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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书后男二总想杀我》作者:向笛
文案:
佟因穿进一本惊悚小说中,成了能听见死人心声的女主。
而原男主是个偏执狂,从小收养了原女主,占有欲极强,对原主又爱又虐,事后又求原谅,原主每次心软。
佟因:对不起,不想当受虐狂。
她当即决定离开,一板砖敲得他头破血流,站都站不起来。
谁知出门被他的狗腿逮。
全村人冷眼旁观,关键时刻是一个叫李追玦的男人用一个眼神把偏执狂逼退。
他低声安抚:“别怕。”
佟因当时就热泪盈眶了,这个惊悚小说里还是有好人的。
李追玦是山神庙里的庙主,村里的人说,他是神,是风骨峭峻的君子。
后来,她跟李追玦遇见一具无头尸。
无头尸惊惧大叫:“是他!硬生生把我头拧下来的男人!”
佟因毛骨悚然地回头。
李追玦在朝她笑,笑意深深,无害至极。
她真傻,真的,单记得原男主是个偏执狂,却忘了还有个把他逼成偏执狂的变态大反派。
——
李追玦最开始遇见佟因时,她仓惶、脆弱得一只手能掐死。
他想看她挣扎、尖叫。
可她没有,她只是把他骗进棺材里活埋掉。
他躺在棺材中垂眼沉思,他应该像对待别人一样,把她的头硬生生拧下来。
匪夷所思的是,他似乎下不了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佟因、李追玦(jue)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可他后来舍不得
立意:爱与救赎
第1章 穿书
“因因……”一道沉闷像隔着重重障碍透进来的声音把佟因惊醒了。
第一反应,这变态又来了。
佟因缓慢睁眼,闷出来的汗水刺她的眼睛,她只能撑开一条缝隙地眯着。
她被黑暗四面包围,有且仅有的一束光打在她的眼睛上,让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被黑暗挤压着的佟因一抬腿,咚地一下膝盖撞到木板,疼痛驱散了疲惫的困意。
逼仄,四肢难以展开的紧迫感。
穿过来三天,在这棺材里待了整整三天,她已经很适应了,从一开始愕然又紧张,成功过度到现在只想着能给口饭吃就行。
“因因……”
没有回答,头顶圆洞中透进来的光束倏然一暗,紧接着佟因便看见一只眼睛出现在洞的另一端,那只狭长的眼睛一眨,瞳孔在癫狂中抖动,尖锐阴森。
佟因:“……”
这人老搞得跟惊悚片似的。
三天前,她不过是翻小说排雷的时候翻着翻着睡着了,醒来就在棺材里,后来她才通过守在棺材外的男人的话,知道她这是穿进小说里了。
她平时最喜欢看恐怖、惊悚类的影视作品和小说,那天也是这样,被人安利一通就兴致勃勃跑去看。
原以为是惊悚类剧情小说,没想到开头就来一段男主囚禁打骂女主的戏,把她膈应得不行,连忙退出去搜这小说的雷点。
也就是这么一搜,才知道这小说特么完全就一披着惊悚悬疑类皮的小言!
男主是个偏执狂,精神不太稳定,全程对女主不是虐身就是虐心,占有欲强又暴躁,动不动就掐女主脖子关女主进棺材里虐待。
每次都要女主嘤嘤嘤哭着求饶,一个受害者还要反过来安抚他,他才心软,然后又抱着女主各种道歉各种愧疚的。
偏偏这女主也不争气,死活离不开这个偏执狂,每次都原谅男主的暴行,作者还说是治愈系。
在佟因眼中这男主完全就是一个PUA的变态死渣男!
她熬夜刷完这小说的排雷,也不想看原文给自己找罪,于是把小说删除收藏夹就睡了,一觉醒来,她就莫名其妙成了这个女主。
这也就算了,还是被关在棺材里,她已经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了,或许她会成为历朝历代无数穿越史中第一个穿过来就被饿死的女主。
回忆之间,光线再次劈回来,那只眼睛消失在洞口,接着响起他的声音:
“因因,你又去那个人那里,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去见李追玦!因因,我并不想关你,但你太不听话……”
男主周巫的嗓音嘶哑干涩,像是几百年没喝过水一样,刺耳。
佟因缩在木箱中,感觉缩得四肢都僵硬了,血液也冷却了。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身体也严重脱水,已经没力气喊挣扎,也就当他的话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倒还是有力气翻白眼的。
“因因……”
他没得到回应,不依不挠地喊她,一声愤怒一声缠绵,情绪十分不稳。
“干嘛?”佟因没好气,她穿过来的第二日便做好决定,死就死,说不定死了还能穿回去。
“这次整整三天你都没服软,难道为了那个李追玦你就这么强硬?”周巫的声音阴冷下去,即使隔着木板也能感觉到情绪透进来。
佟因十分无语,原女主大概是哭死过去的,也没见他放她出来。
她一口气吐出去险些吸不回来,气若游丝地说:“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别逼逼了。”
谁知道外面真的安静了一瞬,下一秒咔地一声响,佟因乍然看见光,反射性想动,最后无一例外都变成微弱的抽搐。
闷热顺着打开的棺材盖窜走,灌进一阵清爽的风。
一张脸从推开的缝隙中探出,在昏暗中依旧看得出来有些病态的苍白,他的紧绷被她的虚弱打破,他呼吸骤然一滞,有了短瞬的急乱:
“因因,没我允许,你不准死!”
佟因:“……”
这作者写的霸道总裁出身的吧?这台词尴尬得能让她的汗毛从脊椎尾端一直竖到脖子。
他定眼审视她,视线落到她脸上干涸的泪痕,眉头才松散开,他探手擦她的脸颊,声音软下去:“因因,别哭……”
“滚!”这个字佟因本打算喊出肃杀之气的,可没想到饿得太狠,愣是变成了哼唧。
周巫顿时十分怜爱地瞅着她,双手一捞,轻而易举把她公主抱起来。
佟因已经放弃挣扎了,主要是没力气挣扎,她趁着这个时机,打量周巫,也打量这个地方。
这是一间满屋古色的大厅,入目都是古朴家具,或镂空或浮雕,间中搭配白瓷绿玉,帘帐低垂,十分清雅整洁,整个屋子更是若有若无一阵木香。
所有的五感细节都在提醒她,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不是她做梦,也不是幻觉,更不会是恶作剧。
她小心探眼看门外院落,光秃秃没任何花草,只有冷清清又诡异的棺材整整齐齐排列着,就是做工有些粗制滥造,看着很是一般,并没有电视剧里的精美。
佟因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棺材,而且还是满满当当这么多的,难道这男主是卖棺材的,还是古代的殓葬师?
她恼恨自己那时为什么没看完整本小说再睡,否则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连男主是什么身份都不清楚。
“你在看什么?”
周巫声音炸在耳边,佟因回神对上他的视线,果然男主能当男主让原女主不离不弃还是有些资本的。
这周巫长得是真的挺好,即便是活在现代见过电视机上的众多男星,与他相比大部分都得往后靠一靠。
眉眼开阔轮廓流畅干净,就是脸色苍白了些,眼底泛着青,从骨子里带着一股子阴郁,很有种让人一望就退避三舍的本事。
此刻,他正拧着眉,厌恶嘲弄又恨铁不成钢的机锋险些要怼到她脸上:“你还在想着他,你时不时就跑去山神庙里守着他,他知道你是谁吗?”
佟因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晚看的排雷里,就有说女主暗恋过别人,被男主硬生生夺回来的,看来现在的剧情还早,原女主还在暗恋别人。
“因因!”周巫十分不满她的走神,粗暴地把她丢在椅子上,俯身把她圈在椅子和他的中间,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力气极大,大得她还没喊疼他先手抖了。
“没,不想!”佟因求生欲很强地疯狂摇头,出了棺材之后她就不想死了。
似乎就是这一句起了作用,他脸色倏尔转变,松了手看着她发红的手腕怔然出神,好半天才愧疚地拿拇指轻抚她的手腕:
“因因,我弄伤你了,对不起,别怕,我以后不会了……”
一边说还一边小心翼翼地低头亲吻她的手腕,把佟因惹出一种从骨子里的抗拒。
身子疯狂后仰极大限度扯开跟他的距离,但又不敢把手抽出来,生怕他又发疯把她再丢到棺材里。
这死变态!
“还不快把饭菜端上来!?”周巫吼了站在他身后的两个随侍一声,转过脸又对佟因温柔道,“饿了吧?我让人做了你喜欢吃的。”
饿了还不是你害的?
佟因吐槽他,然而饭菜一端上来,她就没心思管其它有的没的,甚至没空搭理一直盯着她吃饭的周巫。
胡吃海塞了一顿,又囫囵睡了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日月几何。
不知道睡了多少日,反正醒过来是被吓醒的,依旧是大白天,如果不是她随意翻了个身,无意识瞥了一眼身旁,估计她能永无止境睡下去。
那一眼吓得她睡意全无——有个人立在她床边,死死地紧盯着她,那双眼睛,大而无神。
“怎……么了?”佟因连忙卷着被子坐直了身子。
眼睛的主人是周巫的其中一个女随侍,年纪不大,眼睛倒是很大,就是瞳孔有些涣散,像是散光加近视的人摘下眼镜之后的样子。
也没有表情,冷冰冰的一个人。
随侍也不吭声,就看着她,然后替她取了外衣,要给她穿上。
佟因知道古代有古代的规矩,不好做得太出格免的被怀疑,于是顺从地被伺侯着穿上外衣。
“我睡了几日?”佟因找了个话头,打算套套这女随侍的话。
可谁知道这随侍理都不理她,兀自端来了洗漱的盆子漱口盅之类的伺候她漱口。
佟因谨小慎微地根据常识和女随侍的动作漱口,心里却琢磨着,这规矩还挺大,随侍连话都不能说?太没有人权了。
随侍的动作很快,两下摆弄好她的衣着头发,领着她出寝室。
在出寝殿前,佟因背着女随侍把原女主装着银子的荷包和一些首饰一并捞了,这才随着女随侍来到之前吃饭的大厅。
那口关她的棺材就摆在大厅的正中间。
之前没觉得,现在这么一看,还真是诡异,想想有客人过来,一进大厅就看见一口大棺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女随侍带佟因出来后便不怎么动,只亦步亦趋地贴在她身后。
佟因想大概是周巫怕她又去找那个叫李追玦的,所以让人跟着她。
她故作无所事事地出了大厅,迎面便是大院子。
院门紧闭,阳光遍地,燥热笼罩着佟因,层层叠叠的古式衣裙硬是把她热出了汗。
这里真实得不像是书中的世界。
院子很大,周巫站在满满当当的棺材中间,指挥着几个男随侍钉棺材板,看见佟因出来一收不耐烦又厌恶的神色,擦了擦手上的木屑迎过来。
“因因……”
佟因连忙一摆手,“你忙你忙,我到后院看看,不用管我。”
说着转身就从屋侧溜了。
来后院也是有目的的,想跑总得先熟悉地形,于是佟因东看看西看看,又怕身后紧跟的女随侍看出来,只好装作闲逛的样子。
偏偏这院子什么花花草草都没有,一地荒凉,让她找不到借口磨蹭。
佟因找尽借口转了个四五遍,院墙高三米,上面还铺着瓦利碎片,不可能翻过去。
没有任何狗洞猫洞,严丝合缝得像个荒凉的监牢。
挖隧道也不可能,地面不是湿土,是干涸紧实的沙土地。
如果要跑,大概只能从正门走,怎么在周巫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跑?而且出了大门之后去哪里?这是哪个朝代?女子在这个朝代是什么地位?
佟因一概不知。
但她不会再留在这里,她记得排雷里说到剧情展开没多久,周巫有一次险些把原女主掐死了。
虽然是险些,可周巫这个人就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她不是原女主,没办法任打任骂地待在他身边“治愈”他。
佟因一边想一边慢吞吞挪回前院,探头探脑一看,周巫已经不在,大约是回了屋里,她盯着朱红的院门,要跑就是现在!
“我去外面逛逛。”
头也不回地给随侍丢下一句,便飞快地跑到院门前,佟因紧张地回头看两眼,那女随侍依旧是面无表情,似乎对她逃跑的意图并无阻拦的意思。
很好,周巫也没动静,钉棺材板的几个随侍也没反应。
佟因迅速把门闩一拔,推开一条小缝隙侧身钻出去。
第一眼,大街上热闹得很,好些轿子飞似的从眼前经过,明明人不少,却出奇的安静,没有人满为患的吵杂,只有偶尔几声交谈。
有人注意到她,侧目看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佟因总觉得那人在对着她冷笑。
她看见了很奇怪的一点,抬轿子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面无表情,目光一个比一个麻木,一张张脸分明不同,却给人一种刻板的相似感。
就连迈开的步子都是相同的,整齐划一到一种诡异的地步。
跟她身后的女随侍如出一辙。
来不及细想,她随便挑了个方向准备跑,忽然一台轿子在她面前停下来,轿子里的人掀开门帘懒洋洋地探出头来,俯视她:
“佟因?你要去哪里?”
佟因抬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女子,显然是跟原女主认识的,她目光一转便对那女子说:“你去哪?我跟你一起。”
女子百无聊赖点点头,轿子降下,佟因连忙过去打算上轿,可身后的朱红大门里传出周巫有些紧迫的声音:
“因因!你又要去找他?!”
“快走!”
佟因急急说了一声,一扭头却撞入女子了然中又有些戏谑的目光。
“因因!”周巫追出来,怒火能把佟因的后背燎了,再把她烧成灰烬。
完了,又要被关棺材里了……
第2章 逃跑
周巫大约没想过,从前弱不胜衣,声音都不敢哼大一点的佟因会一板砖敲在他的脑袋上。
所以防不胜防之下,落得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其实佟因自己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干这么暴力的事情。
一开始她其实没打算动手,在刚刚周巫要抓她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她扭头向轿子上的女子求救。
“救我——!”
那女子抬轿子的随侍人数是周巫随侍人数的两倍,只要她出手,周巫不可能赢。
谁知那女子兴致勃勃地靠着轿门瞥她,唇不启眼半睁,俨然看戏,大街上更是静悄无声,没有什么围观和指点,一个个都远远地瞥来一眼,冷漠得近乎麻木。
佟因错误估计了原女主跟女子的关系,总之她这次可能要提前被“掐死”了。
于是乎,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佟因,情急之下她对毫无防备、从来把她当作无害小白兔的周巫下了狠手。
“因因,我养你十多年,你就是这样回报我?”
周巫质问,他本以为佟因会跟他对峙,谁知道,他养了十多年的人啊,他那个“因”字一出,尾音还没落下,便拔腿跑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一句话后知后觉地说完,人已经快没影了。
“还不快把她拦下!”
不可置信外加气急败坏的周巫斜靠在墙上,血溅了青墙,他颤抖的命令一出,原本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几个随侍像是现在才活过来一样,冲上去追在跑的佟因。
那个速度,佟因可以保证,比她见过的专业运动员还要迅速。
她急出了汗,两手把长裙捞起,慌不择路地狂奔,一拐角竟是死胡同。
脚步声紧随在后,已经逼近!
佟因瞥一眼昏昏暗暗的胡同内,不过是瞬息之间,便看见一道男子的身影站在一个稚龄孩童身旁。
孩童缩着肩膀后背贴着墙,下唇抿着上唇,倔强的隐忍。
男子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手里一串糖葫芦,微微俯身递过去:“想吃吗?”
声音分明柔和。
孩童却猛然爆哭,嗓音惊天动地。
“怎么哭了?”男子低声,近乎叹息。
换来的是孩童更猛烈的哭声,能把嗓子哭哑。
时间似乎慢了,可不过是佟因的一眼,她念头一转,此时掉头定会自己掉入周巫的人手里,她胆子再大,也不是两个有备而来的男人的对手。
于是救助的话脱口而出:“公子能不能帮个忙?”
男子身形一动,似乎从黑暗中望了过来。
佟因背对着巷口,并没有看见那两双伸过来打算擒住她肩膀的手似乎被烫了一般,飞快缩了回去,再不见动静。
她也担心那两个随侍追进来,连忙闯进黑暗中,靠近了男子。
“被欺负了?”男子轻声询问她,口吻过分平易近人。
听着不像是闲事不管的人,佟因心安了不少,看来这惊悚小说里还是有热心人的。
昏暗中,似乎感觉他的视线扫了她几眼,紧接着又说:“周家的?”
佟因有一丝紧张,不会是这么倒霉遇到周巫的朋友吧?
“我……”
“没关系,你先出去巷口等我,我哄一下小孩便来。”
佟因不期然撞入他的目光中,一种再如何风起云涌也掩盖不了的笃定,不知怎的,她恍惚了一下便同意了,那一瞬,她大脑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片空白。
她忘了巷口还有两个人追着她,就这么扭头走了出去,乖乖站在巷口等着。
神奇的是,她回过神来,竟也没看见那两个追着她跑的随侍。
难道没看见她拐进来,跑过了头,窜到村子另一边去了?
巷子里,男子低头看向还在扯着嗓子哭泣的孩童,他把冰糖葫芦塞进孩童手里,淡淡道:“别哭了。”
孩童瞬间止了声音,连抽噎都不敢发出,一直拼命往后缩着,退无可退还要垫起脚再退几分,恨不能嵌进墙里面去。
“拿了糖葫芦就告诉我,魑在哪?”
孩童嘴一扁,险些又要哭出声。
“嗯?”
