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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重来也无用(双重生)
作者:眼镜腿儿
文案:
宋灯死于一场风寒,
死前她舍不得自己的兄长,
也舍不得王座之上孤家寡人的元孟。
他心有所属,她便在一步之遥处默默陪伴。
他求而不得,她便也生出点微妙的不甘。
总有人叹息她来得太晚,
以至于连她自己都以为只是错过时机。
可她很快便知道,有些事,重来仍是无用。
#倒追失败文学#
注意事项:
戏份最多的男性角色是元孟,官配是燕虞,即男二上位文,戏份和情节配置不会改
感情变化喜欢循序渐进,注定大篇章铺垫,前期难免憋屈气闷
架空文
一句话简介:倒追失败文学
立意:正确认识恋爱中的沉没成本,积极把握当下,珍惜眼前人事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灯 ┃ 配角:元孟,燕虞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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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梦归
宋灯是累病的。
她起初没有意识到,只以为是同往常一样喝几帖药就能好的小病,便没太注意调养。等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
就这样,她还有功夫安慰兄长:“听说有许多人,累着累着便突然断了气,我这还能等到大夫诊治,想来只是寻常病症,一定不会有事的。”
宋炀听了丝毫没被安慰到,反而眉头更加紧锁。
宋灯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只微微抬起一些,便在察觉力有不逮的时候又顺势放了下来,好像从没有这个念头似的。以为这样宋炀便不会发现不对。
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宋炀握住她的手,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宋炀与宋灯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只可惜老忠勇侯与侯夫人都不是长寿之人,早早便撒手人寰,只留下这一对兄妹孤苦无依。
宋炀年轻居高位,在旁人看来自是风光无限。却不知他在军中毫无根基,父亲一去世,便是亲族也动了上来拆骨食肉之心,又怎能祈求他人多些垂怜之意。
他兄妹二人守着一个偌大的忠勇侯府,宛如小儿闹市持金,什么人见了都想上来抢夺哄骗。这么多年下来,他二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却又让宋灯撞见这样的事!
如果当初,不让她认识元孟便好了。
宋炀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一切并不该归咎于谁的错,只不过是种种巧合汇聚一处,阴差阳错造就如今局面。如果当年宋灯没有受伤,后来便不会落下病根,如果她没有醉心于手中事务,便不会一直疲惫不堪,更甚于,如果她当日没有贪凉打开那扇窗,今日便不会染上风寒。
而她若是没有爱上那个人,兴许今日大夫便不会说她忧思太重,过极伤身。
这桩桩件件加在一块,似乎都和元孟有些关系,偏偏又不能真正都怪在他头上。
可宋炀到底是后悔了。
他曾想过许多次,爱一个人是一件难得的事,被自己所爱之人喜爱,则是难上加难。宋灯遇见了第一件,却没遇见第二件,虽说让人可惜,可终归也是她的缘分。有朝一日,要么元孟回头,要么她能看开,都不失为一件美事。可他没想到,宋灯兴许等不到那一日了。
宋炀对宋灯道:“莹莹,你不要怕,我去求陛下,让他派很多很多的大夫来,一个大夫不会治,十个大夫在一块总是会治的。”
宋灯的眼前有些模糊了,却还强撑着对他道:“恩……我不怕的……”
是你不要怕呀。
宋灯陷入了沉睡。
她才二十二岁,这一生其实很短,但从十五岁以来,她又经历了许多常人一辈子也难以经历的大起大落,这样粗粗一算,竟也不算白活。
宋灯十五岁那年,宋炀二十一岁,都是开始商谈婚嫁的年纪,兄妹二人却迟迟没有定下亲事。不是没人请媒人上门说合,只是那时看得上忠勇侯府的,多半是些心怀不轨的人,但凡心思清正,为儿女着想的人家,谁愿意让人来同宋家兄妹一道面对这群狼环饲的局面呢?
他们便是在那时遇见元孟的。一个被早早打发出宫封王开府的尴尬皇子,分明身为天潢贵胄,却在冥冥之中与他们落于相同境地。
从一开始,宋灯便觉得元孟虽落魄却不可怜,他默默无言承受屈辱时并非有心忍耐,而是韬光养晦,借此将众人一一记在心中明辨。什么人是可以利用的,什么人是应当尊敬的,什么人是最终需要痛下杀手的,他心中始终如明镜一樽。
元孟有城府,亦有手段。
手下败将怒斥他心狠手辣,罔顾人伦。宋灯却看见他登基之后,兢兢业业,勤政爱民,虽常有波折,却总能化险为夷,最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与先帝末年民不聊生,四子夺嫡时大相径庭。
他是天子,他没有荒废这一片江山。
宋灯爱他,又敬他,于是从不怨他不曾回应她的情意。
可在这个梦里,走马观花一般回顾这短暂一生时,宋灯突然便生出些疑惑。
元孟到底如何看她?
她心知肚明,元孟应当是不喜欢她的,毕竟她同他喜欢的女子是那样泾渭分明。于暮春天真,明媚,从不低头,万事万物在她眼中总是那样向好。她可以毫无心机地对一个不受待见的落魄皇子好,也可以转头嫁给自己的心上人而非落向对她情深义重的天子。
宋灯不是这样的人,她小心,谨慎,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却总是早早在心中备下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筹谋。她或许也有自己的坚持,却总是在一路妥协。起初她盼着元孟喜欢她,后来盼着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元孟,再后来,似乎便只是盼着他开心了。若她陪在他身边,能让他开心些,她便陪着他,若是不能,她便离开。
有人以为她对于暮春的存在耿耿于怀,便试图开解她,其实不必。她感叹自己不是元孟喜欢的女子,可不代表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宋灯很清楚,于暮春这样的境遇,可遇不可求,有时需要一些好运气,才能这样一路快快活活到白头。她注定做不了于暮春。
还有人另辟蹊径,说她与元孟其实有些相似,同她道:“相异的总是最吸引人的,可相似的才能互相扶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宋灯其实知道她们为什么总来奉承她。不过因为元孟推拒了诸多重臣之女,迟迟不肯立后,而身边最为亲近的女子又只她一人。那些夫人小姐有心与她亲近,自然要捡好听话来与她说。
宋灯知道,元孟这么做从来不是为了她,他只是不甘心不能娶得自己心爱的女子。
可那些话语日复一日,又非凭空捏造,多少有五六分道理,宋灯不敢信,却又忍不住生出了期待。
她甚至在想,元孟终有一日要娶妻的。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宋灯因这背后的呼喊停下脚步,恍然之间才意识到,她正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像梦一样。
她想转身,朝那声音走去,却看见前边天光大亮,身体不由自主地追寻着光亮而去,不知不觉中便将那声音抛诸脑后。
宋灯像是被蛊惑了一样,跳进了那刺目的光中。
宋灯猛地睁开眼,方才意识到自己已从梦中醒来,她坐起身,不住喘着气。
“小姐!”
有人又惊又喜地冲到她跟前。
宋灯循声望去,看见了一张本来只应当出现在记忆里的脸,那样年轻稚嫩。
“云心?”
那是她的贴身侍女,在她十六岁那年嫁了人,虽还陪在她身边,却从此梳了妇人头,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梳着不知事的小丫头才留的发髻。
云心没有发现宋灯的声音里藏着多少不可思议,只是一味高兴她终于醒来。
等宋灯终于接受自己这一病病回十四岁那年时,宋炀已经接了消息,匆匆赶回府中,正守在她的床边,满面担忧地看着她。
他身后站着云心与水岫,都是自小陪她长大的人。云心手脚麻利,做事虽偶有粗疏,却也勤能补拙,待她更是十分真心。宋灯记得,她同后来嫁的男人常常拌嘴,日子却也过得红红火火,原是一对欢喜冤家。
宋灯的目光转向水岫。对上她的目光,水岫似是有些惊讶,很快反应过来一般,朝她微微一笑,又静悄悄地站在那儿,好像谁的影子一样。比起云心,水岫实在太过内敛,若非宋灯亦是如此,平日皆将她默默所做之事记在心中,只怕不会知晓水岫在无人之处下的功夫。
就连方才,在云心光顾着激动的时候,亦是水岫在惊喜之余飞快想到让人将宋炀请回来。
可宋灯却不知晓她嫁人后过得好不好。成婚与否似乎不曾给水岫带来一丁点变化,她还是那样的安静,谨慎与从容。宋灯看着她,有时会疑惑她是否过得好,却又看不大出多少过得不好的痕迹。她总想着,下次有机会问一问,却因为那几年如履薄冰,命在旦夕,总是忘却。
这一回她会记得了。
宋灯拉了拉宋炀的手:“哥,别担心了,我没事。”
显然,那些她刚醒来时不敢相信自己回到十四岁,所以向云心水岫反反复复问的问题让她们怀疑她摔坏了脑袋,还将这怀疑一并报给了宋炀。
宋灯在宋炀半信半疑的目光中,朝他轻轻地笑。
宋灯十四岁这一年,元孟第一次见到于暮春,在成王的开府宴会之上。
那一场宴会的帖子也送到了忠勇侯府,宋灯却没有去,盖因那时她额上有一道伤,尚未痊愈,故不好出门见人。况且她向来对那等看起来花团锦簇的宴会兴致缺缺,于是从来也没觉得自己错过什么,直到元孟醉酒向她吐露当年同于暮春初见之景,她才陡然生出点想法,想着她当年若是也在就好。
而现在……
宋灯摸了摸额头,在宋炀等人忧心的目光中,果然摸着了大夫包上的纱布。
第2章 劣子跪
铜镜清晰照映出宋灯的容颜。
于暮春灿若朝阳,她却皎如明月,不敢说什么容颜数一数二,但这事向来各花入各眼,兴许在有些人眼中,她也是美得旁人难以企及。
而此刻,这张美丽的脸上却有了瑕疵,一道逐渐愈合的伤横亘在额头与青丝之间,带着新生的淡粉。
这一点小伤,其实难损宋灯容颜,可美玉有瑕,总是令人难以释怀。
云心在一旁气愤地小声骂起罪魁祸首,水岫默默将门掩上,守在一旁,以免叫人听了去。
宋灯看着那道疤,难免想起上辈子。上辈子十四岁的宋灯还是个小姑娘,宋炀将所有苦楚都往自个肚里吞,却尽全力将她护得天真不知世事。
她没想过父母死后他们其实家道中落,也没想过身边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若不是后来宋炀实在撑不下去,透出点外边的腥风血雨,她又遇见了境遇相似的元孟,宋灯怕也不会一夜之间长出十个心眼,突然生出心机与筹谋。
宋灯突然有些感慨。
上辈子的这时候,她心里可没这么多沉甸甸的事,只一心一意怕额上这道疤好不了,从此要破了相,成天捂着伤不给人看。
事实上,她后来确实也留了疤。这疤大多数时候并不显眼,只有时脸上发热,它便也会有些发红,才稍稍明显些。况且这疤几乎隐在额边碎发之下,此刻若不是刻意撩起头发来看,倒也不会惹人注意。
那又何必庸人自扰。
宋灯笑了笑,并不在意这道陪伴了她许久的疤,对云心道:“好云心,别说了,世子也非故意。”
云心有些不平,却还是住了嘴,要替宋灯换纱布。
宋灯却只让她将旧的换下,上了新药,并不附上新纱。本就该这样才能好得快些,只可惜她当年生怕在人跟前丢了丑,反倒将伤口捂坏了。
砸伤了人的是镇国公世子。
宋灯对镇国公世子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是个颇有城府的人,随着成王造反,事败之后全家尽数被判流放,最后带着妻子儿女在府中上吊自杀了。
想到这里,宋灯打了个寒颤,可转念一想,自己其实也是个已死之人,该是别人怕她才对。
门外来了人,过了一会儿,水岫便推门进来,向宋灯传话:“小姐,镇国公世子来了,说是要向你赔罪。”
宋灯有些惊讶,这件事上辈子并未发生。
在走去前厅的路上,宋灯仔细思索了一下这变化的由来,发现并非无迹可寻。
一来,她上辈子只刚受伤时晕了一晕,很快便醒来,这辈子却晕了好几日,事态严重许多;二来,她上辈子因这小伤避着不见人,叫宋炀担心得很,心中对罪魁祸首自是多有怨恨,兴许镇国公世子来了,只是他避而不见,也未让人知会她,她才毫不知晓。
想到这里,宋灯方才定了定心。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重活一世,便能事事占得头筹,需知万事万物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只是,她只是……想至少抢得一次先机。
宋灯来到前厅时,见厅中跪了一人,那人只着里衣,背上背了许多荆条,竟是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她登时吓了一跳。她朝上座一看,见宋炀坐在上头,面色沉沉,只不过从他摩挲茶杯的动作来看,他心中远没有面上那么平静。
而宾客之位上还坐了一中年男子,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可见他衣着打扮,又不像国公府的哪位大人。
宋灯心中暗自琢磨,面上却不显,向众人见礼后落座,眼睛这才长久放到厅中跪着的青年身上。
青年低着头,看不大清模样,只能依稀看出他身高腿长,肩宽腹瘦,有一副难得结实的好身板。和宋灯后来见到的镇国公世子有些不同。
宋灯心生犹疑之时,宋炀终于说明两人身份。上边坐着的,确实不是镇国公府的哪位老爷,而是代替身体不好的镇国公前来监督世子的公府管家。
下边跪着的,正是差点害宋灯破相的镇国公世子燕虞。
宋灯听到这里,眼睛微睁,已经察觉不对。
待燕虞抬起头,露出那陌生容颜,宋灯脑中空白了一瞬。
她所知的镇国公世子,名叫燕宁。
燕虞看向上边坐着的姑娘,她身形清瘦,看起来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此刻对上他的目光,面色惨白,似是受到惊吓。他心中有些气闷,可目光一转,看到她额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那股气闷又压了下去,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磕了几个头。
不管事情缘由究竟如何,他虽是无心之失,可宋灯确确实实受他所累,遭了这无妄之灾,这道伤,是他欠她的。
在旁人眼中,燕虞兴许顽劣不堪,可在他自己心中,从始至终都是有一杆秤的。
国公府的程管家起身,从燕虞背上抽出荆条,向宋灯与宋炀弯身,赔礼道:“国公爷深感教孙无方,特地让我押着世子来向两位赔礼道歉,这十鞭便是国公爷让我代为施罚,希望两位能消消气。”
程管家话音刚落,荆条便狠狠落在燕虞背上,洁白的里衣快速渗出血痕,宋灯二人甚至来不及阻止。
燕虞吃痛,闷哼一声,尔后更咬紧牙关,只埋头捱着,连点声音都不用发出。
宋灯一边出声阻止,一边推了推宋炀的手臂。
宋炀本是一肚子气,可见到燕虞这一番表现,到底消了些气,便想阻止程管家继续行罚。
可程管家的动作何等利索,有这劝阻的功夫,他早便干脆利落地抽完这十鞭。
程管家面对燕虞时面色威严,转向宋灯时神色倒是柔和了些许。
宋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额上伤痕处打了个转,好像有话要说,却又没有立刻说些什么,似是有些不便。宋灯闻弦歌而知雅意,稍稍一转脑筋,便意识到兴许他们要说些不方便在她这个当事人跟前直言的话。
宋灯借口身体不适,先行离开,走进帷幕前回头看了眼燕虞,他背上已是好几道血痕,仍然垂着头跪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却又不是狼狈。
燕虞抬头,目光像利箭一样刺向宋灯。
宋灯怔了怔,虽说心中有些讶异,可在那几年中形成的习惯,反而让她轻轻巧巧地回了个笑。
这位陌生的镇国公世子,倒是出乎意料的敏锐。
燕虞见目光来源是她,也愣了愣,尔后突然开口,张嘴无声说了两个字。
抱歉。
方才那一整出负荆请罪虽足够雷厉风行,可在宋灯眼里始终不过唱念做打,唯独燕虞此刻这一句,让她有了一丝动容。
宋灯朝他微微颔首,轻笑,尔后转身,身影掩于帷幕之后。
最初的惊诧之后,宋灯已又镇定如初,她使水岫派人简单探听了些镇国公府的情况。
镇国公的爵位绝非轻易能得,若非燕家祖上是跟着太/祖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之臣,尔后又代代镇守边疆,国公之位不会在燕家世袭至今日。
当今的镇国公早年也是守过边疆的,还为此断了一条腿,壮年时便因这伤离了战场,代他顶上去的是他的嫡长子燕晏,也就是燕虞的父亲。
燕晏在边关守了近二十年,打过无数胜仗,积下数重暗伤,只最后败了一场,便丢了性命,毁了声誉。
而为了燕晏去世后空出的世子之位,二房三房更是打破了头,只可惜老国公余威尚存,硬是力排众议,将世子之位给了燕晏独子,不学无术最是出名的燕虞。
有时候,这么一个高位是祸不是福,早早便会催了人命。
可宋灯细细地想,并不觉得是老国公有心害燕虞,毕竟此时不扶燕虞上位,再过个三年五载,万一老国公有个意外,燕虞才是再没了继承父位的可能,倒时若要分家,他只怕连恒产都不能继承多少,只会被二房三房分皮拆骨地吞吃干净。
这原是一个实在无法之后的下下之策,是老国公将所有筹码上桌之后的放手一搏。
宋灯突然有些伤感,因为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燕宁与燕虞是一辈人,燕虞的父亲去世,二房和三房却都还好好的。如果有一日,燕虞不再是镇国公世子,世子之位应当落在他两位叔叔头上,而非燕宁这个同辈人。
除非他两位叔叔都出了事,世子之位顺延至燕宁身上,亦或者……燕宁的父亲做了镇国公。
老镇国公只怕出了事。
再联系起他的岁数,难免令人心中多有不安。
宋灯有些无奈,自己前世原本不曾接触外界,只关心忠勇侯府中的一亩三分地,最多再了解些亲族,连外边到底几大王公贵族都不知。后来为了助元孟一臂之力,倒是将此后的关系都一一摸清,可再往前的事,便同睁眼瞎一般,一概不知了。
就算如此……
她也多半猜出,这祖孙二人,后来怕是都不在人世了。
只可惜尚且不知是为何,以后若是有机会,兴许也能帮上一把。
宋灯轻轻叹了口气。
第3章 三年约
京城里的王公贵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当今天子膝下有四个皇子和一位公主,子女数量并不算少,但同先帝比起来,却也算用情专一了。
大皇子元凌,是淑妃之子,冠礼之日获封成王,却未立时出宫开府,还是拖到快要成婚方才开了成王府。
二皇子元孟,是昭仪之子。陈昭仪原是一个小小的宫人,一朝受幸,上了龙床,怀了龙胎,便翻身做了主子。只可惜天子的宠爱只是一时兴起,若不是生下龙子,这些年来又小心谨慎,陈昭仪也无法一步步晋升到今日的位置,可到头来,也不过一个昭仪,难登嫔位。二皇子弱冠之日,被封平王,不及指亲,便早早出宫开府,众人看在眼里,难免多了几分轻视,再去琢磨一番那个“平”字,心中有了计较,于是平王府前愈发门可罗雀。
三皇子元麒,则是贵妃之子。京城里,剩下的国公只两位,一是燕家,另一便是贵妃娘家,安国公府王家。再加上皇后无子,膝下只一位福安公主,在四个皇子中,论尊论贵,难免要落到三皇子头上。
三皇子尚未及冠,自是住在宫中,除去他外,宫中还有一位皇子,便是丽嫔所出四皇子元吉。同三位已经长大成人的兄长相比,这位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按理不该有多少人押宝。可丽嫔与四皇子实在太过受宠,入宫不及十年,便已到了嫔位,听闻天子近日亦是有心为其再升妃位,只是一时找不到名目,怕众臣非议,这才又勉强按捺。
水岫轻声念着这些打听来的消息。宋灯一边听一边落笔写在纸上,脑海里却浮现起他们上辈子的模样。这四位皇子,除却年纪还小的四皇子以外,几乎人人都有一争之心。大皇子以长,三皇子以贵,四皇子虽自己暂时没什么想法,可有身上这么一份宠爱在,便是他自己不想,早晚也会有人替他想。
宋灯对大皇子成王不算熟悉,她只记得成王在她十五六岁那年便起兵造反,却被有所准备的天子反将一军,最后囚居府中,跟随他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下场凄惨。
至于三皇子,这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就算重来一次,亦要拿出十分精力对待,否则一着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宋灯的最后一个字还没写完,便听见外边的小丫鬟机灵地向宋炀大声请安,水岫这就要替宋灯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来。
宋灯想了想,摆了摆手,令她不必着急。
宋炀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对宋灯道:“好呀莹莹,还让你的小丫头给你通风报信,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宋炀神色肃穆,看起来颇为严厉。
可宋灯知道,他天生说话便是这模样,实在没有要发火的意思,便笑嘻嘻地将桌面上写的纸摊开给他看。
宋炀扫了一眼,吃了一惊。
宋灯知道,自己往日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以后要是想一改作风,插手外面那桩桩件件的事,早晚得有这一遭。那么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借着镇国公府这事,也好有个由头,若是能过了明路,往后要做些什么也便利。
宋炀拿起一张纸,上面尽是些王公贵族族谱一般的东西,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问道:“你好端端的,怎么让人给你打听这些东西?”
宋灯道:“这京城里,遍地都是些不好招惹的大户人家,还是早些摸清得好。”
她说完,叹了口气,摸了摸额头。
宋炀一下就想起她这伤来。
宋灯这回实在是受的无妄之灾,同往常一样出门去寺庙祈福,坐的也是侯府的轿子。偏生镇国公世子与人逞凶斗狠时不知谁丢出的玉佩从轿子的小窗斜飞进来,硬生生划破了宋灯的脑袋。
世子与寻衅之人皆不承认自己是打飞玉佩的人,偏生那玉是世子的,是以最后只能是镇国公府按着世子来忠勇侯府下跪认错。
想到这事,宋炀便不阻止了,只道:“别写在纸上,传出去不好。”
今日这事,若非镇国公府讲理,他们想要讨个公道并不容易。兴许宋灯也是看破了这点,向来只关心风花雪月的小姑娘,也突然有了忧心。想到这里,宋炀心中微微一叹。
宋灯笑,将纸递给水岫,让她在一旁烧了,对宋炀道:“好,我以后不写在纸上了。”
有了今日这事,往后她就算不经意说出什么因前世记忆方才知道的东西,身边的人也不至太过惊讶。宋炀多半会以为是她让人从外边打听来的消息,而云心水岫则会以为是宋炀同她说的。
做完这一桩事,宋灯放松许多,抬头却发现宋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好奇:“哥哥,你还有话要同我说么?”
宋炀让云心水岫守着门口,自己在一旁坐下。
见他这阵仗,宋灯下意识挺直了背,总觉得宋炀要说些了不得的事。
而宋炀也没让她失望:“镇国公府有替世子求娶之意。”
宋灯吃了一惊。
宋炀道:“你放心,我已经拒绝了。”
虽说今日燕虞给他的印象不算太差,好歹是个能吃苦有担当的儿郎,可他那些纨绔的事迹宋炀亦时有耳闻。再加上身在这外表花团锦簇,内里一片败絮的公侯世家,宋炀对兵不血刃的权力倾轧之事有天生敏感,直觉镇国公府并非能让宋灯轻松度日的富贵窝,自然不会轻易松口,将妹妹许给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恶之处。
宋灯还来不及紧张,这口气便松了下来,转而思考起镇国公府这么做的缘由来。
宋炀道:“他们没有强求,只是提及你额上的伤,说三年之内,只要忠勇侯府有意,随时都可立下这个婚约。”
宋炀没有说自己的回应,宋灯猜测,他是默认了。比起直接的婚约,镇国公府退让了一步,允许他们将其作为一条退路,这让宋炀不得不心动。
谁都不知道三年后镇国公府与忠勇侯府是个什么境况,但有这么一条后路在,关键时刻兴许就多出一条生路,不管于宋灯还是于忠勇侯府,都实实在在是一件好事。甚至不需要宋炀去许诺什么,可在最初的默认后,他仍对宋灯道:“你若实在不喜欢,我便打发人去镇国公府,让他们打消这个念头,不必如此。”
宋灯看了兄长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就这样吧,兴许不是他们帮我们,而是我们帮他们呢?”
最困难的时候,宋炀也没有动过她婚事的念头,凡事都宁愿先拿自己开刀,重来一回,宋灯希望他能顺遂如意,也潇潇洒洒地做一回自己。
宋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皱眉思索起来。
宋灯道:“这三年之约,对我们没什么束缚,却对世子颇有桎梏。国公府金口玉言,只要我一日不嫁,世子便要等我一日。我如今方才十四,我朝女子大多二八年华方才议亲,原本两三年内便是定不下来的。这么一算,竟是要世子硬生生等我三年。”
宋炀的眉头越皱越深,显然,兄妹二人都不觉得只是额上的小小一道疤,便能真正够上所谓破相的严重程度,竟让镇国公府做出这样的补偿。
那便只能是另有所图。
宋灯道:“这三年之约,于世子来说,是束缚,可若是换一个角度,兴许也是一种保护。”
宋炀问:“怎么说?”
宋灯道:“世子也到要定亲的年纪了,名声却不太好,京中门第相当的适龄女子本就有限,若是镇国公府中各房角力,这亲事怕是不大好定。”
宋炀明白了过来:“……如今因燕虞犯错,镇国公府顺理成章地以赔罪为由定下这三年之约,起码能得三年喘息之机。”
父母去世以来,想在兄妹二人婚事上下功夫的人不知凡几,宋炀一下感同身受。
只有一点,宋炀仍有些疑惑:“可我们若是应下,这缓兵之计还如何成行?”
宋灯道:“镇国公是掌兵的人,逼到绝处,难免有些赌性。”
而这样的人,只要大体不出错,总是不拘小节。宋灯想起程管家当时略微打量了她一番,心中难免揣测便是这一打量,让他们最后做出了选择。兴许和二房三房准备的成亲对象相比,她还算不错,便是最后没拒绝,而是应下了镇国公府的亲事,事情也不算太糟。
想到这里,宋灯不禁好奇上辈子有没有这么一桩事,细细想来应是没有,只是不知是因为被宋炀赶出了侯府所以没有,还是因为镇国公府没相中上辈子的她。
“若是如此,你怎么想?”
宋炀问她。
宋灯想到青年倔强的神情,道:“若是如此,便帮帮他们,反正于我们并无损失。既是同病相怜,帮一把手又如何呢?只一点,哥哥,你让人同镇国公通通气,这三年之约,家中诸人知晓即可,无需闹得沸沸扬扬,反倒成了众人谈资。”
若镇国公府的所求同宋灯所想一致,那么这甚至算不上要求,而是双方心知肚明下的一种配合,横竖镇国公只是要个搪塞二房三房的借口。她笃定,镇国公也更喜如此,有了他们的回应,若是中间为燕虞觅得佳妇,也好同他们张嘴取消这约定,不用生生错过。
况且宋灯也有自己的心思,她一心喜欢元孟,不想同任何不相干的男子扯上关系。若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本不该在婚嫁之事上做出退让,既已退让,便不愿这事闹得人尽皆知,省得还来不及接近元孟,便在元孟心中落下与镇国公府相关的小注。
宋炀不知她心中弯弯绕绕,只道:“好。”
第4章 成王宴
成王开府的宴会帖子果然按时送来,往常这样的帖子,宋灯并不都去,只挑拣些玩得好的人家赴约。成王无疑是宋灯并不熟悉的人物,可想到宋灯因那一砸生出的危机感,与她这些日子熟读京中贵族关系的模样,宋炀还是将帖子送到了宋灯跟前,让她选择是否参与。
宋灯前世并未参与这次宴会,只翻着历书,盘算着应是近日,等得颇为心神不宁。因此,宋炀拿着帖子出现时,她心中着实松了口气,面上显出点笑意来。
宋炀见她如此,也笑:“就这般高兴?”
宋灯点点头,道:“我都许久没有出门了,看到有宴会可玩,自然高兴。”
宋炀闻言,下意识去看她额上伤口。宋灯这段日子闭门不出,在家一边练字一边读书,额上伤口早就愈合,新生的皮肤颜色浅淡,多少有些不同,可不仔细去看,倒也注意不到。宋炀道:“难得高兴,便找人来给你做几身新衣裳,倒时漂漂亮亮地去玩,可好?”
忠勇侯府并不缺钱,只是两人羽翼未丰,未免引来旁人觊觎,向来不敢铺张,只做侯府落魄模样。但偶尔为宴会做几身新衣裳,倒也不妨事。
宋灯有些心动,点了点头。
宋炀见她如此,也忍不住露出笑来。
裁缝很快便入府为宋灯量体裁衣,选布料时宋灯的眼神在她一贯喜爱的艾青月白一类素色划过,停留在了一匹鹅黄色的碧洗纱上。
元孟喜欢女子穿得鲜亮些,说是这样好像连看的人都能沾染一两分轻松写意。
宋灯前世知道这事时已做了郡主,是朝中上下少有的异姓郡主,还有一大片富饶的封地。她甚至可以插手朝政,几乎是当朝罕有。正因如此,宋灯更要谨慎,一步都不能行差就错,否则不只对不起她自己,更对不起顶着压力将她推至此位的元孟。
宋灯将这点看得分明,向来行事小心,就连衣食住行之上也不松懈,成日只着颜色沉稳的衣裳,尤其有事入宫觐见天子时,更是挑些稳重寻常的颜色。哪怕她知道他爱鲜亮些的姑娘,为了不留话柄,亦是处处妥帖。
若他要娶她,那兴许她会是另外的样子。
可他一日不曾露出此风,她便一日做个好臣子,不让人用男女之事犯口舌之戒,为他徒增困扰。
当然,宋灯无法否认,她亦有一份私心。她与元孟走到最后,是君臣,亦是知己,她无疑是他最亲近的人,一旦迈出那一步,若他不愿接受这份情意,兴许连那份特别都要被收回。宋灯不敢试探。
可事到如今,她亦不甘心重来一回又一次默默地停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也想难得大胆,不计得失地莽撞一次。
新衣在宴会前做好了,云心服侍着她穿上,夸赞道:“小姐以前从来不穿这么鲜亮的衣裳,没想到竟这么适合。”
宋灯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有几分陌生的娇憨,忍不住轻轻抿唇笑了笑。
水岫拿来樱草黄的发绳,为宋灯编出俏皮的发髻,最后又簪上夫人留下的玉簪压一压,好歹显出点富贵,像足了仍有几分底蕴的落魄世家。
看到那根簪子,宋灯眼神微凝,想起了父母。老忠勇侯是上过战场的人,不像燕虞父亲那样战功赫赫,却也建过功勋。在战场上受的伤不少,没能当场要了他的命,可这么一次次累积下来,复发时很快便让他年纪轻轻就卧病在床,最后在病痛折磨中早早离世。母亲的性子柔弱,生完宋灯元气大伤,本就身体不好,后来又受了父亲离世的打击,很快便跟着去了。
当今天子着实算不上一个明君,该强硬时软弱,该软弱时强硬,边关连年战事,位高权重者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黎民百姓。不过他确实生了个好儿子,元孟天生适合这个位置,他继位之后,寒冬冻死街头的百姓都少了一半。
宋灯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刚回来时,她也想过的,既是重来一世,为何不能再早一些,早到她父母仍在世的时候?
那样的话,即使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也能再见他们一面。她实在很想念他们。
“小姐?”
云心轻声唤她,面上显出一点与她平日作风不符的小心翼翼,水岫眉眼间亦藏着忧色。
宋灯定睛一看镜中的自己,才发现她此时此刻实在看起来太过难过,难怪云心水岫都这个模样。
宋灯笑了笑,把那份遗憾与怀念收了起来,道:“不知道今日宴会上会有什么热闹。”
云心很快便被转移了注意力,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宋灯边听边笑。水岫却默不作声,只跟在她身后,关键时候搀扶她一把。
成王府的宴会果然热闹,光是女客这边,宋灯便见了许多公主、郡主与公府侯府家的夫人小姐。若是父亲还在,宋灯便是往最前边的那一排落座也没有什么,只今时今日,她与成王妃又无特殊交情,自然在成王府下人的引导下往中间寻个位置落座最是省事。
她刚一落座,便有人在她身旁坐下。宋灯转过去看,眼前的少女眉峰凌厉,看起来十分眼熟,她在脑海中搜寻许久,终于想起一个名字。
“寻珠?”
叶寻珠眉毛高挑,有些不满:“你这是磕到脑子了,怎么一副连我都不记得的模样?”
说话夹枪带棒,分明是关心,却像在骂人,世上怕是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面前少女果真是叶寻珠。
宋灯将额边碎发撩起,露出那道已经浅淡许久的疤,对叶寻珠道:“前阵日子确实伤到头了,我现在记事不拎清,许多事要想一下才能记起来,好姐姐,你就原谅我吧。”
定海侯之女叶寻珠曾是她的闺中密友,只后来叶寻珠嫁给淮北侯世子,两人一南一北,便再未见过了。早年她们还有几封书信往来,后来局势混乱,忠勇侯府旗帜鲜明地站了元孟的边,叶寻珠远居北地无从龙之心的淮北侯府,不管是出自本心,还是被他人规劝,慢慢也就断了与宋灯的书信。
宋灯并不怪她,若她处于叶寻珠的立场,为了不牵连家人,亦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她们两个性子一快一慢的人之所以能成为好友,不得不说全是叶寻珠那张嘴的功劳。她一说话便得罪人,整个圈子里只有宋灯脾气够好,不真正生她的气,时日久了,两人便比旁人要亲密许多。
叶寻珠见她额上真有一道疤,方才那利嘴登时变得磕磕绊绊起来:“这怎么回事,不是说不严重吗?”
她也是刚知道宋灯被燕虞砸伤之事,只是后来消息说是并不严重,她也就信了,现下看来竟留了疤,还摔坏了脑子,哪哪都和不严重沾不上边呀。
宋灯抿嘴笑,她当初昏迷了好几日,阖府上下紧张得要死,流言堵都堵不住,一下便飞出府门去。后来人好了,一是受了镇国公府的歉意,二是不想让宋灯留下个身体虚弱的名声影响未来婚嫁,宋炀自然紧赶慢赶地让人去放消息。但宋灯一直闭门不出,宋炀这消息放得再多,众人也是心中存疑,只有叶寻珠巴巴地信了。
叶寻珠道:“燕虞平日最喜欢斗鸡走狗,和我哥哥不相上下,哪一日有机会让我哥教训他一把,给你出出气。”
宋灯一听叶寻珠都直呼燕虞姓名了,赶忙阻止,道:“世子也是无心之失,不必太过苛责,我这脑袋呀,应该过段时日就好了。”
叶寻珠将信将疑,很快将这事抛诸脑后,道:“我给你带了礼物,快看看。”
定海侯府年年都有商船出海,叶寻珠为了见那大船出港,特地跑到外祖家住了一段时日,否则宋灯一出事她就找上门了,何至于今日才知道此事。
两人正挨着头看那西洋来的新鲜玩意,女客这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宋灯顺着声音望去,看见被围在众人之中,宛若众星拱月的于暮春。
于暮春穿了身檀红色的刺绣春衫,看起来最为活泼鲜亮。她抬头,无意中对上宋灯的眼神,微微歪了歪头,朝她笑,眼睛弯成月牙模样。
宋灯也回她一个笑。
她自是知道的,元孟为什么喜欢女子穿些浅色衣裳,为什么看着心情便会跟着轻松愉悦。她只是也有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望,希望只是于暮春恰好对上了他喜欢的模样,而不是他按于暮春的模样定下了喜欢的女子应有的样子。
只是看到于暮春的第一眼,她便无法再说服自己,于是连自己身上这件新衣裳,都有些穿不下去了。
纵是无意,仍是成了东施效颦。
叶寻珠拉了拉她的手臂,道:“你认识于暮春?”
宋灯收回目光,笑道:“于阁老的女儿,纵使不认识,也听闻过呀。”
叶寻珠道:“你可别跟那些文官家的女儿玩,她们可都瞧不起我们这些勋贵,一个个,酸腐得紧。”
宋灯道:“于小姐是个好人。”
叶寻珠立马撅起了嘴。
宋灯紧接着道:“不过我和她,怕是做不成朋友。”
叶寻珠立马喜笑颜开。
宋灯见她小孩似的,轻轻刮了刮她鼻尖,自个也笑了。
第5章 再相见
成王开府宴会中的男客与女客是分开的,女客这边由成王妃一手操办。
成王妃约莫二十不到,满头珠翠,容颜昳丽,说起话来更是妙语连珠,满座宾客竟没有一个被冷落的。
就连叶寻珠这样难伺候的人物,也向宋灯感叹:“王妃真是个好人。”
宋灯不知回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声。
成王与成王妃如今新婚燕尔,看着十分般配,后来却频频纳妾。只府中姬妾数人,有幸怀胎,却无幸生子,纵是生了下来,也活不到能够记人的年纪。宋灯既觉得成王妃手段可怕,亦觉得成王方为罪魁祸首。身为一个男人,他既不能一心一意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又不能全心全意地护好自己的子嗣,己身不修,一家难平,却还妄想治理天下。
如果不是为了元孟,成王府的宴会,她是不想来的。
想到这个,她其实有些好奇上一世于暮春与元孟到底是如何相见,又做了什么,竟能让元孟这般处处防备之人心有所动。
元孟提及这段回忆时,并未细细描述,是以宋灯现在能做的只有紧紧盯着于暮春。毕竟男客女客分的这样开,两人凭白不会见面,盯着其中一方,多半便能找到那个时机。
宋灯盯得太紧,以至于连叶寻珠被人拉走说话都只轻轻应了一声,没有抬头去看。
成王妃极清楚文官与勋贵间的那点龃龉,文官瞧不上勋贵累世富贵却多纨绔走马,勋贵也瞧不上文官酸腐又自视清高。是以安排座位时将文官家的女眷凑做一堆,勋贵家的女眷凑做另一堆,中间隔得远远的,一场宴会过半倒也相安无事。
宋灯瞧见一个有些面熟的少女走到于暮春身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于暮春便站了起来,巧笑倩兮地向旁人说了两句,便悄悄从一旁小道走了出去。
宋灯跟了上去,云心有些好奇,刚想开口询问,被水岫拉了拉袖子,便默不作声地跟在宋灯身后,并不多嘴。
于暮春看起来像是在找人,只是不知她找的是谁。于暮春走着走着,停在了一个分岔路口,面上露出些为难,似是不知该往哪条路走了。
宋灯想了想,走了上去,故作迟疑道:“于姑娘?”
于暮春吓了一跳,就连她身后的两个侍女也露出一点惊疑来。宋灯看在眼里,心中愈发狐疑,面上却不显,只问:“于姑娘,你可有看见定海侯府的叶姑娘?我在席上没寻见她,一路往外走,莫名其妙便走到了这里。一路上没几个王府下人,再往前走,又怕冲撞了男客。”
她有意规劝她不要再乱闯乱撞。
于暮春松了口气,道:“我没瞧见叶姑娘呢,兴许被哪位公主娘娘叫去叙话了,不在此处。我也是误打误撞走到这里了。”
她虽这样说,脚步却有些迟疑,一时舍不得走,两边竟莫名僵持了片刻。
离两人稍远些的小道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一树垂丝海棠之后,转出一张如玉脸庞,穿白衫的青年身上披了件绸缎披风,似乎用来抵御春寒。他身材清瘦,气质温润,见到宋灯与于暮春二人时有些惊讶。
看见这人熟悉的脸,电光火石间,宋灯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海棠树后走来的男子是大理寺卿之子苏慕,他未来会高中探花,再入翰林,兴许再过数十年又是内阁大学士一名,可谓少年英才,前程似锦。同时,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便是于暮春的未来夫婿。宋灯终于想起俯在于暮春耳边说话的少女为何眼熟,她同苏慕长得实在有些相似,想来是与他有些沾亲带故的人物。
宋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本朝男女之防不算太严苛,只多多少少还是该有些注意。是以为防有孟浪之徒冲撞,成王府这宴会将男客女客隔开,但这宴席到了后头,难免客人会自发在府中走走逛逛,若有男女偶然遇见,只要举止不过于亲密,其余人见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原来于暮春往这小路上来,是为了见苏慕一面。
宋灯心情豁然明朗了几分,她对苏慕简单行了一礼,算是全了礼数,便转头对于暮春道:“于姑娘,那我再往前头走一些,若实在找不到叶姑娘,我便回席上等她好了。”
一个岔口,两条路,一条是苏慕走来的路,那么另一条,便是于暮春原本会走错,而现在宋灯应去的路了。
于暮春不确定宋灯是否看出了什么,只隐约察觉她在为她行方便,面上飞红,眼中隐有谢意。
宋灯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往那条陌生的路而去。偶尔她会觉得自己像个偷盗之人,偷走了于暮春和元孟相处的时机。虽说于暮春最后选择了苏慕,可在那之前,她真就一点都没对元孟动心吗?
宋灯作为局外人,其实没有评判什么决定什么的资格。
她在心里对于暮春说了声抱歉。
在元孟这件事上,请让她卑鄙一次吧。
宋灯走得很慢,在别人家的宴会上冲到男客宴厅中并非她的风格,她暗自揣测应是元孟那边也走到了偏僻处,两边才会相遇。
宋灯分花拂柳,一路低头,发间还是缀上了落下的小花。
她听到了元孟的声音。
“……皇兄说的是。”
带着清浅的笑意,好像真的很赞同对方的模样。
宋灯停下脚步,突然有些紧张。其实上一世病倒那天,下值前她才见过元孟,也不算太久没见。
那一日,元孟遣人唤她去了乾清宫,宋灯跪拜又叩首。纵使后来元孟屏退他人,让她坐下不必太拘束,她亦恭敬地垂下眼,没能好好看清他的脸。
只依稀记得,他的眉皱得很深,双唇紧抿,微闭着眼,看起来并不快乐。
他富有天下,却仍不快乐。
宋灯知道他为什么不快乐,朝廷积弊已久,他想要革故鼎新,却非一日能成之事,难免劳心劳力。这是她所能帮他的,于是她投身案牍,日日夜夜,不曾松懈。
那时元孟与她闲聊,问她差事中的种种琐事,宋灯一五一十地与他说,见他面上神色稍微放松,心中便有些心疼他。
元孟潜龙时的旧友,如今都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可一旦成为君臣,有些东西便变了。好在他还有一个宋灯,好在宋灯喜欢他。
宋灯也与他做君臣,却并非因为生杀之权被他握在手中,而是因为君臣的名分总比一厢情愿之人来得清白,也不那么让人发笑。她守着君臣的界限,是怕自己忍不住亲近他,而一亲近,便会被他赶远,那他身边便再没有人了。
这种从不宣诸于口的爱意与关心,元孟应当是不完全清楚的。可他能感受到,与宋灯说话后重新平复下来的心,哪怕只是最无用的闲话。
不昏不亮的宫殿中,两人坐的不远不近,男人闭着眼,女人低着头,实在不是一副很亲昵的画面,却又隐隐和这世上旁的一切分隔开来。
那画面在宋灯眼前淡去,她躲在树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向声音的来源。
如果说,政事上的疲倦她能同他一起分担,那么感情里的缺憾她实在不能为他填补。她对他和于暮春的故事只知一鳞半爪,也没有自信能让于暮春回心转意。
但是……倘若他能喜欢上她,那么她也会还他十分。到时,他是不是就能快乐了?
透过缝隙而见的元孟,正微微笑着。很巧,他今日也穿了件白袍,只上边用金线绣着云纹,远远看着也有几分暗华。元孟身形高挑,看起来也偏瘦削,但宋灯知道,他锦袍之下并非文弱公子身躯,而是寒暑不辍练出的玄机,那双手,挽过弓,提过刀,最乱的那一晚,杀过数十人,上边沾满了受死者的血。
而此时此刻,他被成王与三皇子夹在中间,脸上的笑意带着点谦卑,好像什么也没听闻,完全不为所动。
成王与三皇子争锋相对,不便明着撕破脸,便随意拿个生母为通房的勋贵子弟做筏子,要元孟为他二人观点判个高下,全然不顾其中几多暗合,元孟又如何尴尬。
元孟打了个太极。
成王一眼看出他两边都不敢得罪,嗤了一声。三皇子倒回过味来,知道这事对元孟尴尬,想起来唱个红脸,算是放过元孟。
待成王与三皇子走远了,元孟脸上那淡淡笑意才慢慢收敛,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模样。
在亲眼见到他之前,宋灯曾以为会看到他青涩的少年模样,没想到他这时,便已经那么像后来的君王。
作为宋灯自己,若是她偶然撞见了这样的场景,她不会出现在元孟跟前。因为她从内心深处觉得,那样的难堪与羞辱,兴许他并不想同人分享。
但她已经知道,元孟并不喜欢这样的她,所以不能做自己。
宋灯往前走了一步,绣鞋踩在地上,裙摆划过枝叶,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从树后出现,抬起头时,对上元孟转过来的惊讶眼神。
她并不算多了解于暮春,所以也做不了于暮春。
做不了自己,却也做不了别人,到了最后,宋灯只能逼着自己踏出这不敢迈出的一步,然后同他说两句真心话。
第6章 亦有欢
宋灯踏出这一步时,就连水岫都感到十分惊讶,可她只是微微一顿,便又跟上宋灯的步伐。
宋灯走到元孟跟前,行了一礼,抬头时发现元孟看她的神情颇为复杂,原本想说的话微微一顿,最后只唤了一声:“殿下……”
元孟脸上浮现惯常的笑容,温和道:“你认得我?”
看起来只是随口一问。
宋灯知道,这份温和斯文只是元孟赖以为生的表象。他同苏慕不同,苏慕是受了挫磨也不记仇的真君子,元孟却会在手中有刀时一一报仇。他们看起来很相似,其实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兴许正因为苏慕是真君子,于暮春最后选择了他。而也因为苏慕活成了元孟曾经想要伪装的模样,元孟最终没有强取,只是默默成全了于暮春。
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君子的。
她偏偏就喜欢他这张君子皮囊下的沉沉心计与满腹猜忌。
宋灯记得,她这时是没有见过元孟的,也不该一眼认出他,可她是见过三皇子的:“殿下,方才小女不慎听到大皇子与三皇子说话,一时不敢出声,实非故意。”
却是将整件事都做了解释。
她不过偶然路过,听见了声响,进退两难,这才不得不听了人说话。她认得三皇子,于是从几人话语中也将其余两人身份摸得清清楚楚。
元孟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只道:“你怎么现在出来了,不再藏好些,等我走了再出来?”
他说这话时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最是可亲,好像在真心实意地给宋灯想法子一般。
宋灯却能察觉到,他的心情不太好。
也是,听了那样的话后,若非早有准备,谁的心情能够不被影响呢。
宋灯道:“暗中窥伺实非君子所为,我虽非君子,却也知晓这并不妥当。只是碍于大殿下与三殿下威严,心中胆怯,不敢透露半分。但实在心中有愧,又兼素来听闻二殿下平易近人,这才……”
元孟自然明白她话中未尽之意。
宋灯此刻低着头,元孟看着她发髻间难得活泼的发绳,没有想过原来这个年岁时,她是这样。元孟看得久了些,一时没有回话,宋灯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前世,便没有抬头。直到她低头低得有些累了,头上玉簪晃了晃,元孟才回过神来,对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何须介怀。今日之事,你就当不曾见过吧。”
宋灯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低声应是,心中却有些苦涩。她本想安慰他两句,可甫一见面,他的防备,她的应对,便像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一样,不要用心去想便自动流露出来,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她发挥的余地了。
宋灯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决定转身离开。
如果不能让他欢喜,那么至少不能蠢笨到令他生出厌恶与戒备。
元孟却叫住了她:“……宋姑娘,你是忠勇侯府家的宋姑娘,对么?”
他意识到自己这时本不该认识她,于是话在嘴边,又拐了个弯。
宋灯微讶,转身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竟认识她,听起来像是在哪偶然见过她一面,亦或见人远远指着说过一般。
可她一直以为,十五岁那年的花灯节之后,他方才认识她的。
宋灯心中一时浮上许多纷乱思绪。
元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宋姑娘,方才大哥与三弟说的那桩公案,你怎么想?”
元孟问这话,应当是心血来潮,起码他自己是这么想的。时间隔得太久远,他早已忘记今日听到的这番话,贸贸然来了此处,等待想要见的人。没成想,想见的人没有见到,却受了一肚子气,还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成王与三皇子拿来做筏子的是东阳伯的三子杨焕。东阳伯杨襄膝下有三子,长子为正妻所出,二子为宠妾之子,唯有三子杨焕,是通房所出,且那通房生子后也没能被正式纳为妾室,仍是个在夫人跟前伺候的通房。
东阳伯是个成日只知花天酒地的老不羞,连带着两个年纪大些的儿子也成了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唯有他不闻不问的杨焕,反而长成了最出色的模样。可出人头地之后的杨焕,斥骂嫡母,忤逆亲父,甚至对亲父东阳伯动了手,被一纸诉状告上公堂,在东阳伯与伯夫人的哭诉中被判充军。
人伦纲常不可惑乱,成王与三皇子自然不会去争辩杨焕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情理可依,对他都很是嗤之以鼻。两人唯一的争执,不过在于杨焕如此自甘下流是否源于他出身低贱。
成王的母亲淑妃也算出自官宦之家,淑妃父亲如今官列工部右侍郎,不算什么跺脚抖三抖的大官,却也还算体面。可谁都知道,他这官是靠家中出了个娘娘才升上来的,淑妃入宫之前,他只是工部的一个所正,当真是芝麻一样大的官。在平头百姓看来,这已是好大的官威,可同安国公府相比,可不就是出身低微么。
这么一想,便知三皇子与成王争辩时是如何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若说被这话折辱得厉害,谁又能敌过元孟呢。偏偏三皇子与成王都没将元孟可能有的尴尬难堪放在心上,甚至还当他无事人一般,要他在两人间做个评判。这才是最大的折辱。
宋灯下意识走近了一步,对上元孟微微惊讶,又有些防备的眼神。宋灯竟有些开心,只因他在她跟前打破了那副万事万物皆不挂于心的温和伪装,流露出了一点真实的自我。
宋灯按捺了片刻,调整好了情绪,方才道:“不知他人家事,不能妄下断论。”
元孟道:“我倒是恰好知道一些,这位东阳伯夫人见自己儿子太不成器,庶子又太过成器,心生忌惮,于是只能磋磨那生出争气儿子的通房,好让庶子知道投鼠忌器。这杨三倒也有些志气,不想争东阳伯府这一亩三分地,一心想自立门户,带着生母脱离伯府,事成之前只能忍耐。若真让他做成这事,他满意,嫡母也满意,倒也算是两全其美。偏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东阳伯自己宠妾灭妻,偏爱宠妾之子,有心越过嫡子去,又怕族里不同意,知道硬碰硬会两败俱伤,便想推出杨焕去打擂台,等时机成熟了,再一把将二子扶上台去。他起初去鼓动杨焕,见杨焕不为所动,便打起他母亲的主意。可怜杨焕母亲,原本不过一个清白丫鬟,只因容貌端正便被东阳伯母亲给他提成了通房,却又不得宠爱,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儿子,却赶上夫人和伯爷因那宠妾置气,连个妾室都升不了,十年如一日地做着伺候人的通房。事到如今,夫人逼她,伯爷逼她,所有人都在逼她。她既不想拖累亲子,又不想再受折磨,便一头撞死在了自己房中。”
前世元孟知道这事时,杨焕已经死了,说不清是死在鞑靼手中还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而这世上唯一会真心为他悲切的人已经死在了他前头。
宋灯猜到了东阳伯府中可能有些不干净,却没想到会这般惨烈,一时竟有些失语。一条人命夹杂其中,在两位天潢贵胄的口中却不值一提,只能作为身份卑贱的论据出现,何等荒唐。这是元孟与他们最大的不同,所以不管多少人在后来说元孟工于心计,城府太深,宋灯都不为所动。
“若是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呢,事情到了这份上,不过是逼不得已四个字。若要问他的罪,就应当先问那些逼他的人的罪。”
宋灯眉头紧锁,双唇用力抿着,是显然不虞时的模样。
元孟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倒是敢说,父为子纲,又如何能说是逼呢。”
礼教千年,又怎是一朝一夕能改,可总要有人去做。
“我知道这样不对,”宋灯轻轻说了半句,却不再往下说了,转而道:“我相信殿下……不会因为这一两句话怪罪我。”
停顿后的半句话像是临时补上去的一般。
元孟不置可否,只道:“今日宴会怕是快要收尾了,宋姑娘再在这待下去,怕是要让人来寻了。”
宋灯点点头,又朝元孟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只迈出两步路,又忍不住回头问他:“殿下,那位杨焕公子如今身在何处,你是否能助他一次?他素有才干,你如今若是能拉上一把,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她下意识用上了往日规劝他的语气。
杨焕这事,若是听说时已成定局,不过唏嘘两声,可知晓这事就发生在左近,又如何能忘在脑后。
帮助杨焕这事忠勇侯府多费些力,也能做,可不如元孟做来的好。既是对元孟日后好,亦是对杨焕好。宋灯替元孟操惯了心,此刻便自然而然地带出。
元孟心想,她如今打扮得一副活泼少女模样,偏偏一张口便露了馅,原本淡淡郁气在这三言两语的对话中竟也散开,胸怀舒畅了不少。
元孟对她道:“姑娘不必担心。”
宋灯知晓,这便是应下了的意思,冲他露出笑颜,这才转回身去,真的有些着急地走了。
第7章 闺阁语
宋灯回到宴会上,叶寻珠早坐在位置上等她了,她方才被一位与定海侯府交好的公主娘娘叫去叙话。公主娘娘年纪大了,总来来回回地问同一件事,叶寻珠最是没耐性的人,偏生对方是尊长,再没耐心也只能忍着。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连宋灯方才去哪了都不想问。
宋灯正好安静下来琢磨那份疑惑。
在见到元孟之前,她心中设想过千百次如今的他会是什么模样,却都与今晚不同。在她本以为会生疏难辨之处,元孟的表现与后来王座上的那位帝王莫名相似,而她本对君王潜龙时有所预测的地方,元孟的表现却又有些出乎意料。
可不待她想出头绪,叶寻珠便拍了拍她的手,道:“莹莹,要放烟火了!”
宋灯闻言,果见许多女眷都兴致高昂地随着成王妃往水阁走去,准备寻个高处欣赏那漫天烟火,她笑笑,脑海中却蓦地浮现京城被血洗的那一夜。
大量的烟火在夜空中迸裂开来,崩塌声与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凄鸣,火舌吞噬房屋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像是一出耗费重金的折子戏,花旦悲鸣到喊劈了嗓子,武生举起棍棒被杆杆到骨地打折了腿。
杀出凶性的士卒一心想着此夜过后的荣华富贵,砍人犹如砍去猪狗牛羊,下手时没有一丝手软与惊愧。
宋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可为了兄长与元孟能活下去,为了这一府留下来保护她的人能活下去,她带着人骑上马冲进了染血的长街。
粗粝的马鞍与辔头磨破了她的腿与手,却不及那些利箭与钢刀划过身上来的痛。就算最后化险为夷,平安无事,她晕倒在元孟怀中,那些横飞的肢体与血肉仍在往后与她夜夜纠缠,不肯罢休。
有人被杀了,有人想杀她。
她杀了人,她差点被杀。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偶尔会在脑海中轮番响起,让她头疼欲裂。
“莹莹!莹莹!你怎么了?”
叶寻珠的声音将她拉回此间。
“我没事……”
宋灯下意识回了话,不想让人担心,却为自己声音中的虚弱苍白吃了一惊。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捂着双耳,双腿瘫软,若不是云心水岫搀扶着她,又有叶寻珠小声唤醒她,她此刻怕已瘫坐在地上。
叶寻珠环顾四周,当机立断道:“我们去那水阁里坐一坐。”
宋灯摇头,道:“我不想见那烟火。”
叶寻珠道:“我们不上那台子就是,只在里边坐坐。”
她又凑到她耳边道:“你刚刚那一晕,已经有些夫人瞧见了,若是又提前离席,她们定会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你身子骨弱,坐实先前的传言,到时你议亲可就不方便了。”
宋灯随叶寻珠到水阁里坐下,因着这句话,用颇为惊叹的眼神看她。在她的印象里,叶寻珠一直是个单纯直爽到有些缺心眼的姑娘,没成想她也会有这些思虑。
反倒是宋灯自己,前世一直不曾成婚,还冒着大不韪以女身掌了实权,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非议她,只是碍于元孟,从不敢在她跟前提及。而宋灯也不是为难自己的人,只要听不见,她便当不存在,时间久了竟对这些闺阁之事不甚敏感了。
叶寻珠叫宋灯那含笑欣慰的眼神看得大不自在,恼羞成怒道:“还不是娘,成天跟我说要我多长点心眼,给我灌输这灌输那的,我现在看谁都不像好人。”
叶寻珠比宋灯大两岁,要不了太久,便要出嫁了。宋灯恍然明白了定海侯夫人的忧心,她靠在叶寻珠身上,道:“夫人是担心你呢。”
叶寻珠的声量小了下来,嘟哝道:“淮北侯府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哪有那么多可怖的事。”
宋灯道:“这世上自然还是好人多,侯爷侯夫人将你许给他家,想来也细细考量过。只是淮北侯府在北地,你在那人生地不熟,若是真受了委屈,他们赶都赶不过去,自然只能盼望着你多长几个心眼,永永远远不要受委屈才好。”
叶寻珠的心情也显而易见地低落下来,她从小在京城长大,一直想往外跑,可当这一天真的要来的时候,又不免有些害怕了。为了短暂地忘却这种担忧,她小声问宋灯:“你想要嫁给什么样的夫婿呀?”
宋灯脑海中不可避免地闪过元孟与那座冷清的宫殿。她其实不喜欢皇宫,总觉得那里边太大,太静。可她总在那种冷清的地方陪伴元孟,一来二去,竟也生出些微薄的怀念。
可最后,她只是对叶寻珠道:“想嫁给志同道合的人。”
叶寻珠愣了愣,没有预想到这么一个回答。
宋灯朝她眨眨眼,道:“怎么了?”
叶寻珠道:“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宋灯抚掌轻笑,道:“不过是边关少战事,路边少饿殍。而我什么也不用管,骑一匹小白马,在大江南北慢慢地走。”
叶寻珠听了有些艳羡,可这些日子多多少少补足了功课,自然知道宋灯所说成不了真,于是两个人靠在一块唉声叹气。
直到外边的烟火接连绽放的声响传进屋内,叶寻珠才被吸引了注意。宋灯看她眼珠子忍不住地往阁楼上转,脸上神色生动,好像一下忘了方才的低落,心中既觉得有些好笑,又不免有些羡慕。
她笑着推了推叶寻珠的臂膀,道:“这热闹可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有的,成王妃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三年内兴许都不会有更盛大的烟火了,你舍得不去?”
叶寻珠确实舍不得,可她也不想抛下宋灯,脸上难免便露出几分进退两难来。
宋灯道:“你再不去就放完了,我坐在这还能被人吃了去?快去吧!”
叶寻珠跺跺脚,这才去了:“莹莹,那你就在这等着我,我看看就回来!”
宋灯笑而不语,知道按叶寻珠这性子,看了定是回不来的。
宋灯在那独自坐了一会儿,想了想,也上楼去,却是与叶寻珠两个方向,到了水阁的背面,孤零零一人,带着两个侍女,只能看见烟火零星的尾巴,却看不见大片绚烂,倒是烟火绽放的声音变得更加分明起来,同热闹的另一边共享。
她知道,她可能一时还是接受不了那漫天的烟火,但她也不愿永远沉浸在那梦魇之中,所以才强迫自己站到此处,正视这一切。
不过是场烟花而已。
她也是杀过人的,在烟花之中,那些人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宋灯从前只想赶快从梦魇中醒来,可这一次,她想,或许她该记住这些脸。
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别的什么,她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那么至少她应当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宋灯有种错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变得冰冷,让她光是站在那里,便忍不住发颤。
她突然很希望元孟能在。不用他安慰她,亦或表现出太多亲昵,只要他站在她身前,让她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背影,心中就会多几分安定。
兴许是她太过赤忱又太过可笑,老天爷听见了她的话,却同她开了个玩笑。
宋灯低头,在水阁之上,借着好视野,看见繁密花树后走出两个人。
男子一身白衣,女子一身红衫,外边裹着一件白色的绸缎披风,两人走得并不近,中间还隔着好一段距离,却有种旁人难以融入的氛围。
宋灯的眼睛很好,以至于她能清晰看见男人含笑的眼,无法自欺欺人那是苏慕而非元孟。
于暮春似是在向元孟道谢,元孟笑得更加和煦,如同春风化雨。于暮春似乎有些不敢看,竟微微低头,露出点羞赧来。
她同元孟道别,不过走了两步,就被元孟叫住,元孟点了点自己的肩,却是在提醒于暮春身上裹着的那件披风。
于暮春这才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解下,却又不知该放在何处,直到元孟亲手接了过去,兴许是答应替她处理。
宋灯很清晰地记着,元孟今日并未穿着这样的披风,场上她所见的人里,只有苏慕穿了。
所以是苏慕见春寒料峭,解下披风披在了于暮春肩头。而如今,因为担心旁人见了会说闲言碎语,又由元孟为她将那御寒之物收起。
宋灯从未想过元孟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这般体贴亲昵,直到她亲眼看见。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她有些嫉妒。
可她不想这样。
不过是被两个男子爱慕,于暮春又有什么错呢?
既然做不了于暮春,从此便大大方方地做宋灯,用她的方式爱慕与付出。若是有一天,能彻彻底底地看清元孟永远不会喜欢她,那她就放手。人生何其短暂,一时自苦便罢,一世自苦实在要不得。
水阁下元孟目送于暮春远去,看了眼手中的披风,面上笑容微敛。他无意识抬头,却看见水阁背面的高台上,孤零零地站着宋灯。
她分明看见了他,却率先移开了视线,转身离开了那里。
她的背影好陌生。
元孟这才恍然意识到,他几乎从未仔细看过她的背影。
第8章 出海船
定海侯府手中握着海船的生意,眼馋的人不少,但真正能开口搭上线的却没有几个。一来是定海侯凶名在外,不好说话,二来则是因为海船这生意想要入门实在需要点本钱。
毕竟一船归,那便赚的盆满钵盈,一船未归,那就赔的倾家荡产。若不是累世富贵,想要入股这生意还真需要点胆气。
而对于大多数手中有钱的人家来说,他们只管将钱洒在铺面上,再走几条商线,便有源源不断的金银流来,何必去冒这个险?
宋灯却盯上了这生意。
先帝在时,忠勇侯府是有一支军的,人不多,也就五千人,放在边关不起眼,可在京城里,关键时刻是能救人性命的。当年若不是风云异变,宋灯祖父救驾有功,先帝也不会心有余悸,特准忠勇侯府另养一支护卫之军。
父亲去世后,这支军队便如一盘散沙,如今零零落落只剩千余人,里边的人入了军籍,却又没了营生,若非侯府暗中资助,怕是难以度日。宋炀有心整顿,却又苦于不能露白。忠勇侯府如今没什么明面上的营生,他一旦供养起一支千人之军,便会暴露侯府积财众多之事,倒时那些好不容易移开的目光又会齐刷刷地盯上忠勇侯府,将他们兄妹俩扒皮吃肉。
宋灯知道,宋炀一直在寻门路想要于朝中领个实职,毕竟有事在身,方能真正有权在手。
而上一世的他也做到了,入了北城兵马司,做了指挥使,官虽不大,却是手眼通天的位置。而自他成了指挥使后,忠勇侯府的财势,才渐渐可以外露了。
自重生后,宋灯细细思量许久,并不敢做太多釜底抽薪之事,毕竟如今人家是参天大树,他们却还是树下蚍蜉,若是抽薪不成,只会葬送己身。便是侥幸成功,只怕煽动那些兵乱发生得更加猝不及防。倒不如维持原样,只在几个关键节点加以防范,反倒最为安全。
毕竟他们是最后的得胜者,有这份等待的底气。
不过,在那些乍一看无关紧要的地方,她倒是可以提前做些准备,比如搭上定海侯府海运的线。
等海运这头赚了钱,再转手将忠勇侯府的那支军队养在离京城不近不远的地方。这两件事都不需悄悄去做,声势越浩大越好。这样所有人都能瞧见,他们左手赚的钱,右手便倒了出去,指头缝里漏下一些,平日偶尔花花也不算出奇,侯府里的那些积财便能借这个由头慢慢拿出来用了。
就算有人眼红这海运的生意,有定海侯府压着也不至于出事,另一边还能有支慢慢养起来的军队,能欺负他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有了钱,有了兵,不管宋炀想走什么路,都只会比前世更轻松。
宋灯与宋炀说了此事,宋炀沉默许久,时间长到宋灯都生出些胆怯。她自然知道,自己同原来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有所不同,也多多少少有些掩饰,可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真正像个只关心风花雪月的大家小姐,放任宋炀像前世一样,独自背负起整个忠勇侯府。
好在宋炀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髻,道:“就按你说的做。”
妹妹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将她高高抱起逗她开心。他到底做的不像父亲母亲那样好,所以在他疏漏的,看不见的地方,妹妹就这样长大了。
这样不是不好,他只是有些遗憾。
宋灯能感觉出他的失落,伸出手牵住他的袖脚,像小时候一样:“我能和哥哥一起保护侯府,我也想这么做。”
宋炀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感觉心中的失落被新的欢喜与欣慰代替,点了头:“好。”
于是宋炀给了宋灯不少能专门帮她在外办事的人,不用再特意通过宋炀,这倒是意外之喜,她还真有些事要让人去办。
宋灯确实高兴,谢过宋炀之后便准备赴叶寻珠的约,成王宴上叶寻珠千叮呤万嘱咐让她一定要记得去定海侯府找她玩,宋灯自然不敢忘。
宋炀看着宋灯难得雀跃的背影,面上也慢慢露出个笑来。不过他到底惦记着,宋灯自打额上受伤后便多了几分沉静,平日里也不再只关注些琴棋书画,更是忧心起朝堂之事。他近日才对燕虞印象好些,如今不免又有些微妙。
当日宋炀按宋灯所说让人回了镇国公府的程管家,对方果然如宋灯预料的那样,并无异议,可见确实有着借此避险的念头。
宋灯想着只是无伤大雅之事,索性便助对方一臂之力,从未想过真正嫁给燕虞。宋炀的想法却又不同,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之后,若真要与镇国公府做回亲家并非全无可能,唯一要考量的便是燕虞为人到底如何。有了这个念头后,宋炀偶尔会与燕虞“巧遇”,谁让他常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呢?
几次接触下来,宋炀发现燕虞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虽说确实成日斗鸡走狗,逞凶斗狠,起码不沾女色,心地尚算善良。只是公府中几房内斗太过复杂,还是得看上两三年,定了风向,方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良配。
宋灯不知自己亲事都没定下的宋炀已经开始为她的婚嫁未雨绸缪,她如约来到定海侯府,叶寻珠一见她便双眼一亮。
宋灯没再折腾自己,非要去做什么鹅黄嫩柳的新衫,只穿了自己一贯喜欢的青衫,最是镇静从容的模样。
叶寻珠道:“你今日这样穿真好看。”
宋灯揽镜自照,这打扮也无多出彩之处,真不知叶寻珠怎么这般推崇。
叶寻珠道:“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这衣衫天生适合你,别人再也穿不出你这样的感觉。”
宋灯不知道,她向来喜欢青色水色一流,前世穿了十多年,淌过血,流过泪,经历过诸多伤心时刻。她喜欢,也习惯,于是这样的衣裳于她而言是刀剑,也是盾牌。穿着这样的衣服,她便镇静从容,一如前世,显出超过外表年龄的安静与美丽,好像一樽天上月,遥远又皎洁。
宋灯没将这夸赞放在心上,只笑了笑。
两人很快聊了起来,还帮着叶寻珠好生挑拣了一番到时出嫁要带去的首饰。纵使忠勇侯府底蕴深厚,宋灯还是看着叶寻珠那些珠宝匣子看得有些咂舌。
这倒也提醒了她今日还有件正事要办,宋灯便低声与叶寻珠说了海运之事,也不要她从中助力,只请她牵线搭桥,让她能与定海侯夫人见上一面。
叶寻珠完全不将这当成一桩大事,只道:“出钱的人越多,这生意越稳当,母亲一定会答应的。”
宋灯也希望如此。
定海侯夫人是个美艳又泼辣的夫人,她一见叶寻珠露出那等略带讨好的神情,眉毛便高高一挑,还是看见了紧跟在后边的宋灯时方才放下,显然在琢磨这小克星今日又给自己找了什么麻烦。
只是一照面,宋灯便为自己从定海侯夫人身上看到的东西露出笑意与难以察觉的羡慕。
待叶寻珠在侯夫人耳边悄悄说了会儿话之后,她的眼神便移到了宋灯身上,朝宋灯招了招手,道:“莹莹是吧,坐到这来。”
她拍了拍自己小塌边的位置。
宋灯走了过去。
叶寻珠想要顺势在另一边坐下,却被侯夫人赶了出去:“你的小友说了要与我谈,你坐这干什么,还不快收拾你的东西去?”
侯夫人自是知道叶寻珠成天在闺房里捣鼓什么的,虽有些头疼,但总比她到外边闯祸来的好,便随她去了。
叶寻珠被迫离开,走的时候还不忘回看宋灯,露出颇为担忧的眼神。她本以为母亲会直接答应的,所以在侯夫人让她离开时不可避免地担心了起来。
宋灯看见她的神情,心中微暖,定了定神,看向侯夫人。
定海侯夫人将两个小辈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微微发笑。其实有人往海船的生意里投钱是好事,只要对方拎的清,又知晓海运的风险,愿意信赖他们,定海侯府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加之宋灯又是叶寻珠的密友,就算为了叶寻珠高兴,她也会同意。
定海侯夫人临时起意要见宋灯,不过是因为她的那份分寸——她请叶寻珠搭桥见她,却不直接请叶寻珠说服她。这便相当于请定海侯夫人看在叶寻珠的面子上听她阐述此事,却不需她看在叶寻珠的面子上一定应下。
定海侯夫人自然来了兴趣,想知道宋灯会对她说些什么。
宋灯开了口,先说利弊。
这船上货物愈多愈全,船行一趟下来所赢利钱便越是惊人。可若是船行不利,便一船货物都落在水中,纵使富如定海侯府也会有些肉疼。所以投钱之人适当增多,既能将定海侯府海运的摊子铺开,又能让他们少担些风险,实在是好处多多。而唯一的麻烦……
“唯一的麻烦便是要与投钱之人掰扯其中利害关系,毕竟船是定海侯府出,货物也是定海侯府一并准备。便是船好端端回来了,拿着账本分账也会有人疑心定海侯府做的帐不干净,贪了自己的钱,若是船没能回来,那就更说不清了。”
这话说到了定海侯夫人心里,脸上的笑容愈盛,问道:“那你怎么说?”
宋灯微微一笑。
第9章 医者寻
宋灯道:“夫人,我与哥哥都没有这个做生意的头脑,却也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既想好要入份子这海运的生意,便不会质疑定海侯府,说到底,我们只是借你们这一股东风,实在无权置喙太多。”
定海侯夫人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面上却还问:“你能做决定么,可有与你兄长说过?”
宋灯心知事情成了大半,笑眯眯道:“自然是与兄长商榷过才敢来叨扰夫人,不然岂不是在浪费夫人的时间?”
定海侯夫人摇头失笑,最后道:“既如此,我之后便让人拟出个章程,去你们府上同你们确认。”
宋灯心中松了口气,真情实意地谢了一番,想了想,又道:“夫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且说来听听。”
宋灯道:“此次出份子,忠勇侯府不会一开始便出太多,但一定会一次次往上加,不管实际利钱几何。也劳烦您这边……不经意地透点风出去。”
定海侯夫人起先听了还觉疑惑,渐渐便体察出几分味道,自然也隐隐意识到,忠勇侯府并非外表看起来那么难以度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起初遗忘了什么——她忘了以忠勇侯府素来表现出的财力,他们应当不敢冒那么大的风险来掺和海运的生意,毕竟宋炀与宋灯的赌心都十分有限。而现在,在意识到的同时,这个疑惑也得到了解答。这两个小辈果真都颇为不凡,这么早便舍去了奢侈享乐之心,明白如何藏起锋芒,财不外露。
定海侯夫人一时感慨,忍不住道:“你就这般信任我们?”
虽说不是明着透底,可有这么点口风,若她心怀不轨,此刻便该盯上忠勇侯府了。
宋灯这时或许应该顺势夸赞定海侯府几句,可她看着定海侯夫人亲切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母亲。母亲与侯夫人分明是两个性子,可当她们作为母亲,看向自己的孩子时,却拥有一样温暖慈爱的眼神。
宋灯眼神微垂,说了实话:“夫人,其实我谁都不大敢信。毕竟财帛动人心,而人心又总是隔着肚皮。我又没有修成一双火眼金睛,就算看人时也在心中自己偷偷分个好坏,到底是说不准的。可人活一世,若是一个人都不敢信,最后也是活不下去的。我只能赌一赌,去信那些我觉得好的人。我同寻珠从小一块长大,寻珠嘴上虽不饶人,心地却很善良。若夫人与侯爷心术不正,多半养不出寻珠这样的姑娘,所以我想信夫人。”
定海侯夫人想到她比叶寻珠还小两岁,却因年幼遭逢大变,如今步步谨慎,处处思虑,最后只能道:“好孩子,别担心,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去同寻珠玩吧,再不出去,她就要贴到门上来了。”
宋灯抬头去看,果然见门上映着个影子,来来回回地走,还总想往门上贴,似乎想听听里边在说什么。
宋灯刚刚还有些沉郁的心一下松快开,她向定海侯夫人行了礼,朝门口走去时面上不禁带出笑来。
夜间,定海侯夫人坐在床边与定海侯说起此事,定海侯倒是无可无不可:“这么点小事,你直接做主就是,涉及到银钱的事,你可比我擅长多了。”
侯夫人却道:“我只是想到她比寻珠还小两岁,一个这么步步维艰,一个却又这么单纯直爽,就既心疼她,又担心寻珠。”
宋灯与叶寻珠年纪相仿,定海侯夫人难免会用看叶寻珠的眼光去看宋灯,恰逢叶寻珠定下婚事,于是四分同情与六分担忧交杂在一块,竟让侯夫人有些难以入眠了。
想到女儿要出嫁之事,向来心思粗犷的定海侯也沉默了。他想安慰妻子,淮北侯是他从前旧友,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多少会对寻珠这个小辈有所照拂,而淮北侯膝下只有三个嫡子,乌七八糟的事便少了许多。
可思来想去,就算能列出再多好处,还是连他自己都放不下心。
淮北实在太远了。
侯夫人道:“不行,我还是再给她多准备些东西。”
定海侯苦笑道:“这不是已经准备很多了吗?”
但这颗嫁女儿的心就是安定不下来。
定海侯心知没多少用,却也没真心阻拦侯夫人。
侯夫人道:“我从前只想着给她多添些嫁妆,现在想想,聪明精干的下人还是准备少了,得多添几房。还有,寻珠这个脾性,处得来的好友实在没有几个,我看忠勇侯府的这个小姑娘是个好的,人也聪慧,我们现在能帮便多帮几把。若是我们百年之后,她们能互相扶持,便也值了。”
定海侯笑她:“你想得可真远。”
可话锋一转,却又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能帮便帮吧。”
侯夫人心里盘算了一番有什么能做的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道:“她这人材,我倒有些想给她介绍一桩婚事。”
定海侯道:“保媒拉纤可不是什么轻省活,一个不好,倒时你里外不是人。”
侯夫人道:“就算有这想法也要多观察一两年再说,看看他们到底适不适合,哪有贸贸然就去搭桥的呢,索性她年纪也还小,再留一年两年也没什么。”
定海侯难得来了兴趣:“你这是想拉谁的线?”
侯夫人道:“我那个外甥……”
定海侯一声嗤笑,却不是针对那个少年郎。
侯夫人眉梢高高吊起,气得用胳膊肘在他身上狠狠顶了一下,定海侯吃痛,却不吸取教训:“你外甥若听说是你介绍的姑娘,指定转头就跑。”
侯夫人的姐姐去得早,侯夫人每每见到外甥,都是当自己儿子一样教训的,闹得这小兔崽子怕极了她,一见着她就想方设法地逃。侯夫人想到这亦觉得有些无奈,只能被子一拉,不再搭理人了。
定海侯府这边点了头,剩下的事宋灯便交给了宋炀,她还有件事,要让人帮她悄悄地做。
宋灯其实并无把握这件事能瞒着宋炀,虽说宋炀将人给了她,也讲明不会插手,可他若是问起,底下的人多半还是会坦白。
但宋灯想,宋炀就算有疑惑,多半只会先放在心中,等确认了她想做什么之后才会发问。
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太想对宋炀说谎。
宋灯要找一个人,一个生前就以脾气古怪著称,死后因一本遗作被称为神医的人。
宋灯从未见过这个人,却对他有不少了解。神医名为荀宁,如今约莫是四十岁,身量不高,人也精瘦,脾气很坏。荀宁给人看病有三不,病情寻常的不看,不合眼缘的不收,不听医嘱的不治。这些年来,荀宁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也用了不少匪夷所思的治疗方术。
宋灯甚至知道,他还偷偷剖解一些无主的尸体,最后便是因为此事败露,他才被人当作邪祟,活生生给打死了。
在他死后的一个月,元孟派出的人才找到了他,只能带着他的死讯回来交差。
元孟那时发了好大的火。
因为所有人都说,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治陈太后的病,那么那个人一定是荀宁。
离陈昭仪的病情彻底严重还有七年,她越快找到荀宁,陈昭仪的病被治好的可能便越大。
宋灯不知道这时候的荀宁会在那,毕竟他总是四处云游,只能按着他七年后的形迹逆着往前推,在宽泛的范围里漫无边际地找。
除却忠勇侯府的下人外,宋灯也请定海侯夫人帮着一起寻找荀宁。毕竟定海侯府的海运生意涉足了许多郡县,有他们帮忙,倒比她自己大海捞针来得轻松。而定海侯夫人与她到底隔着一层,随口说个寻人的理由也不会被细细怀疑,比应对宋炀要轻松许多。
剩下的也只能等了。
宋灯跪在普照寺的佛像前,向佛祖祈祷这一世能挽救些遗憾。
哪怕,只是元孟自己的遗憾。
宋灯与陈昭仪只见过三面。
第一次见面时,她隐在众妃身后,始终恭敬地垂着头,甚至不敢多看自己儿子几眼。
第二次见面时,元孟已经登上了大宝,却因太过忧心朝事而病倒,她借着郡主的身份进宫探望,却不料已成了陈太后的陈昭仪也在,亦或者说是陈太后特地想要见她一面,才让人此刻将她请进来。宋灯对元孟的情意,在这位母亲眼中一览无余。可她没有点破,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宋灯道:“好孩子,辛苦了吧?”
而最后一次见面……
陈太后已经病得不成人形,她见到宋灯时,似乎已经看不清人的眼睛又亮了一瞬,一把抓住了宋灯的手。那一下的力气很大,宋灯的手立时就红了,但她没有挣扎,她知道陈太后不是故意的,她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陈太后将元孟的手重重按上了宋灯的手。
哪怕没有一句话,宋灯也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自己不在以后,宋灯能继续陪伴元孟,照顾元孟。兴许她还希望元孟能放下那段无果的过去,回头看一看宋灯。
可是,娘娘呀。
宋灯在心里对陈昭仪道。
你安静了一生,走的时候也那样悄无声息,心里或许也有些不甘。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想自己陪伴他,自己照顾他。
就像比起我的陪伴,元孟也更渴望你的陪伴一样。
所以这一世,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不要再为彼此留下那么多的遗憾。
宋灯在佛前诚挚叩首。
第10章 普照逢
宋灯跪的久了,站起来时竟有些晕眩,眼前一黑,腿上一软,险些又跪回去。
“小心!”
云心水岫自然是第一个冲上来搀扶她的,只是奇怪,那一声却不是她们喊的。
宋灯半靠在水岫身上,眼前还有些发黑,可不用看,她都知道那声音是谁的。
是元孟。
她听见元孟对她的两个侍女道:“还不扶你家小姐到一旁坐下?”
声音中带着一丝克制过的冷意。
宋灯很熟悉这样的口吻,每当他说起那些互相推诿的贪官污吏时,语气中总不免带出几分这样的情绪。他在生气,为什么?
那股晕眩之感终于缓了过来,她睁眼,看见站在佛殿门前的元孟。因为逆着光,宋灯看不大清元孟的神情,一时也无法猜测他为何发怒。
佛殿外不远处便有一座凉亭,宋灯被扶着到那坐下。既撞见了宋灯险些晕倒,便是出于礼仪,元孟也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元孟与宋灯一同相对而坐,在这小小的亭中隔了最远的距离。这凉亭又毫无遮挡,旁人一眼便能看见,也算清清白白。况且普照寺香客虽多,能入后殿佛堂的却也只有一些王公贵族,平日里这等贵重的香客也少见,今日能有这么两位,也算是人多了。
元孟问道:“宋姑娘,你怎么样?是否需要我派人先送你回府?”
宋灯摇头,道:“不妨事,只是方才跪的太久,起的又太急,一时才有些头晕目眩。如今坐了一会儿,已经没什么不适了。”
她抬眼,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元孟一番,见他神色微缓,似乎又不像方才那么沉郁了。
元孟道:“没想到宋姑娘竟也是这般虔诚的信徒。”
他依稀记得,她后来是不信这些神佛的。
宋灯有些恍惚,前世的时候,她确实是不大信的。她跟着元孟,见他受了太多苦,难免会想,如果世上真有神佛,为何会让元孟遭受那么些生离死别与求而不得。他或许不是个君子,可他实实在在是个英明的君王,自他继位以来,流离失所,横死街头的百姓不知少了几何,如果连这都不能化作他的福报,那么她不知道简单的祈求几句又有何用。
但如今,重活一世的她多多少少有些改变,至少她相信,冥冥之中是有一种注定的。
宋灯道:“……我如今求神拜佛,其实也不是真的想要求来什么,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会自己去取,想要做成的事我会自己去努力。我只是希望上天能够有所垂怜,纵使不给我时来运转的机会,也不要让我太时运不济,一腔心血都付诸东流。”
宋灯忍不住看向他。
元孟对上她的眼神,微怔,率先移开了目光。面上虽还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宋灯却看出来,他走神了。
宋灯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在元孟无心睡眠,只能埋头于小山一样奏章的漫漫长夜里,她也曾避开耳目悄悄地守着他到天明。金碧辉煌却又静谧封闭的宽广宫殿里,年轻的帝王偶尔也会同她说起他年少的时候。
那时,他对她道:“我年少的时候,早早出了宫,独自开府,虽说门庭冷落,却是难得自由。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喜欢去普照寺,同慧献大师手谈一局,现在想来,竟也是恍如隔世。”
慧献大师是他的忘年交,他们相识时他便年事已高,元孟提起这事时慧献大师已经圆寂数年了。
宋灯之所以这么频繁地来普照寺,礼敬神佛是其一,想见元孟是其二。只是不知是她运道不好,还是元孟记岔了,他其实来得没那么频繁,宋灯这两个月下来,竟是头一次遇见他。
元孟对她道:“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命运终归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神佛可以拜,也可以求,却不能全心全意地去依靠。”
他说这话时思绪万千,分明也是确有所指。
按照他们明面上只见了一次的关系,两人的这两句话实在有些交浅言深。
可宋灯既控制不了自己,也猜不透元孟出乎意料的行为。
宋灯当然知道,若她真想得到元孟,或许她就该像元孟追逐九五之位那样,从一开始便仔细筹谋,步步为营,在恰好的时机摆出恰好的姿态。可人心又如何能像算计死物一样去争夺,她甚至无法去佯装他喜欢的模样,只一心想做自己,还期望着他能喜欢上这样的自己。
宋灯已不像刚重生时那样壮志踌躇了,她隐约意识到,或许元孟从来都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子。
宋灯一时沉默下来,无意识地侧过脸,看向远处的群山。
这样的安静在任何两人之间都是难熬的,唯独在他们之间不是。宋灯习惯于默默守在他的身后,元孟又何尝不习惯她默默守在他的身旁,与他共享那一片静谧。
只是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便移到她身上。
如果说,上一次见面他还心有疑虑,疑心是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引发改变的举动,那么这一次,他心中便有了定论。
如果不是同他一样,这个年纪的宋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不可能那样诚挚地叩首祈求。
他或许没将那么多目光放在她身上,但她了解他的同时,他也有了对她的一些了解。
有山风吹过,拂起宋灯额边碎发,露出一道浅浅的伤。元孟目光一定,这伤痕颜色很浅,显然是新长好的伤。
她上一世也有这样的伤吗?
元孟一时竟有些茫然,他记不清了。
元孟不会天真到以为这伤是后来愈合的,他身上亦有小时候同几个兄弟动手留下的伤,十几年了,疤痕会淡,却不会彻底消失。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他没仔细注意过。
说来可能很可笑,他同宋灯认识了那么多年,甚至一起出生入死过,到了后来,她更是他身边唯一的知己。
可他竟连她额上有一道疤都不记得。
元孟有些恍惚。
或许是因为宋灯总是低着头,并不给他看清她神情的机会。
又或许是因为他同她分享那些或快乐或沉郁的往事时,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并未真正分出一丝心神给她。
可不管怎么样,这都太可笑了。
宋灯的鼻梁很高,鼻头却很小,圆润可爱。她并不是过分消瘦的脸,脸型便带着股温柔,可她的脾气却很倔。
元孟没有意识到,他在用目光认真描摹宋灯的五官。
凉亭外守着的下人心中都有些疑惑,不论是伺候元孟的人,还是伺候的宋灯的人。亭子里的两位主子已经沉默了许久,时间长到他们都觉得有些难堪,可若是偷偷回头看上一眼,却又发现他们间的气氛并不尴尬,这样的静谧好像也只是另一种默契。
天知道他们才见了第二面。
在下人们各异的心思之中,宋灯做了打破沉默的那个人,她向元孟试探道:“我听闻慧献大师的棋下得很好,若是有机会能与慧献大师手谈一局,那真是三生有幸。”
宋灯知道,慧献大师是个臭棋篓子,元孟总抱怨这个。可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借口,总不能说听闻元孟棋下的好,那么元孟定然会疑心她从何处听闻,接近他又有何居心。
元孟听了一时不知该回些什么,最后只笑着,道:“我倒是不清楚慧献大师还会奕棋。”
只字不提自己与慧献大师的熟稔,更不提自己亦会奕棋。宋灯自然无法顺竿而上。
她心中有些失望,但元孟的谨慎与疏离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于是宋灯只是点点头,道:“兴许是我记错了。”
宋灯突然想不到该如何参与进元孟的生活了,如今的元孟,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他兴许已经开始准备厚积薄发,又或许还是个闲散王爷的心态。
她唯一知晓的,只有这座寺庙而已。
宋灯隐下那份失落,想起元孟方才站在殿外,难得有些好奇,问道:“殿下,你今日也是来拜佛的吗?”
宋灯觉得有些好笑,前世他们分明都不信神佛,如今却在这庄严的佛堂前相遇。
元孟下意识就要否认:“我是来寻……”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能说是来寻慧献大师的。
在掩人耳目,避重就轻,乃至移花接木的口舌之术上,元孟向来是极擅长的。可他唯独不擅长在宋灯跟前说谎,因为他只有她这么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了。
元孟突然有些懊恼,为了方才露出的破绽,也为了再世相逢以来,他在宋灯跟前再三流露出的不当存于此时的表现。若非宋灯对此时的他不算了解,此刻怕已看出他的来路了。
若宋灯仍是那个无欲无求的永康郡主,仿佛对万事万物都不甚执着的模样,元孟兴许不介意她知晓此事。可这一次,宋灯的眼神太过缱绻,缱绻到元孟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宋灯见他一副咬了舌头的模样,便体贴将话题带过,两人只再浅浅聊了数句,宋灯便在元孟的疏离之中败下阵来,生怕追急了反而惹他生厌。
宋灯依依不舍地离了普照寺,后两月里又来了几趟,却再没见到元孟。
若不是估摸着在元孟眼里她只是个萍水相逢的人,宋灯几乎要以为,他在故意躲她了。
第11章 侍女谏
在宋灯成日去普照寺的时候,宋炀也不动声色地做了件事。他亲自探访了那些原本属于忠勇侯府的旧将,特地寻到其中生计最为困难的几户,当着众人的面发了狠,立誓便是将侯府的府库掏空也不能苛待这些旧将。
那几户人家昔日都是受过侯府救济的,只是家中爷们多半是当年落下残疾的,光有微薄救济只能勉强度日,如今小侯爷有心再帮一把,他们自然是欢天喜地,更不可能去疑心什么。
外人见了,有觉得他耳根子软好下手的,也有觉得他讲仁义的,可不管是念他好还是念他不好,大都觉得这小侯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光有一副慈悲心肠,开了这口子,以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别到头来把侯府赔了进去。
宋灯听到外边传言,不过一思量,便明白宋炀是为之后忠勇侯府“孤注一掷”入了海运船队一事做铺垫。
这借口不算精妙,可一传十十传百,传的多了,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本就不图能骗多少聪明人,只想骗骗那些又蠢又贪的家伙。
宋灯听了便知,海运与宋家军有宋炀操持,实在没有太多需要她忧心的地方。
而眼前,只有另一件大事需要她全心全意地去关注。宋灯看着镜中的自己,发现云心恨不得往她头上插满金玉,有些哭笑不得:“好了,是寻珠姐姐出嫁,又不是我出嫁,戴这么多金银做什么?快些拾掇好,我们早些过去,别让她等急了。”
叶寻珠今日便要出嫁了,因淮北侯府远在北地,送嫁的队伍要行上许久。叶寻珠好几日前便开始紧张了,宋灯答应她要早些过去伴着她的。
云心讪讪收回手,道:“奴婢想着今日定海侯府里少不了那些贵夫人,想让小姐给她们留个好印象。”
她在宋灯头上那些晃瞎人眼的簪子里犹豫了片刻,一时竟有些拿捏不准拿哪些下来才好。
宋灯又好气又好笑,只是想到是因为母亲离世太早,以至于连她身边婢女都开始替她忧心婚事,一时又有些怅然,索性自己伸手取了几支下来。
云心显而易见地有些不舍。
宋灯道:“就这样吧。”
水岫便要上前替她整理妆面。
云心对宋灯道:“小姐,今日到底是个喜庆的日子,你这太素了也不好,我去给你找两个稍富贵些的裙坠可好?”
宋灯想了想,裙坠不算张扬,多沾沾喜气,也是好的,便点头应了。云心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了,那些装着贵重玩意的匣子钥匙都是她们这些贴身婢女掌管,她非得自己去一趟才安心。
水岫原在低头为宋灯侍妆,见屋内一时只剩她二人,其余小丫鬟都在外边伺候,犹豫了片刻,对宋灯道:“小姐,侯爷前些日子曾问过奴婢与云心,你近日怎么常往普照寺去。”
宋灯愣了愣,道:“你二人如何作答?”
水岫道:“云心素无心机,快言快语,只说小姐近日诚心礼佛,常常一人在佛堂中跪拜。我只附和,并无他言。”
宋灯笑,一下便明白了过来。这两个婢女,一个太没城府,以至于什么都没看出来,于是天真烂漫地答了一番,另一个沉熟稳重,察觉到了异样,于是更要替她保密。
宋灯心知水岫是好心警醒她,便对水岫道:“这事往后依旧如此,若是兄长问起,你们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便是,能蒙混过关便蒙混过去,若是不能,他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吧,不必强撑。总归我是他妹妹,便是让他知道了,也不至于拿我如何,你们便不同了。”
宋灯没有为难水岫的意思。
水岫自然也明白。
她咬咬牙,突然在宋灯跟前跪下。
宋灯吃了一惊,连忙要扶她起来,却见水岫抬头看她,难得真情流露:“小姐,世间对女子多有苛刻,你本就处境艰难,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若……若一个男子真心喜欢你,是不会让你处处赴险的。”
水岫心知这话不该由下仆对主子说,可宋灯向来待她们很好,她实在无法视而不见。宋灯先前所为,其实不算出格,像云心这种粗漏些的丫鬟,甚至什么都没看出来。可这和宋灯先前行事相比,实在太过大胆,水岫不认为宋灯会对一个只听闻过姓名的人有所倾慕,难免疑心是不是在自己未跟随时他们偶然见过,且元孟有心引诱她们小姐。
外边或许觉得忠勇侯府已经没落,可像水岫这种侯府主人跟前的心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底的,难免揣测,那落魄的平王兴许就从哪里探听了这个消息。
宋灯还是将她扶了起来,垂着眼对她道:“你放心,他不是这样的人,我往后行事会再注意些的。”
水岫急道:“小姐,重要的不是你行事如何,而是……”
宋灯打断了她,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所托非人。”
她不愿听水岫再妄议元孟,却也体谅水岫的一片好心,所以只是出言截住话头,心知以水岫的聪敏,不会再罔顾她的意愿说下去。
水岫果然住了嘴。
心情激荡过后,宋灯却也体味到一二,想了想,同水岫道:“水岫,我是不是从未问过你进府前的事?”
云心是侯府家生子,父母现在都替侯府看管铺子,水岫则是从外头买进来的。
水岫身子一僵。
宋灯道:“你不要怕,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听着觉得……”
水岫咬了咬舌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小姐,我是被未婚夫婿卖掉的。”
所以她想对小姐说,男人嘴上的话说得再好听,也不要去信,只看他最后到底会做些什么便是。
“混账!”
宋灯听得发怒,竟一掌拍在了梳妆桌上,发出好大声响。
原本为人父母者卖儿鬻女已是令人又哀又怒,如今竟有这等出卖自己未过门妻子的小人,这实在是令宋灯难以忍受,一时间又成了前世那个怒而生威的永康郡主。
宋灯没有去问水岫的父母何在,想也明白,若水岫的父母仍然健在,却让一个外人将自己女儿卖身为奴,那么这样的父母也不值得过问,只会是水岫的另一件伤心事。
水岫头一次见宋灯发那么大火,比起害怕,更多的却是心头微暖。她难得逾越地捧起宋灯的手,见她掌心发红,叹了口气:“小姐,哪里值当为这种畜牲挨这份痛?”
宋灯这才感觉掌心有些火辣辣的疼,她收了手,仍是带气:“此人姓甚名谁,如今人在何处?”
水岫心知宋灯是想为她出口恶气,嘴角微弯,道:“小姐,你且听我慢慢说完。他当年卖了我,赚了一笔银子,买了几身行装,打扮得人模狗样,转眼竟攀上一家富户小姐,做了倒插门的女婿,想来是起了吃绝户的心思。可他存心不良,那小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成婚后又看上另一个更俊俏的郎君,让他做了王八。那畜牲发现此事,怒生歹意,买通下人想趁机害死两人。谁知道那下人身家性命都拿捏在主家手里,明面上听了他的话,背地里却去告了密。那小姐将计就计,和奸夫一起,把那畜牲杀了沉塘。若不是后来的县太爷英明神武,翻出这桩公案,我还真少了几分痛快。”
其实这种离奇公案宋灯也不是第一次见,但每每听闻,还是有几分瞠目结舌。
水岫对宋灯道:“所以小姐,你看,人的际遇总是很难预料。他当年卖我之时,一定想着自己能够直上青云,我亦觉得自己前途未卜。可时移世易,如今我在侯府,伺候像你这般宽厚的小姐,往后的日子亦不至于太难过,他却早早去见了阎罗王。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宋灯听后叹道:“所以我们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转而向水岫问道:“那你将来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呢?”
水岫愣了愣。
宋灯道:“你别害羞,若你以后想嫁人,那么总归有这么一回,你细细说与我听,我会好好为你挑选。”
水岫想了许久,道:“世间男子多薄幸,我不期求能找到一个待我多么好的人,只想嫁个能不对我说谎的男人。”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道:“可这世上哪有人不说谎呢,便是我也说的,小姐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太放在心上。”
宋灯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哪一日便让我碰见了这样的人,到时我就把他抓回来给你做夫君。”
水岫被年轻气盛的小姐逗笑了。
云心拿着两条压裙坠来给宋灯挑时,正好见的便是这副场景,立时有些不满:“小姐,水岫,你们说什么呢,怎么不带我?”
水岫随意说了个笑话,将云心逗得咯咯直笑,这事才算过去。
宋灯拿她们俩没办法,就这么说说笑笑一番,差点误了时辰,最后紧赶慢赶才在答应叶寻珠的时辰前赶到定海侯府。
叶寻珠却已经等待多时了。
第12章 贺新婚(上)
叶寻珠才刚刚换上嫁衣,还没梳上头发,坐在那里,一身满是刺绣的红衣,长发如瀑,顾盼生辉。
“你怎么才来!”
宋灯笑着道:“好好好,是我迟了,这身嫁衣穿在你身上可真好看。”
叶寻珠的注意力立时便到了这身绣衣上,这绣衣倒没用多少金银珠玉,可光是料子便已价值不菲。宋灯虽不是穷奢极欲的人,可到了那位置,自然有人献上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多少让她长了些见识。她一眼便看出这嫁衣最贵重的地方在那刺绣之上,光是她认出的技法便有苏绣与蜀绣,更不用说那些分辨不出的绣法,当真是一线千金,不够富贵的人家甚至看不出这嫁衣价值连城之处。
叶寻珠哀叹了一声:“可除了嫁衣好看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哪里值得高兴。”
这话可就有点严重了。
宋灯凑近问她:“怎么了?你不喜欢那淮北侯世子?”
兴许是上一世的宋灯自己便太过天真,显得不够可靠,叶寻珠当时并未同她说过此事,如今倒是不知不觉中对她有所依赖。
叶寻珠别扭道:“我上次见他都是好几年前了,谁知道他如今长什么模样?”
他们小时候还做过玩伴,后来淮北侯府定居北地就再没见过了。定亲以后见面本就不便,两地又相隔甚远,她若是巴巴地跑一趟,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去干什么的了?
宋灯松了口气,原是因为这个。
“侯夫人定亲前肯定让人去打探过,世子若相貌不端,定然是入不了她法眼的,你别担心。”
谁知道,听了这话叶寻珠更愁了,她声音放轻了些:“你不知道,我娘好似有点问题,分不出美丑的。上一回有个伯夫人带着儿子来做客,那位公子胖的有两个我,我娘还夸他仪表堂堂,气宇轩昂!”
宋灯几乎要笑倒:“傻姐姐,你还想让侯夫人怎么做,总不好当着那伯夫人的面,说令郎心宽体胖吧!”
叶寻珠一噎。
宋灯牵过她的手,道:“寻珠姐姐,这些话你可同侯夫人说过?若真有什么担心,你同夫人直说就是,她还会怪你不成?”
叶寻珠叹了口气,看了眼四周,对她悄悄道:“你不知道,这婚期越近,我就越想跑,我近来都不敢和母亲说太多话,生怕一张口便是我不想成婚了。”
她也知道父亲母亲为了这场婚事花了多少心血,也知道淮北侯世子无论出身还是人材,于她都是上上之选,所以她才不敢说出那么任性的话。
她才十七岁不到呢,宋灯很能体谅她。
宋灯伸手为她整理脸颊两边的碎发,对她道:“寻珠,别害怕,你是去同他过日子的,不是去乞求什么。他待你好,你便也待他好。他待你不好,你便告诉我,告诉你母亲,我们都会为你讨公道。这不是做了抉择就再也无法回头的事,就算有一天,事情落到最坏的地步,你不想同他过了,我也能替你想办法。所以你只管大胆地往前走,后边有我们呢。况且,我有种预感,你们会很相爱的。”
这一刻,宋灯像一个温柔宽厚的姐姐。
叶寻珠抱怨了一句:“我哪有落魄到要妹妹来救的地步!”
可过了一小会儿,她却又偷偷伸出手指头来,要与宋灯拉钩:“那我们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
宋灯抿着嘴笑,与她拉钩立誓。
叶寻珠这才整个人都安稳了下来,长出一口气,倒是拿出了临上战场前的面貌来。
叶寻珠一安心,便又琢磨起其它问题来:“莹莹,我娘让我出嫁以后不要常给家里写信,你说她这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真成那‘泼出去的水’了?”
宋灯问她:“夫人是单说了这一句,还是连着别的一起说的?”
叶寻珠想了会儿,道:“好像还说了些别的,可我那时候心里都是不想嫁的念头,实在没听进去多少,这会儿实在想不起来。”
宋灯自己也没嫁过人,但稍微琢磨了一番,还是想出了缘由:“许是因为如今风尚如此,女子嫁到夫家,便成了夫家的人,要少同娘家联系,你若是同娘家书信往来太频繁了,旁人多半会以为淮北侯府苛待你,到时候你在婆家就不好过了。”
叶寻珠听得垂头丧气,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父亲母亲生养我这么多年,一朝出嫁,我就连多给他们写几封信都会招来是非!”
宋灯道:“可不是,我也觉得这样不对。”
叶寻珠道:“我才不管他们呢,我偏要……”
宋灯拉了拉她的手,道:“寻珠姐姐,你又忘了,你倒时一个人在北地,到底先忍耐忍耐,别发作你这暴脾气,我们可以寻个折衷的法子。你写信给侯爷侯夫人多有不便,写信给闺中密友却是无碍,你若信得过我,里头夹带一二给夫人他们便是,最多我替你多跑几趟腿。”
叶寻珠这才欢喜起来,好妹妹地叫个不停。
宋灯道:“到时候,让侯爷与侯夫人把铺面开到淮北去,你有什么话想要对他们说,到自家铺子里头传一声便是,旁人也说不出你的不是。”
叶寻珠道:“这主意真不错,我之后就同母亲说。不过你说,母亲为什么偏要将我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若是就在这京城里,哪有现下那么多麻烦!”
宋灯凑到她耳边道:“几位殿下年纪都大了。”
叶寻珠还有点不明白。
宋灯继续道:“你想想,你急匆匆定亲的时候,大殿下是不是正到商议婚事的时候?”
叶寻珠点头,还有些似懂非懂。
宋灯道:“不是所有人都想蹚这浑水,可总有人要蹚,若是将你嫁了个有野心的男子,便是定海侯府无心此事,也难免迫上贼船。这么一想,与你家素有交情,又远在北地的淮北侯府,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叶寻珠这回懂了,她了却一桩心事,如今脸上总算带了点喜色,笑得面若桃李。
宋灯道:“对了,我准备了一份贺礼给你。”
水岫闻声奉上一个漆雕盒,盒面之精美让叶寻珠这个见惯好东西的人都微微吃惊。
她接过盒子,打开前同宋灯玩笑:“难不成这盒子就是你给我的添妆?”
宋灯睨她一眼,道:“添妆是添妆,贺礼是贺礼,你放心,东西少不了你的,快打开看看。我挑了许久,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叶寻珠将那精巧锁扣打开,掀开盒盖,里边是一对白玉,上边雕着白头鸟与牡丹花。
宋灯道:“这也是老纹样了,胜在用的人少,倒也算得上稀奇,牡丹寓意花开富贵,白头鸟则说的是白头偕老,这一对呀,是祝愿你们将来同富贵,共白首,一生和和美美。”
叶寻珠光是听她说便喜欢极了,更不用说这两块玉佩上的雕刻都那么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压箱底的物件。叶寻珠忍不住拿起来把玩,甫一入手,便惊讶出声:“这是暖玉?”
宋灯笑眯眯地点头:“看你这样便是喜欢了,那我总算没有送错礼。”
叶寻珠自然喜欢,她不是没见过暖玉,但材质这样好,雕工又如此锦上添花的实在少见。她对宋灯道:“这是我收到的礼物里最喜欢的一件,你放心,等我到北地闲下来以后,就开始给你准备新婚贺礼,两三年的时间,总够我找一份能让你惊喜的。”
宋灯道:“好呀,那我就等着你。”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等侯夫人与世子夫人带着族中好不容易寻出的十全娘子过来给叶寻珠梳头时,明显发觉一直惴惴不安的叶寻珠整个精神气都不一样了。侯夫人又欣慰又怅然,竟有些想落泪,好歹忍住了。
叶寻珠的发早就梳顺了,十全娘子的梳子从她发间顺畅划下口中念白:“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叶寻珠左边牵着侯夫人的手,右边牵着宋灯的手,显然是紧张极了。世子夫人是个文雅人,一向不擅长应付叶寻珠这种性子,此时却也轻声说些宽慰她的话。
十全娘子走好过场,便轮到真正的梳头娘子替叶寻珠梳理发髻,再之后妆娘为她上好妆,铜镜中已是一位彻彻底底的新嫁娘。
宋灯意识到侯夫人兴许有话想对叶寻珠说,世子夫人是自家人无碍,她在里头却有些不便,便拍了拍叶寻珠的手,待她松手后悄悄退了出去。宋灯方才出了隔间,将门阖上,便隐隐听见外边有婢女的话声:“表公子,里边有娇客,还请留步!”
外边竟还有一位表公子,宋灯拧起眉来,听外边动静,倒像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物,她实在怕外边的婢女来不及阻止,那位便直接冲进来。
宋灯一时寻不到好地方躲,又不好立时回去,只得先站在屏风后,好歹有个遮挡。虽说见这一面两面也不至于被旁人说闲话,可她对自己的容貌多少有数,为了避祸,自然还是要躲上一躲。
好在那位表公子没有进来,他匆匆忙忙止住了脚步,对那婢女道:“是我莽撞了,还请代我向表妹与里边的姑娘赔罪。”
也不说自己原本是来做什么的,何时再来,果真是个又粗又急的性子。
但起码不是什么浪荡子弟。
宋灯从屏风后走出来,松了口气。
第13章 贺新婚(下)
淮北侯府在北地,与京城相去甚远,若是稳当些,行车要月余。
叶寻珠今日拜别父母,在定海侯府过一场送嫁之礼后,便要随着送嫁队伍前往北地,待到了北地,再与淮北侯世子拜堂成亲。
昔日与叶寻珠拌过嘴红过脸的姑娘也来了不少,给的添妆有厚有薄,就算不上心,多少也是不出错的,一人一句祝福的话往叶寻珠耳朵里塞,让她听得直发笑。
定海侯在外边大宴宾客,旁人的酒还没敬几轮,他自己就醉倒了,眼睛还红了,差点闹出笑话。
婢女来报的时候,定海侯夫人眉毛这就狠狠拧了起来,也顾不上再同叶寻珠说什么,只交代她在房里好好待一会儿,等吉时到了,让她兄长来背她上花轿。
叶寻珠凑到宋灯耳旁道:“哎,爹爹只怕又要被收拾了。”
离得近的世子夫人看了宋灯一眼,心里多少有些家丑不可外扬亦或不能道长辈是非的念头,可这大喜日子,她也不好说叶寻珠什么,只能佯装没有听到。
宋灯心中好笑,没想到定海侯原有些惧内。不过她并不觉得定海侯夫人走的那么急匆匆真只是担心定海侯出丑,那位向来刚强的夫人怕是受不住眼下这煽情的景,怕自己在女儿跟前掉下泪来,这才借着这由头逃了。
但这也没必要与叶寻珠说,她还是这般快快乐乐的好。
“吉时到——”
报时的人声音拉的很长,在一片喧哗之中显得格外突出。
叶寻珠常说自家哥哥除却课业不行,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宋灯今日还是第一回 见定海侯世子,别的不说,那身板倒是真的结实,和文文弱弱的世子夫人站在一块像是两样人。
定海侯世子一把背起妹妹,哪怕平日吵了再多嘴,此刻都有些不舍。
侯府前,送嫁的车行已经备好,光是嫁妆便有一百抬,更别说因为旅途遥远而备下的护卫。车行最前头一人腰间配着刀,骑着高大的骏马,正等在那里。他身旁还有一匹空着的马,是留给定海侯世子的。此行旅途遥远,除却定海侯府的明珠以外,又有众多财物,难免惹眼。为了万无一失,自然由定海侯世子亲自护送。如此类推,前头那男子自然也是侯府的亲戚。
宋灯只是没想到,镇国公世子竟同定海侯府有亲。骑马等在最前方的,正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镇国公世子燕虞。他今日穿着一件玄边云纹的褐衣,头上正正经经地束了发,目含霜雪,眉飞入鬓,倒确实有一番将门虎子的气势,难怪定海侯府会请他一同护送,有镇国公府与定海侯府两家的威势,想来这一路也可以稍稍放心。
宋灯此时才恍惚想起当日成王宴上叶寻珠直呼燕虞姓名,还说要让兄长教训他的事来,缘不是一时气昏了头,而是他们本就有亲。
宋灯看着看着,便陷入沉思之中,下意识考虑起这一路是否还有什么他们尚未周全之处。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燕虞正看向她这个方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看得太久,让他察觉到了。
宋灯有些赧然,下意识往人身后躲了躲。
好在送嫁的队伍很快便启程,一会儿便看不见最前头了,宋灯盯着坐着新嫁娘的红色小轿,心中有些怅然,经此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上一辈子,叶寻珠这一嫁,她们可就再也没见过了,也不知今生是否能有不同。
送嫁队伍慢慢走远,聚在门前的众人却不可能就这样散去,侯夫人将那些夫人小姐引至一处,定海侯的酒醒得很快,此刻已能招待剩下的男客了。
宋灯已经许多年没绞尽脑汁地恭维人了,可眼前不少德高望重的长辈,不求一个个哄高兴了,起码不能得罪人,处在期间周旋多少有些疲惫。
好在没一会儿,世子夫人便来救她了。
宋灯与世子夫人并不熟稔,今日方才第一次见面,可她这个性格,只要有心,同大多数人都能融洽相处。
世子夫人带她逛了逛侯府的庭院,道:“其实是母亲让我带你在府里走走的,她说你今日一早便来宽慰小姑,实在辛苦,猜测你多半有些累了,没精力同人应酬,还是来看看景致的好。”
侯夫人的原话要更直接些,说宋灯能与叶寻珠处的来,不管为人如何八面玲珑,想来骨子里还是不耐烦这些人情往来的,所以赶忙让世子夫人来救上一救。
宋灯笑道:“多谢姐姐救我。”
世子夫人见她这般,也不自觉露出个笑来。
定海侯府中的山水园林是花大价钱造的,无一处不精美,时有巧夺天工之处。宋灯原先只想散散心,很快竟也看进去了,与世子夫人就这园林聊了起来。
只是两人才正聊到兴头上,便有侯府婢女神色为难地求见世子夫人。宋灯也不询问,只体贴道:“瞧我,不知不觉里占用姐姐这么多时间,侯府今日正是大喜的日子,想来要用到姐姐的地方还有许多,我可不敢再占着姐姐了。”
世子夫人感念她体贴,又却有急事,便留了个婢女下来,道:“宋妹妹,什么时候挑个好日子,我再专门邀你来府上,倒时再好好与你说说这园林典故。今日我实在是走不脱,只让这小丫头先带你继续走走。”
宋灯含笑应下,待世子夫人急匆匆走了,便跟着那婢女青黛走。宋灯问了两句,得知青黛如今十四,虽跟着世子夫人,其实平日里主要做些洒扫的活,得力的大丫鬟方才都跟世子夫人走了,想来突然要她处理的事情有几分棘手。
宋灯习惯性地有些忧心,但转念一想,世子夫人虽文弱,定海侯夫人的手段还是厉害,想来只是处理起来繁琐些,远没到要她这个外人来操心的地步。
她一边想着,一边随青黛踏过一道圆拱门,一抬头,便同元孟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宋灯只犹豫了片刻,朝元孟微微颔首,也不等待他的反应便退回门后,青黛连忙谢罪:“宋姑娘,是奴婢记错了路,还请责罚。”
世子夫人原本要她带路,也有避免宋灯走出后府,被人唐突的意思,谁知道小丫头毛毛糙糙,反倒闹出这种乌龙。
宋灯现在还有些不平静,看着青黛叹了口气,道:“你带我回先前的凉亭坐坐吧,可还记得路?”
青黛连忙点头。
宋灯在凉亭中坐下,云心没看清那人的脸,只以为她是见到外男受了惊吓,还有些纳闷,觉得自家小姐应当不会这么脆弱才是。
水岫方才是看清脸了的,但也不能完全猜透宋灯心思。
宋灯此刻心情有些复杂,定海侯府前世原本未参与夺嫡之事,后来不知为何被拉下水,到了最后近乎散尽大半家财,好在侯府的人都没事。她原本也想着,或许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为定海侯府与元孟牵线搭桥,既能助元孟一臂之力,又能让定海侯府免于前世那般元气大伤。可她没想到,元孟竟这么早就同定海侯府有来往了,前世真是如此吗?她心中开始有所怀疑。
事实上,重生以来,她所遇到那些不同,亦或出错的预料,大都可以用她并不真正了解元孟的这段过往解释,剩余的三两也可能是她重生后的举动带来的变化。可宋灯总觉得,确确实实有哪里不对。
“小姐?”
水岫有些担心地唤她。
宋灯看向水岫,事实上,除了那些变数带来的担忧以外,她不得不说,水岫今日的那番话多多少少还是给她带来了一些影响。宋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们还是回席上,慢慢等宴会结束吧。”
侯府的热闹只一日便结束,送嫁的队伍还在旅途中慢慢前行。
队伍停下休整的时候,燕虞拉着叶世子一同到叶寻珠的轿旁,敲了敲她的轿子。
叶寻珠立刻掀起小帘,道:“怎么了?”
她早憋坏了。
叶世子无奈,把帘子盖了回去:“姑奶奶,拜托你再忍一忍。”
燕虞掏出一个锦盒,递到了里边,道:“新婚贺礼。”
他原本想早些送的,谁知道不赶巧,撞上里边有人,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叶寻珠立时便打开了,惊呼出声:“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燕虞:“……怎么了,你不喜欢?”
母亲去世后,姨母对他管教诸多,以至于他见了姨母就头疼,虽说如此,他心中却是感念姨母一家的。寻珠成亲,他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便特地让程管家从库房中选了一份足够贵重的礼物。
叶寻珠道:“你就告诉我从哪来的!”
燕虞道:“这是当年我父亲大胜之后,先帝赐下的东西之一。”
叶寻珠猜到这对玉佩来历不凡,却没想过这么贵重,转念一想,便明白宋灯那怕也是八九不离十。
叶寻珠对燕虞道:“表哥,你知不知道你同人送了一模一样的礼,你先前还打破了人家的头,她都不跟你计较,现在看来,你们这是命中注定有段缘分!”
燕虞愣了愣,脑海中浮现一个姑娘苍白又镇定自若的脸。
他对叶寻珠道:“胡闹。”
叶寻珠才不理会他,一心看着那白头鸟与牡丹,心中满是惊奇。
第14章 宫宴酒
福安公主生在小寒那一日,她是天子唯一的女儿,也是皇后唯一的子嗣,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
今日的宫宴便是为了庆祝福安公主及笄所办,所有留居京城的公侯伯爵与五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小辈都与长辈一同赴宴。稍微敏感些的人家都能察觉到,今日这宴会除却庆祝之外,更有一层替公主与几位殿下相看的意思。
一时间,京城里越是显达的门户越是人心浮动。几位适龄的殿下暂且不说,哪位是抢着烧的热灶,哪位是无人烧的冷灶,大家都心中有数。难办的是公主殿下选驸马,本朝给驸马专门设了个虚衔,说是宫中诸卫的总领,其实并非实职,每一卫都有专门的统领,根本不听驸马指挥。所以一旦当上驸马,基本便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前途,但凡有点志气的儿郎都不愿以此求得所谓富贵荣华。可本朝的公主殿下……说好听些是直来直往,说难听些是肆意妄为,若是被她看上,只怕长了八条腿都逃不掉。
宋灯想了想,若换作她是福安公主,从小千娇百宠地长大,虽说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每一个想继承皇位的兄长都在讨好她与她的母亲,兴许她也会生出几分骄纵。甚至于,福安公主可能根本没意识到她在为难别人亦或如何,因为从小旁人对她的态度便让她以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恩赐,哪怕那会要了某人的性命,可把性命献给她,亦是一种福气。
这样的福安公主,在元孟登基以后却也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可见没有人生来便是嚣张跋扈不知收敛的。
宋灯依稀记得,福安公主上一世挑中了一位户部侍郎家的公子,那公子别的不显,相貌却是极好的,可他自小便订了婚。
宫宴过后,与他订婚的姑娘便坠了马,摔坏了腿,险些落下残疾。再后来,女方便上门解了婚约。
宋灯颇为同情,可她不知晓事情起因经过,自然也不可能贸然帮忙,若是往后事有转机,有她力所能及之处,她倒不介意帮上一把。
除此以外,宋灯对这位福安公主向来是敬而远之,哪怕后来已不再需要怕她。
想到这里,宋灯还特地给宋炀收拾了一番,生怕有个万一,公主一走眼看上了他。虽说宋炀前世久未成家,让宋灯颇为担忧,可再怎么样,也比娶了福安公主,相看两厌又前途尽毁来的好。
明眼人都知道这次宫宴是要做什么的,纵使害怕被公主看上,刻意扮丑绝对是打天家脸面的下下之策,只求无功无过。宋灯努力回想那位驸马的长相,似乎是年轻鲜嫩,面若好女的模样,便挑了些淡雅色深的衣裳给宋炀,力求让他看起来沉熟稳重,不失大方。她自己则没怎么打扮,虽说今日宫宴上元孟亦会出席,可福安公主与其他几位殿下亦在,她实在不想去抢这个风头。
两人早早到了宫中,里边已经来了一多半的人,左边一列女席,右边一列男席。忠勇侯府的位置不算最好,起码还在内殿,能感受几分地龙的暖意,再往里些是定海侯府,侯夫人与世子夫人已经入席。
宋灯一入席,便朝世子夫人眨眨眼。叶寻珠早与淮北侯世子完婚,已经给宋灯寄了好几封信,宋灯往定海侯府也跑了好几趟,有时是定海侯夫人接待,有时是世子夫人。这么一来二去,自然也就熟稔起来。
世子夫人名为方澜涓,父亲是翰林学士,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宋灯往她旁边一坐,就感觉自己都能跟着沾点文气。
宫宴冗长,席面虽说精美,可传膳太慢,上的多半是些半温不热的菜,在腊月里吃着实有些冷,唯有壶里的酒是提前热好的,还能暖暖身子,于是宋灯一不小心就贪多了。她突然有些困,忍不住往方澜涓身上倚了倚,只轻轻一靠,方澜涓便发现了。
方澜涓回头看她,发现她满脸通红,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下意识拿起她跟前酒壶晃了晃,才发现她竟不知不觉喝多了。
方澜涓从身后将她扶正,低声与她道:“莹莹,醒醒,到处可都有人看着呢。”
宋灯这才勉强坐正,努力瞪大眼睛,只一会儿又忍不住阖上,再一会儿又睁开,上下眼皮不停打架。
“澜涓姐姐,我实在有些困。”
方澜涓无奈道:“你这不是困,你这是醉了。”
她想了想,这样也不是办法,宋灯再怎么强撑,总有撑不住的时候。方澜涓与侯夫人小声说了一二,一转身,佯装错手将酒倒在了两人裙角,与身后伺候膳食的宫人提起要去处理一番,这才扶着宋灯退了席。
方澜涓酒洒得极有分寸,只沾湿了两人裙角,拿湿布擦一擦后,等裙子慢慢干了便是。她扶着宋灯在这小阁中坐下,对宫人道:“多谢姑姑,我二人在这里稍等片刻就是,敢问这是何处,是否会有人来往?”
宫人道:“夫人请放心,这一片平日都无人居住,今日皇后娘娘专门划出以备不时之需,便是一会儿有人过来,多半是些夫人小姐。”
毕竟今日宫宴人数众多,不少排到外殿,露在寒风之中,皇后娘娘怕真将人冻坏了,才特地准备了这些暖好的屋子。
宫人说罢退了出去,方澜涓想了想,起身从内锁了屋子,以免发生意外,这才回来将宋灯扶上小榻,让她稍作酣睡。
方澜涓着看两颊通红,睡姿乖巧的宋灯,心中既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叹。她嫁到侯府三年,与世子琴瑟和鸣,感情极好,偏偏一直不曾有孕。侯爷与侯夫人都不曾说什么,还反过来宽慰她年纪轻轻不要思虑太多。越是如此,她便越是心急,面对叶寻珠时更多一味退让,好像这样就能补偿。也因着如此,她同叶寻珠的关系一直淡淡,虽从未有过争吵,却也算不上多热络。起初见宋灯,她还想着怕是招待不来叶寻珠的好友,没想到事到如今,她也与宋灯成了好友,还拉近了同小姑之间的关系,叶寻珠偶尔还会单独夹带一封信向她求教呢。大抵这便是缘分。
宋灯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懵,看见陌生的烛台与雕龙刻凤的盘柱时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几乎要怀疑自己身上又发生了什么离奇之事。好在下一刻,她便想起自己先前在宫宴上忘记了当下的酒量,为了取暖一不小心喝多了酒,偏生那酒醉劲来得快,才喝了一会儿,人就有些迷瞪了。
宋灯的目光移到一旁看着灯火,不知在想什么的方澜涓,结合起醉倒前模糊的记忆,一下便明白是方澜涓怕她丢丑,这才带她来避一避,登时又感激又赧然。
宋灯坐了起来,方澜涓听到声响,转过头看向她,惊喜道:“这么快就醒了?”
宋灯整了整衣裳,除了头还有些疼外,倒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方澜涓起坐到她床边,她靠在方澜涓肩头,道:“多谢姐姐救我。”
方澜涓轻轻点了点她:“你呀,平常看起来最是可靠的人,怎么今日这样马虎,连自己能喝多少酒都不清楚。今日这种大宴,自然也有人借机相看,表现得好一些,说不定明日就有不错的人家上你家提亲呢。”
宋灯道:“我才不想要人上我家提亲呢。”
她想要的人又不会来。
至于喝醉这件事,确实是她百密一疏,将前世的习惯带来,却忘了自己现在还没有这样的酒量。
方澜涓只以为她是小女儿的娇羞,并不去戳穿,只道:“我看你的脸上还有些发红,还是再待一会儿再回席上吧。”
宋灯点点头。
就在这时,宋灯听见了鲜明的破空之声,只是不知是何物,又从何处飞来,她下意识按倒了方澜涓。
下一刻,烛台的灯火便被灭去,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方澜涓正为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震惊失语时,宋灯却已经捂着她的嘴拉她离开原先位置,躲到了角落里,还顺手抄起了角落里的花瓶。
宋灯很清楚,这灯烛是被人故意熄灭的,并非有风作乱。虽说她此刻亦是心乱如麻,但还是强逼自己镇定,哪怕想不到这一切发生的因由,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好在她没有严阵以待太久,事情便发生了变化。
宋灯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你站住!本公主让你站住!”
宫里只有一位年轻的公主,那便是近日及笄的福安公主。
宋灯在黑暗中瞪大了眼,她突然意识到一点,如果方才那蜡烛没熄灭,她和方澜涓现在便麻烦了。
福安公主似乎追上了那人,那人开口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请放开在下。”
那是一个男子。
宋灯下意识以为,那是前世的驸马,直到福安公主叫出了那人姓名:“苏慕,你为什么躲我?”
苏慕道:“殿下多想了,在下并没有躲避公主,只是本来就应当有所避嫌。”
宋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情为什么会变化成如今这个模样?
她笃定前世的福安公主不曾喜欢苏慕,毕竟以福安公主这没有丝毫顾忌的行事,倘若她喜欢苏慕,一定会不折手段地让苏慕低头,就算没有成功,也必然会闹得腥风血雨,怎可能毫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投雷和营养液
我会好好存稿,日更到完结的~
第15章 疑变生
福安公主像是听不懂苏慕的拒绝之意一样,自信满满道:“你若是担心这个,很快我们就不用避嫌了。”
苏慕自然也听出了福安公主的言下之意,声音中难得透出一股冷硬:“殿下,在下已有未婚妻了,还请自重。”
宋灯没想到原来这时苏慕便已经与于暮春定下婚约了,只是此刻说出这个婚约实在是下下之选,福安公主根本不会因此而困扰,反而还会盯上于暮春。
福安公主步步紧逼道:“那如果没有这个婚约,你是不是就会好好同我说话了?”
苏慕或许确实不够有城府,也不够了解福安公主,所以才会贸贸然说出婚约之事。但他也不是前世驸马那种差点害死未婚妻才明白因由的蠢蛋,他是个不够圆滑的硬骨头。
苏慕对福安公主道:“既已定下这个婚约,苏某自然只认这一位姑娘为妻,若是没了这个婚约,苏某不再娶便是。”
苏慕或许意识到不当在福安公主跟前表现对于暮春的情深义重,于是只轻描淡写这个婚约,却拿出了不再成婚的魄力。
福安公主气的直发抖:“好你个苏慕,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的骨头这么硬,就不知道苏大人是否也是这么硬邦邦的性子?”
宋灯听了,一时默然,苏慕的父亲还真也是个硬骨头,当年就因为强查一起涉及到三皇子的大案被下了狱,最后还是元孟登基后重翻旧案,她亲自去狱中将人接出来的呢。
苏家的人做事不够圆滑,却都有铮铮铁骨,若非如此,元孟又怎能忍下心中那根刺,大方地提拔苏家父子?
这样的人,不应当因为福安公主陷入那么悲惨的境地。
苏慕听了,竟对福安公主道:“殿下若非要相逼,苏某大不了遁入空门,出家人四大皆空,便是父母之言,也无所听从,殿下为难他们又有何用。”
他既不愿牵连于暮春,又怎么可能愿意牵连自己的父母。
苏慕油盐不吃,福安公主又气又恼,可在那之外,竟更不能对他放手了。
两人不欢而散,声音渐行渐远。过了好一会儿,方澜涓才敢出声:“他们是不是走了?”
宋灯道:“对,我们趁这个时候快走。”
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后边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宋灯站起来,却因为麻了腿而往旁边磕了一下,倒吸口凉气,却又忍耐下来,没有呼痛,还帮了一把手,让方澜涓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宋灯与方澜涓回到席上,听了那么一桩事,两人面上难免有几分异常。
宋灯更是魂不守舍。
一来,她担心福安公主接下来的手段,哪怕那不是对她。二来,福安公主虽未发现她们两个,可万一她身边有个行事严谨的姑姑,事后去那附近仔细排查,只要询问那些宫人,便可能怀疑她们有所听闻。可要宋灯贸然在这宫里动手脚,还不若赌一赌来的安全。
至于最重要的一点,她们房间的灯烛到底是谁熄灭的?这个人是敌是友,福安公主同苏慕这事又是否有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宋灯心里,其实隐隐有了个指向,正是这个指向,让她更加心神不宁。
宋灯一晚上浑浑噩噩,等宫宴终于结束,她随着人流一块走出宫殿之时,不知不觉便被落在了后边。
有宫人从她身边擦身而过,低头行礼的片刻,轻声而又快速地说了一句:“姑娘不必担忧,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宋灯心中一紧。
她知道这是什么地界,也明白人多眼杂,纵使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也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宋灯到了宫外,上了自家车架,等在车中的云心水岫见她面色苍白,连忙嘘寒问暖,端上热茶。宋灯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怔怔发呆。
他回来了。像她一样。
这是宋灯此刻脑海中唯一的想法。
先前种种疑惑与今日贯通,宋灯终于将一切串了起来。
毕竟这宫里,再没有其他人与此时的她有瓜葛,会这样伸出援手。如果元孟不是同她一样,重活了一世,光凭这一世的寥寥数面,他不会出手的。
慢慢地,宋灯开始意识到一些别的东西。
她想起成王开府之宴上,她从树后走出时,元孟惊讶的眼神。
原来他不是在惊讶有人旁听,而是在惊讶出现的人为什么是她。重来一世,他有许多方法可以避免这次不必要的羞辱,可他还是来了,他是在等同于暮春的第一次见面。
宋灯的脸愈发苍白起来。
她也明白了为何普照寺里遇不见元孟,原来是因为他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兴许也在顺带躲她。
他看出来她喜欢他了。
宋灯突然觉得很难堪。
她以为重来一世,她可以抢占先机,在他喜欢上于暮春之前认识他。她听了太多说他们般配的话,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将那些相处间的默契与舒适当做一种证明,想着这一次,她勇敢一些,多往前迈几步,他便也有可能朝她走来。
她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希翼,此刻尽数碎在了她眼前。
她忍不住想,此刻的元孟是怎么看待她的,可笑亦或是可怜?
她宁愿元孟觉得她可笑,贪婪,把她当成一个为了后位与荣华富贵不择手段的女人。
而不是可怜她。
此时此刻,宋灯竟只剩下一点庆幸,幸好她学不来旁人的样子,没有学着于暮春的模样到他跟前讨他欢喜。
不然此刻怕是要难堪到了极点。
宋灯今日本就有些被冻着,又喝多了酒,小憩时着了凉,紧接着又是受惊又是难堪,心力憔悴到了极点,难免立竿见影地身体不适起来。
水岫见她赤霞飞满两颊,整个人闭着眼摇摇欲坠的模样,连忙伸出手去试触她的额头与脸颊,发现果然有些烫手。
水岫一边嘱咐云心照顾好宋灯,一边掀开帘子让人告知前方骑马的宋炀此事,顺带请车行慢上一些,怕颠簸太烈加重宋灯的不适。
跟在忠勇侯府车架后的,恰巧是燕虞。他没有跟着镇国公府那庞大的车队,出宫后便自己一人骑了马,宁愿绕上一些路,也懒得同那些笑里藏刀的人打机锋。
燕虞认出了忠勇侯府的车架,突然便想到今日宫宴上的惊鸿一瞥。她喝多了酒,两颊都是红晕,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没多久便被定海侯世子夫人带去休息,再回来时却显得神思不属。
他有点好奇,又有点担心。
燕虞正纠结着是否该上前打个招呼,毕竟不说别的,他同宋炀也算相识一场。
而且祖父也说了,这位好心的姑娘自愿做了挡箭牌,帮了他们,尤其是他,好大一个忙。
这样的忙,是应该要谢的。
燕虞方才下定决心,便见忠勇侯府的车架明显慢了下来。他眉头微皱,夹了夹马肚子,便往前赶了上去。
正回头看马车的宋炀一眼便看到了赶上来的燕虞。
燕虞借马车之事道:“小侯爷,我恰巧行在侯府后边,刚刚见侯府车架行缓,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可因为挂心宋灯的身体,一时没有心情深想,只道:“舍妹身体有些不适,若是阻挡了府上车架,实非故意,还请谅解。”
燕虞愣了愣,难免误会,以为宋灯宫宴时便身体不适,他看了眼马车,又看了眼担忧的宋炀,道:“公府有常用的大夫,为我祖父看了好几年的病,不敢说胜过宫中御医,但确有几分过人之处。小侯爷若是不介意,可拿我的玉佩去请这位大夫。宋姑娘身子柔弱,纵使只是小病也不可疏忽,还是应当看作大事,好好将养一番。”
宋炀平生最看重的只有两样,一样是权力,另一样是家人。燕虞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以至于他无法拒绝,便接过了燕虞给的信物。
燕虞这才道:“我能否同宋姑娘说一两句话?”
宋炀刚看燕虞顺眼许多,此刻又有些牙痒了。奈何拿人手短,不好立时下了燕虞面子,只能道:“多谢世子担心,只是舍妹身体不适,若是怠慢了世子,还请世子不要见怪。”
这是在敲打他别说太久,让宋灯好好休息。
燕虞微微颔首,调转马头,来到马车边,突然顿了顿。
他原本只是想随意问两句好,看看她病的重不重,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张不开嘴了。
燕虞晃了晃神,最终还是开口道:“宋姑娘,我是镇国公府的燕虞,听闻你身体不适,不知是否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地方?”
里头的宋灯人尚清醒,只是整个人发着烫,让她不能正常思考。
她听到燕虞声音时很是惊讶,可实在没有力气去想什么前因后果,手下意识地掀了一角帘子,又意识到有些不妥,最后也没有打开帘子,只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多谢燕世子,我并无大碍,多半是有些着凉了,回头多吃几贴药应当就无事了。”
燕虞看了眼那只纤细又无力的手,上边缀着一颗胭红的小痣。
他想,她应当是真的病得有些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大家会问一些剧情相关的内容,
一般方便回答的我都会回复,
不方便的或者过一两章剧情就会写明白的我就不回啦,
不是故意无视大家的,爱你们!
第16章 病连绵
平王府的一切都应了那个平字,构造四平八稳,雕饰平平无奇,就连里边的主人,都持着平庸的君子之风。
可府里的下人渐渐也有些感觉,这位平王殿下,好像同往日里有了些许不同。若是要他们详细说说是哪里不同,他们又说不出来,分明眉眼还是那样温和,唇畔也常带笑意,哪怕待下人也宽和多过严苛。
是哪里不同呢?
兴许只有平王身边人才能说出一二。
元孟正在练字,这代表他心情不好。
他并不是天生心胸开阔的人,少时受了苦,常常想就那么冲动莽撞地用拳头还回去,哪怕只争一时之气也好,可是母亲不让。她没有太多才学,但对于如何在那吃人的深宫中生存下来,却颇有见解。
她教元孟从那时起练字,每一笔都藏着他的怨恨与不甘,直到那些锋利的笔画都变得浑厚中庸,他这一篇字才算练完。
年轻的心腹进来时,他的字正写到一半,分了一丝心神,笔下的字便走出龙蛇,将一片心烦意乱泄露。元孟将纸折了起来,丢进一旁烟炉之中。
蔺九见到这场景,顿了顿,就要跪下回话。
元孟道:“站着回话便是。”
他这才止住动作,一一汇报元孟要他紧盯的人事。
身为元孟的心腹,他一直知晓殿下素有雄才大略,只是暂时蛰伏,等待时机。可突然之间,从前只是浅浅铺下的暗线如今被轻易连结成网,他才发现,原先对殿下的敬服竟还是太少。
当然,他也有小小的不解,可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向元孟询疑解惑。
“……福安公主对苏慕步步紧逼,如今已闹得沸沸扬扬,于家听到了风声,似乎生出了退婚的心思。”
元孟重新落下一个字,笑了一声,于昌明果然还是趋利避害得紧,稍有点动静,便跑得比谁都快,谁都不愿得罪。
可于暮春原先与苏慕定亲还好,现下若是解了婚约,他还怎么在元凌和元麒之间走平衡?
元孟只要慢慢地等,在平衡被打破的那一刻,他再出手就是。
宋灯总觉得他行有底线,偶尔心慈手软,其实他不是。只是在她跟前,他有时做不出太过分的事,只能用更多耐心去徐徐图谋。毕竟母亲去世之后,她大抵是唯一一个仍以为他心地善良的人,他不忍心打破她的幻想。而如今,宋灯不在他左右,他也不必束手束脚。
福安看上苏慕,并非他的手笔,起码最开始不是,只是他那些用来对付几个兄弟的小花招顺势带来的改变。可元孟不得不承认,在发现这令人颇为惊奇的意外后,他推波助澜了一把。他需要苏慕和于暮春的婚约取消,这是最好的时机。
至于是否真的要助福安一臂之力,让她同苏慕成亲,元孟还没想好。他这一辈子最恨忍耐与求而不得,可对苏慕这个名义上的情敌,却不算有太多敌视。
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于暮春动摇过,如果他能放弃一些东西,他是能得到她的,他没有输给任何人。
只是他放弃不了那些东西,毕竟权力的甘美胜过一切,哪怕她是他唯一喜欢的女子。
当然,登基之后,他也曾微微动摇过。毕竟权力的迷人与窒息他都深深品尝,却不知道与相爱之人共结连理是什么感觉。可也只是动摇,毕竟夺谋臣妻这种事做出来,说不定改日便有老大臣在他殿前上吊,宋灯亦要跪在他跟前求他三思。
他不喜欢她对他下跪。
她既像是他的家人,又像是他的朋友,她本不该表现得像那些臣子一样。
可在坚持她认为对的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不听他的话。
元孟没有成婚,因为他憎恨先帝,所以不愿做先帝那样的人。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没有重生,而是任时光继续流转,他是会放下于暮春,娶一位好皇后,还是会变成他最痛恨的先帝的样子。
好在他重生了。几个兄弟手中有的筹码他一清二楚,他所拥有的却没有多少人知晓,他可以比从前更轻松,更游刃有余地回到那个位置上,还能得到自己喜欢的女人。
当然,元孟还不至于蠢到认定事情一成不变,全然依赖前世的认知。毕竟重生以来,变化便一直出现,比如……宋灯。
他的心突然往下沉了沉,不知因由的。
元孟向蔺九开口问道:“宋姑娘近来如何?”
元孟见宋灯的第一眼,便隐约猜到她与他一样,得到了重来一世的机缘。他只是没想到,从头再来之后,她所渴求的东西,竟然是他。
他当然可以恶意揣测,宋灯想要通过他获得权力与荣华富贵,就像他对其他所有人的揣测一样。可只是一眼,他便意识到许多从前忽略的东西。
宋灯竟是真的喜欢他。
她不该喜欢他的。
她可以做他的妹妹,做他的朋友,甚至做他的臣子,只要她喜欢。
他唯独不可能给她妻子的位置,却也不想伤害她。所以他想,或许他不该让她知道他亦重活一世,否则,她就会猜到他已经看到了她的心意。
事情本该很顺利的。
若不是她宫宴上醉酒至长清宫,他注意到她离席,想到福安与苏慕,担心生了意外,让人去看了一眼,不得不出手相助,何至于在她跟前暴露。
散席之时,更是破罐破摔,心知她已察觉端倪,索性让她放下心来,不要再为扫尾之事提心吊胆。
可这样一来,就连元孟都不知道,他们下一次该如何见面。
或许时间会是最有用的良药。
“回殿下,宋小姐……宋小姐病了。”
蔺九不知道,自己为何将这话说得磕磕绊绊,就好像潜意识里在害怕殿下发怒一样。
好在殿下没有发怒,殿下只是放下了笔,笔在桌上碰出了清脆的声响:“什么时候病的,病多久了,现在怎么样了?”
青年偷偷看了一眼殿下的神情,发现他眉头紧皱,双唇紧抿,竟比寻常议事时还要严肃,连忙道:“殿下,宋小姐那日宫宴后便病了,已经好几日了,不过听闻只是受了凉,再将养几日就好。”
元孟听到这里却没有放下心,他想起宋灯有一回风寒病得很重,差一点便没熬过来。他对太医院动了肝火,将人吓得两股战战,几乎就要跪下求饶。
好在最后是救回来了。
宋灯的身体实在太弱,常人眼中的小病,未必对她来说也是小事。
元孟道:“给她看病的大夫怎么样?”
蔺九道:“是镇国公府介绍的大夫,医技精湛,在宫外算是拔尖的大夫。”
镇国公府……
元孟敲了敲桌子,却没再深想,而是道:“盯紧些,如果她的病情有变化,随时告诉我。”
蔺九应下,退出书房阖上门时,透过窄窄的缝隙看见平王殿下正看着自己方才写的那副字,面上一凝,皱了皱眉,将纸烧了。
蔺九阖上了门。
“吱呀——”
是有人轻轻推开门的声音。
小丫头又换了盆热水来,水岫在帮宋灯擦脸。
宋灯的烧终于退了,出了一身汗,换完衣裳后头脸还是有些凉飕飕。
反反复复病了快一旬,她总算有了胃口,想喝碗热腾腾的鸡茸粥,云心一听便跑到厨房去盯着厨娘们准备,现在还没回来。
宋灯这几日病的迷迷糊糊,都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好了些,便耐不住问道:“这几日京城可有大事?”
水岫颇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小姐!”
宋灯靠在水岫肩头,道:“好水岫,你就告诉我吧,你也知道,我就是个惯爱操心的命,什么都不知道才休息不好呢。”
水岫想了想,近几日外边虽有些风浪,却与侯府没什么关系,倒也不是不可以说给宋灯听,这才道:“非要说的话,倒是有那么件事。听说福安公主看上了大理寺卿苏家的公子。”
宋灯愣了愣,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传了出来,转而又想到可能是有元孟在其中推波助澜,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水岫道:“本来还有人说只是谣言,可昨日,于阁老上苏家提了退亲,这下大家可不信都得信了。”
宋灯闭了闭眼,在水岫发现不对前岔开了话题。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此刻的心情倒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受。
病的最厉害的时候,脑海里全是他,却不用怕不小心叫出口他的名字。因为她没有立场,所以从来不敢在梦里喊他,久了也就习惯了。
但再后来,想到的就不是他了,而是前世那一场要了她性命的风寒。刚重生的时候,因为一心沉浸于谋划与元孟的相遇,她其实没太为前世的死亡而恐惧,可这一场病,一下便唤醒了她的回忆。
她开始有些害怕。
喜欢一个人固然期待被他喜欢,但如果他实在不喜欢她,那便算了,还是照顾好自己最重要。
宋灯打定主意寻机向元孟问个清楚,也算给自己个交代,放弃也要明明白白。
“小姐,粥来了。”
云心端着食盘,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
宋灯轻轻舀起一勺,温热,又带着些微烫意的粥滑入口中,整个人好像都活了过来。
第17章 花灯会
整个年节,宋灯都是病殃殃过去的。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真是一点没错。
唯一值得高兴的便是跟着定海侯府做的几笔生意都稳稳当当,今年又添了许多明面上的进项,能光明正大地在年节里抚恤那些从祖父起便依附侯府的兵将。
好不容易到了花灯节这日,宋灯央了宋炀许久。直到盯着她裹了一件厚厚的大氅,他才最终松口答应带她出门。
宋灯没有太用心装扮自己,只略微用了点口脂,好让气色不那么苍白。
花灯节是举国欢庆的日子,在这一日,便是天子也当与民同乐,年轻的男女也不需像往日那般循规蹈矩,大可以并肩而行。
往日规整无情的街道此刻张灯挂彩,整个暗沉的夜空都被花灯的颜色点亮,就连对此本不感兴趣的宋炀都露出难得轻松的神色。
宋灯与宋炀才说了两句话,便有不速之客远远走了过来,全是些算计他们已久的宋氏族亲,面上倒还是些和煦极了的笑容,就同前世一样。
宋炀的举动也同前世一样,他从一旁的小摊上随意选了个面具,轻柔地盖到宋灯脸上,遮住她那张皎如明月的小脸,让她带着护卫自个去看花灯,约好逛累了再到守义坊前的小桥等他,他处理好这些杂事便来。
宋灯知道,他是不想她面对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也不想让她看见他同人虚与委蛇时面目可憎的样子。
宋灯点了点头,道:“哥哥……你记得快些来。”
她记得,他来得很迟,她等了很久,所以在那座桥上遇见了元孟,他们兄妹就此结识了那时同他们一般落魄的二殿下。
宋灯想,她总是要见他一面的,也好将自己的心意剖析个清清楚楚,将他的拒绝听的明明白白。只有这样,才能不藕断丝连,总是怀有希翼。
宋灯几乎没有在那些花灯与面具前留恋,步履不停地走向了守义坊前的那座桥。
云心道:“小姐……”
她显然颇为留恋方才的繁华,很奇怪宋灯怎么径直走到了这里。
水岫拉了拉她,她便没往下说,只是难免有些垂头丧气。
宋灯都快忘了自己身后还有那么一串人,她想了想,道:“水岫,你陪云心去逛逛吧,我在这里等哥哥。”
云心不知道宋灯是不是生气了,拉了拉水岫的袖子。水岫道:“小姐……”
宋灯打断道:“这里有这么多护卫呢,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看看荷花灯,你们陪着我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去看看花灯,省得回头同我抱怨错过了这一年的热闹。”
云心立时心动了起来。
水岫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听出了宋灯想支开她们的意思,想了想,最终还是应下,带着云心离开。
两人走了以后,宋灯又让护卫守在桥头,省得将这窄窄的小桥堵住,让旁人无法行走。宋灯没有站到太向桥边,而是往桥中走了走,手里的暖炉暖着她的手心,让她不至于在桥上的风中瑟瑟发抖。
前世,她便是看河灯看入了迷,太靠近桥边,又被跑过的小童撞了一下,差点跌到河里,这才被近处的元孟顺手捞了一把。
而今世,她甚至不知道元孟会不会来。
她和元孟总要谈一次的,只有撕掳清楚宋灯和元孟的关系,他们才能像从前一样,回到忠勇侯府和二殿下的关系。这一点,她清楚,他也清楚。
宋灯难免会想,或许就是因为她和他一样理智,就算谈着感情,却也不会放弃权力和利益,元孟才从未对她动心。
可这就是她。
她会等他一个晚上,如果他没有来,兴许她便只能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人去平王府中拜访了,哪怕这是下下之策。
宋灯站得脚都酸了,她看着桥下的河灯一只又一只地飘过,有的写着对生者的祝愿,有的写着对亡者的追思。
有的人在笑,有的人却在哭。
有人走到了她身边,与她隔着一掌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宋灯看见了他宽大的玄色衣袖。
她侧脸抬头,面前是一个带着獠牙面具的男人,他的手又宽又大,修长的手指放在面具上,正要揭开。远处的花灯和人群的喧杂在背景里变得不甚分明,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此时此刻,只有面具下的那张脸是她唯一在乎的东西。
在那一刻,她的呼吸几乎停了一下。
男人取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极清冷的脸,他整个人都是锐利的。他低头看向她,轻声道:“宋姑娘。”
她早该知道的。
其实他们身形不同,这原本应当是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只是那种不切实际的期望蒙蔽了她的心智,让她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渴求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还好有面具。
宋灯猜,自己这一刻的表情一定是极失落的,可不能让人瞧见这样失礼的面貌。
她侧了侧身子,收拾了下表情,正要摘下面具,便看见桥的另一头,穿着浅衫的男子提着花灯,正对身边娇俏的少女轻轻浅浅地笑,眼里只注视着她。
宋灯的动作一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她想过,元孟可能根本不会记得这是他们初见的地方,却没想到,这从一开始,对他就有与她无关的更重要的意义。上一世,如果不是因为出手相助帮她,浪费了时间,兴许他那时也能遇见于暮春呢。
宋灯将心事与面具一同揭下,起码今天晚上她不想为这些事烦心太久。花灯节确实难得,错过了今日,要再等一年呢。
宋灯对燕虞道:“燕世子,你怎么认出我的?”
她可戴着面具呢。
燕虞看了眼她手上的胭脂小痣,原本想坦白直言,可话到嘴边,突然觉得有些狎昵,便只留了前半句:“远远看着,觉得有些像你,便来看看。你大病初愈,不要站在风口。”
说到这个,宋灯想到那时病得模模糊糊,都没有好好谢过他:“燕世子,多谢你介绍的大夫,不然我可能还要病得再久些呢。”
镇国公府常用的这位大夫确实有一手,不只给她治了病,还开了调养身体的方子,细致得很。
她不知不觉地就跟着燕虞下了桥,桥下果然暖和许多。
燕虞问道:“你是在这等人吗?”