“那,那边……”孩童好不容易忍下来,怯懦地指了指东方。
“好了。”
佟因并没有站很久,也就半分钟不到,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时,她立马便回头望过去。
一眼便定住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气质如此出众的男人,他手里提着素色的油纸伞,伞面收起被他一手圈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袍,暗纹白底的腰带缠着腰身,很闲适的穿着。
他慢步从巷子里走出,从黑暗中走出。
分明穿得不算奢华,甚至可以说颇为单调,但佟因总觉得他身上的衣服似乎很贵。
可奇妙的是,他又有一种骨子里透出的清淡感,清淡,这个词形容人的气质可能很奇怪,但佟因就觉得这个词很适合他。
他刚刚从黑暗中迈出便撑开了油纸伞,把阳光隔绝在伞外,在他的上半身落下一片阴影。
“走吧。”
“他们没追我了,不过还是很谢谢你愿意帮我。”佟因其实没打算回去找周巫了,都逃出来了还自己回去?怎么可能。
“既然你求到我跟前,自然帮到底,走吧。”
他口吻坚定,有种替她出头的爽快感。
佟因有些感动,在这人生路不熟,一个比一个人冷漠的地方,难得还有这样一个陌生人肯帮她这个一面之缘的人,这样忠肝义胆地替她出头,这让她几乎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不用不用,我也不想连累你,真的没事了,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佟因连连摆手。
“走吧。”他没解释什么,只是再次强调,这次说完他没有再等佟因回应,倒是一转身便往周巫家的方向而去。
人都往前走了,作为求助者,佟因不能撒手不管啊,她只好也跟上去。
他步伐很稳,背影在伞的阴影下显得格外清朗,不像她晒出一身的热气。
没几步便回到周巫家门前,依旧是那几个人站在门口,似乎在等着随侍逮她回来。
在她和男子出现在几人面前时,本就不算吵闹的街上,骤然静得风吹可闻,虫鸣入耳。
周巫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扶墙站起来,有些许鲜血从指缝中挤出,露出的半边脸隔着重重阴冷,目光都要被阴沉淹没。
周巫、几个随侍还有那个轿子里的女子都在紧紧盯着他们。
不对,她环顾一下,连附近的那些路人也都停了下来,一个个准确无误地望着他们,那种目光,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一根弦般紧绷。
当男子脚步停在周巫面前时,她感觉到气氛霎时为之一肃,周巫警惕起来,轿子上的女子脖子越探越长,在等待什么。
“她是我周家的人……”
周巫脸色不太好看,但态度也算不得软弱。
“今日起,不是了。”男子轻描淡写道。
周巫铁青着脸:“不行——”
佟因有些奇怪,周巫似乎很介意,仿佛这个男子说不是就不是了,一锤定音的决然。
周巫这么忌惮这个男子?
男子似乎只是随意一眼,看向轿子上的女子:“沈家的?”
女子眼睛倏尔一亮:“对!”
“让她先住沈家。”声音轻,也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不容置疑。
“那户口怎么算!?”
“不行,因因是周家的!”
女子和周巫同时开口,不同的是一个雀跃,一个隐忍着愤怒。
男子声色不动先回答女子的问题:“户口再说。”
沈家女子面露失落,却不敢有异议。
可惜了,她本以为可以替沈家多争取一个住户。
男子这才正视周巫,语调听不出任何起伏,“富贵村所有人,都是我的。”
周巫紧绷着脸没有反驳。
他强行克制着情绪,血液在脸上凝固发黑,衬得他气质越发阴沉,半天后,他才一声不吭地转身回了院子,门关上前,从门缝里瞥着佟因。
那眼神,不是恨,而是恼。
佟因默默把所有看在眼里,当作没看见周巫的眼神,强行压下心里许多疑问,还没来得及跟男子说什么,便被沈家女子的热情拽上了轿子。
这是她第一次坐轿子,轿子抬起时,她险些坐不稳,扶了一下才坐稳了,也就这么一下,她从扬起的窗帘下看见刚刚那个男子。
他立在原地,深深望了周巫院门一会,才转身撑着油纸伞往东边的方向而去。
没有回头,她没机会道谢。
“别看了,知道你喜欢他,倒也不必痴迷到这种地步,为了李庙主离了周家户口,还找李庙主做主,你胆子真大。”
沈家女子声音里夹着似有若无的揶揄,含含糊糊却确实存在。
佟因的关注点却猛地一歪:“谁?”
喜欢他?痴迷他?
沈家女子挑起一边眉,呵地一笑:“怎么,害羞了?在我面前还需要遮掩?你喜欢李庙主的事情,富贵村谁不知道?”
李庙主三个字砸在佟因脑子里,砸起了惊涛骇浪,她快速稳了稳情绪,试探问:“李追玦……?”
“怎么?真傻了?”沈家女子狐疑。
佟因不敢再问,只能故作镇定地垂着眼睛,掩盖下重重波澜。
靠!刚刚那个是李追玦!?原女主一开始暗恋的那个人?!
第3章 阴差
“你胆子真大,喜欢他。”
沈家女子沈沛儿侧过头来看向佟因,目光莫名深沉,总有点看着街边的流浪狗,既觉得可怜,又嫌恶它邋遢的感觉。
可惜的是,佟因无视了沈沛儿的视线,她靠在轿子里,有些昏昏欲睡,对沈沛儿的话无动于衷。
她在脑海里整理她看排雷时看见的所有剧情点。
这部惊悚小说叫《皮囊之下》,据她所知,男主周巫在十五岁时把六岁的女主捡了回家,但跟一般的剧情不同,周巫收养女主似乎是另有目的。
周巫打算利用女主对付小说里的一个大反派,才一直养着她,对她管控十分严厉,饭不可以多吃一口,觉不能多睡一会。
弄得女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开始周巫对女主并无任何爱情的想法,是后来女主险些被大反派的手下杀死,周巫才意识到女主对他的重要性,之后才开始了硬把女主绑在身边宠宠宠的剧情。
大结局就是一起打败大反派离开富贵村,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只是,那个大反派是谁?
“李庙主可是富贵村的主人,他是神。”
沈沛儿强调着,硬把佟因的神魂从十万八千里外拽回来,生怕佟因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
喜欢他?你不配!
佟因忍下叹息,平平静静地“哦”了一声,表示她对“神”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这倒惹得沈沛儿多看她好几眼,觉得无趣地歪了歪嘴:“平日里你听到我这样说,可得哭鼻子,看来现在是真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佟因:“……”
算了,死猪就死猪吧。
轿子一缓再一抬一降,彻底停下来,打断了沈沛儿还要说的话。
有随侍掀开门帘,扶了沈沛儿下轿,佟因跟着下轿,还没落地,便看见轿子前面放着两张能抬起来的椅子,围着十数个一样服饰的随侍,架势有些大。
沈沛儿被随侍背起,小心放在椅子上再抬起来。
从大轿子换到椅子,全程不需要沈沛儿自己走一步。
其实也就两步的距离,难道沈沛儿是瘸的?
不过是一个念头,在她跟前的女随侍也背对着她蹲了下来,示意她趴上去。
原来不是瘸的,是有钱人家的奢靡日子……
佟因不好表现得太异类,于是也入乡随俗地被背了过去放下,再被抬起到与沈沛儿一个高度。
“以往周巫从来不让你被这样伺候,总是要你自己走,平日让你待在背上也不肯,现在脱离了周巫,是不一样了,总算有了千金小姐的范,不像从前,穷酸得还能自己满大街走。”
沈沛儿被抬着进了大院正门,声音摇摇晃晃散开来。
佟因不吭声,毕竟多说多错,她还得在沈家住两日过渡一下,不能被沈沛儿发现她不是原女主。
坐着抬椅一路大摇大摆地进入,身边簇拥着十数个随侍,像宫斗剧里的贵妃娘娘们的出行。
随行的人不少,却连咳嗽都没有一声,她穿过来后,就没见过这些伺候的人说过一个字。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这些“资本家”是不是把下人都给毒哑了。
沈家很大,就她能看见的这个角落,就比整个周家大了两倍。
与周家相同的是,院子依旧光秃秃的,花草一概没有,导致整个诺大的沈家看着像冷冰冰的建筑,没有一丝人情味。
没多久,佟因便被带到一个大厅前,椅子降下,又有女随侍蹲在她面前,她只好趴了上去,上去没多久就哆嗦了一下——被冷的。
其实刚刚背她的那个随侍也冷,只不过刚刚只是两步还不觉得,现在趴了一阵子,这人的身体像冰块,怎么也暖不起来,还把她的体温带走。
没办法,只能忍着。
于是一个随侍背着沈沛儿,一个背着佟因,跨进了大厅的门槛。
这大厅极大,几进之深。
佟因安安分分地待在女随侍背上,忽然听见一道含含糊糊,好似隔了重重迷雾般的声音响起:
“李追玦,他……”
像是幻听一样的声音,反应过来后佟因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问背着她的女随侍:“什么?你说话了?”
女随侍闷声不吭,佟因以为的确是自己听错,没再问,专心打量这个大厅,就在这时候,又是一声:
“李追玦!他!”
一响又淹没了。
佟因扶着女随侍的肩膀探头看她的侧脸:“是你在说话?”
女随侍安安静静,嘴唇紧闭,没看她一眼。
佟因拧了拧眉,总不能是她幻听了吧?
“爹。”
前方沈沛儿被放到椅子上,轻轻喊了一声,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
佟因抬眼一看,便挪不开眼睛。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正中高位,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不正常的是他的身形——他太胖了。
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人的标准,他坐在特制的宽大椅子上,身上的肉即便隔着衣服都能看出下垂,像融化的冰激凌,佟因怀疑没多久他的肉就要顺着椅子流到地上。
一个能顶三个正常男人。
他的面前一张长桌,桌上的珍馐美味摆得满满当当,比皇帝用餐还要奢华几分,味不知道,色香是极佳的。
佟因移开自己没见过世面的眼睛,乖巧地喊:“沈叔叔。”
他的五官被肉挤着,有些困难地抬眼,随意扫了扫佟因:“李庙主让来的?”
“是的,爹。”沈沛儿替佟因回答了。
“既然来我沈家,我便先与你说清楚,沈家从不留非我家户口的人住下,但既然是李庙主开口,我自然能破例,就是得守我家的规矩,其实也没什么规矩,就是不能笑。”
不能笑,倒是一个稀奇的规矩,佟因点头:“知道了。”
沈家主深深盯着佟因,陷在肉里的眼睛闪出精明的光,半响,他对沈沛儿道:“沛儿,既然是你的朋友,让她与你睡一屋,起码晚上她能拦一拦你。”
拦一拦?什么意思?
佟因想问但没机会了,沈家主让随侍把她们送了出去,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沈家主埋进了满桌的食物中疯狂进食,而沈沛儿似乎习以为常。
随侍抬着两人拐进一个小道往后院而去。
“我以前没跟你说过,我在晚上‘阴差’来敲门的时候总是不□□稳,老是有去开门的冲动,开了门是什么后果你也知道,所以每晚我都是把自己绑在床上的,今晚你在,我也就不用绑了,你看着我,有什么不对劲的你记得拽着我别让我去开门。”
沈沛儿口吻稀疏平常地说道。
阴差!?
佟因琢磨着她话里的信息,越琢磨缺越觉得不对劲,不仅这里不对劲,这个村子处处都不太对劲。
她一开始就察觉到不对,但也没有此刻这么浓烈。
原文是惊悚小说没错,但她没看过正文,不知道是个怎样的惊悚世界。
现在这么一听,不会是……有鬼吧?
“我好饿……好饿……”
一道有些飘忽尖锐的声音从侧边的屋子里传出,彻底打断了佟因的思路。
这声音的主人像是掐着嗓子在喊,有种说不出的癫狂。
佟因侧眼看过去,侧边的屋子窗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猛地一探,把脑袋钻了出来。
是个中年女人,她脸上有道疤,眼底乌青一片,头发乱作一团,形象如疯子,疯狂的饥/渴几乎要从眼神里窜出来,把她自己淹死。
随侍抬着沈沛儿挡在佟因的面前,彻底隔绝了佟因的视线,她恼怒地冲着随侍大吼:“把夫人拦回去!”
“我好饿!”中年女人挣扎着要从窗里扑出来,被守在门边的随侍面无表情地摁了回去。
“别看了,是我娘,她不太行了,总有一天会被敲门的阴差带走。”
沈沛儿没什么所谓地说了一句,便继续往前去了,佟因多看了那屋子几眼,越看心里越毛骨悚然。
她现在意识到,这书里的世界,好像……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这特么似乎真的是一本惊悚小说啊!
“晚上被‘阴差’带走的人,第二日都会被发现死在村子西边的墓地里,所以,晚上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沈沛儿在佟因耳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已经快要睡着了。
佟因扭头看了看沈沛儿,眼皮子已经彻底闭上,睡得很沉,现在反而是她睡不着了。
穿进小说里之前,她是剧组的特效化妆师,跟了无数个剧组,什么女鬼、丧尸、妖怪等等,多丑陋恶心的生物她都给人化过。
形象多恐怖的人她都不怕,因为早就看得麻木了,反而很喜欢看些恐怖片什么的刺激灵感。
但是现在真的身处这个世界,意识到很可能会被这些“东西”伤害的时候,她没办法不担心自己的小命,还有以后的命运。
她往熟睡的沈沛儿身边缩了缩,感觉到真实的体温后才安心了一些。
夜深下去后,这个世界的天地好像一瞬间失了声,没有什么夏日的虫鸣鸟叫,没有正常打鼾翻身声,反而有种凝滞的沉重和紧绷。
习惯了城市不论白日夜晚都不消的噪音,这种极端的宁静让佟因无法入睡。
她在黑暗中瞪着床顶的帐幔,似乎盯着看了许久,忽而看见洒进来的月光缺了一角,她目光抖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咚咚两下的敲门声。
佟因可以肯定没有脚步声!一点也没有!
她缓慢地扭过脖子,看见一道人形剪影出现在门外,抬着手,不依不挠地敲着这扇一脚就能踹开的木门。
咚咚……
此时此刻,她在想外面那个人形的家伙,会有一张怎样恐怖的脸?
第4章 声音
“你想走?去哪?离开这个村子?”
沈沛儿被随侍伺候着,整个如被摆弄的木偶,用不着她动一根指头,随侍们便替她更换好衣裳,洗漱完成。
她的起床,只需要抬一抬眼皮,以及动一动嘴皮子。
佟因默默自己穿上外衣,努力忽视沈沛儿植物人似的生活方式,笃定道:“对,我想走。”
村子外的世界肯定很大,小说故事围绕村子发生,只要她离开了这个村子,便算是脱离了小说内容的限制,换句话说,按照逻辑,村子外应该没有这么玄幻。
想起昨晚,佟因还是觉得有些心累。
按照国际惯例,惊悚片里面不听劝告的炮灰,通常会是死得最快最惨的那个。
佟因没打算当这个炮灰,所以她只是和那身影互相瞪着,瞪了整晚,再没有别的动作。
一直到黎明破晓前,敲门声才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每晚这样一整宿一整宿地折腾,她真的撑不了多久。
这话听得沈沛儿皱起眉头,有些嫌弃:“你哪根筋疯了?先不说你出得去出不去,就你这个想法,好好的村里富贵日子不过,去村外过穷酸日子?”
佟因觉着这话违反了她的常识,意思是这村子已经是这个世界很牛逼的存在?即便可能被“阴差”带走,野外横死,也要留在这?
“别想了,就算你愿意去过那穷酸日子,你也出不去!”沈沛儿冷冰冰丢下一句,又道,“走吧,你就是被周巫管太严,没尝过富贵村的好玩意儿,今儿我带你去尝鲜,你就舍不得走了。”
“去哪?”佟因按捺住马上离开的强烈欲/望。
沈沛儿没有用语言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对她神秘地扬扬眉。
意味深长得让佟因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离了沈家,坐着轿子一路往东而去,并没有很长时间轿子便停了,佟因掀开门帘一看,一座古楼在她面前出现,门口停了数不清的轿子,还有人被背着进进出出。
她往古楼原本应该放牌匾的地方瞧去,什么字都没有,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
沈沛儿:“进去吧,我还约了何温年。”
佟因不想被背着,实在是冻得难受,左右之前原女主也是自己走路的,便也自己走了。
刚一踏进去,她耳朵便险些被炸掉,那种铺天盖地的声音一下子全涌进来,一句句话重重叠叠如蝗虫过境的嗡嗡声。
“他,是他!”
“救救我,我不想死……”
“救我!”