宋灯道:“等我哥哥,他正和人商议正事呢,让我自己看看灯,然后在这等他。”
燕虞想了想,道:“既如此,我陪你在这附近逛一逛吧,过一会儿再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到小侯爷跟前。走点路,身子也暖。”
面对这样的好意,宋灯低头微微一笑,应下了。其实他们不算熟悉,也没有见过几面,可这样说了几句话后,竟也有些像朋友了。
宋灯想到他方才那长着两颗獠牙的面具,问道:“你戴的面具是什么人物?好像很少见人戴过。”
燕虞似乎也只是随手拿的,听她问了,才仔细看了眼,道:“是山鬼。”
宋灯见他很了解的样子,便让他看了看自己的面具,问:“这又是什么人物?”
宋炀替她随手拿的这个面具白面桃粉,看起来应当是位女子的人物面具。
燕虞道:“是神女,他们刚好在一个传说里。”
宋灯来了兴趣:“什么传说,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她对这些几乎一无所知。
她好久没来过花灯节了,总是陪着现在看来并不一定需要她陪伴的陛下。
燕虞愣了愣,道:“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宋灯有些怔愣,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过亲近了,让燕虞有些不适,最后只好用一句夸赞匆匆带过这个话题:“你对这些真了解。”
燕虞道:“是我小时候,母亲讲给我听的,她很擅长讲这些传说故事。”
燕虞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含着淡淡的思念。
叶寻珠出阁后,宋灯很快便知道了燕虞和定海侯府的关系,自然也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去世。
宋灯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恼:“对不住……”
燕虞却很大方:“没关系,而且我觉得,你应当是理解我的。”
宋灯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虽然想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瞬间很伤心,可因为能在回忆里看到那时候的快乐,到底还是知足的。”
这是她想起父母时的感觉。
燕虞道:“就是这样。”
他指了指桥边等着放河灯的人,对她道:“我们也去放几盏吧。”
也许是因为刚刚提起了父母,宋灯突然也想写两盏灯给他们,她点了点头。
燕虞显然对这些充满市井气的地方很熟悉,他挤进人群,没一会儿便提了六盏荷花灯回来,还买了店家的笔墨。
宋灯突然便觉得,燕虞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纨绔的样子,他只是……只是和那些世家郎君有点不一样罢了。
燕虞递了三盏给她,道:“事不过三,不管是想要给过世的人传递思念,还是想要祈求一些心愿,都不能超过三盏灯。不然,神仙会因为你太贪婪而恼怒的。”
宋灯问他:“你相信这个吗?”
燕虞看了看手中的灯,道:“我想相信。”
她明白了他未尽的话,因为她也有好多话想同父亲母亲说,如果他们真的能听到,那该有多好。
第18章 河灯愿
宋灯的头两盏灯写得很快,一盏写给父亲,一盏写给母亲。她起初是想说点委屈的,可一落笔,便不自觉地捡了些日常又高兴的事同他们说,最后写着写着,自己也放松了些。
这些年里,就算有遗憾的地方,也终归是遇见的好事多一些呢。
宋灯对于第三盏灯写什么犹豫了许久,她想着想着,回头看了燕虞一眼,他已经写好了三盏灯,正在等她。
宋灯对他道:“你还有什么想许的愿望吗?”
燕虞有些不解。
宋灯笑笑,晃了晃手中剩余的一盏灯,道:“我还可以替你许一个愿望。”
她所期望的那些事,要么已经在佛前跪诉,不好一事劳烦二主,要么已经看见结果,不需再徒增烦恼,实在没有什么好祈求。倒不如替燕虞许个愿,说不定,他的愿望能实现呢?
燕虞怔住了。
很奇怪,明明第一次见面以后,他便再没怎么想起过她,连她的模样都要忘却。不过是某一日,突然多想了想,从此便接连不断地想起她。
他没有办法拒绝她的好意,也没有办法拒绝她此刻的笑容。
燕虞低声道:“那好,劳烦你替我许个愿。”
宋灯提起笔等他的下文。
燕虞道:“……那便祝我能活着从北川回来吧。”
宋灯惊讶抬头,看着面上无悲无喜的燕虞,久久不能言语。
直到燕虞提醒她:“要晕墨了。”
她才匆匆低头。
燕虞道:“你这表情,让我觉得我是回不来了。”
他试图用带着点打趣的口吻化解此刻的沉默。
北川八州,上一世在当今天子当政时沦陷了,是后来元孟登基以后才收回来的。而北川失陷,除了那弱懦无能的大将带着自己的亲信和少数兵将逃回一命,剩下的十万将士被尽数坑杀。那逃回来的大将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亦是成王的亲舅舅,这件事甚至成了后头成王起兵的导火索。
这些,宋灯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她只是不知道,原来燕虞很可能便是那十万将士中的一个,他上一世,是死在了那里。
宋灯问他:“可以不去吗?”
燕虞神色深深:“他们费尽心机,努力了那么久,才求得这个结果。不是我说不去便可以不去的,想来就算我摔断腿,他们也能把我抬到战场上,既如此,还是全须全尾地去,比较有可能捡一条命回来。”
宋灯道:“你可能会死的。”
宋灯也曾想过她在北川之战中能做什么,可惜因身份所限,凭着落魄侯府女眷的身份,她能光明正大做的事情实在太少,而她对北川之战的了解也仅限于那惨烈的伤亡和这场战争背后的政治走向,对于这场战争本身,她的了解实在太过空白。
燕虞想了想,在一旁的石梯坐下,对她道:“你知道吗,我父亲死了以后,祖父便跟我说,镇国公府不需要我成才,府里的大英雄有我爹一个就够了,我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宋灯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他身旁,想在他一边坐下。燕虞让她稍等,将自己身上的那件大氅下摆铺在了冰冷的石梯上,这才让她坐下。
宋灯坐下,果真没感到一丁点的冷意。
她轻轻问燕虞:“那这一次,镇国公没有阻止这件事吗?”
燕虞笑了笑,终于有了点纨绔的模样:“祖父老啦,现在是只没牙的老虎,静静坐在那里还能威慑小辈,一旦张开嘴,就会被发现真实情况的猛虎扑上来撕碎。”
宋灯听明白了他的隐喻。
镇国公已经没有那个实力去镇压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了,一旦他出手,他们看清他的底牌,知道他已经不值得畏惧,兴许以后的手段便不会再那么委婉,一切争斗都会摆到台面上来。
燕虞经不起的。
年事已高的镇国公没办法一直护着他。
所以这一次,镇国公选择了赌一把,即使他已经开始后悔。
燕虞道:“我猜,祖父他应该也有点后悔,没有好好培养我成才。现在,不要说像我父亲一样,三军之帅,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只是做个分队里小小的副统领,他都担心我不能活着回来。”
镇国公当年令他懈怠文武功的时候,一定没想过,曾经敬慕兄长的两个儿子,在各自成家立业,年岁渐长后,也会被逐渐旺盛的野心抹去曾经的模样。而他希望一辈子远离沙场,只做个纨绔子弟的长孙,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两个叔叔亲手送上沙场。
宋灯发现他的手在抖,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安慰的话。一切语言都显得太过轻飘飘。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清楚,战场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地方,就算是最惊才绝艳的将士,也会因为命运的不眷顾而失去性命,就像他的父亲,就像她的父亲。
宋灯将暖炉递给了燕虞,在他微讶的眼神中问:“你帮我拿一会儿,好不好?”
燕虞看了眼自己微颤的手,明白了,他苦笑道:“我不是冷。”
却还是接过了宋灯的好意。
燕虞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是害怕。”
这一句话说出口后,后边的话好像便没那么难以启齿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些话的。可现下,或许是这手炉太暖,面前这个姑娘对他来说又有些特别,他抛开了一切顾虑,想着,至少在他死之前,把这些话说给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一个人听。
燕虞道:“我小的时候,最开始是父亲给我开的蒙,可他常年驻守北川,回来的日子实在太少,更多时候是母亲在监督我的课业。她常说父亲是英雄,让我多体谅他一些。我那时候总是故意说讨厌父亲,其实只是希望他能回家多陪陪我。”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自己。
宋灯侧过脸看他,默默听着,眼神专注。
燕虞道:“后来母亲病重去世,他却赶不回来,我偷偷一个人跪在灵堂里的时候,常常会想,如果他真的是英雄的话,为什么保护不了他的妻子,我有点恨他。可再后来,传回来的便是他战败去世的消息了。在人们的口中,他不再是英雄了,毕竟英雄不可以输,也不应该死。祖父便是那时候起,停了我的课业,告诉我,他不需要也不希望我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燕虞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道:“我那时候觉得祖父很可怜,我也很可怜,父亲……也很可怜。他做了那么多,可大家并不记得他的功绩,只津津乐道他的失败,说着他若是再厉害些便该如何如何。这让我觉得他这一生都不值当。我从那时起便决定,我不会成为同他一样的人。可我总忍不住被那些东西吸引,就连和人听戏,都忍不住要看将军挂帅,最后在外边偷偷找了教我兵法与武艺的师傅,回到府里又不敢告诉他人。”
他一边抗拒着成为燕晏一般的人,一边又忍不住被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东西吸引。
宋灯眼睛微亮,道:“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可以保护好你自己了?”
兴许他是活着从这场战役回来的,只是后头又遇见了事。
燕虞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摇了摇头,道:“我这点功夫,练起来又要瞒着府里人,难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基实在不稳,逞凶斗狠勉强够用,却是从没见过血的,上了战场,到底难说。”
也许正是因为看得清楚,他才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热血与壮志雄心,只有深深的恐惧与战栗。
燕虞道:“我觉得我很可笑,我曾经那样轻蔑地评判我的父亲,可我知道,他在上战场前是从不恐惧的,因为他知道,如果恐惧了,很可能就回不来了。而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怕。我真没用。”
宋灯对他道:“我也曾经这样害怕过,但是后来我觉得,恐惧死亡是不需要羞愧的,因为活着本就是人最大的贪婪,哪怕活得再不好,也没有几个人舍得这条性命。”
原来他是在羞愧。
燕虞这才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羞于启齿。
宋灯努力想让他打起精神,道:“我觉得你是可以保护好自己,活着回来的。而且,有我分给你的这个愿望在,神仙也会保佑你的。”
她在纸条上写了,希望燕虞能全须全尾地平安归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进了河灯里。
她站起来,要往河边的石阶下去放灯,燕虞拦住了她:“我来吧,小心台阶上的水弄湿你的鞋。”
宋灯不过犹豫了片刻,燕虞便已经身手矫健地越过了她,到了离河水最近的石阶,他蹲下身,从宋灯手中接过河灯,一盏一盏地放了进去。
河灯渐行渐远,慢慢地,便看不到了。
燕虞望着河流的去向出了会儿神,突然对宋灯道:“宋姑娘,我本来有种预感,我这一去,是回不来的。”
所以他那样恐惧。
他抬头看她,脸上有难得的神采:“可你放了这灯之后,我突然觉得,我是能回来的。”
宋灯想,一定还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北川之战她不算了解,可有一个人一定了解。
她对燕虞笑,道:“今日我借你一个愿望,等你从战场回来,记得还我一个。”
宋灯猜他或许需要一个等他回来的朋友。
燕虞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她有些不自在了,才轻声道:“一言为定。”
第19章 佛寺邀
元孟将于暮春送回了于府。
原本因为福安公主咄咄逼人,自家父亲又不顾她反对直接上门退亲而郁郁寡欢的于暮春,这一晚在元孟的陪伴下难得感到心情愉悦。进府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没有走,而是静静看着她。
于暮春有些羞赧,连忙转回头进了府门,元孟这才离开。
对于暮春来说,这是一个巧合又愉快的花灯节。对元孟来说,却是精心设计的一场盛宴,直到彻底落幕,他才真正放松了一些。
蔺九回来了,没有要向他说些什么的意思,那便是无事发生。
元孟看了他一眼,本不打算询问具体情况,可不知怎么的,走了两步,还是开口道:“她在那里等吗?”
元孟记得,上一世便是在这花灯节上,他结识了宋灯兄妹。若是没发生那件事,他兴许会犹豫是否要重复上一世的轨迹,顺理成章地结识宋灯与宋炀。可知晓宋灯心意后,他想,他不去会比较好。
蔺九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宋小姐一同小侯爷分开便去了守义坊前的那座桥。”
元孟叹了口气。他隐隐猜到她还会在那等他,可真正听到的时候,心情仍有些沉重。
蔺九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咬咬牙还是说了:“不过宋小姐没有等太久,镇国公世子刚好路过,他们在桥上说了两句话,便下了桥,在桥头说了一会儿话后放了河灯。再后来……”
元孟神色沉沉,打断道:“好了,不用说那么详细,她没事就好。”
蔺九便将后半段咽了回去。
他其实不太明白,殿下对宋小姐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知道宋小姐会出现在哪,自己却又不去,自己不去,却又要他去。可要他去,也只是让他看着,以防万一,没出意外便什么都不能做,只在暗处做一双眼睛。
所以当他看着镇国公世子买了好几盏花灯逗宋小姐开心时,都不知道当不当跟殿下说。现在看殿下这反应……大抵是不需要吧?
蔺九这烦恼才放下没有几天,新的烦恼便接踵而至。
他敲开元孟房门时,清楚看到元孟正在习字,脸上是一副愈发冰冷的神情。可此时再退显然已来不及,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元孟看了一眼蔺九,问道:“发生何事?”
他近来确实有些心气不顺,却不大找得到源头。毕竟布网虽不易,却也还算顺利,如今只要慢慢地收线,便能比前世早一些收获丰厚的成果,还不用在前世没能兼得的鱼与熊掌中苦苦抉择。
可他还是焦躁不堪,最后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事情未能尘埃落定时难以避免的提心吊胆。
蔺九呈上了一张纸条,道:“回殿下,有人丢了一张纸条进王府。”
元孟放下了笔,一边伸手去拿那纸条,一边问道:“查到是谁丢的了吗?”
然而,他一打开纸条便明白,没有什么好问的。果然,蔺九道:“是忠勇侯府的人。”
纸条上写着:
明日巳时三刻,普照后山佛堂一叙。
落款是永康。
永康是他给宋灯的封号,宋灯这样写了,便是清楚一切,一定要同他见面的意思了。
元孟闭上眼,眉头皱了起来,他揉了揉额角,对蔺九道:“你先退下。”
蔺九有些想问元孟明日是否要赴约,需不需要他们提前准备,但见他神色,又不敢多问,最后还是决定有备无患,不管元孟如何决定,先准备好才是。
元孟又看了眼字条,是她的字没错,他再清楚不过。
窗外月亮升起,又落下。
天色亮了。
宋灯醒的很早。
水岫睡在小榻上,宋灯小心绕开了她,披着厚厚的大氅走到窗边。
她知道,元孟今日一定会去的。
宋灯本以为,需要彻底向元孟要一个了断的时候,她会很不舍,很难过。可事到临头,她反而有了一种诡异的踏实感。就好像她心里一直隐隐清楚,同元孟不会有好结果,当事情最终落向她的担忧时,她反而不再害怕。
不过如此罢了。
“小姐……”
水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来到她的身后。
宋灯昨日起便给云心放了假,只留下水岫在身边,这样今日会方便些。她知道水岫一听要去普照寺便猜到她是要见元孟,此刻转头对她道:“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这是最后一次。”
水岫看起来还是那么忧心忡忡。
宋灯笑了声,觉得心情轻松不少,问她:“我说过的话有没做到的时候吗?”
水岫叹了口气,还是顺着宋灯的意思准备了起来。
普照寺靠近城西,忠勇侯府则在城东,每一回前往普照,宋灯都要经历不少马车的颠簸,好在以后便不用那么频繁地吃这份苦了。
宋灯带着水岫前往后山不对普通香客开放的佛堂,将侍卫留在了后山入口处。
她算好了时间,比约定的早一些到。原本想先拜一拜佛,没想到,元孟到的比她还早。
元孟正跪在佛像前,他身侧还有一个蒲团,宋灯走过去跪下,头一次与他并肩,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她总是恭敬地落在他后边,偷偷地看他的背影,心里偶尔也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和他并肩同行,那应当是嫁给他的那一日。没想到最后却是放下他的这一日。
他们没有在佛堂里说话,最终还是来到了那个凉亭。这一次,水岫同他的护卫都守得远远的,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宋灯看向元孟,开口道:“殿下。”
元孟也看向她,前两次见面的时候,她是含羞的少女,带着已经许久没在他跟前显露的活泼与生动。而这一次,她又变回了前世的宋灯,内敛而不逾越,好像她并不真的喜欢他。
可正是这样的表现,更让元孟意识到,原来她那时起便喜欢他,只是她藏的太好,藏的太久,以至于完全将他骗过。
宋灯道:“殿下知道吧?我爱慕殿下。”
元孟对上她平静的眼神,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灯想了想,道:“从花灯会第一次见你开始。”
她那时天真不谙世事,难得见元孟这样风度翩翩的男子,心动也是自然。后来经的事愈多,心本该愈冷愈硬,可因为先动了心,便能体谅元孟所经历的一切苦楚,有了这份共情,自然便觉得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合理,所有城府手段都是英明神武。于是愈陷愈深。
元孟突然想到那个染血的长夜,马的嘶鸣与人的惨叫混合掺杂,整座长街都烧了起来,不停有崩塌暴烈的声响。宋灯不熟练地骑着马,几乎只能紧紧抱着马脖子任它狂奔,她受了伤,身上有着大片不知道是她还是别人的血。
她带着兵马与信物来救他,最后跌落在他怀中,像一朵凋零的花。
原来那时便是喜欢他。
元孟道:“这份心意太重了,我受不起。你知道的,我已有心上人。”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虽然早有准备,可真正听到的时候,宋灯还是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她沉默了许久,直到又能正常呼吸了,才道:“殿下有没有对我有过男女之情,哪怕只是一点点?”
元孟道:“没有。”
宋灯强迫自己看向他,不放过他任何神色变动:“那未来,殿下是不是也没有喜欢我的可能?”
元孟的神色无波无澜:“没有。”
宋灯想,果然不该再痴心妄想了。
她收拾了一下心情,竟然还能稍微笑一笑,道:“我明白了,殿下不用担心,我以后不会再做出让殿下困扰的事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也够了。
可宋灯没忍住,又道:“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在这里,为了能同殿下多相处一些,我连慧献大师棋艺精湛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为了能让殿下的眼里有我,甚至跑到于姑娘的前头去见你,差点误了你和于姑娘第一次见面。”
一口气说完这些,宋灯才发现,原来她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
她默默守了他这么多年,原本以为无论得与不得都心如止水,可向来静水深流,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她也有许多滚烫炽热的情感。
元孟道:“宋灯,我比你大六岁,向来拿你当我妹妹。在我心里,比起福安,你才真正是我的家人。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你可笑。”
因为孩子做的事不会被当真么?
宋灯的那些情感与不甘被元孟这一句话彻底浇熄了,她浑身都很冷。
于暮春不过大她一岁,元孟不该这样安慰她,这只让她觉得自己更狼狈。
宋灯轻声道:“我有哥哥。”
她不需要元孟当她的哥哥。
元孟道:“镇国公世子不适合你,我会为你找一门更好的亲事。”
元孟说完这话便皱了皱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
宋灯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她有点恨他。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爱慕的是谁?”
至少此时此刻。
元孟缄口不言。
宋灯沉默了许久,道:“我们还是可以做君臣的,对吗?”
她当然知道,做天子的妹妹要比做天子的臣子好。可她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就算最后放下,也不可能去做他的妹妹。
元孟或许不明白她的选择,但他点了头。
至少这样的事,让他满足她。
第20章 北川事
两人一时沉默,宋灯看向远山,元孟又注意到她额上伤痕,那伤痕已经很浅,可他还是微微皱了眉。
如今的他已经知道,那是燕虞造成的伤。镇国公府,如今名头听着还算响亮,可就算撇开燕虞上辈子是个早亡之人,光从他的心性与能力来说,也配不上宋灯,她值得更好的。
元孟恍然间想起,前世他受宋炀所托,也为她细细筹谋了几个人选,只每每都被拒绝。他那时难免好奇,宋灯的眼光如此之高,最后会看上怎样的人物,没想到是他自己。
原来她不是眼光太高,而是眼光不好。
宋灯感到心情平复许多,这才回头,对元孟道:“北川这场战事,你会插手的吧?”
这场战事死了太多人,陈国损失惨重,以至于后来他们为了反败为胜付出了太多代价,如果从一开始,就能改变这一切,自然是最好的。她相信元孟已经有所准备。
说起朝政之事,元孟便放下那些琐碎往事,开口道:“大将军还是那位,副手换成了曹江。我不能在朝堂中过早地显山露水,暗中调动只能做到这地步。”
况且,他也需要成王的这位废物舅舅犯下一些大错,这样才能逼得成王狗急跳墙,尽早地解决一个麻烦。不过这一点,他不会向宋灯解释,他不想在她跟前显得太过冷血。
曹将军?
那确实是相当值得信赖的一位大将,而且,北川八州最后便是被他带领的大军夺回来的。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副将到底不是三军之帅,曹将军未必能起到后来的领帅之用,可这一换人,到底多了些保障。
宋灯稍感安慰,可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她想了想,问道:“殿下,你知道镇国公世子此次也要跟随大军前往北川吗?”
元孟眉头微动,道:“国公府三房投了三弟,三弟在父皇跟前提及先世子燕晏一事,让父皇动了心思,亲口点了燕虞的名,要他一同带兵前往北川。这事天子金口玉言,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
宋灯想,这应当便是元孟也更改不了结果的意思。她问:“不知是否能让曹将军多照应世子几分?”
元孟一时没有回答,而是微微皱眉。
宋灯看他神情,突然开口道:“殿下,你曾许过我三个愿望,还剩最后一个,我想求你……”
“好了,不过是件小事,没有到这个程度,你何必这样认真?我会让曹江多照看他几分的。”
元孟打断宋灯,惊奇于自己心中突然涌起的怒气,右手握了握拳,面上却愈发平静。
宋灯救过他的命,于是他许给她三个愿望,无论是什么,只要他能做到。
宋灯曾经问他,就不怕她许出什么他能够做到,却不愿意做的愿望吗?
他那时候只是笑笑没说话,可他心里在想,宋灯不会许出令他为难的愿望。
后来果然如此。
宋灯的第一个愿望,许在他因为科举舞弊案大动肝火,三日没有好好休息的时候。
因为谁都劝不平他心中的那股怒火,所以她来了,对他许了第一个愿望,希望他不要因为别人的愚蠢和贪婪伤害自己的身体。
宋灯的第二个愿望,许在陈太后去世以后,她希望他能好好用膳,用更平静温和的方式来度过这段悲伤。
这些愿望本该用在她自己身上,可她全都浪费在了他身上。
但当她要将这愿望用在另一个人身上时,元孟才发现,他宁愿她把愿望浪费在他身上,起码那样他不会感到这些该死的愤怒。
当了许久手掌生杀予夺之权的天子,他的忍耐力显然大不如前,花了好一会儿,才能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同宋灯说起正事:“既然提到了北川,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宋灯心头刚刚放下一块大石,可听元孟这么一说,又难免有些担忧。她微微蹙眉,看向元孟。
元孟道:“我有意让你哥哥去北川,你放心,不是可能沦陷的那八州。北川共一十六州,我想让宋炀驻守在青州,作为曹江的后盾,必要时派兵相助。北川之战打了两年,这一世或许会更久,我想借这个机会,加强同北川的联系,不要像前世那样,丢了八州以后整个北川剩下的八州也四分五裂,争乱频出。你放心,宋炀不需要上战场,只要镇守后方,加强同其它州的互助即可。而有曹江在,就算这场战役最开始会输几州,也决不会波及到青州。”
这也将成为忠勇侯府的一份功绩,来日元孟才好光明正大地论功行赏。
“什么!”
宋灯一时激动,站了起来。
凉亭外原本远远守着的元孟护卫看见这一幕,立时便要抽刀上前。元孟听见声响,看都未看他们一眼,立刻喝道:“退下!”
那些护卫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蔺九一抬手,他们复又站回原先的地方。
一旁的水岫有些腿软。
她突然意识到,自家小姐与这位平王殿下之间,并非她所想象的男女之情。
宋灯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往日,她是站在那里,时时担忧着元孟的一员,今时今日,却成了别人眼中可能伤害到元孟的人。
宋灯难免有些心灰意冷。
她承认,青州虽归属北川,却不是太过危险的地方。正如元孟说的那样,便是前世那样糟糕的情形,青州也从未沦陷,对他们来说,那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正好也借此避开接下来两年京城诡谲多变的风起云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一切都有变数,那又是离战场最近的北川。
宋炀是她的哥哥,而非那些只听过名字,亦或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她自然会为他担忧。元孟能这样轻松地说出这句话,不过是他对宋炀的心,远不及她对宋炀的心罢了。这也是正常,她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宋灯平心而论,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是宋炀自己做决定,他一定会去。于是她对元孟道:“殿下,我相信哥哥是愿意去的,但至少,请你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不要算计他的意愿。
元孟沉默了片刻,终是应下。
宋灯下了决心,对元孟道:“倘若哥哥愿意去青州,那么我也要去。哥哥在哪,我就在哪。”
父母过世以后,宋炀便是宋灯心中最重要的人,后来又多了元孟,如今又只剩下宋炀。只能说一切都是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元孟闭了闭眼,又感到那股刻意沉下的怒气,他平淡开口:“你在威胁我?”
宋灯诧异于他会这么想,所谓威胁,是要拿捏他人软肋,达成己身诉求。她尚有自知之明,怎么可能拿自己作威胁。
宋灯低声解释道:“殿下,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说,倘若兄长去了青州,我亦会与他同去,京城里的事,我便帮不上忙了。倒是那三千府军,你有需要时可以调动。”
元孟看向她,却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任何端倪。只要她想,永康郡主永远是那么滴水不漏。
元孟低低应了一声,却骗不了自己,有那么一瞬,他收回了将宋炀派去北川的想法。毕竟他只是人,不是神,不可能真真正正算无遗策。北川现下看起来不会有事,可万一呢?他应当让宋灯去冒这个险吗?
人才不易得,能够真正信任的更少,忠勇侯府是他难得能用得放心的一方势力。但非要找的话,也未必找不出第二枚能放到青州的棋子。
可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那种被威胁,被拿捏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他下意识地皱了眉,不愿意被这种软弱的情绪所挟持。
所以直到最后,元孟也什么都没说。
宋灯自觉她想要的了断已经达成,原本不打算再逗留,只要临走时突然想起这几日外边关于苏慕和福安公主那沸沸扬扬的传闻,不免多说了一句:“殿下,苏大人和小苏大人都是良臣。”
元孟心知,她看出了这里边有他的手笔。他虽然常在心中轻嗤,宋灯将他看得太过良善,可他总是不自觉地在她跟前维护这样的形象,用些手段无妨,但要有些底线。
于是这一次,他同以前一般,道:“你放心,不会真将小苏大人逼上福安这条船的。”
不过是借福安顺手拆散他与于暮春罢了。
元孟从来没有骗过她,宋灯听后便放下心,道:“殿下,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元孟看向她的背影,很奇怪,自重生以来,他便时常看见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顿了顿。
她转过了身。
元孟抬头看向她的脸,等待着她的话。
宋灯走出凉亭了,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件颇为重要的事,于是又走了回来,向元孟问道:“殿下,你能告诉我镇国公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吗?”
又是镇国公府。
元孟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道:“我不太清楚,大抵是被镇国公世子过世的消息刺激到了,再加上镇国公原本年龄就不小,身体一直不好,这才一下没撑住。”
宋灯若有所思。
她谢过元孟,再转身离开。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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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举家迁
宋炀最终还是决定去青州,正如宋灯所想,他确实觉得这是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既然宋炀做了决定,宋灯便也认真琢磨起了去青州的好处,一想还真有不少。
宋炀此去领了青州知州之职,青州在北川十六州之中隐隐有领头之势,也就是说,除了上头总管北川的巡抚与总督,基本没有能直接辖制他们的人,他们行事起来也方便。而离北川最近的拥有兵权的世家,便是淮北侯。就算淮北侯府不会成为忠勇侯府的助力,也不至于成为阻碍。
宋炀起初不愿意带宋灯一起去青州,在他眼中,青州是危险的机遇,同时也是蛮荒之地,更不用说它离鞑靼实在太近,仍有破城的风险,怎么看都不是宋灯这种身体娇弱的闺阁女子该去的地方。
宋灯说服他却也很简单。
她问宋炀:“哥哥,倘若青州不会被波及到,我唯一要担心的只是青州贫苦,是也不是?”
宋炀点头。
宋灯道:“那便好办,定海侯夫人为了寻珠姐姐,早将售卖海运货物的铺面开到了北地,听闻每月的利钱远比想象中多,可见北地没我们印象中那么清贫。青州离北地不算太远,想来再穷苦也有个限度。跟着哥哥,只要冻不着我,饿不着我,那一切都好说。”
宋炀虽有些动摇,仍道:“虽说青州前边隔着翼解烈三州,但……”
宋灯道:“哥哥,倘若青州失守,你要战要逃?”
宋炀一时沉默。
宋灯道:“假若你逃了,那你便是罪臣,我在京中一样会成为阶下之囚。”
宋炀抬起头,道:“那么哥哥不会逃。”
宋灯道:“可是哥哥,如果你死了,那些狼心狗肺的族人便会成为我的长辈,拿捏我的性命与婚事。想要‘病死’一个出嫁的女子,对他们来说不算太难,对吗?”
当然,现实里她至少还有元孟这个君主可以依靠,不至于那么无助,可宋炀不知道。
宋炀只需要知道……
“哥哥,我们是一体的。你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你不好,我只会比你更不好千百倍。所以哥哥去哪,我就去哪。”
宋炀就这么被说服。
他心里当然清楚,宋灯或许手无缚鸡之力,智计却不弱,就算真到了最坏的情形,她也未尝没有好好活下去的可能。
可那终归只是一种可能,宋灯又已经表明了态度,若要宋炀选,他自然是想将妹妹放在眼皮底下的,难免遵从自己内心做出了选择。
定下了不日前往青州之事后,兄妹二人便开始清点人手与账目,好厘清哪些该带到青州,哪些该留在京城。
钱财倒还好理,忠勇侯府在京城明面上只有一家绸缎庄和一个庄子,留下合适的人打理便是,了不起被族人们趁机薅上几分,这也是意料之中有准备的事。剩下暗处的钱财,按宋灯的说法,便是尽数拿到青州去。一来,宋炀在青州担任知州,北川前头又在打仗,万一出了什么事,要用钱打点的地方多了去了。二来,青州没有宋氏的人,少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正好将钱拿出来花,自古以来,这钱便是要花出去,才能赚回来,不然便是放着不会变多的死财。
钱财的事理干净后,便到了挑下人的时候。虽说侯府奴仆的卖身契都在主家手里攥着,想要带谁去青州谁就得去,可考虑到如今战况,轻车简行自然比大张旗鼓来的好,归根结底,他们是去做事而非享福,下人多少要精简些。这样一来,那些浑水摸鱼的便不能带。既要带得用的人,便多少要考虑下他们自己的意愿,省得强扭的瓜不甜。
侯府多家生子,生在侯府,长在侯府,家财亦置办在侯府左近,真正愿意走的人不多,多半是些不敢得罪主家方才没开口说不愿的。
宋灯便仔细问了自己院子里的婢女,因她向来宽和,果真有不少婢女坦言想留在侯府。宋灯点点人数,倒也差不离,便都准了。
唯一有些难办的,却是云心。宋灯特地寻了个只有云心和水岫的时机问她二人,水岫倒是没有丝毫迟疑,近乎笃定地说着要同宋灯一块去青州。云心迟疑了片刻,见水岫下了决心,便也跟着嚷嚷说宋灯去哪她便去哪。
可她方才的为难早就落在另两人眼里。
宋灯对云心为难的缘由多少有些猜测,毕竟原本再过一年多,云心就要嫁人了呢。但宋灯还是给水岫使了个眼色,让她探探,打算确定之后再同云心好好谈谈。
于是,等水岫同云心一块收拾宋灯的那些首饰时,水岫便问她:“你爹娘不是都留在侯府么,你不跟着一块留下来?”
云心有些气恼:“怎么,你可以跟着小姐一块去青州吃苦,我就做不到了?”
云心虽说不敏感,可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事。以前小姐显然同她更亲近,现在也不是说不亲近她了,可明显对水岫的倚重要比从前多的多。云心和水岫关系不错,可该有的危机感一点也不少。她知道自己没有水岫聪明,唯一能相比的,可能就是一颗忠诚的心。所以,她一定要去青州。
水岫听出了点味道,也不生云心的气,而是道:“云心,你同小姐从小一块长大,是自小的情分。我是后头来的,小姐就算亲近我,难道还能越过你去?”
云心的动作顿了顿,面上神情稍霁。
水岫见了再接再厉道:“再说了,小姐若不是待我们情分深,才不关心我们想不想去青州呢。小姐身边总要有人伺候,就算不说一声,直接将我们带去,难道我们能反抗不成?无非是不想误了我们的事。”
云心道:“误事?”
水岫仔细观察了下她的神态,继续道:“云心,你如今多大?十六,还是十七?”
云心抿了抿唇,又转回去收拾首饰,道:“快十七了。”
水岫凑近她,道:“你家里人没给你打算婚事?”
云心的父母都是侯府里积年的老人,多少有些体面,肯定早早就给女儿打算起了婚事。
云心的脸微微一红,水岫便知道答案了,特地放低了声音,问她:“是什么人家?”
云心犹豫了片刻,还是告诉了水岫:“是侯府那家绸缎庄里掌柜的儿子,爹娘只是有这个打算,这事还没定下呢。”
水岫想了想,道:“是不是上回给你送胭脂的那小子?”
云心点了点头。
水岫又道:“我听说,他们一家人是要留在京城看铺子的,不会跟到青州去?”
云心咬着下唇,沉闷地应了一声。
看来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水岫对她道:“你若是喜欢那掌柜的儿子,那去青州的事,我劝你再想一想。”
云心气闷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水岫道:“去青州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运气好的话待个两三年,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就像叶小姐嫁的淮北侯府一样,留在了北地。你现下同小姐去了青州,是不要这门婚事了,还是想中途再求小姐将你嫁回来?掌柜的儿子,府里不只你一个小丫头想嫁,说不定你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补上这个缺了。就算那小郎对你有几分情意,被上边的长辈压一压,能等你多久?再说了,你爹娘年纪也大了,你舍得他们跟你一块去青州吗?还是说他们留在这,你自个去青州?那谁来孝顺他们?他们可就你一个闺女。”
云心这下也做不下去收拾首饰的活了,心烦意乱地撑着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水岫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想让她别赌气,最后道:“你好好想想,别赌气。不过也不需要太忧虑,不管怎么选,都不至于太坏。留在这里呢,有你的父母,你和小姐还有这么多年情分,夫家肯定不敢对你不好。跟小姐去青州呢,小姐肯定也会操心你的婚事,给你挑一个差不离的人,你还能一直伺候在小姐身边。”
云心问她:“你便一点也不纠结吗?”
水岫沉默了一瞬,道:“我没有家人,唯一的指望就是小姐。”
云心终于明白了自己与水岫的不同之处。
她轻轻哼了一声,道:“那以后,你可就是小姐最倚重的丫头了。”
水岫知道她做出了抉择。
宋灯听到结果的时候,有些感慨,从前云心便是嫁了人,也没同她分开呢。但比起这个,她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重生让云心错过她的良人。
在云心掉眼泪的时候,宋灯轻轻用手刮了刮她的脸,道:“傻丫头,把侯府守好了,我们可还是会回来的。”
已有桃花盛开的三月,忠勇侯府的小侯爷带着妹妹,轻车从简地上青州赴任。他们走得静悄悄,只有三两知交在城门口送了一程。
白衣青年站在城门之上,与守城官员心不在焉地说着话,看着那一行车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京城郊野。
作者有话要说: 去青州啦,莹莹干几章事业再放元孟和小燕出场
第22章 路不平
坐了一个多月的马车,宋灯已经被颠簸得半死不活,成日白着一张小脸,随时看起来都是下一刻就要吐出苦水的模样。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到了青州一定要找人练练拳脚,不求能够自保,好说歹说也要将身体练得强健一些,省得像前世那样,一场风寒便能要了她的性命,也不想再同现在这般,坐个马车也坐的要死要活。
只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再如何强身健体,都是到了青州以后的事了,宋灯现在只能接着恹恹。
宋炀每日都同她说,快到青州了。
这话起初还有点用,能让宋灯打起精神,短暂地忘却舟车劳顿的不适。可时日一久,知晓宋炀只是在安慰自己,这话便一点用都没有了。
现下哪怕宋炀再三强调,今日一定能到青州,宋灯也只是半信半疑。
她迷迷糊糊地靠在水岫身上,好一会儿了,才突然察觉马车停了下来,再静下心去听,发觉外边一阵喧闹。
宋灯问水岫:“外面是什么情况?”
宋灯方才晕乎乎的才没听到,水岫可一直清醒着,迟疑道:“听声响,好像是有人强抢民女。”
有人在此处强抢民女?
宋灯一下坐直了,掀开一点帘子,透过缝隙去看,宋炀的身旁果然有一个女子和一个打扮的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男子身后还带了几个颇为健硕的护卫,看服饰,竟像是官面上的人。
宋灯知道,宋炀不是冲动的人,所以并未太担心,而是趁这个机会留心观察起两边的人。
那强抢民女的男子显然有些家底,身上穿的绸缎,脚上踏的云履,都不是便宜货。虽说同京城里的富贵相比,这些东西实在算不得时兴,可想想一路走来所见之景,便明白越靠近北川的地方,能攒下这些家底越是不容易。再看那男子身后那些穿着皂衣的护卫,男子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宋灯向水岫问道:“果真是要到青州了?”
水岫道:“侯爷说晌午前便能到了呢。”
宋灯心想,看起来,上任知州留下了个了不得的烂摊子呢。府衙里剩下的官员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当值时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应当是哪家生的儿子跑到这来兴风作浪。让她想想,府衙里都有什么大些的官,州同?还是州判?
不管是什么官,在新知州上任时不约束家中子弟,反而放他出来为非作歹,让人撞个正着。要么就是单纯的愚蠢恶毒,要么就是有人撑腰,这才如此胆大包天,毫无顾忌。
也不知是哪一种。
宋灯的目光移到了那女子身上。
她看起来约莫十六七的模样,眉眼楚楚动人,躲在宋炀身后,完全不愿让那男子再看她一眼,恨不得连头发丝都藏起来。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小丫鬟,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宋炀回头看那姑娘时,她脸上的神情那样惶恐柔弱。但凡宋炀是个正常男子,都会生出怜惜之心,帮上一帮的。
宋灯知道,兄长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子,只不过,他比常人要多出那么一点戒备之心。他自然会帮那姑娘一把,可这不代表他便全然认为这位姑娘是个可以信任的好人了,剩下不过怀有警惕,见招拆招罢了。
宋灯放下了帘子,对水岫道:“你去同哥哥悄悄地说,若那姑娘是位良家女子,又提出想搭我们的车一同进城,便让她上我的车。”
水岫这便下了车,去向宋炀传达宋灯的意思。
没过多时,水岫便领着那姑娘和她的丫鬟一同回到车前。水岫没急着撩帘子,而是停在了车前,道:“小姐,侯爷说陈姑娘受了惊,又同去青州,正好与我们顺道,便打算护送一程,还请你路上多照料一番。”
宋炀果然理解了她的意图,还做主由他提了名目。宋灯理了理神情,露出一个甜蜜亲切的笑,举止冒失地自己掀了帘子,道:“快将陈姑娘扶上来。”
他们离青州已经不远,青州的人想要打探他们的所在也不难,偏偏在这么一个地方遇上这么一桩事,宋灯很难不心怀警惕。
倘若这位陈姑娘确实无辜,只是倒霉因容貌被这样下三滥的纨绔缠上,他们虽说稍作试探,但也切切实实顺势帮了一把,不算太过小人。
倘若确实另有所图,那么,就让她探探她到底想要什么吧。况且,青州于他们而言到底陌生,能先从这么一个人身上探听点消息,倒也不是桩坏事。
这么短短的一个照面里,陈蓉看见了一个谨慎的丫鬟,和一位天真不谙世事的侯府千金。这样的搭配,比她想象中要轻松一些,不得不说,她心中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陈蓉和婢女小桃上了马车后,原先只有宋灯和水岫二人的马车一下显得狭窄了许多。
宋灯小心翼翼地拉过陈蓉的手,道:“陈姐姐,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一副只听到喧闹却不解因由的样子。
陈蓉见宋灯一副又好奇,又担心问话不合时宜的模样,心想要讨这种小姑娘的欢心应当不难。
她垂下眼,有些难为情道:“方才那男子叫伍旭,他家中已有妻室,可平日里见到我总有些不规矩,我躲了好几回,没想到今日出城时被他撞到了,他仗着人多势众,便想……便想欺辱于我。”
她说到后来,已是泪凝于睫,眼泪将落未落,红唇微颤。
单论五官,陈蓉甚至不及眉眼还未完全长开的宋灯,可她此刻这种欲说还休的美丽,便是宋灯也难免为之一振。
宋灯拿出帕子替陈蓉拭泪,自然而然地不去问陈蓉出城做什么,只义愤填膺道:“那人眼里就没有王法了吗?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猖狂!”
陈蓉道:“姑娘有所不知,那伍公子的父亲是青州州同,整个青州的粮草都由他掌管,知州之下,唯有州判能与他平起平坐。我父亲只是一个小小吏目,平日里只能仰仗这位大人的鼻息而活,我实在不敢明着得罪伍公子。今日若不是小姐与公子出手相助,我只怕活不下去了。”
她说着说着便梨花带雨。
那柔弱之下一闪而过的憎恶与仇恨并不似做假。
宋灯猜想,或许这件事是真的,只不过这位陈姑娘想要借此事接近他们亦不作假,看来原知州留下的这个旧班底也非铁桶一片。
宋灯拍了拍陈蓉的背,道:“陈姑娘,你不要怕,有我哥哥在,这件事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就算了。”
完全是善良却天真的行事作风。
陈蓉紧张地抓住宋灯的手,道:“姑娘,如今新任知州还未到任,伍州同就是青州数一数二的人物,你们万万不可冲动。况且,这件事若是宣扬开去,我就……我就没脸了。”
宋灯忍不住想,两个心知肚明的人互相做戏实在是让她很想发笑,可也只能按部就班地演下去。
她带着点骄傲地说出准备好的台词:“陈姑娘,我哥哥就是新上任的知州,那个伍州同再跋扈,也归我哥哥管。这事既不好声张,便让哥哥暗中去处理好了,反正不会让那个伍旭再欺负你!”
陈蓉露出震惊的模样,匆匆忙忙间竟要在车内向宋灯行礼,被宋灯一把按住:“陈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看你亲切得很,就像自家姐姐一样,快坐下来好好说话。”
宋灯这么一放饵,陈蓉果然立刻便咬上了,她泪眼盈盈地看向宋灯,好似被安慰到了一样,道:“姑娘是知州大人的妹妹,我不敢高攀。只是我家中没有姐妹,只有两个兄弟,从小就想有个妹妹,看见姑娘实在觉得有缘,感觉,感觉我若是有妹妹,应当便是姑娘这样的。”
宋灯想,陈蓉大抵是有些急迫的,才会看到点希望便立刻攀附上来,哪怕此刻说的话与她先前柔弱胆怯的性格有些冲突。不过也可能是她认定了宋灯察觉不出这份矛盾,这才如此大胆。
宋灯心中念头一转,却继续道:“陈姐姐,我姓宋,单名一个灯字,你叫我阿灯就好。我和哥哥初来青州,人生地不熟,安顿下来以后,你多来府上找我玩可好?”
陈蓉眼神微闪,却低落道:“阿灯妹妹,你若是愿意,我这里自然不会有一个‘不’字,只是我身份平平,踏进府中都怕辱没了府上。”
宋灯道:“交朋友哪有那么多顾忌?陈姐姐合我眼缘,那便是我的朋友。”
她说这话时,眼里还露出些微的怜惜。
于是陈蓉明白了,兴许是因为伍旭这事,这位年幼的千金小姐在可怜她,于是想同她做朋友,好多宽慰宽慰她,或许后边还会替她报仇,逞逞英雄。
这让陈蓉有点不好过。
这确实便是她的目的,可当这目的这么轻而易举地达到,她又难免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好骗的姑娘。只可惜她身在其中,实在没有那么多余地来同情别人。
于是,在宋灯好奇询问青州是什么样子时,陈蓉强打精神,将她能想到的,宋灯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都尽数说了出来,希望能讨她的欢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于8.19(周三)入v,当天会有三更~
然后为了大家能快点养肥剧情章,我周四周五都双更,周五就能走完剧情放元孟啦
第23章 探真心
青州给宋灯留下的第一印象是荒凉。
光论幅员,青州比京城还要辽阔几分,可户籍记载的人口却少了一半不止,少了那股人间烟火气,看起来自然便荒凉了。
可这地广人稀也有地广人稀的好处,宋灯偶尔在知州府里最高的阁楼向外远眺,能清晰地看见围绕知州府的所有建筑。在靠近州府的地方,每隔一里便设有一个训练甲兵的巡检驿与防火用的哨楼,随着四通八达的道路顺延而出,在离州府远去的地方才减少了数量。
宋灯问宋炀:“你看见这些,会想到什么?”
宋炀道:“前知州一定很怕死。”
宋灯笑道:“除了怕死以外,我还会觉得,他一定做了很多坏事。”
所有的防护措施都围绕他自己展开,对于青州城里的其它百姓,前知州实在没有多上心。
宋炀笑了一声,却没有放松多久,眉眼又沉了下来。
他上任有一段时间了,管粮草的州同和管治安的州判却不约而同地病了,严重到几乎下不了床,自然也就无法当值。大夫一位接着一位请,病情没见起色,流言却甚嚣尘上,几乎整个青州城的人都知道,新知州一到,州同和州判便病得不成人样了。
宋灯一见他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在想伍州同和钱州判的事?”
宋炀苦笑。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果然如是。他原本没将这什么州同州判放在眼里,可没想到两人上来便是一招釜底抽薪,一面不露,一言不发,将整个青州城的情况牢牢把持在手里。宋炀若是上门,那两人便病得昏昏沉沉,见不了客。他若是越过他们直接询问下边的人,要么就是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吏,要么就是推脱只有上官知道的油滑子,总归没能探寻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宋炀知道自己被调到青州除了治理青州以外,更是作为一枚暗棋,在必要时助曹江一臂之力。如今大军和鞑靼已在烈州前开战,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急。伍煜和钱斌其实并不难对付,只要时间充足,宋炀自然能接手青州城的事物,他们只会自食恶果,反过来丢了官帽。可宋炀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这才是真正使他焦虑的源头。
宋灯道:“别担心,我能找到了解青州事务,而且愿意开口的人。”
宋炀疑惑看向她。
宋灯笑了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宋炀想到了一个人,却不大确定,道:“她?”
宋灯道:“你可别小瞧女子,我们能做的事,不比你们这些男人少。”
宋炀轻轻点了点她的小脑袋,道:“你这可是冤枉我了,你做的事情,我什么时候不支持过?这知州府,可有半个都是你的。”
这倒是实话。
宋灯一直觉得自己幸运,或许她没能得到所爱之人的垂青,可无论是前世的元孟,还是今世的宋炀,都不觉得她只能被关在闺阁之中,一生最好的归宿就是嫁给某个男子,他们同她分享权力。
而她不得不承认,她热爱这份权力,虽然于她而言有许多事物都排在这份权力之前,可拥有总是快乐。
宋灯道:“那你再等我几天,到时候,兴许我们就能朝伍煜下手了。”
要她说,伍煜和钱斌确实没有自知之明。他们将病重的消息闹得满天飞,无非是想让宋炀投鼠忌器,不敢逼迫太甚。可他们从没仔细想过,像他们这种成日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但凡新上任的知州能多体恤百姓一些,便是真将他们逼死,百姓也只有拍手称快的份。
宋灯想,他们多少该想到一些,除非是背后的靠山太大,这才让他们不愿去担心这种在他们看来再细枝末节不过的小事。
会是谁呢?
宋灯不介意将这个问题稍放放,先去教州同州判一个道理。
小事有时也是能杀死人的。
青州州府修得格外高大,光是站在府门,便已经产生了一种颤栗,是畏惧,也是渴望。
“小姐,小心。”
丫鬟沉香的声音拉回了陈蓉的思绪,她垂下眼,掩去那些不该流露的情绪。
自那日被知州兄妹仗义相救后,她便同宋灯变成了好友,常常能来州府作客。只是十次里,能见到宋炀的不过两三次,别说引他动心了,便是多说两句话都难。
陈蓉不像父兄那几个蠢货,真当自己奇货可居。从知道宋炀他们从天子脚下来,还是累世勋贵起,她便知道,宋炀不可能对她动心。好在从见到宋炀起,她便没做过这个奢望。从一开始,她的目标便是成为宋炀的妾室。哪怕她其实并不甘心,可诸多火坑之中,只有这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糟,还有可能带她离开她的父兄。让她下半辈子不用跟这些贪婪又愚蠢,没有一点骨肉亲情的家伙待在一起。
如今宋炀和伍州同是泾渭分明的两家阵营,陈蓉这一个月连上宋府的行为落在了有心人眼中,陈父陈兄近来的日子可不好过。他们在外受了逼迫,自然便回来威胁陈蓉,她若是再攀不上宋炀,只怕陈父就要将她送给伍旭当妾侍了。
陈蓉咬了咬牙,只能在今日放手一搏。
州府里有人工凿引的河,在丛丛假山中蜿蜒,流过后院做了小湖,湖心甚至建了个亭子。今日,陈蓉与宋灯便在这湖心亭里谈天。
宋灯道:“前知州大人可真会享受,凿这么一条小河,景致是有了,花费可不少吧?”
她上一回见这景致,可是在定海侯府里。定海侯府拿着海运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所以费得起这银钱,这知州大人,又是凭得什么?
陈蓉心神不宁,没有察觉宋灯语气中的一丝暗讽,只实话实说道:“知州大人这庭院,钱费得不算多,但人死了不少。”
这事伍州同和钱州判都有份,接着徭役之名,逼百姓替知州修建庭院。干的多,吃的少,一来二去,自然死了不少人。
宋灯心中涌起怒气,但心知不是发作的时候,也不该冲陈蓉去发,便硬生生忍了下来。她见陈蓉神思不属,猜到多半便是今日,开口道:“陈姐姐,你可是有心事?”
陈蓉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事发后还可说自己此时是想着家中父兄想将她送给伍旭才心不在焉,以至于后来赶巧发生了那件事。
于是陈蓉装作因这话吓了一跳,长袖一摆,将桌上冷茶挥倒,尽数泼到了自己的衣裙上。她惊叫一声,立时站了起来,周围的侍女连忙拥上,拿出帕子去擦,可到底是湿了一大片,颇为不雅。
陈蓉失魂落魄地对宋灯道:“阿灯妹妹,能否……”
她看向自己湿漉漉的裙子。
宋灯道:“陈姐姐,你别担心,我这就让人带你去我房里先换身衣裳。”
陈蓉点点头。
宋灯指了两个小丫头。
陈蓉看着其中一个,走过时对方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陈蓉深吸一口气。
她要做的事远算不上滴水不漏,但只要能蒙混一时,让宋炀松口纳她入府,之后怎样都无所谓。就算得不到宋炀的宠爱,想来也不至于丢了性命,下半辈子应当还算衣食无忧,这就够了。
沉香扶着她,两人慢慢走在两个小丫头身后,在穿过宋炀院子的时候,陈蓉看准地段,脚下一扭,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她是下了狠心的,所以在石子划破皮肤,衣裙染血的时候,她没有因疼痛而产生一丁点后悔与退缩。身边丫鬟的惊呼和慌乱在她意料之中,只是一时的晕厥让她无法立时做出反应,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按预定的计划对两个小丫头道:“两位妹妹,我好像走不了了,不知这里是否有空屋能让我先坐下来?还需劳烦你二人中的一位替我拿些药来,让我先处理一番。”
一个小丫头面露为难,另一个收了她银子的小丫头则适时道:“陈姑娘这伤要是不及时处置,不知会不会留下疤来?现下跑回去问小姐也来不及,不如我和沉香先扶陈姑娘到最近的空屋,然后你去找药,我在这守着,也免得冲撞了知州大人?”
那小丫头渐渐动摇,最后被说服,转身朝宋灯的院子急急跑去。
陈蓉则被扶到了宋炀院子里一处不常用的空屋,收了她银钱的小丫头朝她点点头,便去寻宋炀了。
沉香道:“小姐……”
陈蓉道:“你不必再说。”
她开始解裙子,露出修长白皙的腿,上边被石子划破的伤口渗出了不少血。伤口有些深,或许真会留疤。
沉香叹了口气,自觉走到门前,小心观察外边,以防被除了宋炀以外的男人闯了进来。
陈蓉知道,要到宋灯的院子必会经过宋炀的院子,所以才谋划了这么一出。她让那被收买的侍女提前将宋灯院子里日常备下的药藏了起来,这样找药的丫鬟一时半会便回不来。再让那侍女去寻宋炀,便说一直不见找药的丫鬟回来,只好向宋炀院中求药。陈蓉到底是客,又在府中受伤,宋炀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多少要来看一眼。而“不知”侍女去找宋炀的陈蓉,因为害怕衣裙和伤口沾到一块,提前解下,也算情理之中。她身边又有沉香相伴,能让她看起来更像意外之下的受害者。
陈蓉神色沉沉,知道这谋划要成,多少需要点运气,可好处是,宋炀和宋灯很可能将这看作一场意外,不至于对她态度太坏。
如若不成,她便只能梨花带雨地对宋炀投怀送抱了。可她见宋炀性格未必会怜香惜玉,到了那时,她便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沉香突然跑回她身侧,道:“小姐,宋小姐来了。”
沉香没意识到不对,陈蓉却眼皮一跳。
第24章 为我用
这房门久未使用, 户枢难免有些不灵光,推门时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陈蓉一时竟有些不敢看。
可她终归要面对的,于是短暂的逃避后, 她又抬起了头。
清瘦的少女背着光站在门前,陈蓉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 只注意到, 她并未带着乌压压的人群挤在门前看她笑话, 只孤身一人。
宋灯看了眼沉香,道:“伤药带来了, 你会处理伤口么?会的话就出去拿了东西再进来,不会就让我的丫鬟来替你家小姐处理。”
沉香看向陈蓉,陈蓉对她道:“你来就好。”
沉香这才快步往外走,果然见到宋灯的婢女们远远候着,理应被她家小姐“收买”了的那位备好了清水,找药的婢女也备好了药,两人神情自若地站在最前边等她。沉香心里其实还是没能完全摸清来龙去脉, 可这不妨碍她明白, 小姐的计划多半已经败露。她走在毒辣日头下,却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等沉香拿着药回来,宋灯已经来到陈蓉身边的小塌上, 与她相对而坐。
宋灯听见脚步声, 看向她道:“沉香,关上门,过来替你家小姐处理伤口。”
沉香自然照做。
陈蓉发现自己看不懂宋灯。
面前的宋灯沉着, 冷静,行事自有分寸,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位尚未及笄的千金小姐。
最重要的是, 她到此刻还是不明白宋灯到底想要什么。
陈蓉或许不是顶顶聪明的人,可她也不是蠢蛋。见宋灯与从前娇憨模样大相径庭,她便知道从一开始,宋灯便对她怀有戒心,这才刻意做出好欺骗的模样诱她上钩。而陈蓉也确实心怀不轨,咬了钩子,所以实在没有立场去指责宋灯什么,成王败寇罢了。
她只是想,宋灯大可以直接将她赶出州府,亦或者大声唾弃她不知廉耻,得陇望蜀,却不应该像此刻这般沉默。所以陈蓉断定宋灯有想让她做的事,只是不知道,像她这样的人,又能为宋灯做什么事。
宋灯看着陈蓉小腿上那长长一道疤,心中也有些感慨。其实在听了侍女回报之后,她便已经猜到陈蓉想做什么了,只不过为了抓个现行,好攻破陈蓉心防,她才选择了放纵陈蓉的行为,只在本该宋炀被引入局时取而代之。
没想到陈蓉这样狠得下心,好像这身血肉不是她自己的一样。
宋灯难免去想,这道伤,倒有一半出于她的放纵。
沉香为陈蓉处理伤口的举动很熟练,宋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终于开口:“陈姑娘,你想嫁给我哥哥?”
她用了好听些的词。
陈蓉因伤口的疼微微蹙着眉,倒是听宋灯这么说时忍不住笑了,道:“何来嫁娶,不过是想做你哥哥的一房妾室罢了。”
她自然可以再狡辩,可明知宋灯不会信,倒不如说几句实话,反倒不会让自己太难堪。
宋灯道:“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喜欢他么?”
陈蓉有些想嘲笑她的天真,可看向她的眼睛时,便明白,宋灯知道她做的这一切和男女间的倾慕没有多少关系。
宋灯见她神色怔怔,便确认了答案,又道:“是你自己想这么做,还是别人逼你这么做的?”
这问题有些难住陈蓉了。
她想了想,若将责任全推到父兄头上,宋灯大抵是不会信的。事实上,尝试搭上新知州这件事,确实是陈蓉自己提出的。可她之所以会提出这个想法,也不过是不想被急迫站队的父兄送给伍旭这等败类。
陈蓉试探道:“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宋灯道:“我知道,你的父兄待你不算好。”
陈蓉平日言行虽有所掩饰,宋灯多少还是察觉出她同家中关系不对,所以让人细细探查了陈家。陈蓉的父亲是州府里的吏目,掌管整个州府的文书,即使是小吏,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小吏。陈蓉上头有个庶出的兄长,下边有个新夫人生的弟弟,都与她年岁相仿,她这个原配所出的女儿,在陈家地位也只比那些婢女高上一些。她幼时相貌并不出众,却好强,常与兄长打架争抢东西,后来年岁大了些,渐渐便打不过兄弟,又有了新夫人,新夫人手段厉害,面上并不苛待,可她就没一天能吃饱饭。再后来,陈蓉逐渐生出美丽姿容,有了几分窈窕淑女模样,陈家这一家老少,便打起了将她卖个好价钱的念头。
陈蓉想,宋灯这么说多半是查出陈家人是什么德性了,这于她应是一件好事,起码宋灯对她的印象可以因为糟糕的家人稍微挽回一些。
宋灯欲言又止:“这样的家人……”
陈蓉道:“这样的家人并不是我自己选的,倘若我能选,我宁愿生下来便没有父母。”
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没有多护着她,反倒对大哥多有讨好,巴不得大哥能把她当亲生母亲。陈蓉虽不怨恨她,却也没有多少怀念,所以能轻松说出这句话来。
宋灯道:“若是我今日没有来,你当真入了宋家,让陈家剩下的人这样沾你的光,你甘心吗?”
沉香终于将陈蓉的伤口处理好,陈蓉将衣裙整理好,道:“自然不甘心,可我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去管他们呢?”
听到这里,宋灯便确认了,陈蓉与陈家人实在没有什么骨肉亲情,看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是陈蓉无暇他顾,只能被迫与父兄做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宋灯对她道:“你算计了我和哥哥。”
虽然没算计成。
陈蓉心想,终于来了,她看向宋灯道:“我很抱歉。”
只是这份愧疚没能强过她想逃离陈家的心,所以她最后还是做了这样的算计。
宋灯道:“你在父兄逼迫之下,看起来有选择,其实都是你不想走的路。我当然可以怪你,可怪你也没有意思,所以我想给你一个选择。”
这是一条真正能走的路,如果陈蓉不愿选,那便当是宋灯先前错判了她。可如果陈蓉同宋灯想的一样,她想给她一个机会。
陈蓉心里涌现了许多猜测,可终归落到出卖色相上。她兴致缺缺,但仍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宋灯道:“你父亲的这份官职,交给你来做如何?”
陈父身上这个吏目的职位,在正经官家眼中不算什么,可在平头百姓之中,已颇值吹嘘。正是因此,家中妻妾与子女才攀附他而生,生死贵贱都由他一言喙定。若换陈蓉做了家中顶梁柱,攻守转易,家中诸人的表现或许便会相当精彩。
陈蓉初听这话,觉得荒唐,只当宋灯在同她玩笑。可见宋灯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很是认真地等待她的答复,她竟头一次说话磕磕绊绊起来:“女子、女子怎么能当官?”
宋灯道:“女子为何不能当官?先帝时有名为黄蕙的女子入工部,主建的淮南堤坝如今还在防洪。再往前,圣武帝时还出了两位女将军,一度将鞑靼打得不敢南下。成泰帝时甚至还有个连中三元的女状元,要知道,陈国开国以来,能连中三元的人便没有几个,那位女状元便能独占其一,这是何等的了不起?”
宋灯说这话的时候,脑海里难免想到元孟。因为这些话,最早是元孟说的,在力排众议,封她郡主,赐她封地,让她掌管京郊东军大营兵权时。
如果不是他细细翻了记载,她是不知道有这么多了不起的女前辈的。
宋灯没有沉溺在回忆中太久。
元孟会是个好君主,这一世若还能君臣相得,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幸事。
她看向陈蓉,发现她眼神涣散,难得露出动摇又不知所措的模样。
宋灯道:“你在害怕什么呢?”
陈蓉有些无奈,这么耸人听闻的一件事,在宋灯口中却显得那么平平无奇,分明有那么多会让她担忧的事,宋灯却好像真的不解一样,在问她怕什么!
陈蓉道:“我做不好那些事怎么办?”
宋灯道:“你以为这些事做起来有多难?难的不过是得到这个机会罢了。”
而她能为她做的,便是解决这个最难的问题。
从陈蓉讨好她时讲述的那些青州事物里,宋灯便能发现,陈蓉对青州极为了解,州府里的那些阴私也知晓不少,只不过藏着掖着不愿在她跟前透露。宋灯猜测,陈蓉的消息来源是她父亲,贪婪自大的吏目没想过防备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的女儿,更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远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家聪慧。
陈蓉咬咬唇,道:“女子当官,定是要受人非议的。”
有时候流言蜚语也能杀人,如果真夺了陈父的官职,他可不会顾念什么骨肉亲情,一定不介意亲自带人用大义的名头害死她。
宋灯道:“百姓如果衣食无忧,有些确实会生出闲心,喜欢议人长短,恨不得一个唾沫压死一个人。可现下,青州的百姓饿太久了,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头上站的是男子还是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陈蓉听闻宋灯话语中隐含意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问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我能为你和宋大人做些什么?”
她很清楚,天上不会平白掉下这样好事来。可宋灯的饵确实充满诱惑,哪怕知道尝一口便可能万劫不复,她最终还是没能忍耐,想要上前一步。
就一次。
起码就让她试一次。
第25章 青州墙
宋灯今日穿了一身玄色, 做男装打扮,头发也高高束起。明眼人一看便知她是女儿家,只不过为了方便出行才作此打扮, 大多善意笑笑,也不说什么。
当然, 哪里都少不了那等成日盯着别人说酸腐之话的老学究。反正话递不到宋灯跟前, 她便权作不知道。自己活得畅快就行, 哪还要在这些无足轻重的人跟前扮个十全十美。
身旁的陈蓉也做了男子装扮,她打量宋灯, 发现她确实不在意旁人目光。
宋灯刚好转向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陈蓉同她对上目光后,率先移开了眼。
宋灯则顺势多看了她几眼。陈蓉确实是楚楚动人的相貌,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也习惯以这样的面貌示弱,这几乎成了她能够生存下来的不二法门。可在决定踏上宋灯的“贼船”之后, 她便发了狠劲去改, 刻意肃起眉眼,显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来。
宋灯倒不觉得她矫枉过正。
毕竟陈蓉相貌多少显得软弱可欺,她又不同宋灯, 家世背景雄厚, 纵使温言软语旁人亦不敢小觑,所以只有先自己立起威风,让旁人知道她不好说话, 接下来才能真正做点事情。
宋灯带着陈蓉来到了青州城门处。
先前,在陈蓉向宋灯介绍青州的水土风物时,陈蓉曾偶然提起过前知州在任时就开始修建, 一直到他离任都未完全修好的城墙。
宋灯那时便将这事记在了心里,后来也让人顺着往下查出不少事儿,不过到底还是习惯亲自来看上一眼。
青州地处北川,虽不像顶在最前边的烈州一样,常与鞑靼开战。可青州离战火纷争之地并不算远,又有不少百姓有亲戚在烈州,常常收到哭诉亦或寻求投奔的书信,一来二去,自也时时担忧开战。
在这环境下,前知州提出要修建城墙,以免被鞑靼攻入,倒也显得顺理成章,自然无人反对。自此,青州百姓身上便多了一项修建城墙的力役要服,众人怨怼归怨怼,可想着总比到时鞑靼打进来,大家被抓去充军,拿着破刀上阵杀敌来的好。
可是城墙一修便是三年。
第一年,青州仿着烈州,依葫芦画瓢地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城墙。虽不敢说是坚不可摧,但有了这城墙,就算鞑靼打到城门口了,也一时冲不进来,好歹能给城里的人一些喘息,以致反击的机会。
青州百姓还来不及高兴呢,主建城墙的伍州同和钱州判便带人把城墙给砸了,说是烈州那边的城墙不好,鞑靼已经摸索出了相应的攻城器械,他们不重新修建的话,这城墙聊甚于无。
于是在第二年青州这道城墙修建好还没有多久的时候,便又拆了重建。听闻新修建的城墙特地请了名家构筑,修建好后保准鞑靼人的攻城器械没有丝毫用武之地。
第一年的徭役里,青州死了很多人。
所以听到有关新城墙将会多么坚牢的时候,没有多少百姓笑得出来,他们只能叹口气,然后安慰自己,起码这一次城墙建好后,鞑靼就打不进来了,他们也不用担心像最北几州那样,被那些蛮荒人烧杀抢掠。
于是青州人又俯下身子建起城墙,在烈日里汗流浃背,又在寒冬里瑟瑟发抖,近乎熬灯油一样熬着命里剩下的那点力气和生机。
这一次,城墙建得更慢了,兴许是因为服役的人比从前少了许多。
而没等到新城墙建好,伍州同又提出了新问题——他们建城墙的砖石不够好,到时鞑靼人拿撞车多撞几次亦或者用火去烧,兴许城墙就要坏了。
这命途多舛的城墙还没建完又被拆了,伍州同特地让人从南边运来坚固的石料,让役人先将石料磨成规整模样,再第三次建起城墙。
这一建,还没等到城墙再次落成,知州便突如其来地调了任,伍州同和钱州判也闭门不出,只有服役的苦力仍在按部就班地修着城墙,因为没有人让他们停下来。不过他们多少注意到这段时日少了监工,虽不敢完全停工,但多半选择趁着这个时机多躲躲懒。
宋灯自到青州以后,但凡出门都是轻车小轿,戴着幕篱,一点真容不露。因此,纵使此刻大大方方地站在城墙边,来往的人里也没有个能认出她的。
她伸出手,摸了摸这城墙。石料确实还算坚硬,却远不值传言里那个价。
自打听闻这城墙用各种借口造了三趟,查办过好几个贪官污吏的宋灯便明白里边是什么事了。
宋灯听陈蓉细细讲述前知州在任时的情形后,心中更是隐约有了底,猜测伍州同与钱州判和先前的马知州原本不是一路人,是后来才上的马知州的船。
伍州同这两人算青州长驻的官,在这荒凉地界待的久了,自觉升迁无望,便一心只想捞钱。在马知州上任之后,兴许是马知州向他们允诺了什么,这两人便开始替马知州捞钱。
宋灯会这样想很简单。
毕竟伍州同二人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是要马知州点头的,马知州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那么定然要分一杯羹。再如果,这些事不是马知州主导,而是伍州同两人买通马知州,要他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伍州同两人不对宋炀施以相同手段,而是一上来便处处阻碍,将宋炀得罪个干净?
这么前后一串联,宋灯的猜测便呼之欲出。
宋灯陷入沉思的时候,陈蓉也没有闲着。她见宋灯对着城墙露出这样凝重神情,心中揣测这城墙大抵是个可以发作的由头,只是不知宋灯这第一刀是要砍向谁。
她努力回想了一番宋灯近来向她问的问题,心中逐渐浮现一个名字。
伍煜。
“在想什么?”
宋灯突然的问话吓了陈蓉一跳,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说了实话:“在想姑娘是不是要对付伍州同。”
自那日与宋灯谈话后,陈蓉那一声宋妹妹便再叫不出口,同侍女一般唤她小姐又太奴颜婢膝,想来想去,只能敬称一样唤声姑娘。
好在宋灯对这些小事并不上心,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新称谓。
宋灯没有直接肯定她的猜测,而是问:“你说这城墙还要不要建?”
陈蓉抬头,看着上边光秃秃,只建了一半的城墙,脸上满是漠然。如果说最开始,她还曾因为知州那些抵御外敌的话而心怀期盼,那么这三年下来,她对这道城墙早没了期待之情。
陈蓉道:“有什么好建呢?再建下去,修城墙修死的人说不定比鞑靼打进来杀的人还多。更何况,说了这么多年,也从没见鞑靼真的打到青州,何必杞人忧天。”
因距离鞑靼人近,青州每隔一阵便会流言四起,担心鞑靼打到青州。时日一长,大家渐渐便习惯了这种恐慌,只一心想着不会殃及青州,若真殃及,那便是命,跑也跑不了。比起那遥远的威胁,确实是眼前的徭役更要命些。
宋灯想,这应当就是大多数青州人的想法了。
她开口道:“城墙还是要建完的。”
毕竟从前世来看,这次鞑靼很有可能打进他们前边的解州翼州,就算他们修起来的城墙再寻常,那也比没有城墙来得安全,没有城墙的话,鞑靼攻进解翼时很可能就顺带冲进青州劫掠了。
陈蓉听了,沉默不语。显然,她并不赞同宋灯的决议,却没有出言反驳。
宋灯道:“但不会像之前那么建了。”
陈蓉抬眼看她。
宋灯道:“要给粮给钱,像正经雇佣力夫干活一样,让百姓高高兴兴地把这个墙给建好。要让每一个人知道,在新知州手下,建这道墙是为大家保命的,断断不会催大家的命。”
做好事是真心的,收买民心也是真心的。毕竟他们的时间不多,能越快盘活青州越好。
陈蓉很早就不将宋灯看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心知她说话向来说到做到,不禁提醒道:“这是不小的支出,州府的钱可都掌握在伍州同手中,要他乖乖开仓放粮可不容易。”
宋灯微微一笑,露出点狡黠:“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蓉心头微动,道:“姑娘,这可不像好人做的事。”
宋灯道:“我向来是对君子做君子,对小人做小人。”
陈蓉听了原本只是笑,可想了想,发现宋灯确实是这么做的。先前她曲意逢迎,腹内藏奸,宋灯便将计就计,同她做戏。如今她愿意将一切摊在台面上坦白,宋灯便也不遮掩,做什么都大大方方。
陈蓉道:“你想怎么做?”
宋灯道:“青州的百姓苦累了这么久,自然要唱出义女子含泪灭亲,仁知州震怒斩贪的大戏给他们听,让他们松乏松乏。”
陈蓉听到义女子时便意识到了什么,再听到含泪灭亲时,心中说不上是沉了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
宋灯拍拍她的肩,道:“好啦,放松一些,但凡戏曲,名头总要夸张一些,不会让你父亲有性命之忧的。”
其他就不敢保证了。
陈蓉自然也听出了这个意思,可她没有犹豫太久,便道:“不敢辱命。”
第26章 开粮仓
伍煜半躺在床上, 挺着个肚子,旁边年轻貌美的姬妾衣裳半敞,露出细嫩皮肤, 正靠在他怀中为他斟酒。
纵使温香软玉在怀,伍煜仍是心烦意乱得很。
马知州突然调任这事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马知州临走前还不忘再三叮嘱, 让他和钱斌与这新来的知州作对, 总归不能让宋炀发现马知州先前那些猫腻,拖到战事结束即可。
具体该怎么做马知州也没说, 但看他意思,必要的时候,他和钱斌怕是要替他背下那些罪责。
该这么做吗?
伍煜和钱斌也犹豫了很久。可想了想先前投进去的那么大笔银子,他们就跟有心火在烧一样,做不到壮士断腕,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马知州做事。
若不是冲着马知州身后的人,他们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钱斌胆子小, 还特地问过新来的知州是什么由头。伍煜记得, 马知州当时神情颇为不屑:“不过就是京里的一个破落户,运气好,祖上承了爵, 到他这一辈早没落了。这回若不是鹬蚌相争, 何至于让这小子得了利。”
钱斌听了这话,仍是半信半疑,他们想求富贵不假, 可又不是蠢人,生怕被骗去做了冲锋陷阵的傻子。
马知州给气笑了,道:“若他背后真是那位, 你们也不想想,就你们这水准,配处理这事吗?倒时反倒误了殿下的大事,我找谁说理去?”
马知州这么一说,伍煜倒是放心了,这事处理不好,他和钱斌或许第一个倒霉,可马知州也跑不远,想来新知州确实不涉派系之争,只是个刚好插进来的倒霉蛋。
伍煜这么多年下来能在青州屹立不倒,甚至捞出个身家巨富,自然也有过人之处,想要糊弄宋炀这种不知世事坎坷的少年人还是手到擒来。
他只是惯于谨慎,担心这少年人也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手段,让他们临到头了反倒晚节不保。
宋炀上任这一个月来,倒也有些动作,可都不见成效,行事间不算太有章法。钱斌成天让人盯着知州动向,一来二去,渐渐都不担心了,觉得新知州就是个糊涂蛋,稍稍为难他一下,他就要晕头转向。他们只要趁着佯装卧病在床这一两月,让人将假账本做得天衣无缝些,之后便可出关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伍煜近来总有些提心吊胆,感觉宋炀憋着什么大招没出。有时半夜都会被魇醒,恨不得宋炀快些出招,不管是好是坏,起码让他心里落个踏实。有被他宠爱得不知轻重的姬妾同他玩笑,说他这是做多了亏心事,怕冥冥中有报应,才这么心慌。
换作平日,被美人这样说两句,伍煜非但不恼,还要笑嘻嘻地凑上去,同人做些快乐事。可那一日,他一听这话,便雷霆大怒,立时让人将那姬妾拖了出去,衣服都没给人穿,硬生生让她受了三十大板,腿都给打烂了。现下那姬妾被关在自己房间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报应,什么报应?