“下面好孤独,你来陪陪我……”
含糊黏腻的声响,与佟因上次在随侍背上幻听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这爆炸式的音浪只是一瞬间,她反应过来想细细去听的时候,反而听不见,彻底恢复了安静。
她打量这个古楼内的大厅,三层的建筑,中间大厅挑了三层高,空旷大气,地面上一张张桌子坐满了人,有人说话,有人大笑。
笑声虽刺耳,音量倒没有刚刚那么夸张。
佟因视线一歪,便注意到那些说话的人身边,都靠着一个笑容诡异的人。
皮笑肉不笑,嘴角弧度翘起,便像是定格住了再纹丝不动,眼底毫无笑意,全都是一副刻板的笑容脸。
就一如……高速公路收费员的笑,机器人般的公式化。
“何温年在几楼哪个桌?”沈沛儿问门口旁那张笑脸。
那人笑容弧度不变,指了指二楼靠栏杆的一张桌子。
沈沛儿丢下一句:“找两个相貌好的过来招呼我们。”
佟因跟着上去,便见到那个何温年,是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一件绸袍穿得跟挂在衣架上似的,脸颊凹陷目光浑浊,一副纵欲过度的萎靡样。
他的身边同样坐着一个笑脸女子。
他搂着女子看向佟因,垂涎的视线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扫一遍,阴阴笑了声:“佟因又漂亮了,周巫把你养得真好,皮肤嫩得让我好奇……手感。”
说着,他手不安分地摸了身边笑脸女子一把,视线却一寸不离地死死缠着佟因。
仿佛摸的不是那女子,而是佟因一样。
佟因对这人第一眼便没好感,当作没听到地坐下,两个长相帅气的笑脸男子走了过来,一个坐在佟因身边,一个坐在沈沛儿身边。
此时佟因已经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青楼,还是男女都有的那种。
“何温年,收起你那恶心人的眼神,佟因是李庙主弄过来的,现在在我家,你想动她还得问问我,别的时候我不管,在我家住着的时候你就别想了。”
沈沛儿冷冰冰地呵斥了一声,何温年也就收了视线,她再朝着佟因身边的笑脸男子抬抬下巴,对佟因说:
“今日好好玩,我请,先吃饱喝足,晚点再好好享用。”
那个享用是什么意思,心知肚明。
佟因扭头看她身边的笑脸男子,那张脸帅是帅,高鼻深目棱角分明,她自认是个会欣赏帅哥的人,可对着他那个刻板的笑,却半点兴趣都生不起来。
几人喝酒吃东西,佟因默默听着他们谈天说地的胡侃一通。
说也就罢了,手脚也不甚安分,全程对着那笑脸人动手动脚,毫不避讳,偏偏那几个人是一个字不吭。
“说起来,周巫也是个帅气的,他也有本事,你们周家就两个人,他作为家主提供了全部价值,你半点价值都提供不了,全靠他养着,能安全活到现在是他的功劳。”
“谁说不是呢,谁不知道咱们村子住户越多的家庭越能提供更多的价值,两个人的周家能混出这个规模,周巫也是个厉害角色。”
两个人说着关于佟因的话题,然而佟因的注意力都在身边那个像水一样软在她身上的男子,她想把他推开还做不到,花尽十八般武艺就要缠在她身上。
“你们聊,我出去透透气,我在外面的轿子等。”
佟因猛然站起来彻底摆脱了那个男的,迈腿就走。
她还没有开放到接受嫖。
“啧,”何温年在佟因背后讥讽笑了声,“怕是知道李庙主在这边捉神兽,赶着去看。”
沈沛儿露出一脸了然,笑得意味深长,“原来如此,便让她去吧,倒是深情得很。”
“哭包佟因也学会撒谎了,从前她每日蹲在山上偷窥李庙主的时候可没撒过谎,哈哈……”
两个人笑作一团。
佟因听了个清楚,越发干脆地离开这个气氛压抑又糜烂的地方,出了这个青楼呼吸到清凉的空气,她才觉得活过来。
缓缓吐了口气,她方才真的有种险些被他们拽着一起腐烂到地底里的感觉。
她无意中一瞥,发觉青楼、赌坊、酒馆、饭店等等因有尽有,出入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只是一家家馆子都没有招牌,准确地说,是整条街她看不见一个字,若不是看见里面的场景判断出来,她大概都不知道是干嘛的。
她正要一一细看过去,忽而手腕被一道不容反抗的力气一拽,被带到青楼隔壁堆放杂物的昏暗巷子里。
咚地一声闷响,她被推到墙上,紧接着愤怒便扑面而来:
“才一日,你便学会来这种地方!你继续在沈家住下去就会变成他们一样的家伙,我对你教导了十数年,最终你还是变成了这样!”
周巫这一砸可把佟因砸得后背肩胛骨发疼,生理性眼泪都快被他砸出来。
他掐紧了佟因的肩膀,愤怒无可发泄,动作力度便越发没轻没重,他克制着咆哮,忍得声音发抖:“跟我回家!”
混乱中,佟因咽回两声痛呼,不甘示弱地睨他:“放手!”
周巫动作停顿了下,似乎在诧异她这种生硬冷漠的态度。
因为青楼很高几乎挡下所有阳光,导致巷子很暗,比之前见到李追玦时的巷子还要暗几分,乱七八糟的箱子木桶竹棍堆在一侧。
她只能借着从街外溜进来的些许光线勉强看清周巫的轮廓。
也就是这一眼,她似乎看见周巫身后有张脸,她眯起眼打算看清楚一点,那张脸却好似电视机信号不稳般闪烁了一下,消失了。
佟因:“……”
不会大白天见鬼吧?
“因因,别离开我,我需要你……”周巫声音毫无预兆地软下来,甚至带上了些许卑微的哀求和小心翼翼,他忽然一下把佟因紧紧抱住,浑身在抖。
犯病了似的。
“你烦不烦!”佟因一心去寻那张脸,实在没心思应付周巫。
但凡他能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她也不至于这么抗拒他。
佟因在他怀里无语地撑着拉开两人的距离,一抬眼正想再说话,黑暗中凭空出现一张女人的脸,一张好好的脸却有半张像是腐烂了,像朽木像腐叶。
女人的嘴唇猩红,就凑在周巫的后脑勺吐气如兰。
那双眼睛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凝在佟因的身上,周巫一无所知。
佟因盯着这张脸,或许是职业病,反正第一个反应是,哪个大师做的特效,贼逼真!
紧接着她看见那个女人的手抬起来,指甲长好几厘米,往周巫的后脑勺探去。
佟因脸色骤变要喊出声,那女人却忽然忌惮什么般猛地一缩,带着她的长指甲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与此同时,周巫也急忙松开了佟因,二话不说拽着她的手腕,拔腿就往巷子外跑,紧张惊乱:“快走,他来了!”
也就是这下,佟因才看见他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把匕首。
原来这家伙知道有个女人在他身后!刚刚那副浑身发抖卑微得不行的样子还真骗了她,能拿奥斯卡了好吗!
佟因感觉到周巫的手心渗出了汗,他显然紧张,她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巷子,只见一道黑暗中的身影一闪而过,从容不迫地进了那巷子里去。
被周巫拽走的佟因没有听见——
“还不出来?”
“庙主……”声音诚惶诚恐。
“回庙禁闭。”
“我只是想……”一字比一字轻,最终彻底低下去。
“我看见周巫和他养的那个丫头,她有特殊能力,能听见死人的声音,周巫养着她,分明居心叵测!”
女声挣扎,但对面隐在昏暗中的身影看不出情绪变动,她失了措:
“这样阴险狡诈的物种,卑劣可恶,好看的皮囊下是肮脏的灵魂……”
义愤填膺的女声停了一下,小心翼翼道:
“你不开心,不如我替庙主杀了他们一了百了!像从前一样把他们的脑袋取下来给你赏玩!”
始终未有回复,女声惶惶不安,匍匐在他脚下:“庙主……”
“把人带过来。”
“谁?”
“她。”
死的还是活的……?
第5章 墓地
被困在周家后,佟因百无聊赖地洗了个澡。
洗澡时看见的烙印让她放弃了缓几天再离开村子的打算。
那是位于锁骨上下,形状像梅花一样的烙印,已经有些淡,指尖抚上去能摸不到明显的凸起,看着像是时间已经不短的烫伤。
周巫真是够变态的,居然还搞这个……
她再没那个心思洗下去,生怕洗着洗着他会冲进来。
佟因翻衣柜,收拾了几套轻便低调的衣袍,中间看见一件小小的天蓝色道袍。
暗纹精美布料细腻,仙得不行,大小是小孩子穿的,让她多看了一眼,没多想。
钱、首饰、衣服拿好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她在等,等“阴差”来敲门。
那个时候的周巫绝对不会出现在院子,周巫也没有锁着她,既然如此,这就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佟因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阴差”,这个决定或许会让她死去,但她抱着一丝侥幸,毕竟是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下成长起来的现代人。
她相信科学!
虽然她穿书本身就不太科学。
但她宁愿死,也不想天天生活在压抑和禁锢之中。
夜深下去,世界渐渐变得一片死寂,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她昨儿听了一夜的敲门声,来了……
这敲门声明明近在眼前,却总有种含糊游荡的飘忽感,一如和尚敲的木鱼,敲在人的心头,拽出藏在心底深处的异样情绪。
开门,来开门……
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佟因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缓步来到院子,冰凉的月光洒在院子里,落在满院的棺材上。
周家的随侍都消失不见。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透过木门刺进来,准确无误地劈在佟因的身上。
她倒要看看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佟因再不多想,两步越过去啪地一下干净利落地拉开门。
迎面一张嘴巴能咧到耳根的诡异脸,佟因浑身紧绷抬手就要拿木棍揍,谁知道定眼一看,居然还是见过的。
“你……”
青楼里缠在她身上的那个笑脸男。
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会,佟因也没见这个笑脸男有什么动作,她便试探着侧着身越过他,他也只是目光追随着她,并没有别的动作。
月色下,佟因看清楚了深夜里的富贵村,原来在每家每户门前敲门的,就是一到晚上就消失的随侍,有的门户紧闭置之不理,也有的开门了。。
开门出现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步伐诡异绵软的人跟在随侍的身后,那些人像失去了理智,形状癫狂。
其中有一个还是她认识的,沈沛儿的母亲,她在地上蛇一样地爬,爬的时候手里摸到什么都往嘴里塞,叫喊着:“好饿……好饿!”
佟因马上想起沈沛儿说过的话——没什么用了,撑不了多久就会被“阴差”带走。
“你,意识还清醒。”
声音响起的时候,佟因手里的木棍便甩了出去,啪地一声断在了半空,她定眼看了看,是个披着羽毛披风的陌生男人。
看不见他怎么出手的,反正木棍没砸到他,就断得干干脆脆。
“难得,”他毫不掩饰他的诧异,形状细长、眼尾稍稍有些吊起来的眼睛打量了佟因的行头一眼,“村口在西边,过了墓地就是。”
他从她的包袱里看出她的意图,并且没有阻拦的意思。
佟因警惕地退了一步:“你为什么告诉我?”
这种情况这种时间出现的,都不会是什么正常人。
“因为我正好奉命来接你。”
佟因心里的狐疑越来越重,男人冷硬的脸庞侧了侧,补充:“庙主的命令。”
李追玦的称呼一出,佟因松了口气,她小心地回头看了看周家,问:“他让你来帮我的?”
男子嘴角意味不明地扯了扯,不回答,只是一抬手让她走。
佟因没有再耽误,跟着男子的步伐往西边而去,一路上她跟疯掉的那群人是同样的路线,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越走气息越弱,走到最后便直接断了气,死在了路边。
这样的场面让从没见过死人的佟因脊背发寒,不敢多看,她自身都难保,实在没本事救他们。
两人在墓地旁驻足,不远的地方佟因果然看见了村子的高门,只是夜里看不太清楚,但她肯定那就是村口,这个男人没骗她。
她捏着包袱,回头看向男子,感激地说:“谢谢你,也麻烦替我谢谢李庙主,他是个好人。”
男子静看她一瞬,眼睛眯起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抬手一推:“进去吧。”
那一推像是闪电般的速度,佟因甚至来不及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的,便感觉脚下骤而一跌,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看不见边际的墓地之中。
而那个男子却不见踪影。
佟因:“……”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点诚信可言了!
她环顾四周,这个墓地里有很多树,但都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摸上去树像是腐烂了一样,没有生机。
月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小土包在佟因的面前拱起,上面随随便便插着木板做的碑。
有些更随便的,坑都挖了,棺材还没埋进去,就这样歪歪扭扭地被丢在坑旁。
佟因原本是不害怕的,她胆子不小,但刚刚亲眼看见一路爬一路死的那些人,如今再身处这样的环境,还真的是有些发怵。
她谨慎小心地绕了几圈都没找到她进来时的方向,甚至没摸到墓地的边界。
就在她打算着要在哪个坟头靠着缩一晚的时候,一道身影提着灯笼而来,冰凉的月色和飘忽的烛光映着他的眉眼——有些清冷。
他一步步靠近,在诡异黑暗的环境里闲庭信步,几乎融在背景之中。
“李庙主……?”佟因有一瞬的吃惊。
“迷路了?”他在她面前站定,微不可查地扫一眼她身上的包袱,摇曳的烛光挡下他眼中的重重隐晦,“我带你出去。”
他继续往前走去,佟因连忙跟上,她在他身后道:“实不相瞒,好像是你的下属把我丢进来的。”
“嗯?可能失手了吧。”轻描淡写的不置可否。
佟因:“……”
失手?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可信呢?
两人走了一段路,佟因感觉周边的环境根本没变化,怎么绕都是在墓地里,但见李追玦每一步都走得信心十足,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质问人家。
毕竟人家是这个村的主人,肯定知道路。
可半个时辰后,当再一次绕过被随便丢在坑外的棺材时,她停下了脚步:“李庙主,我们已经第三次路过这里了,这口棺材我认得。”
他回头,烛光跟着一晃,看不清他的神情,就听到他轻飘飘道:“是吗?我也不知道出路。”
“……”佟因。
您耍我呢!?
“看。”
李追玦的声音响起,他抬了抬下巴。
佟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凭空飘起一片蓝绿色的光,飘忽不定、若隐若现,看着就十分诡异莫测。
是鬼火。
这还是佟因第一次见到真的鬼火,现代墓地埋的都是骨灰,已经不可能看见这样的现象了,她忍不住好奇瞪着看了许久。
心里在感慨,要是手里有手机相机就好了,能拍下来发朋友圈。
“你不害怕?”
李追玦忽然开口,佟因收回视线看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里的灯笼已经熄灭了,他的脸淹没在夜色之中,但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一动不动地缠着她。
佟因很敏锐地察觉到,他视线中有一丝黑暗也掩盖不住的审视。
她走累又站软了,便稍微歪了歪身子,靠在那没埋进坑里的棺材上,笑道:“这鬼火其实很科学,不可怕的。”
“科学?”李追玦意味不明地重复这个词。
“对,鬼火的产生其实是因为死去的尸体腐烂,被细菌分解后产生含有磷的气体,加上最近天气燥热,温度到了就会着起来变成可以看见的鬼火。”
佟因说完才觉得跟古人科普鬼火这事,他肯定听不懂,古人迷信,说不定还觉得她胡说八道。
谁知道李追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趣的说法。”
这下换到佟因愕然了,细菌啊、磷啊啥的,您真的听得懂吗?
“李追玦……”
“救救我!”
“他,是他!”
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又来了,一下子把她因为逃跑成功而活跃起来的心情打得稀巴烂。
她烦闷地揉了把脸,忍不住问李追玦:“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追玦有一瞬的静默,再开口时口吻便带上了微不可查的寒霜,些许阴沉,些许森冷:“什么声音?说了什么?”
佟因察觉到气氛不太对,拧了眉,“说了你的名字。”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还说了什么?”
莫名的,他身上出现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佟因下意识后退一步,但因为她靠着棺材,所以脚后跟便踢到了棺材板,咚地响了一下。
这一下,那些声音忽然停了,过了半秒左右才再次响起,也就是这么一下,佟因听见其中一道声音来自棺材内部。
她手按着棺材盖,眼里压不下震惊,里面的人……没死?
忽然,像是捕捉到什么一般,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不会都是李追玦布置的吧?
下属把她带过来,他出现带着她绕圈子就是不出去,见到鬼火,把人藏在棺材里吓她,问她为什么不害怕……
为什么不害怕?害怕会如何——会扑过去抱着他尖叫求安全感!
这个念头一如电流,一下子流窜到她的四肢百骸,她又惊又茫然地盯着李追玦:
“你……”
“想泡我?”
“不对,古人应该叫……求爱?”
李追玦准备再逼近一步而抬到一半的脚僵在半空,气氛凝固半响,他脚缓缓落地,再重新点起灯笼。
火光映了他满脸,一张很冷清又有书卷气的面孔,他不明所以地低笑了声:
“对,不可以?”
佟因:“……”
李追玦拿的居然是深情温柔男二剧本!
第6章 怪物
今夜是满月,月光落满了院子。
周巫站在院子之中,愕然爬了满脸,他扑到大开的院门探头看出街外:
“因因——!”
她开门出去……了。
“因因!”周巫飞奔出了大街,之前的队伍已经在大街消失,如今已然恢复一片死寂。
地面上的爬痕和脚印昭告着一切,周巫心神俱震。
因因……被阴差带走了,一如十多年前他的父母那般,开门出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第二日只能在西边的墓地旁看见他们的尸体。
死状惨烈,他犹记得那一幕,当时吐了三日三夜,再回忆当初的场面,那一张张脸换成了佟因,他被自己的想象击倒,混身痉挛。
哇地一下,他伏倒在地,吐得昏天地暗,间中夹着呜咽声,泪水混了进去:“因……”
她死了!因因死了!
没了因因,他孤身一人,这辈子也不可能摸清楚这个村子的规则离开这个地狱!
那么……
思想凝固起来,恨意冲破所有悲伤和茫然,他狠狠擦了嘴,狰狞着面目扭头回了屋子,大院的门被重重摔上,惊了墙角上等着吃腐尸的乌鸦。
他拿着锯子,一遍又一遍地锯着棺材的木板,他眼底的阴冷无法驱散,只剩下麻木的恨意,一遍又一遍——
“李追玦,我发誓不是你躺进去,就是我躺进去!”
因为用力过度,锯条脱了柄,唰地擦过他的皮肤,他阴沉地盯着冒血的手背,癫狂地狠摔了锯子。
下一秒却靠着棺材滑落跌坐在地,捂了脸又哭又笑,任由手背鲜血横流:
“佟因,你为什么不听话!?”
“佟因?”
李追玦开口。
“嗯?怎……么了?”
佟因其实有点尴尬,他刚刚是承认了他的感情,算是在表白了。
可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啊!艹!
她怎么也没想过,李追玦跟原女主居然是互相暗恋的戏码,那男主周巫岂不是为了私欲拆散鸳鸯?
太可惜了。
温柔深情的男二永远是她的爱。
从前看小说,她喜欢的永远是深情又无法得到爱的男二,而且很多作者为了表现男二们爱女主爱得死去活来,通常让男二孤独终老,爱而不得。
每次看到这样的男二,她都心疼不已,恨不得扑到书里面去把男二抱走。
越想越觉得李追玦可怜。
而现在这个可怜的男二正在深情款款地等待着她的回应,她硬着头皮避开他痴缠的视线。
要怎么拒绝才不伤害他的自尊心?
正在苦恼之时,耳边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一直在嗡嗡嗡地响,烦得不行,佟因一巴掌拍在棺材盖上道:
“先安静一下可以吗?”
逼逼叨了这么久,这棺材里的人不累吗?
等等……不对。
忽然,她意识到什么,摸索了一遍棺材,发觉不对之后拧了眉:“这人在里面这么久,是怎么呼吸的?”
棺材上没有留透气孔。
佟因感觉到李追玦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下子暗沉了几分,她扭头看过去,只见烛光晃荡,映了映他清淡的眉眼。
他并不吃惊。
下一秒她的手里被塞上了灯笼,他把她往前推了一把,语速稍微提了提,道:
“已经夜深,既然找不到出路,便先去我庙里住几日。”
不是询问,是命令,似乎不允许佟因拒绝,她被他推得往前走了几步。
“沿着这个方向上山便是。”没了灯笼,他的身影被黑暗淹没,她看见他的轮廓似乎回头看了一眼,而后便赶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棺材里的……”
“我的下属会处理。”不容置疑。
“他刚刚不会是在求救吧?”