如果有报应,他就不会有今日。伍煜就着美人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酒,感觉心中那些烦忧总算压下去些,还来不及同姬妾狎昵一番,便听见外边有人急匆匆地跑向内院。
“老爷,出事了!”
来报的人停在门外,语气中满是惊慌。
伍煜立时将姬妾推开,也不管人差点撞到床头,自顾自穿上衣裳,道:“还不进来!”
一旁的姬妾与下人也习惯了,立时收拾好悄然退下,只留报信人与伍煜在房中。
伍煜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还算镇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回老爷,城外来了一支甲军,粗略算起,有一千人,是州中巡检兵甲数量二倍有余。”
伍煜大惊失色,道:“这是哪来的人?”
下人道:“领头的自报家门,说是……说是新知州向淮北侯府借的兵!”
淮北侯府位于北川和中原之间,是阻止鞑靼南下的最后一道防线,自然手握重军,地位超然。伍煜万万没想到,一个马知州口中的落魄人家,竟能向淮北侯府借来兵马。一千人放在边关算不了什么,放在青州却能做许多事了!
伍煜越想越慌,一时脑中竟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料到宋炀这是要做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镇定下来,便又有人来报:“老爷,不好了!”
方才还只是“出事了”,一转眼便又是“不好了”,伍煜突然有些胸闷气短,却还是让来人快些报出消息。
“老爷,知州突然在州府外贴了告示,说是前知州修建城墙本是好心,无奈被……被奸人利用,多有贪墨,反倒成了劳民伤财之举。大敌当前,城墙仍需修建,但他决定免除众人徭役,改为官府聘用力夫。还说要补发服役之人前三年的粮食。”
伍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直到听到最后,方才镇定下来,冷笑一声道:“他以为好官这么好做,话说的倒是漂亮,上哪去发这么多粮食?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到时候那些饿红眼睛的刁民可要就着这句话踩平他的州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伍煜听到贪墨时心中一紧,可随后想,两本账,一本关键时候用来威胁马知州的真账在他手里,另一本平素用的假账在钱斌手里。他手里这本还藏得好好的,钱斌那里也没听闻出事,就算真丢了,那假账也不那么好查出问题。钱斌手里那本旧账原本就是官面上糊弄人用的,只不过马知州走的突然,他们没有防备,里边有些帐没填平,这才用缓兵之计想要重做一本。可就算真丢了,以宋炀的本事,也未必能查出什么。
再往后听到粮食一事,伍煜算是彻底放松。果真是毛头小子,做事全凭一腔热血,连点章法都没有。
下人见老爷神色微得自满,不知他心中有何成算,可想了想粮仓那边的事,还是瑟瑟发抖着打断老爷的畅想:“老爷,那告示贴出来没多久,州府门前就围满了人。”
他们先前抓人服役时,几乎没放过多少人家。
伍煜打断道:“我看他今日就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下人硬着头皮道:“老爷,州府那边见围着的人多,便说‘择日不如撞日’,直接带着那些人去开粮仓了!”
伍煜一怔,道:“粮仓的钥匙不是在我这吗?”
那粮仓基本是个空壳,里边可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经不起看的。
下人偷偷打量他一眼,立时低着头道:“告示贴出来没多久,陈吏目的女儿抱了一堆文书到州府,要状告老爷你贪墨。州府里出来了个女子,说是知州的妹妹,在府门前与陈吏目家的分辨了一番,不知怎的,突然便人人都说老爷你是个巨贪,还说粮仓里的米面一定也被你贪尽了……知州见此,便说当场去拆粮仓,不提前告知老爷了。”
伍煜只觉一股心火上涌,烧得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在这一刻,他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宋炀为什么要向淮北侯府借兵。
他这是磨刀霍霍,有备而来啊。
伍煜道:“快带人去……不行,不能由我们出面……找些地痞流氓……”
伍煜口中胡言乱语着,显然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宋炀这是要煽动民乱,借暴民之手收拾他呀。
伍煜登时有些后悔,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重视宋炀,可谁都想不到,这新知州竟会是这样的路数,简直是胆大包天,他就不怕激起民怨后,整个青州都动乱了吗!
同样的问题,陈蓉也在问宋灯。
宋灯道:“怕啊,但得赌一赌。”
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没工夫和伍州同这两个存心拖时间的家伙慢慢熬,所以要快除积弊。况且,她觉得马知州身后的人似曾相识,这般雷霆之势下,伍州同二人必定自乱阵脚,说不定会露出点形迹来。若是真能查出点什么,想来对远在京城的元孟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既决定了要做君臣,那便要做到为人臣子的本分。他们能为元孟做的越多,日后他们能从元孟那里得到的也就越多。
万里前程自己挣,这很公平。
巡检队的甲兵搬出了府库里最重的实木柱,数十人一同搬运,喊着号子按着韵律撞向粮仓库门。
“砰——”
“砰——”
一声接着一声,像撞在了陈蓉心上。
她看向宋灯,发现宋灯仍是那副胸有成竹的镇定模样,忍不住想,在宋灯从她偷出的文书里找出当年零碎记载,另辟蹊径算出伍煜钱斌贪墨数额时,她已经觉得她了不起。
可现下看来,好像还是低估了她。
陈蓉眼里算无遗策的宋灯正盯着巡检甲卫队领头的年轻男子,心想这又是哪来的人。
“砰!”
甲卫队撞开了粮仓的大门,聚集在一旁的民众亲眼看着平日里紧紧封闭的粮仓被打开,里边只有寥寥数袋米面,一时群情激奋,发出巨大嘈杂。
有人想冲上去抢米面,被甲卫队的人拿刀挡住,眼见两边要打起来,宋灯站了出来:“大家都看见了,这伍煜守着的粮仓空空如也,可我青州过去三年里,几乎没有开仓放粮的时候,就连诸位修筑城墙,也从未吃过州府一顿饱饭。这些粮食都到哪里去了?”
有女子在人群中喊了一声:“肯定被那狗官贪了!”
其余人便立时应和起来。
宋灯赞赏地看了眼不知何时混到百姓堆里的陈蓉,对那些青壮年道:“所以今日我们就去砸开伍家的门,但凡能找到被他贪墨的粮食,知州说了,今日便将这三年应补恤给诸位的粮食给发了!”
“开伍门,还我粮!”
“开伍门,还我粮!”
宋灯微微一笑。
第27章 砸伍门
伍州同除了府邸, 还有很多庄子,好在宋灯他们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人手。宋灯点了几个值得信赖的领头, 众人便兵分数路。
她今日又着了男装,倒没别的缘由, 纯粹图它方便行动。她骑着马, 陈蓉跟在她身旁。
宋灯原是不会骑马的, 前世那一番惊魂过后,勉勉强强学了个基本, 因为心有余悸,到底没往深练,如今到了青州之后才又捡起来。
陈蓉倒是骑得很好。
宋灯这么想,便也这么说出了口。
陈蓉笑道:“我可是青州的姑娘。”
她偶尔也想过,鞑靼如果真打进来,她就拿上刀剑跟他们打。当然,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希望在那之前嫁到别处去。
不过现在嘛, 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宋灯与她说话时看到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甲卫队领头巡检, 轻声问陈蓉:“这巡检,好像不是你先前同我说的那个?”
话虽这么问,其实宋灯并未完全依仗陈蓉所说的人事, 自己都是一一看过的, 她分明记得就在三日前,巡检还是一个姓张的中年男子,小腹微微凸起。而眼下这个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身姿挺拔,在甲卫队中颇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意。
陈蓉回头看了一眼,和青年对上目光, 她微微一怔,转回身来,对宋灯道:“确实不是,我之前从未见过他。怎么了,他会妨碍到我们吗?”
宋灯想了想,道:“倒也不是,其实他刚刚还帮了我们一把,而且有淮北军在,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只是来历不明,敌友难分,难免让人心里有些记挂。”
宋灯在谋划今日之事时,想了很久到底该由谁来充当开路兵刃。
她起初想的是青州百姓,就如今日这般引起民愤,再诱之以利,引导百姓砸开伍府大门。可百姓难控,伍府家丁对庶民又不会手软,难免造成无谓牺牲。宋灯想想便放弃了这个选择。
她紧接着想到的便是青州的甲卫队。她仔细观察了一阵,又细细打听从前旧事,发觉这甲卫队与伍煜的关系不算亲密,起码不像伍煜钱斌那样,摆明是一条船上的人。可要说关系不好,那也不是,张巡检是个颇为圆滑的人,伍煜若是要他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他宁肯摔断自己的腿做借口也要拒了,可若是不那么过分的坏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办了。是个可用不可信的人。
像这种一定要在宋炀与伍煜间选个阵营的事,交给张巡检这种人太过冒险,所以宋灯将甲卫队划出了备选。
虽说她今日还是叫来了甲卫队,却不是要他们出力,而是要借着淮北军杀鸡儆猴,逼那位油滑的巡检做个抉择。毕竟淮北军是她借来的一时之兵,不可能一直留在青州,他们还是要有自己的兵甲。只要趁淮北军还在的时候将伍煜钱斌这些人收拾个干净,中间再多加威逼利诱,就不怕到时候甲卫队不肯听话。
可没想到,巡检换了人,还听话异常,颇有几分指哪打哪的意味。
宋灯心知一时半会儿琢磨不清,便将这事暂时抛到脑后。陈蓉见此,终于有机会问道:“姑娘,如今可是去搜伍煜贪墨的东西?”
这是很显然的事。
宋灯知道陈蓉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你想问我们为什么现在还要亲自出马?”
陈蓉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伍煜若是被逼得狗急跳墙,说不定会有些危险。”
宋灯知道陈蓉的考量有道理,但她也有自己的理由:“这一回若是不出面,往后我们想要出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陈蓉想起宋灯先前所说,慢慢有些回过味来。
宋灯也不介意再挑明些:“哥哥即使不出面也无妨,因为他是知州,只要我们做事时口中喊着知州大人如何如何,百姓们就会念他的好。我们却不同,我们是女子,若是在寻常事务上伸手干涉,难免就要有人骂两句牝鸡司晨。可现下,我们做的可是斩贪官,救民水火的大好事,今日吃了我搜出来的这些米,明日那些人再想要张嘴过河拆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宋灯知道,宋炀不出面,正是为了成全她。
陈蓉终于确认,宋灯当日有关女子执政之言,并不是在诓骗她,因为她自己便有这份心。
宋灯见陈蓉神色有异,以为她在担忧陈吏目之事,宽慰道:“你与你父之事亦是如此,虽说陷你父于不义,可你所作所为皆合大义。就算有那酸腐之人想说什么亲亲相隐,斥责你大逆不道,也要看他有没有胆量在那些流了血汗的百姓跟前说。”
这次暴乱里,宋灯让陈蓉做的事很明确。首先,将陈吏目掌管文书里提及伍煜、钱斌以及他们主办事情的全挑出来,带给宋灯,由宋灯从里边查出有关二人贪墨的蛛丝马迹。然后,抱着这些文书,当着百姓的面,在州府门前有理有据地状告伍煜,话中不要提及前知州与钱斌。
于是,陈蓉在州府门前声泪俱下,直说父亲受了伍州同威胁,不敢揭露,可她实在不忍见青州百姓因伍煜一人贪欲受徭役之苦,索性豁出一条命来求知州治理此事。
而哭诉的伍煜罪状更是三分真七分假,真的是宋灯从那些巧立名目的文书中揣摩出来后能查实的部分,假的则是她揣摩后一时无法验证的部分。总归按宋灯说的那样,越夸张越好。
宋灯当时说:“这些巨贪,有时贪下的东西超出你的想象,到时你甚至会惊讶于,青州城这种地方分明贪十年都贪不出那么多东西。”
所以就往夸张的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宋灯的经验之谈。
陈蓉回想到这里,突然发现她若要取父代之,这条路已经铺平了。吏目属吏不属官,只要知州大人愿意委派,她便能走马上任。而有了状告伍煜一事,起码能拿到粮食的百姓都是感念她的,说不定还有些人会埋怨陈吏目贪生怕死,不愿为民请命,这么一来,竟不会有太多反对的声音。
哪怕这事看起来有些惊世骇俗。
可再离谱,再稀奇的事,都及不上自家能吃饱饭来得重要呀。
陈蓉对宋灯道:“谢谢。”
宋灯没有必要对她这么好,毕竟她们的相见夹杂了那么不堪的算计,甚至直到前一刻,她的心里还怀有戒备。
宋灯愣了愣,笑道:“你没必要道谢,各取所需罢了。比起你父亲,我更愿意拉你一把。况且你以女子之身为吏并不容易,往后少不了要依靠我兄妹二人,自然也就能为我所用。这么一想,是不是谁也没占便宜?”
陈蓉摇摇头,道:“我知道,我不是必要的一环,只不过你把我纳入你的计划里,所以我看起来才那么重要。”
她倒是清醒。
宋灯想了想,道:“可能我确实有些想帮你。因为我有时会觉得,这世道给女子的选择太少了,倘若我今日见了一个恰好能帮的你,顺手帮了,说不定来日你便也能帮更多的女子。哪怕不能真正改变这世道,只是让风向稍微偏移一点点方向,那也是值得的。”
更大逆不道的话她没说出口。
宋灯明白,这世间,像宋炀和元孟这样的男子终究是少数,就算是他们,兴许对除她以外的女子也未必同样宽容。毕竟她是宋炀唯一的妹妹,是元孟的救命恩人,所以他们待她好,愿意纵容她。
而世间的大多数男子,在苛待女子上几乎无师自通,还分外沆瀣一气。
在这种情况下,女子若不与女子互相照顾,反倒斗个你死我活,落败便成常理之中。
所以她对女子,确实要比对男子宽松许多。
宋灯回过神时,他们已经到了伍煜门前。伍府高门大户,门前两座石狮耀武扬威,气派几乎要及上州府了。伍府大门紧紧闭着,仿佛丝毫不知外边动静。
可宋灯那边大戏一演,这边便让重兵把守起来,此刻同这里守着的小将领一照面,便知伍府人想跑,但一个都没跑脱。
宋灯想了想,朝那年轻巡检道:“让人敲门,他们若不开,我们就把门砸开。”
摸不清底细,便让他们做些不重要的活,少使唤点淮北军也好,毕竟好钢用在刀刃上。
巡检挑了个看起来便很机灵的家伙去了,伍府里的人还是没动静,好像打定主意要做缩头乌龟。
宋灯没了耐心,一扬手,道:“砸。”
这庄严气派的大门便被砸开了。
宋灯带着此处一半的淮北军进门搜查,剩下一半与甲卫队留在门外,防止伍府里有人外逃。巡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遵从了她的决定。
宋灯若有所思,踏进了伍府。
她这一手其实相当大胆,先定了伍煜的罪,再强行软禁他,最后再来搜集证据。
除了艺高人胆大以外,大抵也是有信心远在京城的元孟能为她兜底,而京城以外,天高皇帝远的青州城里,宋炀便是最说一不二的人物。
宋灯来到伍煜面前,他露出惊讶神色,似乎在想,面前的黄毛丫头又是谁。
宋灯笑了一声,道:“伍大人。”
第28章 林氏子
青州许久没有那么热闹了。
百姓们看了好大一出戏,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伍家人被衙役关进监牢时,还有人朝他们扔了石子,若非被一旁佩刀的甲卫严厉制止, 兴许有人都活不到入狱审问。
最可笑的是伍煜的长子伍旭,其他人好歹配合伍煜装病, 待在府里不曾出门, 以示尽孝。就他一个嫌府中太过无聊, 偷偷溜到花楼,被抓时还在奋力耕耘, 若不是甲卫嫌他污了人眼给他丢了件衣裳,他怕是要一路赤条条地被押进监牢。
陈蓉听到这事的时候,没忍住,飞快弯了弯嘴角,抬起头才发现全被宋灯看在眼里了,宋灯还用食指刮了刮脸,调侃她幸灾乐祸。
陈蓉的心情从未这么轻松过。
陈蓉现下住在州府里, 陈家她是回不去了, 可谁又想回现在的陈家呢,怕是陈家父子自己都不敢住了。他们不冤,当日伍煜得势, 做下的错事不是一桩两桩, 陈家父子看在眼里,非但没说什么,还想借陈蓉攀上伍家, 也跟着享享富贵。后来宋炀问话,算是给他们一个机会,也没人说出真相, 还想陈蓉勾不上宋炀的话照旧要去攀附伍家。如今也没人要对他们喊打喊杀,不过每天夜里往陈宅扔些石头,骂两句狗官罢了。
伍煜这些年贪的东西不计其数,早年贪的全换作沉甸甸的金条,饶是如此,也装了一箱又一箱,看呆了搜查的人,如今东西全充了府库。
而宋炀果真将搜查出的粮食按籍册全补发给有人丁服役的人家,有伤亡的还额外补恤了一份,对于那等不在籍册上,却实实在在做了活的,只要能找到五个人一同担保,也一并发放粮食。当然,这样一来肯定少不了想要利用漏洞多骗些粮食的。但只要不过分,派米面的人统统装作没察觉。
按宋灯的话来说,这叫休养生息。
她们以雷霆之势拿下伍州同,对百姓却要怀柔,不可同样粗暴,否则高压之下必有动乱。
陈蓉见宋灯心里有数,便不再过问她为何放着钱斌不动,笃定她留着钱斌是另有他用。
陈蓉经事少,所以只能想到这一层。
淮北侯府借来的魏参将知道的事更多,站在宋灯跟前时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叹,想她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这般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手段却这样杀伐果断又张弛有度,好像生来就比旁人多出几个心眼一样。
宋灯将魏参将引到小厅,请人坐下喝茶,这才开口问道:“魏将军,你今日来州府,可是我请你盯着的事有结果了?”
魏参将见宋灯这样客气,心中实是熨帖,毕竟侯爷让他带兵为宋家兄妹做事,宋灯便是拿他当下人用,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如今这样面子里子都有了,就算事做的还是一样多,起码做起来舒心。
魏明道:“确实有了点眉目,只是现下看还不分明,我那些兄弟还在往下查,我想着先来同姑娘说一声。”
说不定宋灯这边自己有所了解。
宋灯闻言,道:“将军请说。”
宋灯抓伍煜之前,可是做了全盘计划。从砸粮仓起,她就没打算让伍家人逃了。雷霆万钧下,伍家人一个不落地入了狱,也不用酷刑去审,只慢慢熬着,雇几个戏子在远些的牢房里唱念做打,佯装被严刑逼供,等把伍家人的胆子吓破了,再一个个单独拎出来审。
伍家上上下下的物件都被搜查出来,除却粮食米面几乎发放殆尽,其余统统锁进库房,算作尚未验证其身的赃物。
魏参将带人搜了几遍,也找出些零碎证物,最重要的那几个原本一直没找着。可伍家小辈里虽有像伍煜那样颇有城府的,亦也有像伍旭那样不中用的,机缘巧合之下撞见过些事情,也不知重不重要,为了少挨几下板子,便一股脑地报了出来。
魏参将带着人一条条去对着查了,最后从库中翻出一把钥匙和一张典当条,到典当行里赎回个箱子,打开一看,像是账本一样的东西。
伍煜贼滑,自己琢磨了一套记账方法,外人就算找到了这“罪证”,一时半会儿也读不懂。
可不知道伍煜是不是前半生将时运用光了,魏参将等人找到账本还没审问伍家人多久呢,便有一个妾室开口认出了其中一小段。虽说那妾室也不完全懂得伍煜这套记账方法,可有了这么一小段,旁人钻研起来可就快了,没多久便读出了整本账本的内容,再对照往年一查,桩桩件件都对得上号,伍煜这下死定了。
再去问那妾室,原来是被伍煜掳来的良家女子,大好年华却不得不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做妾室,心中本就多有不平。她相貌姣好,伍煜平日宠爱颇多,难免恃宠而骄,那日不过一句话不妥,便被伍煜打得半死,随后又牵连下狱,如今腿都快烂了。
那妾室此番告密是想活命,好歹让人给她治治腿。
宋灯听了后,有些叹息,虽不能立时确认她清白无辜,将人挪出狱中,好歹让人给她单独开了间牢房,还请了大夫,起码先将腿上的伤养起来。剩下的事得等伍煜这边彻底结束再说。
有了伍煜那账本,再去审伍煜时,他已经藏不住话了。再加上这么多日也没见知州有对钱斌下手的动静,伍煜心中难免疑心自己是被钱斌出卖,哪怕心知这可能就是宋氏兄妹的阴谋,他也不可能停下这份猜忌。不然这账本都拿到了,他们还留着钱斌做什么?一定有问题。
所以伍煜开始坦白了,不过他不与魏参将带来的人说,只敢同宋炀悄悄地讲,反复地说马知州如何向他们承诺大事之后的荣华富贵。他们不知道马知州背后到底是哪位皇子,只知道是极有登位希望的一位殿下。
他同钱斌本就是捞钱的一把好手,碰上马知州后,手下得更狠了,只不过八九成都孝敬了上去。听伍煜的意思,近些年竟操持了不少粮草与兵马。
伍煜这头带来的消息不算出乎意料,宋灯原本也是怀疑那两位,如今不过将这个猜测再确认一遍罢了。
她真正的希望还是放在外边钱斌这一头。
宋灯之所以放生钱斌,让伍煜心生猜忌只是很小的一个考量,更多的,是要让钱斌看着伍煜的下场心生不安,时时刻刻担心知州下一个目标便是他。
人在慌乱之下难免会下意识地寻找救兵,牵一发而动全身,顺着他递出去的消息,自然便能顺着往上摸。
宋灯相信,在他联络的那些人里,一定有聪明人能看出她没立时朝钱斌下手的意图,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的人已经跟着钱斌的信找到了他们身上。她本就不图一次性查到那几位殿下身上,能顺着再摸出几个有牵扯的官员便是极好的,剩下的交给元孟便是。
而现在,魏参将便是在为她追查钱斌那些书信的去处。
魏明道:“姑娘,钱斌那信送到了马成文手里之后,马成文的夫人就病了,寄了一封家书给吏部侍郎刘健,信我们截下来看过,只说了些家常琐事,提了几嘴从前常用的药方。”
他们虽疑心那是什么暗号,但到底查不出确切结果来,自然也不好拿自己的猜测来随意说事,只能如实禀报宋灯。
宋灯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大抵是这桩事合该撞到她手里,她总算体会到了重生的好处。
刘健如今看来是颇籍籍无名的角色,后来却是三皇子手中的一名大将呢。
她对魏明道:“魏参将,有劳你和几位兄弟了,这事不用再查了,将人都撤回来吧。”
魏明吃了一惊,抬头见宋灯已是心中有数的模样,忍不住暗暗咋舌,一会儿想着什么“英雄出少年”,一会儿又想着戏文唱的“谁说女子不如男”。他这会儿总算知道淮北侯为什么会答应借兵了,宋家这一对兄妹,可都不是池中之物啊。
宋灯心里也很是满意,觉得淮北侯府这兵借得太值了,青州两颗毒瘤已除,还抓了三皇子这么一个把柄。而她所付出的,不过是从记忆深处好不容易搜刮出来的,一个于淮北侯府有益的消息罢了。
宋灯对魏参将道:“将军,还要劳烦你带着淮北军在青州多驻留月余,等这些乱象彻底整治好后,我与哥哥再为你们践行。”
魏明连连摆手道:“侯爷本就有令,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宋灯还是多谢了几句,只在最后送他出府时,突然想起一句:“将军,我差点忘了,甲卫队的那位林巡检,你们可有查到什么?”
魏明一拍脑袋,显然也是气自己差点忘了这事,道:“这人有些古怪,一路查上去干干净净,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没什么势力在背后的痕迹。”
这古怪就古怪在太干净上,平日里干净当然是好事,可眼下这关头,谁看了都得多想一想。
宋灯点点头,自是明白魏明的意思。
第29章 音信传
宋灯把收拾钱斌的事全都交到了宋炀手中。
宋炀这几日正沉浸在妹妹是个天生政治好手的恍惚中, 几乎没听进去宋灯说了什么,只在宋灯有意出门时嘱咐了一句:“记得把甲卫队的人带上。”
宋灯这几日对林涣的来历也有了猜测,此刻听宋炀这么一说, 立时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宋炀面上顿了顿,道:“是可以信任的人。”
宋灯心中便有数了。
她想了想, 这下好了, 他们兄妹扯平了, 她瞒了宋炀元孟的事,宋炀也下意识瞒了她, 到时候撕掳开,宋炀也没立场数落她。
想到这里,宋灯笑了笑,不打算立时和宋炀说清楚,反而出门找那位林巡检去了。
林涣被宋灯身边侍女找上的时候,有些无奈,他从没见过有人请人喝茶要请到庙里去的。
“那你现在见过了。”
宋灯将茶杯放在石桌上, 冲林涣笑了笑。
青州这座小庙没有京城的普照寺那么金碧辉煌, 但后山的风景相当不错,歇脚的石桌石椅所立之处视野开阔,宋灯与林涣相对而坐, 守卫的人远远守在四角。
林涣飞快打量了一下宋灯。
宋灯总算不穿男装了, 可这是因为她发现青州有许多女子骑射时也可以穿的衣服,此刻便穿了一身蟹壳青的剑袖,看起来颇为利落。除却初到青州的头一月, 她出行戴了幕篱,现下都是大大方方地抛头露面,街头百姓看见了, 还记得她是当日放粮的宋大小姐,高高兴兴地同她打招呼呢。
她同殿下说的,着实不大一样。
林涣这样想。
结果便见宋灯收了笑,轻飘飘地问他:“或者说,应该叫你杨焕?”
林涣手中茶杯没放稳,发出了一声声响。他看着宋灯了然的神情,知道她方才是诈他,却也知道,现下再糊弄来不及了。
他想了想殿下当时的托付:“……你就远远看着,寻常不要插手,关键时候帮一把便是。宋炀那我会告诉他有事可以寻你,宋小姐那你藏好些。”
说到这时,殿下叹了口气,脸上似乎有些笑意,可林涣再抬头去看,却又消失了:“不过她向来聪慧,宋炀又不坚定,若是瞒不过去,你便直说,她也不会同你置气。”
思及此处,林涣下了石桌,径直要跪在宋灯跟前。
宋灯原本只想探探他的身份,其实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此刻吓了一跳,下意识便伸出手要去扶他。
林涣不敢真让宋灯搀扶,只好站了起来,告罪道:“在下本名确为杨焕,承蒙殿下相助,如今已改名换姓,跟随母姓,从今往后便是林家人了。”
他母亲名叫林淼,做丫鬟玉烟做了一辈子,直到死,也没能将林淼两个字刻在碑上。如今,他来延续她的姓名了。
元孟救他出来时,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做杨焕,把身上的罪名慢慢洗干净,等杨家人死光了,他就能继承东阳伯的爵位,将过往轻贱他的人通通踩在脚下。而第二个,便是让东阳伯三子乘势死去,从此改名换姓,做个同杨家毫无干系的人。
林涣知道,有元孟的帮助,选第一个比较容易,也对元孟更有益处。可他实在厌恶极了东阳伯府,以至于只想毁掉阖府上下,而不想同他们有一丁点关系,哪怕是把东阳伯这个爵位放在他名字前边,他都觉得恶心。
林涣选了第二条路。
元孟果然觉得有些可惜,可他没有劝他,而是道:“你太清高了,像我的一位友人。如果是他,一定也嫌这爵位不干净,宁愿自己闯一闯。太清高不是好事,可也未必是坏事,你便去吃吃苦吧。”
林涣现在回想元孟神情,突然意识到,那个“他”,很有可能其实是“她”。
宋灯是知道那段旧事的,无心刺痛林涣,于是避开不往深谈,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再问了几件事,总算是彻彻底底确信林涣是元孟派来帮手的。
宋灯盘算了下时间,是元孟同她透气会将宋炀调到青州后,他才将林涣派来的。
宋灯对林涣道:“如果我要传消息给殿下,应当找谁?”
她心知,以元孟的性子不会将北川这边的事情全数抛开,定然有帮他盯着的人。
果然,林涣道:“青州这边的消息由我一并递交。”
事实上,在宋灯大显神威前他刚寄了一封信,信中说忠勇侯韬光养晦,暂无实际举动,只试探了当地豪强几番,宋小姐偶尔出府四处游玩,还结交了一个吏目家的姑娘,常常请人入府玩乐。
结果这信刚寄出去没多久,信里的内容便被接二连三地推翻。宋小姐胆子实在太大,林涣原本只想默默藏着,结果见这阵仗,生怕混乱之中宋灯有个万一,只好明晃晃地显出来了。这一显山露水,果然就被宋灯抓到了尾巴。
林涣起初还犹豫要不要立时补上一封信,可越看越觉得宋小姐这腥风血雨刮得太狠,还是看完整场大戏再一并报与殿下更佳。
想到这里,林涣不得不感叹,今晚回去这信上又要再添一笔,好叫殿下知道,宋小姐已经看穿了他的身份。
宋灯道:“我有十分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殿下,你可能保证书信安全?若是泄露了,不只你我,只怕殿下也要受影响。”
林涣道:“姑娘放心,我们自有一套暗码,便是中间出了差错也不会走漏消息。”
宋灯从未与元孟分开这么远,所以对这套暗码并不熟悉,但林涣一说,她便感觉隐隐约约也有些印象,应是元孟当年搞出的玩意儿。
宋灯起身道:“既如此,便劳烦你明日来府上取信。这信看的人越少越好,最好你看完译出来,之后便别让人看了。”
林涣点头应是,心中也暗暗揣测会是什么内容。
纵使因着宋灯一气呵成地收拾了伍州同这巨贪,他刻意将信的内容往深想了些,可第二日真正看到信时林涣还是吓了一跳。
若信中字字属实,这位宋小姐当真是了不起。比起他们这些男儿,她才更像殿下的肱骨。
北川尚有春寒料峭的余威时,京城已经入暑了。
元孟桌前点了盏灯,一晚上已有好几只小虫往里边飞了。
蔺九叩门进来时,发现自家殿下正盯着那盏平平无奇的宫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琢磨了下手头的两件事,想了想,决定将好的那件放在后边说。
元孟早注意到蔺九了,见他迟迟不开口,只好道:“出了何事?”
蔺九道:“于姑娘那边,同苏慕见了一面。”
说完这话,他飞快瞟了一眼元孟,见他神色淡淡,一时竟难分喜怒。
元孟只是有些出神。
宋灯离京后的第一月,他便出手帮了苏慕一把。
天不怕地不怕的福安公主因为不敬祖上,头一次惹得龙颜大怒,恰巧福安因为想要强嫁苏慕,将苏家逼得陷入绝境之事上达天听。
福安被削了封地,还罚一年禁闭,被诬陷入狱的苏大人也被放了出来,和家人团聚,只是要多养几月伤。
不过好在这事在圣上跟前过了明路,苏大人又是个铁骨铮铮之人,有了这么一遭,等福安公主被放出来,圣上应当就会为她另择一门婚事了。
当然,这都是外边的传言。
元孟心知,皇帝原先就知道福安想嫁苏慕,对此也是乐见其成,见苏大人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心中也恼得很。这回若不是福安给他献的药让他的身体乍好还虚,又亏损三分,他何至于寻出种种由头来发作?
由此可见,所谓最受宠的公主也不过如此,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苏慕同福安的事一解决,于暮春又开始愧疚于阁老在危难之际同苏家解除婚约了。
元孟偶尔会想,他为什么要出手救苏慕,给自己找麻烦?
可每当他这么想,宋灯的声音便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响。他只好承认,苏慕父子都是难得的好官,虽说犯起执拗和他对着来的时候,也会让他恨不得他们第二日便告老还乡。可跳出其中再看,他确实需要这样的臣子,人心难免有私欲,而一个好皇帝,不应该有太多私欲。如果朝堂上只有听他话的人,没有苏慕父子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才是真正危险的事。
元孟回过神,发现蔺九还在偷偷打量他,突然发现自己走神去想苏慕了,其实蔺九是怕他因于暮春的行为生气吧。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与其说是生气、惊惧以及想要掠夺,想要战胜的心情,倒不如说是疲倦。
现在的于暮春,还是当年那个让他动心的于暮春,可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元孟了。
他知道如何说笑,如何行事,如何让于暮春放下对苏慕的那点愧疚和过去的情谊。
可是他觉得疲倦。
还有些无趣。
喜欢一个人,会变成这样吗?
蔺九见殿下如此,误以为他失魂落魄,只能咬咬牙,想帮殿下打起精神:“殿下,青州那边来信了。”
紧接着,他看见元孟的神情肉眼可见地生动起来,就好像画中人慢慢有了血肉,从纸中浮立起来一般。
元孟道:“哦?”
第30章 从前我
再机密的信件, 也有八九成是要过蔺九手的,他处理得多了,便是原先看着有些心惊的消息, 渐渐也视若等闲。
唯独今日这信件,让他觉得有些烫手, 好似窥视了殿下的私事一般。可纵使他心里这么想, 信里的内容还是得照着说。
林涣的信分了两部分, 一部分从他的角度将青州事务完完整整说了一遍,宋灯最后嘱咐的那些话也没落下。而另一部分照旧将宋灯的书信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 说是怕自己理解有误,所以将原信内容抄上。
蔺九觉得林涣看起来不声不响,实则也有几分心眼,现在就看,这心眼能不能对上殿下的口味了。
元孟听着信,这才知道宋灯在青州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原先那一个月的韬光养晦, 便是为了这一次能十全十美地将人杀个措手不及。他面上忍不住带出个笑, 轻声道:“她这一手,像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做事向来喜欢谋定后动, 雷霆万钧, 争取一击必杀。所以一看到宋灯料理青州时快刀斩乱麻的样子,便忍不住想她这也算出师了。
可笑归笑,元孟知道她多半还是担忧北川战事, 这才如此雷厉风行。这般做其实还是冒了风险的,安全起见,兴许还是要为她再添两个帮手, 也不知她用不用得上。
这次的林涣不就没起到作用么,得找个她能用,又愿意用的才是。
元孟不再发散,看向蔺九,发现他脸上颇为纳闷,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蔺九是不理解他那句“像我”。手段雷霆的,是从前登上皇位后的元孟。如今的他,绵里藏针,最擅攻心,往往不声不响便将事情解决,连点声息都没有。说起来,倒像是宋灯喜欢的行事手段。
元孟突然有些怅然。
他的手段像从前的宋灯,宋灯的手段像从前的他。可这玩笑,他只能开给宋灯听,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明白,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发笑。
或许他可以写信给她。
这念头还没有浮现多久,元孟便先自己否决。他猜宋灯还有些着恼,况且,既要遂了她的心意做君臣,便不能不庄重。
蔺九发现元孟的神情比方才听到于姑娘那事时更复杂了,念信的声音便不自觉小了些。
元孟道:“好好念。”
他才又大声起来。
抛开骄阳与明月的那点朦胧猜疑,单论心机手段,蔺九是极佩服这位宋大小姐的。尤其是她最后杀鸡儆猴,吓得钱斌向马知州求助,闹得那头露出马脚,堪称精彩绝伦。而最令蔺九惊艳的,却是宋灯最后附上的那封信。
元孟打断道:“你先前说林涣附了原信?”
蔺九心知元孟不会误会,但往前递的时候还是飞快强调了下:“回殿下,是誊抄过的。”
生怕殿下失望后迁怒于他。
宋灯信件到林涣手里转成暗语时誊抄了一遍,林涣送到蔺九这边转回原意时又誊抄了一遍,除却字句外,已没有什么同原信相似。
元孟将那薄薄信纸拿在手里,左右扫了几眼,手翻了翻,满满一封信便看完了,心潮澎湃之际,他又忍不住重新读了一遍,这回读的很慢,恨不得一字一句都仔细琢磨。
宋灯信中说到,马知州并不知晓忠勇侯府同元孟的关系,不知是消息不通,还是三皇子那确实没有察觉。请元孟再去确认一番,如若先前调宋炀至青州的手段足够隐蔽,没人察觉宋炀是他的人,不妨顺水推舟,让三皇子以为,他们是成王的人。
宋灯来青州以后,在揣测马知州身后人物时,曾在成王与三皇子间犹豫,最后偏向了三皇子。因为成王的亲舅舅很快就要在北川同鞑靼作战,她觉得成王应当不至于在背后给舅舅埋坑,那么便更像三皇子的手笔。
正是因想到这一点,她才察觉到一些微妙,琢磨着或许可以利用一番。
成王的舅家实在没有什么权势,虽和三皇子舅家同姓,却没有什么沾亲带故,真论权势地位,在京城里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成王和三皇子争锋相对,输赢常是四六开,他是四,三皇子是六,而他每每落败,多半便是应在了舅家不显之上,盯着三皇子背后的安国公府都要嫉妒出血了。
这种情形之下,他替舅舅挣来这个大将军的名头,想要舅家一举成为新贵,倒也合情合理。
可这征战之事,向来没有定数,今日看着像是去挣功名,明日再看便是去送命的。如果成王心中没有一两分底气,怕是狠不下心将亲舅舅架在火上这样烤。
那么是谁给了成王信心,那人给成王信心是真心为他好,还是有心害他?
联系起后来陈国的惨败,宋灯大胆揣测了一番,背后可能有三皇子的手笔。宋灯觉得三皇子应当不至于通敌卖国,倒是北川这一片有可能被他或者他身后的安国公府蚕食已久,不堪一击,无力久战。所以在成王心思蠢蠢欲动时,三皇子身边人刚好想出这借刀杀人之计,作出北川欣欣向荣的假象,蒙蔽了成王,让他以为这是场必胜之战,只要去了就是摘果子的好事,这才自告奋勇地推了舅家。
当然,这只是宋灯的猜测,并没有太多证据。可要验证也有迹可循,查一查在成王耳边吹风的人,再探一探北川其他数州干不干净,多少能查出点什么。
更何况……
宋灯在信中道,他们本就不需花大力气去查证此事,只要其中有一两条线索能对上号便行。她看着这局面能疑心是三皇子下的黑手,成王只会比她更敏感。
到时让人向成王的人透一透风,等成王回过神,发现自己有可能被三皇子给算计了,剩下的让他自己去查。越是似有若无查不清楚,他们才打得越厉害。
成王舅家虽不显,他和舅舅却亲得很。他舅舅披甲上阵虽说是他走动来的,最后却也是经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事,就算他查出三皇子动了手脚,也不可能将战场上的人换下来。等成王发现自己相当于被三皇子哄着将亲舅舅推去送死,难免要失去理智同三皇子恶斗一番。
最好他们打得难舍难分,给元孟腾出手来,那才是一桩好事。
况且皇上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成日疑神疑鬼,最看不得年轻力壮的儿子在朝堂中搅风搅雨,若是能让他察觉一二,那更是一箭双雕。
蔺九看着元孟微微激动后又沉下心的模样,不得不感叹,殿下便是殿下,光是这养气的功夫,便不知道比他们强上多少。要知道他刚看到这信时,差点连桌子都激动得拍坏了,哪像殿下这么平静。
元孟看着信,心想宋灯还是太过磊落。这事到了他手中,就算原本没有三皇子的手笔,他也会让这件事变成三皇子的手笔。更何况,他比她更了解他这位三弟和他背后野心勃勃的安国公府,这件事多半有他们掺这一脚。估计前世大哥也是回过味来,心知三弟算计得他与大位无缘,这才狠狠心,想要最后博一把。谁知道连这也落在三弟的算计之中,提前告诉了皇上,让他这起兵还没真正起来就被迫结束,跟闹着玩似的。
又或者,大哥起兵也有三弟在他身边埋着的那人的一份功劳?
元孟眼前突然开阔起来,许多原本朦朦胧胧的事务一下变得明朗。
蔺九见元孟神色愈发转晴,这才微微放心,心想男女之事从来误人,自家殿下果然还是专心政事时最为轻松。
被这样想的元孟,在盘算好接下来该如何布局后却移了心思。他翻来覆去地看,怎么都觉得宋灯的措辞比以前冷淡些。
这冷淡不是说宋灯有意轻忽他,而是她太毕恭毕敬,恭敬得他不像一个人,而成了庙里的一尊神。
她从前说话也守着礼节,秉着恭敬,可感觉就不像现在这样。
元孟将那些回忆扯出来反复比对,才发现差距何来。她从前再恭敬,也会拐弯抹角地关心他,如今却是一句都无,只在末尾抄八股一样抄两句制式的祝福,随便找个旁的什么人都比她诚心。
当然,如果那些关心是出于那份情意,宋灯早些断了于她是一桩好事,元孟应当支持才对。
但他又忍不住去想,便是君臣,从前那些臣子上奏折时也没少关心他是否龙体安康,她倒还不如那些臣子关心他。
可他紧接着又想起,他曾经在她面前因鄱阳的一个官员大动肝火,嫌那臣子每次上折子都关心他饭吃的好不好,觉睡的好不好,一点正事不干。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朕食如何,寝如何,自有宫人去担心,再不济还有御医,他废这么多功夫关心作什么!花了那么多钱养他这个人,是要他去做事,不是要他来拍须遛马的!”
按理说,她这样的臣子,应当就是他最想要的臣子了。
底下的蔺九慢慢傻眼了。
殿下还没高兴多久,怎么看着又不对了呢。
竟比先前还要消沉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上夹子了,为了排名能往前挤一挤,更新要放到23:30了,大家别等啦
为了补偿大家,明天仍然是双更,不过我存稿没多少了,往后还是老时间单更为主哈
第31章 青鸟探
蔺九慢慢发现, 来自青州的信是最特别的存在,不管里边传来的消息是大是小,在平王殿下眼里都是重要的。
当然, 他还注意到了一点,平王殿下听完那边的消息并不总是高兴, 常常脸上笑意没带多久, 又陷入另一种惘然。
这一来二去, 蔺九也不免腹诽,殿下这心意到底是在何处, 是于家骄阳,还是宋家明月?但他只敢偶尔在脑内想一想,可不敢真说出来。
那头林涣寄信时,常常提些极细微的小事,那时蔺九还没看明白他的用意,在心中嗤他堂堂男子汉一副女儿家做派,连宋大小姐今日衣裳纹路都要写明白, 真是笑死人了。然后转头发现, 元孟听的极认真,一点都不嫌林涣啰嗦,那时蔺九便懂了, 在这等细枝末节之上, 林涣要比他强。
京城里成王与三皇子正斗得厉害,元孟没让人再推波助澜,只在北川这一片帮着成王, 一点点把三皇子和安国公府安下的人拔出来,好让宋炀兄妹有更多可操作的余地。
北川统共才十六州,其中有九州都被三皇子派系的人把持, 数量多到吓人。就算里边不是人人都像伍煜这般善于贪污,东一点,西一点,经年累月贪下来的东西也不少了。
整个北川现在就像一个空壳子。
这么大的事自然不可能做的悄无声息,就算安国公想让这消息被压下去,成王也会想办法把事捅到朝堂上。
于是皇上最近又被气到了,连罢了半个月早朝,元孟结合后世来看,知道他这是身体愈发不好了。
外边的事都还顺利,但因为已经成功过一次,给他的愉悦倒也没那么大。元孟更期待的是来自青州的信件。
宋灯在那以后便没写过信了,寄过来的全是林涣记载的青州事务。
宋灯收拾完伍煜和钱斌以后,宋炀这个知州突然便深入人心了,走到哪都有百姓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好像他不是刚刚上任,而是已经治理州府多年一般。再加上如今整治北川的风向,朝廷很快便派了两个手脚干净的填补上州同州判的缺。在两个新来的下属跟前,宋炀也算青州的老人了,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众人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做事突然就变得简单起来。
端午的时候,青州的城墙竟修好了。
宋灯带着州府上下包了一日粽子,说是要发给城中百姓。因着知州身先士卒,其他官员也不好说丧气话,一个个想着与民同乐的名头,撸起袖子做他们眼中厨子与女子才该干的活。
米馅都是州府里的大厨提前调好的,虽说那些披着官皮的大人们把粽子包的一个比一个难看,可馅料在那,粽子的味道差不到哪里去,里边还有腌好的肉,虽说只有指甲盖大小那么一块,到底也是荤腥,能来的百姓几乎都挤到了州府跟前领用。
林涣说,自那以后,青州的百姓好像不那么畏惧州府里的人了,不像从前那样,只认知州一个,偶尔也敢同旁的官员玩笑了。
元孟当时看到这儿,京城的端午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他突然有些想吃粽子,便让人吩咐厨房去做。
可元孟明面上再落魄,到底是个王爷,厨房里的人哪敢怠慢自家主子,哪怕是粽子这种民间小食,那也要做的精益求精,别出心裁。
于是最后端到元孟跟前的粽子,一个个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比林涣信里说的拳头一样大小的粽子小了一倍有余。元孟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拆开吃了。
林涣随信还附了一条端午索,说是宋灯跟那位女吏目学的,编了许多,在州府里逢人就送,他恰好有事去州府,得幸领了一条。但他觉得女吏目编的更好看,于是谎称丢了,找女吏目再领了一条。
蔺九初次读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林涣胆大包天,明知殿下看重宋小姐,还敢嫌弃宋小姐的手艺。果然,元孟听信听到这段时眉头就皱起来了。
只不过,那眉头没皱多久,就又松了开。
林涣将宋灯那条端午索献给了元孟,只说到底是宋小姐一片心意,他有了女吏目的端午索,便只能将宋小姐的转赠他人,不能让那片心意白白浪费。
蔺九当时就觉得,林涣是个奸臣的料子。
他想想也有些唏嘘,昔日在杨家的时候,林涣多孤高的性子,如今倒圆滑起来,在揣摩上意之上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如果他当日就有这份功底,说不定今日还好好做着杨焕呢。可再回过头看,正是因为吃了这些苦头,他才变成了今日模样。
七夕,宋灯仿着京城里的花灯节,在青州城里办了一场花灯会,虽不如京城里的繁复美丽,但城里的百姓从未瞧过这样的热闹,都十分喜欢。
花灯节啊……
元孟突然就想到了宋灯在京城度过的最后一个花灯节,他明知她在等他,却没有去见她。好在现在看起来,她倒没有因此厌上花灯节,还是很喜欢那份热闹。
只是很奇异的,他并不感觉欣慰,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有些空落落的。
蔺九这些日子下来已经有了经验,知道元孟每每如此,是心里不痛快了,这种时候,多聊聊宋灯就好了。
蔺九道:“宋姑娘和我想象中不同。”
元孟果然抬起头,有了兴趣:“有什么不同?”
蔺九道:“先前见的时候,以为宋姑娘个性内敛,不爱说话。可这一封封信看下来,宋姑娘其实胆子大得很,行事果断,不知胜过多少男子。”
像找人学武艺骑射这一类就不说了,宋灯推女子作吏,以女子面貌在青州城里行走,少有遮掩,治贪官留下赫赫威名,这桩桩件件都颠覆了蔺九从前对她的印象。
其实一开始,蔺九心里也嘀咕过,宋灯一个女子,想要的东西实在有些野心过盛。可慢慢地,他发现,有些高官厚禄的男子实在太过蠢笨,不及宋灯万分之一,如果仅因为她是个女子,就不能施展她的聪明才智,实在是太过可惜。
元孟笑了笑,道:“她看起来胆小,其实非也。这京中处处勋贵,丢一个石子能砸出三个贵人,她便有意收敛,顺应规则,其实只是不想招惹麻烦。到了青州,宋炀便是第一,她做什么都有后盾,自然就敞开了本性,想到什么就立时出手去做。”
前世她在他跟前,有时谨慎,有时大胆,可见他做靠山做得不如宋炀好,却也不算太差。
蔺九看着元孟神情,心想,看,就这么简单,他才提了宋姑娘几句,殿下这就高兴起来了。
年节时青州又送来了一封信。
蔺九可等太久了,心中有些埋怨林涣这回寄得太慢,殿下已经好几日阴晴不定,多半是等着这信的缘故。
蔺九收到信时照常要打开先译一遍,拿刀拆开泥印时,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可不就是那青鸟么。
蔺九还没乐多久,打开信件便发现,今日是做不成青鸟了,青州可出大事了。
自从宋炀把持住青州府后,一切都井井有条,百姓养足了精神头,自然也就有了干劲。府库里有从伍钱两家没收的财产,州府并不缺钱,宋炀削减了两年的赋税,还承诺春种时会买许多种苗供给百姓。
一时间,青州城里开荒的人就多了起来,哪怕没赶上种粮食的好时候,将地占下来多翻几遍,肥肥土也是好的。
这开荒的风吹遍了整个青州府,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下去,突然便有人发现了一个铁矿。那人发现铁矿时,附近可有数十人,眼见着无法独占,索性便一路宣扬开来,最后报到州府,想着由州府统一把控后,整个青州都能分一杯羹,一同去做铁器的生意。
青州人穷太久了,又不像两广之地,光凭种粮便能富得流油。宋灯不可能让人将这铁矿封起来,不去开掘,这只会失了好不容易得到的民心。况且,就算她现在这么做,青州有铁矿的消息也未必封锁得住。
所以这铁矿势必是要开掘的,长远来看于青州亦是一件好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支撑北川前线的兵械供应。
但正是因此,青州的战略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宋灯开始担心鞑靼一旦破城,不会沿着边线进攻,而是选择直入青州腹地。
他们需要人来镇守矿脉,护卫青州。
宋炀已经向朝廷上了奏折,只等朝廷派人。
宋灯难得写信,是因为她心中有了人选,不方便从下使力,便希望元孟能试试从上边影响一二。
元孟一看人选,淮北侯府。
淮北子弟的品性尚可倚重,不用担心大敌当前却因铁矿之利相争。而另一方面,北川上留下太多成王与三皇子的印记,已让天子心中阴霾重重,只有淮北侯府这种尚且置身事外的,能让天子放心去用。
元孟突然发现,她向他求的,总是他能给的。
唯一一次知他可能给不了却还是求了的,他果然没给。
第32章 心事结
元孟在几个不起眼的地方活动了一把, 最后圣旨下来,果然以守城名义派到青州守矿的是淮北侯府的人。
元孟听着淮北侯世子的名字,想起他的夫人原是定海侯府的女儿, 这一世同宋灯还有些交情,不知道她会不会高兴?
淮北侯府领着十万大军, 充当北川与中原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次前往青州, 领兵的是世子,带了三万人, 剩下七万人继续同淮北侯守在关隘。
可别小看这三万人,要知道这次与鞑靼作战的大军说是五十万,其实只有三四十万人,里边还不乏年老体弱亦或尚未长成的稚子,都是家中再无他人,被强行充了兵丁。同这样的四十万人相比,淮北侯府的三万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正值青壮之年, 平日也训练有素,能守在青州,着实让元孟松了一口气。
蔺九见元孟心情难得放松, 也知办成这桩大事让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偏偏这时, 又有另一桩麻烦事找上门来。
于暮春想见殿下一面。
蔺九其实看不大懂这位于姑娘。
最开始,元孟待她不能说是不特殊,冒着被成王与三皇子敌视的风险去结识这位于阁老家的姑娘。见面时从不轻佻, 只含笑听她倾诉那些蔺九眼中小的不能再小的麻烦,再一一教她化解的方法。元孟还将身手最好的元七留下来暗中保护她,也不向她邀功, 只教她如果想见他应该如何传递消息。
利用一个人是怎样的呢?利用一个人便该暗着与她来往,这样便不用去承担那些坏处,再用花言巧语迷惑人心,却丁点实事不做。
所以蔺九一眼便看出,殿下是真心的。他那时想,于姑娘花容月貌,又心如赤子,同殿下最是般配。
后来他发现,原来这位于姑娘有意中人,还同人订了婚。可架不住殿下喜欢,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一步步走下去,福安公主便缠上了苏慕,于家主动提了退亲。眼见着在元孟的安慰与陪伴下,于姑娘慢慢放下了苏慕,眼里偶尔也有些倾慕的光彩,蔺九想,殿下这下能得偿所愿了吧?
结果殿下便出手帮了苏慕一把,福安公主被关起来一年不能见人,苏家也不用再担心被迫娶了公主。
于姑娘一下又变回了从前模样,时不时与苏慕见面。蔺九冷眼瞧着,觉得于姑娘这是对苏慕心怀愧疚,兼之确有情谊,无法真的就此撇下,对苏慕视而不见。
蔺九当时想,于姑娘怕是不喜欢殿下,好在还有一位宋姑娘。蔺九的命是殿下救的,自然一心盼着殿下好,因此,他私下里还暗暗扇过自己一巴掌,只因当年发现宋姑娘每隔几日就去普照寺等待殿下时他曾轻慢地想过,宋姑娘虽对殿下有意,但心计太盛,手段过强,他是殿下也更喜欢天真浪漫的于姑娘。
现在看来,天真浪漫不代表不会伤人,心有城府也不代表腹内藏奸,倒是他狗眼看人低了。
现下再让他选,他倒觉得宋姑娘好,只是被殿下那样推拒一番,他开始担忧,兴许宋姑娘已经不喜欢殿下了。
毕竟当日普照一别,殿下在宋姑娘身后没有瞧见,他隐在山林中却发现,宋姑娘走远了以后,才放下倔强神情,其实悄悄红了眼睛。
他当时以为殿下对宋姑娘无意,于是只轻轻叹一句痴儿。现下看来,倒是殿下身在其中不自知,其实未必无意。发现这点以后,蔺九每每回想当日,都忍不住想,宋姑娘若是学着一点于姑娘,不是背过去掉眼泪,而是在殿下面前红眼睛,说不定事情就不一样了。
可那样就不是宋姑娘了。
蔺九愁归愁,在元孟出门赴约时仍旧像往常一样守在他身后。
元孟与于暮春有半年多没见了。
她长大了一些,下巴尖尖,逐渐同后来元孟所熟悉的模样相合。
元孟看着她,觉得有些古怪,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如今才十七,他偶尔看她像看小辈,这种感觉比刚重生时要更强烈八分。因着这点古怪,元孟有些出神,便没主动挑起话题。
于暮春在沉默中觉得有些难堪了,面对元孟,她愈发感觉少了几分底气,于是忍不住悄悄抬头打量他的神情。
元孟此刻脸上没有笑意,只眉头微微皱着,好像在思索什么的样子。
他在她面前总是带着清清浅浅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所以于暮春从来没有因为他天潢贵胄的身份怕过他。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元孟很遥远,甚至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于暮春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今天,本来是想同元孟致歉的。她最初只当元孟是个温柔好说话的大哥哥,好像神仙一样,能满足她所有愿望,哪怕她说出口时并未真正想过这些事情能够达成。
慢慢地,她意识到,元孟对她的好已经超过兄长对妹妹的好,至少她的哥哥就从不这样毫无底线地逗她开心,只要她愿意笑一笑,就什么都为她做。
可在于暮春推开他之前,福安公主开始闹事了,她被福安为难了好几次,只不过都在元孟的帮助下化险为夷。她想见苏慕,却一直不被允许,等她出行自由的时候,她父亲已经退了同苏慕的婚事。
愧疚与怒火在她心中交织,在那之前她对苏慕只是年少仰慕与懵懂情愫,父亲这一手“背信弃义”反倒让她对苏慕的爱意突然变得深重起来。那一刻,于暮春打定主意,哪怕是正面和福安公主对上,被她狠狠欺负,她也要同苏慕在一起。
然后她这一腔热血就被苏慕冷冰冰地浇灭,苏慕说从来没喜欢过她,只不过从前有那道婚约,才将她当作未过门的妻子对待。如今于阁老已经解除了婚约,他希望她不要再来找他,那样只会让他为难。
于暮春伤心得要死,更重要的是感到丢人,她对一切都变得不感兴趣,甚至有时还悄悄想过就该让福安真的嫁给他,这样她不高兴,他也不高兴。
那段时间里,大家都说她脾气变得很坏,手帕交们轮着装病,生怕被她约出去玩。只有元孟不厌其烦地开导她,她在那样近乎没有底线的温柔中沉溺,被苏慕打击的心也一点点恢复过来。
看,还是有人喜欢她的。
很快,她意识到这样想很坏,便将苏慕抛到脑后,至少在那些时日里,她同元孟在一块是真的很高兴。她甚至想过,倘若日后真嫁给元孟,起码他会一直爱护她。
直到后来苏大人被下狱,于暮春才恍惚意识到,福安公主的手段比她想象中要狠辣许多,并非她们寻常女儿间的那些排挤冷落可以相提并论,是她想的太过天真了。
于暮春心中不得不冒出一个念头,当日苏慕推开她,是因为担心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段时日以来,她又做了什么呀。她开始不愿见元孟。
很快,福安公主惹怒皇上,苏家幸免于难,于暮春又能与苏慕相见了。他们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于暮春发现,苏慕当日果然是为她着想才出言不逊。
她不能再离开苏慕了,所以也不应当再见元孟。于暮春在心中想好,下一次元孟再想法子与她偶遇,她便告诉他她的心意,让他从此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心神。
谁知道,半年多了,她竟没有再见过元孟,从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最初的心虚,排斥,希望迟一些见到元孟的心情慢慢变了,到如今,甚至生出点隐秘的怨怼,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想着,她一定要再见他一面,然后……
然后同他说清楚。
可整条街都快走完了,她还是没有开口。
于暮春觉得此刻的元孟好陌生。她没想到他不笑的时候是这模样,看起来比她父亲还有威严。
于暮春想,或许他今日心情不好,她应该下次再说。他今日一直神色沉沉,连她为何寻他都不关心,看起来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殿下。”
这是他们身后侍卫的声音。
于暮春回头,发现是元孟身边名叫蔺九的护卫,蔺九神色自然,看起来不像有什么要紧消息要说。
元孟停了脚步。
于暮春也停了下来。
元孟走开了一些,于暮春才反应过来,或许是她不能听的事。
蔺九面上不敢流露,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他对元孟道:“殿下,鞑靼从烈州攻入解州,王将军被鞑靼人枭首示众,尸体现在还挂在解州城门上。”
这军报最先送到天子手中,紧接着便是几位已经长成的殿下各显神通,拿到消息。至于其余人会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就要看天子是如何想的了。
上一世,大军溃败,成王舅舅却溜了回来,这一回,他倒是作为主将死无全尸。
元孟本该欣喜的,成王舅舅这一死,成王便与三皇子结成死仇。而只有王将军死了,曹江才有机会夺得帅位,带领大军扭转战局。如今小失州,日后却可以都赢回来,是去腐生肌之策。
可解州背后,便是青州,还是在用铁矿生产兵械的青州!
元孟心乱了。
他对蔺九道:“回府。”
他要重新谋算这盘棋,务必要将青州保下。
蔺九领命,却还记得让人将于姑娘送回府,他知道元孟是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州的排布如下:
-烈-
翼解
-青-
鞑靼前世是一层层剥,今生是直入腹地
第33章 开城门
“你怕不怕?”
听到这句话, 宋灯才发现两人第一次抵足而眠,竟谁也没有睡着。她转过身,对上陈蓉发亮的双眼。宋灯犹豫片刻, 问:“你哭了?”
陈蓉道:“我虽然害怕,却没怕到那个程度。”
过去眼泪是她的手段, 哪怕只是为了表现伤春感秋, 她都能迎风落下两行泪来。可现在不一样了, 就算前几日不小心削去指腹一大块皮,她也没落下一滴泪来呢。
宋灯解释了一句:“你这眼睛呀, 在月光底下亮得我发慌,我还以为你哭了呢。”
陈蓉笑她:“你不也是一样?”
两人笑了一阵,却又都沉默下来。最后还是陈蓉又问了一遍:“你害怕吗?”
边关战报再快马加鞭,京城收到消息时都好几日了,青州这边情形其实已是岌岌可危。陈国大军接连溃败,鞑靼连下两城,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如今看着竟还是欲壑难填, 要直杀到青州来, 大军已在青州前和鞑靼鏖战数日了。
宋灯不知该如何回答陈蓉的问题。
她其实不像青州城里大多数百姓一样害怕,因为她听到了王大将军的死讯。她知道成王这位舅舅没有一点将才,见了敌人只知退缩, 偏偏他是天子钦定的统领, 不管其他人提出多少良策,只要他不采纳,就没有人敢去担着责任一意孤行。毕竟违反军令是大罪, 就算最后立了功,将军要斩一样说得过去。而他们对王将军的为人实在没有信心,便只能眼见着大军一次次退败。
四十万大军, 就算打不胜鞑靼人,也不应当让人闯进家门烧杀劫掠才是,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王将军又逃了。
好在这一次,王将军没逃成,他死了。
宋灯头一次因为一个人的死而心生庆幸。
宋灯知道,接下来上位的未必就是曹江,但元孟高居庙堂,总会想法施力,最终能统领大军的一定是曹江。只要熬到那时候,宋灯便有信心青州不会出事。她知道,曹将军和王将军不是一路人,他带领的大军,就算不能气势如虹地赢,也决不会不战而退,让手无寸铁的百姓遭受屠戮。
她只是担心,要等多久呢,青州城会不会在那之前就被攻破?
况且,胜败乃兵家常事,世上没有常开不败的花,就算是曹将军,她也应当做好最坏的打算。
宋灯对陈蓉道:“还是有些怕的,就算一千遍一万遍地说服自己,可还是怕那个万一。”
重来一世,虽说她已经放弃了想要得到元孟的心,可这不代表她没有了别的指望,可以从容赴死。她还有许多山水想看,有许多传奇故事想听,她想活下去。
陈蓉轻轻道:“我也是。”
她从前曲意逢迎,夜里心头泣血时也曾恨过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可现在她发现,不用重新投胎转世,她一样可以做原本以为只有男子才能做的事,纵使要比那些男子难一千倍一万倍,那也有趣味。她宁愿死于这份野心,也不愿被鞑靼人轻贱这条性命。
宋灯起身道:“不行,看来我得抱把刀才能睡着。”
睡在耳房一直没吭声的水岫竟也开口了:“小姐,你别动,我来拿,屋里黑,别不小心磕着碰着了。”
宋灯这才发现,她们三人竟谁也没睡着。
其实往好里想,青州的形势也没那么差。淮北侯世子手下还有三万精锐,托青州铁矿的福,如今各个都配有铁甲与利刃。就算前边大军出了什么岔子,还有淮北军能抵挡。
水岫拿来了宋灯的佩刀,陈蓉调侃她:“你可别睡梦中伤了自己。”
宋灯才不在意这点调侃,她将佩刀抱在怀里,方觉安心许多,慢慢地终于入睡。
青州城里的氛围一日比一日压抑。若不是随意流窜会被治罪,照样要丢了性命,只怕北川这一片都要成为空城了。
如今家家户户都备着刀剑,妇孺亦随身藏了匕首,只想着真有城破之时,至少得有反手之力。
宋灯头一年便按着记忆描述了好几种守城器械,工匠早做出大概模样,只如今在四周城墙摆上后还是嫌少,又紧锣密鼓地让人赶制。
宋灯神经最紧的时候,青州城收到了前头曹将军让人送过来的信,信里说先头大军折损太过,如今战力十不存一,还望北川各州支援。这信不只送给青州,可他们都知道,有三万淮北军的青州是曹将军他们最大的指望。
宋灯看了这信,对死去的王将军恨得厉害,十不存一,这是何等的损失,怪道曹将军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凡正面对打,两边杀出热闹,怎么也不至于惨烈至此,一看便是一味溃逃惹出的祸乱。
宋灯生着气,那头淮北侯世子和宋炀想了很久,都说应当去。
世子是个书生气很重的青年,宋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人,没想到竟是弓马娴熟的淮北侯世子。
因为担忧北川战事,世子接下这份差事时没把妻子带来,想着等以后北川稳定了,若他还不能走,再将叶寻珠接来,也让她看看北川的风光,省得她一天到晚被关在府中活生生闷坏了。
宋灯当时听了只是笑,高兴他们夫妻和睦,心意相通。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心酸难耐,只怕淮北侯世子一去不回。
宋灯思来想去,对淮北侯世子道:“我在京里便听闻曹将军素有将才,此次若曹将军有计谋,世子不妨听从一二。若曹将军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不妨将鞑靼引到青州城前,用我们先前排练的法子,让城里的甲卫队用守城器械和城外的军队相配合,狠狠坑杀鞑靼一次。”
宋炀听了都有些急眼,拉着她道:“这太危险了!”
怎么能让鞑靼打到城门口来?
淮北侯世子想到青州那些新奇器械,有些沉默了,没像宋炀那样反驳。
事实上,这些东西一做出来,试过威力后,宋灯便让宋炀将图纸送往整个北川,只是真正有心又有财力去造的州到底是少数,只有青州有着最多的器械。
宋灯道:“鞑靼本就觊觎青州,世子你去支援前方大军,只能赢不能输,若是输了,不管在哪战败,鞑靼都一样会攻入青州。既如此,何不就在青州城前,与他们痛快战一场?况且,在青州城前,城门后就是百姓,战赢了,便能进城休整,战输了,便又送一城,大军更有背水一战之心。最好借着这天时地利人和,打得他们有去无回,短时间内不敢再次进犯!”
世子最终没有说话,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想来还是要看最后战况,未必会采纳,也未必不会采纳。
世子走后,宋炀问她:“你赌心怎么这么重?”
宋灯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宋炀被她气笑:“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宋灯道:“你想偷偷把我送走。”
宋炀变了脸色,一把捂住她的嘴。
宋灯知道,她说中了。
宋炀做好了与青州百姓同生共死的准备,却不想宋灯也这样,他宁愿让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也要将宋灯送走。
宋灯挣开他的手,倔强道:“我不走,真要死了,就和你死在一处,倒也没什么了。”
真算起来,她还比宋炀多活了几年,一点也不亏。
宋炀再前进一步,宋灯就抽刀了:“你也别想强来的,我可也有只听我话的自己人。说句厚脸皮的话,你是青州城的主心骨,我又何尝不是,真到了城前相战之日,你和我都是要身先士卒站在城墙上的人。如果你让我跑了,旁的人怎么可能去拼命,大家都不拼,那就只有一个死字。既然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仗,那我们就要用尽一切可能去赢,你能为之死,我也可以。”
宋炀神色沉沉,似乎想说她学了点武艺就在兄长跟前耀武扬威。可他最后只是恨恨道:“你到时跟在我身旁,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
宋炀到底怕将她送出去后她又自己跑回来,他知道宋灯看起来有多柔顺,内里便有多固执,真是他前世欠下的债。
宋灯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上一刻将刀收起,下一刻却飞快跑远了,一副生怕他说话不算话的模样,差点将宋炀气得七窍生烟。
这样还能拌嘴的闲暇不过几日,很快便到了兵临城下,兄妹俩不得不上城墙鼓舞士气的时候。淮北侯世子到底还是采纳了宋灯的建议。
城墙上竖起了一排一人高的厚重盾牌,盾牌的缝隙间塞满了放冷箭的高手与推云梯的插杆,后排还准备了数量不少的投石车。
喊杀声震耳欲聋,直冲云霄,宋灯连身旁宋炀嘶吼的话语都听不清晰,只记得一味放箭。金戈相撞,垂死凄鸣,这些声音同下边血肉模糊的场面交织在一块,又让宋灯想起了那场烟花。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害怕了,只是麻木。对死的恐惧超越了一切,她麻木地张弓拉箭,就像不会累一样。
直到下边声响渐渐平息,少许鞑靼军队落荒而逃,有人用哭腔大声喊了句:“清扫战场!”
宋灯才恍惚垂下手,发现自己脱力了。
宋炀为了指挥城墙上的甲卫,嗓子都喊破了,此刻便就着那破锣嗓子大声喊道:“开城门,犒三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可以见小燕了
昨天更新的时候忘记写了,其实前边一直在用天真这个中性词形容于姑娘,前文也非常隐晦地暗示过,她其实曾经有一段时间两个都喜欢,这一世于姑娘也会有自己的成长,着墨不会多,一笔带过这样,小小跌一跤后她还是会有好结局的,大家不要担心~
第34章 病中人
“宋姑娘, 你来啦!”
说话的是城西的王嫂子,她正拿着伤药,要去给伤兵换药。
宋灯朝王嫂子笑了笑, 她这一路走来,几乎是跟人打着招呼过来的。
水岫也不像从前那样, 只肯走在她身后, 偶尔也会在她身侧拉一拉她。
无它, 见宋灯又扭头朝人笑着,忘记注意前方, 水岫只能叹一口气,将她往一旁拉一拉,省得让那些手忙脚乱的家伙冲撞到她。
宋灯回过神来,又朝水岫甜甜笑了一下。
水岫叹口气。好啦,知道大胜鞑靼是件高兴事,青州城里人人都笑得跟朵花似的,再加上寻珠姑娘的夫婿也平安归来, 小姐高兴再自然不过。
宋炀说要犒赏大军的时候是认真的, 可大军进城,他一看,十个里有九个是带着伤的, 好酒好肉只能先放一放, 赶紧铺开场地让人养伤。
青州城里的男人要种地挖矿冶炼,腾不出手来帮忙照顾伤患,便只能让家中的女人来。
鞑靼人如今虽说是退干净了, 可谁也拿不准他们什么时候会不会再回来,自然一个个都盼着这些将士早些康复,生死跟前, 倒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了。
但该做的防范还是要有,宋炀将伍煜那几个查封的庄子腾了出来,那些伤得重的,便抬到房间里养着,让年纪轻手脚麻利的小姑娘去照看,伤得轻的就在搭出来的棚子底下一排排撂着,多找几个年纪大的妇人照看,再安排一队甲卫四处巡查,保证了不至于好心出坏事后再每日给来帮忙的妇人结算工钱。
这事有宋灯身先士卒,一来二去,大家便不当一回事了,没看知州妹妹那么金贵的人都去照看伤患了吗?像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去了也是正常,每日还能挣几个钱,大军养好了青州也有保障,怎么想都是一桩好事。
宋灯今日又来了大军养伤整顿的一处庄子,走到最正中的一间屋子,敲了敲门,里边出了声,她才进去。
里边曹将军和宋炀正在议事,见是她,宋炀便道:“你这手还没好全,怎么成日往这跑?”
原来那日宋灯张弓搭箭时,被弦割坏了手,现下虽说让人包扎好了伤口,暂时也做不了多精细的活。
说起这个宋灯便有些无奈,她的手其实伤得并不严重,只是宋炀不放心,让大夫给她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这才有了诸多不便。
不过她知道宋炀是一片好意,这里伤成什么样的人都有,也有那种疮口都生脓流水的,她来这里走动颇多,有伤的地方还是包严实些好。
不过这话也不好在曹将军跟前说,宋灯便笑笑,道:“我多来几趟,城里的人才敢来帮忙呀,你要再念叨我就不来了,到时缺人手你可别找我。”
曹江听着他兄妹二人打趣,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便对宋炀道:“这次多亏宋大人与宋小姐,我们才能借青州之利赶走鞑靼,进城养伤,不然也等不到今日。”
宋炀自然不敢居功,连忙道:“都是天子圣明,让各州出兵,助了你我一臂之力。”
大军进了城,宋灯才知道这回朝廷反应倒是快,青州告急的消息传回去才没多久,督促各州借兵借粮的旨意便往北川传来,现下看来,若是没那些人马,曹将军带着些老弱病残想要反败为胜还真是有些困难。
如今青州之危已解,随着圣旨的颁布,朝中定论已下,王将军忠勇可嘉,为国捐躯,现令曹江继承其遗志,统领大军追回二州,击退鞑靼,直至其不敢再犯秋毫。
宋灯懒得去想天子给王将军一个好名头是被人蒙蔽后真心如此认为,还是因北川之事震怒的余威,有心想要抬成王一手,打压三皇子一脉。京城里的形势,她相信元孟会比她看得更分明,不需要她再画蛇添足,她现在只关心朝廷让人往北川陆续押送的粮草与药材什么时候到,别耽误了大军养伤才是。
宋灯心中出神,面上却装作正在认真倾听曹将军与宋炀说话,在一旁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自然道:“我到隔间看看燕世子。”
燕虞还活着。
这是她自鞑靼被打退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宋灯不知道,她一转身绕去隔间,房间里曹将军和宋炀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宋炀是看着她的背影,脸都黑了,曹将军虽有些喜闻乐见,但见宋炀这样他也不好明着摆出来,便只能装作没看到。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宋炀的脸色还没好转,曹将军琢磨了一番,还是想替燕虞说两句好话:“宋大人,世子以后的前程还远着呢,若真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显然,宋灯这几日每每在他们这坐上片刻,转头就“顺路”往隔间去的行为被他们看在眼里,个个都悟出了些小儿女的情思。
宋炀还是气,但嘴上道:“什么世子不世子的,我就是气她往这跑的勤快,也不顾及点自己的身体,成天就关心将士们的身体有没有好转,哪天把自己累倒下怎么办?”
到底把这事定性为体恤将士了。
曹江笑,也不戳破,只将话锋又转回燕虞身上:“说起来这回若不是为了救我,燕世子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这份恩情我是记下的,若能旗开得胜,回去后一定要把他的功劳往上报。”
曹江说这话是有三分真心的,他起初将燕虞带在身边,不过碍于上令,其实多少有些担心勋贵子弟脾性不驯,难以把控。
可燕虞进步很快,起初看着还有些娇生惯养,行军路上不过几日,手脚便磨出血泡,不若他们这些糙人耐使唤。可他等来等去,也没等到燕虞来喊一声苦,再拿药去的时候,燕虞脚上都要磨烂了。
曹江问他,他说,家中也有替他准备药物,只是祖父提醒过他,行军打仗没有最苦只有更苦,磨破脚皮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熬过去便能自愈,实在不必大惊小怪。他想着,倘若连这份苦都受不了,后头又怎么敢拿着刀剑去同人拼杀?于是一忍便忍到了现在,还琢磨出了经验,只要脑袋里多想些别的事,这能感觉到的痛就少几分了。
曹江当时就气笑了,觉得燕虞有些愣,可这份心气却叫他动容。功夫可以练,谋略可以教,只要燕虞有这份心气,他就不怕他学不成。这为人处事与行军作战向来不能混为一谈,手段圆滑之人未必擅长作战,像燕虞这样此刻看起来缺根弦的模样,说不定到战场上反而如鱼得水。
曹江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当时只让他平时有机会上药便多上些,不要折腾自己,要真到了战场上,缺食少药的时候他也不会管他。要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脑袋挂刀口上的,生死看天,有被捅个对穿也能救回来的,也有只是手上小小划了一刀就发热死掉的,太过轻忽只会送掉性命。他们是能吃苦,可能吃苦不代表要吃苦,自找苦吃就是脑袋有病。
燕虞自然不是脑袋有病,他只是借着这件事磨磨自己的胆气,兴许到后来有些钻牛角尖,可说到底只是跟自己较劲罢了。
可他也看得出来,曹将军是好言相劝,便没驳了这份好意。
从那时起,曹江便时不时地提点他一番,若是驻营有闲,还要教他两手。曹江有次发现,旁人睡了以后,燕虞还偷偷爬起来练,他当时便想,只要他能活下来,以后一定会有他的风光之日。
曹将军说着说着,自己都有些触动,再看宋炀神色,发现他好歹听进去了一些,忍不住盘算了一番。
按殿下透的口风,这位宋大人颇得看重,若真有日后,前程定然差不了,宋小姐说是宋大人的妹妹,看着跟女儿似的宠爱,自己又是个能干的,嫁到镇国公府里面对燕虞那些红了眼睛的叔叔弟弟们,也不至于被人吃了。最重要的是,宋小姐年轻貌美,看起来又对燕虞有几分真心,怎么看都是拍马都找不到的好亲事。
他教了燕虞这么些东西,算是他半个师傅,如今又被他救了一命,替他打点这个倒也是应当,只是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领他这份情。
曹江慢悠悠地想。
另一边,宋灯在燕虞床边坐着有一会儿了。
大夫说他身上受了许多伤,好几道都是差一点就要性命不保的程度,可他偏偏都避了开来,怎么看都是神佛保佑,将来必有后福。
燕虞其实断断续续醒了几次,只是他大多数时候还是昏睡,每回醒来都在半夜,宋灯白日来了好几次都没能见着。
她也不懊恼,大夫说了,先头该烧也烧过了,如今只要慢慢养,多半是能养好的。他们总归能相见,那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同京城里见的最后那面相比,燕虞瘦了些,黑了些,如今鼻梁更挺,眉峰更利,他们只是一年多没见,他看起来便成熟许多,像是能当家做主的人了。
宋灯替他高兴。
事实上,自从知道燕虞能活下来,她便一直很高兴,甚至让水岫觉得她有些亢奋了,只是不知道她在亢奋什么。
宋灯有些不好意思。
她只是常常想起那年花灯节,他同她说起生死时的无奈,又想起前世里,他死后京城里都不再有人记得他的名姓。
再看现在,虽然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面色也有几许苍白,可他还活着。
这让宋灯觉得,她重生这一世,确确实实是有意义的。
燕虞因为她活下来了呢。
就算不是全部,可起码有那么一小部分缘由是她,这便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两个月都要忙,所以我不打算来看评论区了,要努力工作和存稿~
然后晋江现在的生态,我有点担心评论区吵架,虽然目前的小天使都很和平,我还是以防万一下:
【接受一切负分、写作指导,小天使们不需要进行反击;同时也期待好的评论和小天使间的友好交流】
【不介意评论区推文,不建议在别人文下提及我的文】
最后是我最近的一些感悟,虽然自己也不能完全做到,但还是希望和大家共勉:
我个人觉得表达与交流的出发点应该是为了丰富自己的观点,而不是单纯地捍卫自己的观点,希望大家都开开心心,世界和平!
第35章 还愿来
宋灯没打算坐太久, 见他今日也没有醒来见见她的意思,便想倒点茶水给他润润唇就走。一来,她还要出去帮一把手, 照料其它病患,宽宽大家的心, 二来, 她每日来看他已经让宋炀心中很不爽快, 偏偏她还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那么关照他,只好每日少坐些时刻。
水岫将倒好的茶水递到她手里, 宋灯拿出准备好的干净绣帕,用茶碗里的水沾湿,将他有些干燥的唇润了又润。
“小姐……”
水岫用有些迟疑的声音唤她。
宋灯看向水岫,听她道:“燕世子的手好像动了。”
宋灯听了立时去看。
燕虞的手一看便是男人的手,又宽又大,骨节还很分明。他从前皮肤白皙,这手还能看出几分世家子弟的风流, 如今晒黑了一些, 又被北川的风吹皲了皮肤,一看便是能拿住刀剑的手。上边还有些细小的伤口,大夫都没给处理, 不过眼下看起来也快愈合了。
宋灯没看见燕虞的手在动, 就连水岫跟着盯了一阵,都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宋灯有些失望,却还是道:“我们心里都盼望着世子醒来, 一时看差了也是有的。没事,说不定我明日过来时他便醒了。”
水岫在心里叹了口气,虽说她也佩服世子跟外边那些兵将, 心中盼望着他们能早日痊愈,但她想,她对世子的这份心,是不像小姐对世子的这份心这么诚的,如今倒累得小姐来宽慰她。
宋灯正打算起身,却感觉有什么轻轻划过了她的手背,一触即分。
她愣了愣,低头看去,发现燕虞的手果然动了动。
宋灯面上不自觉地带出笑来,她看向燕虞,轻声唤他:“燕世子?”
燕虞眼皮下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就连双唇都紧紧抿着,好像睁眼是什么太过困难的事一样。
宋灯道:“世子,不要勉强,不舒服的话就再睡一会儿,过几个时辰再醒也是好的。”
宋灯说完这话才觉得自己有些傻气,燕虞这么一番,倒也未必是真要醒了,她就这样跟他说话,好像他真能听见似的。
燕虞睁开了眼。
面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有些头晕,所以又闭上了眼。
他听见了女子的声音。
那人喊他燕世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燕虞突然想看看她的模样。
他又睁开了眼,这一次眼前的东西清晰多了,头也没有那么的疼。
他看见了宋灯,耳旁便再听不见声音。
上战场以后便是杀了人也没有发愣的燕虞竟怔住了,他伤的有些重,所以睡的多醒的少,只模糊弄清他们在青州城前打赢了鞑靼,如今退入青州城内,大军正在养伤。
他怎么会看见宋灯呢?
这些天来,宋灯第一次见燕虞睁眼,她欢喜地同他说了好些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这份高兴劲吓住了,燕虞看起来有些怔怔的,好半晌才张嘴想说什么的模样。
宋灯怕他声音轻,听不清晰,便微微往前倾了一些,听到他说:“原来你是我的梦……”
轻飘飘的,好像叹息一样。
其实这句话很好解释,最显然的,便是燕虞不知晓她也在青州,想着不可能在这个地方见到她,所以才这样喟叹一句。
可宋灯还是觉得有些脸热。
好像突然一下,她和燕虞之间便不那么坦荡了。
她摇摇头,想把这些胡思乱想甩出脑海,便听燕虞说了下一句话:“你有什么愿望,能让我为你达成吗?”
宋灯脸红了。
她看了眼水岫,发现水岫早站门口去了,装作自己不存在。她心里又羞又气,对燕虞道:“燕世子,你没做梦。”
他从前不这样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呢,一定是大夫用的药不好。
宋灯打定主意,燕虞要是再乱说话,她就把近来用的那几位大夫都找出来,看一看到底是哪位庸医开的药。
好在这一回,燕虞没再说话了。他似乎想坐起身,宋灯一下放下心中那些羞恼,起身到他身边扶着他半坐起来。
宋灯将手中那杯冷茶倒了,又重新给他倒了一杯,摸在手里是半温的,这才递到他跟前。因为怕他拿不稳,还在旁边扶了一手,眼睁睁看他喝下去了,才将杯子收回来放到一旁。
燕虞喝了点水,看起来清醒多了,他伸手抵在额头上,似乎有些头疼。
见他这样,宋灯便将刚刚的事都忘了,有些担心地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让水岫去帮你叫大夫过来?”
燕虞终于确认,这确实不是他的梦。
有那么一刻钟,他觉得头比先前还疼,可很快,又有着难以忽视的轻松与欣喜萦绕在他心头。
其实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刚开始时能睡好的夜晚是极少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太睡得着,总是睡得很浅,做着噩梦,梦里喊杀声震天,要么以他被别人砍掉了胳膊和腿结尾,要么以他砍掉了别人的脑袋结尾。
偶尔能做一两个好梦,有时是回到镇国公府,在老国公跟前展示他跟曹将军学来的武艺,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这是战场上学来的杀招。有时是花灯节的那条街道上,宋灯抬头冲他笑,小而莹润的脸有些泛红,她对他道,你还欠我一个愿望,现在你回来了,我要你替我实现它。
后来燕虞习惯了那种朝不保夕,也习惯了同营帐的人每天都在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全换上一拨。他越来越老练,每天空余时间全用来锻炼身手,偶尔还要被曹将军拿着兵书见缝插针地教导上一番,夜里几乎一躺下便能睡着。
他不再做梦了。
唯一的遗憾是,连美梦也不再做了。
燕虞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宋姑娘。最后他想,大抵是临走前的最后一个花灯节上,她说的那句话对他来讲太过重要。
对生的渴望和对故乡的眷恋,让他做梦都想听到宋姑娘说出象征他已回去应诺的话。
可很奇怪。
燕虞放下了抵在额上的手,认真看向眼前的宋灯。她长大了一些,原先两颊微丰,还带着点孩子气,如今却瘦了下来,露出愈发妍丽的面容。
她朝他微微一笑,便比他念念不忘的梦生动万分。
这是寻常便有的事么。
燕虞问她:“你已经及笄了,对吗?”
他离开京城时,她应该便快十五了,现下是不是该十六岁了?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可看在他还在痊愈的份上,宋灯也不嫌他唐突,只是愣了愣,便点了头。
说起来,她及笄那日,是在他离京以后,他们来青州之前。因为时间太赶,不能替她大办及笄,宋炀懊恼了好久。宋灯自己倒是挺高兴,重来一趟,除了寻珠和澜涓姐姐以外,她几乎没有特别交好的同辈,真办大了也没意思,不过同人应酬罢了,还是关起门同家人过最舒服。
至于今年,她的十六岁生日竟已经过了。
整日忙于青州危急,如果不是燕虞这么一提,连宋灯自己都想不起来,她的生日就在几日前,想来兄长与水岫也是这么忘掉的,至于其他再远些的下人,他们记不住才是正常。
燕虞见她有些出神,便安静等待,直到看她眼波流转,显然是回过神来了,才问道:“你生辰是何时?”
燕虞说这话时面上也不见笑,颇有些严肃,是以宋灯下意识便一五一十答了:“三月初三。”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她本应先问问他为何要知晓这个才是。都怪他这人看起来太过板正,丝毫不显轻佻,她才潜意识里这么信任他。
燕虞看着她,心想原来她是春日生的,那个时节,若是暖和一些的地方,是不是就开桃花了?
现在是什么时节?
燕虞有些记不分明。从前在府里,什么日子,什么时节,宜什么,忌什么,该穿什么,都由下人操持得一清二楚。上了战场,日子和吉凶对他们就不那么重要了,只有天气是他们需要注意的东西。
他记得北川的雪停了。
是春天到了吗……
燕虞问宋灯:“那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宋灯犹豫了片刻,见燕虞盯着她,好像一定要有个答案似的,这才道:“三月初九。”
说出来倒像讨礼物似的,所以她有些不好开口。
燕虞先是惊讶,尔后有些遗憾,最后道:“这样说来,我欠你一个愿望和两份礼物,一份是及笄的礼物,一份是你今年的生辰礼。”
宋灯有些发急,道:“我说那些又不是冲世子你讨礼物的。”
燕虞道:“是我想给你送,谢谢你当初那句话,我今日能活着回来,有你一份功劳。两份礼物算什么?你若是喜欢的话,我便每一年都给你送。”
宋灯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在心里感叹,燕虞实在太过记恩,就算他并不真正清楚她推动的改变,依然惦念她那点玩笑一样的“恩情”。
燕虞看向宋灯背后的窗,外边天光昭昭。
他道:“我现在浑身上下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想拿些不好的来凑数。如果这次能彻底将鞑靼赶出北境,等我回京城以后,一定要好好挑上两个配得上你的礼物,到时你再向我许个愿望,让我一并为你完成。”
燕虞活着回到了青州。
可大军还要出征,他还要去同鞑靼作战,谁也不敢打包票他这次还能活着回来。
其实他已经不再害怕,甚至隐隐觉得,他能建下功业。可他还是想和宋灯立下承诺,让心里有份惦念。
一个愿望和两份礼物,这个新承诺比从前那个又重一些。
宋灯读懂了,所以她对他道:“好,那我就等你回京以后兑现承诺,你可得好好挑,若挑出来的东西不是我真心喜欢的,那我就不收了。”
燕虞眼里带上点笑意。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BUG了,还好我检查了一下,对不起大家……
第36章 荀神医
燕虞白日清醒的时候多了起来, 宋灯每回去都能看见他手上拿着书卷。燕虞道是曹将军珍藏的几部兵书,借予他后他便一直携带。
今日难得燕虞没在看书,却是大夫在为他检查疮口的愈合情况。
宋灯犹豫了片刻, 在大夫直接上手拆他衣裳的时候退了出来,但听着里面收拾停当了, 又忍不住进去, 想问问大夫燕虞的恢复情况。
今日来的这大夫有些面生, 看起来年约四十许,瘦小精干, 说话也爽快,不像先前的白大夫,说话左斟右酌,力求四平八稳。宋灯理解他的顾虑,但多少还是希望能得到些准信,就像今日这大夫一样。
“他底子打得好,身体比别人糙实许多, 这些伤看着可怕, 其实也好的快差不多了,再躺几天就可以适当下床动动了。”
宋灯见燕虞神色,看他也更喜欢这位颇有魄力的大夫, 便向大夫道:“不知应如何称呼你?”
他一边收拾医箱一边道:“老夫姓荀。”
想来是猜到他们心思, 荀大夫立时又道:“白大夫这几日忙得厉害,病倒了,我才来替他一替。就这位公子剩下这点伤, 只要按时换药,接下来不用大夫医治都能好,你且放心。”
宋灯知道, 荀大夫的意思是别再想让他替白大夫来了,他可不会做这种摘桃子得罪白大夫的事儿。
宋灯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荀可不是什么大姓。
荀大夫走后,宋灯又和燕虞说了会儿话,走出来后才对水岫道:“你去打听打听这个荀大夫,声势小些,别惊动人了。”
水岫道:“小姐主要想知道些什么?”
她想讨个方向。
宋灯道:“像是他的名讳,打什么地方来,什么时候到的军中,医术如何一类,不用深挖,打听个大概便是。”
因着荀大夫这事儿,宋灯久违地又在州府里常驻起来,每日去看伤患的时间都少了许多。宋炀看在眼里,满意在心里,还以为是前几日给宋灯补过生辰逗她开心了,近日才如此可心,也不去外边见什么燕世子了,一时高兴,便赏了提醒他宋灯生辰的水岫几两银子,弄得近来本就奔波的水岫一头雾水。
随着水岫的打探,荀大夫的消息一点点送到宋灯前,其中最重要的那条显示,荀大夫的名讳确实为荀宁,他的年纪来历也与神医荀宁相当,几乎可以确定,他便是尚未传出神医名号的荀宁。
荀大夫是在大军开拨以后,才进军中当的大夫。荀大夫的医术是一等一的,便是军中大夫治惯的跌打损伤,治疗手段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亦十分有限。
与他医术一样出名的,是他的怪脾气,荀大夫执拗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有时直言不讳,甚至得罪上官,若不是他治奇病怪病有一手,早让人砍了。
而且军中还有他食死人尸的传言,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但最开始传流言的那几个言之凿凿,说是亲眼看见他将敌军的尸体捡回营中扒皮拆骨,怎么看都是要一锅炖了。其他人就算再不信,听过之后再看荀大夫,总觉得他身上有些阴森森的,愈发不敢得罪。
可也没人说就此不敢让他看病了,毕竟鬼神之说再令人害怕,都不及眼前的命来得重要。
宋灯听到这里,只能在心中说几句难怪。
不管是忠勇侯府的人,还是她向定海侯府借的人,留心寻找荀宁已经快两年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一丝痕迹,就像这个人不存于世一样。
如今才发现,是她漏了关要。
荀宁借尸体来补进医术,原不是几年后才开始的事,只不过数年后才事发,真正闹了出来。而要论死者,这世上又有什么地方比战场上埋下的尸骨更多呢?这么一想,他会选择混入军中,倒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宋灯难免想,她若是能早些想到这些,兴许就不会耽误这么两年,可现下能找到他也是好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宋灯让人请来了荀大夫。
荀大夫一见她,便让她伸出手来,想说给她把把脉,似乎以为她是请他来看病的。
宋灯想了想,还真伸出了手,想说就让荀宁看看也好,气氛好些再提正事,说不定效果比开门见山好呢。
结果见荀宁把上脉后沉默许久,宋灯心里登时有些七上八下起来,难道她还真有些不好?
宋灯立时琢磨起来,前世她不知看过多少御医,虽说都说她体虚,却也不见她有什么大病,这一世也不应当发生那么大的变化才是。况且,光这体虚,她来青州后也应当好转了不少,毕竟她每日都特地抽出时间练习弓马。
宋灯这边还在想,那里荀宁便收了手。
宋灯问道:“荀大夫,我可是有什么不好?”
荀宁白了她一眼。
虽然下一刻他就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硬生生将那神情憋了回去,可宋灯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一时心中有些哭笑不得。
荀宁不咸不淡道:“宋小姐身体好得很,再活个三五十年也不是问题,非要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平常思虑过多,空耗精神,若想要长命百岁,那可要改一改这事事思量的性子了。”
宋府的人这样急匆匆将他请来,他还以为是什么难解的急症,如今只是这毛毛雨一样的小病,叫他怎么能不失望。
宋灯虽不能准确猜到荀宁心中所想,但看他神情,结合他从前事迹,却还是猜出三分,也不跟他计较,只顺势叹道:“看来这就是慧极必伤的道理,只是我虽算不上聪明人,但一日不思量,便一日提心吊胆,怕是做不到大夫开的这药方子了。”
这话倒让荀宁多看她一眼,难得温言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你若是觉得这道值得,那三五十年亦胜过百年。”
宋灯道:“那先生的道是什么?”
荀宁定了定,道:“你有求于我?”
宋灯笑了,她就知道,以荀宁这个性子能活这么久,不聪明是不可能的。她才说了这么一句,荀宁便知道她意有所指。
宋灯这才开门见山道:“我听闻先生扒死者尸骨。”
荀宁不说话,想着先听听宋灯要他做的事难不难,再盘算有没有可能在州府大人手下跑路。
宋灯道:“我不是想威胁先生。”
荀宁忍了又忍,还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刚刚那还不是威胁?
宋灯笑道:“我知道先生的脾气,我若直接请先生帮忙,先生怕是不愿意听,所以只好出此下策,想来先生现下愿意听我细细说来了。”
荀宁看着宋灯笑吟吟的模样,又想起他刚刚把出的脉相,忍不住想到,难怪这小丫头难对付。
宋灯这才收了脸上的笑,道:“我方才问先生的道,是因为我佩服先生对医道的求索。先生偷尸剖解,难免让人觉得亵渎死者。可究其本心,却非为亵渎而亵渎,而是想用医术救活更多饱受病痛折磨的尘世之人。说句诚心话,便是多少能理解先生一二的我,想到有些被先生剖解的死者,也会担忧他们不得安息。可要说责怪先生,我却也生不出这份求全责备之心。”
荀宁沉默,但看他样子,却是将宋灯的话听进去了。
宋灯继续道:“我有一友人,他外家祖上曾有人生过怪病,药石罔救。如今他母亲身上也生出些症状,虽不像记载上那么严重,看起来却像是同一病症。友人四处寻医问药,却无人敢治,无人可治。我今日就是想问先生,愿不愿治,可不可治。”
宋灯知道,再过五年,荀宁或许可以治这病,可她不知道现下他能不能治,敢不敢治。要人治病,威逼利诱自然可行,但最好的,还是他打从心里愿意去治。
荀宁没有立时回答,而是陷入思考。
宋灯道:“我知先生在医道上的求索,向来见猎心喜,这病于别人是难题,于先生兴许便是宝物。况且,我那位友人,是天底下难得的聪明人,先生帮了他这个大忙,兴许他也能为先生解决后顾之忧。”
荀宁心知她这位友人定然也是非富即贵,这病治得好就罢了,治不好那他可就前途未卜了。荀宁不是蠢人,只要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还害怕遇不到其他人治不好的病,让他过过瘾吗?
可他想了很久,还是道:“若是治不好,你可能保住我的性命?”
宋灯知道,他这便是松口了,欣喜道:“我同先生发誓,我会做一切能做的来保全先生的性命,只求先生待病人再珍重些。”
她不知道她在元孟跟前有多少面子,但她想至少他还欠她一个愿望,这便是她最后的底气。她为他寻到了荀宁,她便要为荀大夫这条性命负责,没道理为了救一条性命,就去漠视另一条。
“算你有点良心。”
荀宁嘀咕了一声,道:“说说那些病症吧。”
宋灯连忙道来。
她对陈昭仪前世最后的病症如数家珍,只是这一世陈昭仪的病情尚未发展至如此地步,所以只好扯出陈家先祖亦得过此病的幌子,复述这病情。
荀宁慢慢有了头绪。
第37章 燕家剑
宋炀将伤养得差不多的曹将军请进入州府, 顺带不情不愿地将燕虞也捎了进来。
宋炀发现,燕虞对他的态度比以前还要更好一些,而他现在分明没有从前待燕虞好, 思索了一番缘由后,宋炀看到燕虞时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是以他们三人议完大军之事后, 宋炀立时将燕虞扫地出门:“燕世子伤还未全好, 愚兄这里不多留了, 你快回房休息去吧。”
燕虞的伤分明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燕虞怔了怔,再去看时发现宋炀早就不看他了, 只一心一意和曹将军聊着闲天,倒是曹将军还有闲心看他两眼,朝他微微一笑。
燕虞想了想,问道:“不知大小姐身在何处……”
他话还没说完,宋炀便恶狠狠地瞪了过来。燕虞以为他不会说了,结果宋炀还是道:“她在演武场练武,曹将军常夸世子悟性惊人, 今日正好世子记起她, 不若就请世子有闲暇时指点她一二。”
燕虞其实不明白,宋炀为何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也不会解释他原本只是想同宋灯说两句话。他能感觉宋炀没有恶意, 所以并不寻根问底, 只点点头,便让人引他往演武场而去。
见他走得那样利落,宋炀又觉得自己吃了一肚子气。
曹将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心知宋炀觉得燕虞堪为良配,所以不管心中再气,还是愿意给他一二机会, 只是要确保他与宋灯接触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丝毫逾矩。至于为何他愿意给燕虞机会,却仍冷冷待他,便是另一番良苦用心,大抵希望燕虞明白这一切得之不易,要更加珍重。
当真是长兄如父。
演武场在后院和前院之间,燕虞没有走太久,便已经能听到里边传来的声音。他驻足辨认了一会儿,发现是宋灯在练刀,心中颇为惊异。
燕虞走到演武场边,发现他的耳朵没有出问题,宋灯确实在练刀。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很快便发现其中关窍,宋灯瘦弱,腕力本就弱于男子,所以手中那柄钢刀特地做小做薄了几分,便是为了适应她的力量。可刀法向来走的就是刚猛强劲的路子,如今刀一变化,路数便要跟着改变,顿时就有了几分不伦不类。
一旁出言指导她的老人,看着像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将,瘸了一只腿,手脚还算有力,应是时时还有练功。他几次指点都在点子上,眼力相当精湛,既如此,还将宋灯的刀法指导成这般,只能说他是有意为之了。
燕虞默默思量着。
宋灯练刀时心无旁骛,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等待的燕虞,直到她拆完一套刀法,完成今日功课,累得不住喘气,宋灯才看到燕虞。
她有些惊讶,尔后又生出些羞赧,想也知道她如今满头大汗的样子颇为失礼。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同他打声招呼。
她还纠结着呢,燕虞已经长臂一撑,一跃而上,跳上了演武台。
一旁的水岫反应极快,立时上前,拿出干净的帕子为宋灯擦去脸上细汗,尔后又默默退开。
不知为何,在水岫的举动下,宋灯觉得更不好意思了。好在练完刀后,她的脸本就很红,此刻再添上的一点飞霞,几乎完美隐入其中。
燕虞先开了口:“世兄说你在练武,请我来指点一二。”
宋炀若是能听见他此刻话语,想必要气得吐血,他好心给燕虞一个机会,谁知道燕虞当真就拿他做起筏子。
宋灯听了虽觉有些奇怪,但相信燕虞从不说谎,便笑道:“那就劳烦燕世子指点指点我。”
她将头发高高束起,额上戴着吸汗的棉质抹额,看起来也有几分英姿飒爽,此刻言笑晏晏的模样更是动人。
燕虞不敢直视,微微侧开了脸,问道:“你那位武教头有没有同你说过,刀法霸道,不适合你?”
宋灯道:“起初倒是说过,但我想练,教头便让人重新打了一把刀来教我。”
说起来,她中间还换了一位教头呢。当初料理完伍煜之事后,她便打算每日腾出点时间跟人习武,一来强身健体,二来也能有些微的自保之力。宋灯做事向来秉持人尽其才的念头,逮着了一个元孟派来的林涣,便请他为她物色一位武教头,心知他找来的人多半安全又可靠,能免去她许多麻烦。
林涣果然极快地为她找到了一位年轻力壮的教头,只是那教头教她不过月余,家中便出了事,不得不向她请辞。她不好卡着人不放,只能奉上程仪,央林涣为她寻了个新教头,也就是现在这位。如今这位教头年事虽高,手脚也不灵便,眼力却是一等一的好,行事也灵活,宋灯倒是比对先前那位还满意些。
燕虞想了想,便明白了,这位武教头是不想得罪宋灯,见她喜欢刀法,便也哄着她玩。非要说起来,其实这样量身改过的刀路吓唬吓唬一般人也是够用。
不过燕虞还是问她:“你为什么想练刀法呢?”
得弄明白缘由,他才知道怎么帮她才合适。他不想自以为是,盲目地做些以为是为她好的事。
宋灯想了想,道:“我知道上战场都是刀和长/枪这类兵器用的较多,少有人用剑的,应是刀枪的威力更大些。长/枪对我来说太不方便了,我就想练刀,还能随身携带呢。”
燕虞有些疑惑:“你想上战场?”
宋灯连忙摇头,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她其实是因为前世的那两场动乱心有余悸,总想提前做一手防备。
宋灯斟酌道:“我只是有些杞人忧天,总怕像先前青州被逼到城下的场景还会再发生,想着在那种混乱之中也要有一些自保之力。”
所以才参照着战场上的情况挑起武器。
燕虞嘴角微微翘起,在他印象中,她始终是那么聪慧冷静,没想到也有这般傻得可爱的时候。
他轻声同宋灯道:“你知道吗?铸造一把好剑的花费,能造两把刀。”
宋灯还真不知道这点,青州建造的武器都是他们用得上的,至今还未大规模铸过剑。
燕虞接着道:“而训练一支军队初步学会用剑,需要两个月,能够上手用刀却只需要一个月。”
刀这东西,学精难,学浅却易。对于绝大多数开军前才被征来的兵将来说,本也不需要将它学得太深。
听到这里宋灯已经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刀击败了剑,而是用刀比用剑实惠许多,这一回,她连耳朵都红了许多,声音细细小小:“是我想当然了。”
燕虞看她这样,心中有些东西渐渐满了上来,烫的吓人,用咳嗽掩饰唇边扬起的笑意,只一心一意为她着想:“你也别怕学别的武器会输给学刀,既然你有这份心,也愿意坚持下去,选最适合你的才好。不管什么武器,学精了都可以保护自己。”
宋灯慢慢抬起头,总算不那么羞惭了,她看向燕虞,眼中满是信赖:“燕世子,那你说我练什么好?”
燕虞对上她的目光,一时不舍得移开,顿了顿,道:“……方才你练刀时,我看了全程,发觉你力量虽稍弱些,身子却灵活柔软,剑是君子,亦可灵动飘逸,与你相合。你若心中也不反感的话,练剑倒是上上之选,也不用再为难教头将刀法改成那般轻飘飘的模样来哄你。”
说到最后,他同她开了个玩笑。
宋灯被他笑话得捂了捂脸,最后还是道:“那我改日便跟教头说,我以后还是学剑好。”
燕虞点点头,迟疑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其实我这里有一套剑法,是小时候父亲教我的,倒是可以用来给你入门。”
宋灯记得,燕虞曾经告诉过他,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为他排了满满的课业,想来便是那时教的,那确实是适合开蒙的剑法。
她有些犹豫,她知道那套剑法对他的意义:“我不嫌弃,我只是……”
燕虞笑:“这套剑法的意义,便在于给初学剑法的人开蒙,能用在你身上,那便是物尽其用。若是不能,也不过放在我的回忆里积尘罢了。”
听到这里,宋灯道:“那便劳烦世子教我。”
燕虞走到兵器架前,认真看了片刻,抽出两把剑,将细小些的那把递给宋灯。
宋灯接过剑的时候突然同他开起玩笑:“世子,那我以后是不是该唤你一声师傅?”
燕虞似乎被呛到了,咳了一声,道:“不能叫我师傅。”
几乎是本能的念头。
宋灯本来只是玩笑,见燕虞这样,竟难得好奇起来:“为何不行,世子是嫌我资质驽钝?”
燕虞想了许久,最后竟道:“从前有算命先生给我批过卦,而立之前不能与人玩笑,随便收徒,不然……”
这一听便是临时编出来的幌子,宋灯忍住笑,问道:“不然如何?”
“不然会孤独终老。”
燕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编出了这个破借口。
现在好了,宋灯不再缠着他叫师傅,却被他这个借口逗得前俯后仰,根本停不下笑来。
燕虞看着她,有些无奈,却又有些欢喜。
第38章 现世报
陈蓉与林涣前后脚到了演武场边。
他们寻宋灯有事, 在前边却只看见宋炀,还没说两句话,便被宋炀挥挥手引到这里。陈蓉原本听了宋灯在练武, 还打算迟些再来,却让宋炀强硬地赶过来了。
这一赶过来, 她便明白宋炀为何如此了, 陈蓉摇头失笑, 反正她的事等等也无妨,才不急着在这时候去打扰他们呢。她一转头, 发现身旁林涣看着台上谈笑风生的两人,脸上神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陈蓉下意识地想,林涣这是对宋灯心有觊觎?可她对男女之情何其敏感,不过略微看了看他神色,便否决了这个猜测,索性直接问道:“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林涣看了陈蓉一眼,似乎不愿吐露, 可过了片刻, 还是忍不住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发现这世间果真没有捷径可走,一时抄了近道, 转头便是现世报。”
陈蓉没有听懂, 可看林涣样子,便知道他不会再往深说了,于是打定注意, 往后再多注意他几分,免得他生出什么坏心。
林涣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先前宋灯将荀大夫的事交托给他,他能感觉到这位荀大夫是个重要人物, 而宋灯的再三嘱托也体现了这一点。
宋灯写给殿下的信里,反复提及无论如何请保全荀宁性命,林涣透过这一点看出了别的东西。
林涣知道,宋姑娘是极有分寸,极谨慎的人,如果她在元孟跟前没有一点地位,她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再联系他先前写信时的试探,林涣更加确信,殿下对宋姑娘多少有些情愫。毕竟他通过记述姑娘日常行事来讨好殿下,殿下也接受了这份讨好。
而他手里还有一份相当有力的佐证,当初青州告急北川戒严,那封信却还是避开耳目,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他手中。
殿下说,京中诸事皆已打点好,北川共助青州,接下来只看天命,令他不必再费心战事,只想办法护着宋氏兄妹全身而退。当然,殿下也明白,越是危机关头,如宋炀这般的一州之主越难抽身,所以他在信中最后提到,若事有不谐,难以两全其美,一切以宋灯安全为上。
林涣当然可以说服自己,殿下这般只是想为宋家留下一条血脉,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
元孟于宋灯有意。
可眼下,林涣终于发现一个大问题,宋姑娘未必于殿下有意。
那么今日这事他该如何落入书信,去写宋姑娘与燕世子比划剑招,其乐融融?
林涣苦笑,果然做人还是当一步步来,妄想一步登天只会一朝坠落。
他想,今日这封书信写完,他往后便不在非必要之处特地提及宋姑娘了。
倘若宋灯真的喜欢燕虞,他不会背地里耍手段拆散他们,以便讨好元孟。
因为他佩服宋灯。
他或许确实曾经利用宋灯攀上通天梯,可那是因为他知道他当时的所作所为对宋灯不会有什么坏处。若是要做害她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毕竟鞑靼兵临城下的那一日,宋灯没有选择退却,而是站在了最前面,她做好了和整座青州城同生共死的准备。她让林涣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他再也做不到那样的赤忱与勇敢。可他希望宋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像从前的他没有死去一样。
事实上,在那一日他就背弃了元孟,他没有想方设法地带宋灯离开,而是尊重了她的选择。如果青州城被攻破,他们应当会一同死在城里。
林涣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不够奸猾,也不够狠心,做不成好人,却也不明白坏人该如何当,兴许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前程了。或许他该永远呆在青州这个小边城,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看了眼一旁的陈蓉,心想,这里的怪人也不只他一个呢。
台上的宋灯总算学完了燕家这套开蒙用的剑法,她喘得厉害,眼睛却闪闪发亮,显然喜欢极了。
燕虞是个很好的老师,他并不简单强迫她依葫芦画瓢地去学好每一个动作,而是耐心地同她解释这一个个动作的缘由,为何此时挑,为何此时退,为何此时防,为何此时刺。
这些可都是时机。
燕虞听了她的夸赞,笑道:“若是让我教你其它剑招,我可就教得没有这么好了。我学的那些东西里,唯独这一套剑法,是父亲教给我的,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自己琢磨这里面的一招一式都有什么意思。我很高兴现在能把这些感悟教给你。”
宋灯想让他轻松些,于是转开话题道:“这样练下去,说不定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剑客呢。”
她双眼含笑,看向燕虞,等着他取笑她。
可燕虞认真打量了她一番,竟点了点头。
宋灯露出错愕神情。
燕虞这才轻轻发笑。
宋灯意识到,这回才是燕虞的捉弄,有些哭笑不得:“好呀,燕世子,你这捉弄人的本事是越来越高了。”
燕虞道:“其实也不完全是捉弄你,你确实有些天分,我看你的耳力便比旁人强上几分。”
他与宋灯拆招时,虽有意放慢了速度,但宋灯的反应以初学者来看还是称得上灵敏。燕虞注意到,她看不见对手时的反应,并不比她看得见时的反应慢,这说明她并非用眼睛去看,而是在用耳朵去辨别剑的来势。
这不像是有意练出的应对,倒像是天生的反应。
耳力好么。
宋灯仔细回想,倒也能从记忆里挖出那么一点佐证,就好像当年在宫里,元孟的人用暗器击灭蜡烛,方澜涓没有一点反应,只有她听见了暗器破空的声音。
宋灯心里涌上一丝期待,问道:“那我真的有可能练成用剑高手吗?”
燕虞一本正经道:“如果你从现在起,能一日用十二个时辰来练剑,寒暑不辍,那么你四十岁那年或许可以闻名天下。”
宋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道:“你既这么说,就证明我确实有闻名天下的禀赋,那我多宽限自己一些,每日练两个时辰,等八十岁那年再出山好了。”
燕虞笑而不语,心想,笨姑娘,等到八十岁了,你哪还提得动剑呀?
可过了片刻,他便发现,其实从坐下说闲话起,他们便一直在轮流说蠢话。
燕虞看向宋灯,他知道她聪明伶俐,胜过许多男子百倍。而这样的一个聪明人,却愿意陪他说蠢话。
燕虞不知道,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太过柔和,以至于宋灯的笑慢慢怔住,一时侧开了脸,用自己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只粗心露出发红的耳朵。
宋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许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以至于恍惚间觉得有些陌生。
燕虞的轻笑好像响在耳旁,让她不得不抬起头,强装镇定,随意寻了个话题:“世子,我听曹将军说,你救了他一命。”
宋灯想,说起战场上的事,应当便不会再让她这么随意面红耳赤了。
说起战事,燕虞不再逗弄她,面上有些沉郁,沉默半晌才道:“曹将军言重了,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成王舅舅还活着的时候,军中确实多有不便。燕虞身上流着兵家的血,这辈子都不可能看惯王将军不顾城中百姓,一味逃避的行为。他知道军令如山,未令擅出当斩,所以一直忍耐,直到忍无可忍,他在解州前带人擅自离开军营,游击鞑靼,救下一队解州百姓。
等他归营之时,自然无赏有罚,王将军发了好大的火,还问他是不是想踩着他扬名,最后是曹将军出来护下了他。同燕虞一起伏击鞑靼的兄弟和他一道挨了板子,曹将军作为上官,束下不严,挨的板子是他的两倍。
如果只是打燕虞板子,兴许将他活生生打死,他也不会沉默,可看见同行的人与曹将军被他连累挨打,他最终还是低下了不驯的头。
王将军死的那一天,他们其实没觉得军心动摇,甚至觉得,整个大军从未有一刻像那时那么齐心协力。
他死得太迟了,如果再早些,军中损失不会那么惨重。当初跟燕虞一起打过鞑靼的兄弟,到王将军死时已经不剩几个了。
兴许就是从那一刻起,燕虞成熟了。
最后一战前,曹将军定下了兵分两路的计划,一路引敌近青州,同青州守军相合,一路绕背,从后包抄鞑靼。因为不确认鞑靼如何分兵,绕背的一路亦有被鞑靼两面夹击的风险,且四方少人支援,行军风险极大,堪称九死一生。
闻听的诸将皆有犹豫,最后是燕虞摔了酒坛子,对曹将军道:“虞请战。”
最后他们将鞑靼打得屁滚尿流,是开战以来难得畅快的一场大胜战,曹将军走到哪都同人说,是燕虞救了我一命啊。
“其实没那么夸张,只是曹将军想抬举我罢了。”
燕虞笑。
宋灯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次看燕虞,觉得他比从前更稳重许多。有那么多人命在他手中滚了一遭,想不脱胎换骨也难。
她问燕虞:“最后下决定的时候,你不怕吗?”
“这世上值得我挂念的事情并不太多,祖父是一个,可就算我死了,祖父也仍然是我二叔三叔的父亲。”
他看向宋灯。
那时除了祖父外,只有那么一点尚未萌芽的惦念让他犹豫了片刻。可他知道,就算他死了,她也一样会在遥远的京城盛开,美丽又健康。
第39章 来年见
燕虞最后还是没能告诉宋灯, 整顿好的大军即将再次启程了。
可她总会从旁人那里知道,郁郁了一日后,整理了一大堆方便随身携带的药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合适由她送给他。
可宋灯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做个时时周全的人, 偶尔犯傻也没什么关系, 既然真想给他这些东西, 那便给他。
不管一旁宋炀神色有多难看。
燕虞便当着宋炀的面接了。
他似乎能看出宋灯心中的担忧,对她承诺道:“来年见。”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宋灯便觉得心中紧紧绷着的弦微微松了些。
最后大军出城,宋灯与宋炀一同站上青州城墙,就如当日迎他们进城一般,目送他们远去。
将士身上是修补过的盔甲,腰间配着反复锤打过的开刃新刀。乌压压的一片,气势恢宏地前进。朝中天子下了旨,要么歼灭鞑靼, 要么将其赶出北境千里之外, 让他们永世不敢再犯。
天子一心想立下不世功勋,于是这般狂语能够轻而易举地从他口中吐出。他只关心自己能否在史册上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去想有多少人要为他这一句话埋骨他乡。
在宋灯看来, 如今能收复失地, 挫其锐气,与鞑靼定下和约,方才为上上之策。匆匆忙忙地想要赶尽杀绝, 只会让陈国付出更多惨痛代价,就算最后胜了,也多半是一场惨胜。
可天子有言, 她最后,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一场胜利,希望燕虞和曹将军能平安归来。
大抵正是因为天子如此,她才会直到现在都打从心底希望元孟能够登位。
如果是他,一定明白此刻不该穷兵黩武。
平王府里,元孟自从知道那道旨意后便一直阴晴不定,向来觉得他宽厚的下人们,都不自觉地夹起尾巴做人,生怕冲撞了近来的殿下。
蔺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写着字,可他心中怒火似乎永远发泄不尽。蔺九偶然过去替他收拾写完的纸,上面的字各个张狂峥嵘地要脱出纸面,笔触淋漓得让他心惊。
蔺九起初不敢发问,是怕触怒元孟,但现在眼见元孟走不出来,便只能硬着头皮替他排忧解难:“殿下,可还在为陛下出兵鞑靼的旨意担忧?”
元孟冷笑一声。
他知道蔺九这是不敢太过冒犯,他对这道旨意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怒火滔天。
他曾以为他足够铁石心肠,只要于他有益,他就可以放任一切已经预见不好后果的事情自然发生。
上一次这么做,是在成王推他舅舅领军时,他怀揣着快些解决成王的念头,只花费心机将曹参军调入其中,想着待成王舅舅犯下大错后再让曹将军把控局面。
而这么一个小小的自私的念头,换来的后果便是两城百姓被屠戮,数十万兵将丧生,就连宋灯所在的青州也差点失守。
元孟才发现,原来这些人命,和可能迎来的一些后果,他是无法承受的。
他当然知道,就算当初他真的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将成王舅舅的帅位夺来,只要开战就必定会有伤亡,顶多不像现在这么惨重罢了。
可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
元孟有时会想,如果当初他对宋灯坦诚他真正能做的事情,与她商议过后再做决定,兴许一切都会不同。
毕竟,宋灯总希望他做个好人。
虽然他时常在心中嘲笑她天真,只为了不打破她幻想而勉强做出善良模样,可现下看来,君子做久了,便做不成奸人了。
元孟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几乎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天子也几乎要改变主意了,最后却还是下了这道荒唐的旨意。
而在他跟前的朝臣大多只会盛赞天子英明。
夺回两州,再击鞑靼,挫其锐气,逼其朝贡,这才是元孟看来最适合眼下的策略。赶尽杀绝,说起来倒是很有气魄,可大军在先前那无能将领手下受损如此之重,如今就算再行整顿,想要一举拿下鞑靼还是太过冒险。元孟只怕一击不成,反而给了鞑靼喘息之机。
现在只能做做梦,希望天降破军星,当真能一气呵成地收拾了鞑靼才好。
元孟怒到极致,空耗心血,这一刻气松力泄,反倒苦笑出声。
这一次,他难得没想着利用这些去排除异己,而是一心一意地为国为民,可费尽心思后到底是一场空。
这便是九五至尊。
倘若他只要用些鬼蜮伎俩,便能让天子口中说出他想让他说的话,做出他想要他做的决定。那他还同人厮杀争夺那个位置做什么?只要静静隐在幕后,像操控台前皮影一样去操控天子不就好了吗?
正是这一次令人生怒的失败,让元孟再一次明白,他还应该再快一些,不该让德不配位的人在那个位置上停留太久,就算那人是他的父亲也一样。
元孟终于停了笔,他心中的愤懑已经不再需要手中狼毫发泄。他听见敲门声,抬头,见有人向蔺九汇报了什么,蔺九脸上显出一丝喜色。
待报信之人退下,蔺九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他的神情。
元孟按了按头上的穴位,闭目养神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蔺九立时道:“殿下,那位荀大夫到了。”
前头林涣寄信来,说宋姑娘寻到了荀宁,元孟那时便欣喜极了。
蔺九当然知道元孟为何欣喜,毕竟这位荀大夫,他们也派人寻了许久,却一直不见踪影,没想到最后竟被宋姑娘找到了。
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念叨一遍,果然这才是天作之合。
信可以由不同信使轮换着快马加鞭地送,人却经不起这样的颠簸,是以,在信到了的半个月后,荀大夫才慢悠悠地进了平王府。
可在蔺九看来这时间却刚刚好,殿下如今正因陛下的旨意大动肝火,现下有了这个好消息,心情兴许会好转许多。
果然,他一抬头,便见殿下神色难得和缓,起身道:“让人请荀大夫到一旁偏厅稍候片刻,我要见他。”
元孟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偏厅时,荀宁已经在里面等待,热茶都喝了一半。
元孟看见了前世无缘得见的荀宁,原来是一个瘦小精干的中年人,长得一副平平无奇的样貌。
元孟想到了母亲逝世前的病容。
纵使他在府外搅动风云,此时的母亲仍然只能被关在深宫中。他打点了宫中多人,便是想让母亲的日子能比往日更舒服些,可是这些都不够。他最想做的,便是治好母亲的病,让她往后不会再受此折磨。
元孟向荀宁行了一礼,荀宁手抖了一下,最后还是受了。从踏入平王府中开始,他便知道,这事情轻易结束不了,既然要悬着命来干,就受了这礼,占这王孙贵族几分便宜又如何?算他荀宁没白来人世一遭。
元孟道:“请先生放心,我既答应了友人,便不会轻易迁怒于先生,先生为我替人行医治病,绝无性命之忧。”
荀宁听到那句“先生”,心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平王跟宋大姑娘一样,有求于人时便一个劲地给人戴高帽,这一口一个先生都快把他给叫晕了,差点以为自己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元孟话锋一转:“但我亦知先生的脾气与手段,还请先生多克制几分,不要随意试验,随意用药。先生治病时若有左右为难之处,大可同我商量。先生给先生的建议,我做我的决定,责任亦由我担。先生若是有什么石破天惊的治法,从未在病人身上试过,却又笃定有效,我可以给先生请来更多同母亲症状相似的病人。”
荀宁听到这里便明白,元孟与宋灯看似同路人,其实最多同行一段,最后多半分道扬镳。
他慢吞吞地动了动身子,好像被元孟吓到一般,心中还真琢磨了一下,到底是成全自己的怪脾气重要还是保住命要紧?
最后荀宁还是做了俗气的选择:“一切都听殿下吩咐。”
元孟面上神情又变得温和起来:“那我便先谢过先生了,先生只管在府中住下,衣食住行都不必担心,我会让下人安排好。先生只要在出诊时尽心尽力便好,若能治好母亲的病,先生的那些小小麻烦我自会寻到两全其美之策。”
荀宁装作高兴的模样,被人送走了以后,心里才嘀咕,宋大姑娘可真是将他骗上一艘了不得的贼船,他若能过了这一关,治好那位的病,兴许他那想写出一本惊世骇俗的医书的愿望,便能提前达成了。
元孟得到了荀宁的准话,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始终记得前世那句“这世上如果有人能治好这病,那一定是江广出名的神医荀宁”,以及最后送到他跟前的荀宁死讯。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如死灰。
他想起母亲离世前被病痛折磨得露出狰狞面容,想起她握住他手时无意识陷入他皮肉的利甲,想起她像抓住最后希望一样,抓住了宋灯。
第40章 非君心
元孟又一次看到燕虞这个名字, 从林涣送来的信里。这一次,他突然不能像从前那样轻飘飘地忽略他了。
镇国公府,燕家。
燕虞。
几个念头在他脑海反复浮沉。
蔺九念完信后就开始装死, 眼见着时候快到了,才提醒一句:“殿下, 荀大夫那里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是不是该带他进宫替娘娘问诊了?”
元孟回过神来, 发现确实又到了当初与荀宁说好的问诊的日子。
像荀宁这样的大夫,他要用时自然要攥在手心, 若将荀宁送入宫中,便意味着让他脱离他的掌控,若是被他人收买亦或强逼,救命的药也能变成杀人的刀。
便是荀宁自己,也觉得待在平王府中,每隔一段时日随平王入宫替娘娘诊治最为安全。
想到陈昭仪,元孟方将那些杂乱念头放下, 换了一身衣裳后带人入宫。
他近来入宫比从前频繁些, 陈昭仪担心他招了人眼,一边劝他再低调些,一边又忍不住多看看他。
元孟见母亲这般模样, 心中酸楚, 道:“娘娘不必担心,在其他事上,我不会去出这个头, 只是这一点不能让,我若不多来几次,那些最擅踩高捧低的宫人又该苛待你了。”
陈昭仪摇摇头, 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早打点过那些宫人了?”
宫中份例都是有定数的,陈昭仪受了十几年冷落,突然有一日,送过来的膳食就都是热乎新鲜的了,接下来还每日换着花样,日日不重复,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呢?
元孟倔强不语。
他知道陈昭仪希望他小心做人,不要碍了兄弟的眼。他前世便是如此,一心蛰伏,直到一击即成,可那又如何?他登上大宝,坐拥天下,却失去了母亲。
于是元孟开始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错过的,即使要为之付出代价,他也甘之如饴。
陈昭仪欲言又止。
元孟出宫建府后,有许多事情未与她说,可她是他的母亲,有时从他言语神态里的细枝末节便能看出许多。
比如一份野心。
她是不希望他去争的。
她这一生苦痛都来源于错居高位,只能十年如一日地谨小慎微,最好的下场不过终老宫中。
她难道没幻想过有一日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九五至尊,天下君父?
她也是幻想过的。
可她知道,元孟一旦踏出那九死一生的一步,往后便再不能回头了。他不仅要胜过他的兄弟,还要胜过他的父亲,否则,轻则囚关府中,重则尸骨无存。
陈昭仪只是一个小小的宫人,她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去拥有一个煊赫的母族。她什么也帮不了元孟,这是她最痛心之处,可正是因此,她也只能要求元孟,不要去争。
她知道这不公平。
可公平没有元孟的命重要。
她不需要荣华富贵,也不需要母仪天下,她想要的只是元孟往后能当个闲散王爷,平平安安地活到终老,为此,她可以忍受一生的磋磨。
她知道,落魄皇子的日子不好过。可当他的兄弟登基,他的出身将会成为他最大的优势,比起其他兄弟,日后的新皇会更信任他,他的好日子那时才开始。
陈昭仪对元孟道:“如今这一时之苦看起来确是难咽,可到了往后,你又怎知不是福分呢?”
她抓住了元孟的手。
元孟听出陈昭仪话中有话,道:“娘娘,有些苦该吃,有些苦不该。”
陈昭仪敏感察觉,元孟出府的这两年多里,兴许已经做出她不希望看到的选择。
陈昭仪的手一下变得冰凉起来。
元孟察觉到后,立时让人将殿外等候的荀宁请了进来。
荀宁为陈昭仪把过脉后,于偏殿向元孟汇报情况:“回殿下,娘娘的身体虽较从前强健了些许,但还是不足以施针问药,若想确保万无一失,还当继续食补,慢慢进益,不可操之过急。”
对于如何诊治陈昭仪的病,荀宁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想法,但是陈昭仪身体孱弱,经不起太过刚强的方子,中正平和的太平方又救不了性命。荀宁这才想将昭仪身体先调理好,再行对症下药。
这是元孟许了的法子,他微微颔首,顿了顿,道:“娘娘心思细腻,不知是否有所积郁,可要开些对症清火的药?”
荀宁拿捏片刻,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殿下不妨多开导开导娘娘,非要用药不是不可,只是到底落于下乘,于娘娘身体无益。”
元孟沉思片刻,将荀宁留在了偏殿,独自进正殿想要同母亲说话。
还不待他想好如何开口,陈昭仪便道:“你如今也快二十有三了,婚事如何打算?”
元孟的思路顿了顿,暂时将夺位之事往后放了放,琢磨起陈昭仪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陈昭仪一看他这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拍了他一下:“你现下跟我说话也琢磨这么多?”
元孟一怔,解释道:“我怕娘娘听了些不好的话。”
两年前成王被赐婚,而年岁相近的元孟完全被天子忘在脑后时,陈昭仪便伤心过一阵,如今又突然提起他的婚事,元孟怕她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闲言碎语。
陈昭仪脸上露出了些微伤感的笑,微微摇头,道:“我只是想着你也到年纪了,想问问看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元孟陷入沉默。
陈昭仪心知,那便是有了。若是没有,他又何须沉默呢?
她嘴角不自觉便带起了笑:“快说给娘听听,是什么样的姑娘?”
元孟想了很久,最后开口道:“美丽,天真。”
他继续想着能够用来描述当年于暮春的词汇,却发现没有什么词能比这两个更好地概括她。
元孟又沉默下来,最后道:“我知道,她不是娘娘喜欢的模样。”
他知道陈昭仪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喜欢宋灯那样的女子。
陈昭仪原本等着更多的描述,听到只有寥寥两个词时,有些无奈,紧接着又听到了后半句,只好道:“傻孩子,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所以不用羞赧,再多同她分享一些他心上人的模样。
元孟却执拗道:“娘娘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你虽觉得天真女子可怜可爱,却更喜心志坚定胸有沟壑的女子。若她还能八面玲珑,心肠慈悲,那便更佳……”
元孟一人絮絮说了许久。
陈昭仪起初惊讶,尔后渐渐嘴角带笑,神情变得饶有兴味。
待元孟总算说完她该喜欢的女子模样,陈昭仪问他:“你说的这般详细,可真有这么一位姑娘可以介绍给为娘认识?”
她笃定这位姑娘确有其人。
元孟想的却是,母亲果然还是喜欢宋灯。
他的目光转向偏殿,想到里边的荀宁,忍不住想,娘娘,她也惦记着你呢。
这世上,除了母亲以外,或许宋灯是最惦念他的人,她那么盼着他好,又为他做了这么多。那么,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元孟想到了燕虞。
其实在林涣信中,她待燕虞也未有多少特别之处。可他知道,若真一点特别也无,林涣根本不会将燕虞写入信中。
毕竟林涣一直以为他待宋灯有男女之情,虽未挑明,可元孟知晓他通过细细记述宋灯之事来讨他欢喜。元孟不点破,只是因为他确实关心这些事情,虽然不是因为林涣想象中的男女之情,可这无伤大雅,不必特意解释。
正因如此,林涣绝不会在无必要时写下宋灯与其他男子的言笑。
看来她放下了。
他该预料到的,毕竟她性格那么倔强,从前没有点破,所以她尚能怀着这份情愫长长久久,而如今,她说要同他做君臣,便不会再折磨自己。
她去青州已一年零二月,将青州搅得天翻地覆,期间又经守城之战,历遍大起大落,心思自然便离了他身上,一年到头,亲自写的信也不过三两封,还句句不离公事。
这是好事,他该替她高兴。
他如今这般,不过是觉得,燕虞配不上她。她如今不过十六七,便是再留两年亦无妨。若能等到他登基,那么他便能为她从全天下的男子里找出最堪为良配之人。
可想了许久,他最终还是叹息一声。
也罢,她若真喜欢那燕虞,而燕虞又能活着回来,他便成全她。
只要她欢喜就好。毕竟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如今也该轮到他报答。
元孟眉眼沉沉。
直到陈昭仪推了推他,轻声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也不怪他突然便不应声了。
元孟沉默片刻,道:“没什么,只是……我想做好一件事,却发现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陈昭仪看他眉眼,却觉得不像,倒像是他年岁尚小,正崇敬陛下时,陛下将南蛮上贡的一尊牙雕随手送给他,尔后那牙雕被三皇子抢走,而陛下什么也没有说时他的神情。
失去所珍爱宝物的愤怒。
与不被所爱之人袒护的委屈。
陈昭仪将元孟拉入怀中,就好像他还没有长大一样,安慰地拍抚着他的肩背。
元孟起初不好意思地挣扎了一下,慢慢地,便沉默在这样的安慰之中,以期求片刻的宁静。
第41章 斩情丝
元孟开始给自己塑造一个安全的, 可以示弱的喜好。毕竟成王的风光日子不剩多久,等他倒台,三皇子的目光多少会放到他身上, 元孟不想那么快上场,他还要将四皇子背后的势力架起来烤上一烤。
当然, 示敌以弱不代表非要自污, 三皇子还不配让他做到这份上, 他要清清白白地登上那个位置。
于是元孟开始流连书画,最好古迹, 不爱今作,对当今画坛书坛的文人没有一丝推崇,自然也说不上相交。
如今在外边闹出的最大动静,便是平王斥巨资买了一副三朝前画圣妙丹青的骏马图——平王殿下让人往府里跑了三次才结清这笔银子。
这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平王有多爱书画,也知道了他手中钱财有多不凑手。
等元孟照旧来到画庄时,这些日子一见他就头大的画庄掌柜没有立刻迎上来,他身旁站着一个熟悉的青年。
青年锦衣华服, 眉眼与他有三分相似, 转身看到他,面上便带起一个笑来:“二哥,听说你近来喜欢书画, 我难得出宫, 便来这里瞧一瞧,没想到能撞上你。”
元孟当然知道元麒是专门来寻他的,可元麒都做出一副巧遇的样子了, 他又何必拆台:“刚好,三弟,我正愁没人陪我鉴赏这些书画, 你若有空,不妨陪我一起看一看。”
元麒含笑点头,让画庄掌柜先行退下:“我兄弟二人随意看看,信口聊聊,自得其乐罢了。”
掌柜连元孟这个落魄皇子都不敢得罪,生生让他分了三次将钱结清,带走那副难得的妙丹青骏马图,又怎敢在元麒这样炙手可热的皇子跟前说一个不字呢,自然是连忙退下。
元孟对元麒这次来意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面上倒也配合,该做什么反应时便做什么反应。
元麒隐晦问他是否囊中羞涩,他便面上显出羞惭。
元麒紧接着又感叹,今上偏心,将好差事都留给了成王,让元孟这个分明已经及冠开府多年的皇子至今无所事事,闹得即将开府的元麒也心有戚戚。
元孟脸上便露出点未能完全遮掩过去的不甘。
这么三言两语挑起元孟心中情绪后,元麒又不接着往下谈了,反而一心赏起画作,好似真的是来选画的一样。
元孟从善如流,也认真看起画来。
元麒同他闲谈:“二哥,你便这么喜欢妙丹青?他那些画瞧起来似乎是比旁人有灵气些,可要说值那么多钱,我是不认的。”
元孟摇摇头,尽心演着一个书画痴人,道:“千金难买心头好。”
他需要一个爱好,便拎出了书画,需要有偏好的名家,便想到了妙丹青。
他对妙丹青其实并不偏爱,非要说的话,真正喜欢妙丹青的是宋灯。可就算是宋灯,也绝不会花这么一大笔银子,就为了买一幅妙丹青的画。她若是知道,一定面上强装镇定,心中却忍不住想着那些银子感到肉疼,说不定还要看着这画连连叹气。忠勇侯府的宋小姐,看着清高文雅,其实有时也是个难得的俗气人。
元孟想到这里,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个笑来。
元麒看了一眼,对他那句“千金难买心头好”倒更为相信起来。
看他的样子,真是很喜欢。
元麒临走前,一副同病相怜模样,对元孟道:“哎,倘若我这次出府能有一份差事就好,到时不管是好是坏,二哥你都跟我一起干,也好挣些书画钱。”
元孟露出心动却退缩的神色,摇了摇头,道:“二哥记你这份情,但有些事情,还是随父皇的心意罢。”
元麒叹口气,道:“二哥,我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最后也什么都没说,随意包了两幅画便离开了。
可元孟知道,他心中此刻应当还算满意。
一个胆小懦弱,母家不显,不愿意随意参与进夺嫡之事的哥哥。元麒可以不用太过戒备,只要记住时不时施恩一次,最后便能将人拢到手中,不是作为兄弟,而是作为下臣。
他满意便好。
他满意,元孟便满意了。
只可惜元麒现在便可以离开,他却不能,还是应当在这把戏做全了。
元孟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慢慢挑起画来,心里琢磨着今日是否该再买一幅。
他看着看着,最后又来到了妙丹青的画作跟前。妙丹青的画,自然是贵的,可其他画买了也只是堆在库房,不知会有什么用处,而妙丹青的画,兴许还能算得上是有用,毕竟确确实实有人喜欢它。
蔺九的声音打断了元孟的思考:“殿下,于小姐来了。”
元孟抬头,不远处走来的,果然是于暮春。
远远看着的时候,于暮春的面容有些模糊,元孟自发地代入她前世的模样,随着她越走越近,印象里她总是舒展着的眉头变成小心翼翼地提起,又圆又亮的眼睛好像蒙上了灰雾,带着点不自知的脉脉含情。
变成了今世的她。
元孟站在原地,却漠然地感到,心中没有一丝悸动。
其实早在母亲问他时,他便有所察觉了,只是没想到,他竟愚钝到如今才彻底恍然。
于暮春没有变,可他变了。
她是他年少时的一个绮梦,因为求而不得而在经年怀念中愈发神化的梦。
可他已从因为一点温暖而动心的少年长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这漫漫长路,并非她伴他同行。
如今重活一世,相貌变得年轻,内里的那个他却再回不到少年。
绮梦再美,对已非少年的他来说,终究只是梦,他爱的已经不是那个少女,而是藏在心中的一份情怀。可情怀只能撑过三五月,撑不到三五年。
他已经不再为她心动。
可既然他谁也不喜欢,那便娶谁都可以。她如今看着对他也有些动情,虽说未必胜过她对苏慕,但他也不是不可以等她做出选择,权当这辈子轻率招惹她应负起的责任。
元孟分明是这样想的。
可当于暮春走到他跟前,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同苏慕何时重新定下婚约,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
这话一出口,他便明白,他心里不愿再同于暮春牵扯了。
毕竟美梦破碎,假象撕下,他和于暮春之间其实不剩下什么,只有他蓄意讨好下,为她解决家中一系列琐事时探听的鸡毛蒜皮。
他其实不了解她,不然在母亲跟前,又怎会词穷到只知美丽与天真。对少年元孟来说,这两个词已足够他喜欢,甚至深爱一个人。可对现在的元孟来说,这一切都远远不够。
于暮春的神情变了,她先是脸色苍白,尔后又露出疑惑,好像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在听见元孟话语的那一刻,心中为何有些酸涩。
元孟却只是静静看着。
于暮春发觉,她可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元孟。原本很容易说出口的话,此刻仿佛有千斤重一样,坠在她的心上,让她发声艰难:“……殿下,我有事想寻你帮忙。”
这倒无妨,全当还债了。
元孟道:“你且说来听听。”
于暮春便一股脑地说了。
其实于暮春这些麻烦,说小也不小,可要说大,怎么也无法同元孟真正在做的大事相提并论,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小麻烦。
元孟应下了于暮春的事,却不像往常一样,要亲自送她回府,只问了问她,带出来的守卫够不够,需不需要他借些侍卫,送她回府。
于暮春摇了摇头,而后便茫然地目送他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去。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先行离开的元孟听见蔺九问他:“殿下,元七还要放在于姑娘身边吗?”
元孟不奇怪蔺九发觉他心意的转变,只是见他这般急迫想要调回元七,心中也觉得有些好笑,本想道那便调回来,可转念一想,又道:“暂时先放着。”
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既知道京城会有大事发生,若真的特地在这时将元七收回来,倒显得刻薄下作了。
元孟还没冷酷无情到这地步。
元孟没有再在成王的事情里插手,既然知道这事必定会发生,又何必弄脏自己的手。要知道他的当务之急便是慢慢磨灭元麒对他的防备,好在成王下场之后,能顺顺利利地将四皇子元吉背后的势力推上去同元麒打擂台。
于是元孟当真静下心来,活生生临摹了四个月妙丹青的书画。期间北川战事捷报频传,传得那令人不愉的名字在他耳边频繁出现,几乎要坏了他的道行。
好在腊月十九,成王终于起兵了。
元孟站在书房中,听着外边戒严的声音,不带太多同情地叹着成王又一次落入相同的陷阱,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有没有多咬下元麒一块肉。还是仍和前世一样,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他轻笑一声,尔后又收起笑。
他突然有些想念宋灯。
这一刻,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能明白他现在的心情,就连蔺九也不行。
第42章 镇青州
京中成王谋逆的消息慢慢传到青州时, 距离这事发生已经过了三四月。
宋灯对这消息知道得早,事情发生没多久后,元孟从京中送来的信便将之描述了大概。这事同前世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 成王的兵将刚将一些朝廷大臣的府邸把守起来,便被突然出现的西郊大军团团围住, 抓了个现行。
此事一出, 天子震怒, 成王到底是亲子,只被关在府中监/禁, 不得再与外人相见。跟随成王的人却被一个个抄家灭族,好生血洗了一番。
元孟信中提到了镇国公府。
燕家二房同成王关系匪浅,这次似乎也掺了一脚进去,圣上将镇国公叫进宫中申饬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看在燕家世代劳苦功高,如今燕虞又在北川屡立战功的份上,最终只将二房这支剥出燕家, 判了流放。
可燕家二房搬出镇国公府还未几日, 便一家老小全数上吊自尽了。
元孟道,多半是他们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二房这一死,镇国公便病倒了。
要说在三房中, 他最疼哪一个, 那自然是父亲早逝的燕虞,可剩下两房也都是他的儿子,他的孙子, 又怎可能一点都不在乎呢。纵使知道他们做出这样可能牵连全家杀头的大逆不道之事,气也气过,打也打过之后, 又怜他们全家流放,就此没了前程,只能去岭南受苦。
没成想到了最后,连吃苦的资格都没有,竟是直接丢了性命。
好在镇国公心中还惦念着燕虞,想看他平安归来,衣锦还乡,靠着这么点念头,终究是挺了过来,只是身体大不如前。
薄薄的一封信,宋灯看得浑身发冷。
其实这样的手段,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可离了风云诡谲的京城这么久,在青州大开大合地干了几年,她才发现,原来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些阴谋算计。
只是她知道,他们终归还是要回去的,唯一能做的,便是享受当下的每一日罢了。
因着那封信,宋灯好几日没有睡好,好不容易渐渐将这事抛在脑后了,结果这些事又传到了青州,触起她伤怀之心。
为了改换心情,宋灯便从宋炀手中抢着事做,一连解决了好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之事,闹得宋炀无奈,连连摇头。
眼见着宋炀这边也分不出事叫她转移注意力,宋灯又想起了水岫。
当初她可是说好要为她找一门好亲事的,只是来青州这两年,始终也没见过刚好与水岫相配之人。
现下正好闲了下来,倒可以好好盘算盘算这事,起码拿出个章程来,总不好完全将指望放在老天爷能赐下个好人上边。
水岫心知小姐是听了京城传言心情不佳,便也没说什么,默默看着小姐折腾,反正成亲对她来说还真不着急。只要她不想嫁,小姐也不会逼她,这事就当让小姐散散心了。
宋灯将青州城里适龄男子的籍册翻了一遍,发现少有样貌能与水岫相配的男子,真正灵秀些的,多半早早就结婚生子。难得有一两个能入眼的,家中又穷的响叮当,况且不是侯府知根知底的人,他们就算想提拔一二,也不敢拿要紧的事让他去做。到时水岫嫁了出去,平白多了要伺候的男人和婆母,日子过得倒还没有在宋灯身旁好,那怎么行?
宋灯发着愁,请来了陈蓉。
陈蓉一听是这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看着还在一旁伺候茶水的水岫,同她玩笑道:“你家小姐给你寻婚事,你也不躲起来避避羞,就在这听着?”
陈蓉现下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嘴巴厉害得很,便是站在一众泼辣女子当中,亦不会被人欺负了去。也不知是不是相由心生,她现下看上去便是个爽利人物,早没了过去那种柔弱可欺之感。
水岫叫陈蓉这么一笑话,连脸都没红,只笑道:“小姐是给我选婚事,我盯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躲起来?”
陈蓉点点头,道:“也是,若是到时候给你挑了个你不喜欢的,你家小姐要躲起来哭了。”
宋灯见她们俩一唱一和,就是不说正事,有些无奈,连抓着陈蓉将苦恼说了,最后道:“我想来想去,还是给她寻个府里得用的人最为靠谱。到时候,她愿意在外边就留在外边,若是不愿意,就还回到我身边来,有我在那镇着,也不愁夫家会对她不好。可府里的人来来回回就是那些,我如今回想起来没有一个看得过眼的。就算每年会从外边淘换一些进来,人数也有限,未必就能再寻到一个人才出众的,你说可怎么办?”
陈蓉乐了,道:“这算什么难事,你可忘了一件大事。”
宋灯立刻洗耳恭听。
陈蓉道:“等你出嫁了,姑爷身边应该有不少得用的人,到时候水岫可就有得挑了。”
她说完这话,笑着睨了这主仆一人一眼,就想等着她二人害羞。
结果水岫八风不动,别说红脸了,连点神情变化都没有。于她而言,出嫁也好,不出嫁也罢,就算是一辈子伴在宋灯身边也没有什么,所以像现下这般,慢慢等着合适的人出现正好。若不是近日宋灯心情不好,要寻些杂事来散心,她早同宋灯说了。
至于宋灯,听陈蓉提到嫁人,她倒是有些出神了。她是没有嫁过人的,非要说起来,好像也并不排斥。懵懂无知的时候,她也幻想过自己未来会嫁给怎样的夫君,陈蓉如今这么一提,她脑海里竟也模模糊糊有个身影。
只是在陈蓉笑嘻嘻问“你这是想到谁了”的时候,那身影还没看个分明便又散了。
宋灯这慌乱了好几日的心,突然便这么定了下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都在为些不是一时之急便能解决的事发愁,简直是无端犯蠢。
她摇头失笑,对陈蓉道:“是我近来脑子不好使,你便当我没问过吧。”
若说陈蓉原先只是玩笑,现下见宋灯这般,倒真觉得她是想到谁了。这一来,她反倒不好再逗弄宋灯,只道:“水岫这婚事不急了?”
宋灯摇摇头,道:“姻缘这事急也急不来。”
说到这里,她朝陈蓉眨眨眼,道:“你们不也不急吗?”
她方才是六神无主,才被陈蓉拿住那样打趣,如今回过神来,自然也要小小回击一下,
陈蓉想到那人,登时皮笑肉不笑起来,他们哪是姻缘,分明是前世的冤家!
陈蓉听到外面的喧哗,立刻转开话题:“外边是不是出事了?从没见过州府里的下人这么吵闹。”
说完这句,她心里倒真有些担心起来,宋灯御下虽不算严苛,可府里向来井井有条,从没出过这样的乱子。
不待宋灯发话,水岫已派了个小丫头到外边查看情形,不一会儿那小丫头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水岫皱眉,正要训斥两句,便见小丫头嘴都要咧到耳根边了,声音乐得快变了调:“小姐,我们打赢了!鞑靼人被赶到天岐山脚下去了,我们以后再也不用怕鞑靼人每年秋冬都来进犯北川了!”
“当真?”