佟因觉得为了吓她弄出人命不太好,谁知道李追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求救?”
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讥诮。
就在两人走远了些许后,佟因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骤然上升,昏黑的墓地里也亮了几度,明白是哪里着火了,便回头想看看,可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手腕便被捏紧着往前拽了一下。
那只手十分冰凉,很有力度,她注意力被带了过去,看见李追玦骨节分明,且有些轻微泛白的手指。
“快到了。”
佟因这个时候再回头,除了一团黑再也看不见什么,刚刚的温度和火光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刚刚是不是着火了?”她刨根问底。
“嗯?”他满脸写着不知情。
佟因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穿到这本小说里之后莫名其妙的事情遇到不少,这么一想刚刚那火光根本不算什么,也就没继续追问。
但有一件事她是真的好奇:“我来时见到那些失去了理智的人,一个个都死在墓地旁,李庙主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李追玦脚步不停,一路领着她上山,周边的树木依旧不变,但地势已经越发高了,他声音在山间回荡,空灵得不像人的嗓音:
“知道。”
佟因的好奇心使她追上去与他并肩,“李庙主愿意跟我讲讲吗?”
他似乎看了她一眼,明灭不定的目光。
“再无法提供价值的人,就会被清洗,富贵村需要的是能提供价值的人。”
“什么价值?”佟因追问。
李追玦脚步稍停,转身,天将要亮,黎明前的那一瞬是全天最暗的时刻,他把整片山林都衬成了背景,清晨的露水似乎把他沾染得越发清冷。
“你什么都不知道?”
毫无疑问的质疑。
很有些压迫感,□□裸的审视。
佟因担心自己暴露不是原女主的秘密,故作镇定:“知道的不多,想知道更多。”
他一步步靠近她,一步一句,诡谲莫测:
“愤怒、恐惧、嫉妒、懒惰、欲/望、暴食、贪婪。”
字字敲心,如巨石落水,激起惊涛骇浪。
他逼近,凑在她的跟前,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声音似有着诡异的吸引力,声息低下去,再低下去,变成了呢喃:“这些让人厌恶的情绪,是这个村子为之成长的能量。”
佟因僵在原地,她感受到他冰凉的呼吸,穿来之后村里见到的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使她脊背发寒。
“是谁……”
导致的?
他附在她的耳边轻笑,笑声深深:“一个……怪物。”
万籁俱寂,死一般的静默。
一只发出嘎嘎刺耳叫声的乌鸦扑腾着从山林间飞过,太阳缓缓升起,破晓的那一瞬,微弱的阳光笼罩着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
“山神庙,到了。”他拉开跟她的距离,示意她往前看。
佟因呼出一口憋闷的浊气,扭头看过去,一座寺庙模样的建筑展现在她的面前,红墙灰瓦,原木大门,门前两座饕餮神兽镇庙。
李追玦俯身吹熄了她手里的灯笼,率先往庙里走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半响,没动,他察觉到,衣袍轻动,回头看着她,没开口。
气氛陷入困境,无人打破。
“那个怪物是谁?”佟因捏紧了灯笼的棍子,一闪而过的紧张。
“我也在找他,怪物不会光明正大站在我们面前,他只会藏在阴暗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窥视所有的人。”
他声音染了清晨的寒,听不清楚起伏情绪。
佟因看着他染了晨间阳光的眉眼,暖光下那一抹难得的温柔无法骗人,她心里松了松,小说里的男二定不会伤害女主,她定了神上前。
李追玦抬手推门,明明看着十分厚重的木门,他却只是举重若轻地一推,门便轻而易举地在他们的面前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条石路。
她跟着迈入,一眼便看见石路两侧整整齐齐站着一溜的随侍,看见李追玦的一瞬间,唰地一下跪倒一地,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用眼神迎接他们。
寂然无声,气氛森冷,连呼吸都听不见。
“周巫跟你是什么关系?”他一路领着她穿过人群,七拐八拐地往里走着,这个寺庙比沈家大太多。
清晨的太阳明明不小,却像是被什么屏障挡了一般,怎么也照不进来,四周更是静得像坟墓,连鸟叫都听不见。
没有半点生活气息和人气,像隐藏在昏暗之中,阴冷。
佟因一边打量,一边回答:“他在我小时候收养了我。”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看我可怜?”佟因随口一答,忽而便感觉到李追玦轻飘飘的视线滑过来。
“可怜?”
佟因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周巫到底为什么收养她,排雷看到的内容又不能跟他讲,便胡乱地点头:“对,李庙主好像很好奇周巫?”
实在是从见他开始,也没见他问过她什么,所以才有这一句。
他继续往前,似是若无其事,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因为嫉妒。”
“……”佟因手一抖,灯笼险些从手里滑落。
这人能不能隐藏一下他的小心思,他再这样明目张胆地表达爱意,她真的很难做啊!
这个男二这么会撩,小说里的男主到底是怎么把女主抢到手的!?
这真的不太科学……
如果她是一直生活在富贵村从不打算离开的原女主……
对不起,她选男二!
第7章 故事
山神庙极大,其中厢房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可除了李追玦住的主殿外,全部都空荡荡,冷冷清清根本没有住人。
他让她随便挑一个,佟因认真地挑了,结果发现这些厢房的大小格局布置如同模板一般,完全一致,分毫不差。
她便挑了个主殿附近的,实在是离主殿远的话连人声都没有,静得可怕,她不太习惯这种死寂,想着主殿旁边起码还有个李追玦住着。
厢房的布置几乎称不上是布置,四堵灰墙,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巨大石块做成的床……
没有床褥,原本佟因折腾了一整晚,困得不行,躺下便睡,谁知道硬是被冷得睡不着,把她带来的衣服都铺上去也挡不住的阴冷。
最后翻来覆去愣是冷得半点睡意都没了,直接多穿了几件衣服出了厢房。
大约是八点左右,庙里的天气似乎跟山下不同,明明该是阳光明媚的时候,却总蒙了层雾似的,清凉渗骨。
她晃到主殿前的空地上,一群猫或躺或蹲,一眼看过去,至少有十来只,都是名贵品种,一只比一只漂亮。
佟因曾经是云养大队中的一员,见此兴致就来了,可这庙里的猫也跟着主人一样高冷,不带多瞧她一眼,她上去它们就躲。
佟因捏着腰带剩下的尾巴当逗猫棒,那些猫正新奇凑过来,忽然又像是感觉到什么,一只只瞬间从尾巴炸毛炸到脑袋上,惊恐地一哄而散。
“我以为人类需要睡觉。”
声音从身后响起,佟因回头去看,见李追玦从薄雾中走出,身后跟着昨晚她看见的身披羽毛披风的男人。
李追玦说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时,并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
人类?他称呼她为人类。
佟因一下子想到沈沛儿称呼李追玦为神,她心下震惊压不下,露在面上:“李庙主真的是神?”
一辈子这么长,她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神。
这到底是什么小说,居然还有神?她再一次后悔当初没有看正文。
他似乎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笑得饶有趣味:“神?”
这时候佟因才看见他手里拿着生肉,他随手一丢,把生肉丢在地上,苍白的指尖淌着暗红的血,越发衬得他皮肤森白。
刚刚一哄而散的十几只猫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身上的毛依旧炸着,似乎被美食诱惑了,弓着身子伸着爪子试探那块生肉。
李追玦就这么睨着这些惶惶不安又小心翼翼的猫一步步上前吃肉。
这些猫在怕他,明明他是主人,可在宠物和主人身上并没有那种相处良久的和谐感。
“你不喜欢猫?”佟因感觉到了,他看猫的眼神,像看着死物。
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养?
“猫是一种阴冷的生物。”他擦着指尖,细致至极。
“一个独居老人极爱猫,养了十数只猫,好吃好喝养着,老人暴毙在家中时没人知道,在那十几日的时间里,你猜发生了什么?”
他逼视着她,在佟因的余光里,那十几只猫疯了一般撕咬那块生肉,鲜血淋漓,她目光凝了凝。
一阵穿堂风吹过,带来阵阵从尾椎骨窜起来的阴冷。
“老人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而他养的那些猫把他的尸体啃食了,干干净净。”
“你说,那些猫是从什么部位开始吃?”他轻描淡写给她勾勒出一副众猫吃人图,“从嘴唇开始。”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嗓音过分平淡柔和,却给这个故事凸显出一种诡异渗人的气氛。
用最温柔的语气,讲着最恐怖的故事!
靠,是她的菜啊!
佟因惊喜不已,穿书前她最喜欢在听书软件听恐怖故事,但她对气氛的渲染很执着,也有自己的癖好,最爱的就是这种温柔的嗓音讲恐怖故事的感觉。
但是因为她这个癖好实在太冷门,讲恐怖故事的大部分都是声音醇厚的大叔音,导致她一度断粮。
她忍不住鼓掌鼓得啪啪响:“讲得真好!还有别的吗?”
李追玦静默不语,好半天缓缓开口,有些微不可查的凝滞:“你不怕?”
佟因干脆盘腿坐在地上,顺手捞了一只挤不进猫群里,抢不到肉吃的瘦猫,按在怀里疯狂地撸。
总算被她得手了,她贼不客气地对着瘦弱、可怜、无助的小猫动手动脚,忽然发觉这猫体温太冰冷,不像正常的猫。
不过想到李追玦是神仙,那他养的猫定也不是什么普通猫,便没有多想。
“不怕啊,你那个故事算什么?我听过更恐怖的,你坐下来,我给你讲。”她对着李追玦招招手,让他坐下。
李追玦静默无声地俯视着她,半响也盘腿坐了下去,他身后羽毛披肩的男人一惊:“庙主!”
他仿若未闻。
佟因便把自己之前听过的什么中国十大灵异事件、下水道的美人鱼、日本裂口女、不存在的如月车站、梦男等等故事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她越讲越兴奋,又担心李追玦无法理解这些故事的恐怖,得多做一些解释,偶尔讲到有趣又荒谬的地方,她先笑出来。
“你觉得恐怖吗?”她期待他的反应。
李追玦手撑着下巴看着她,眼尾轻挑,十分配合,“恐怖。”
佟因很满意他的反应,却完全没注意被她按在怀里的那只猫眼睛变得猩红,张大了嘴露出森白的獠牙。
“哈——”
猫对着佟因哈气,正要攻击,忽然又浑身僵住。
李追玦看似专注地听着佟因的故事,眼睛轻轻眯起,视线却锐利地落到那只猫身上,一瞬间阴冷骤然乍现。
那只猫“喵”地怪叫一声,面对危险的本能使它浑身炸毛嗖地一下脱离佟因的钳制,几乎落荒而逃,三下窜上了高墙,却慌里慌张地爪子一滑,噗通从高处掉下。
佟因没见过情绪这么不平稳的猫,这么突然就炸了,便愣了一下,起身去寻那只猫,想看它有没有摔伤。
李追玦也起身站在原地,望着佟因走远的背影。
羽毛披肩男人问:“庙主,那只猫……”
“直接杀了。”
森冷透骨。
佟因找了一下没找到,想着应该没事,便转了回来,“你们不饿吗?”
昨晚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她早就饿了。
羽毛披肩男道,几分讥诮:“我们不需要吃食物。”
佟因怔了下,感慨,神仙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还能长命百岁,还有各种能力,真的是够羡慕的。
“那庙里有厨房吗?我自己做,我们还可以一起吃。”
她现在住在别人家,总得做点事,不能白吃白住。
“厨房?”李追玦淡淡道,“没有。”
佟因想着,那只能下山去那个饭馆里吃了,就是怕遇到周巫那个难缠的。
谁知道李追玦下一句就是:“你想要,便给你造一个。”
佟因:“……?”
怎么造?
李追玦朝主殿旁边的山神像所在的偏殿抬起下巴:“把这里拆了,改成厨房。”
佟因:“……”
没必要,真没必要。
“我也就住两天,我下去吃就行了……”佟因试图拒绝。
“住两天?”他意味不明,“你出不去。”
他皮肤很白,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惨白,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他白得有些透明。
惊讶从佟因的眼里劈出:“为什么?”
他笑得柔和,以至于能让人忽略他笑容深层的幽冷,“因为怪物不会让你出去。”
说完,他不允许佟因思考,便扭头对披风男下令:“拆了,改成厨房,食材从山下运上来。”
不容置疑,更不容拒绝。
“是。”披风男垂着头,压下心里惊讶。
半个时辰不到,佟因茫然地看着那落满了灰尘的山神像在她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了一块块“肢体”,辨不出是身体的哪一部分。
不知道是不是佟因的错觉,山神像破碎时,似乎有一道光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便消逝无踪。
面无表情的随侍们搬着石块砖头进进出出,将近三百人,秩序井然,没人吭一声。
她一声饿了,问一句厨房,闹出这个大工程。
这男二深情得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啊!
烟尘扬了起来,她咳嗽着退了两步:“空着的厢房那么多,怎么非要拆了山神像?”
李追玦厌恶地收回看向山神像的视线,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太阳,即将到正午,他往一侧的屋檐下站了站,藏进阴暗之中。
佟因侧脸看向他的时候,他正巧收起眼底的所有情绪,口吻带着理所当然,“你不喜欢,拆了便拆了。”
佟因:“……?”
她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
“其实是不是庙主不喜欢,所以才拆了?”
她没办法不这样怀疑。
他一脸不真切的懊恼,用实际行动否定她的话:“原来你喜欢?那重新造回去。”
佟因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只能苦笑:“不用不用。”
拆都拆了,您跟我说这?您牛逼行了吧。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追求女生的男人……这谁顶得住?
披风男不知道去了哪里,食材一筐筐不要钱似地送上来,放在佟因的面前,她掀开盖着的白布一看,全都是肉,没有任何蔬菜,连半根葱都没有。
她叹了一声,再去掀下一筐,便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狗瑟缩着躲在筐中,感觉到光线茫然地抬头看她。
小狗呜咽一声,可怜巴巴。
奶得可爱。
佟因把它捞起来打量,小狗对着她一个劲地摇尾巴吐舌头。
“狗哪来的?”李追玦问,冷漠疏离的口吻,抬手从佟因手里接过狗。
佟因:“不知道,可能调皮钻进了筐里被不小心带上山了吧。”
“不小心?”
他晦涩地扫一眼小狗,上上下下,视线几乎把它洞穿。
佟因正要开口,忽而不远处传来一声极惨烈的猫叫,那一声尖锐得让她毛骨悚然。
她猛地回头,那声音又没有再响起,看别的猫一只只都淡然自若,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她听到似的。
“那猫叫……”佟因一边说一边去看李追玦。
一眼,便见他手里的狗浑身痉挛,狂摇的尾巴顿时夹在屁股里,四肢僵直,眼睛都快要翻白。
她一噎:“它怎么了?”
李追玦顺势把它丢到她怀里,莫名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喜欢就把它留下好了。”
佟因:她又什么时候说喜欢了?
第8章 吃醋
那只被她取名为小白的小奶狗会喷火。
这是她预料不到的事情。
她打算做两只炸鸡,可是古代的灶头用柴火烧,柴有了,鸡也裹好了鸡蛋液,她才发现不会点火。
正在她捏着柴想解决办法的时候,小白吐着舌头绕着她欢快地跑了几圈,吸引她注意力后,一张嘴,一簇火苗喷在柴上,霎时间灶头烧得红红火火。
佟因:“……”
目瞪口呆。
“嗷呜!”小白绕着她疯狂摇尾巴求夸奖。
佟因常常因为自己不够牛逼,而觉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现在是连狗都比不过了是么?!
她惆怅地拍了拍狗头当奖励,郁闷地开始炸鸡,小白便打滚撒泼地咬她裙摆,她也没管。
小白松开她裙摆,开始呜咽的时候,她立马意识到不对,扭头看过去便怔住了。
一个长头湿漉漉、半边脸如枯木般腐烂掉的女人用尖长的指甲拎起小白的颈肉,女人仰着头,大张着嘴,要把惊恐扑腾的小白丢到嘴里去。
那嘴,大得能塞下一个篮球。
她能一口把小白吞掉。
“嗷呜!!”小白惊慌失措,四肢死命扑腾,扭得像麻花。
“有话好好说!”
佟因连忙开口阻止,说起来她跟这个女人有过一面之缘,上次在巷子里的时候,在周巫身后要对他下手的那个人。
女人似乎才看见佟因,倏然收了嘴,把狗当垃圾似的一丢,唰地一下,佟因还没看清楚她怎么动的,便到了跟前,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周家的丫头。”
她上上下下打量佟因:“活的。”
佟因:“……”
这话听着不太好。
“你为什么不害怕?你应该尖叫,人类都怕我。”女人咧开嘴,举起尖锐的指甲接近佟因,近得几乎脸贴脸。
“你是李庙主的神兽?”
佟因躲倒是没躲,主要是她速度太快了,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之后也没机会躲了,而且如果这个女人要杀她,刚刚闪的那一下就完全可以置她于死地了。
没杀,就表示她还没打算杀她。
可以商量。
“神兽?嘻,我喜欢这个称呼。”她绕着佟因走了一圈,好奇地东戳戳,西戳戳,恨不得把佟因翻过来看。
“你觉得我丑吗?”女人忽然盯着佟因的脸,阴森森地问。
像是突然临时起意,找不到丝毫转变话题的逻辑。
关乎自己的小命,佟因很认真地打量这个女人,忽略烂掉的半边脸,另外半边的五官其实很拿得出手,完全符合三庭五眼的比例,眉眼细长妖娆。
视线挪到腐烂的半边脸上,职业性地想到她曾给一个剧组化特效妆,女鬼,也是半边脸烂掉,化完之后反而有种又丑又美的冲击力。
那大概叫有瑕疵的完美。
“想这么久,你是觉得我丑?”女人性格阴晴不定,等得不耐烦,正发火。
“还行,化一下妆会好看。”佟因压下叹息,实话实说。
女人笑声飘忽:“化妆?”