这下就连宋灯与陈蓉都坐不住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陈国与鞑靼的恩怨历史悠久到不知该从何算起,千年下来胜负皆有,可要说近三百年,那是输多赢少,只不过鞑靼大多时候抢了就走,也不恋战,陈国这版图才未变来变去。
可近百年来,鞑靼人也改换了思想,想要抛却一直赖以为生的草原,南下入主中原。八十年前差点便让他们得逞了,三十年前他们卷土重来,站出来的人是燕虞的父亲燕晏。
燕晏带人将鞑靼打回了草原,成了整个陈国的英雄,他在北川断断续续镇守了二十余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只可惜最后战败身亡,在那些刻薄之人的眼里,便连以往的荣光都尽数败去。
可现下,燕虞将一切都赢了回来,他不只将鞑靼赶出陈国的土地,还将他们一路驱赶至遥远的天岐山下。
他父亲一战成名时约莫就是他现在这个年纪,如今他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此一役,他的姓名,他父亲的姓名,镇国公府的姓名,将再一次为百姓所传颂。
宋灯为那个曾经因畏惧死亡而羞愧的少年欣喜。
很快宋灯便发现,她竟开始庆幸燕家二房参与了成王谋逆之事。要知道,自从燕虞盛名频频传回青州,她便开始担忧燕虞日后,毕竟他已经是镇国公世子了,封无可封,赐无可赐,绝非幸事。可如今有燕家二房谋逆在先,燕虞种种,皆可看作将功补过,天子少封少赐亦在情理之中,这般一来,竟是两全其美。
燕虞缺的,哪是那些钟鸣鼎食之位,真正于他有意义的,兴许自始自终都是能重振他父亲与镇国公府的威名。
宋灯丢了往日的礼仪,提起裙摆,丢下客人,匆匆地往宋炀书房跑去。
她想,如果整个青州只有一个人知道大军什么时候回朝,那么一定是宋炀。
宋炀听到那句问话时,面色微微扭曲。虽说早在宋灯格外关注燕虞消息时,他便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第43章 香囊送
大军镇守北川的旨意下来时, 宋灯琢磨了许久。今上给出的理由倒也简单,主要是让大军留在北川威吓鞑靼,让他们不敢贸然离开天岐山附近。待一年过去, 鞑靼人扎根久了,兴许自己也不敢, 不愿回到草原了。
这其实还真有几分道理。
可宋灯总忍不住偷偷在心里想, 天子这么做或许还有个原因, 便是想拖着大军。
将鞑靼赶到天岐山之远,这是多么大的功绩啊, 消息传来后几乎是举国同欢,光看那几日州府中下人们的表现,便知道外边是怎么样的情形。便是宋灯出行时随意走过的街道,都能听见路两旁有人在谈论燕虞与曹将军他们。
他们若是带着这种威势班师回朝,很难说刚刚经过成王谋逆之事的天子会不会感到威胁。
因此,拖上一年,待百姓们将这股津津乐道的劲头熬过去了, 再让将士回朝, 论功行赏,倒是更为稳妥。
这样一想,驻守北川一年背后应是没有什么坏事。可在宋炀告诉她, 军中诸将分军驻守北川一十六州, 而到青州来的是燕虞之后,宋灯还是没忍住,又向元孟请教了一番。
最后元孟回她此事无虞, 还告诉她一年后宋炀知州三年任期满,他会想方法将他们调回京中,到时他们可同守军一起进京, 行路也安全。
宋灯收到这封信,心才算放下了。期间关窍她不是分析不出,只是久离京城,到底不如元孟敏感,况且关心则乱,一时反倒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论断。
燕虞带着大军进城之日,青州城门附近可谓是人山人海,除了中间给燕虞行军留出的道路以外,俱是水泄不通。
若宋炀不是知州,他们这一行人未必能在城门边的酒楼订下这间视野颇为开阔的包厢。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年间经历的事情太多,青州民风较以往愈发彪悍许多,起码宋灯站在窗边往下一看,便发现几乎每个女子手中都拿着好几个香囊,正挤在人群中等待大军进城,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宋灯忍不住露出笑来。
这些姑娘自然不是像话本中说的一样,想着香囊一砸便能成就一段姻缘,不过是图个好彩头,也表示表示对将士们的仰慕与敬佩。当然,若真能砸出个合心意的夫婿,她们也不会将人往外推,自是不客气地笑纳下来。
宋灯的忍俊不禁看在宋炀眼里便是傻笑,他想着燕虞要在青州待上一年,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燕虞比他小一两岁,如今却是一举成名天下知,立下了不世功勋,便是下半辈子都当个闲人,也注定青史留名。可宋炀知道,这都是燕虞拿命挣出来的,他并不因此嫉妒,反而相当佩服他这份才能与狠劲。
宋炀对他唯一的不满,便来源于他可能会娶走他的妹妹。
当然,如果燕虞最后没有娶走宋灯,他对他的这份不满将会变得更为严重。
这就是他现在心情复杂的根源。
宋炀遥遥叹了口气。
宋灯动了动耳朵,立时转过来道:“哥哥,大好的日子呢,别叹气啊。”
宋炀更生气了,故意地,大声地,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地,重重叹了口气。
宋灯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又转过头去看街上的景象,还将陈蓉和水岫都拉到窗边看热闹。
最后只剩下一个林涣,被宋炀拉到桌边陪他喝酒。
林涣权当自己是个傻子,看不懂兄妹间的眉眼官司,只闷头陪宋炀喝酒。底下尖叫声欢呼声传来时,他们两个将一壶酒都喝完了。
陈蓉拽着宋灯的手,破音道:“开城门了!”
林涣瞟了她背影一眼,没想到她也这么激动,那些大军有什么好看的,他也差点就是里边的一员呢。
不过,若他真入了军,未必就能活着回来。
林涣又饮一杯酒。
宋灯哪还用陈蓉提醒,她本就一直注意着城门,此刻,守城人将城门上的栓锁取下,厚重的城门一点一点向两边拉开。城外骏马踩地,盔甲相击的声音也一同传入城中,长街上肃穆了片刻,而后爆发出更热烈的声响来迎接这群英雄。
第一个进城的,是燕虞。
宋灯的目光至此便跟黏在他身上了一样,一时竟想不起来去看别人。
他骑着一匹浑身乌黑的高头大马,身上的盔甲并不比旁人贵重多少,甚至还粘着些未能完全擦干净的血污,面无表情时竟带着几分散不去的杀意。
不知多少姑娘想过,大军进城后,第一只香囊便要往这燕大将军身上投去。可此时此刻,竟没一个人敢扔。她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传言里打得最凶的那一场战役,单由燕大将军亲手斩下的头颅,便有八百之多。
姑娘们虽想小小表示敬意,可还是惜命的。
过了好半响,才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姑娘,试探性地往后边其他骑着马的将军身上扔了个香囊,见那将军笑了,其他人才纷纷扔出手中准备已久的香囊。
当然,没有一个砸向燕虞,连燕虞身边的将士都跟着受了冷落——姑娘们怕自己准头不好,误砸到燕大将军身上可不妙。
宋灯盯着最前头受了冷落的燕虞,突然便有些看不下去了,被香囊砸或许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体验,可在这样的日子里,旁人都有,就他没有,那怎么行?
她就这样想着,还什么话都没说呢,便有人伸出手拿出一堆香囊晃荡在她眼前。
宋灯转头一看,发现陈蓉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就知道宋灯不会准备香囊,可她旁观者清,早已猜到,宋灯最后一定会忍不住,也想投一个。
宋灯想着,她这是讲义气,支持燕世子,不舍得他被旁人比下去,可再怎么想,脸上还是飞上了两片红霞。
她飞快从陈蓉手中拿了一个香囊,连花色都没来得及看,便瞄准燕虞,扔了过去。
香囊中放了香料,有着些微重量,扔起来倒好控制方向,也不容易砸伤人。
宋灯虽没扔过这类玩意儿,但是她用弓箭的准头一直不差,因此,扔起香囊来也颇有自信。
至于下边的燕虞,他一进城,看到两边乌压压的人群,便知道他想见的人不会在这里。
他其实并未刻意摆出威严模样,也未尝没想过与民同乐,只是杀的人多了,难免显得有些威严,哪怕只是平着一张脸,也没人敢拿燕将军取乐。
燕虞失落了片刻,心想,这样也好。
他听着后边的喧闹,发现还有一直心心念念活着回来娶个媳妇的李三拿到香囊后的狂笑,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
回家了。
燕虞还没来得及感慨片刻呢,便听到一阵破空之声直冲他来。
青州城里也会有刺客吗?
燕虞下意识想抽刀去挡,好在他先回头看了一眼,顺着风声看到了宋灯惊讶而微羞的脸庞。
燕虞庆幸自己被晒得够黑,否则旁边的将士便会看到他发红的脸颊,接下来一个月的说头都会是燕将军害羞了。
燕虞右手将抽了一半的刀捅了回去,左手抓住了差点砸到他太阳穴上的香囊。
他再朝宋灯看去时,发现她身边的姑娘抱着她几乎笑倒,她自己也是又笑又恼的模样。
酒楼上,陈蓉笑得快喘不过气,却还记得取笑宋灯:“你看到了吧,他刚刚是要抽刀了对吧?他这是以为你投的不是香囊,是暗器呀。”
宋灯还没来得及拿她怎样,便听身后喝酒的宋炀突然拍了拍桌子,喊道:“混账!”
宋灯回头,宋炀又是一副醉得不轻的模样,一时分不出他是不是故意的。
宋灯气呼呼地推开陈蓉,可实在是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还没气多久,便也跟着笑开了。
宋灯朝燕虞投了第一只香囊,底下的姑娘们见燕虞没有生气,还接住了那只香囊,一时胆子大了些,便有第二只,第三只朝他投了过去。
很快,燕虞便被香囊砸满了,可从始至终,他愿意伸手去接的,也只有那么一只香囊而已。
宋灯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便笑了。
陈蓉看宋灯笑成那样,摇了摇头,又走到水岫身边,将剩下的香囊都递给她,道:“这些都给你,你也扔扔看。”
陈蓉平素就喜欢逗这对主仆变脸,现下宋灯已笑开了,自然便轮到水岫了。
水岫疑惑道:“陈姑娘,你不丢吗?”
陈蓉往旁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本就是拿来给你们玩的。”
水岫便也不拒绝这份好意,虽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但还是一板一眼地往下面丢了几个,面上连个笑都不露。
也不知道是水岫的准头格外差,还是她就没想砸到人,一个个全都掉到了将士们脚边。
兴许是从未见过准头这么差的,水岫看见一个将士抬起了头,他的眼珠子极黑,静静看去,竟像深潭一样。
水岫一怔,竟像是被吸住了一样,好半晌,人都没影子了,她才发现,除了那双眼睛,她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第44章 同心疤
大军进青州以来, 知州的脾气便没好过。宋炀底下的州同州判都以为他这是为了安置大军而上火,可稍微知道点内幕的都明白,这事要赖那位有好宅子不住偏要住到州府来的燕将军。
可燕虞虽住在州府里, 行事却规规矩矩,除却对宋小姐比旁人多一分好外, 什么多余的事也不做, 让成日盯着他的宋炀也无话可说。
让宋炀深觉碍眼的燕虞又准时出现在了演武场旁, 自他住进府中,担任宋灯武教头的老师傅已经很久没派上用场了。
燕虞今日与宋灯练了一上午的箭, 粗粗来看,宋灯的准头竟不比燕虞差多少。可宋灯知道,这是箭靶立的不够远的缘故,若从如今十丈左右的距离变作二十丈,燕虞的箭十有八九还能正中红心,她便未必能达到这个准头了。
射完最后一支箭后,宋灯还跑到了两人的靶前去看, 果然, 她射的那些箭在靶上立得便浅一些,多用些力气还能拔/出来。燕虞的箭都快扎进箭靶了,她试了试, 非但没拔/出来, 还让箭杆上未磨平的毛刺划了手。
燕虞原本还微微带笑地看着,一听到她轻嘶一声,便立时上前, 头一次不顾分寸地抓了她手腕来看掌心伤况。
宋灯怔住了,一时有些难为情起来。若不是那毛刺刺进手心时疼得突然,她是一声都不会发的, 毕竟也不是多严重的伤。燕虞这么小题大做,登时让她害羞起来,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娇弱。
宋灯道:“我没事的。”
她轻轻挣了挣,却没有挣开燕虞的手。
方才纵使着急,匆匆牵过她时仍显温柔的手此刻却是难以挣脱的桎梏。这是一双将军的手,温柔只是他俯首称臣的甘愿,暴力与独/裁才是这份力量背后的本质。
宋灯当然可以再用力些,虽然同燕虞的力量相比仍是杯水车薪,可至少能让燕虞明白她想要他松手的坚决心思。
可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的心思也没有那么坚决。
她不想让他感觉被拒绝了。
于是最后只是轻声道:“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燕虞已经看清她掌心埋了根浅浅木刺,闻言虽放了手,眉头却还皱着:“走,我去帮你换药。”
若论本心,他是不愿松手的,可也不舍得旁人拿逾矩的眼光打量她。
有水岫可以帮她换药呢。
宋灯一时说不出口这句话。
燕虞的目光太过灼灼,让她无法忽视,神思不属间,便点了头。
宋灯跟在燕虞的身侧,低头看自己的裙摆与燕虞的下摆偶然相碰,交缠一瞬又分开,分开后,又忍不住交缠,一时有些恍惚。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只诧异于镇国公世子和自己记忆中的人不同,理清缘由后兴许还有些怜悯他早亡。可除此以外,确实没有生出太多别的情感。
后来虽陆陆续续又了解了他一些,但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可怜人之上。
非要追究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来说变得有些特别,那么应当是他离京前的那个花灯节。
她怀揣一腔情意,虽知多半“死到临头”,仍想同人要个清楚拒绝,只可惜,等了小半晚也没等到。难堪多过失望。
燕虞出现的时机太好,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认真沉下心来去了解元孟以外的男人。
那一天晚上,他们一个是即将奔赴战场,生死未卜的可怜少年,一个是处心积虑接近心上人,结果发现对方早将她一番装腔作势通通看透,这么多年也不曾对她有一丝情意的落魄女子。两个失意人凑在一块,难免交浅言深,且在父母缘上,他们又是那样同病相怜。
由怜生惜。
宋灯借给他一个愿望。却没想到,那个愿望不只触动了燕虞的心,也牵动了她自己。
她开始想方设法地改变他早亡的结局,甚至不惜请元孟帮忙。
如果说那时候,她还能将燕虞看作特别的,被她所看重的朋友。那么在燕虞伤重未愈,躺在庄子里那间床榻上,将她看作是梦中人那一刻,她便生出了朦胧情愫。
至此,日日年年。
事到如今,她是动了心的。
燕虞带她到了小院。
为了提防他,宋炀给了燕虞一间离宋灯最远的院子,这间院子不小,阔气的很,只是许久无人居住,颇有些破败。
宋灯一看,便知宋炀心思,这院子中看不中用,燕虞住起来未必舒服,但旁人看了,也不会说宋炀苛待他。
宋灯有些无奈,因为知道宋炀归根结底是回护她,才对燕虞这般做派,所以没法责难哥哥。可在燕虞跟前,多少心虚他受她连累,却也为他抛下富贵舒适的将军府不住,硬生生顶着宋炀冷脸住进州府,只为每日顺理成章地同她多见几面而感到欣喜。
她从前喜欢过人,也对他人好过,却不知道原来被人喜欢与惦念是这样的感觉。
宋灯想起,他上回来青州时待她也好,却比如今多了几分克制,不像现在这样,哪怕一句话不说,光是眼神便炽热得让她无法直视。
而她怎么想,都只能想到一个缘由。
从前,他怕回不来,于是不敢贸然表露情意。而如今,他没有了后顾之忧。哪怕是嘴上不说,却压制不住浑身的情意,眉眼,嘴角,手足,都在自然而然地向她诉说。
如果不是想过以后,又何须这样谨慎。
手上轻微的疼痛将宋灯从思绪中唤回,她才发现,她竟是一直盯着燕虞想了这么多东西。
而燕虞手上一点没停,干干净净地为她取出毛刺,清洗了伤口,只有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于是宋灯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红了耳朵。
两人面对面的,却都不看对方,只将目光放在桌上打转。
好半晌了,宋灯才道:“你自己受了那么多伤,平常都没好好休养过,我这手上不过是一点小伤,哪里值当你郑重成这样。”
宋灯也不知道,自己说出这话是气他不顾惜自己身体,还是为他对她的看重感到心热,抑或两者都有之。
燕虞道:“我是粗人,便得粗养,你是精细人,便得精细对待。”
宋灯终于抬头看他:“胡说!若论出身,你为公府,我为侯府,是我不如你。若论功绩,你造福了陈国上下,我只布祉一方青州,亦是我不如你。”
燕虞看向她,目光温和,却摇了摇头,道:“出身不由个人,无甚好说。至于功绩,若是可以,我宁愿将鞑靼赶出陈国后便停手,如今这般,造下太多杀孽与无谓牺牲。埋骨他乡的兄弟们有这么多,能归来享受夸赞的,却只有我们,这不是功,是过。像我这样的刽子手,兴许死后要下地狱的。”
所以他看着她,有时自惭形秽,总是想亲近,却又不敢太过亲近。
宋灯有些小小的气恼:“可是有人说什么了?”
燕虞连她气恼的模样都觉得可爱,笑了笑,摇头,道:“是我自己这么想。”
宋灯道:“是天子下的旨,并非你一人意愿可以改变,非要说的话,你不过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哪有不怪主人而去怪刀的呢?若真要有人为这份杀孽与牺牲下地狱,那应当由当今天子去下!”
燕虞差点要去捂住她的嘴。
他确实吃惊极了,可也欢喜极了。
他知道,宋灯是一等一的谨慎机警之人,现如今,她这个聪明人,倒为了他这武夫狠狠莽撞了一回。将那些能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这叫他如何不心热。
宋灯的话还没完呢:“我向来无心害人。可只要活在这世上一日,不管是争权夺利,还是要为民除害,但凡有举动,便会有所伤。伍煜这般的蛀虫因我而死,因他罪孽满身,兴许算不上我的业障。可我将他这么一查办,他的那些子女,亦从官家变成罪奴。兴许便有一两个较为无辜的平白受了大罪,按你的说法,那应当也是我的业障。这样正好,倘若真要下地狱,黄泉路上我们也能结个伴。”
她说到最后,眼神闪闪发亮。
燕虞想说:“不一样的。”
那些人的遭遇,自该归到他们犯了错的父亲身上,怎么能去责怪揭发这一切的宋灯呢。
可宋灯一句:“哪里不一样?”
他便分辨不下去了,眼里只有她轻轻发着脾气的模样,哪里还有工夫再想什么身后事。
宋灯见他目不转睛的样子,下意识便想避一避,可一转念,怎么回回都是她害羞?该让他也避一避才对,于是又梗着脖子认真看起他来。
这一看,便发现他脖颈边竟有一道看起来像是刚长好的疤,从衣领里蜿蜒而出,只露了丁点马脚。若非她离得近又眼尖,是断断发现不了的。
宋灯一时倾了过去,拽着燕虞的领子,发现那疤在胸膛上蔓延了好长一道,怎么看都是差点要了他性命的伤。
宋灯气道:“你这伤还没好全,怎么能天天陪我习武呢?”
然后抬头看见燕虞身子后仰,已是面红耳赤,不敢靠近她。
她把一个威名可止小儿夜啼的将军调戏到走投无路了……
宋灯意识到这点。
第45章 忧心解
自那日出格举动后, 宋灯好几日都没有见燕虞,为了躲他,连往日寒暑不辍的演武场都不去了。
燕虞虽有些无奈, 回想起来却又感到有些好笑。当时分明是他被调戏得手足无措,现下害羞的却是宋灯。
这日燕虞从外边抱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狗进来, 看起来像是刚生没几月的崽子, 躺在燕虞臂弯里, 连眼睛都懒惫睁开。
宋炀看到那小崽子的第一眼,便知道宋灯一定会喜欢, 也不知道燕虞从哪里寻来。好在最近宋灯不怎么搭理燕虞,宋炀虽不知道缘由,心头倒也出了口气。
不过这一时爽快过后,他又担心起二人状况,便将燕虞请到书房询问。
燕虞自然不可能说出当日情状,虽说是宋灯主动动的手,可在宋炀眼里错的一定是他。燕虞几乎能猜到宋炀的想法, 若不是他将宋灯带到自己院子里上药, 宋灯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燕虞不怕担了这错,只怕宋炀就此不肯让他与宋灯单独相处。
于是燕虞摇头,一口咬定不知缘由, 只叹口气, 摸了摸怀中小狗崽的脑袋,听它奶汪汪地叫上一声。
宋炀看了眼那小狗崽,想着燕虞这一日一日的, 花也送过,糕点也送过,海运来的新鲜玩巧更是不知道送了多少, 如今连这种调/教好的小狗都抱来了。他虽看得眼酸,可到底能说句良心话,燕虞确实是上心了。
宋炀问他:“你这一天天的,尽送些没用的东西,真正的章程可有准备?”
别听宋炀这话说的严厉,里边透出来的意思却让燕虞喜出望外。
燕虞连忙道:“我一到青州便同祖父通了信,因不知道小姐的心意,别的没有多说,只告诉祖父我的婚事已有决断。”
宋炀问:“那你打算何时提亲?”
燕虞忍不住喜意,嘴角微微一翘,被宋炀瞪了一眼才收敛些:“若是可以,自是越快越好。不过,采纳问名这一系列六礼都不能少,还是当回京后再隆重操办。”
按着燕虞的意思,最好是他同祖父书信确认后,在青州先同宋家交换信物,定下婚约,等回京城后,再正经将六礼一一行过,让谁都不能将宋灯小瞧了去。
想到这里,燕虞又道:“不过还要阿灯愿意才是。”
这才是燕虞没有直接提出亲事的缘由。
他并不担心宋炀如何,只担心宋灯于他无意,而他这么一提亲事,宋灯知晓后不再愿意见他,那才是他最担忧的事。
宋炀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燕虞在这事上,当真是一点都不灵光,宋灯如果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他送来的那些礼,没有一件能进她的院子。
可他想了想,并不点破,就让他们这些小儿女自己折腾去吧。
宋炀道:“行了,你赶紧些。成天扒在她跟前,我妹妹都快嫁不出去了,你再不给个名分,哪来的给我回哪去。”
燕虞就爱听这话。
分明是在挨训呢,脸上却笑得跟朵花似的,宋炀实在看不下去。
燕虞临被赶出去前,连忙问了句:“阿灯今日在吗?”
他可急着靠怀里这小东西敲开宋灯的门。
宋炀见他给个杆子就顺着上,方才论婚事时几声阿灯还没叫够,如今更是光明正大地喊了起来,没好气道:“为了躲你一大早就出门烧香拜佛去了。”
还特地来嘱咐他不要告诉燕虞。
若不是看她全然一副小女儿的情态,宋炀还真以为他们吵架了呢。
燕虞拔腿就要走,都迈出去几步了,才想到回身跟宋炀说一声:“世兄,那我就接阿灯去了。”
青州正经的大庙就一个,建在荒郊野岭里,虽知道宋灯出行会携带甲卫,但到底是自己亲走一趟最为放心。
那边宋炀听了还在想呢,到底是放宋灯和燕虞在一起比较危险,还是要宋灯自个回来比较危险。好不容易下了决定让燕虞去,一抬头才发现人早就走了,气得他肝疼。
青州没有太高的山,可站在其中,远绿滴翠,云雾缭绕,倒也看不出这山头实际不高。
燕虞在战场上的时候,宋灯其实常来佛寺,他回来后,她心神都放在他身上,险些忘了来还愿。好在这些日子闹了别扭,反倒因祸得福想起这事,这便来还愿了。
宋灯跪在佛前,诚心谢过神佛后,不自觉地在心中盘算起她同燕虞的事。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她切切实实对燕虞动了心。
这种初生懵懂的青涩,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以至于一时没能察觉自己的心意。可情意难以掩埋,终究是化作一阵心火烧了起来,将她烫得清醒。
宋灯唯一纠结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真将元孟忘在了脑后。要知道,现如今距她决定放下这段无望感情不过两年,若说开始对燕虞有朦胧好感,更要往前推一年。
虽说能就此放下是好事一桩,可这样快地变了心,倒让宋灯有些汗颜。
她还曾经以为,她会喜欢元孟一辈子呢,没想到,说过也就过去了。
宋灯一时有些疑惑,难道她天生不是长情的人么,若是这样,她会不会也有辜负燕虞的一日?
这才是她真正的担心。只是,这个问题,或许佛祖也没法给她答案。
“小姐,”水岫轻声唤她:“再跪下去腿要坏了,我扶你起来吧。”
宋灯看向她,叹了口气道:“我心事未解,想着若在佛前多呆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想明白。”
水岫想了想,在宋灯身旁的蒲团上也跪了下来,陪着宋灯一块:“小姐,都说人多主意也多,你苦恼的事,不妨让我也为你参详参详。”
宋灯想了想,发现这事确实可以同水岫说一嘴,毕竟当年元孟的事她多少也知道一些,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于是宋灯将其中不好明言的关节掩去,其余大概说了一番,重点提及自己的忧虑。
熟料一向稳重的水岫听后竟笑出声来。
宋灯瞪圆了眼睛:“我相信你才同你说,你居然笑话我。”
水岫连忙止了笑,道:“小姐,不是我有意笑话你,只是这聪明人犯起蠢来,总比旁人可爱些。”
宋灯有气无力道:“好呀,现下又说我犯蠢了。”
水岫可是难得逾越:“可不是吗?小姐,你好好想想,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从来不是长久买卖,既如此,又怎会有人要求这一厢情愿的情要长长久久才好呢?人家的长情总同长相厮守放在一块,既是厮守,那便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小姐,你惦念那位平王时,他不惦念你,这情有去无回,时间一长自然断了。现如今,燕将军喜欢你,你也欢喜他,这情来来往往,你投桃,我报李,源源不断,自然便长了。”
宋灯豁然开朗。
就像现下,燕虞待她一分好,她便想给燕虞两分,她给燕虞两分,燕虞便要还她四分。
你来我往间,情意愈深,自然也就越久远。
难怪连水岫都敢说她犯傻,她确确实实是犯傻了,为这连影子都摸不着的事杞人忧天起来。
不过……
她忍不住在心里想,兴许这也是她头一次被旁人这样喜欢,又同样喜欢那人的缘故。
越珍重,才越犯傻呢。
想到这儿,宋灯看向水岫,先是道:“快扶我一把,我要站不起来了。”
水岫将宋灯拉了起来,还扶着她走了几步,直到她腿没那么酸为止。
宋灯突然道:“你从前呀,最讨厌这些情呀爱呀的,怎么今日说的这么头头是道?”
水岫原本想遮掩过去,可见宋灯眉眼含笑,便知道她是猜到大半了。水岫顿了顿,道:“小姐,我就想再多看他一阵子,省得又看错了人。”
这才没急哄哄地来说。
宋灯笑,道:“好啦,我又不会催你,你按照自己的安排来便是,若能看得过眼,最后再让我替你掌掌眼吧。”
水岫脸上也显出个笑来,点了点头。
水岫扶着宋灯出了佛堂,外面等候的侍女便缀在她们身后,出了庙门便是马车与侍卫,水岫扶着宋灯上了车。
宋灯叹道:“来时没有心情,才让人准备了车驾,现下倒是想自己去骑骑马。”
水岫道:“回府再骑也是一样,小青山再平,那也是山,骑起来多颠簸。”
宋灯想想也是,便又觉得没那么可惜了。
车行继续向前,路过一片树林时,突然停了下来。宋灯心中一个咯噔,弯腰从座下箱笼中拿出备用的佩剑,水岫亦替她从马车壁上取下悬挂的弓箭。
领头的甲卫策马来到车边,同宋灯道:“小姐,这片林子静得不同寻常,所以我让人先停了下来。”
宋灯知道,林子再怎么静,蝉鸣鸟叫都是少不了的,如今这里静的像是虫鸟都死了一样,像是有人埋伏。
她对甲卫道:“你做的很好,叫三五个人一块去探探,别走太远,出事了便大声喊。现在不知具体是什么情况,但如果真是有人作祟,不要恋战,保全为重。”
领头甲卫点了点头,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便听见前去查探的人大声喊道:“前方有山贼埋伏!”
竟真有人敢在青州打她的主意!
第46章 山匪围
燕虞只随身带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如今的参将郑江,一个是他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小兵阿满。三人骑着马,沿着官道上山。
郑江道:“将军今日看起来, 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呀。”
他刻意将一句好诗拆成两半, 存心调笑燕虞。
阿满是个哑巴, 天生不会说话, 此刻却也微微带笑,看向燕虞。
左右都是兄弟, 燕虞还会怕这一两句玩笑不成,只道:“待会在姑娘跟前可别这么放肆。”
她脸皮薄着呢。
郑江道:“将军,这你可放一百个心吧,在你讨到媳妇之前,我们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
等他讨到以后,他们可要将这些欠下的调笑都向他补回来,谁让他娶了个貌美又能干的媳妇呢?
燕虞摇摇头, 懒得搭理他们, 快马加鞭地朝小青山上的大明寺赶去。
身后的郑江和阿满也加快了速度。
三人行至半路,便听到前方树林中传来的兵戈之声,下意识勒停骏马。可还不待郑江提出自己先行查探一番, 便见燕虞变了神色, 率先纵马往前冲去,朝郑江道:“待会你回青州寻宋大人告知此事,再带一队兄弟过来。”
郑江还没反应过来, 便见一向埋头跟着燕虞的阿满想都不想,紧随其后冲了上去,无奈, 想着好歹得弄清楚事情原委,再回去报个消息,哪有这样匆匆忙忙便走了的。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木之后,看到熟悉的车行与受伤的甲卫,郑江才恍然明白,能在树林中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么双方都有为数不少的人,宋姑娘今日便带着许多侍卫出行,难怪将军方才那么着急,现下一看,果真是宋姑娘一行人被劫。
劫车的看起来像是流匪,彼此间颇有些调度,但还成不了气候。郑江远远点了人头,盘算好要带多少人来,才匆匆离开。
劫匪的人不少,如果是要凭现下的人马将他们尽数剿灭,郑江可能还会稍微担心一下他们将军。可他很清楚,有宋姑娘在,将军只会想办法先带车行离开此处,不会贸然引起激斗,这才能离开地这么放心。
另一边,宋灯已经用完了手中的箭,只能将剑握在手中提升胆气。眼见那群突然窜出来的流匪将他们团团保卫,受伤的甲卫越来越多,宋灯突然生出一股勇气。
她知道,若不是因为要分神护住她们的车架,这些训练有素的甲卫就算不及这些人数众多又真正见过血的匪类,想要保全性命逃走还是很有希望的。
若是她们能够想办法突围,甲卫们没有了后顾之忧,定然也能跟上来。
宋灯回首看了看马车,虽能抵挡一时刀剑和飞箭,可到底太过累赘,只要连着车架,这马便永远也跑不快,她们是不可能凭着这马突破劫匪包围的。若再作为弱点留在阵中,甲卫们会死,等甲卫们死光或是无力再战时,她和水岫要么死在这里,要么会被抓走,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宋灯做了决定,她的脸色已经煞白,却还提着一股气,对水岫道:“我们骑马突围,你不会骑马,坐在前边,注意观察四周,留心有没有绊马索。”
水岫的脸色同样惨白,咬着牙点了头。她不会骑马,在宋灯的帮助下上了马车前方的马,死死伏在马背上。
宋灯抽剑试图砍断连着马车与马的革索,只是这东西柔韧,不是一砍便能断开的,好在一旁甲卫看见,明白了宋灯想法,立时上前帮忙,双管齐下,这才叫马车与马解开。
“姑娘快上马,我们先送你们出去。”
宋灯借力车架,一跃而上,跨坐在水岫后方,驾着马匹直往前冲,一旁还有战力的甲卫迅速围了过来,将她们护在中间,一致地往前冲。
身边这些甲卫,几乎宋灯每次出行都由他们护卫,她可以清晰地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而现在,显然已经少了一些人。宋灯看见刀剑划过他们身体,也感到温热的血液溅在她手背,她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一心只记着冲出去,越快地冲出去,便能活下越多的人。
宋灯听见有人喊:“是燕将军!东北方被燕将军清理了,往东北角冲!”
宋灯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流泪了。她朝东北方看去,只能模糊看见两个骑马冲过来的身影,并不能清晰看燕虞面容,但她知道,冲得最快的那一个,是他。
甲卫们为他让开了位置,燕虞策马而来,一把将宋灯掐腰抱起,放到自己前边,待她侧身坐稳,双手方才拉回缰绳,将她完全护在身躯之下,保证不会被流矢伤到一丝一毫。
恍惚之中,宋灯还记得:“水岫不会骑马!”
不用燕虞指挥,他身后的阿满已依葫芦画瓢地将水岫抓到自己身前。
燕虞调转马头,一边往前冲,一边冷冷道:“绊马索已除,将士们都跟我冲!胆敢挡在我们跟前的,都给我杀!”
他说这话时并不如何激动,带着一股平静的杀意,身先士卒地冲在了最前方,长刀一出,话音未落时便有两个人头落地。
原本伤亡便颇惨重的山匪一时也为之一顿。
此消彼长之下,原本因有兄弟倒下而变得颓靡的甲卫,一下变得兴奋起来。人人都豁出命去飙起马来,同时还发狠砍杀身边山匪,不愿落后将军半步。
山匪的马匹本来就不如他们多,也不如他们好,先前不过仗着人数优势与预先设下的埋伏,才能将他们慢慢包围。
如今燕虞一马当先,几乎无人能挡,将士们跟在他身后,慢慢拧成了一股绳,冲杀一时变得顺利起来。
宋灯埋在他怀中,双手握着他腰间衣裳,恍惚想起镇守在解州的曹将军,是如何在写给宋炀的信里中夸赞燕虞的。
他说燕虞是天生的将才,不需要礼贤下士,也不需要爱兵如子。只要他在战场上,便天生有一种自信和能力,让所有将士听他的指挥。而他对形势的判断与对时机的捕捉,也令他这个老将颇为汗颜。这么一比较,最不值一提的,反而是他这一身在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杀人功夫,可便是这一点,今日也足够让宋灯大开眼界。
她曾经想象不出曹将军那些溢美之词化作现实到底是怎样的场面?而如今,她便懂了。
宋灯曾想抽剑帮助燕虞,却发现如今共乘一骑的情形下,燕虞已是做到最好,她贸然出手,反而会干扰燕虞。
最后她想,或许保护好自己,便是对燕虞最大的帮助。
宋灯将他抱得更紧了,目光越过他的肩,替他注意身后:“他们要放箭了!”
方才甲卫与山匪战成一团,占据高处的匪人反而不好放箭,如今,他们的人都拧成一股绳,将山匪甩开了大半,两边分开后反倒容易被针对。
其实不用她说,老于沙场的燕虞也有所预料,发号施令道:“队列散开,小心弓箭!”
至于该如何小心,他已经首先作出表率。
燕虞不再直冲冲向前,身下骏马在他缰绳之下跑出漂亮的弧线,令山顶的弓箭手难以预料他的行踪,只能全凭运气进行攻击。
燕虞心知不可两头兼顾,便索性从不回头,只凭风声做出大概判断,再在宋灯提醒下进行躲避,好几次躲得险之又险。便是如此,他手中利刃亦未停息,对于还在他们回城路上的零星劫匪,仍是不肯手软。
宋灯亲眼看见一支箭从他右臂擦过,偏他一点反应都无,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好在他们最终还是冲出了树林,身后跟着的数十甲卫,虽说都挂了彩,还有许多伤得不轻,但到底保全了大半,已是上天保佑。
一入没有遮蔽的官道,眼见那些埋伏山林之中的山匪不敢出山再追,众人都不可避免地松了一口气,燕虞又道:“不可太过松懈。”
方才零散冲出的诸卫这才又慢慢自发排出阵型前行。
燕虞终于能同怀中的姑娘说一句话:“可有哪里受伤?”
宋灯抬眼看他,他脸上还有血呢,可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那么小心翼翼。
很奇妙,上一刻,他还是个佛挡杀佛的杀神,眉眼锋利无情得像刀一样,下一刻,那些漠然与残忍都从他身上褪去,只剩下满心的担忧。
他既担忧没有保护好她,又担忧方才那一番鲜血淋漓会让她怕他。
宋灯经了这么一番惊心动魄,早已说不出话来。她其实并不是胆大的姑娘,只是许多时候事到临头只能依靠自己,于是不得不逼着自己胆大起来。
现在,她可以害怕了。
她冲燕虞摇摇头,然后又重新埋回他怀中,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于是燕虞明白了,她还在害怕,但她并不害怕他。
心一下便软了下来。
身后的甲卫们见此纷纷低下头,一个个装出视若无睹的模样。刚刚历了那么一场生死之战,如今不过情之所至罢了,又何须他们来嚼口舌呢。
燕虞摸了摸她的头,像是笨拙的安慰。
燕虞听见回城的方向传来马蹄声,心中微微叹口气,好时光总是短暂。
第47章 嫁郎君
燕虞在宋灯湿漉漉的目光中下了马, 替她牵马前行。后边甲卫自然也放缓马速,徐徐前行,以免同前方来人撞上。
最一根筋的是燕虞的小跟班阿满, 他紧跟着燕虞下了马,替水岫牵绳。
燕虞时不时抬头, 总能对上宋灯不安的目光, 好像只有看着他, 才能让她稍稍感到安全。
燕虞恨自己来得太晚。
快马带起扬尘,宋炀领着人, 一脸焦急地出现,看到他们时愣了愣,脸上难得失态,显出几分欣喜若狂来。
宋炀反身下马,快步走到宋灯跟前,问她:“莹莹,有没有受伤?”
宋灯不好高高在上地同兄长说话, 便想先行下马, 见状,宋炀和燕虞同时伸出手想要扶她下马。
宋炀看了燕虞一眼,燕虞心知, 若想顺顺利利地抱得美人归, 此时还是该谦逊些,心中叹口气,正打算收回手。
宋灯却已一前一后地将手放在宋炀与燕虞手中, 借力下了马。
因宋灯先牵了宋炀的手,下马后又都松了开来,宋炀到底没再不满, 只专心等着宋灯的回答。
宋灯道:“燕大哥来的及时,我什么事都没有。”
宋炀一听,燕虞这直接从燕世子变成燕大哥了,眉头跳了跳,但该尽的礼数还是没有忘记。
他回身朝燕虞郑重行了一礼,不管平素如何,今日他是真的感激燕虞。
或许就算燕虞没有来,剩下的甲卫也能拼死将宋灯送回来,可看背后那一群受伤颇重的甲卫便知,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浑身毫发无损地回来,定然是要吃些苦头的。
宋炀道:“莹莹是我最珍爱的妹妹,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一次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如果没有你,后果不堪设想。”
他开始真正接纳燕虞作为他未来的亲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叫了宋灯的小名。
燕虞摇了摇头,道:“我做的还不够好。”
他看了眼宋灯,发现她正看着他右臂怔怔发呆,自己也看了眼,才发现被箭划伤的地方因为用力扯开了伤口,此刻血痕洇湿了外衣。
他上战场后愈发喜欢玄色衣裳,盖因不容易显出伤来,可细看到底能看出端倪,此刻宋灯便像是发现了什么。
燕虞微微侧身,将伤手往后藏了藏,看了眼宋炀和郑江带来的人,对宋炀道:“世兄来得正好,烦请你把莹莹好好带回青州城去,她今日被吓到了,你好好宽慰宽慰她。”
宋炀听燕虞这便叫上莹莹了,闭了闭眼,想了想正事,问道:“你这是要……?”
燕虞不看宋灯,只一味看着宋炀,道:“我还有件事要做。”
宋炀倒是无妨,宋灯却看着他的右臂,道:“你受伤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日再说吗?便是真的着急,好歹也包扎一下伤口,不要让它再裂开了。”
燕虞对她笑了笑:“只是小伤,不妨事,这事情却是真的有些急,你先好好和兄长回州府休息,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好吗?”
宋灯还想说什么,却被宋炀拉走,道:“好了,世子已经因为你的事耽搁这么久了,你让他快去快回吧。”
他知道宋灯怎样会听话。
果然这么一说,宋灯便不再开口了,只是忍不住看向他,好一会儿才上马。水岫自是要跟她一起回去,因不会独自骑马,宋灯便让她与自己共乘。
燕虞对宋炀的话颇有微词,但当务之急摆在眼前,他也只能任他如此言语。
眼见着宋炀带着宋灯,打算将甲卫队的人都带走,只留下郑江带来的将士,燕虞便明白,宋炀是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燕虞扫了一眼,除了阿满外,都是闲了好一阵子,只每日练军时稍有活动筋骨的兄弟们。
他对阿满道:“你受伤了,跟宋大人他们回城。”
阿满牵着马,摇摇头,不肯。
燕虞道:“我的马给宋姑娘了,缺匹马,你回城去,正好将马留给我。”
阿满愣了愣,交出了马绳,往宋炀那去。
宋炀余了匹空马给他,他下意识上了马,等跟着宋炀他们往青州城去了,才反应过来被将军哄骗了。他们没有马,可宋大人有啊。
阿满回头,看见将军带着兄弟们往小青山去了,他掂量掂量身上的伤,到底没有追上去,怕给将军添乱。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城,阿满也跟人到了州府,虽说往常也跟着将军来过几次,可现下只有他一个人,到是头一遭。
宋大人进府前,特地对人道:“这位小将军受伤了,让人去帮他包扎一番。”
阿满想说自己不是将军,却又苦于不会说话,宋大人也未久留,很快便到后院去了,应是去安慰宋姑娘了。
阿满眼前浮现了另一张脸。
也不知道她吓着没有。
另一边的宋炀确实想宽慰宋灯,却不知从何宽慰起,因为他发现,宋灯是真的吓着了。
宋灯问他:“燕大哥是做什么去了?是军中有什么急事吗?会不会很危险?”
宋炀想,但凡宋灯有平时一半冷静,她此刻一定已经知道燕虞做什么去了。所以他明白,她现在看着镇静,其实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
宋炀想了许久,终于想到该如何让她放松。
宋炀问道:“莹莹,这件事先放一放,燕虞不会有事。你先说说,你觉得这些山匪是什么来头?”
宋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半响,才试图像平常一样去想这件事:“像是普通山贼,虽说行事间也稍有配合,但并非天衣无缝。况且他们也不怎么遮掩自己的真实面容,并不怕被人认出,应当不是谁的手下。”
宋炀点点头,又道:“青州城附近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山匪,而且城外的山最高的也就是小青山那样的,并不险峻,并不适合山贼立寨。”
宋灯慢慢琢磨了起来:“这样说,这群山匪出现的确实有些古怪,可我要去小青山也是临时生出的想法,他们今日不可能是故意来堵我的。”
宋炀也觉得奇怪,于是兄妹俩就这样慢慢讨论了一下午,中间还夹杂了对如何抚恤此战中受伤或牺牲的甲卫的商定。
宋灯到最后,已完全恢复过来了,她叹口气,道:“燕大哥去剿匪了,对不对?”
宋灯渐渐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有多不像自己。其实那样的危机,她很多年前,在京城的长夜里也经历过一次。
只不过那时候,她只能自己救自己,还要去救哥哥,救元孟。她心中最大的依靠便是她自己。
所以到了最后,纵使她怕得瑟瑟发抖,从此夜夜噩梦,有了心魔,也仍然强迫自己神智清醒,不像今日这样六神无主。
像今日这般,只能说人果然都是得寸进尺的。
因为燕虞来救她了,所以她就放纵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管,只在他的怀中被他保护。
这样不对。
她当然可以依赖他,将他当成依靠,可不应该这样放纵。
宋灯想明白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彻底活了过来。
宋炀见她这样,才敢点头,不然就她方才那种状态,他怎么也不会告诉他,燕虞火急火燎地就去收拾那些流匪了。
宋灯道:“这些流匪是该收拾,也确实越早解决越好,可我知道,他今日就去,是为了我。”
这句话就连宋炀也无法反驳,于是他只沉默。
宋灯想,这世上,能有一个宋炀以外的男子,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她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对宋炀道:“哥哥,我想嫁给他,只要他愿意娶我。”
宋炀一时有些胸闷,他虽想过会听到这话,但没有想过这么早就会听到。
宋灯刚要关心他,便听见水岫道:“小姐,燕将军回来了。”
宋灯登时将宋炀忘在了脑后,道:“快请他进来。”
水岫将门打开,穿着一身新玄裳的燕虞便抱着一只小白狗出现在她跟前,满脸笑意地看向她。
宋灯愣愣走到他跟前,抱起那只小狗,放到了水岫怀中,在燕虞怔怔的神情中,一把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怀中。
这一下,便是知道宋炀在场,且面色铁青,燕虞也不想放开了。
水岫默默抱着小狗关了门。
燕虞对宋灯道:“别害怕,那伙山贼已经被我清剿,一个都没跑掉,特地留的几个活口也带了回来,关在牢里,先关几日再提审,到时候一定把来龙去脉问得清清楚楚,一点隐患不留。”
就是怕她就此留下阴影,他才急着去清剿劫匪,害怕时间晚了让人走脱。现下那些人死的死,关的关,他想,宋灯今夜应当能睡好觉了。
宋灯闷闷道:“我才不关心这些,你是不是受了伤?要不然为何还特地换一身衣裳来见我。”
燕虞正想找借口。
宋灯道:“不准骗我。”
燕虞想了想,便不说话了。
宋灯气呼呼地抬头瞪了他一眼,发现他正温柔地看着她笑,那股气便不知不觉消了。
她道:“以后若还有这样的事,你别瞒我。我不会犯傻非要和你一起冒险,但一定也有我能够帮你做的事。”
她说“以后”,燕虞便明白了。
他忍不住笑意,对她道:“莹莹,青州城的花灯节,你能同我去吗?”
第48章 诉衷情
山匪的事情几乎不用宋灯插手, 便由燕虞和宋炀解决干净。
那窝山匪原先在毗邻青州的丰州附近结寨,向来只劫来往的过路人,因此盘踞多年, 却无人清剿。前不久,丰州知州突然带人围剿这伙山匪, 却不慎提前走漏消息, 山匪连夜奔逃, 在丰州追兵驱赶下,被迫来到青州附近。小青山太过平矮, 原本并不适宜结寨,可只有在青州附近的地界,丰州追兵才不再追捕,山匪无奈,只能先行藏匿,等风声过去再行逃逸。可这么一群人,便是原先稍有积蓄, 这一日日下来, 也有些坐吃山空,那日见宋灯上山,山匪见她车行前后侍卫众多, 猜是大户人家, 有心想赚一笔赎金再跑,这才设下埋伏。
这群流匪所吐露的东西,就这么多。
而在他们被清剿之后, 来自丰州知州的提醒才姗姗来迟地送到宋炀跟前,说是丰州前些日子追剿一群山匪,未能斩草除根, 近日可能有山匪流窜,还请多加小心。
宋炀知道,这分明是有意给他们找不痛快,那一日,被劫匪盯上的若不是宋灯,而是城中其他人,也许早就没了性命。在宋炀考评时,亦要留下一笔青州匪患之事。
百姓无辜,宋炀不会用同样的方式以牙还牙,却多的是法子从旁寻丰州知州的不痛快,偏偏还在信中表现得好似一个什么都没发现的傻子,乐呵呵地谢过对方的提醒。
宋灯揣测,这兴许是她当年请元孟误导三皇子他们是成王一派的后果之一。如今成王倒台,他们在彻查中却未被牵连,难免有人想试探他们身后是否另有其主。宋炀这番做派倒是正好,全凭自己力量找丰州知州麻烦,也不深查,做出孤臣模样,免去三皇子猜忌之心。
能做藏在幕后之人,又何必上台唱念做打。
宋灯心满意足地将此事放下,一心一意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花灯节。
青州城的花灯节开在七夕之日。
宋灯最开始办的时候,只是想为大家添一份热闹,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灯节突然便成了一场人人都从六月起就开始翘首以待的盛事。
这一次,连宋灯都不例外。
她还特地给水岫批了七夕那日的假,猜她也有想见的人,见水岫难得犹豫,没有立刻婉拒她的好意,便笑着问她:“现在还是不能让我见吗?”
水岫低声道:“还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宋灯道:“实在不成,我们就强抢民男一回。”
她自然是开玩笑。
倒也让水岫面上露出点笑来。
燕虞来接宋灯时,她正抱着燕虞送的那只小狗阿福,纠结要不要带它同去,最后还是决定狠狠心,将它留在家中。它太活泼,又爱玩闹,若是一时没有抱住跑进人群里,到时她可就找不到它了。
燕虞显然也赞成。
宋灯不想带那么多的侍女侍卫,到底是上下同乐的花灯节,又是有守军的青州城内,若这样都能遇险,大抵普天之下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更何况,燕虞会陪在她身边呢。
兴许也是看在燕虞的份上,宋炀同意了她只带一个侍女和一个侍卫,好歹帮忙提些东西。宋灯见宋炀让步,便不再力争。
没想到……
宋灯叹口气。
燕虞问她:“怎么不高兴?”
宋灯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陈蓉和林涣,问道:“你不觉得,哥哥请他们俩来实在有些过分吗?”
若真是婢女和侍卫,她和燕虞相处倒也自然,如今在这两双眼睛下,她哪还好意思亲近燕虞。
燕虞自然知道宋炀那点小心思,但是能同宋灯一道度过花灯节,已经是他梦里才有的事了,又何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他对宋灯道:“有你在就可以了,其他人是谁都没有关系。”
宋灯被说服了,她也开始觉得,身后的人是林涣亦或者谁都没有关系。因为此时此刻,除了燕虞以外,其余人对她来说都是不重要的人。
宋灯拉着燕虞的袖角,低头微笑。
他今日难得穿了长袍广袖,倒方便她牵着他的袖子。
燕虞扫了一眼,也翘起嘴角。
花灯节上的灯与面具,最初是宋灯想着京城里见过的那些,通过描述让工匠仿的。等第二年办的时候,便有许多小贩自己做了新鲜样式。再到如今,整条街上已有大半是她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
宋灯仰着头,目光流连在那些灯火中,突然想起了成王府里漫天的烟花,不知道同这满街的灯火相比,谁更灿烂。
而顺着烟花,又想到当年的叶寻珠。
宋灯叹口气,道:“突然有些想念寻珠。”
燕虞镇守青州之后,淮北侯世子便带着守军从青州退回侯府,同燕虞交换了镇守之职,兴许等燕虞带大军回朝之后,他会带着妻儿再回青州。只是等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回京城去了,又错过了同叶寻珠见面的机会。虽说她们平素都有书信往来,可到底不能代替见面。
燕虞道:“总有见面机会的,以后……都是亲戚。”
宋灯红着脸看了他一眼,他现下说这些事都不脸红的么!
事实上,燕虞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他移开了目光,看向一旁卖面具的小贩。
倒是宋灯,见他这样,反倒放下自己心中的羞意。她想了想,燕虞叫寻珠一声表妹,也不知那个喜讯他知晓了没有,看他不像擅长给亲人写信的模样。
宋灯拉拉他的袖子,同他分享喜讯:“你知道吗,寻珠怀孕了,澜涓姐姐也怀孕了。定海侯府如今是双喜临门。”
燕虞看她,双目含笑:“我知道。”
小姨将他当作亲子对待,若是他今日能得到宋灯的应允,兴许该说三喜临门。
宋灯打趣道:“你这消息倒是比我想的灵通,我还以为你会不擅写信呢。”
她有些为他高兴,她知道他珍惜那些仅剩的亲人,却不善言辞。
燕虞摇摇头,道:“是有事相求,方才给表妹写了信。”
还被好生敲了竹杠,不过,能得到那个答案,听到那些好消息,也算是值得。
不待宋灯回话,燕虞指向面具摊,道:“你看,那两个像不像我们当年买的面具?”
虽说模样有些变化,燕虞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宋灯看了眼,笑着走上前,道:“确实是山鬼和神女的面具,我当时特地让工匠做了这两个花样,现下这个应该是他们改过的模样。”
燕虞买下了这两个面具,宋灯戴上了神女的那个,还催着他将山鬼的那个戴起来。
燕虞方才戴上,宋灯便道:“现在,没有人认识我们了。”
她将手藏在袖子里,握住了燕虞的,心里有着隐秘的欢喜。她看见许多年轻的夫妻牵着手行在张灯结彩的街道上,不知道如果有人看到他们,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燕虞的手心很烫,他反握住了她的手。
他对她道:“莹莹,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年欠你一个故事没讲?”
宋灯带着点笑,故意道:“你欠我的东西可多着呢。”
燕虞失笑,道:“便是那个山鬼与神女的传说。”
宋灯道:“所以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嫌我烦了吗?”
她其实也有些好奇。
燕虞摇头,道:“这个传说其实乏善可陈,我当时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山鬼和神女是一对夫妻。如果说出来,兴许我们两人都会有些不自在,倒不如只有我自己心中存着点念想。”
他当时原本没想太多,意识到这一点后,心中却生出一点朦胧情愫,反而说不出口。
宋灯停下脚步,看着燕虞脸上的山鬼面具,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他。
夫妻。
她轻声道:“但你现在告诉了我。”
燕虞也跟着放轻了声音:“因为我想问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他说:“我想帮你实现最大的那个愿望。”
宋灯问他:“是什么?”
连她自己,一时都想不出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燕虞含笑,慢吞吞道:“边关无战事,路野少饿殍。骑一小白马,南北自此游。”
这是她曾经同寻珠说过的话。
宋灯听到这里,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
燕虞的话还未完:“想来这四句,我已经完成了第一句。若你能嫁给我,我们好好为国效力,慢慢也能完成第二句。待我们能抛下俗物时,再选两匹好马和几个忠仆,便能完成这最后两句。你说好不好?”
宋灯笑着对他道:“那你可不要让我等太久了呀。我若是如今去游山玩水,那还是鲜衣怒马少年人,若是等到我七老八十,便只能装作是寻仙访道,才能有几分飘然仙气,不至于太过憔悴。”
燕虞先是道:“不会让你等这么久的。”
尔后才反应过来:“你这么说,是答应了?”
宋灯笑嘻嘻道:“答应啦!”
她扑进他的怀中,被他一把抱起,高兴地旋了一圈。
她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告诉你个秘密。”
燕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宋灯道:“遇见山匪的那一次,我便告诉哥哥,我想嫁给你。从那时候起,我就认定你啦!”
燕虞面上笑容愈发灿烂。
他也认定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卷是元孟的主场,写完了这本也就结束了,不会太长,我有信心九月底完结~
第49章 匪石乎
她回来了。
蔺九在下边说着陛下有意立四皇子元吉为太子的流言已渐渐传出, 看着像是三皇子的手笔。
元孟却在上边走神了。
蔺九如今察言观色之能早比从前强上许多,见状也慢慢收声,心中猜到元孟如此兴许同回京好些日子的宋姑娘有关。
可就算是蔺九, 也不明白元孟到底要什么。
元孟放下于姑娘时,蔺九以为那是因为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心仪宋灯。
可下一刻, 元孟便想方设法将燕将军调到了青州, 林涣也不知因为什么,开始只字不提宋姑娘, 直到元孟开口发问。
林涣才道:“两厢情愿。”
他说宋姑娘同燕将军是互相倾慕。
元孟往后便不再问了。
蔺九不明白,元孟分明是刻意促成了宋姑娘和燕将军,往后却又日日寡欢。他到底是喜欢宋姑娘,还是不喜欢,是想成全她,还是不想成全她?
蔺九叹口气,果真君心似海啊。
宋姑娘同小侯爷回来, 本是一桩好事, 让殿下再添一臂助,可现下看来,却是祸福难料。
元孟在纸上写下:
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
尔后却心痛如绞, 字成即是字毁之时。
元孟在心中自嘲,若真是不可回转,又何须提笔落字来再三提醒自己。从落笔的那一刻起, 他便输了。
元孟对蔺九道:“立太子之事让我们的人暂且按兵不动,这是老三想要试探陛下的心意,只怕他要自食其果, 等时机到了,我们再助他一臂之力,不能真让这个太子之位定下。”
蔺九方才的话,他虽没太听进去,但他对京中形势向来了如指掌,不过三言两语,便明白了大半情况,当机立断地定下应对之策。
蔺九听到这里,还来不及感叹,便听元孟道:“派人准备一下,我要去寻慧献大师一趟。”
蔺九愣了愣,道:“是。”
群山之下,瑶雾之间。
普照寺里最临近后山的那一间精舍,住着元孟的老友,慧献大师。
慧献年前病了一场,原来红通通圆乎乎的脸庞,如今也清减三分,瘦出点仙风道骨模样。若不是荀宁妙手回春,慧献原本熬不过这个年头,可就算如此,他的时日也所剩无多。
元孟见到他时,心中升起一种难以避免的伤感。
他原本便知道慧献所剩年岁不多,也觉得重来一次,能再见老友一面已是上天赏赐。可人心总是贪婪,得到了一斗,便想再多要一升,永远都不会知道满足。
好在如今他到底知晓,有时失去是一种必然,能得到圆满的终归是少数。
荀宁为他治好了陈昭仪,这已是上天垂怜,慧献天命已定,如今尚能多留一年半载,又何尝不是他的福报。
元孟应当看开的。
他只是忍不住去想,那么,他和宋灯之间的命途,注定的模样又是什么?
慧献见他年纪轻轻,便成日眉头苦锁,不赞成地摇了摇头,转身从床下掏出一坛他藏了许久的酒,一开封便酒香四溢。
他方为元孟倒了一杯,正想要为自己倒时,就被元孟伸手抢走了酒坛:“荀大夫说了,你如今不能饮酒。”
慧献也不恼,只是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这人生也就剩下这点想头,最后一两年了,也不让我快快活活地喝上一些。”
元孟道:“喝酒犯戒,本就不当喝。”
他自己倒是喝了一口,慧献藏的酒,味道果真不错。
慧献看了他一眼,道:“郎心如铁啊。”
他说的这般可怜,也不见元孟动容。
元孟也不说话,他知道,他一走慧献自然就会再寻到酒喝,他只是没法看着他喝罢了。
慧献从桌下寻出棋盘来,道:“你今日又是来寻我下棋的?”
元孟无奈。
臭棋篓子哪来的自信?
但见他棋子都拿出来了,元孟摇摇头,抱过黑子棋瓮,让慧献先行。
慧献的棋确实下得很烂,没走几步,元孟便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该如何让棋,才能下得更有意思一些。
他太认真,以至于一时没听清慧献的话。
“阿孟,你为人太过刚愎自用,固守己见。现下看起来顺风顺水,不过因为你天资甚高,常常言出必中。”
元孟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慧献大师说了话,他抬头看向慧献。
慧献道:“其实我倒不担心你于事上摔跟斗,毕竟十回里摔上一两回,也不算伤筋动骨,吃到苦头,以后自己就知道改了。我只怕你在人上执心不改,撞了南墙。”
元孟好半晌才道:“听不懂你的话。”
可他垂下眼的样子,倒也不像什么都没了悟。
慧献乐呵呵道:“说的就是你现在这样。你固执,不愿听别人的话,倒也无妨。可偏偏固执得连自己都要欺骗,也不去想想自己到底真的想要什么,一旦认定了一些事,便以为再也不会改,死活不肯停下来看看。这世间,一切人与事都会变,世事常新,你也该时时自省,跟上才是。”
元孟不说话,手中棋子却下得快了几分。
慧献见状也不逼他,专心奕棋,没过一会儿便看着棋盘叹息,被元孟逼得退无可退,只能乖乖入网,区别不过是少数几子。
慧献抬头,见元孟神情,便知道他还在自己跟自己较劲。
他初见元孟时,不过是有心开解这个神色郁郁的少年,未成想,许多年下来成了忘年交,如师似父。如今眼见天命之年,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元孟,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
慧献叹口气,道:“你跟我来。”
慧献带元孟走了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小道,一直走到底,来到一个幽暗的小间。
至此,元孟尚未明白慧献用意。
直到慧献将一处不起眼的小盖掀开,外边佛堂的声响和光亮一下透了进来。
慧献让元孟在小洞前坐下,元孟便看见了佛堂里的场景。
不过一眼,元孟便明白过来,后山佛堂来的都是达官显贵,这是佛寺窥私,尔后利用窥得的隐秘开解信徒的手段。
只是不知慧献大着胆子让他知晓了这个小手段,是想让他看什么。
元孟静静看了一会儿。
原来大家跪在佛前的神情都不大一样。
有满目愁容,六神无主,几乎将一切命运寄托在眼前金身之上的。
也有满腹算计,志得意满,眉角眼梢既有不屑又有隐忧,最终还是贪心诉求的。
不过更多的还是寻常人,怀着一点期待,却又不是全然寄托。
元孟慢吞吞地问慧献:“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慧献正在酝酿,试图拿出往日大师风范,来为元孟指点迷津。
他其实并不清楚元孟如今的困境,只是了解他的性格,知晓他执心过重,担心他钻了牛角尖。须知世间山水万千,一味追逐一座高峰,便有可能错过期间路过的山山水水,若有一日,他想要回头,却寻不到回头的路,那真是后悔也无用了。
而像元孟这样的性格,一旦后悔,便又是一份执念。
慧献想劝的其实很简单,不过希望他怜取眼前人事,若有些事来不及怜取已成为过去,便放开让它去。
“前方仍有山水……”
元孟看似听了进去,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他原本不屑一顾的地方。
三年未见的少女跪在了佛前。
她长大了,如今面貌已渐渐与后来陪伴在他身边的永康郡主相重合,只不过现在的她看起来似乎要比那时快乐百倍。
眉毛细细弯弯,犹如远黛。
安静地闭着眼,嘴角却不自觉微微翘起,面色泛着健康的微粉。
她看着并不像在祈求什么难以完成的事,倒像是在同佛祖分享心中快乐。
元孟回想起三年前,他在佛堂外面看见她瘦弱身影跪在佛像前。而如今,她形容早已不再萧索,似乎生平也不再有憾事,一切皆为圆满。
这说明,他做了正确的决断。
慧献说的没错,他确实固执己见,甚至自欺欺人。可他还没有愚蠢到事至如今仍然分不清自己的心意。
宋灯在他身边太久太合心意,以至于分离时的隐痛都能用难以习惯来一笔带过。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任时光流转,他始终没能习惯,他才明白,原来这份隐痛同所谓习惯其实没有丁点关系。是他对她有情。
只是他明白得太迟,等终于生出恍悟时,宋灯与燕虞已经“两厢情愿”,他能走的路,好像只剩下成全二字。
跪在佛前的少女已经起身。
她没有太多贪欲,只是心怀感激地谢过佛祖,如今离开时的背影亦是没有丝毫留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她的背影,这让元孟觉得,兴许这就是他和她之间的命运。
他们是无法同时看见对方的。
可是怎么办?
当他见不到她,只能一遍遍从回忆与字里行间寻找她身影时,他尚能去想,她从前待他情深义重,他应当报答她,成全她如今想要的一切。
可如今他不过见她一面,看她一眼,便万般冷静皆化作乌有。想着她对旁人笑,念出旁人的名字,投入旁人的怀抱,他便心生嫉妒,犹如万虫噬心。
他努力克制自己,却仍觉得,他快成全不了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围棋执白先行执黑先行的情况好像都有,这里就简单设定执白先行
第50章 双飞雁
三皇子现已开府, 封了一个“济”字,安国公府尚未高兴几日,便发现天子开始频频召见尚在宫中的四皇子。
四皇子如今十二岁, 正处于一个颇为微妙的年纪,既可以说是尚不顶用的童子, 又可以说是能够初涉政事的少年。
天子这么一出招, 原来的三皇子, 现在的济王,心便乱了。
而人心一乱, 就容易出昏招,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救命稻草。济王今日将元孟请到猎场,说是想与兄弟比赛骑射一番,其实是想探他口风,为自己再争筹码。
元孟从容赴约,打算根据形势再行决定,是立时助他一臂之力, 还是缓上一缓, 让眼下这立储之事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些。
元孟到时,济王已经等待许久了。
济王上下打量他一番, 笑道:“鲜少见二哥你穿骑装, 现下看来倒真有几分英武不凡。”
元孟摇头失笑。
济王惯常不爱开门见山,总喜欢先弯弯绕绕地说会儿话。元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再举箭猎些东西, 好似真心来骑射一般。
济王看元孟又一次让那狐狸跑了,摇摇头,道:“二哥, 你这弓马也荒废太多了。”
说罢,他张弓搭箭,一举射中被人特地驱赶回来的狐狸后腿,立时便有人上前捡起这猎物。
元孟见此,只道:“到底不年轻了,还是你们这些后生可畏。”
济王脸上的笑收了收,又往前边射了一箭,这一次却没能射中,他开口道:“真要论后生可畏,那可轮不到我,还是四弟厉害。我在他这个年纪,可不敢想什么太子不太子的,只能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听先生教导罢了。”
元孟见济王故作莽撞,口出狂言,便也配合,连忙道:“三弟慎言。”
济王忿忿不平:“二哥,如今这又没有外人,我难道连句怨言都不能有了?”
元孟道:“……难道大哥的事尚不够你我清醒?君心难测,陛下怎么想,我们便怎么去做就是了。”
济王心中冷笑一声,心想元孟当真是在成王之后便被吓破了胆子,难怪平日里他怎么推也推不动这位没出息的二哥,可看在逼不得已时,元孟也会为他提供一些方便,他暂时不打算将元孟抛下。
济王拿话逼他:“难道真要让那小儿蹦哒到我们头上?日后他若登基,我们可是要向他下跪的。”
元孟不语。
济王这才真有些气恼,策马往前狂奔了片刻,见到穿林而过的小鹿,举弓射去,一击未成,正待再射,元孟追了上来。
济王侧过脸去,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元孟开口道:“你该知道,这里的猎物都是下人们提前打点好的,就为让我们猎个高兴。它们看起来自由,只要跑得够快,就能从我们的箭下逃生,其实不然,只要我们想猎,它们便会不停地被赶到我们跟前,直到我们能射中为止。”
济王听出他意有所指,道:“二哥,你有话直说,就不必跟我打哑谜了。”
元孟心中嗤笑,元麒分明是最爱打哑谜的人,如今却嫌他不够敞亮,真是贼喊捉贼。不过他面上却照旧是一副为难模样,好半晌才道:“陛下春秋鼎盛,对于四弟来说,年龄小兴许正是他的好处。”
天子如今年纪尚轻,身体却愈发败坏,可越是如此,越是不愿相信自己大限将至,对座下年轻力壮却虎视眈眈的两个儿子自然愈发防备。在这种情形之下,立年幼的四皇子为太子,看起来自然成了一个颇令人心动的选择。
元孟只说了一句话,济王便有些明悟了。他看了眼元孟,不得不承认,这个兄长虽怯懦些,对形势倒是看得分明。不过反过来想,也许正是因为他看得太分明,心中清楚自己能有多少筹码,才不敢生出野心,轻举妄动。
这对济王来说是好事,于是他神色微微转晴,转而思考起对策来。
天子有心立四皇子为储君,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还能再活数十年,不愿年轻力盛的皇子登上储君之位与他争锋。而四皇子本就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如今立为太子,是为弟弱兄强,可有天子相护,十年里四皇子长成,储君之位也该坐稳,他们这两个兄长自然再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了。
这么一想,济王便知道该从何下手了。
天子既然宠爱元吉母子,想来也不希望他二人在他去世后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倘若天子确晓自己时日无多,怕是不敢在这风雨飘摇的关头将储君之位留给幼子。
元孟见济王神色,便知今日目的已成,他这位三弟,虽不是这世上最最聪明的人,可论心机手段,实不弱于这世间大多数人。
元孟听见了一声长哨,他皱了皱眉,下意识看向济王,发现他脸上露出点笑,知道这事在他掌控之中。
元孟问道:“今日这围场不只你我二人?”
济王道:“做了个顺水人情。”
元孟听到鸿雁叫声,抬头看见一箭穿过飞雁左翼,那大雁翅膀受伤,无法继续飞行,只能慢慢落于地。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大雁,翱翔于天时便显得比其他雁鸟更为不凡,如今落在地上,更是露出人人见了都要夸上一句的好品相。
元孟想起方才大雁的高度与那箭远远飞来的方向,道:“三弟赠人情的这位,箭术倒是难得,也不知是不是特地留了活口,看中这雁的品相,想要带回去养起来?”
济王笑他:“这雁自然是活雁好,二哥你在这方面到底缺了点见识,也不怪你,都是昭仪娘娘心大,你都这个岁数了,她也不为你挑一门好亲事。”
元孟回过味来,原来那人是来打求亲纳采时所要的大雁。
能让济王有意卖个人情的,想来身份地位不低,是他有心拉拢之人,这样的人家,不去市面上收购一对大雁,倒亲自来打,看来结的是一桩心意相通的好亲。
元孟漫不经心地抬头,见有人骑马来捡这只飞不动了的大雁,定睛一看,发现是张生面孔,一时间想不起京中位高权重的几家里,哪位公子长的是这么一张脸。
济王笑,对那人道:“小将军,你家将军呢?”
阿满抬头,看向济王,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方向。
元孟心中已有预感,可见着燕虞从林中策马而出时,耳旁还是有一瞬轰鸣。
燕虞对着两人抱拳行礼,道:“平王殿下,济王殿下,这是我身旁随侍,天生不能言语,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不卑不亢地按着齿序向两人全了礼数,一上来便解释了小侍卫的失礼行径。
若他不是燕虞,兴许他会是元孟想要结交的人。
可此刻,元孟只是紧闭牙关,一时失了言语,好像这样就不用去想,那只活雁最终会送到谁手里。
济王同燕虞又客套了两句,很快燕虞便追着飞雁走了,也不知有几分是为了避开济王。
济王倒也不恼,毕竟燕虞如今也没有倒向四皇子的意思。他其实有些后悔,当年接受了燕家三房的投诚,在燕虞去边关之事上推了一手。好在现下看燕虞,似是不知当年真相,尚可拉拢。
济王尚在琢磨,却发现一旁的元孟动了起来,问道:“二哥,你这是要去哪?”
元孟道:“听闻燕将军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今日难得遇见,我倒想见识见识。”
济王心生狐疑,却又觉得就算元孟真的另有心思,也不该在他面前去同燕虞结交。可要说元孟真只是突发奇想,想要见识燕虞的功夫,济王又有些不相信,无法撒手不管,最后只能跟了上去。
元孟前进得并不快,时不时便抬头看一眼天空,直到看见飞雁,方才会停下片刻。
济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事实上,就连元孟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在找漂亮的飞雁。
纳采,木雁为下,活雁为中,像燕虞方才打下的那只品相上佳的飞雁方为上等。
而纳采要用的雁,须有一双。
元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是不想让燕虞打下一双,还是说,他希望那一双飞雁里能有一只,是他为她打下的。
他不知道。
他只是暂时把济王都忘在了脑后,只一心寻着另一只同样美丽的飞雁,就像着了魔一样。
飞雁来了又走,他找了许久,却没看见能值得他射出那一箭的。
直到此刻。
元孟张开了弓。
济王在一旁笑他志气太高:“二哥,这飞雁可还没有先前那只狐狸好猎,你可别闪着腰了。想同燕将军结识,倒也未必要走英雄相惜这条路,人家可是武艺非凡的大将军。”
元孟的箭如同流星一般飞向天际,在济王惊愕的眼神中朝那只大雁飞去,眼看便要射中,却始终差了一点,在高点之后无功而返,落了下来。
元孟正待射第二支箭,那飞雁却被旁人的箭射中了翅膀,哀鸣一声,徐徐落地。元孟知道,那是燕虞。
元孟心中一空。
他有着最好的时机,可他错过了那只雁。
第51章 纳采礼
“小姐, 你看小少爷在笑呢。”
云心又回到了宋灯身边,只不过这一回梳了妇人头,可面上笑盈盈的模样, 同做姑娘时没有什么区别。
宋灯看着方澜涓怀中白白胖胖的小不点,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澜涓姐姐, 你说人是怎么从这么小的一点, 长成我们现在这样的呢?”
方澜涓看着自家傻儿子, 脸上亦是笑得合不拢嘴:“我也不晓得,而且这事说起来也奇怪, 你说就他这么个不会说话,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的小人儿,有时还闹人,可我偏偏越看他就越喜欢,好像天生欠他的一样。”
宋灯抬头看方澜涓,果真从她脸上看见慈母方有的光辉。
方澜涓轻声道:“我不怕同你说,其实不管是出嫁前还是出嫁后, 父母, 夫君,婆婆公公,他们都对我很好, 我也觉得同他们亲近。可是琅儿出生后, 我一时觉得同他的亲近要胜过其余所有人。我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儿,有时都觉得这兴许是老天给我降下的劫难,可又舍不得丢开手, 总归是爱得紧。”
宋灯其实并不完全理解这样的羁绊,她伸出手指,在小孩的眼前轻轻摆动, 逗弄他开心。琅儿突然伸出手,握紧了整个小拳头,攥住了她一根手指。
孩子的手很软,宋灯被攥住后,动也不敢动,只觉被那样的柔软打动了心房,一时间,连眼神都变得更加温柔起来。
这个家已经太久只有她与兄长二人,她是渴望更多亲人与热闹的,在这一刻,她无比确认这点。
方澜涓看了一会儿,抿嘴笑着,让身边丫鬟抱过叶琅,终于伸出手来解救宋灯。
她轻轻一用力,便将小孩儿的手松开,宋灯抽出手指,这才敢活动一二。
方澜涓笑话她:“现下便这般小心,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含在嘴里都怕他化了去?”
果然做了母亲的人就是不一样,从前温文尔雅的方澜涓哪会同她开这样的玩笑。宋灯红了脸,一时不知想到什么,竟不好意思回方澜涓的话。
方澜涓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母亲今日来侯府是为了做什么。”
方澜涓今日是同定海侯夫人一起来的忠勇侯府。
宋灯当然知道她们是为何而来。
因着寻珠和海运的生意,他们与定海侯府渐渐也算通家之好,定海侯夫人又是燕虞的姨母,有了这两层身份,燕虞请侯夫人作为尊长上门提亲,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宋灯实诚道:“这事我其实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但见着你们,心中还是害羞。”
在青州时,她同燕虞便通过书信过了长辈这一关,定下了婚约,只不过如今回到京城,燕虞一心想要按着六礼,再风风光光地求娶于她。
宋灯不好意思承认,可对他这份心意,她确实是欢喜动容的。
方澜涓见她这副模样,愈发肯定她与燕虞是郎有情,妾有意,两情相悦得很。
她同宋灯道:“莹莹,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当初母亲才见你没多久,便生出撮合你同表公子的想法来。只是怕这媒做得太匆匆,反误了两家,便想着再多看一年半载。谁知道没多久,表公子便被派到北川去,而紧接着,你也跟着你哥哥到青州去了。她那时候又觉得担心,心中又隐隐有些预感,如今见你们回来,表公子请她上门提亲,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
宋灯微讶,没想到原来定海侯夫人早就生出撮合她同燕虞的心思。
她一时想到寻珠出嫁那日,她躲在门里的屏风后,他莽撞地走到门外。原来那时的错过,都是后来的缘分。
宋灯低头浅笑,眼角眉尾都是绵绵情意。
方澜涓凑到她耳边,道:“我就等着你们家的小祖宗出生了,正好同我们琅儿做个玩伴,以后一块长大,就像你同寻珠那样。”
宋灯连忙去遮方澜涓的嘴,直将她惹得眉眼带笑。
等定海侯夫人带着方澜涓走了,宋灯才好去寻宋炀。宋炀看见她,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舍,但收拾了一番心中情绪,到底不愿显在面上,让宋灯看出来,只笑道:“跟我去看看那小子都给你准备了什么?”
宋灯不满道:“哥!”
宋炀道:“好了,以后这一件件都是要让你带走的,不自己亲眼看一遍怎么行?别害羞了,走吧。这小子也是下血本了,这还只是纳采呢,也不知道下聘礼时是不是要把家当都搬过来。”
宋灯瞪了他一眼,这才跟在他身后,朝堆放东西的库房走去。
还没到库房,她便先看到一双关在特制笼子里的雁鸟,一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动静,两只雁鸟便在笼子里扇着翅膀扑腾,将宋灯吓了一跳。
宋炀笑道:“这对雁鸟是燕虞那小子亲自去打的,比旁人家纳采时用的半死不活的雁鸟不知好上多少。如今这对大雁翅膀养好了,我们再养段时日,等六礼都走尽了,你再放生。”
宋灯点头,跟着宋炀往库房去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果真是神气活现得很。
这是宋炀专门给她放嫁妆的库房,原本就放了不少抬陆陆续续准备出来的嫁妆,今日一见竟又多了十抬从未见过的箱子,宋灯一看便知这是燕虞今日托定海侯夫人送来的纳采之礼。
她吃惊道:“怎么送来了这么多?”
宋炀想到这个,也不知该欣慰该懊恼,这些东西连同后来的聘礼,他都不打算留在府里,想让宋灯尽数带去,可这些占了这么多抬,他到时要给宋灯准备嫁妆便更不好放了,若是要他缩减,他心中又不乐意。
宋炀道:“这问题,你该问你的燕世子去。”
宋灯念及自己出嫁后,宋炀便是孤家寡人,这才不理会他的酸言酸语,只拧了他胳膊一下。
宋炀让人将箱子搬出来,一箱箱地拆开,与宋灯分说。
宋灯想到镇国公府里几乎没有燕虞可以信赖的女性长辈,唯一剩下的三房,当日可是在送他入边关之事上狠狠出过力的,她既提醒了他,他也不可能再去请人帮忙操持。不知这么些东西,是定海侯府夫人指点了他,还是他自己亲手准备的。
第一箱里竟是些珍玩古董,压箱底的里边还有几件宋灯都没有见过的东西,怪道宋炀说燕虞下了血本,只看这一箱,宋灯便知道这里的礼轻不了,一时有些发愁嫁妆的事儿,她可不想把整个忠勇侯府都搬空呀。
宋炀道:“我倒是都想搬给你。”
原来宋灯不小心将苦恼说出了声。
她瞪了宋炀一眼,道:“你可还没娶亲呢,都搬给了我,你这辈子就别想讨到媳妇了。”
倒不是说世间女子如何贪财薄幸,而是世人都知如今忠勇侯府已非昨日,宋炀拿出的聘礼若是少了,旁人未必会觉得是忠勇侯府没了家底,多半只觉得他不看重这门亲事,宋灯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宋炀笑道:“未尝不是妙事一桩,我一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好。”
宋灯道:“哥,等我出嫁了,府里只你一人,你就真喜欢这种冷清?”
宋炀笑不出来了,他是将宋灯当女儿养大的,如今叹起早逝的父亲:“爹啊,我这伤心可是替你受的。”
宋灯登时也有些受不住了,她从没同宋炀分开过呢。
见惹动了宋灯伤心,宋炀反倒岔开话题,道:“行了,快看看他在其他箱里又装了什么东西。”
宋灯悄悄擦了眼泪,也笑着跟他看起热闹。
除却那些常见的珍贵之物,燕虞竟也准备了不少小姑娘都喜欢的东西,有一箱里装满了各种时兴昂贵的绫罗绸缎,全都是备着让她裁剪新衣所用。还有一箱竟装满了胭脂水粉,宋灯才看一眼,便将眼泪都憋了回去,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宋灯:“……我这辈子都用不完这些。”
而这回她确定了,这礼物就算有定海侯夫人在其中指点,也定然是燕虞自己准备的。他总是这样,她欢喜什么,他便恨不得尽数献上,其实哪用得了这么多呢。
宋炀看着宋灯嘴上抱怨,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只能摇摇头。
待这十箱都拆完,宋灯还有些恋恋不舍。宋炀知道,她不是贪图这些东西,只是有些想念燕虞,到底回了京,两家又开始说亲,平日里的走动反倒不能像在青州时那么随意了。
宋炀道:“他还有东西要我转交给你。”
宋灯道:“怎么还有?”
宋炀道:“不是纳采礼,他说是先前欠你的生辰礼。”
宋灯想起什么,嘴角忍不住翘起。
宋炀先是拿出了一对面具,颇为嫌弃道:“他说这是自己做的,是补给你及笄的礼物。”
宋灯看了一眼,便立刻又害羞又珍重地抢过来抱在怀里。
宋炀又掏出了一把剑,道:“他说这把剑当年是他父亲送给母亲的,如今赠给你防身,是你十六岁的生辰礼。”
宋灯将剑接过,心想,她的剑法便是他教的,如今连剑都是他的。
宋炀道:“还有……”
宋灯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宋炀道:“府里多了匹白马等你取名字,是他送你的十七岁生辰礼。”
宋灯十七岁生辰那日,燕虞正将鞑靼人赶到天祁山下,没能赶回来为她庆生。
第52章 妙丹青
吴郎中上门送礼时, 宋灯正在侯府后院划出的小小场地中骑马。
燕虞送来的是一匹年纪尚小的母马,性情温顺。宋灯每日来喂过它几次,它便很有灵气地待她比旁人都亲近起来。云心见了都说它识主, 宋灯却猜,兴许是她每回来都给它糖吃, 还骑它出来走动的缘故。可就算是这样, 她也打从心底欢喜, 觉得同它有缘。
小马浑身雪白,宋灯也懒惫去翻个生僻名讳, 便直接给它起了名字,唤作瑞雪。
宋灯今日骑着瑞雪才不过绕了五圈,宋炀便打发人来找她。好在她本就不是在练骑射,只是为了同瑞雪培养感情,难得宋炀来寻,再依依不舍也让人将瑞雪牵回圈中。
宋灯来到宋炀书房,发现他桌面上多出几个打开的画盒, 里边装着画轴, 也不知待会要说的事是不是同这些画幅有关。
一见到宋灯,宋炀便开口道:“方才吴郎中送来了这三幅画。”
宋灯问道:“哪位吴郎中?”
宋炀道:“礼部郎中吴是处。”
宋灯恍然,这位郎中因为名字太过“一无是处”, 是以给她留下了极深印象, 她知道,他很早便是元孟的人了,这辈子也不例外。
宋灯道:“是殿下有什么事要我们去做吗?”
林涣留在了青州, 作为元孟在北川的耳目。他们回京之后,行事多有不便,确实少了能够传递消息的人, 元孟若是通过这种方式迂回,倒也不稀奇。毕竟他们现在不比从前,一个个都从冷灶烧成了热灶,如今盯着他们的耳目可都是不少。像从前那样随意着人扔张纸条进府的事,确实再不能做。
这正是宋炀头疼的地方,要不也不会请来宋灯相商:“吴郎中只说是来送礼的,神色却又不同寻常,我问他是否殿下遣他来的,他又闭口不言。”
宋灯道:“那便应当是殿下让他来的了。若此举是他自己本心,在你这么发问时,他必然不敢模棱两可。”
宋炀见宋灯同他想的一样,又道:“我也如此作想,所以才再三询问他是否殿下有所嘱托,他却摇头,只说让我收下这礼物。”
宋灯有些好奇,拿出其中一副画卷,一边小心展开,一边问道:“那吴郎中可还有说什么有用的话?”
宋炀道:“他似是暗示了我,这画我们家中有人喜欢。”
所以他将宋灯请来,也不知那人指的是不是她,她又能不能看出什么。
宋灯将画卷展在眼前,这是一幅骏马图,笔意潇洒,灵韵动人,风格熟悉得吓人,她缓缓看向画中留白落章处,妙丹青三个字几乎要跃出纸面。
宋灯愣了一会儿,慢慢将画卷重新卷起来,这一回,竟比展开时还要更小心。
宋炀问她:“看出什么了没有?”
宋灯摇摇头,道:“让我再想想,我现在只看出这画劵价值万金,不是你我当收之物,殿下让人送来,应是另有用意。”
“价值万金?”
宋炀有些吃惊,他并不痴迷书画,因此对这些古迹价值几何不甚了解。
宋灯有所担忧,将剩下两副也小心展开,发现全是妙丹青后,对宋炀道:“哥哥,这三幅画卷你可收好了,兴许殿下只是暂寄你我之处,若是弄坏了,到时可得出一大笔银子来弥补,也未必真能再寻到妙丹青的画。”
宋炀本就因揣摩这画卷背后意图而感到莫名,听了价值后更是心烦意乱,恨不得将这烫手山芋还给吴郎中去。
他心中也有些不解,元孟惯常不是爱卖关子的行事,怎么今日偏要打个哑谜让他们来猜?
宋灯则琢磨起了吴郎中的话。
忠勇侯府里有人喜欢妙丹青,非要说的话,她确实能想到一个人,那便是她自己。
可要说元孟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便是为了将这三幅妙丹青的画送给她,宋灯多少觉得有些无稽。元孟又不是不知道,她对妙丹青虽有推崇,却远非狂热,丝毫没有必要割爱于她。这般做法,倒像纯粹讨她欢心,知她有丁点欢喜,便赠与她。
可这又怎么可能。
宋灯沉思许久,道:“哥哥,近日朝中可有动静,是否有风声放出,你回朝中将担任什么职位?”
说起这事,宋炀也有些沉不住气,他此次在青州三年,是立了大功的,如今回京自是要升官,可升官与升官之间也有不同。好比同是进六部当正五品的郎中,吏部与礼部也大有不同,若是可以,他自然不想去那清水衙门。
倒不是说他想着贪那点钱财,只是那没有钱的地方,又怎么会有权呢?
宋灯见他神色便知答案,道:“既如此,兴许我们能借妙丹青作作筏子。”
宋炀道:“愿闻其详。”
宋灯不得不承认,她现在已觉元孟心思有些难猜。一是时隔三年未见,纵有书信来往,他二人都有了微妙变化,她对这些变化未必拿捏得准。二来,她也不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关注着他,连他如今现状也只模糊知道大概。
就好比这书画,她只依稀记得,元孟如今走的是醉心书画,淡泊名利的路子,却不知道,这妙丹青的画作同他有没有关系。只不过,这三幅画作价值不菲,并非吴郎中所能负担,应当还是出自元孟手笔。元孟对妙丹青并无喜爱,那便只能是花钱买名声时砸下的重金。这样倒推一番,她倒能明白几分如今形势。
宋灯道:“哥哥,你先着人打听一番,殿下应是用这妙丹青的画作砸出了喜爱书画的名声。若真是这样,你不妨就到京城里的各大画庄问上一问,说想要买一幅妙丹青的画作,赠予即将成婚的妹妹,不知何处可以寻到。”
妙丹青的画作向来稀少,元孟这几年既要砸出这个名声,自然一有画作便会收去。就算他想展示出财力有限,一时无法收去,也会向画庄掌柜流露出请他多留一段时间的意愿。这样一来,只要宋炀流露出想购买妙丹青画作的意思,自然便会有人指引他去寻元孟,这时他再去找元孟,在他人眼中也是名正言顺了。
宋炀道:“到时我便借着这个机会,探探殿下口风,看回京是担任何职,顺带也问问殿下这三幅画到底是何意思。”
宋灯道:“正是。”
况且近来,济王的人也在接触他们,到时两边都正常来往,指不定济王的人才更放心些。
宋炀拿定主意后,很快便实行了起来。
他运气不错,不需由画庄掌柜指导至平王府中,便在画庄直接偶遇了元孟与济王。
更巧的是,今日来画庄并非元孟之意,而是由济王提出。这么一来,这巧合便成了十足十的天意,不掺一点水分。
济王听闻他一路从城东的画庄问至此处,面上神情愈发温和,笑道:“小侯爷今日来这可是来对了,这妙丹青的画,便是找遍整个京城的画庄,也未必会有掌柜有,可我二哥这里却是一定有的。只是不知你找这妙丹青的画是为何,又能不能打动我二哥,让他割爱?”
宋炀便道:“两位殿下,实不相瞒,真正喜欢妙丹青的,正是舍妹。我念及她将婚嫁,有心想求购一幅妙丹青的画卷,充作她的嫁妆。”
济王早便听闻镇国公府与忠勇侯府将有一桩喜事,本就发愁按燕虞这油盐不进的性子,应如何着手施恩,向下看来,从忠勇侯府入手,倒不失为一良策。
济王笑着对元孟道:“二哥,忠勇侯府的姑娘,我倒也听过些传闻,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当年也同青州城民同生共死过,妙先生的画若是能到这样的女子手里,倒也不至蒙尘,你不妨割爱一幅?”
传言是真是假,济王其实并不在意,不过顺口说些好话,想搏得宋炀好感罢了。
他回头,却发现元孟神色沉沉,颇有不虞,似乎并不想割爱。
对元孟这般做派,济王是又爱又恨。好似那日燕虞射雁,元孟偏要掺上一脚,虽说最后没有射中,可多少有些得罪人。如今结识忠勇侯府的大好机会放在眼前,元孟却只知道珍惜那几幅破画,不愿拿出那些死物做个顺水人情。
虽说元孟越是如此,济王对他越是放心,可见他连他的面子都不愿给,济王又有些恼恨他没有眼色了。
好在最后,元孟到底是道:“既如此,小侯爷便到我府上看一看,若真有合适的,我便卖你一幅。”
济王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有些想说这钱由他来出了。
可宋炀已道:“多谢两位殿下成全,来日舍妹成婚,还请两位殿下来分杯薄酒。”
济王心知,宋炀是记他这份好了,既如此,他再插手也不会有更多益处,反而还让元孟面上难看,何必呢?
思及此处,济王便道:“你们既商定好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待会便去吧,我一会还有事,便不去二哥家中凑这个热闹了。”
宋炀再次对济王拜谢,眼见济王心满意足地走了,他才看向元孟,道:“殿下。”
元孟的神色仍是郁郁,对宋炀道:“走吧。”
他自是明白,宋炀是有话同他说,他只是不喜欢宋炀的借口罢了。
第53章 意难通
进了元孟的书房, 宋炀方才放松些,不再刻意做出陌生疏离模样。
元孟道:“你今日这番,是想寻我?”
宋炀道:“殿下, 微臣已收到吴郎中带来的三幅画卷,只是天资驽钝, 实在猜不透殿下真意, 方才出此下策。”
真意, 他能有什么真意,不过是见定海侯府大张旗鼓地将纳采之礼送进忠勇侯府, 心中躁郁难耐,一时冲动,想将她喜欢的东西都送到她跟前罢了。
元孟沉默半晌,道:“令妹如何作想?”
宋炀知道,若论谋略与对元孟的揣摩,宋灯与他不相上下,甚至有时更胜一筹, 元孟此刻问及宋灯并不奇怪。因此, 他只在最初感到些许微妙,尔后便抛在脑后,道:“回殿下, 此次借画作寻你, 便是舍妹出的主意。”
元孟在心中苦笑。
原来宋灯不信,这只是他给她的礼物。
元孟有些意兴阑珊,道:“妙丹青的画作, 说是价值万金,可在不懂欣赏它的人眼里,不过旧绢一幅, 只有在真正喜爱它的人眼里才能同万金比拟。我想要的名声已有,如今这画留在我手中,也不过充作库房生灰,倒不如送到真正喜爱它的人手里。”
元孟如今时时分裂,有时想着自己本就自私冷血,罔顾她的意愿强取豪夺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他可以用一生来赎罪。有时却又想着,不愿在她心中沦落至这地步,哪怕她不再爱他,也不要叫她恨他。
他的心想向前,却又不敢向前,于是到了最后,只能从指缝露出零星讨好,试探性地等待宋灯的反应。
倘若她能回头看他一眼,对他笑一笑,像从前一样,流露出一丁点的欢喜。他都会伸出手,不顾一切阻拦,将她夺回来。
可她没有。
能阻止他的,只有她。
元孟不愿在宋炀跟前露出形迹,省得最后叫她为难,看了眼他神情,继续道:“妙丹青的画,我府中已留了一二幅,以便不时之需,剩下那些送到府上也算物得其所。况且你今日使了这么一招,日后府上也该有妙丹青的画,我这里便是少了几幅,旁人问起也算有个因由,倒是正好。”
这样想来,宋灯倒是又为他解了后顾之忧,就像从前一样。他们惯来是配合极好的,许多事不用他说,宋灯便已想到,从来都是他最好的左膀右臂。
元孟从前这样想,心中是淡淡的欣慰,知道她心意后再思及此处,变作了深深的怅然,现如今,却是隐隐的作痛。
昨日之日,几多眷恋,却仍不可留,多思伤神。
面前的宋炀却仍有些犹豫,若是这几幅画卷价值再轻些,兴许他便收下,只当是殿下顺手的体恤。可价值斐然到了这地步,他难免要三思。
元孟最后道:“你兄妹二人此次在青州建功良多,又有许多事情隐于暗中,我不好明赏。”
元孟这么一说,宋炀倒是明白过来了,殿下是借这三幅画为他二人酬功呢。若是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当收不当收,他这才放心地受了下来,向元孟行了一礼。
元孟见宋炀终于受了,心中却无波无澜,到头来,这三幅画能代表的,还是君臣之义。
见元孟提及青州之事,宋炀刚好开口道:“殿下,不知此次考评过后,我是否能留任京中?”
元孟道:“此事你不必担心,留任京中已成定局,唯一存在变数的,不过是你的去向,我有心将你推至兵部,心中也有八/九分把握,但不敢将话说死,你且稍安勿躁。”
如今,济王与四皇子间派系之争愈发明朗,天子身体日渐衰弱,眼见一切争斗都要摆到台面上来,元孟自然要提早做好准备。
像曹将军与燕虞这般,在边关立了大功,又看似孤臣的,回京后自不可能让他们赋闲家中,多半要分管东西两郊大营,对元孟来说已是一重保障。
可前世,济王能那样猝不及防地杀进皇宫,元孟便绝不会再小看他一次,还要在京中再多布几道防线方才万无一失。
他能绝对信任的人并不多,宋炀算是其中一个,所以他有心让他进兵部。若济王真的再度起兵,事到临头宋炀也有兵马可以调度,不至于坐以待毙。
宋炀虽不知济王可能起兵造反之事,却也知晓兵部几为六部之首,手握实权,实属中枢。同元孟有心助他进兵部相比,三幅妙丹青之画竟也不算什么了。
宋炀压下心中喜意,再三谢过元孟。
临别时,宋炀听见元孟问他:“那几幅画,宋姑娘可喜欢?”
宋炀想了想道:“确是比臣欢喜。”
好歹宋灯一眼便看出那画来历,知晓它贵重,也比他多露出几分喜爱。可再多的,他也不好开口,毕竟宋灯绝非真正喜爱妙丹青的文人墨客,愿以万金只换一画。归根到底,她是同他一样的俗人,宋炀怕元孟听了失望。
却不知晓,听到这话时元孟便明白了,想着宋灯从前模样,微微笑了。
他知道,若是换做她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去收藏一幅妙丹青的画,可既然她是有几分欢喜的,他便想送到她手中。
宋炀归家时,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疑惑,元孟是如何得知宋灯喜欢妙丹青的?须知这借口,他是今日方才用出,元孟这画却送得那样早。
可当他见到宋灯,却立时将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忘却了。
宋灯见他回来时满脸喜意,道:“看来殿下为你留了个好差事。”
宋炀按捺不住笑意,将方才元孟所说一一复述,道:“你不知晓,当年我曾想到五城兵马司任职,可连个机会都钻营不来。要知道,那时的五城兵马司之权便已被兵部蚕食得所剩无几,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才让我盯上,谁知事有不成。现下好了,我竟有机会进兵部,不管此事成与不成,我心中实在大为快意。”
他这么一说,宋灯也想起当年步履维艰,再同如今平步青云相比,难怪他这般扬眉吐气,就连已经历过一遍的她也颇为欢喜。
可提及兵部,宋灯难免想到另一件事,对宋炀道:“哥哥,近来京中形势如何?”
回京不过两月,她便已经开始怀念青州。人在京城,出门行事皆有不便,许多时候为了避免卷入斗争,更是得特意避着人走。这一来二去,她已经许久没有特意打听外边形势,每每都得事到临头再行询问宋炀。宋灯意识到,她有些懈怠了,现下可还远远不是她懈怠的时候,她得提起精神来。
宋炀回想了一番,将近日济王与四皇子之间的争斗尽数告诉宋灯,还不忘添上元孟的应对。
宋灯听后,心中隐隐浮现一个猜测,对宋炀道:“哥哥,你若真进了兵部,未来这一两年内可都警醒些,京城兴许就要乱了。”
宋炀道:“怎么个乱法?”
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宋灯道:“兴许会像成王之乱一般。”
成王可是谋逆了。
宋炀顿时一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许多,问道:“怎么说?”
宋灯道:“陛下春秋鼎盛,身体却如风中残烛,自然心思多变,日渐多疑。近来想立四皇子为储的呼声渐高,不管是四皇子一派在以势相逼,还是济王有心试探,都说明陛下确实曾经流露出这个意图,几位殿下才会顺杆而上。若如我所想,济王近日便会出招,让陛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坚持到四皇子长成,为了防止兄强弟弱之下,宝座变作催命符,陛下兴许会改变立储的人选。”
宋炀明悟:“而殿下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不管济王此前出了什么招,殿下既早有准备,必然会派人盯着,到时在陛下跟前揭露一二,济王便失了机会。”
宋灯颔首:“而且立储之后,陛下的身体未必能坚持太久,留给济王的时间愈少,他便被逼得越急,我怕届时济王背水一战,出了同成王一样的招数。”
还有一点却是宋灯不能同宋炀说的,那便是济王前世便逼宫了,整个京城差点被他烧去一半。虽说如今形势同前世已大有不同,可济王此人被逼到绝处,说不定会出一样的手段,还是该多加防范。
宋炀沉思片刻,道:“想来殿下也是这个意思,不然不会想方设法地试图将我调进兵部。”
宋灯见宋炀明显将这事重视起来了,便不再赘言,转而问道:“对了,那几幅妙丹青的画可有什么说法?”
宋炀道:“是殿下见我们在青州辛苦,赏我们的,你既喜欢他的画作,这几幅便都放到你的嫁妆里去。”
宋灯愣了愣,却觉得不该。
若真是宋炀说的那样,元孟让人送来时尽可大大方方地说出此事,那吴郎中又何必遮遮掩掩。看着倒像元孟什么都没有交代,吴郎中不敢妄自擅专,这才吞吞吐吐,却又说不出分明。
宋灯想着那几幅画,眉头渐皱。
若收到这幅画的人不是她,兴许她此刻心中已有些猜测,可正因为收到画的是她自己,她才如此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了下要不要说,有些怕大家看了觉得没指望就跑光了,但想想还是提前告诉大家
本文没有if线,也不会以巧妙的方式和两个男人HE,如有的话一开始会备注在文案上的
我所能保证的是,两条线都合情合理地落幕,就算有一些伤感,也绝不会让谁悲惨
第54章 八字合
慧献回到房中时, 发现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让他吓了一大跳。
那人听到他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这才发现,竟又是元孟。
慧献抱怨道:“你好歹也是一个王爷, 平常就这么无所事事吗?怎么成日里来我这鸠占鹊巢, 扰我清闲。”
元孟道:“这不是想着如今见你一面就少一面, 这才来得勤快些吗?”
两人嘴上都颇不客气。
到底是慧献输了一筹,嘟囔道:“对老人家也不知道客气些。”
元孟没说话, 只自顾自地摆着棋盘。
慧献上前,看了眼这棋局,惊叹道:“这局倒有意思,你自己跟自己下的?”
元孟摇头,道:“这是一位故人同我下的棋,只是这最后一盘我们没有下完,如今她也不会陪我再下, 我便摆出来自娱自乐罢了。”
元孟发现前世最后的那一段记忆变得十分模糊, 好像某一日他睡过去后,便重新回到了这世间,一切得以重来, 让他寻不到关窍所在。
慧献虽说棋下得不好, 眼力却相当不错,认真钻研了一会儿元孟此刻已经摆出的棋局,道:“你这位故人棋力不错呀, 看起来竟与你旗鼓相当。”
说到这儿,元孟便笑了笑,道:“她的棋力确实不错, 已胜过身边许多人。”
要知道,宋灯最初并不会奕棋,是有时见元孟想念慧献,怕他太过伤情,才想着与他对弈,最后被他慢慢教会。
她的棋路其实与他有些相似,但她内里性格与他不同,更坚毅的同时又更宽厚,于是最后又走出不同的棋风。
他们一同奕棋时,宋灯是输多赢少,胜率不过三七,她三他七。只不过,他手中摆出的这局,宋灯倒是下得极妙,若是能一路下完,兴许该是她赢。
元孟的笑突然僵在脸上,他发现,他竟想不起来这一局棋为何没有下完。
元孟看向只摆了半满的棋局,试图回想宋灯当时的神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依稀凭着感觉,她当时似乎并未露出笑颜。她不开心,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慧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若是要同自己下这旧棋局,在你府中就好了,为什么跑我这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来等人的?”
慧献早发现了,元孟每回来他这儿,都要去后山佛堂的暗阁里坐上一会儿。那暗阁逼仄不透风,并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元孟却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几乎将他能挤出的时间都耗在这了。
没有人会在佛前说出真正阴私的事,就算念出心中所愿,也多半有所矫饰。慧献不觉得元孟是为了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来,那便只剩下那些跪在佛前的人了。
是什么样的人,让元孟不能直接去见,而只能默默窥视?慧献想到了那些已有家室的女眷,连忙在心中直呼阿弥陀佛,有些发愁,想再劝上一劝。
元孟身子一僵。
他不是没想到慧献会看出这点,毕竟他的所作所为,在他跟前也没有多少掩饰,可当他叫破此事,他还是觉得有些窘迫难堪。
慧献见他如此,便知道自己是说中了,一时愁眉苦脸,还不待开口,便见元孟抬头,对他道:“镇国公府和忠勇侯府的八字,是不是拿到普照寺来合了?”
慧献点了头,尔后琢磨过味来,惊讶地看向他。
元孟想开口,却又顿住,最后不知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天人交战,只是对他道:“他们的八字,合出来是什么结果?”
元孟突然想听一听天意。
慧献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道:“是天作之合。”
元孟心想,是啊,他们确确实实是天作之合。若是他与宋灯未曾重生,如今这个时节,燕虞应当已经死了,更不用说与宋灯相知相恋。这一段姻缘可不就是上天撮合与他的吗?
慧献的话却还没完:“从八字来看,是燕将军缺不得宋姑娘。燕将军的命格威煞太重,他上头又失父母,加之祖父年迈,只能独自承担此命,若是未遇到宋姑娘,瞧着像是英年早夭之相。宋姑娘的命脉却显得润极生辉,洗净了燕将军的煞气,只留下他的锋芒毕露,是以如今出人头地,将来兴许位极人臣。”
他停下,看了眼元孟神情,继续道:“这般看,像是燕将军占了宋姑娘便宜,毕竟就宋姑娘的命格来看,应是嫁到哪家都能和顺一生。可这和顺与和美到底不同,宋姑娘得了燕将军,便从和顺变作了和美,可见这二人是难得的良缘。”
元孟沉默许久,直到喉中都莫名干渴,方才开口:“若将我的八字与宋姑娘相合呢?”
慧献不赞同地看向他,显然觉得这太过逾矩。
元孟道:“你若是不帮我合,我找他人便是。”
这不过是句他根本做不到的威胁。他不可能拿着宋灯的八字与自己的八字去向外人求合,万一走漏风声,宋灯会被置于何地?他心中清楚这点,因此只一心想说服慧献。
慧献果然怕他乱来,只好道:“你把八字写下来。”
元孟写下自己的八字,慧献接过,对着那些几乎跃出纸面的字看得胆战心惊,他默默算了会儿,对元孟叹息道:“你同宋姑娘,其实也相合,若能早些遇上,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只可惜终究差了点缘分,命中注定只能到此为止,你若是收手,还能保全一段美好回忆,若是不收,却是要反目成仇呀。”
元孟冷笑一声,夺回了写有自己八字的纸条,道:“我如今知了,你根本没有合这八字,不过撰些谎话来骗我,想让我就此放下罢了。”
元孟本是因为慧献将燕虞与宋灯二人说得太准,才心有所动,可如今想起来,不过是慧献根据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杜撰罢了。
燕虞年纪轻轻便上战场,所以慧献说燕虞命带威煞,而后燕虞建下功业,活着回京,他便说是宋灯命格相辅,助他出人头地。等落到宋灯单人之上,慧献用的便都是些模糊不出错的词。
这些不过雕虫小技,元孟一时受骗,实是关心则乱。
慧献顿了顿,还在垂死挣扎:“你怎会如此作想?”
元孟道:“你合八字时若是能写下宋姑娘的八字,我还信你半分。你能不能做好默算,自己心中还没数吗?”
慧献也不想想他为何这么多年都是个臭棋篓子,只因他根本无法在心中算到五步以后。
况且,慧献算出来的他同宋灯的缘分,更是无稽之谈。他同宋灯的相遇,从不晚于任何人,甚至于,他们比旁人多拥有了一世。
慧献一时哑然。
元孟起身要走,慧献连忙道:“我确实编造了许多,只因想让你放弃,可有一句是不曾作假的,他二人八字合出,确是天作之合。”
元孟脚步顿了顿,到底还是离开了,慧献跟出几步,发现他是往佛堂去了,心中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就算是佛祖也帮不了。只有他自己能帮自己放下。
元孟跪在佛前,一时却想起了件本来无关的事。
在刚重生时,他踌躇满志,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带着野心勃勃的兴奋,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事务。
直到宋灯那么突然地出现,他才意识到,变数不只他一个。
普照寺后,他开始躲避宋灯。他分明知道,她一日日来这里,便是想要见他,可他偏偏要避着她走。她却还不知道,每次都抱着希望来,载着失望归。
现在这一切,就好像报应,他从来没有那么分明地感受到。
他没有能够光明正大见她的地方,便只能频频来到普照,祈求着某一日能巧合地见她一回,同她说两句话。
可他忘了,对普照寺有着情怀的人,从来都是他,而不是她。她从前来是为了见他,而现在她已不再想见他,生活中的一切亦已美满,不需再在佛前祈祷,她便不再来了。
他等不到她的。
方才,误信慧献话语的那一瞬,他想的不是顺应天意就此放下,而是涌出了更多的不甘,几乎将他淹没。
他曾经放弃过于暮春,在权衡利弊之后。
可当相似的事再次发生,能和宋灯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进行比较的,却不是所谓的权利与地位,而是宋灯自己。他想要宋灯,却又不想要宋灯难过,害怕她恨他,这才摇摆至今,欲说还休。
元孟头一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命运待他不算宽和,他不断地受苦,又不断地失去,却从未迷茫过,因为他知道路在何方,也知道他一定能够活着走到那里。
可此时此刻,在宋灯这件事上,他失去了方向。想靠近,又要后退,想拿起,却又不得不放下。
他心知,毁了宋灯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将她囚在他身边,逼迫她的目光只能看向他,只会走向一条无尽的死路。
可就此放下宋灯,让她与燕虞成婚。对他来说,就好像一切的故事都在此处结尾,从今往后,便是永恒的漫漫长夜。
他该怎么做。
元孟抬头,看向殿前慈眉善目的佛祖。
第55章 千秋日
“小姐, 这一针不能这么刺,要不要……?”
宋灯明白水岫的未尽之语,她是在问要不要由她来绣这份皇后的千秋贺礼。
宋灯也有些苦恼。女红这件事, 她从前也是上心过的,只是后来愈发忙碌, 学的东西越来越多, 这东西一放下就是多年, 如今竟有些捡不起来了。
可到底是皇后的生辰礼,怎么说也是亲手做更显出诚意。宋灯虽不想讨好皇后, 可也不想平白给自己找麻烦,惹出事端。要知道,若有人想攻讦她,找理由时可是无孔不入的,何必平白留下把柄。
宋灯叹口气,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好好指点我就是了, 就算绣得慢些, 应当也来得及。”
皇后如今四十有三,并非整寿,从前几乎从未未办过千秋节, 偏偏如今大张旗鼓地办了起来。前世并没有这一出, 宋灯难免在心中盘算,这是不是宫中有些乱了,才刻意办出这等威势, 想压一压下边的人心浮躁。外人看来,这里边花团锦簇,一派祥和, 兴许确实会忽略了其中的波涛汹涌,到头来不明不白地做了糊涂鬼。
宋灯已经开始感到天平在向他们倾斜,既然如此,以不变应万变,便是最好的决策。
宫里传出的流言说皇后娘娘喜欢黄老学说,宋灯便顺应大众,亲手绣起了《道德经》,也不让人去打听皇后娘娘真正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想来千秋节当日,送上去的礼物里边,这种绣样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既不出挑又不打眼,这才刚好。
宋灯打定主意后,便每日专门抽出一定时间,在水岫的指点下绣着贺礼,最后紧赶慢赶,倒也赶在千秋节前正正经经地绣出了一卷《道德经》,及时呈了上去。
这贺礼绣到最后时,宋灯明显感觉自己的女红又拾回来了些,一时有些蠢蠢欲动,想为燕虞绣上一两个提神醒脑的香囊。自从他们开始正式议亲,不得不按照男方与女方要尽量避免见面的风俗行事,宋灯许久没有见到燕虞,早就开始想念,如今竟是连想到为他绣香囊,都感到心中微甜。
可还不待她下针,宫里便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喜欢她呈上去的那份礼物,宣她入宫觐见。
宋灯心知,自己那份礼物,不管是论独特,论巧思,还是论心意,都不是一等一的。当然,也不至于显得太差,怎么想都应当淹没在那众多贺礼之中,绝无可能让皇后娘娘一眼看中。
是有人想要见她?
宋灯让人给传话的公公塞了银子,惊喜又担忧地问道:“公公,我那礼物虽用了十分的心,可便是我自己看,也不敢说准备得出挑。实在难以想象能被娘娘看中,莫不是宫中弄错了?”
那公公在广袖中掂量了一下银子的分量,心中颇为满意,看宋灯又喜又怕的模样,觉得这问题也没什么不能答的,便道:“姑娘不必妄自菲薄,皇后娘娘千秋大喜,招了许多蕙质兰心的小姐进宫,兴许姑娘的礼也是恰巧投了皇后娘娘的眼缘,何当有这么一遭。”
原不只招了她一人进宫,宋灯微微放心,一边同这接引的公公往宫中接人的小轿去,一边故作好奇道:“不知还有哪家姑娘?”
那公公想着,宋灯进宫早晚也要看到,这本就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便大方告诉了她,一连点了好几家。
宋灯一听,便听出了些端倪。怀德伯是皇后的娘家,她点自家姑娘进宫,给她们脸面,是理所应当。可安国公府是贵妃的娘家,皇后也不只点一位姑娘,随便给贵妃点脸面,而是将好几位姑娘全都点进了宫中,这可是莫大的殊荣。剩下的,要么是些大臣之女,要么是近来新贵家的女眷。
至于生下如今炙手可热的四皇子的丽妃娘家,却是没有一位姑娘被皇后点进宫中。
宋灯难免想,皇后终究还是选择了站边。
她猜,不管是近年来飞上枝头一跃成嫔,如今又再升妃的丽妃,还是自入宫起便一直风头无两的贵妃,如果可以的话,皇后是一个都不愿选的。
只是皇后没能生下自己的皇子,日后新皇又必在皇上如今膝下子嗣中决出,她只能在自己尚有利用价值时向她选中的新皇示好,以求日后。
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到头来,却也是这样窘迫,所以宋灯有时觉得,权力虽有趣味,却未必登得越高越好,天家容不得人有情。
微微感慨过后,宋灯又去想,皇后偏偏选在这个时节向济王示好,莫不是天子的身体又更坏了?
若真如此,只怕皇后要受济王牵连,一同落入元孟的陷阱之中。
宋灯来到宫中,由软轿送了一程,到最后一段路时只能下来步行。虽说今世宋灯只在福安公主生辰时来过宫中一回,可前世里这都是她走惯的路,倒很好地缓解了她现下的紧张。
宋灯被引到皇后宫中时,里边已经有不少人了,她匆匆一抬眼,便见上边坐着好几位娘娘。
皇后娘娘右手边坐着贵妃,两人正谈笑风生,好似许久前便是姐妹一般。至于皇后的左手位,则坐着丽妃,面上不带一点笑容。
宋灯甚至在往下的位置里看到了陈昭仪,陈昭仪如今面色红润,也不知荀大夫是不是已经为她将折磨人的病症治好。
殿内的暖风将人熏得微醉,宋灯的心却突然平静了许多。宋炀如今已入兵部,忠勇侯府的威名更胜从前,燕虞同她已换了庚帖,镇国公府同样在她身后为她撑腰。济王现下看着大好,还不至于走投无路,那么她在宫中只要小心谨慎,便不会出事。
宋灯按着礼节拜过皇后与诸位娘娘,便被皇后慈和赐座,夸她蕙质兰心,怪道贵妃喜欢,便是她见了心中也是欢喜,又说听闻她同燕虞有婚约,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么一番夸赞之后,宋灯便明白了自己今日被召到宫中的原因。她不过是皇后用来向贵妃展示诚意的工具,就像宫中今日其他被招来的姑娘一样。她们看中的,是她身后的宋炀与燕虞。
皇后既表示了自己因贵妃而向她降下荣宠,宋灯自然要谢过皇后,谢过贵妃。
皇后见她知机,便也笑了笑,不再赘言。宋灯这才坐到皇后赐下的位置上。
她坐下后发现,坐在身边的,都是与她有些渊源的人。左边是她曾经颇为在意的于暮春,右边是镇国公府的三房小姐燕如意。一时间,宋灯竟不知该同谁说话。
可她便是不开口,旁人也要找她的。
燕如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道:“宋姑娘,你不是被我大哥害破相了吗,那伤疤在哪呀?”
宋灯愣了愣。
燕如意又道:“当年大哥上你们家负荆请罪时,不是因着害你破相了,方才同你们立下了三年之约。说是三年内,若忠勇侯府想要我们镇国公府负责,便让大哥娶你么?”
宋灯已经明白,燕如意今日是来者不善。
她其实不生气,只是想,如果她是燕如意,应当会更聪明些。燕家三房跟随济王已久,彼此间都有些不能外露的阴私,事到如今,三房下不了济王的船,济王却也不能轻易摆脱他们。燕如意今日能出现在这里,便是一种佐证。
可这不代表燕如意还能像以往一样,将济王和贵妃作为靠山。济王分明应了三房所求,下手害过燕虞,如今却将宋灯请到这里,这便已经是一种示好的信号。
她若是燕如意,眼下可会小心再小心,而不是凑上来得罪对方。
她不知燕如意是想借此挑拨她与燕虞的关系,还是想探探燕虞对他们的态度。她只知道,若不是二房去后,镇国公大受打击,身体不如从前,燕虞是不会留他三叔一家到现在的。且不论镇国公天年有限,便说元孟登基近在眼前,像燕家三房这等济王旧臣,就算元孟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留他们一命,也绝不会再启用。
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宋灯对燕如意笑了笑,尔后竟直接转过头,同于暮春搭起话来:“于姑娘,别来无恙。”
于暮春坐得近,方才的话就算是不想听也听了一耳朵,自然明白燕如意话里话外都在说宋灯借着当年伤疤之事攀上了镇国公府。她本是听得尴尬,恨不得自己不在此处,没想到宋灯竟直接无视了燕如意。
于暮春看着燕如意气得涨红的脸,没忍住,竟笑了一声,抬头发现宋灯正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于暮春道:“宋姑娘,我也听闻了你同燕将军的婚事,在此提前恭祝你们白头偕老。”
她早就得罪过燕如意,既如此,不妨再多得罪一些。
宋灯笑道:“借你吉言。”
于暮春对宋灯是有些印象的,她想到多年前他们相遇的那一晚,心中有些感慨,不知怎的,竟想主动同她分享:“宋姑娘,其实近日我也定下了婚事。”
不待宋灯发问,她便自个往下说道:“是大理寺卿的公子苏慕,我们当年曾定过婚约,后来又解了婚约,这中间真是各种兜兜转转,如今想来,就像梦一样。”
确实像梦一样,宋灯有些惊讶。
第56章 陈昭仪
宋灯回来后, 没有刻意探听过元孟与于暮春的关系,与其说是有心避开,倒不如说是忘了关心。
若不是于暮春方才开口, 她实在没有想到,元孟竟又被于暮春拒绝了一回。
宋灯有些惊讶, 却不再像从前那样, 夹杂着微妙的感伤与庆幸。能与元孟感同身受, 愿意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她。
于暮春放低了声音, 只说与宋灯一人听:“我从前太过幸运,以至于觉得,所有人对我的好都是应当。”
她家中虽有兄弟姊妹,可所有儿女中,于阁老最偏爱的便是她,她很少在这上头受委屈。后来有了青梅竹马的苏慕,苏慕虽对所有人都是翩翩君子作风, 可对她总比旁人多一份热切, 几乎愿意满足她所有要求。
再后来……再后来又有了元孟。
她从未觉得,旁人朝她伸来的手意味着什么,直到她失去他。从那一刻起, 他在她眼前变得不同起来, 同旁人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好在那份喜欢太浅薄,断得又太利落,连她能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多少。
在那之后, 于暮春开始反省自己,也试图理清自己对苏慕到底是怎样的情感,人为什么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呢?
而她仍然幸运, 当她理清这一切,对苏慕的感情也不再是浅薄的喜欢时,他还在等她。
于暮春道:“如今虽经历了一些阴差阳错,可同他的情谊却更胜从前,细细想来,我也并不后悔经历了这么一番。”
宋灯听在耳朵里,自然也有了她自己的理解,可不管怎样,她看见于暮春微笑的样子,便想到她与苏慕站在一块神仙眷侣的样子,真心实意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于暮春冲她笑笑,突然变了脸色。
宋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去,看到了刚刚进殿的福安公主。福安公主对着皇后倒是有个笑脸:“母后。”
皇后娘娘见到唯一的女儿,脸上方才露出了真切笑意,挥挥手将她揽到身边,说了好一会儿的亲热话。
宋灯见此有些担忧。她虽知道元孟当年依诺帮了苏慕一把,福安公主被关宫中一年。可如今事过境迁,也不知道福安公主是否放下了苏慕?
于暮春见宋灯神色,小声道:“你是不是不知道,福安公主已经成婚了?”
宋灯吃了一惊。
于暮春见状,便也不吝于同她分享:“也难怪,你在青州待了三年,对京城的事自然不太了解。福安公主先前纠缠苏慕,为此甚至将苏大人都逼进了牢中,后来这事上达天听,触怒天颜,她被关了起来,再放出时虽心有不甘,却也厌上了苏慕。”
宋灯道:“那如今这驸马又是何人?”
于暮春叹口气,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是户部一位大人的公子。他原本都要成亲了,却出了这事,也不知道福安公主如何又得了陛下的宠,求得了这道荒唐圣旨。那公子家中无奈何,只能临时断了先前那桩婚事,让这公子娶了福安公主。”
虽说于暮春原本就放低了音量,但在说到接下来的内容时,她又特地凑近了宋灯些,小心道:“他们成婚后住在公主府里,听人说,驸马和公主是互相动过刀剑的。你说,她这样威逼别人又是何苦?”
宋灯摇摇头,她虽能猜到几分福安公主的心思,却不想去体谅她。若她都能被体谅,那被夺了丈夫,前世又摔断了腿的小姐,谁来体谅?被迫舍弃原本的未婚妻,不得不娶公主,断了前程的户部侍郎公子,又有谁来体谅?
上头福安公主同皇后说过了话,却没有在前边落座,而是朝宋灯这一块走来,路过于暮春时顿了顿,最后径直走向燕如意。
在这一瞬间,宋灯甚至觉得燕如意先前的跋扈都有了解释,要么就是同福安公主意气相合,真性如此,要么就是自觉与福安公主交好,有了底气,这才当面挑衅。
燕如意一见福安公主,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她的手,立时告起宋灯先前无礼的状来。
福安公主见宋灯与于暮春还挽着手,本就看宋灯颇不顺眼,便顺着燕如意的话道:“宋小姐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就算来日你真嫁到镇国公府,做了如意的嫂嫂,也当多体恤她,才有长嫂的风范。”
宋灯笑,道:“公主说的是。”
旁的却一句话不说,既不向燕如意道歉,也不与燕如意说两句亲近话,偏她面上笑盈盈的,态度似是极为不错。
福安公主好似一拳打到棉花上,心中更加憋屈气闷起来。
宋灯心中明镜似的,她若真和福安公主直接闹起来,以皇后对福安的宠爱,多半是站在公主这边,不会为了所谓大局求全。可当她对福安毕恭毕敬,只是不愿搭理燕如意,上边的皇后娘娘与贵妃也不会坐视不理。毕竟她们今日招她来,是想对她身后的宋炀和燕虞示好,而不是想特地让她受委屈。便是皇后娘娘,此刻只怕也是对燕如意更为着恼,认为她拖累了福安与宋灯交好。
果然,不待福安再次找茬,上边的皇后娘娘便扶了扶额,做出困倦的姿态,身旁的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上前道:“娘娘可是累了,要不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殿中坐着的十几位贵家小姐,都立时抬头看向皇后,脸上显出些关切。其实今日入宫一趟,得了皇后褒奖已是荣宠,但总有人得陇望蜀想要更多,毕竟济王虽已成婚,侧妃之位却还悬空。怀着这样心思的小姐,自然是不希望今日这遭这么匆匆结束。
皇后自然也知道这些,她本就要把招待这些年轻姑娘的事让给贵妃,如今不过因为福安的举动而提前一些罢了。
她温和开口:“我身体不适,不好再留诸位说话,你们入宫一趟也是难得,便陪贵妃说说话吧,福安过来,陪本宫去休息一会儿。”
这回,下边的姑娘七分高兴,两分淡然,还有一分如宋灯这样,默默叹了口气。
虽说她早就预料到这局面,但一想到要打起精神应对,还是颇有些烦腻。
不过宋灯也想知道,若是燕如意再频频找她麻烦,贵妃在其中又要如何处置?若是太偏向于宋灯,燕家三房感到危机,说不定会临阵倒戈,在背后捅济王一刀。可若是不偏向于宋灯,又与原先示好的意图相背离,当真是进退两难。
宋灯想到这里,突然便觉得轻松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贵妃的手段。
显然,贵妃并不打算把这些世家贵族之女都留下来,只想点几位同她回宫,剩下的便好好送出宫去,分出亲疏远近,以让亲者愈亲。
贵妃点到燕如意时,燕如意立时侧头睨了宋灯一眼,眉角眼梢尽是得意。
宋灯嘴角含笑,见贵妃眼神转向她,几多纠结,分明不想就这么放她出宫,却又怕燕如意与她再起冲突。
就在这时,先前一直没说几句话的陈昭仪却开了口:“姐姐,我那宫中常年冷清,难得今日热闹,倒也想请两位姑娘到宫里坐坐。”
济王如今自觉与元孟关系不错,心中也暗将这位二哥看作臣下,宫里贵妃与陈昭仪自然也就隐隐有了这般关系。
贵妃不知陈昭仪是否感受到了她如今的困境,便看向她,暗示她继续。
陈昭仪含笑看向下边的宋灯与于暮春,道:“若是可以的话,姐姐便将这位忠勇侯府家的宋姑娘与阁老家的于姑娘舍给我吧。我听闻宋姑娘在青州呆了三年,很想听她给我说说,北川是什么样的风貌呢。”
贵妃看了眼下边还牵着手的宋灯和于暮春,心想于家姑娘是捎带上的,也不会显得将宋灯带走太过突兀,脸上这才浮现笑容,点了点头,允了。
宋灯没想到最后出来救场的是陈昭仪,但转念一想,皇后千秋,元孟定然提前听了风声,说不定就是他请了陈昭仪在适当时候为她与于暮春解围。
虽说这样一来便少了些热闹可看,但能去陈昭仪的宫中,便意味着接下来直到出宫的时间里,应当都是一派平和。宋灯不过稍微想了想,便觉得这是一桩好事。
于暮春看了眼宋灯,见她镇定自若,自己也慢慢安下心来,两人在宫人的指引下跟着陈昭仪到了景秀宫中。
景秀宫自然不像皇后娘娘的坤宁宫那样金碧辉煌,里边伺候的人手也要少上许多。
陈昭仪安排两人落座后,便上了许多茶水点心,看着她们温和微笑,像是家中最亲切不过的长辈。
起码于暮春的紧张便一下消失了。若说原本,她还因为陈昭仪是元孟的母亲而感到有些别扭,现在便将那一点别扭抛到了脑后。
陈昭仪看着她们二人,心中的好奇其实一点不少。宋灯是元孟特地请她帮忙照拂的,她起初还有些多想,听过宋灯的兄长与未婚夫婿后便改了想法,猜测那两人中有元孟的盟友。
至于顺带捎上的于暮春,那便纯粹是因为她心中的一点好奇罢了。毕竟这么多年里,元孟也只同她一人看过花灯。
第57章 前世因
宋灯喝了一口热茶, 吃了一些点心,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饿了。宫中来使来的突然,她匆匆忙忙便到了宫中, 紧接着又提起精神戒备,如今松懈下来才发现腹中饥饿。先前在皇后宫中, 她连水都不敢多喝, 更何况去用那些点心。
虽说肚子尚未填饱, 可她稍用一些,便也停下。在昭仪娘娘宫中, 她是比在别处要自在些,但也没到忘了规矩的程度。
宋灯抬头,发现陈昭仪正看着她,眼中含笑,道:“若是喜欢这点心,便再多吃一些,别客气, 看着你吃, 我心里也高兴。”
宋灯其实从未见过陈昭仪这么健康的样子。她如今比起从前消瘦模样要胖一些,面色白里透红,性子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压抑顺从, 反而稍稍放开了些。
宋灯为她高兴, 听她这么说,低低应了一声。真又拈了几块糕点吃起来。
陈昭仪看着宋灯,心中也觉得奇怪。
其实一开始, 在两人之中,她更关心的是于暮春,可不知为何, 一听见宋灯说话,见她吃点心,见她笑,心中便升起一股莫名的亲切。
这股感情来得突然汹涌,让一向信奉神佛的陈昭仪疑心,自己莫不是同宋灯前世有缘,这才一看她,便忍不住生出欢喜。
她甚至忍不住想,自己若是能有一个女儿,兴许她待她的这份心,便同现在看宋灯一样。
陈昭仪好不容易将眼睛从吃着点心的宋灯身上移开,看向于暮春,亲切地同她说起话来。
陈昭仪只捡了些家常事情与于暮春聊,慢慢便也察觉出于暮春的性子,想着她与元孟当年说的美丽天真相仿,却也有了微妙改变。
不过无论如何,于暮春如今也定下了婚事,与元孟是再无可能。陈昭仪不过想看看他当年喜欢过的姑娘是什么样,也算她这个做母亲的参与过了他这一段人生。
陈昭仪心知,因着元孟,她并不方便留于暮春太久,于是,浅浅聊了几句,心中明白大概,便打算先送于暮春出宫。至于宋灯,不论是因着贵妃,还是因着她自己,她都想再多留她一会儿。
于是当宋灯肚子填得半饱,便发现于暮春已被宫人送了出去,殿里外人只剩她一个。
陈昭仪招她坐得近些,她略犹豫,到底还是往前几步,在陈昭仪身边近些的位置坐下。
陈昭仪握上她的手。宋灯感觉到她手中的温暖与温柔,一时恍惚,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见面,陈昭仪用干枯的手,近乎疯狂地攥住她的手,像是攥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宋灯回过神,慢慢地,反握住陈昭仪的手。
她想,这一世她达不成同陈昭仪那个无言的约定了。她没有办法再陪元孟一世,可是没关系,她知道,这一次陈昭仪可以自己做到。
陈昭仪看着面前这个沉静的姑娘,觉得她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静寂无声地悬挂在长夜中。走在夜里的人,沐浴在她无声的月色之中,如果不抬头,便不知道她在照亮他的前路,可一旦抬头,为这样的美丽所撼动,就再也移不开脚步。
她突然为她心痛,从未这样怜惜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
可陈昭仪连个因由都没有,于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好在她还记得自己将宋灯请到景秀宫的由头,温和地问起她在青州的经历。
宋灯便也同她分享,省去同元孟密谋的部分不提,剩下的事情当时经历着是惊心动魄,如今回想起来倒是颇值回味。
陈昭仪渐渐觉得熟悉,最后恍惚想起元孟当年在提及于暮春之后,说起所谓她会喜欢的姑娘是什么样子。
她那时看他神情,听他描述,心中便觉得,比起于暮春,他更像是喜欢后面这个姑娘。只是后来再听不见这位无名姑娘的消息,也不曾见元孟同于暮春外的姑娘相处,陈昭仪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可如今这一桩一件都同宋灯的模样对了起来。
陈昭仪心中浮现了一个难以忽视的猜测。
元孟喜欢的女子是宋灯,至少那时是如此。
而眼前的宋灯,正提及自己的未婚夫婿,说起他时,嘴角便不自觉地上扬,眼里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陈昭仪该为元孟感到难过的,可很奇怪,除去这份难过与叹息之外,她却也真心实意地为宋灯高兴着。大抵是觉得像她这样的姑娘,值得这么一份全心全意的爱。
时间一点点流逝,眼见着不该再留宋灯了,陈昭仪方才依依不舍道:“可惜呀,在这宫中我也不好频频招你进来,不然我能每日同你说说话,这日子也是极好的。”
宋灯向来难以抗拒女性长辈的好意,便也朝陈昭仪乖乖巧巧地笑。
陈昭仪替她理了理鬓发,道:“真是奇怪,我一看你便觉得合我眼缘,也许是前世欠了你什么,这辈子才这么喜欢你,恨不得多给你些东西。”
宋灯听了先是笑,尔后竟又有些伤感。其实,当她喜欢上燕虞时,便将元孟和那一切过往都放下了八分,剩下两分,也不过因为同岁月纠缠太久,深埋其中,平日里不动不想,自然也就无从割舍。
如今陈昭仪这么一说,前世那一幕幕重回她脑海,她才发现,原来她也同他走过那么多岁月。她其实没有后悔过,也不觉得元孟欠她什么。
宋灯看着陈昭仪慈爱的眼神,心想,就当是为了一个母亲,也值得她前世里做过的那么多事情。
这一刻,连那剩下两分,不为人知,甚至也不为己知的不甘都消失了。
宋灯对陈昭仪道:“就算是这样,娘娘今日请我来景秀宫,招待我吃了这些点心,便算是还我了。”
陈昭仪笑着摇摇头,竟想亲自送宋灯出殿,被宋灯按下。
陈昭仪惊讶道:“你这么瘦瘦小小一个人儿,倒很有一把子力气呢。”
宋灯眨眨眼,颇为得意道:“我这身力气可是大将军一手教出来的。”
她的燕大将军。
两人正相视而笑,殿外却传来宫人此起彼伏的声音:“拜见二殿下。”
元孟来了。
他的脚步很急,越过身边弯下身的无数宫人,衣摆被风卷起,发出轻微声响。
他走进殿中,暖意驱走身上寒冽,抬眼望去,一眼便看到来不及避开的宋灯。她低首垂眼,并没有在看他。
元孟拜过陈昭仪,道:“小侯爷听闻宋姑娘被招至宫中,如今正好下值,特来宫外等候,我送宋姑娘到宫门。”
坦坦荡荡,宛若是宋炀拜托他,他才来了这么一程。
陈昭仪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对宋灯道:“这宫中贵人多,有他送你一程也好,到了宫门,就有你哥哥来接你,我才放心。”
见元孟与陈昭仪都这么说,宋灯便也不再多拒,宫中惯来是非多,她心里也清楚,有元孟为她保驾护航,确实更为安全。
深秋的天黑得早,如今不过傍晚时分,天色便已经有些暗了,元孟特地从身旁宫人手中拿过一盏灯,与宋灯走在前头,其他人远远缀在后边。
宋灯有三年多没见到元孟,现在的他,与前世那个帝王已经愈发相似,眉眼都是她最为熟悉的样子。
她只匆匆一瞥,便移开了眼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八风不动的做派。
元孟主动开口道:“将于暮春请到景秀宫中,并非我的意思,是娘娘自己的想法。”
宋灯心中一顿,下意识像琢磨其他人一样,琢磨起元孟这句话的意思,与他同她这么说的意图。
尔后微愣。
元孟又道:“我记得,你喜欢妙丹青。”
宋灯看向元孟,逐渐感到不敢置信起来。
元孟也看了她一眼,怀着从未有过的忐忑。
他知道,以宋灯的聪慧,只要这两句话,她便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希望她看他的眼神能同从前一样,却也害怕,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只对他闪烁的星光。
他终归是要面对的,于是他鼓足勇气看了,对上的却是宋灯纯粹错愕的眼神,除去错愕以外,兴许还有一丝防备。
她担心他在算计她。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是。
在这一瞬间,元孟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重活一世,也没有救下母亲,更没有登上王座。他还是那个最落魄的皇子,站在角落,伸出手却抓不住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她真的喜欢过他吗?
她真的曾经站在他身后这么长的岁月吗?
元孟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记性。他问:“你从前,都是骗我的吗?”
宋灯沉默了许久,就如同她一个眼神就伤害了他一样,元孟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对她过往一切付出的否定。
宋灯道:“我没有骗过你,只是,这一切都过去了。”
两人没有再说过话,景秀宫到宫门的路本就漫长,在难言的沉默之下,变得更加难熬。
等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宫门,宋灯看见外边等待的侯府车驾,离去的身影像轻快的小鸟一样。
她从他身边离开时,感到快乐。
元孟看着她的背影。
第58章 今世果
宋灯在普照寺遇见元孟时, 面上并没有太多惊色,她的惊讶已在皇宫中的那一日里用完。
今日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试探, 她来时便已做好遇见他的准备。
如今果真见到他,宋灯心中一沉, 脸上却没有作出反应。
元孟将她请到慧献房中一叙, 宋灯今日是有备而来, 带进后山佛堂的又只水岫一人,水岫被留在了外边, 只能远远守在打开的窗外,见两人奕棋。
元孟道:“我们许久没有奕棋了。”
宋灯见元孟没有开门见山的意思,便点点头,问:“谁先行?”
元孟将装了白子的棋瓮往她手边推去,宋灯便捡了棋子先下一步。其实时至今日,她也不明白元孟对她的这份喜欢从何而来,毕竟他们已经三年不见, 他好像突然就对她情根深种, 可她离开京城时,他所说的话言犹在耳。
宋灯想不到任何理由去解释这一切变化的来源,她也不愿再去想。她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元孟是一位帝王, 他的爱慕,对于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来说,是承受不起的。
昔日, 他们是并肩作战的知已,可今日,她却要想着如何委婉算计, 才能让元孟承诺不对燕虞出手。
宋灯心里不是不悲哀的。
她慢慢沉浸到棋局里,苦思冥想时微微咬住下唇。元孟看见她这样,沉郁许久的心,突然微微动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回到了从前,她还深爱他的时候。
元孟难免会想,是不是当他们像从前一样相处,她也会想起那些曾经喜欢他的岁月,让那份旧情有些许的重燃。
元孟开口,说起近日秘事:“陛下如今身体越发差了,看着危在旦夕。”
他不大爱叫他父皇,连句陛下都算是尊敬。
虽说这是既定的事,但宋灯听到时,拈着棋子的手还是顿了顿。
元孟道:“虽说我前世便有怀疑,但也不曾抓到三弟的蛛丝马迹,可如今,确实抓到了他的把柄。”
果然是济王,宋灯没有太吃惊这个幕后主使的真相,却有些惊讶天家情薄到了这个程度。两辈子,济王都做了相同的选择,下毒害死自己的父亲,只为了让自己得到王位的可能变得更大。
天子待他,可不像待元孟这样刻薄。如今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指使下毒,一个查明真相后却不打算阻止,只等着在关键时刻透露给天子,让他无法自救,只能怒而发作济王。
宋灯在心里叹了口气,有时也感到疑惑,这算不算天子的报应呢。
元孟道:“你可知,三弟这毒是通过谁的手下的?”
宋灯原本想摇头,可转念一想,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猜测,惊讶道:“难道是福安?”
元孟原本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宋灯一猜即中,微微惊讶之后,又忍不住露出笑来,看着她点了点头,将事情细节一一说来。
宋灯一时有些无言。
她会想到福安公主,纯粹是在那一瞬间想起三年前元孟解决苏慕一事时,提到福安献药导致天子不适以致天子触怒,又想到前些日子,于暮春说福安公主不知因何又得到天子宠幸。
她方才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福安又向天子献了丹药,而这一次的丹药让天子感到效用极佳。
没想到,竟被她猜中了。
这样一看,天子统共四子一女,除去他最宠爱的四皇子外,剩下的人里,竟没有不想他死的。
宋灯最后道:“……你往后,少生些孩子吧。”
最后闹成这样,难免让人觉得惨烈。
元孟见宋灯说这话时神情自然,全然将他看作往后与她无关的人,方才露出的丁点笑意,便又慢慢收了回去。
他对她道:“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年,或许我也曾希望你能走到我的身边与我并肩。”
宋灯想说,都过去了,昔年旧事不必再提。可她知道,今日她若想达成目的,便当示弱,亦用心计。
这段过去的感情注定不能有个纯粹的结尾,这是她的遗憾,可她没有第二条退路。
所以宋灯只是垂下眼。
元孟又道:“我当年许给你三个愿望,或许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便是在心底深处希望你能借着这个愿望,越过那条界限。”
元孟认认真真地想过,如果当年宋灯借着这个愿望,对他说要嫁给他,他不会拒绝。
宋灯抬头,道:“殿下,为何一定要是我走向你,而不是你走向我呢?”
元孟突然失语。
因他难以启齿,他分明前世便已对她动情,却不自知,所以无法走向她,只能等她步履维艰地来到他身边。
他第一个喜欢的人,是于暮春。
他对于暮春的喜欢是少年的浅薄与热烈,他不需要太了解于暮春是怎样的人,只要记着怦然心动的那一瞬,便可以怀着长长久久的情怀,不断美化这段从未得到的感情。
他以为这就是喜欢的全部面貌了,所以当他喜欢上宋灯的时候,面对这一份全然不同的感情,他没能意识到,这也是喜欢。他对宋灯日久生情,他们在一起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太过舒服自然,以至于他觉得这本就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从未想过,她其实本不属于他。
这份喜欢变成更深的爱时,他的生活也未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她向来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最听她的劝,他最离不开她。他发怒,孤独,失落,伤心时,陪在他身边的人都是她。而在一旁的其他人,也都认为,她理所应当地站在他身边的位置。
这一切都不曾变过,顺理成章到令他不曾意识半点不对。
直到她离开他。
元孟想开口告诉宋灯,他知道他来得太迟,可起码现在他在走向她,至少给他一次机会。
可宋灯抢在了他前头:“殿下,就算注定只能由我走向你,这一世我也已经走过了,是你推开了我。”
她问了他过去,现在,和未来。而他给了她三个否定的答案。
这样看,他们在这一刻又有了可恨的相同之处,宋灯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元孟又何尝不是。
宋灯知道,不能再给元孟开口的机会了,于是她主动道:“殿下,不论你现在对我到底是怎样的心意,又为何会是这样的心意,我想说,我从来没有对不住你过,是也不是?”
元孟意识到,宋灯最后要说的话,不会是他想听的话,可他还是顺着她的话道:“你没有哪里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
宋灯还要再来一击,她看向他,眼神平静,一如从前。只不过元孟知道,以前她的平静之下,是汹涌又沉静的爱,而如今,里边或许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宋灯道:“殿下,你从前世起,便一直想为我找到世上最好的夫婿。”
元孟现在回想起来,他分明是想看她拒绝那一个个英年才俊,想看在她心里,那些人是如何排在他之后。
宋灯道:“便是今世,你也一样告诉我,将我看作妹妹,想要为我寻到天底下最好的人。”
可天底下最好的人是不存在的,这或许就是他在不自知时便下意识编造出的不想让她离开的谎言。
宋灯道:“我以前从没想过,可我现在发现,我寻到那个人了。他便是我心里天底下最好的最适合我的人。殿下,你能成全我吗?”
宋灯看向他,眼神澄澈,眼里终于又有了曾经看向他时眼中会闪烁的东西,只是这一次,是为了别人。
元孟没有说话。
成全,所有人都告诉他要成全,他自己也曾这么想。可谈何容易,他每看她一眼,想她一次,这两个字便在他脑海里碎裂一次,他恨不得这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成全这么一回事。
宋灯道:“殿下,你知道的,我认定一个人时,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让我回头。如果我委曲求全,那是因为我乐意。”
可她要是不乐意了,疯起来也会宁为玉碎。
元孟听得懂她未说出口的话,一时有些恨她太过残忍,在他跟前为了燕虞做到这一步。
宋灯最后道:“殿下,我要许最后一个愿望了,许完这个愿望,我们便将前事一笔勾销吧。”
宋灯不用说,元孟也知道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可他一定要听她亲口说出,连眼睛都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宋灯道:“我想同燕虞成亲,求殿下成全。”
元孟沉默许久,笑了一声,道:“我答应你。”
宋灯起身离开了。
元孟却在棋盘前坐了许久,他想,兴许就不该下棋,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这最后一盘棋,都没能下完。
慧献坐到了他对面,捡起一枚白子,要顺着他们的棋局继续往下,被元孟止住了。
慧献道:“你不是要成全人家吗?”
元孟道:“成全是成全,舍得是舍得,我答应她成全她,可不代表,我自己要舍下她。”
慧献看了眼棋局,叹了口气。
心知元孟非要清醒着给自己找折磨,他救不了一心想死的人。
第59章 柳梢头
水岫说要带阿满来见她的时候, 宋灯正在绣香囊,只差最后几针了,闻言一时分神, 在自己手上刺了一针,好在没让血弄脏香囊。也不用水岫帮忙, 自己拿帕子捂了一会儿, 便不再出血了。
这几日因为元孟的事, 她本就有些神思不属,元孟原来对她向来一诺千金, 言出有信,可这一次,他分明亲口拒绝过她,如今却又说喜欢她,如此反复无常,以至于宋灯得了他的承诺却仍旧难以心安。
宋灯正想找些事情分神,抬头对水岫道:“你终于舍得带他来见我了?”
水岫难得有些害羞, 垂下眼点了点头。
阿满与水岫同岁, 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宋灯常在燕虞身边看见这个孤狼一样的少年。水岫虽说现在方才将人带来,可在那之前, 宋灯便已知晓她与阿满互生情愫, 特地向燕虞多问了几句。
阿满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县中抓兵丁时,顺手将他抓了来, 他便稀里糊涂地入了大军。若非燕虞清扫战场时比旁人多一份细心,发现他还有微弱气息,兴许他就掩埋在那尸山血海之下, 早早地魂归大地。
在燕虞口中,阿满虽口不能言,但因自幼没有父母,反而更加重情重义,旁人对他一分好,他便想还他人三分,绝非腹内藏奸之徒。
宋灯相信燕虞的判断,知晓阿满脾性时对这门婚事便已经有了七分满意。
如今这小狼崽子站在她面前,难得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全然不像往日在燕虞身后时那般“目无他人”,宋灯便明白,他待水岫也是一样的心。
送走阿满之后,宋灯对水岫道:“你的眼光很好,看来我可以替你准备嫁妆了。”
水岫红着脸,谢过了宋灯。
宋灯看着她眉眼带笑,可笑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刚刚放到一旁的香囊,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水岫道:“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那日跟着宋灯到了普照寺,也看了全程,心知宋灯与平王殿下的谈话看上去气氛不是太好。她对元孟和宋灯的事其实一知半解,此刻只隐约猜到宋灯的不安与元孟有关,却不知是为何。
宋灯却没有直接与水岫说,只是悄悄抱怨了一句:“好想见长安。”
长安是燕虞的小名。
他告诉她这一点的时候,他们正在一起作画。燕虞的画作得相当不错,按他自己的说法,便是从小到大,除了正经的拳脚和课业,他其实学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如今正好拿来逗宋灯开心。
他们一起画了一副江山图,宋灯在山水之间添了几户男耕女织,黄发逗垂髫的人家。
燕虞看了,心中满是柔情。
他对宋灯道:“其实父亲给我起过一个小名,叫做长安,后来,我便拿它来做我的字。”
长安。
宋灯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突然便有些伤感。
虞者,安也。燕亦有安宁之意,再联合长安背后的寓意,燕虞的所有名字,都是止戈之意。可他偏偏身不由己,在死人堆里打滚几个来回,沾染了满襟血泪。
宋灯喊他:“长安。”
她当时想,就算燕虞的宿命与旁人对他的美好期望相讽,注定背道而驰。起码她会一直陪着他,哪怕只能给他片刻安宁,那也是好的。
所以如今,她越是不安,便越想见燕虞。
宋灯不过想想,叹了口气,便又拿起香囊,想要绣完最后几笔,错过了一旁水岫若有所思的神情。
到了晚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想起了同燕虞作画,宋灯来到书房,久违地想自己画上一幅。
她方才落笔,勾勒出马上人形,便听一旁传来奇怪动静,像是小石子打到窗棂上。
宋灯笔下顿了顿,抬头朝透着月光的窗户望去,却没看到奇怪的影子,好像什么都没有。
倒是水岫的脸色一下变得古怪。
宋灯注意到水岫神色,将她招到身边,不需要开口,便听水岫主动对她道:“小姐,是我白日里见小姐心情低落,便同阿满透露,说小姐有些想念燕将军。”
只不过水岫原本想的,是燕将军会寻个法子,在府外与小姐“偶遇”,她万万没有想到,燕将军会使用这么粗暴的法子,直接摸进忠勇侯府里。
宋灯看水岫尴尬神情,便知道她误判了燕虞。可她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燕虞便是这样的人。若能一力破十会,他便绝不会弯弯绕,若她说想念他,他便会立时出现在她跟前。
宋灯对水岫道:“你把这附近的下人都赶远些,就说我要安静作画,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原本无论如何,她还是该说水岫两句,就算出于好心,以后也万不可自作主张,但她实在太过高兴,以至于无法责怪水岫。不过她想,这一次燕虞的出人意料也让水岫吃了一惊,往后再不敢做这样无法掌控的事了。
水岫低头应下,没多久,便让附近守着的下人都撤开了,自己倒是没有彻底走远,而是守在门外。就算所有人都觉得燕将军是一个可靠的人,但她还是要守在这里,防止最微末的可能,保护着宋灯。
宋灯推开窗,左顾右盼一番,没发现燕虞,倒是看见水岫站在门外,稍想一下,便明白了水岫的心意,对她道:“门外冷,进来吧。”
她只是想同燕虞说说话,这场景水岫应当早就习惯了。
宋灯回身,才发现燕虞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画作跟前,她差点被吓一大跳。
宋灯走到燕虞身旁,有些嗔怪地在他小臂上轻轻推搡了一下。
“你快吓死我了,怎么一点动静也不出?”
燕虞笑,道:“不是扔了小石子吗?”
不待宋灯再说他几句,他便拿起桌上的画卷,问她:“这画的又是哪位将军?”
他眉毛高高挑起,眼含笑意,分明是明知故问,难道还会从宋灯口中听到其他人的名字?
宋灯看不惯他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刻意道:“让我想想……是陈陆将军?还是孙令飞将军?也有可能是杨林将军呢。”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历史名将。
燕虞被她逗笑。
宋灯也笑:“画的不是你,还这么高兴呀。”
燕虞点头,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道:“因为只要看到你,心中便觉得很欢喜。”
可恶。
宋灯咬了咬唇,刚刚应该让水岫回房的。
可她看了看燕虞,到底还是没忍住,又扑进了他怀中。他的胸膛是硬的,心是热的,她埋在其中的时候,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燕虞回抱住她,感受她的瘦弱与颤抖,这样脆弱的身体,好像受不了一点摧折,可他知道,她向来是最顽强的。
燕虞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问她:“发生什么了?”
他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宋灯闷声道:“如果有人想拆散我们,怎么办?”
燕虞想了想,也不去问她这说法从何来,又是谁做了什么事,因为他知道,如果宋灯不直接告诉他,那一定有她的理由。当然,他也会有他的应对。
燕虞对她道:“天底下我只怕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是你的哥哥。如果不是他们要拆散我们,那我一点都不怕。”
宋灯听完,起初以为他在同她玩笑,还有些生气地用额头磕了磕他胸膛。可转念一想,却明白了。
以镇国公府和忠勇侯府现在的地位,他们所需要忧惧的人确实不太多。而再往上的人,地位越高,顾虑便越多,反而不能随心所欲。
他们本就伴君如伴虎,如今不过再多添一桩忧虑,与往日其实无异,逼到绝处,燕虞便拿出当年将鞑靼赶到天岐山下的血性又如何。
况且,以元孟的性子,他向来权衡利弊,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心上人,做出这样鱼死网破的事来。
宋灯想到这里,这些天动荡不安的心方才定了下来。
燕虞几乎立时便感觉到了,他低头看她,眉眼含笑:“现在高兴了?”