“就是胭脂水粉。”佟因镇定地点点头,她从正在烧的柴火中抽出一根细枝,把火吹熄后,对着水缸里的水给自己画了一下眉毛。
然后给女人看:“这样,叫画眉,化妆能弥补五官的不足,扬长避短就会变得好看,可惜手里没那些胭脂水粉的,没办法施展,只能画画眉。”
女人很感兴趣地看着佟因的眉毛和手里的木枝:“胭脂水粉……”
她眼睛忽然一亮,身子骤然如黑烟般飘散,散了数秒,烟还没彻底消失,烟又重新聚拢,聚回人形出现在佟因面前,怀里抱着一堆盒子,她往佟因怀里一丢,急道:
“快看看,给我,给我都弄上。”
佟因:“……”
这是什么能力?闪现?实在有点小羡慕。
她倒也来了兴趣,化妆是她热爱的行业,但既然有缝子可钻,她肯定讲条件:
“化也可以,你不能伤害我。”
“不伤害,你是庙主要留的人。”女人口直心快,叭叭一通催促佟因快点。
佟因辨别了一下那些盒子里都是什么东西,便开始了她的工作,这一套她十分熟悉,工作几年了天天化妆,动作行云流水的,一边化一边跟女人搭话:
“你叫什么?我叫佟因。”
“我知道,周巫叫你因因!我叫魑。”
“你那时候是想……杀了周巫吗?为什么?”佟因动作不停,面上从容自若像闲聊,实则试探。
魑猛地一抬头盯着她,就在佟因打算改口不问的时候,魑忽然大笑,毫不顾音量:“为什么?庙主不喜欢他,庙主不喜欢的,我都杀掉,庙主开心我就开心!”
佟因愣了愣:“李庙主为什么不喜欢周巫?”
“因为他养了你啊!”魑根本不思考,脱口而出,她注意力转到佟因停着的手上,“你快给我化。”
佟因有些愕然:“他……吃醋?”
“吃醋?什么意思?”魑半点不在意。
佟因为李追玦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做这么多鸡,你自己吃?没想到人类胃口比我还大。”魑兴致勃勃地扯了根鸡腿,一边化妆一边吃。
一口下去眼睛又亮了一度:“好吃!比生鸡好吃多了!”
佟因给她化眼妆,让她闭上眼睛:“不是我自己吃,李庙主和他的下属也一起。”
魑猛地睁眼,震惊:“你跟庙主一起吃饭?你胆子好大。”
又想起什么:“不对,庙主从不吃东西!”
“李庙主平时不吃,但他可以吃,”佟因最后一层眼妆上好,“化好了。”
魑跳下去照水影,高兴得舍不得离开水缸,半响才兴奋得像个孩子,猛拉着佟因:“因因,因因,我帮你拿东西。”
女人的友谊,来得如此之快。
说着帮她把炸鸡都端了出去,佟因带上小白,还有特意给小白做的白水焯鸡胸肉,一起往主殿走去。
到了门口,魑便把炸鸡交给佟因。
“你不吃?”佟因想问,谁知道一回头魑已经消失不见。
佟因找不到这个风风火火的魑,便带着小白进了主殿,把炸鸡和碗筷都放在桌面上,“李庙主,吃饭了。”
她转身,看见李追玦和披风男从帐幔的另一头靠近,用不着他们动手,帐幔便自动缓缓拉开。
李追玦从内殿迈出,看看她,又看看桌子上的炸鸡。
气氛有些怪异。
“来试试。”佟因招呼他们坐下,但也只是李追玦坐了下来,披风男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两只炸鸡,仿佛盯着仇人。
李追玦不动,披风男不坐,一片僵硬的沉默。
他似乎也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就这么垂着视线落在炸鸡上,清清淡淡没什么食欲的模样。
佟因明明很饿,但感觉这个气氛不太适合大快朵颐,也就跟着没动。
小白在她脚边吃得欢快,殿内只有它发出吧唧吧唧的吃饭声,越发衬得殿内氛围凝滞。
“不……喜欢吗?”佟因问。
他眼尾一挑,轻描淡写:“不是。”
她怎么感觉他这两个字说得这么言不由心呢?
不是那为什么不吃!?
她以前吃饭都是点外卖,没想到第一次给别人下厨就遭到嫌弃了。
主人不吃,她作为客人也不好意思动筷子,便找话题缓和一下气氛:“早上李庙主说那个怪物不会让我离开村子,那我该如何做才能离开?”
“你很想离开?”他从炸鸡上抽回视线,直直斜到她的身上。
“有点。”
其实是很想。
短暂的沉默后,他淡笑了声,视线像墨一般浓稠,纠缠在佟因的身上,佟因似乎感觉自己被黑暗笼罩了,找不到半丝光。
他的皮肤在眼神的衬托下,越发白了。
似乎因为情绪不太好,他周身的温度也跟着高不上去。
李追玦低声开口,口吻森森:“把怪物杀了,你就能出去。”
佟因侧过头,碰到他没有温度的目光,缩了一下,主要还是被冷到了。
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引起他的注意,逮住她什么把柄一般,他目光变得越发幽深。
“你在害怕。”
她自然地摇摇头:“不是,我想说我没这么大本事。”
一句话换来他有些意外的眯眼。
“何况我也不知道那个怪物是谁,怎么杀?”
李追玦垂下眼,遮挡住所有情绪,气氛静下去。
几句交流反而让佟因烦起来,她想出去就必须找出来那个怪物是谁。
她沉下去认真思考,李追玦嘴里的怪物,大概率是小说里的大反派,这样的大反派能让男主周巫绞尽脑汁地对付,定是很厉害的人。
家业必定也很大,她在村子里认识的人实在太少,来来去去就那两个。
“会不会是沈家主?”她也就随便猜一下。
毕竟何温年一副草包相,沈沛儿更像千金小姐,都不像是幕后大反派。
他反问:“为什么不猜周巫?”
佟因:“……?”
她怎么感觉这像是送命题?
想起魑的话,他吃周巫的醋,她要是替周巫辩驳,他会不会生气?
“嗯?”他逼问的意味更浓。
怎么答?周巫是男主不可能是反派,那只能跟李追玦说,猜周巫是那个怪物了,先哄着再说。
谁知道话还没说出口,他便收回了视线,情绪不明地淡声道:“看来你很信任他。”
佟因:“……”
完了,生气了。
“李庙主,吃块炸鸡!”
她连忙给李追玦夹鸡块道歉,顺手递上了筷子。
李庙主小脾气都上来了,她现在还吃人家住人家的,还把人惹不高兴就是她混蛋了。
他睨着碗里的鸡块,淡道:“我不用筷子。”
“……”佟因微微睁大眼睛,吃惊得瞳孔地震。
这李追玦这么傲娇?
“李庙主是想……我喂你?”她说出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声音抖了那么一抖。
李追玦目光霎时定住,有一瞬的不可置信。
披风男震惊的视线闪电似的劈了过来,他听到了什么?这人类要喂庙主!?
第9章 有病
佟因感觉李追玦的视线定定看了她许久,她快撑不住了,他才挪开:“我不吃。”
口吻听不出来生气,倒有些强调的意味。
她观察他,见他不像是生闷气,才松了口气,“炸鸡很好吃的。”
“不用。”他摇了摇头,不太感兴趣的模样。
既然他不吃,她也不能总饿着,便自顾自开始吃了。
为了不冷场,她一边咬着鸡腿一边跟他絮叨一些小事:“刚刚我做饭的时候发现,小白居然会喷火,它难道也是神兽吗?”
要是被她凭空捡了只神兽,真的赚大发,说不定会跟修仙小说里面一样,把神兽一步步养大养强,借着小白狐假虎威走上人生巅峰。
虽然她是普通人,但她养的狗是神兽啊!
想想就贼兴奋。
“小白?”他意味不明地垂眼。
佟因理解,他这样的神仙大概不会在意小狗这种底层的小动物,便一把将吃得哼哧哼哧的小白一把捞起来,道:
“小白就是它,我刚取的名字,它不仅会喷火,体温还特别高,比一般的狗高,我晚上要是抱着它睡觉,肯定不会冷。”
李追玦看着小白,视线颇有种不清不楚的意味,片刻后笑了:“的确是一只特别的……狗。”
口吻十分温和,温和得有点……不太对劲。
“嗷呜……”小白浑身瑟缩着,把脸埋进佟因的怀里,恨不得缩成一团。
佟因拍拍小白的狗头:“怕什么,李庙主又不会吃了你。”
谁知道怀里的小狗像是听懂了似的,竟抖得更厉害了,恨不得往她怀里钻得更深。
“狗借我玩玩。”他忽然起身,往内殿走去。
佟因怀里的小白便被披风男提着后颈肉一把拽走,小白十分可怜地叫唤,跟差点被魑吃掉时候不同,那个时候它还敢嚎着扭,现在只敢缩着发抖,呜咽都不敢大点声。
她回头再回头,直到帐幔落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朦胧之中。
小白怎么叫得这么惨?
她下意识又啃了一口鸡腿,罢了,李庙主应该不会对它怎么样。
门口忽然探出一个脑袋,魑飞快环顾一周,没看到那个人后才鬼鬼祟祟低声叫:“因因,因因!”
佟因看过去,魑正对她招手,她指了指炸鸡道:“还有很多炸鸡,他们不吃,别浪费了,过来一起吃。”
谁知道魑摇头摇得极快:“不!我不进去!”
情绪转瞬即逝,下一秒她又兴奋地笑:“因因,出来,陪我玩!”
佟因想了想,一个人吃还是无聊,便把炸鸡都带了出去,跟魑一起吃。
还没跨出门槛,便听见内殿传来小白惊恐的嗷呜声,她想回头,被魑一把钳了肩膀拽了出去。
“别管庙主的事,他会生气,他生气很吓人,走,陪我玩!”
佟因不太放心多问了一句:“李庙主说借小白玩玩,我看他不像是喜欢小动物的,他会怎么对小白?”
魑笑得高兴,绕着佟因走了一圈,没怎么思考便脱口而出:“可能会把小白刨开来研究研究。”
佟因:“……”
她干笑了声:“你开玩笑的吧?”
魑拍掌大笑,模棱两可地说了句:“你真有趣。”
佟因实在琢磨不透这是什么意思,但李追玦是在她身处困境中,唯一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他性子温和清冷,怎么会做这么血腥的事情,也不好把他往坏里猜,便把小白的事情放到脑后。
李庙主是个好人,她坚信。
内殿与外殿不同,无尽的黑暗充满了这片空间,没有烛光,没有窗户,半丝光线透不进来,纯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从帐幔之后开始,越往里温度越低,到了尽头便如冰窟。
小白在绝对的黑暗中瑟瑟发抖,一只苍白冰凉的手抚上它的脖子,顺着它的毛一路往下,落到心口处稍作停顿。
“体温,心跳……”
那人浸在黑暗里,轻描淡写一句:“雕虫小技。”
李追玦没什么人性地把它随手一丢,他如一潭死水,所有的生机都被这里的阴暗掩埋:“刨开来看看本体是什么。”
黑暗属于他的领地,在这里他的温柔半点不剩。
披风男夫诸刚刚接过小白,便听见殿外有人喊:“因因,因因!”
夫诸:“是魑在喊。”
说着把小白丢到石桌上走了出去,一眼便看见魑满庙乱窜,在东边刚刚聚成人形又化开出现在西边,上上下下地乱飘。
“你能不能安静点。”夫诸很嫌弃。
“因因不见了。”魑忽地一下在夫诸面前聚成人形,着急得不行,还把夫诸的披风拽起来看看他身后。
夫诸拧眉,不耐烦喝了一句:“魑!”
魑正要喊回去,忽然看见夫诸身后,浑身一缩,噗通跪倒在地,脸埋下去。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随侍也猛地一跪,整齐划一的动作。
李追玦出现在夫诸身后。
魑匍匐来到李追玦的跟前,小心翼翼地抬头:“庙主,因因不见了,我领着几个随侍带她出了庙,我回来了,她就不见了。”
夫诸冷笑:“她在庙外不见了,你回庙里找?”
“……”魑茫然,“不是吗?她会回来啊。”
魑感觉庙主垂眼看了她,那一眼明明十分随意,却如看不见底的深渊,把她心底里的惊恐彻底激发出来,她身子越伏越低,惶惶不安:“庙主……”
他视线轻斜,落到那几个随侍身上,似乎本能感受到危险,那些随侍几乎失控脱离控制。
李追玦寡淡地眯起眼,他们本就没多少的生气霎时消失殆尽,死气沉沉地软在地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腐烂。
他下令:“埋了。”
魑更惊恐得不敢抬头。
“去领罚。”
冷冰冰的三个字砸得魑把哀求的话咽回去,她很熟悉庙主,他是真生气了,再求只会罚得更狠。
李追玦冷漠地抬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即将埋下山,天色将暗,下山前的阳光却特别耀眼……
“因因!”
佟因被死死抓住手腕,抵在树干上,冷硬的树皮把她的背硌得有些疼,但她挣脱不了。
“你没死!?”
周巫情绪激动,说不出是生气还是高兴。
佟因一脸生无可恋,她怎么也没想到出庙找山鸡会遇到周巫,若是她事先知道,一定任凭魑怎么哀求,也不去找山鸡拿鸡毛做毽子了。
原本她是跟魑一起找的,谁知道那个魑说风就是雨,出来就找了一圈,忽然说知道哪里有鸡毛,忽地一下就闪现走了。
那几个随侍得不到魑的命令,自己摇摇晃晃回了庙里,就这么把她留了下来。
然后,她便看见周巫鬼鬼祟祟地出现,时而爬树张望,时而偷窥山神庙的门缝,她没来得及躲,被他发现。
“大哥,能别动手动脚的么?”她扯了一下,抽不出来,反而惹得他越发用力了。
“你为什么在山上?你这段时间都住在庙里?”
他阴沉着脸,克制地压低了声音。
“跟你有关系?”佟因也生气了,一而再再而三被这样对待,佛都有火,何况她一个凡人。
周巫看看山神庙又看看佟因,有些紧绷,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眼里的红血丝越发的红,眼底的乌青也越发浓:
“我养你十数年,你说有没有关系!?”
他似乎本来也没打算让佟因回答,便自问自答:“你是不是爱上了他。”
佟因:“……”
脑子有病!
“讨厌你就是爱上他?那我爱上的人可多了,养了十几年就能绑架吗?就能囚禁,就能任打任骂?你是人不是?上过学没有?有没有受过教育,看过几本书吗?知不知道你这行为叫虐待?”
她气急了呛他。
一连九个问句彻底惹怒了周巫,他对着她咆哮:“跟我走!愚蠢,你别被他的表面欺骗了,才几天就被他教成这样,佟因,你没救了!”
拽着便要把她带走。
佟因打死都不愿意被他带回去关棺材里,她立马大喊:“李庙主?”
就这么三个字,似乎有魔力,周巫浑身一颤,顿时如芒在背,手心霎时冒了汗,他唰地一下回头,什么都没看见的时候才意识到佟因骗了他。
再回头的时候,佟因已经跳下了她身后极陡峭斜下去的山坡,咕噜滚了几声,便被山上的浓雾掩盖了身影,乌鸦嘎嘎狂叫,干扰了周巫的判断。
“因因!”他跟着跳下去。
佟因滚了几下便拽住一根树干,感觉到周巫也跳了下来,连忙找地方藏身。
她找到一个不大的洞,缩进去捂了嘴压下喘气声,恨不得连心跳也压下去。
浓雾一直在飘,给她藏身的洞作掩护。
“因因!你在哪?有没有受伤?”
周巫的声音在山间回荡,脚步紊乱,明显急切。
佟因咬牙缩着,一声不吭,全当他狗叫。
“你别犯傻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货,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是你从那些随侍口里听到然后告诉我的,只要我们合作,就能摸清楚这个村子的规则,完好无损地离开!”
他脚步声渐近,似乎害怕动静太大惊扰到山神庙,所以语气越发急。
佟因:信他个鬼!
“我们想办法杀掉李追……”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似发现了什么,掉头惊慌而逃。
她沉住气,确定他不在才探出头来,四处看看,雾太浓,她根本分不清楚方向,也不知摔出多远,往上坡度太陡,泥土湿软,徒手难爬。
于是她转而往山下走去,企图回到墓地然后再上山。
她越走,天色越黑,月亮被厚云遮盖,怎么也透不出来。
她摸索着下山,跌了好几次,最后跌得膝盖都快烂了,才看见之前见过的村口高门。
到墓地附近了!
佟因高兴得险些哭出来,连忙打算进墓地里,可脚刚抬起来便硬生生停住了,她缓缓扭头看着那扇高门。
村口就在眼前,只要她跨过这扇高门离开这个村子,这辈子就不会再遇到周巫,不会发生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想……出去。
“你只要迈出去一步,就会立马被愤怒撕碎。”他说。
第10章 朋友
今晚的月亮很暗淡,悄悄从厚云中探出一角,半死不活地亮着。
佟因一步步靠近村口的高门。
说是村口高门,其实更像是一个标志,因为村口根本没有设阻拦,空荡荡的地上只有两根石柱立着。
佟因小心翼翼地瘸着腿跨出一步,也就是这一步,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方的山水轮廓隐隐伫立,树木繁茂,空气清新。
她的注意力不在山水,而是在犹豫另一只脚该不该跟着迈出。
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村口会有这么多人。
密密麻麻的脑袋,一双双亢奋发亮的眼睛,没目标地乱飘。
这些人坐在地上,或抱着大饼,或抱着杯子、木块,视如珍宝,时时抚摸,更有奇怪的整个人抱着棺材不肯撒手,拿脸疯狂蹭着。
如虔诚到极端的信徒。
大饼是沈家的,她住沈家的那一晚曾吃过,特别难吃。
棺材是周巫的,那种粗糙的工艺一眼就能认出,她还亲自躺过,被木刺刺过不少次。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不怪她多心,实在是场面太诡异,大晚上的不回家,一个个抱着这些东西在村口静坐,眼冒绿光。
也没堵着路,让出了一条能出入的道,很窄,坐在两边只要一抬手就能碰到走过的人。
佟因迟疑了半响,最后下定决心迈出去。
谁知道她只是抬了抬另外那只脚,这群人发亮的眼睛霎时间找到了目标一样,齐刷刷地刺向她,眼里癫狂更甚。
佟因:“……”
或许只是错觉?她试着探脚。
“你只要迈出去一步,就会立马被愤怒撕碎。”
原本一片寂静,骤然响起一声,把本就紧绷的佟因吓一跳,唰地抽回脚。
她一扭头,看见李追玦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大晚上的打着油纸伞,身影被月光映得冷冷清清。
“李庙主!”她奇怪看他,“大晚上的你怎么打伞?下雨了?”