宋灯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燕虞道:“你可以再依赖我一点,我都扛得住,也很想为你扛。”
他也爱她运筹帷幄,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可他知道,是人皆有力有不逮之时,他只希望,在这样的时候,她能来到他的庇护之下。
宋灯抬头看他,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定也有我能保护你的地方。”
她的眼睛很亮,眼里满满都是他。
燕虞没忍住,低头在她眼皮上飞快吻了吻。
宋灯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发现水岫早就背过身去,站在墙角,显然没注意到方才那个吻。
宋灯知道,除去生死关头,燕虞一向克制,不管如何,都不敢主动伸手,害怕唐突了她。但只要她扑向他,他便一定会给出回应,从不让她落空。
方才那个吻,是他克制又克制之后,实在忍不住方才流露出的情意。
宋灯又一次被他击中。
她将手附上他的肩膀,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本该一触即分,燕虞却钳住了她的腰。
水岫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宋灯恍惚想起,还有一个绣好的香囊没送,可她很快融化在这个吻里,又将这事忘了。
第60章 落风雨
围场里, 燕虞人在马上,张弓搭箭,眼睛盯着猎物一错不错, 手一松,弦一紧, 飞箭便射中了奔跑中的猎物。
曹江感叹道:“你这眼睛还是这么利, 手还是这么快。”
燕虞笑了笑, 道:“不过仗着年轻力壮。”
曹江摇摇头,道:“不必妄自菲薄, 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你这份功力。”
曹江对燕虞来说有半师之恩,所以今日,他将燕虞约到围场,并说会有平王殿下时,燕虞没有拒绝。
他知道宋灯与宋炀效忠的是谁,宋炀也曾特地找他彻夜长谈过,他们都认为他不适合彻底踏上平王的船。
如无意外, 燕虞便是未来的镇国公, 手中又有将鞑靼驱逐的大功绩,如今更是手握西郊大营兵权,早已进无可进。他不需要从龙之功, 甚至到了做太多只会让双方都心生顾忌的程度。
不管是宋炀给他的建议, 还是按他自己的本心,都只需要在最后关头,轻轻帮新帝一把, 结个善缘便是足够。
如今,这个时机或已来到。
况且,他同这位殿下兴许还有另一场机锋要打。
位高权重者里, 能真正了解宋灯,为她所倾倒,又会让她感到担忧的人并不太多,这位平王殿下算是一位。
想到这里,燕虞分了神,匆匆射出一箭,没能射中猎物,不待他再抽取一支箭,便有人先他一步。
他回头,看见穿了一身青衫的元孟。元孟往日里总是素衣白服,少见它色,如今青衣着身,一时竟让人觉得面貌有些陌生。
元孟看了眼射中的猎物,对燕虞道:“燕将军,承让了。”
燕虞定了定神,也不推脱方才走神,只道:“这一箭是我不如殿下,前日在此相遇时,我忙于筹备纳采之物,未能与殿下比试,今日难得再遇,不如比试一番?”
元孟看了眼燕虞,见他眉眼神色似乎一如既往,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他只是沉默半晌,便欣然应允。
不管燕虞知或不知,也不管这场比试是输是赢,元孟确实想同他痛痛快快地比上一场。
曹江原本想为两人牵线搭桥,可不知以往一向平和的燕虞和元孟为何突然便战意盎然,起了比试之兴,他也无法,只能居中做起见证人。
曹江道:“可要定什么彩头?”
元孟看向燕虞,燕虞却将问题抛回了元孟:“我倒是有想向殿下讨的东西,可不知殿下要向我要什么?”
元孟笑道:“你既有想要的东西,为何不先定下这彩头?”
燕虞道:“我怕殿下要的东西我给不起,若是这样,倒不如不赌。”
元孟拉了拉缰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成往常的样子,道:“论骑射的本事,就算本王再自大,对上将军也不敢说能有四分把握,将军的赢面大得很,何须如此小心翼翼。”
燕虞笑道:“殿下无需激将,有些东西比命都重要,更不用说区区颜面。比试向来有赢就有输,不管输面再小,有些东西,你死也不愿拿它去赌那万分之一。”
元孟这下确定了,从提出比试起,他所感受的那些微妙便不是他的错觉,燕虞确实察觉到了什么。
他倒想知道,燕虞想从他这里要什么。
他看了眼曹江,到底将一切与宋灯有关的彩头都咽下,最后只道:“那好,若我赢了,我要燕将军危难关头的一次援手。”
燕虞道:“好,我的要求也不难。我同忠勇侯府的宋小姐定下婚约,来年成婚时,不敢请殿下赏光喝杯喜酒,只求殿下一句真心祝福。”
曹江在一旁听着,只觉燕虞上道,这一来二去,可不就是向殿下卖好了吗?
却不知道元孟听见这句话时的心情。
他握紧了手里的缰绳,花了好一会儿,才云淡风轻地对燕虞道:“好。”
两人补足箭筒里的箭,以箭矢尾羽颜色相区分,一人二十支,只看谁能最先猎回十只猎物。
曹江方才发了令,两人便宛若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颇有几分同死敌较量时才有的气场。曹江看了,心中纳闷,这分明是一场谁赢谁输都很完美的比试,他们何必这么拼命。
可这事到底不是曹江说了算,他再纳闷,也只能看着。
元孟冲进林间,热血上头的脑子才稍微冷静下来一点,他很清楚,赢过燕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也没有必要赢,毕竟燕虞想要的承诺,他早就已经对宋灯许诺过,他今日,就算是输了也不需要额外付出什么。
可他不甘心,就算最后还是赢不了,他也要拼尽全力一次。
元孟在林间策马狂奔,为了能提高命中率,甚至不惜放任那些颇有蛮力的猎物近至眼前,岌岌可危时方才出箭,身边被勒令不得出手的蔺九几乎要吓出一身冷汗。
性命是最重要的,他从来是这么想的。
可在这一刻,他甘愿冒险去争一个其实什么都不能为他带来的输赢。性命好像一下变得不那么贵重了,价贱得很。
他们分明知道,纵使他今日输了这场比试,来日济王起事时燕虞一样会出手。
八只。
九只。
十只。
林间蜿蜒崎岖的路让元孟策马狂奔时难以避开横生的枝干,他恍惚感到在穿过某一处时被刮破了衣裳和手,却不愿意停下,想飞快地回到曹江跟前,看一看输赢。
纵使他今日的输和赢都毫无意义,纵使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争什么。
元孟很久没有这样纵马过。
他回到曹江跟前时,燕虞已经在那里等他,不用人去林中检查被他们猎下的猎物,他便知道,他输了。
曹江看见元孟累得衣衫尽湿,面红耳赤,手臂上鲜血淋漓,也是吓了一跳。
方才燕虞回来时,露出难得的疲态,可见确实是拼了一把。曹江便感到惊奇,如今再见元孟这样,简直有些惊吓,不知一场寻寻常常的比试,怎惹得两人这样争强好胜。
曹江来到元孟身边,道:“殿下,你这伤?”
元孟喘了口气,道:“无碍,一会儿包扎一下便是。”
他看向燕虞,道:“你赢了。”
燕虞调转马头,来到他跟前,道:“殿下还是现在便去处理伤口吧。”
曹江亦如此说。
元孟不再逞强,三人一同从围场出来,到一旁歇脚的地方坐下。蔺九拿出备好的伤药,为元孟处理手臂上的伤。
燕虞看了一眼。
元孟没有躲,若说原来他还顾及着宋灯的愿望,不能表现出来,可既然如今燕虞已经知道,他又何必再藏。
因为宋灯,他想赢,这点让燕虞知道又如何。
元孟道:“风雨要来了。”
这是他今日让曹江请来燕虞的原因。
蔺九替元孟处理好伤口后,已到门外守着,此时屋内只元孟、曹江与燕虞三人。
曹江对元孟接下来要说的话已有准备。
燕虞抬眼,道:“愿闻其详。”
元孟道:“济王人面兽心,对父皇下毒,长达三年之久。如今父皇身体衰败,回天乏术,已药石无医。”
燕虞不像曹江,曹江从一开始便是元孟的人,元孟之所以敢将这些事提前告诉燕虞,除去他与宋炀达成的那点默契外,更是因为,他知道燕虞不可能在这时候去投济王那艘注定沉没的船。
当然,元孟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继续对燕虞道:“若是不出意外,父皇近日便会立储了,立储之后留给济王的时间有限,他兴许会狗急跳墙。”
元孟知道不该说兴许,而该说一定,可在他们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跟前,却也只能这样去强调这份可能性了。
元孟没有说立谁为储,也没有说济王如何狗急跳墙,但听在曹江与燕虞耳里,却已是透露良多。
曹江虽有心理准备,面色却还是又红又白起来,红是激动的,白是紧张的。
元孟看向燕虞,燕虞却镇定许多。
他不知道,燕虞对于生死的畏惧与对权柄的向往,都已经磨灭在那一场又一场的杀伐之中,他内心深处的所有柔软,都只留给自己的家人与爱人。
元孟道:“过几日,京中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到时候,还请两位将军多加注意。真到了紧要关头,京城之中,皇宫之外,一切便仰仗两位了。”
曹江率先道:“臣必不辱使命。”
燕虞看了眼元孟,道:“殿下放心。”
元孟对曹江道:“曹将军,我有些话想单独对燕将军说。”
曹江愣了愣,但还是起身往外,为两人留出了空间。
燕虞等着元孟开口。
元孟道:“济王若起事,必定不会放过朝中重臣府邸,届时整个京城街道四处混乱,你同曹将军就算早有准备,也未必能万无一失。兴许还会走水,京中有专门的防火楼,我会派专人盯梢,走水一事也不要你们插手。别的地方最后如何我不管,全看你们的本事,我只有一个要求,护好她。”
这便是他愿意提前告诉燕虞这一切,让他能够做好准备的私心。
燕虞道:“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不需殿下提醒。”
元孟笑了一声。
第61章 储君立
天子病重, 稍微好转后,便起了立储之心,将二皇子元孟立为太子, 即日入主东宫,并且当朝定下辅佐太子的太师, 太傅与太保三重臣。
当朝臣还处在惊疑之中时, 一切便已成定局。若非还记得这是在朝堂之上, 不可妄议,只怕现场立时便会变成煮沸的锅子一样, 吵吵嚷嚷。
下朝之后,济王在殿前等着元孟,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二哥一样打量着他,最后道:“二哥棋高一着,臣弟叹服。”
元孟抬眼,见济王眉角眼梢都是不服,带着股年少轻狂, 明明白白地将所有不甘都写在脸上, 是败者最让人放心的姿态。他在心中叹服,突逢大变,他这位三弟还能演出这番姿态, 实为不易。
于是元孟也不同他客气, 脸上露出些茫然震惊,当然,还有得到意外之喜后难以遮掩的快意。
好像被立为储君这事对他来说一样意外似的。
济王面上神情僵了一瞬, 尔后是货真价实地忍不住咬了咬牙,对元孟道:“二哥,你未免也太不厚道, 我若早知道会有今日,难道还会阻碍你不成?只要不是让毛都没长齐的四弟当这太子,我其实都无所谓。”
元孟收起短暂的欣喜,又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三弟,我实话同你说,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实在不明白父皇为什么突然立我为储。你近日可是做了什么得罪父皇的事?亦或者有人进了谗言?否则他怎么也不该越过你,直接立我为太子。”
早在天子宣布立元孟为储君时,济王便不再觉得元孟可信,对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另行琢磨。可元孟这番话偏偏又说到他心坎里,以至于不得不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想着想着,便想到了那件要命的事。
若真是因为那事,别说立储了,兴许天子现在已经想好,如何让他掉脑袋了。
济王神色微变,他深深看了元孟一眼,转身告辞。他想,元孟到底是真无能还是假无能,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只能先下手为强,否则只怕要落得个引颈就戮的下场。
元孟看着济王远走的背影,在心中微微笑了一下,慢悠悠来到自己的车驾旁,吩咐道:“进宫。”
元孟其实没少回宫,但随着身份的变化,他每一次进宫的心情也有所不同。兄弟四个里,他是最早出宫的,几乎一到年纪便被天子封王开府,近乎狼狈地被赶出皇宫。那时,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的人,几乎都在心中默默评判,这位平王殿下,怕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登基可能。
可那又如何,事到如今,最先光明正大回到这宫廷之中,做这些宫殿主人的,到底是他。
区区一个东宫主人算什么?他想要的,从来不仅是东宫。
元孟来到乾清宫,为天子侍疾,甫一入宫,便看见母亲已侍在天子床边。
他顿了顿,很快上前拜见天子。
天子在立元孟为储君的同时,也拔高了陈昭仪的妃位,如今,她已是皇贵妃了。这对一生中也只见过几面的帝妃,接下来怕是要日日相见。
为天子侍疾,虽提心吊胆,那也是荣宠,他立了元孟为太子,自然也要彰显几分对他母亲的恩宠。
元孟心知肚明,只是心中其实不愿母亲来此受苦,荀宁虽为她治好了病,却也说了她下半生切不可操劳过度,一定要精心养护,才能寿昌。
可皇贵妃想为他这么做。她自忖元孟出生以来,便一直因为自己身份低微而拖累他,她能为他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
元孟拗不过她,只叮嘱她别太死心眼,随意做点事便是,父皇也不会因为她侍疾不够用心而撤去他的储君之位,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罢了。
皇贵妃嘴上是应了,只是实际做时会听他几分便不知道了。
元孟只能想着以后来得再勤快些,多盯着母亲点。
天子一下朝便回了宫中,脱下威严的朝服,如今看起来竟也不过一个憔悴瘦削的中年人。他半坐在床榻上,靠着皇贵妃,问元孟:“你怎么来得这样迟?”
元孟道:“下朝时被三弟堵了个正着,说了一会儿话。”
天子一听到济王,心中便涌起一股恨怒之火,将他烧得喘不上气,同时又剧烈咳嗽起来。
身旁的宫人一下全都围了上来,皇贵妃也拍着他的背,元孟跪在他身前,说着什么请父皇保重之类的话。天子眼前一片晕眩,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天子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元孟随意复述了些,天子冷笑一声,道:“他这是不甘心啊。”
元孟不说话。
好在天子本来也没想让他搭茬。
他看了眼元孟和身旁的皇贵妃,虽说这两人一个是他的亲生儿子,一个是他的女人,可多年忽视之下,他其实对他们并不熟悉。
但他实在没有太多选择。他一手教导起来的成王,如今被囚在府中,永生□□,陈国不能有一个谋逆罪名举国皆知的太子。
而济王,不论从前他们是否有过父子情谊,从他知道济王向他下药的那一刻起,他便当这个儿子已经死了。这江山给谁都不可能给这个逆子。
剩下元孟与四皇子元吉。
天子私心里,自然是更爱丽妃与元吉母子二人。可元吉年幼,尚不及结交朝臣,丽妃家世又不显,天子近年来对她娘家虽多有提拔,却还是不堪重用。若真册封元吉为储君,他只怕最后结局有二,要么元吉被树大根深的兄长夺位,皇位落入元麒手中,要么朝政被摄政重臣把持,从此江山改姓。
这两种结局都是天子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深思熟虑之下,最终选择了册封这位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皇子元孟为储君。
元孟年纪大,不会轻易被朝中权臣摆布,如今又有名分,他再为他定下辅政能臣,二者相加,多少还是能同家世深厚的济王相抗衡。
而他临死前,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那一双不肖儿女为他们所做下的错事赎罪。
天子对元孟道:“往后小心点你三弟,他若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便来告诉朕。”
元孟点头称是。
天子又将侍奉的宫人全都赶了出去,在殿中只留下元孟、皇贵妃与他身边的大太监。
方才天子病发时,元孟为了做戏跪在地上,如今亦未起身,天子看了一眼,对身旁的皇贵妃道:“你也跪下。”
元孟抬眼,握拳。
他并不介意向天子下跪,也不介意在他跟前去演一个孝子。可他厌恶他对他的母亲颐指气使,态度随意,就好像多年前罔顾她的意愿,随意地临幸她,又将她一个人冷落在这深宫之中,困住了她一生。
皇贵妃只肖一眼便看出元孟心思,在他表现出来之前便利落地跪下,握住了儿子的手。
元孟忍了下来。
天子道:“二郎,今日我将这最贵重的储君之位交予了你,相信他日你能代替我照料好这锦绣山河,也能照顾好皇家剩下的血脉。”
元孟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地磕了头。
天子道:“我要你母子二人发誓,待我去世以后,必将善待丽妃与元吉二人,不可苛待,要使他二人善始善终。违者必遭天谴。”
元孟毫不在乎,跟着发下了毒誓。
只在心中嗤笑,他从前以为,天子对丽妃和元吉有着最后的真情,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若真盼望元孟能对他母子二人好,天子该做的绝不是在此刻逼他发毒誓,而是示弱,以情动人。天子如此,不过为了在他面前再立尊卑,彰显自己并非只有他一个选择,要元孟在他跟前好好做一个孝子。
排在最后的,才是对丽妃与元吉的那点怜惜。
元孟嗤之以鼻。
朝会散后,京城便乱了。
元孟在宫中被天子逼着发下毒誓时,宋炀正在府里告知宋灯今日立储一事。
宋灯听了颇有些感慨,元孟前世虽登九五,却从未被立为储君,最终不过“临危受命”,方成正统,登基后亦有流言蜚语。这一世也算圆了他这份遗憾,能光明正大地继位。
宋灯只感慨了一瞬,便对宋炀道:“哥哥,养在京西的那几千人,该悄悄调他们回来了。”
如今元孟登位,济王心中自然会将他升做敌手,就算摸不清元孟的势力,在布点京中军防时,也会做好最坏的打算,一一作出对应部署。
他们若在这时添出一份奇兵,能起的作用可就大了。
宋灯道:“京西原先养着的人,不到三千之数,这几年陆陆续续也添到五千,这次不必全部调来,且留下两千人,作出整军仍在原地的威势,剩下三千人化整为零,陆陆续续地来,一切以不引起注意为主,能调到多少人,便算多少人。”
宋炀脑子一转,便道:“正好,定海侯府有一批海船运的货物要回来了,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们扮作货郎,能跟着运来不少人,剩下的再想想别的方法就是。”
宋灯与宋炀定下计策,回房时看见庭院里花叶在狂风中零落,心中却并不害怕。
她有自己的枝干,不是那枝头的花,一夜风雨摧不垮她。
第62章 长夜杀(上)
“可恶!”
长春宫中又传来丽妃娘娘的唾骂, 紧跟着又是一堆器皿掉落在地的声音。
守在外边的宫人,一听那声音,腿脚便一个哆嗦, 颤颤巍巍地问一旁的人:“娘娘这样真的无妨吗?倘若传出去了,怕是不好吧?”
被她问着的那个宫人, 模样却干练许多, 对着宫里发出的声音置若罔闻, 道:“娘娘又不傻,如今不过在宫里发发脾气, 出去了又不会是这个做派,就当让她泄泄心里的邪火。”
丽妃这段时日心理落差确实有些大,她自得宠以来,便未受过磋磨,前些日子,要立元吉为储君的传言又甚嚣尘上,她险些以为, 自己真的能做成太后。可如今, 元吉做不成太子也就罢了,登位的竟然是昔日她从未放在眼里过的陈昭仪母子。
若说向贵妃下跪,她从前跪了也不只一回两回, 纵使心中不平, 好歹这膝盖也能弯的下去。可陈昭仪凭什么,谁不知道她从前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再卑贱不过的出身。
听着里边丽妃娘娘又砸了许多东西, 小宫女脸上愈发害怕,道:“姐姐,就算从前守在宫里的都是我们的人, 现在这时候也未必还一心向着娘娘,娘娘这样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得罪了那两位?”
年长些的宫人却还镇定自若,面上甚至带着点冷嘲:“你真以为这宫里现在还防得密不透风?陛下圣旨一下,咱这宫里便如同漏了的筛子一般,能传的不能传的,早就传出去了。现下看着没事,那是因为娘娘嘴上知道把关,虽喊一喊砸一砸,真正要命的话却是一句不敢说的,贵人懒得同娘娘计较。要是哪一日,娘娘真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信不信,咱这宫里,一下便要少不少人。”
小宫女打了个寒颤。
她忍不住打量了一眼冷静的宫人,心想,那她呢?她还是娘娘的人吗?
小宫女不知道,也就在长春宫,她还会有这种疑惑,倘若她在贵妃的景仁宫亦或皇后的坤宁宫内当值,她便会确切地知道,如今的皇宫已经不是往日的皇宫了。
景仁宫里,贵妃正在让人给她梳头。
曾经的陈昭仪,如今的皇贵妃,正坐在一旁,就那么远远地,静静地,看着她。
贵妃很早便发觉,景仁宫开始一日比一日管得紧,现如今像是铁桶一般,只可惜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她惊悟的那一刻,忍不住去想,她的儿子想做什么,她的父亲又想做什么,而他们,又希望她做什么?
她该为了他们的宏图大业去死吗?
贵妃不知道,但她最后想,真到了那时候,如果他们将她当做软肋,她便自己往刀尖上撞,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如果他们已经准备好舍弃她,并不在乎她的生死,那她便要想尽办法地活,去看看最后的结局到底是怎样。
宫人为贵妃梳好了头,上边按着她的意思,插了许多金步摇,都是当年宠盛时,天子赏赐的。
王贵妃起身,走向皇贵妃,在还有三步远时,便被宫人委婉拦下了,她离皇贵妃,最多便只能这么近了。
王贵妃笑道:“你们这是怕我刺杀娘娘呀?”
宫人们都不说话,出手拦她的是皇贵妃身边的宫人,她们虽这么做了,却也没嚣张到应下来,而贵妃自己的宫人,自然就更不敢开口了。
王贵妃看向皇贵妃,发现她同从前其实也没有多少区别,不过衣服稍微华丽了些,头上的首饰多了点,却也只是刚好够上了皇贵妃的规格,并不奢华。
她同皇贵妃其实没有太多纠葛,事实上,整个皇宫里的妃子,怕是没有几位同过去的陈昭仪不对付。
她们从没将她放在眼里,最多便是走过时不经意地踩上一脚,而她就像一朵棉花,被人踩了,连硌别人的脚都不会。
王贵妃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她宠冠六宫,娘家又正得用,皇后膝下只有个小公主,她的儿子便是宫中最尊贵的小主子。
孩子不像大人有那么多的心事,往往想到什么便去做了。那时的元麒不像后来有着诸多心计,元孟也不像曾经表现的那么温和可欺,他们打作一团,一个掉了牙,一个断了腿,脸上青青紫紫,红红白白,看着好不严重。
王贵妃大发雷霆,将两人身边的下人都拖出去打了一顿,元麒身边的下人被打成重伤,元孟身边的下人,更是被直接打死了一批。
按照贵妃当时的心理,她有一瞬间是恨不得将元孟也一块打死的,只是那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死了几个人后,便没那么狠戾了。
她只是把所有的太医都招到自己宫中,为元麒整治,在陈昭仪跪在她跟前求她拨给元孟一个御医时,轻飘飘地路过。
在王贵妃心中,元麒哪怕只是伤到一丝一毫,也比任何人的一条命来得金贵,她甚至觉得,她对元孟已经算是仁慈。
王贵妃对面前的皇贵妃摆弄了下头上的金步摇,道:“姐姐,你看,这些首饰其实也不怎么好看,只因为沾上了一个皇字,便显得无比珍贵。”
皇贵妃没什么反应,只是顺着她的话看了两眼。
王贵妃又道:“就好像现在,我是贵妃,姐姐也是贵妃,可姐姐比我多个皇字,便比我尊贵。”
皇贵妃仍然不说话。
王贵妃感到,景仁宫中有些冷。陈昭仪其实没有变过,她从前也是这做派,旁人要说,她便闷声听着,从来不敢回嘴。可如今时移世易,地位变换,她便是不说话,也能让旁人感到害怕了。
王贵妃道:“姐姐今日,难道不是来耀武扬威,让我知道厉害的吗?”
皇贵妃终于开口:“皇后有事相求,我无能为力,只能来你这避避。”
王贵妃脑子一转,便知道皇后想求什么,无非是为了被关起来的福安公主,而皇贵妃说来她这儿是想避一避,想来也只是一半缘由,只是不知道另一半的缘由是什么。
王贵妃在揣测这些的时候,皇贵妃也在打量她,她来这里剩下的那一半理由,是好奇。
她知道元孟走上了怎样的路,也知道近来风雨满楼,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能不能成为最后的胜者。
所以她想,在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短暂地,用胜者的目光看一看从前的人事。她其实没有什么耀武扬威之心,可地位一换,她只是出现在她们面前,便已经是一种炫耀。皇贵妃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无视她们,宫人们最善见风使舵,有的人带头作践,有的人视若无睹,有的人心存良善,在这环境里却也不敢伸手相助,她们的日子渐渐便难过起来。
皇贵妃渐渐明白了,从前他们是如何看她,却不因此感到快意,只觉得有些麻木。
人这一生,若能求得金银财宝,高官厚位,那自然是有意义的。可如果只求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未免太过悲哀。
有宫人从殿外赶来,附在皇贵妃耳边轻轻说了两句,皇贵妃神色未变,只起身要离去,吩咐景仁宫中的下人们:“看好贵妃。”
看起来同往常无异。
可皇贵妃一离开,王贵妃让人去探外边情况时便发现,景仁宫门口守了兵。
她惊怒之余又有些腿软,脸色亦跟着煞白起来。天子病体沉疴,元孟母子已接管宫中一段时日,可再如何,也未明目张胆地派兵将把守各个宫殿。
他们如今敢这么做,要么是天子命不久矣,即将崩逝,要么是……
乾清宫中,皇贵妃匆匆赶回,元孟已在其中正襟危坐。
皇贵妃见他还在,心便安下一半,不再像平日一样,还将一半心神分给龙床上的天子,只快步走到元孟跟前,道:“你今日,可要亲自去?”
元孟看着母亲克制下的隐忧,道:“娘娘放心,儿臣哪都不去,就在这守着你。”
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好,如今便等着这最后一役,乾清宫是元麒最终目标,无论是胜是败,他最终都会到达这里,元孟便在此处等着他。
他是君,不是帅。
带着士兵冲锋陷阵不是他该做的事,如若发生意外,只会让臣下群龙无首,陷入混乱。
他只要镇守乾清宫,元麒便知道该往哪里来,他的臣子们也就知道,该如何去护卫。
他闭眼,在心中将各处布防都暗暗回想一遍,确保再无遗漏,才微微松口气。他防备了元麒许久,几次排兵布阵过后,做出了最周密的布置,纵使如此,在这一刻,他心中也是有些害怕的,不知道是一切都能如他所想,还是会发生什么天意弄人之事。
乾清宫里的地龙还是烧的那样热,宫殿之外的长夜却是那样漫长冰冷。
很快,便不会那么安静了。
元孟起身走到窗边,心想,这一次,宋灯再不会骑着马带着血地出现在他面前了。
这样也好,只是不知燕虞到底能不能护好她。
第63章 长夜杀(下)
寂静的长夜里, 除却虫鸣鸟叫,便只有风拂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这里是一个人都没有的,任谁听到那些声响, 都会这么觉得。
突然,一声略带凄厉的鸟叫划过夜空, 将人吓了一跳, 可再仔细盘查, 却又不见动静,好似只是路过的飞鸟, 随意呼喊了一声便离开。
却不知道,远处的兵甲动了起来。
燕虞穿着一身盔甲,腰间佩着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刀,又一次行在大军最前,率领着众人。
他其实生性厌战,尤恨内斗,可又深知, 有时止戈只能以武, 他所能做的,便是努力以最小的伤亡来换取长久的安定。
今夜兴许会是未来几年里的最后一战。
燕虞这一月来对东郊大营看管颇严,纵使如此, 到了今夜, 一样出了半数叛军。可见济王对东郊大营蚕食已久,影响颇深,只怕西郊大营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若非燕虞等人早有准备, 今晚怕是一场猝不及防下的恶战,就算现在,燕虞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带着大军抄了近路, 在入京之前,堵住了刚刚开始行动的叛军,黑灯瞎火里,燕虞看不清领头的将领,只听他声音,隐约分辨出像是安国公府的那几位子弟。
兴许年少时,他们也曾做过玩伴,可如今只能刀剑相向。
燕虞率先自报家门道:“镇国公府燕虞在此,东郊大营今日叛兵,降者不杀,不降者斩。”
叛军今夜起事本就是秘密而行,打的是出其不意的念头,如今被人率先洞悉,堵在城门,信心本就失了一半。
燕虞此刻这么一喊,竟真有丢了兵器想要投降的人,可下一刻,那些人便被混在其中的督战官斩了,剩下的兵将冷汗直冒,即使心有动摇,也不敢再退。
对面领军的人道:“燕将军不必再耍嘴皮子功夫,今夜注定是场死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投降之说。”
燕虞终于听出他是谁,原来是安国公府的三少爷。燕虞没有再同他客套,他已经看出了对方的决心,既然如此,那自然便是向前冲。
燕虞讨厌夜战,因为黑暗之中哪怕有零星火光也很难分清哪些是自己的兄弟,哪些是对面的敌人。所以大多时候他喜欢冲进敌人的包围圈,这样就不用再分敌我,周围尽是可杀之人。
王三狡诈得很,他嘴上说的大义凛然,可一旦开战,却从不前冲,而是后躲,他要别人为他送死,自己却深知不能被燕虞捉到。
燕虞待准时机,喝道:“点火!”
先前乘着黑暗四散开来的大军中备着火把的将士将火点起,火光一瞬照亮整个局势。燕虞一眼看见逆势后逃的王三,他的盔甲太过贵重,以至于在群将之中显得那样突出。
黑暗降低了王三的警惕,以至于他跑得那样随意,此刻一暴露在燕虞眼中,还没来得及多做些抵抗,便被一柄飞来的长刀砍中了脖子。
长刀卡在他的脖颈上,鲜血涓涓地流,他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如今人在马上,双眼微凸,一时竟不知是死是活。
身旁的兵将都被这场景骇到,一时之间王三周边空出一圈来,连带着扔出那一柄刀的燕虞身边也不再拥挤。
他没有一丝犹豫,策马直冲王三而去,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之中,伸手握住刀柄,割下了王三的头颅,也算给他一个痛快。
鲜血溅在他脸上,他只闭了一瞬眼,便又睁开,拎起王三的头颅,再次道:“罪首已诛,余者受降!”
擒贼先擒王,从一开始,燕虞便想着只有尽快拿下王三,才能用最少的伤亡结束这场对垒。
王三的头颅还在滴血。
他们其实都曾听过燕虞战□□号,可从未真正与他短兵相接过,今时今日这一交手,方知传言竟是半点虚妄没有。
如今,领帅一死,军心大乱。
虽说整只军队并不只王三一个能发号施令的人,很快便有人站了出来,想要代替王三成为新的统帅。
可军心到底是乱了。
原本便想投降的将士,这一回吃到了教训,并不急着放下兵刃,只是转身想退出战场,督战官若挥刀来斩,他们便也举刀相向。
这么一番混乱之下,藏在军中的督战官竟被斩杀数位,一时间,敌军后部乱作一团,四下逃散,只要不往京中去,燕虞手下兵将也不阻拦。他们无头苍蝇似的跑了一会儿,很快便发现了这个缺口,一下便逃去不少。
剩下还欲死战的众人则被先前散开的大军渐渐包围,一点一点地向内逼近。
临时上任的新帅这才发现,早在飞刀斩杀王三之前,燕虞便已经预料到如今的战况,提前铺开了阵型,如今他们已是陷入重围,只能被人瓮中捉鳖。
喊杀声冲破了黑夜的宁静。
到了最后,几乎每个人都是麻木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分不清自己砍杀的到底是什么。
燕虞也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事实上,像他这样一上战场便从不顾惜己身的人,不受伤才让人感觉惊奇,如今这般,不过司空见惯之事。
战后休整时,身旁小将替燕虞简单处理了伤口,问道:“将军,现如今东郊已是无虞,我们是要按计划进城去了吗?”
燕虞感受了一下身上的伤,难免想,郑江同阿满不在身旁到底有些不便,对新提到身边的小将道:“传令下去,伤者原地休息,让陈将军带队,留下同等人数的兵将照料,其余人等再休整半刻,随我进城。”
留下这些兵将,一来确是为了照顾伤者,二来更是为了防止先前有人诈降,如今跑回来杀个回马枪。
燕虞如今确实挂念着城里的状况。
东郊大营的叛兵数量比他想象中还多,不知西郊大营状况如何,他虽相信曹将军的能力,却也担心有意外发生。城中诸户虽有兵将把守,可若西郊出了问题,那点把守的兵力只是杯水车薪。
燕虞进城,直冲镇国公府而去,纵使有郑江和阿满守着,他仍放心不下年迈的祖父,小将在一旁询问:“将军,是否要让我带一部分人先去侯府看看?”
燕虞想到宋灯,抿了抿唇,摇头。
如今的忠勇侯府,早就唱起空城计,他虽想见她,却也只能将这些烂摊子全都收拾完后再去见。
他想护着她,却也知道她不是笼中鸟,而是能独自翱翔天际的雌鹰。他所能做到,便是完成自己手头的事务,然后早早地去接她回家。
“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时看似危险的地方,反倒比别处都安全。”
宋灯这么说服宋炀之后,两人带着三千兵马,用元孟的信物夜入皇宫。
直到宋灯在宫中偏僻之处藏兵,宋炀方才确定心中疑惑:“你这是想埋伏济王?”
宋灯道:“城中局势你也看到了,殿下处处布防,济王想要突围成功并不容易。依他的性格,极有可能剑走偏锋,将最后的希望都放在皇城之中。再加上贵妃娘娘还被囚在宫中,倘若他有一丝孝心,就算不抽出手来救,也当来探探情况。”
宋炀道:“你既这么说,我们还不若守在贵妃宫前,怎么挑了这么个人烟罕至的地方。”
他都纳闷宋灯怎么对皇宫地形如此熟稔。
宋灯道:“贵妃跟前,殿下一定已经有所准备,不需我们再插一脚。况且我觉得……济王会进宫,但未必会去景仁宫。这宫中兵甲分布,也许他心中也有些数,说不定会另辟蹊径。总之我们在这守着,若是能守到人,那便是意外之喜,若是不能守到,这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宋炀自然想建功,可他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妹妹,又觉得今晚便是遇不到济王,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能平平安安就好。
宋灯凑到他身边,轻声道:“其实,我想入宫来,还有一个原因。”
宋炀洗耳恭听。
宋灯道:“可能这辈子,也只有今晚能在宫里纵马了。”
她还笑。
宋炀要被她气死了,虽知道她是开玩笑,但还是瞪了她一眼,早知道便是把她打晕也该将她送到镇国公府里去好好关着。
宋灯拉了拉他,小声道:“有声响。”
暗夜无声里,大家都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刀。
有一点宋灯没有告诉宋炀,因为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那便是这条路虽偏僻,可要绕开大部分布兵之处直捣黄龙,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元孟之所以不在这里布兵,是因为其他处布兵能涵盖的情况更多,而济王就算走了此路,最后一样要同乾清宫四周的守军相抵抗。他不需要揣测这等细微之处。
而宋灯手头这一支兵,却是当奇兵用的,要琢磨的恰恰就是这最细微之处。
今日,是她算到了。
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己方造成的伤亡自然也就少了。能做到这个地步,她这一趟就算没有白来,至于所谓功业,那都是明日太阳升起后的事了。
乾清宫中,缠绵病榻多日的天子已在今夜的惊惧之中崩逝,却无人敢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报丧,只能战战兢兢地守在原处。
皇贵妃熬不住,又惊又困,最终轻轻阖着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
元孟却很精神,听着人一处处来报有人纵火,却都尽数被防火楼的人拿下,火情得控,未出纰漏,心中知晓元麒大势已去。只是不知道,他是逃是攻,又能走到哪一步。
乾清宫的门被打开,发出厚重迟缓的声响。
元孟起身,往前一步。
看见昔日旧友今朝重臣宋炀背光而立,他手中正拎着一人的尸体。
宋炀跪下,道:“叛臣元麒已伏诛,请陛下与殿下定夺。”
第64章 郡主赐
这是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济王叛乱, 先帝过世,新皇即位,消息一桩比一桩惊人, 将那些从没看清过浪头的人打得晕头转向。
直到龙椅之上身着黄袍的人换了一张如玉面容,他们方才恍惚意识到一点, 变天了。
事情要一桩桩一件件地做, 元孟不打算甫一即位, 便动太大阵仗,以免吓到那些胆子不过丁点大的老臣。
“要恩威并施, 赏罚分明,徐徐图之。”
宋灯的声音又回响在他脑海,她曾同他异口同声。
元孟缓缓合上眼前奏折,揉了揉额头。
一旁伺候的太监立时迎了上来,道:“陛下可是龙体欠安?是否要奴才去请太医来?”
元孟没说话,缓缓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那太监斟酌了片刻, 却没马上退下, 而是道:“陛下,娘娘说了,陛下昨个一夜没休息, 今日又直接去上朝了, 下朝之后要陛下早些安寝。陛下若是不听劝,娘娘便要亲自来了。”
这一夜惊变之后,事务繁多, 元孟尚不及处理先帝的妃嫔,也来不及加封自己的母亲,但人人都知, 等新皇办过登基大典之后,先皇贵妃便是往后的太后,是以也不往生疏了叫,只尊称娘娘。
元孟听了是母亲的话,又看了眼桌上的奏折,到底是没忍住头疼,道:“也罢,伺候洗漱吧。”
先帝去世,国孝百日,乾清宫就这么空了出来,元孟住到了养心殿里。
前世里,他也没少住养心殿,因此并不存在什么习惯不习惯的问题,他只是单纯无法入睡罢了。
元孟一闭上眼,那一晚的画面便出现在他眼前。
乾清宫前,宋炀身后,有一个瘦弱身影翻身下马,兜帽随着动作落下,露出她清丽脸庞。在这一刻,元孟的心弦又被拨动,前世的错过与今生的遗憾好像重合到一起,他仿佛又回到那个他们仍然同行的长夜,只要伸出手,就能真真正正地留下她,拥有她。
她到底还是来了。
元孟往前走了一步,还来不及接近她,便看见另一个身影先靠近了她。
那个男人仍旧穿着甲胄,只是卸下了刀剑,他走到宋灯身边,宋灯抬眼看他,伸出手在他的盔甲上摸了摸,似乎在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燕虞不知低头同她说了什么,宋灯将手背在身后,却轻轻将头抵在了他胸前,燕虞低头看她一眼,又抬头,面上却微微笑了。
他们两个的影子相依相偎,虽说顾忌着人多眼杂,没有做出太多亲密举动,却已足够扎眼。
这回忆突然便成了元孟的噩梦,将他紧紧束缚在其中,面目可憎却又不得挣脱。
他曾以为决定放手后见到宋灯的每一眼,见到燕虞的每一次,都已是难熬,他忍了过去,便能就此放下。却没想到,原来当他们站在一起,才是最碍眼的时候,而他其实放不下。
他不想成全宋灯了。
反正她已不再爱他,那么在她眼里,他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将她关起来,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她能像从前一样,在他一眼便能看到的地方,他便知足。
元孟甚至认真盘算起来,该如何应对那之后的惊涛骇浪。不用说宋炀与燕虞代表的势力,光是宋灯自己,兴许便能与他斗得不相上下,就算他的智计更胜一筹,却永远没有办法拿最好又最心狠的法子对付她。
若是一切能重来该多好,回到她仍喜欢他的时候,这一次,他会知道该如何抓牢她的手。
这个念头方才浮上心间,他便不可抗拒地沉沉睡去,落入荒唐梦境之中。
梦里,宋灯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他从前没能意识到,如今却明白,这是爱慕一个人的神情。
他看见自己难得逾矩地坐到她床边,阻止了她想要起身行礼的意图,道:“你大病初愈,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养好身体最为重要。”
宋灯在他的强硬之下又靠回床边,虚弱道:“多谢陛下。”
面上带出轻轻浅浅的笑容,眼睛却不自主地只看着他。
梦里的元孟皱了皱眉,道:“病了这么一场,你还这般高兴?”
显然是很不满意她将自己的身体糟蹋成这样。
宋灯道:“虽然病的时候心里也有些慌张,可现在到底是好了,看到哥哥同陛下这样紧张我……的病情,心中自是有几分高兴。”
元孟想起那时宋灯昏迷了三日,他站在她房外,对着那群束手无策的太医大发雷霆,几乎生出杀意。
元孟道:“你若真感激朕和你兄长,便照顾好自己,别再病成这样。朕这朝中人才济济,难道就缺你这么一个能臣?”
那些政务又哪里重要到让她时时这样摧折己身。
宋灯不嫌元孟口吻无情,心知肚明他拐弯抹角的好意,道:“我知错了。”
元孟方才放松没多久,便又听宋灯道:“可是陛下自己不也是这样,整日里操心政事,不顾己身?”
元孟低头看向她,见她唇角微微抿起,知她是有意呛他这句,不是为了和他争个对错,而是为了规劝他同样顾惜身体。
元孟话到嘴边,最后说出只剩:“朕知道了。”
宋灯抬头看他,眼中满是欢喜。
元孟想,病了一场,人倒是活泼了些。从前好,现在这般也好。
那时多好呀,他轻轻浅浅地关心她,她也明里暗里地回他关怀。
后来是因为什么?
元孟在梦里看到了一场场争执。
最初的争执不算严重,只是于细微处,他们颇有分歧。宋灯不赞同他的处置,规劝于他,他却没有接受她的劝说,一意孤行。
在那之后,他们的道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宋灯看到他身上愈发多的冷血之处,也感受到了他对群臣的猜忌之心,她理解所谓制衡,所谓权术,却不能理解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摆弄人心,只为巩固自己本就不算薄弱的统治。
他在她眼里,终于从一个男人变成了一位帝王。
而他也亲眼看着她眼中的光越来越少,在他跟前毕恭毕敬地下拜之后不再偷偷抬眼看他,说过告退之后也不再藕断丝连地回头。
她开始学做一个纯粹的臣子,可她没有学成。
大抵是对他怀着最后的希望,宋灯没有拿出那套欺上瞒下的为官之道来对付他,仍愿直抒胸臆。
他做了她不赞同的决议,她便在私下无人时毫无顾忌地顶撞他,他震怒,她便跪着请他问罪,于是他心火愈盛。
最后不欢而散,却也只是不欢而散。
可失望会积攒,怒火亦然。
宋灯一次次发出与他不同的声音,元孟终于勃然大怒。自登基来,他听过的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他也并非没有那份心胸和气度去容纳那些刺耳的声音,只是那些声音不该从宋灯口中发出。
他在她身上感到了强烈的背叛感,那是他从其他人身上所难以体会的,因为他从未像信任她那样信任任何一个人。
而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他那时是那样想的。
所以在宋灯为了某个大臣与他据理力争时,他说:“他们是如何打动你的?”
他不该那么说的。
宋灯吃惊极了,像是从没认识过他一样。
她对他说了一番令他永生难忘的话,而后拂袖而去。
宋灯头一次在他跟前那么愤怒,好像完全忘记他已经成为天子,她不在乎触怒他,也不在乎所谓冒犯天颜,在那一刻,她只是单纯地想离开他。
永康郡主再也没有进过宫,也未上过朝,不再插手政事。
更不愿见他。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天子对永康公主最易怒也最宽容,他不能容忍她像旁人一样,不愿无条件地站在他身后,却能容忍她那样无礼地离开,大胆地有诏不回。
元孟再没有见过她。
偶然听到她的消息,都是她游山玩水时传出的轶闻,身边宫人见他乐意听,便有意收集来讨他欢心。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阻止。
突然有一日,他发现,他同她走的路虽不同,却未必不能殊途同归。他们之间未必非要一错一对,宋灯想他走的路,也许同样能达成他今日的成就。
可是宋灯不会回来了。
纵使那时他已经明悟她对他的喜欢,可他多了解她呀,她喜欢一个人时不撞南墙不回头,看透一个人后更是抛下便不会再拿起。
他在那时想,若是这一切能重来,回到她还喜欢他的时候,该有多好。
可他没有想到,有时神佛成全一个人的愿望,却未必以他想要的方式。
他确实回到了过去,宋灯的记忆也确实停留在仍然爱慕他的时刻,可他却忘记了后来那重要的一切,忘却了自己的本心。
重来又有何用。
最重要的从来都是及时审视自己的心,他停留在过去太久,早已忘却这一点,所以最终蹉跎着,将他的天赐良机变作了他人的天作之合。
元孟惊醒,独坐到天明。
他拟下恩旨,留待登基大典之后颁发。一道将母亲加封为太后,皇后与贵妃因被子嗣牵连,削去封号,发配皇陵,先帝后宫内的其他妃子则相应升为太妃。
剩下多道则是此次立了功的臣子的赏赐亦或擢升。
唯有最后一道是给宋灯的,上边写满了中正平和,不痛不痒的赞美之词,他再次将她封为永康郡主,食邑一千五百户,可承于后嗣。
元孟似乎漫不经心地叮嘱:“到时候宫里乱糟糟的,无需让女眷进宫谢恩。”
从此以后,永康这两个字,便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考虑可能不是所有人都想看元孟,这里略写了,详细的关于前世的事会在后边作为番外,大家选读即可,和主线有关的内容在这章里已经都写写到了
元孟最后会看开的,不过是本篇故事之外的事了,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留白,给大家自行想象的空间吧
第65章 喜相逢(上)
宋灯的头发已经很长了, 近乎留到腰际,她坐在床边,正认真打理着自己的头发, 突然一只手抚上她的腰际,摸到了她的痒痒肉。
宋灯一下失了冷静, 不受控制地笑倒在床上, 叶寻珠仍不放过她, 乘机多挠了两下,见她笑得气都快断了, 才好心收回手。
宋灯笑得流了泪,好不容易停下,缓了好一会儿,瞪了许久不见的叶寻珠一眼,道:“寻珠姐,你看你做的好事,我头发都乱了。”
叶寻珠嘻嘻笑, 摸了摸她的长发, 什么也没说。
宋灯与叶寻珠已是多年不见,这一回,叶寻珠听闻她同燕虞要成婚, 特地携夫带子地回京, 来看她出嫁。这份情,宋灯是感念的。
她和燕虞都是亲缘寡淡之人,这回定海侯府出人又出力, 给两边都添了许多热闹。叶寻珠更是抛下家中“娇夫幼子“,直接住到了忠勇侯府,说是要陪到她出嫁。
面对当年为青州流过血汗的淮北侯世子的怨念, 宋灯心虚地选择了回避。
她没有亲生的姊妹,为数不多的好友里,叶寻珠最像她的姐妹,她能来与她同住这么一段时间,宋灯其实很高兴。
宋灯想到离了儿子一会儿便想得不行的方澜涓,有些担心自己让叶寻珠母子分离:“寻珠,你不想宽儿吗?”
宽儿是寻珠当年生下的小郎君。
叶寻珠道:“别提了,你不知道我能把那混世小魔星交给他爹带心里有多高兴,我可是来你这里避灾的。”
宋灯来了兴趣,转头道:“你同澜涓姐姐说的怎么这么不一样?”
叶寻珠气道:“嫂嫂生的那是个小仙童,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就算醒着,也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人笑。我家那个可是个小魔星,只要有力气哭就绝对不闭嘴,自从有了他,我就再也没安生过。”
宋灯见她嘴上抱怨,却又眉飞色舞,便知她对自家孩子是又爱又恨,气他的心是真的,爱他的心也是。
宋灯抱住叶寻珠,心想,她就再霸占寻珠几日,往后便将她还给他们。
叶寻珠还在道:“也不知道以后你同表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若是像你多一些,应该便同嫂嫂家的琅儿一样,若是像表哥多一些,兴许会像我家的宽儿一样,是个小魔头。”
叶寻珠说完低头去看宋灯,原以为她会害羞,没想到她都红到脖子跟了,还是抬头问她:“燕大哥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叶寻珠苦思冥想了许久,竟没能找出多少燕虞形象光辉的事情来说,最后只道:“他小时候可好斗啦,我们那一条街的小公子都被他打哭过,不过他们现在想起来应该也会觉得光荣吧,毕竟他们也是跟战神交过手却没有缺胳膊断腿的人啦。”
宋灯笑出声,眼中满是期待,道:“这样说来,若是将来的孩子能像长安一样,倒是很好。”
她一不注意,便又唤出亲密的字。其实在寻珠这样的亲人跟前,她也不需要忌讳,只是生性内敛,总会不好意思,只有在最高兴的时候才会松懈地流露出来。
叶寻珠看着她笑,知她容易害羞,便不拿这事逗她,只道:“你这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若生了个男孩像表哥也就罢了,生个女孩也像他,这可怎么是好呀?”
宋灯道:“若生的是女孩,能够像他,那就更好。想要的东西她会争取,不想要的东西她会拒绝,还能够保护好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叶寻珠道:“像你不好吗?”
宋灯回想了一下从前的自己,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怕孩子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看了心疼。”
她自己是这样的性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想到将来的孩子也像她一般,心便揪了起来。
叶寻珠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若是能生一个像你的孩子,表哥应该会很高兴,然后把这孩子宠上天去。”
宋灯想了想,唇边便泛起笑意。脑袋里好像浮现了一个小小的她,与一个小小的燕虞。如果他们那个时候见面,燕虞应当不会像揍其他小郎君一样对揍她,兴许会瞪她一眼,把她甩在身后,不带她玩。也有可能看她可怜,会面冷心热地带她去玩,回来被不见了妹妹的宋炀大骂一顿。
光是想象这些画面,她便觉得幸福了。
宋灯道:“其实这一世,能这样相逢,不论是对长安还是对我,都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幸事。”
他们的相逢改变了许多,比如,他活了下来,而她爱上了对的人。
“但是,”宋灯道:“人好像只要得到一些,便会得寸进尺,想要更多,我甚至开始贪婪地想,如果能同长安再早一点认识,那就更好了。”
叶寻珠气得挠起她的痒痒肉,道:“宋莹莹啊宋莹莹,这么肉麻的话,你就跟你的燕长安讲去,别在我跟前说,我可是为了你要许久不见我夫君了呢。”
宋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求饶,叶寻珠最后才放过她。
就这么笑着闹着,燕虞与宋炀特地请人算过的良辰吉日便到了。
定海侯府的男人们都到镇国公府帮忙,女人们则来了忠勇侯府。
定海侯夫人嫁过一次女儿,操持起这些事情井井有条,宋灯身边又有叶寻珠和方澜涓陪伴,也不至于太过心慌。
唯一心情沉重到无法露出喜色的,或许只有宋炀。他是在宋灯上好妆后才来敲门的,定海侯夫人带着女儿和媳妇给他们腾出说话的空间,还安慰了宋炀两句,很能理解他今日的心情。
宋炀说是兄长,这些年来又何尝不是像父亲一样抚养着宋灯长大,今日宋灯出嫁,阖府上下心中最复杂伤感的,便是他了。
宋灯今日上了明艳的妆,眼睛大了些,嘴唇也饱满丰润几分,宋炀看了都有些不认识了,只笑道:“今日这装扮好看。”
可笑了两声,便又笑不出来了。
他移开目光,眼睛眨了眨,竟没有办法再看向宋灯,害怕自己会落下泪来。
其实该说的话,前几日早已说完。担忧的事来来回回说了不下十遍,恨不得刻在她脑海里,让她受了委屈便能随时想起,该摔门离开镇国公府时便立刻摔门,回到家来。
他最后道:“该叮嘱你的话,当哥哥的可都告诉过你了。”
宋灯点头,看着宋炀那样,自己心中也有些发酸,微微抬头,睁大了眼,将泛出的一点泪花又憋了回去。
宋炀道:“其实,我今日也没有什么要同你说的话,只是忍不住想来看看你,怕以后没那么容易了。”
宋灯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她当然想说,她还会常回侯府,可她知道,慢慢的,她会有新的生活,宋炀也会,终究还是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
她再也不能从自己的院子一气跑到宋炀的院子,抬手敲门就能吵出兄长。
宋炀看她落泪,自己反而笑了:“傻丫头,你哭什么?”
宋灯道:“我又要重新上妆了。”
她看了他一眼,饱含埋怨之情,好像只是纯粹为这妆容伤心。
宋炀道:“好好好,反正看也看过了,我不耽搁你了,省得到时误了你的吉时,害你嫁不出去,你回过头来怪我。”
他们将那些煽情的话省下,悄悄藏在这样寻常普通的对话之中。
宋炀走出备嫁的喜房,定海侯夫人看见他红通通的眼眶,叹了口气,让叶寻珠和方澜涓先去照看宋灯,自己则同宋炀说两句宽慰话。
定海侯夫人道:“当年寻珠出嫁时,我也像你现在这样。”
宋炀擦了擦眼睛,觉得有些丢人。他虽是小辈,可这些年来当家作主习惯了,也不将自己看作小辈,自认不该在定海侯夫人跟前这样狼狈。
可这眼泪越擦越多,到了最后他的眼睛都有些红的不像话,被定海侯夫人连忙喝止:“小侯爷,你再这样擦下去,待会儿的婚事还办不办了?”
他可还要背着宋灯上花轿,一同到镇国公府喝喜酒呢。
好在如今是夏日,人人府里都备着点冰,定海侯夫人让人拿来冰过的帕子,给他敷了会儿眼睛。
宋炀这才闷声道:“夫人,你后来又是如何看开的呢?”
定海侯夫人道:“哪有什么看开不看开,不过就是习惯罢了。她现在这一回来,我心里就又高兴起来,等她走了,我又要重新开始想她。都是这样的。依我看,小侯爷你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喜欢的姑娘成家,便不会成日都觉得家中少了一个人了。”
定海侯夫人说到这,也不再劝,赶着回去看宋灯那的情况,将宋炀一人撂这儿自个思索。
宋炀站着发了会儿呆,随意叫了个过路的下人,确定眼睛显不出红了,才往前边走去,在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要如何为难随着燕虞一同来迎亲的人等。
为了热闹些,为难的人多些,他今日不计前嫌地请了许多族中弟兄,恨不得叫燕虞有来无回。
想娶他妹妹,可没那么容易。
第66章 喜相逢(下)
宋炀心里想着没那么容易, 可妹妹终归还是要嫁的。
论文,燕虞这边确实没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可宋家这里亦是武将出身, 也没好到哪里去,两边半斤对八两, 一时也就做出诗, 闯了过来。
而要论武, 燕虞往跟前一站,宋家没用的族兄族弟便往后退了退, 将宋炀显了出来。宋炀冷着脸自己上了,尔后又咬牙切齿地退了下来,心想燕虞这家伙为了能快点讨到新娘子,对妻兄那是一点不客气。
另一边的宋灯已经盖上了红盖头,虽看不见外边的热闹,却能听见吹打的喜乐之下,时不时爆发出的阵阵叫好声。
她正想象着外边的场景, 叶寻珠凑到她身边, 对她道:“莹莹,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贺礼,早送到了表哥那, 你们今日可要一起拆呀。”
宋灯有些好奇, 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她又道:“莹莹,小侯爷来了, 他该背你上花轿了。”
宋灯在叶寻珠和方澜涓的搀扶下,趴上了宋炀的背。宋炀上一次背她时,她还很小, 若不是再次伏上哥哥肩头,她几乎回想不起那时的记忆。
身体瘦弱,独自抚养妹妹的小少年长大了,逐渐有了宽厚可靠的肩背,可以独当一面。而今日,他要将他唯一的妹妹,最后的亲人,交到另一个人手里,期盼他能照顾好她。
人生可真是一场豪赌。
就算那是他挑选后觉得最适合她的人,此刻,他也一样胆怯了。
宋灯的泪滴落在他脖颈。
他背着她穿过欢喜的人群,在喧闹的乐声中,轻声同她道:“再哭,燕虞揭盖头时可就要看到一只小花猫了。”
宋灯破涕为笑。
眼泪直直落下,才没有花了她的妆呢。
宋炀将宋灯送上了花轿,宋灯松松抓着宋炀的衣袖,感到那片布料从她手中溜走。
轿子被抬了起来,宋灯略微摇晃一下,便又坐正,在一路欢喜的喧闹之中被抬往镇国公府。
花轿停在了镇国公府前,新郎翻身下马,来到新娘轿前,人人都等着他踢轿门,却见他伸出脚,只在最低处,轻得不能再轻地踢了一踢,发出些微的声响。
这哪是示威呀。
立时便有人高声道:“燕将军这是惧内呀。”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燕虞镇定自若:“好说,好说。”
有人朝轿中的宋灯起哄:“嫂夫人踢一个,让我们将军学学这轿门到底该怎么踢!”
宋灯便伸出腿,也在轿门上轻轻蹬了一脚,轿外人听见这温柔声响,忍不住要叹口气,这夫妻俩,怎么都是这羞答答的做派?
众人失望地长吁一声,难得有人出来说了公道话:“这夫妻和睦,神仙眷侣,也很好嘛!”
宋灯在众人的谈笑中抓住红绸喜带,感到另一端传来温和坚定的力量,在喜娘的搀扶下,小心慢步地走向喜堂。
高堂之上坐着镇国公,他今日总是在笑,面色是难得的红润,看着堂下的一对璧人,他的记忆仿佛回到当年长子燕晏成亲的时候,那是何等的佳儿佳妇。
他看着他们身边逐渐多出一个调皮的小不点,一会儿抱着妇人的腿,一会儿又去抱着男人的腿。
渐渐的,男人的身影消失,只剩下妇人与小童。再到后来,妇人也不见了,只剩那小童一个。他一日日长大,身量渐高,肩背变宽,眉眼有了昔日他父亲的模样。
如今穿上一身红衣,牵着他想要白头偕老的姑娘,笑着来到镇国公跟前。
镇国公笑着眯起了眼,想起当年那个三年之约,心想,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
这桩婚事好呀。
两人正式拜堂前,却还有一事。众人看向已在一旁等待许久的小黄门,不禁在心中感叹镇国公府圣眷之隆。
小黄门早便来了,却也不急着传达陛下旨意,而是硬生生等到两人拜堂前,宾客满席了,方才带着人站出来。
虽说陛下只是让人带了封口谕,众人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跪成了一片,只有镇国公因年事已高免于繁文缛节,只需坐在一旁聆听口谕。
小黄门看着跪在地上的新人,道:“奉天子口谕,今忠勇侯府永康郡主嫁与镇国公府一等将军燕虞,实乃男才女貌,天作良缘,特赐鹣鲽梦枕一双,愿尔等往后能够恩爱不疑,白头偕老。”
宋灯与燕虞谢旨。
小黄门的话却还未完,又单独看了眼宋灯道:“郡主娘娘不急起身,这里还有一封太后的口谕。”
燕虞扶着看不清眼前的宋灯重又跪下。
小黄门道:“奉太后口谕,今有忠勇侯府永康郡主,柔婉娴静,秀外慧中,特赐金玉如意一对。”
若说柔婉娴静还只是一般的称赞,秀外慧中便显得有些了不得了,更何况,天子与太后都先后在今日赐下东西,且不论东西本身是否名贵,物件的含义便已经颇有门道,看着倒像是专门来给永康郡主撑腰的。
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将这一场看在眼里,难免在心中感叹起来。当日宋灯获封永康郡主时,哪怕天子在圣旨中将其治理青州、护卫君王之功写得清清楚楚,仍有人疑心作怪,不愿相信,非要认为圣上只是不好一下提拔燕虞与宋炀太多,这才爱屋及乌,将赏赐落在了宋灯身上。
可今时今日,这宠到底落在谁头上,众人多少还是能看得分明。天子能在今日敦促二人白头偕老,对宋灯便不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偏爱,既如此,剩下的便只能是君臣之义。
能如此简在帝心,这般看来,永康郡主倒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说不定当年真有一番叱咤风云,并不弱于其兄其夫。
宋灯哪怕盖着盖头,都能感受到众人的艳羡与刺探,一片嘈杂之中,她听见燕虞轻声道:“别怕。”
她便在盖头下笑了笑,当真一点都不怕了。
她同他拜天地,拜高堂,拜彼此。喜带从他手中到喜娘手上时,她竟生出一些不舍,哪怕分明知道只是短暂的分别。
宋灯被扶入婚房。
燕虞让小厨房准备了些吃食,如今他人在前边被军中兄弟们灌着酒,镇国公府的下人则给宋灯送来了热汤食。
宋灯盖着盖头,在水岫的帮助下用了一碗小云吞,肚子填饱了,才觉出累来。她靠在床沿边,原本只是想微微放松一下,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待感到有人在用温热绢帕替她擦拭脸庞时,宋灯动了动眉眼,推拒着那人的手,道:“水岫,要等长安揭盖头的……”
她听见那人笑了一声,轻声哄道:“莹莹,你醒醒。”
是燕虞的声音。
宋灯挣扎着,从朦胧睡意中睁开了眼,发现屋里的下人已被尽数撤下,此刻站在她跟前的,只有面色泛红的燕虞。
他喝了不知多少酒,连耳朵带脖子都红通通的,宋灯伸出手去摸了摸,果然烫得很。
燕虞抓住了她的手,飞快地亲了一下,这回连宋灯都跟着烫了起来。
她抽出手,垂下眼,拿过燕虞手里的绢帕,自己擦起脸来,问他:“你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燕虞笑,道:“今日他们都不怕我,一个个地来灌,我没注意,便喝了许多。”
他今日见谁都是笑,昔日冷脸再摆不起来,谁会怕他?
宋灯有些担心他:“你是不是喝醉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燕虞朝她笑,道:“还有最后一杯酒没喝,怎么会醉?”
他说的是他们的合卺酒。
燕虞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宋灯。宋灯接过,伸手穿过他弯起的臂膀,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热气。
她的脸凑近他的,温热鼻息拂过她握着酒杯的手背,让她的眼睛闭得更紧了一些,睫毛都跟着颤了颤。
待她喝完这杯酒,再睁开眼时,发现燕虞紧紧盯着她,目光几乎要将她融化。她下意识转过头,随意找着话题:“……寻珠好像说送了我们一份贺礼,要我和你一块拆。”
燕虞的耐性一直很好,他见宋灯红着脸,水润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其实没那么重要的事,便也顺着她,道:“她送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来,里边是有一份说要我们当场拆开,你等一等,我这就拿来。”
见燕虞短暂离开,宋灯得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她感到没那么紧张了,慢慢来到铜镜前,拆起头上的发饰。
待燕虞回来时,她已披散一头乌黑长发,显得整个人愈发单薄可欺,正坐在床边静静等他。燕虞脚步顿了顿,尔后走得更快了。
他坐在了她旁边,她没有躲开,胳膊隔着两层衣料贴着他的臂膀。
燕虞拆开了叶寻珠送上的贺礼,里边是两个不同的盒子,一个是漆雕盒,一个是锦盒。
宋灯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到这两个盒子上,她拿起那个漆雕盒,一边打开一边惊讶道:“这是我当日送给寻珠的新婚贺礼。”
燕虞一下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也将那个锦盒打开,放到宋灯打开的漆雕盒旁。
两人手中的盒子各装了一块玉佩,俱是熟悉的白头鸟与牡丹纹样。
燕虞对宋灯道:“这也是我送给寻珠的新婚贺礼。”
宋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拿出那两块玉佩,俱是暖玉,成色相差无几,若非叶寻珠特意用不同的盒子装了,她完全察觉不出这来自两对玉佩。
燕虞对宋灯道:“这是天意。”
宋灯看向燕虞,眼神脉脉,她从来没想过,原来她同他的缘分,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经被命运明示清晰。
燕虞接过她手中的玉佩放到枕边,左手抚上她的脸颊,在她额上几乎已经看不清伤疤的地方落下一个轻吻,尔后细细密密的吻向下蔓延。
慢慢地,燕虞左手抚在她脑后,温柔地带她倒下,右手拉下了床幔。
自此,红烛软帐,春光万顷。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接下来有三个番外(篇幅是3章+1章+3章),内容提要会标注主角,大家按自己感兴趣的挑着买!
看到有人没太明白元孟和宋灯的重生线,没能在文里解释清楚是我的错,但我这次实在是想不出来怎么在不生硬的情况下写的清清楚楚,我争取以后做得更好,这里就直接解释啦
前世小宋生了一场大病,但是没有死,她是活到后来和元孟分道扬镳的
后来元孟心中悔恨,无意识中想过,希望回到宋灯还喜欢他的时候,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于是两个人一起重生了,但他们都失去了最后一段记忆
因为元孟的愿望,小宋的记忆卡在风寒那里,还没有和元孟生出嫌隙,一心爱慕他,以为自己死在了风寒里
元孟的记忆则停留在小宋风寒后边一点,因为他自己很排斥最后那段日子,所以那段回忆是很模糊的那种,他记得和小宋有没下完的棋,却记不起来他们是因为争吵没有下完
最后,在更新番外的日子里想和大家玩一个小游戏,想看看大家能不能get到文里的一些细节,不一定是伏笔,就是比较隐晦而后文又没有挑明的一些地方,每个地方第一个说出来的读者发个100晋江币的小红包,钱不多,就是一点彩头,时间截止9月30日晚24:00,10月1日我统一看评论发红包~
举两个例子:
1、陈昭仪这辈子跟元孟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她就喜欢什么样的,而她前世对元孟表现出了对宋灯的喜欢。这一段是在表现陈昭仪前世就觉得元孟对宋灯特别(我记得这点之前有读者说过,最后统一结算的时候给这个小天使发红包)
2、水岫曾经说过,要找一个不会对她说谎的男人,她最后爱上了不会说话的阿满
大概就是类似这样的点,我觉得可能没有小天使会陪我玩,但只要有一个我就会很开心,爱你
第67章 番外一·不相为谋(上)
宋灯近日心情很好, 兴许是因为前不久元孟才来看过她。
元孟并不是一个喜欢微服出巡的皇帝,若非真心关切,他又怎会亲临忠勇侯府。在她病好之后, 他似乎仍然没有完全放下心,这才又来看了她两次。
宋灯撑着脸颊, 难以避免地想起他。
水岫来报时,宋灯因为走神甚至没能一遍听清水岫的话, 回过神后又问一遍, 方才听到水岫道:“郡主,文华殿大学士……求见。”
水岫犹豫了片刻,还是用上了求见一词。
宋灯吃了一惊, 文华殿大学士,说起来只是正五品的官。可他们能够随意出入内阁,又有阁老之称, 岂能以单纯的品级来判定。
宋灯与这些朝中重臣向来是不结交的,不过面上平平, 便已足够。
如今的文化殿大学士行走在外, 众人也尊称一声张阁老, 他同宋灯素无交情,今日上门实在古怪。
宋灯并不急着去见, 而是想了想,将平日伺候宋炀的人叫了过来, 问了一番她养病以来外边的风云变化。
伺候的下人不知她想听什么,说的零零碎碎, 想到一桩便说一桩,也不知稍微梳理一番。
好在宋灯很快就捡出可能与张阁老来访相关之事。
近日里,京城最为人所热议的便是张阁老之子张英钰酒后调戏翰林学士苏慕之妻, 昔年告老还乡的于阁老之女的笑闻。
这事里,自然是暗啐张英钰风流浪荡的多,但也有那等不知廉耻的,反过来探究起苏慕妻室是何等美貌,竟能引得张英钰这等惯于走马章台之人动心。
这事若结尾在这里,到底只是一桩风流艳闻,只可怜苏慕妻室平白无辜被这么个浪荡子弟卷进这艳色传闻之中。
可事情很快就直转急下。
张英钰在花楼与人争抢花娘,失手将一富商打死,被当场抓入大理寺,由大理寺卿苏则明亲自审理。结果此案越审越深,发现张英钰身上背负的人命远不只那富商一条,他竟素有虐/待下人之习,最好十四五岁的少女,府中埋了七八具女子尸骨,俱是这些年被他虐/待致死的婢女。
此事一出,众皆骇然。
主人虽有处置下仆之权,可肆意残杀无罪之奴历来应当受罚,更不用说近日朝中修订新法,便是主仆之间,随意杀人亦当偿命。
众人难免想起,张阁老在朝中坚决反对新法,以至修订好的新法迟迟不得推行之事,这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到了民间,激起一片群情激奋。不过一夜之间,张家护卫森严的府门便被百姓砸满了污秽之物。
在这之后,倒是又有了新的说法,说是大理寺卿苏则明因儿媳被调戏之事,对张英钰心生不满,此次审查徇私枉法,罗织罪名,便是为了报复张家父子。
两种说法都颇有拥趸,一时物议沸腾。
宋灯的心沉了沉,却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原本不想见张阁老,可转念间又改变了想法,多知道些也没什么不好,就算对方说的全是谎言,里面也必然透露着能为她所用的信息。更何况,兴许张阁老会说些真话。
宋灯没让水岫为她上太多胭脂水粉,只惨白着一张脸便去见张阁老了。果然,见她如此张阁老便想起她大病初愈,也不敢提及自己等待许久,而是一见到她便咬了咬牙,直接跪下,全然不顾周围下人的眼光。
宋灯下意识想扶,可转念一想,只是让下人都退了出去,自己稳稳地端坐在上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张阁老今日既向她下跪,那么他开口要向她所求之事,就一定比他这一跪要更值钱。
那么张英钰多半是真的杀了人,宋灯眼神微冷。
张阁老见她不开口,心中发狠,到底是放低了姿态,道:“郡主,小犬虽非人中英杰,却也绝非流言中那般不堪,此次俱是苏则明那老匹夫公报私仇,还请郡主在陛下跟前为老臣进言一二,让老夫能有机会觐见天颜,亲自向陛下申冤求情。”
张阁老原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苏则明查出的案情愈发荒谬,所谓的证据更是他闻所未闻的人事,偏偏往日的好友纷纷对此事模棱两可,不愿透露风声,让他求助无门起来,就连陛下都不愿宣见他。
张阁老不知,是苏则明当真手眼通天至此,还是……
宋灯开门见山:“敢问令郎是否真的杀了人?”
张阁老犹豫一瞬。
宋灯道:“阁老若是拿话哄我,便不必再言,还请出门另寻高人。”
张阁老这才道:“花楼里那商贾之死,确实在小犬意料之外,他事后想起,那日分明被人有意引到花楼,与那商贾也未真正动手,那人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大理寺的人更是巧合到刚好办案路过,可见这是有人存心针对于他!”
张阁老说这话时言之凿凿,可宋灯看着却觉得,他也只是听了张英钰的一面之词,不过打从心底里愿意相信罢了。张英钰确实可能没有说谎,却也可能故意将事情说得更有利于己身。
“那些婢女呢?”
宋灯冷不丁问道。
张阁老愣了愣,停顿了一瞬,道:“一个……只有一个。”
挖出尸骨的事无法隐瞒,张阁老难免想,兴许只有说出真相与真实存在的疑惑,宋灯才会相信他。
张阁老道:“他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误杀了那婢女,自己也很愧疚后悔,赔了那婢女家人许多银子,被我用家法重罚后便再没害死过人。按着当时的律法,他罪不当死呀。而且我们从没将那婢女埋在府中,苏则明却能挖出七具尸骨,可见一切都是他早有准备的诬陷。”
宋灯想,杀了一个婢女是真,愧疚后悔只怕是假,最后应是阁老收的尾,用钱收买了那可怜婢女的家人。
宋灯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对张阁老道:“阁老请回,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只有你能帮你自己。”
张阁老惊疑不定。
宋灯问他:“外边这么流言鼎沸,张阁老便什么都没听到吗?”
将似懂非懂的张阁老送走之后,宋灯对水岫道:“让人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宋灯顶着永康郡主的身份,进宫向来畅通无阻,除非元孟心情不好。可很显然,元孟今日心情不错,在养心殿召见了宋灯,还不待她开口,便道:“你来得正好,陪朕手谈一局。”
宋灯犹豫片刻,没有拒绝。
宋灯棋艺不及元孟,惯常是先落子的,就算如此,到了棋盘半满时一样显出颓势,她微咬下唇,很快又放开,陷入苦思冥想之中。
元孟看她一眼,笑了,却不出言退让,直到最后数子,确确凿凿赢了宋灯,方才道:“你在为何事为难?下棋都不专心。”
倒也不嫌她毁了他的兴致。
宋灯看了眼元孟,心知自己接下来的话会让他唇边笑意消失,可鼓了鼓勇气,到底开口道:“张阁老来寻我向陛下求情。”
元孟脸上果然敛了笑意,道:“哦?你今日是来替他求情的?”
宋灯道:“不,我是想问陛下几个问题。”
元孟道:“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可看了看她脸上神情,却又只是道:“问吧。”
宋灯道:“张阁老这事,背后有陛下的手笔吗?”
元孟看着她,心想,被她看穿他其实不应惊讶,随意点了点头。
宋灯又道:“是为了于姑娘吗?”
元孟惊讶,看向她,面上喜怒难辨:“你说呢?”
宋灯自顾自道:“我倒希望是为了于姑娘。”
若是为了于暮春,起码这种事不会频频发生。
元孟沉默,心知宋灯已经看穿他本意。
宋灯道:“我让张阁老再想想外边的传言,只有他自己能救他儿子。”
元孟道:“只盼他能有你半分灵慧,便不枉你这番点拨。”
宋灯抬眼,难得不敬地看向元孟,道:“陛下,他未必想不到,只是不敢信罢了。”
张阁老怎么敢信,如今不过是天子为了推行新法下的一盘棋?
元孟看向她,道:“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宋灯并未马上回答,而是问他:“张英钰到底杀了几个人?”
元孟道:“他年幼时杀了一个婢女,后来虐待了数十人,本就死不足惜,借他一用又如何。至于那商贾,更不是什么好人。”
他心知宋灯底线。
宋灯默然。
她本就觉得,以苏则明的为人,若非真查到了证据,不会放任那样的流言外传。可看张阁老的表现,他说的某些话也并不做假。现下看来,果真是元孟横插一脚。
宋灯道:“张英钰当死,可陛下不该如此。”
元孟面无表情,道:“一条本就该死的性命,拿来盘活如今僵局,让新法得以顺利推行,还能紧紧这些老臣的筋骨,有何不可?”
宋灯道:“我知此事背后大有益处。”
是以她没有阻拦,而是帮了元孟一把。
可是……
“非常之时方可行非常之事,如今盛世太平,陛下又春秋鼎盛,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角力,不该这般剑走偏锋。若是上行下效,朝中一片鬼蜮伎俩,君王算计臣子,臣子算计君王,届时陛下又该如何自处?”
元孟道:“你倒是光明正大。”
宋灯知道,元孟这是生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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