他摇头,“月光太烈,怕晒。”
佟因抬头看看像要熄灭的月亮:“……”
你帅你说什么都对。
佟因环顾那群虎视眈眈的人,问:“李庙主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过你,怪物不会允许你出去,不只是你,村里的任何人都出不去,如果你心里想着彻底离开不再回来,迈出去的第一步,他们就会扑上来把你撕碎。”
“若是想着只出去走走,还会回来,便不会有任何事情,去到任何地方,依旧是被人追崇的大人物。”
佟因愕然:“为什么?”
油纸伞微斜,遮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下颌角的线条:
“这是跟怪物交易的代价,只要离开村子,怪物赋予的幻术会彻底失效,门外被幻术欺骗的人会瞬间清醒过来,随之而来的愤怒将使他们恨不得吃了你。”
一句话,把佟因脑海里的线索全部串联起来,她恍然大悟:
“村里的人用负面情绪跟怪物做交易,得到幻术后把自己的垃圾幻化后卖给村外的人获得财富?!”
难怪沈家那些饼那么难吃,外面那群人却视如珍宝,原来都被幻术蒙蔽了双眼,甚至还可能被幻术降了智。
而村里的所有人靠出卖自己的负面情绪,成为了衣食无忧的有钱人。
但这么一卖就是一辈子,结果是死在村子里也出不去。
他的伞抬起,似乎只是两步便来到佟因的面前,把她笼罩在阴影下。
佟因跟他有不小的身高差,一抬头只能到他的下巴,看见他垂着眼,细长的眼睫,看见他嘴唇的线条,很近,她忍不住屏了呼吸。
他另一只手忽然从她背后抬起,抚上她的后颈,冰得她瑟缩一下,他分明没怎么用力,她却感觉整个人被牢牢锁住了般,动弹不得。
“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找他们?”
他在她耳边低语,轻飘飘像风,吹得她耳朵发痒。
“他们是谁?”佟因觉得气氛不太对劲,与他对视,总觉得在悬崖峭壁走钢丝,稍有不慎就要跌落深渊。
为什么会觉得危险?
“你背后的人。”他抚在她颈间的手似乎加了力度。
佟因莫名:“我背后哪有人?我从来就自己,我要是有,我肯定找人揍周巫这死变态一顿!”
她忽然想家了,想她在网上云养的猫猫狗狗,她穿之前有一只还病了,也不知道好了没,她还想家里的空调WiFi,想火锅串串,想网上的沙雕网友。
来到这里之后,她什么都没了,孤身一人还遇到这些破事,她压不下叹息:
“说起来在这里我最亲近的那个人,居然是你。”
佟因一股脑地诉苦,没注意到李追玦越发复杂的目光,他深深凝视她,手最终垂下。
“你别骗我,”他一扭头,往墓地里去,“回庙吧。”
佟因没想到他走得这么突然,一怔便追上去,但膝盖痛,速度便赶不上,他察觉到回头等她。
“等我一下……”她踉踉跄跄过去,还没站稳便被他一把塞了伞在手里。
“拿着。”
她下意识拿稳了,下一秒整个人悬空,一声惊呼没出,人已经在他背上了。
“你太慢,再晚天要亮,初升太阳太烈,墓地的阴气挡不住,要尽快回庙。”
“哦……”佟因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他背着她走路都不怎么颠,特别舒服,她乖乖伏着给他撑伞,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竟觉得很平静很有安全感。
她母胎单身,父母早亡,记事起便在亲戚家寄人篱下,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
“你不是神仙么?给我施个法术治治伤,我立马能活蹦乱跳。”
“我的能力只能害人,不能救人。”
佟因靠着他的肩膀,觉得他的声音像是从他体内传出来,多了丝恍惚的沉闷,她了然道:“原来你是攻击系的,不是奶妈。”
他没听懂,不吭声,迈进了墓地才道:“伞可以收起来了。”
“为什么墓地里可以不用撑,月亮一样能照进来,你不怕晒了?”
他脚步微停,没什么情绪地说:“墓地是我的领域。”
似乎不想让她深想,他遮掩下眼底的晦暗,问她:“既然不是去找人,为什么离开?”
佟因想了想,道:“因为我想过正常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他重复她的话,似不能理解。
“对,我想逛街购物,我想有我自己的朋友,我想过平静的日子,三五好友时不时吃顿饭,一起去朋友家遛狗逗猫,我还想画画、穿好看的衣服,我不想天天担惊受怕的。”
她说着,叹口气,“可惜,来这里后一切都不可能了,这个村子什么都没有,只有鬼,真的好无聊。”
这是惊悚小说,这样平静的日子再与她无缘。
李追玦静静听着,忽而问:“画画?富贵村并未设学堂,村里的人目不识丁,更不会执笔,你为何会?”
佟因一僵,干笑道:“我六岁才进来,以前学的。”
他没有怀疑,沉默着在林间穿梭。
她觉得闷,便自己跟他絮絮叨叨,改了改细节把她和朋友有趣的事情说给他听。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佟因也不管他听没听,她太压抑了需要倾诉。
这次上山的路似乎久了些,佟因感觉他像在沉思什么,偶尔脚步会停下来抬头看着月光出神。
那个眼神太复杂,她看不懂。
后来她太累,忍不住在他背上眯过去。
醒来时发现她躺在山神庙主殿的榻上,是她之前吃炸鸡的外殿,点了烛光,有些微弱地摇曳着。
她正茫然地环顾,看见李追玦从帐幔内走出,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
“人类的伤药。”他把瓶子给她。
“谢谢李庙主。”佟因支着腿自己上药,正糊弄着,忽然听见一声狗的呜咽,扭头一看小白在门口徘徊不前。
“小白!”她惊喜地招手。
小白夹着尾巴缩着,不敢动。
随后门后又探出一颗脑袋,跟小白一样瑟瑟缩缩,正是魑,她怀里还抱着一堆亮白色的鸡毛。
“把那只东西提进来。”李追玦下令。
魑忙一手提了小白进门,把它一送偷偷摸摸看望佟因一眼,再把那堆鸡毛放佟因身边,后扭头又要出去。
“过来。”李追玦。
魑立住,跪伏在两人面前,不敢吭声。
佟因看见她露出的手臂上有烫伤,连忙问:“你受伤了?”
魑委委屈屈看李追玦一眼,又看佟因,又看李追玦,再看佟因,最后什么都不说垂着头。
“李庙主……打你了?”佟因看懂了她的意思,十分震惊。
“不是不是,是我差点弄丢了你,庙主生气,罚了我。”魑把头摇得飞起。
佟因:“……”
她干巴巴扭头去看李追玦,他轻皱眉睨着魑许久,像是在做什么决定。
魑以为自己说错话,急出了满额头汗,指甲扣着地板,像被李追玦架在断头台上,脑袋上悬着断头刀,时刻落下。
不如给她一个痛快。
烛光一晃,他眉终于松开:“朋友,是玩伴的意思?”
“啊?”佟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她说话。
他像没听见,对魑道:“从今往后你只负责陪她玩。”
魑猛地抬头,茫然。
佟因也讶然地看着他,而他瞥小白,威胁的意味含糊送出:
“她喜欢狗,你便好好扮演你的狗,不管你以前的主人是谁,今日起,你只有她一个主人。”
小白呜地一声在佟因怀里流眼泪——吓的。
他说完视线一收,起身往帐幔内走去,身影将要没入黑暗才不清不楚地丢出一句话:“我这有纸笔,想画画便来。”
佟因抱着小白:“……”
他这是怎么了?
第11章 惩罚
“你不是狗,那你是什么东西?”
佟因盘腿坐在主殿外的空地上,双手举着小白,仔细打量。
确实是两个月大的奶狗模样。
小白冲着她狗叫了几声,咧开一个柴犬式笑容,狂摇尾巴,向她证明它就是一条狗。
佟因一巴掌把它按回怀里,“算了,反正样子是狗就行。”
“因因,是这样吗!?”
趴在佟因前面的魑举起用铜钱做的毽子,兴奋得打了几个滚,“这就是毽子!好看!”
“不是,一枚铜钱太轻了,要多串几个,羽毛也歪了。”佟因把小白丢一边,捡起堆放在一边的羽毛,一边做毽子一边聊天。
这几日过得很闲,正午时候李追玦不爱出来,她也无事可做,日日跟着魑和小白混,夫诸也没怎么见到。
“你这烫伤好了没?要不把我用的伤药给你涂一下?”佟因说完,又问,“李庙主是用火烫你吗?”
魑双手撑着下巴,悠闲道:“不是呀,我们做错事就会被庙主罚吊在后面的佛像那里,是佛像的圣光烫伤了我。”
“佛像?不是被拆掉做厨房了吗?”佟因惊讶。
“那是山神像,不一样,庙主最讨厌那个山神像。”
“为什么?”
“因为他讨厌那个山神,很很很很讨厌。”魑笑嘻嘻地说。
佟因莫名地点点头:“那为什么之前不拆?”
“拆不了呀!那是道族的人很久很久前建在这里的,想吃村民的供奉信仰,下了禁制我们靠近不了,你不同,你是人类,只要你有想拆它的念头,即便只是一点点,那随侍就有机可乘,把它拆个稀巴烂!”
魑很兴奋,“庙主讨厌的,我也讨厌,那山神像丑不拉几的,早就看它不顺眼了,拆了好,多亏了因因!”
佟因听得云里云雾,感觉神仙之间的关系也挺复杂,她一个凡人还是不掺合了。
“话说,这羽毛真的好漂亮,什么鸡的毛啊?仙鸡吗?”
她举起一根,放在阳光下细看,上面的毛极细腻,微微闪着蓝白色的光,稍稍侧一下还会反光,十分漂亮。
“仙鸡!哈哈哈哈……”魑莫名其妙狂笑,笑得止不住。
“魑!!”
一声爆喝在魑的身后响起,炮仗似的炸耳朵。
佟因一抬眼,看见半个手臂血淋淋的夫诸,他一手捂着手臂,踉踉跄跄走过来,像喝醉了酒。
魑身子一滚,看着夫诸笑得嚣张:“仙鸡!你怎么现在才起来呀!看来我的拘魂术更进一步啦!”
佟因:“……”
仙、仙鸡!?那些羽毛是夫诸的!?
“闭嘴!”夫诸看着满地的羽毛赤红了眼,狂怒:“我杀了你!”
“我怕你吗?”魑笑嘻嘻地怼回去。
于是……真的就打起来了。
不是滚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而是佟因没见识过的大场面,太惊天动地,她手里的毽子什么时候掉的不知道,反正她看傻了。
两个人从庙的东面打到西面,魑闪现,夫诸便举着凝出来的水剑扑上去,一个逗猫似的闪,一个疯了似的追,轰出来的技能五花八门,空地的地面被炸得寸寸断裂。
两个人一边打一边吵:
“佟因来了之后你是飘了,一日比一日放肆,规矩都喂狗去了!”
“你羡慕庙主让我陪因因玩,眼睛要妒忌得滴血了!”
“滚!”
小白兴奋地乱窜,唯恐天下不乱地四处喷火,又去招惹那群猫,惹得鸡飞狗跳。
山神庙变得兵荒马乱。
又是轰的一声,其中一间厢房变成了废墟。
结果就是双双被吊在后面的佛像前。
李追玦:“吵。”
两人被倒着吊起,佟因看看魑又看看夫诸,两个狼狈不堪的人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互相哼了一声之后居然能控制绳子,把自己调转,背对着对方。
魑忍不住疼,大呼小叫的,夫诸倒是隐忍,也渗了满身汗,眉头没松开过。
佟因看着他们被不断烫伤的皮肤,感觉像烫在她身上,视线碰到都觉得疼。
她内疚,要不是她告诉魑可以自己做毽子,魑也不会这么兴致勃勃去拔了夫诸的毛。
她把李追玦给的伤药拿出来,给魑上药,但于事无补,上了一处另一处继续伤,“这圣光有点厉害,要不跟李庙主求求情?”
“不要,求情只会吊更久。”魑痛得把身子扭成了麻花。
佟因又转过去给夫诸上药,他哼了一声撇开脸:“蛇鼠一窝。”
夫诸有双眼尾微微吊起来的眼睛,仿佛永远挣不开,很严肃,永远一张凶巴巴的脸,像从来没笑过。
她叹口气,其实她知道夫诸不太喜欢她,很有敌意,偶尔说话还阴阳怪气的,这事的确因她而起,害夫诸无故被拔毛。
便哄着他,给他掉毛的伤口上药:“上了药会没那么痛。”
她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他。
夫诸别扭动了动,被她按住:“忍住点,烫伤止不住,拔掉毛的伤口应该可以。”
“没用,人类的药对我没用,我从来自己舔伤口,慢慢就能好。”
“等自己痊愈得痛很久啊,这是治外伤的药,再没用也有点用的,我前几天试过,效果很好,最起码能止痛。”
“天真……”夫诸嘟囔着撇开视线,虽不适应,也没制止。
“对他这么好干什么!以前他欺负我的事情我还没跟他算,我拔几根毛就在这跳!借着庙主耀武扬威,一天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蠢兽!”
“你——!”
“别吵别吵!我的错。”佟因连忙制止吊着也想打起来的两个人。
她一手按一个脑袋,筋疲力尽:“您俩老别折腾了!还想再炸掉这里吗?”
两人异口同声——
“炸就炸!”
“把她打死,我自愿再吊十日!”
佟因:“……”
这两只到底是怎么一直相处到现在的?这互相讨厌的劲,应该早有一个被打死了才对。
佟因带着小白去正殿找李追玦,外殿喊了两声没人,她打算进内殿,谁知小白到了帐幔那里不肯再进。
她只好自己进去,这个内殿极深,怎么走都到不了尽头,越走越暗、越冷,到最后她只能跟盲人一样伸着两只手摸索,进度极慢。
不知道走了多深,直到哐地一下踢到了柱子,她才疼得停下来。
“方向错了。”
李追玦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佟因现在睁眼瞎,只能靠听力去寻他的方向:“李庙主?”
尔后,她感觉自己伸出去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引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边。”
“哦,”她跟着一步步往前,“这里怎么这么黑?不点蜡烛吗?”
“没蜡烛。”
佟因奇怪:“那天晚上不是还点着吗?”
她被他背回来的晚上,外殿明明点了蜡烛。
“只有那一根,点完了。”
“整个山神庙只有一根蜡烛?”她觉得不可思议。
“你住进来之前,庙里没有人需要蜡烛。”他声音很轻,但内殿很空旷,以至于他的声音变得飘忽。
佟因讶然地被他领着,片刻后到了地方,她被按坐在一个石台上,冷得她坐不定。
“找我有事?”
他整个人融在黑暗里,佟因看不见他。
她笑:“没,就是找你聊天!”
“是替他们求情?”他一口拆穿她的小心思。
佟因抿嘴,也没有太尴尬,“他们打起来也是因为我。”
佟因很诚恳,内心实在不安,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现在关在一起,真有可能其中一个弄死另一个。
“圣光要不了他们的命,只是惩罚。”
明显,李追玦并没有放过两个家伙的打算。
“可你不是让魑陪我玩吗?现在她被吊起来,陪不了我玩,我实在无聊,要不李庙主赦免一下他们的罪过,也不是说不罚,就是罚的时间短一点?他们肯定知错的。”
李追玦的呼吸轻得近乎没有,她一句话说完,仿佛这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像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好久没有回复,就在佟因怀疑他是不是偷偷出去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无聊?”
佟因:“啊?”
她说了这么多,他就听到无聊两个字?
她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对啊,魑性格开朗,我跟她玩很开心,她被罚就没人陪我玩了,要不李庙主……”
“我陪你玩。”
他开口一句,把佟因的下半句求情的话生生按回嗓子眼。
“山神庙没什么娱乐,祭祀日将到,要狩猎祭祀的牲畜,往年是随侍准备好,既然你觉得待得无趣,等太阳下山后,我带你在山间狩猎。”
佟因:“……”
这是什么发展?
可想到狩猎,她脑海里立马浮现弯弓射大雕,纵马打麋鹿的画面,霎时兴奋得热血沸腾。
“真的吗?这座山居然还有野兽!?”
她高兴问完,忽然反应过来——她好像是来帮魑那两个人求情的吧!
佟因,就这么被引诱得找不着北,也太没出息了!
第12章 话本
狩猎时间在黎明前的深夜,天色最暗淡的时候,周围数十个随侍提着灯笼,石头般立着。
佟因不知道大晚上的会不会有野兽出没,她兴致还是很高。
因为魑和夫诸被放了出来。
佟因有模有样地拉弓搭箭,四处乱瞄,她没玩过但不妨碍她随便试试。
她扭头看一旁站在黑暗里的李追玦,他也提着灯笼,橘黄飘忽的光线映着他,他淡笑着,十分平静,像永恒。
“你不玩吗?”她奇怪。
他摇头回应她。
她又看蹲在一边的魑,还有站在李追玦身后,面色死板的夫诸,两个人齐齐摇头,一副看着她玩的态度。
既然如此,她便自己上。
佟因拉着弓瞄准,东看西看半天没看到什么动物,拉得手臂都酸了没射出去一箭:“是不是没有……”
话未说完,一道黑影在她不远处窜过,速度极快只见残影,她心一急,还没反应过来,箭便唰地飞了出去。
噗地一声不知道中没中。
“哇……”
佟因惊讶,她第一次射箭,没想到能飞出去这么远。
“我去看看!”魑兔子似的飞奔过去,没入黑暗中,半秒后十分惊喜地大叫,提着一只硕大无比的兔子跑出来,“因因好厉害!”
一箭中额心,死透了。
佟因又惊又喜:“难道我天生神箭手?”
她提着兔子扭头看李追玦,他笑容浅淡,十分不吝啬地夸她:“很准。”
佟因像打了鸡血,更加起劲,后面射的每一箭都箭无虚发,箭箭提回来一只动物,有兔子有蛇,有老虎有鹿……
一开始她还十分得意,后来到老虎那里的时候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因因真厉害!”魑单手拖着那老虎出来,有三个她那么大,被她一箭射死……
她再天才也做不到吧。
她疑惑地扭头看李追玦,他笑着为她鼓掌:“很厉害。”
他一鼓掌,身后的夫诸也跟着鼓掌,于是周围的数十个随侍也跟着一起鼓掌,啪啪啪的声音震天,热烈得仿佛她是惩恶扬善的大英雄。
佟因:“……”
怎么感觉怪怪的。
她有所怀疑地把弓箭随手一抬,没瞄准十分迅速地向天上放了一箭,就这一箭,她肯定自己会空手而归。
谁知道突然一只不长眼的乌鸦嘎嘎飞过来,一头撞在她的箭上,唰一下透体,吧唧掉在她脚边,死了。
佟因:“……”
逗呢!这乌鸦是上赶着中箭吗?!
“比我厉害。”李追玦轻笑。
周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为她祝贺。
佟因瞥他,他泰然自若地跟她对视,她疑心顿起,不死心地随便对地下放箭,她就不信在她面前还能有什么动物突然跑到她脚下来。
一箭放出,箭光一闪,噗地没入地下三分,没有动静。
她眉头一松,疑惑,难道她真无师自通,刚会拉箭就射白虎,而且运气还贼好,随便射都能中?
“哇!因因好厉害!”魑唰地把箭从地下拔出,箭头串着一只穿山甲模样的动物,一样死透。
佟因:“……”
靠,耍她玩呢!
她就不信这个邪,一连往地上发了数十支,结局就是连土带泥地打出来数十只地下生物,奇形怪状,应有尽有。
魑拔一箭一只动物,到最后佟因都麻木了,她仿佛一个没感情的打猎机器,要是其中一箭没有动物,她才奇怪。
动物尸体如山堆在她身后,一晚上上百只动物,成吉思汗都没她牛逼……
佟因怒而看向李追玦,那个男人依旧笑意深深,在掌声轰鸣之中他十分体贴地笑道:“累了?”
累你个死人头,她有走动一步吗!?抬手臂一只抬手臂一只,她要是靠打猎为生,她能立马冲上富豪榜榜首!
“是不是你做了小动作?这些动物你弄的?”
她气愤地指着那堆尸体,她打猎的乐趣,就这么没了!
他颇为无辜地摇头:“不必妄自菲薄,你箭法如神。”
佟因:箭法如神,呵呵。
姐姐不玩了!
佟因丢了弓箭,扭头就往山神庙走,李追玦提着灯笼两步来到她身旁,光线瞬间笼罩了她。
他扣她手腕,把她挡下,问:“玩得不高兴?”
她扭头,本来想说不高兴,结果见他轻紧了眉,嘴角微抿,情绪隐晦,她那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瞬间咽回去,干巴巴道:
“高兴,挺高兴的。”
他也是想让她玩,虽然方法很奇葩,但也是一片好心,她应该领情的。
“勉强,”他看透她的小情绪,垂眼思索半日,方道,“既然不喜欢狩猎,便去我那处画画。”
佟因连忙点头:“好啊”
画画他总没办法动手脚了吧!
“天要亮,回庙吧。”他引着人群往山上走,浩浩荡荡。
路上只剩佟因和魑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会说兔子不够大,一会说老虎的皮可以剥下来当床。
忽然,山下传来动静不小的脚步声,李追玦瞥了夫诸一眼,夫诸立马落后众人一段距离。
片刻后夫诸返回,向李追玦报告:“庙主,沈家主带着一群人上山,说有事与庙主商量。”
李追玦面无表情:“让他们等着。”
并无兴致。
佟因跟着李追玦回庙后去了他那边,他特意从山下找来蜡烛,把外殿点得十分亮,纸笔准备好后,佟因开始自娱自乐。
她学特效化妆时其中一门学科就是素描,因为通常化特效妆是需要设计的,而她本身便很爱美术相关,算是业余小画手一个。
只是她不太会用毛笔画,思来想去画了Q版小人。
就是山神庙里的场景,打伞的李庙主,抱着小白的她,趴在地上玩夫诸毛的魑,总是跟在李追玦身后的黑面神夫诸。
猫狗环绕,画面活泼,十分温馨,她画得特别高兴,没注意到坐在榻上一直垂着眼看她的李追玦。
凝固的视线,似乎出神。
“庙主,册子都点好了,我现在拿出去晒。”夫诸推着两个装满了书册的箱子出来,准备推出去殿外。
佟因随意瞥了一眼,惊讶:“这么多书!”
很多,两个巨大箱子,能有上百本。
她还真没想到山神庙里居然有书,她好奇古代的书是什么内容,要是古时候的话本,那她消遣时间的东西便有了。
于是走到箱子前拿起一本,似乎很久,页面发黄:“我能看吗?”
“庙主从不让……”夫诸想阻止。
李追玦:“可以。”
夫诸默默闭嘴。
“我还以为你们看书都用玉简什么的,没想到居然是书。”佟因兴致勃勃抽出一本,忽然发现上面还有编号,一到两百零三。
她惊讶,居然还是连续的,是长篇小说?!
“玉简没有感觉。”李追玦道。
佟因表示理解,现代的人们看适合慢读的书都喜欢纸质书,不喜欢电子书,也是因为没感觉。
随手挑了本编号是六的书册,她看书喜欢躺着,便躺在李追玦旁边,翻开第一页才知道里面是画,一页一幅画。
第一个画面,似乎是阴暗的墓地,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成年女子,面对着许多身穿蓝色衣衫的人。
奇怪的是,这些人物一个个都没有五官,被笔触糊成一团黑,画面诡异阴森。
佟因兴致来了:“这是恐怖故事?”
“或许。”李追玦模棱两可道,他的气息淹没在空气中,气质变得虚无缥缈。
佟因没在意,继续翻下一页,的确是故事,一页一个场面,像看漫画书。
故事的主人似乎是小男孩,佟因看出他的人设,一个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余留腐败的孩子。
他母亲带着他,被一群蓝衣服的人追杀,天涯海角,路过任何一处都被人唾骂,人们憎恶他,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再挫骨扬灰。
但是人们惧怕小男孩,他有特殊能力,与众不同。
那群蓝衣人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蓝衣人似乎是神仙,各式法宝频出,手段诡谲,小男孩被母亲带着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落入他们之手。
捕捉当日万人空巷,张灯结彩,如盛大的庆典,人群呐喊欢呼,群情激涌。
蓝衣人拉着母子二人游街示众,愤怒的人们扑上去,被禁了能力的母子二人毫无反抗,女人被人撕打,更有恨者直接撕咬。
人们疯了,摇着愤怒的大旗,如没有道德束缚的野兽,在开展一场狂欢。
小男孩天生特殊,蓝衣人留他有用,下了禁制无人能伤害他的身体,人们转移宣泄口,把愤砸在女人身上。
他们越来越过分,被气氛烘得失去理智的、癫狂的人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心理扭曲了,道德再无作用,他们不能动小男孩,却能以他母亲的性命强迫他做任何事,他们选择把女人的肉塞到男孩嘴里。
于他们而言,那是一场过节般事后了无痕的庆典,他们看见男孩的崩溃,和极端过后的麻木,一场满足了他们报复心理的视觉盛宴。
女人死了,游街本该走二十里,她死在第一里的路上。
无人觉得自己有错,因为——大家都这样做,这也是蓝衣人允许的。
佟因合上书,叹息一声:“小男孩是美强惨设定啊……”
“继续往下看?”李追玦忽然开口,情绪不清不楚。
她把书按在心头,瞥他,发觉他神情很冷淡,整个五官似乎要淡下去,似乎被重重阴影笼罩,烛光再盛也无法照亮。
“不了,这故事太长,男孩太惨,我看得心疼,年纪大了吃不得虐。”
佟因又是长吁短叹一番:
“男孩有什么错呢?他想跟母亲安稳生活,躲在深山老林也不会妨碍别人,若不是蓝衣人赶尽杀绝,他们何必满世界地跑,招惹众怒?这些蓝衣人到底什么人?神仙?”
李追玦忽而低头,很突然的一个动作,在看她。
她看回去:“怎么了?”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佟因:???
“我怎么知道?这话本不是你的吗?”
他眼睛微眯起,眼底无光:“他们也能……”
忽而急转,“罢了。”
他倏尔起身离开主殿,一头扎入外面的冰凉月光之中。
第13章 宫斗
李追玦晾了沈家主整整十数日,沈家人日日前来,日日吃闭门羹。
来了只会得到夫诸一句:“庙主闭关修炼谁也不见。”
这十数日李追玦在内殿悄无声息,只有在佟因去找他时,才会漏出些许活气。
这把沈家主肥胖的身躯生生急出一身油,在坚持不懈的第十五日,李庙主终于接见了他。
李追玦坐在外殿的主位,面无表情地觑着底下跪伏的数人,沈家、何家、王家、陈家,富贵村的四大家族。
山下的世界,远没有表面的风平浪静。
“有话快说。”
李追玦手肘支着扶手,手背抵着太阳穴,不耐烦的意味极重。
四家家主跪伏着,鼻尖贴着地板,以沈家主沈从为首,他吃力抬起肥胖过度的脑袋,挤成一条线的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高位上的李追玦:
“沈某听说……”
“听说?”李追玦冷笑一声。
沈从一惊,脑门上渗出些许虚汗,连忙陪笑:“是是,听山下的破落户说的,沈某也知当不得真,所以特意前来问问李庙主,可是留周家佟因在庙中了?”
佟因的名字一出,殿内温度骤降,气氛急转下滑。
沈家主感觉到毒蛇般阴冷的目光刺在他身上,将要扎根深入,搅得他五脏六腑翻天覆地,他跪得更深,身上的肉缓缓颤抖。
“怎么?你有意见?”
其余三位家主不吭声,深知他们从一开始就跟一个恶魔做了交易,他要他们死,只需要挥挥手,他们就能立马化成灰,散得没有半点痕迹。
沈从顶着厚重的压力抬起脖子,笑道:“哪敢,就是庙主未免厚此薄彼,周家独得了好处,庙主可是有意扶持周巫?”
“你在试探我吗?”
李追玦一步步下了高位,来到沈从跟前,垂眼单膝半蹲在他跟前,食指拇指捏着沈从的下巴,隔着肉精准掐住下巴骨。
咔一声,沈从听见自己下巴碎裂的声音,疼痛钻入心尖让他尖声惨叫:“啊——庙主!庙、庙主,我、我来是商议祭祀之事!”
“既是商议祭祀之事便说你的祭祀之事,再提别的,把你剁了喂猫。”
李追玦抽回手,拂然起身睨他:“说完快滚。”
沈从痛得说不出话来,蜷缩着呻/吟,旁边的何家家主替他把话说出来了:
“就、就是往年祭祀,总是缺点彩头,显得不够隆重,今年我们四家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可以添个彩头,热闹一年,为庙主祭祀祈运,永庇富贵村!”
李追玦不置可否。
何家主打量他神色,却发觉这人面容如隔云端,总见不真切,摸不清喜怒,便试探着继续往下说:
“不如把牲畜祭,改为活人祭如何?”
“看来四位家主很有想法,不妨直说。”李追玦冷笑。
何家主踹了身边的陈家主一脚,陈家主忙道:“就,就用宋、袁、张、林几家祭天祈运……如何?”
原本还有周巫,可方才李追玦那个态度,陈家主连周字都不敢说出。
李追玦笑,眼底寒芒不减:“四位家住借刀杀人这招,用得颇为生涩,怎么,他们碍了你们的道?”
“怎会,怎会,抽签挑选的。”陈家主心里开始暗骂沈从出的狗屁主意,竟敢让李追玦当他们的枪,但话已出口,硬着头皮也要继续说下去。
“想庙主也不在意这几个人。”
“呵,”李追玦目光斜到沈从身上,手一探,拽下他压着衣摆的玉,巴掌大的上好羊脂玉,通体透亮,自然发热,“玉不错。”
沈从疼痛中惊住,“庙……”
“是想问我为什么不会伤到?”李追玦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白玉,“暖玉,道族的东西,我倒是想知道,沈家主如何得来。”
沈从惊出冷汗,顾不得痛,道:“意、意外得来的……”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李追玦居然认识这东西!
“那只伪装成狗的东西,也是意外?”李追玦眼底更深。
气氛一沉再沉,沈从心中惊涛骇浪,就快要在李追玦的目光中不打自招的时候,又陡然一松。
“既然沈家主颇有渠道,便多寻些道族女子衣裙、外界话本送来。”
四位家住目瞪口呆:“这……”
什么意思?
“那活人祭之事……”沈从小心翼翼。
李追玦冷淡垂眼,看不出任何情绪,口吻森森:“既然各位家主提议,自然无可不可,祭便是了。”
沈从惊骇不已,这李追玦是转性了!?怎么可能如此顺从,他本以为定有一番恶战,竟这么同意了?
越想越觉不可思议,忽而触上李追玦的目光,又觉诡异莫测。
李追玦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发现了多少?
沈从百思不得其解,离开山神庙时依旧觉得此事太过顺利,他分明露了马脚,但李追玦竟毫不计较。
从前村子被发现私通道族的家族无一例外都惨死村口,如今……
“别想了,只怕庙主软香在怀,性情大变了。”
“周家那个女子,啧,称得上一句天然绝代,我家儿子馋了许久,若不是周巫那野人护得紧,早得手了。”何家主笑道。
“我们家那几个女子可安排了?没惊动庙主吧?总得让他先见了脸,若是直接送他面前,只怕他看也不看便丢出村口了,说不定他见了脸,会被那些女子外貌迷住,其中几个容貌虽比不上那个佟因,但也是绝色。”
“没,商议时就从侧殿送过去了,只看她们造化了,庙主若看上哪家的,我们也就不怕周家独占恩宠,迟早有一日赶超我们几家。”
“……”
佟因见到那些人的时候,正跟小白玩抛东西让它捡回来的游戏。
小白很会装傻,她假丢逗它,它分明注意到东西还在她手里,可还是傻呵呵跑去找。
她老被它逗得发笑。
东西掉在那群人跟前时,她才看见这忽然出现的七个陌生女子,她们裙摆上都挂着一块一样制式的玉。
一个个坐在随侍抬起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瞥她,她们肢体柔得像蛇,歪在椅子上,一幅弱不胜衣,风吹就倒的绵软。
“瞧,周家的果然还是野人,明明家底不俗,可还是破落户似的自己在地上走。”
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捂嘴轻笑。
佟因:“……”
上来就怼什么毛病?
“哎呀,别这么说姐姐,说不定庙主就喜欢这一口,粗俗一点的,我们还要跟姐姐学习呢!”
哄堂大笑。
佟因:“……”
姐姐妹妹的,宫斗呢?
她一把捞起小白,转身打算去问问李追玦怎么回事,那几个人便赶着随侍来到她跟前拦了路。
“姐姐别走呀,可是嫌弃妹妹们无礼了?”
说着最委屈的话,露着最嘲讽的表情。
佟因懒得看她:“既然要说话,能不能下来?我没有抬头跟人说话的习惯。”
几个人又是一顿笑,也让随侍们把她们放在地上,变成她们坐着,歪着脑袋看佟因。
佟因叹口气,现在像被当成猴子看了。
“你们,怎么回事?”她问。
“我们是四家族的姑娘,都是来……”说话的女子羞笑,“伺候庙主的。”
“对,我们都是来向姐姐学习的,姐姐是前辈,妹妹们虚心向姐姐学习怎么拢下庙主的心?”
七人笑作一团,佟因在笑声中面无表情。
哦,真的是来宫斗的。
李追玦挺厉害,居然还开后宫……
“不知道庙主喜欢什么姿势?我会的不多,想跟姐姐交流交流。”艳丽女子总拿手帕捂嘴,从手帕上斜出一双眼睛看人,又娇羞又伶俐。
还很能嘲讽。
佟因干巴巴地扯嘴角:“你们自己问庙主吧。”
开玩笑,她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姿势!
艳丽女子眯眼笑道:“看来姐姐很害羞,挺好玩的,富贵村的女子谁不出入青楼玩玩?姐姐从前不也跟沈沛儿经常出入吗?都是千年的狐狸,还玩什么聊斋。”
佟因冷淡下来:“你既然想知道,不如亲自问他?毕竟你都千年老狐狸了,他应该喜欢。”
艳丽女子嘴角僵住。
另一个脸庞柔和些的女子转移话题:“庙主两百多岁了呢,也不知道还行不行呢。”
佟因震惊:“两百多岁!?”
虽然会猜到他年纪应该不小,但两百岁……她能当他重重重重孙了吧!
他居然是个老人家!
七个女子由此展开一系列床上的话题,从上到下从外到内,不堪入耳,佟因没有跟陌生人聊这么开放话题的习惯,抱着小白便走。
她本想回房,但走着走着便往主殿方向去了。
路上迎面撞到正往她这边来的李追玦,一身冷白衣袍,身姿利落,宽肩窄腰身如松,配着清冷气质,十分出彩。
怎么就两百岁了呢!
佟因扼腕叹息。
“去哪?”他来到她跟前,站定。
“哦,找你,后面来了……”
她正要说那七个女子的事情,话还没说完,手里便被他塞了一个东西,有些暖,像现代的暖手宝。
摊开手一看,是一块极通透漂亮的羊脂玉。
她看看玉,又看看李追玦,有些无语。
“不喜欢?”他凝了眉,“暖玉生热,你常说庙里冷,可以随身戴着暖身。”
佟因假笑地指指暖玉,又回头指指那群女人身上逊色不少,但一样制式的玉佩:
“庙主大人,您这玉是批发的吗?”
第14章 恋爱
极品暖玉,道族的法宝,辟邪驱鬼,清心明志。
普通人用着也能护身驱寒,增强体质。
但是她不喜欢。
李追玦把玉拿回来,指尖轻捏,顷刻间化为烟尘,在指缝中漏出。
“你怎么捏碎了!”佟因惊愕地看着飞散的粉尘,心痛这明显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你不喜欢,这东西留着毫无意义。”李追玦轻描淡写。
仿佛这暖玉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她喜欢。
佟因不知该摆什么表情,但是想笑,她指了指身后那七个注意到这边的女人:“她们是怎么回事?”
他看也不看,似乎早知道这七个女人的存在,他直接牵了她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必管她们。”
之前也不是没牵过手,但那是在黑暗里,她看不见路他才牵着引她,现在大白天的他也肆无忌惮牵着,倒让佟因情绪微妙起来。
他的手永远冰凉,像冰块,捂不热。
她还没跟他以外的人牵过手,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感觉。
佟因好奇李追玦对那些女人到底是什么态度,但还没有机会问出口,李追玦便带她来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厢房。
这边远离主殿,四周荒凉,厢房也落满了尘,他抬手一推,跨步带着她进了屋内。
原本一片漆黑,佟因看不见他是怎么做到的,忽地一下厢房四周便点满了蜡烛,
霎时间屋内的摆设尽收眼底。
佟因发誓,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珠宝,那几乎是堆成了山,在烛光中闪闪发亮,差点闪瞎她的眼。
“你……”
这人带她来这干嘛?炫富?
他一抬手,门哐地自己关上,他拉着她往里走,一路穿越金山银山,巡视般走了一圈。
这厢房比别的厢房大,走一圈需要好久,他偶尔还停一下脚步看一看,也会示意她看,不知道看什么,她只看到满世界金灿灿。
佟因一开始还惊叹,到后来倦得直打哈欠,走到尽头才停下来。
李追玦在她身边站定,忽然问:“挑好了吗?”
佟因一个哈欠卡在半道,“啊?”
什么挑好了吗?她挑什么了?
他眼尾一压,声息稍慢:“还是不喜欢?”
佟因震惊地张了张嘴:“啊???”
他带她来游他的小金库,是让她挑?
“其中有些道族的法宝,也不喜欢?”
他随手在一座“山”上捡了串珠子,珠子待在这个金库许久了,上面落满了尘,他慢条斯理地擦一遍,替她戴在手上。
佟因记得这珠子,刚刚他让她看的时候,她因为这珠子漂亮,多看了两眼。
“避水珠,”他捏着她的指尖打量她手腕,“眼光不错。”
佟因瘦,手腕纤细白皙腕骨明显,戴着珠子更衬得她皮肤发光般的白。
她只看了一眼连忙摘下来塞回去:“这太贵了。”
法宝,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价值。
“于我而言它毫无价值,若是你不要,这避水珠便会永远在这屋中蒙尘下去。”他以不容拒绝的态度,把避水珠重新戴回她手里。
佟因只好戴着,她一瞥眼,看见小白在满“山”地打滚,开心地咬咬这个又咬咬那个。
她看着小白傻乐,觉得有趣。
“上来。”李追玦领着她,两步轻松上了“山”,按着她坐在顶端。
佟因没试过这种感觉,视角瞬间不同,“怎么坐这?不回殿里坐着?”
“外面吵。”他说话时有丝窥不见的嫌恶。
她知道他指那几个女人,她又想起那几个女人,问他:“你不喜欢她们,为什么不赶走?”
李追玦冷下眉眼:“没有那么简单,到了那天她们自会消失,到时你别害怕。”
佟因讶然,尔后失笑:“我为什么害怕?”
他不置可否,没了声音,像沉在自己的世界里。
佟因抱着膝盖,下巴抵着膝盖骨,有些困了:“她们是来伺候你的,你没有一个喜欢的?”
“喜欢?”他斜眼看她。
或许是口吻太微妙,佟因笑出声来看他:“您两百岁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吧?”
他声色不动挪开视线,没吭声。
“喜欢就会谈恋爱,哦,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就是两个人看对眼了,然后一起约会吃饭逛街玩耍,牵手亲嘴,最后结婚生孩子,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
佟因眯眼笑:“你不知道?”
“你知道?”他很正经地反问。
的确很正经,可佟因总感觉他在反讽她,她一怔尬笑:“……知道。”
知道是知道,就是没谈过,犹如纸上谈兵,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什么感觉?”他问。
佟因一本正经地胡扯:“心动的感觉啊!甜蜜的那种,看见对方就心跳加速什么的,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对方,以前见过情侣恨不得十二个时辰腻在一起。”
他声音很淡,像化成了雾,让人捉摸不透:“没心的人怎么跳?”
佟因盯了他好一会,忽而笑出声来:“不知道为什么,你这话,有点中二。”
像什么,“心碎了就补不回来了”、“伤痛也是一种美,伤透了就会清醒”、“心太累了,已经不会爱了”……
她笑得不能自已,“太唯美了。”
她在笑中无意瞥他一眼,发觉他正静静看着她,一种难得的平静。
之后,李追玦把那七个女人丢在远离主殿的偏僻厢房里,佟因偶尔会遇到那个艳丽的女人。
几次下来才得知,原来她是沈沛儿的姐姐,叫沈艺儿。
她似乎盯上了佟因,三天两头逮着机会便嘲讽佟因两句。
偶尔一次,佟因亲眼看见她在李追玦面前假意从椅子上摔下来,腰肢柔弱,惹人生怜,结果李追玦愣是不看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
视若无睹,像空气。
再听到沈艺儿的消息,是大晚上的时候,魑抓着一把长长的黑发,来到佟因面前,把头发塞到她手里,献宝地说:
“因因,我替你报仇了!”
佟因捏着一把长头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声惨叫,发呆:“啊?”
“我剃了那个沈艺儿的头发!”魑笑着打滚,“她骂你,我替你教训她!”
她说完,又兴奋道:“庙主把她倒挂在庙外的树上了,你听听。”
魑:“她不是好东西,人类里面,我只喜欢你。”
佟因顺口一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人类?”
魑似乎陷入了迷茫,她回忆了许久,困扰道:
“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我不是人类,我意识初开时就被人类拘禁送给了道族,我的脸,是被道族的火烧毁的。”
佟因这是第一次听魑提起她自己,有些惊讶:“道族……”
“道族也是人类,但他们不是普通人类,他们是能修炼的人类,很久很久,他们关了我很久很久,不知道多久,太乱了,我只知道很痛,是庙主把我救了出来,那时候他也在道族那里。”
“他顺手把我带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便一直跟着他,好久好久……”
“他们都讨厌我,人类都讨厌我,所以我也要讨厌他们!”
佟因想,那一定是很艰难的一段日子,她伸手抱住魑,轻柔拍她的脑袋:“现在没事啦,我喜欢你。”
魑眼睛一暗又一亮,猛地抱紧了佟因,很紧,紧得佟因透不过气:“我也喜欢你。”
庙门口传来吵杂的人声,其中夹杂着女人破音的惨叫,还有偶尔一两声的猫叫,这个晚上似乎不太平静。
魑松开了手臂,把打算过去看看的佟因拽回来:“那边吵,你今晚早点睡,听到什么也别管,祭祀日快到了,她们闹腾不了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佟因总觉得魑这句话怪怪的:“祭祀日会怎么?”
魑咧嘴笑:“会很热闹,到时候你会看见很多有趣的事情。”
她太胸有成竹,佟因便期待了一下。
祭祀日的确是古人很重要的节日,她也挺喜欢热闹的。
魑把她送到房门口,便不知道闪哪里去了,她发觉自己的厢房点了灯,顿生疑惑,出来时明明吹灭了蜡烛。
推门进去后,她一眼瞥见坐在椅子上的李追玦。
“李庙主?”
他怎么突然在她房间?
他正看着桌子上的画,那是她前段时间来每天画的,都是山神庙的愉快日常,他看得很入神,直到她喊了一声,才抬起眼皮。
“最近几日,怎么不画?”他翻了翻几页,唯独这几日没继续画下去。
他目光在烛光中一晃:“那些人来了之后,你不开心。”
是肯定句。
佟因也没多想,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也不是不开心,就是平时跟魑他们玩依旧很开心,她们来了之后,去哪都见到她们,无孔不入,很烦。”
他望着她,目光晦暗,半响道:“再忍一忍。”
她笑:“我又不是很在意,忍什么?”
他忽然听到了什么,起身拉着她吹熄所有蜡烛,在黑暗中把她按在床边,道:“你该睡了。”
佟因呆了呆:“这么早?”
“今晚我陪你睡。”他极其自然地说出这句话。
“……”佟因震惊,“什么!?”
“为什么?”她傻了。
他眼睛微垂,像是随便找了个不符合逻辑的借口:“她们吵,你这里安静。”
佟因颤抖地张了张嘴,“你……”
逗呢?这庙里这么多空的厢房,就她这安静?何况也不安静啊!
第15章 怪物
“要不你去金库那里睡?那边也很安静。”
佟因被李追玦按在床上,床上铺了老虎皮,现在倒没之前那么冷。
黑暗中,她分明看见他的目光一闪,忽而又换了个借口:
“那边冷,你这边暖。”
佟因:“……”
能不能走点心?
“你主殿那边不是更冷吗!?你都睡了那么多年了,怎么现在才来怕冷?”
他坐在床边,闻言无辜地垂眼看她:“老了,怕冷。”
佟因:您老人家真难伺候。
“我只坐在这里。”他补充了一句。
意思是不会跟她一起躺着。
佟因看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没有上床的意思,明白他不会上来,但突然有个人坐在床边看她睡觉,她也不适应啊。
她想开口让他坐桌子那边,起码她不会有压迫感,一个字还没吐出来,便感觉他的手抚上她的眼睛,遮挡所有光线。
“该睡了。”
他嗓音又低又清。
这三个字尤其与众不同,是听睡前故事的感觉,轻而易举让佟因意识模糊,昏昏沉沉。
她心里知道他肯定用了什么方法,没抗拒,顺从闭了眼随着时间跌入睡眠的深渊。
不知道多久,忽然一声尖锐惨叫划破长空,把佟因从睡眠的深处猛拽出来,她乍然惊醒,模糊中看见床边的身影,下意识问:“怎……”
刚刚吐出一个字,耳朵上便覆盖上两只手,很奇妙地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只剩下她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尔后,又神奇地听到李追玦的嗓音在她灵魂深处响起:
“没事,好好睡。”
她又如被人敲了闷棍,忽而跌了进去,陷入沉睡。
黑暗中,李追玦静坐在床边,视线垂在沉睡的人身上,月色从窗户中朦胧洒进,他身影一半隐在暗处,像个静止的雕塑,了无生气。
许久,他抽回捂着佟因耳朵的双手,视线依旧锁在她身上,她在缓慢轻微的呼吸着。
又静了半日,十分突然的,他俯身将脸贴了过去。
他冰凉的脸贴着她的腮边,偶尔听见她在睡梦中的几声呓语,模糊不清。
人类的体温是热的。
直起身子,又望她半日,似乎要天荒地老,忽然间,他抬起脚上床,平躺在佟因的身边。
底下的虎皮也被她的体温沾染了热度。
很热,像滚烫的火。
他侧过脸就着月色看她沉睡的面容,她无意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沉默了片刻,他起身,换到里面一样平躺着,继续侧过头看她。
目光好似定格了,再也不会动。
许久,天将要亮的时候,他手攀上自己的心口,无声感受。
……
佟因醒来的时候,李追玦已经不在房间里,她撑着脑袋起身,感觉头晕。
大约是早上九点左右,外面的光线还是雾蒙蒙的,比往日更暗些,似乎要下雨。
她洗漱完一出房门立马察觉到不对劲。
今日的山神庙陷入一种死般的寂静中。
小白没有像往日一样在她的房间待着,那群猫不知道哪里去了,看不见一只,没有魑和夫诸吵架打闹的动静,那几个女子也悄无声息。
只有乌鸦特别兴奋,叫声刺耳清晰,数量不少。
她往外走了走,路过一个厢房的时候有个女子原本也打算出来,开门一看见她,见鬼似的把门重新一关,龟缩回去。
这个女子佟因记得,之前常常跟沈艺儿一唱一和演双簧嘲讽她。
今日这样,反常得不行。
佟因:“……”
她今天很吓人?
找不到人问,她正带着满腹狐疑,忽然天边闪电一劈,亮了半壁天幕,继而轰隆的雷声作响。
雨下得又急又快,佟因打算回房避雨的时候,看见一只猫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往庙门口的方向去了。
她应该没看错,那只猫冒雨前行,身上的毛沾着血似的红色被雨水洗下来。
佟因奇怪了一会,来到那只猫刚刚经过的地方,往地上一看,果然被雨水带下来不少血迹。
出事了?谁受伤了?
她顾不得回去拿油纸伞,追着那只猫而去。
那猫的目的地是庙门口,她冒着雨跑过去,一眼便看见庙门大开,外面有人影在走动,乌鸦叫声愈盛。
佟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出了庙口一看,十几只猫不顾大雨围在一处,身下的地面被冲出一圈血红。
夫诸回首看见是佟因,总是眯起的眼睛倏尔睁大,他唰地扬起羽毛披风挡住她的视线:“快回去,庙主不让你看。”
魑听见声音,也跟着回头:“因因?”
可是夫诸动作还是晚了,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她都看见了。
倒挂在树上的那个人死了,死状惨烈。
昨天才暗讽她一顿的沈艺儿。
佟因见过死人,穿来的第二个晚上就看见一边爬一边死去的村民,但那种悄无声息的死法,跟眼前看见的根本无法比。
饶是看过许多惊悚片的佟因也有点受不住,嗅觉和视觉还有现实的冲击,让她一阵反胃,忍不住转身扶着墙吐出来。
大雨中的猫舔着自己爪子上的毛,冷冰冰地看她一眼。
乌鸦惊飞在半空依依不舍地盘桓。
夫诸看着佟因好一会,凝眉:“说了别看,你们人类太脆弱,吓一吓就要崩溃。”
佟因:“……”
正常人都崩溃好吗?
看再多恐怖片,听再多恐怖故事,比不上现实中的一眼。
她现在再看猫,忽而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完全不需要李追玦讲故事来吓她。
夫诸眯眼:“埋了吧。”
魑点头过去,还没靠近便被呲的一下烫到,她惊叫一声:“她的玉佩怎么还没摘!”
夫诸瞥一眼,抬手间羽毛如刀刃刺过去,叮当一声,玉佩霎时支离破碎:“可以了。”
佟因愕然:“这些玉佩会伤害到你们?”
魑让随侍去干埋尸体的工作,闻言气道:“我早说这群女人没一个好东西,送她们上山的人也是。”
这话有点模棱两可,但佟因理解魑的意思,这些玉佩的确会伤害他们。
魑赶走周围的猫,絮絮叨叨:“原本她的死期没那么早,但她欺负你了。”
佟因猛地抬头:“她死,是因为我?李庙主下令的?”
她看着随侍在雨中埋尸,思绪一瞬间茫然起来,胃部骤然痉挛,又想吐,可没吃东西胃里空荡荡的吐不出来,只能捂着嘴干呕。
“因因?”魑过来扶着她,着急,“你怎么了?她们早晚会死,你为什么难受?”
夫诸拽了魑一把,警告地斜去一眼,对佟因说:“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庙主下令,雨太大,你该回去休息了。”
佟因感觉胃有点不舒服,意识也不太清楚,浑浑噩噩地回庙,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
隐约中听见身后夫诸跟魑争吵的声音——
“她不是我们,她是普通人类,普通人类很脆弱,吓坏了她你可是想被庙主吊三天三夜?”
“她是因因!又不是别人,那些女人就是罪该万死,她们想害庙主,还欺负因因!”
“我重点不是这个……”夫诸生气。
魑也犟起来:“我说的就是这个!”
“不可理喻!”
“冥顽不灵!”
……
佟因发烧了,或许是因为淋了雨,又吃不下东西,病得来势汹汹。
本来发烧的人容易陷入沉睡,她却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沈艺儿的惨状,想到她死得那样惨是因为自己,更闭不上眼睛。
虽然魑说沈艺儿想害李追玦,迟早要死,但沈艺儿还是因为她提前死了。
又想到这个村子从来不是安乐窝,不是适合安逸度日的地方,她和沈艺儿都是人类。
今日是沈艺儿,改日会不会是她?
不是害怕,而是兔死狐悲的伤感,让她郁结难安。
她在床上瞪了半日的眼睛,晚上的时候,李追玦推门而入,屋里没点蜡烛,他扫了一眼,去一一点上。
佟因侧身躺着,背对着他,没动。
感觉他来到床边坐下,静了许久,就在佟因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才出现第一句话:
“你很烫。”
佟因转过身来,道:“我发烧了。”
他似乎有些迷茫:“发烧?”
“就是着凉感冒,生病了。”佟因卷着虎皮,恨不得把自己包起来。
“为什么不吃饭?”
“没胃口。”
一看到那些肉,就会想起沈艺儿。
他陷入沉思中,很久再开口:“你在害怕?”
这下换成佟因沉默了,她忍住,没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半响犹豫不决地问:“你是不是……那个怪物?”
一开始她也不是没想过,但是每一次都想到他对她很好,从没伤害过她,也没见他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信任压倒了怀疑。
见到沈艺儿的惨状后,不可否认,她的天秤开始倾斜了。
他久未有回应,气氛一沉再沉,佟因感觉呼吸越发困难,心跳几乎压不住的时候,他说:
“你厌恶那个怪物?”
佟因没想到会得到一个问题,她轻怔,片刻后缩在虎皮中点头又摇头:“说不上厌恶,但不喜欢,我想离开这个村子。”
因为安逸而久封的欲/望在沈艺儿的事情后,再次破土重来。
他彻底安静下去,屋里分明很亮,可他的神情如隐在雾中,一片漆黑暗淡。
“李庙主?”佟因着急想得到答案,她心里希望他否认,如果他否认,她会选择相信他。
李追玦轻侧了脸,避开她的视线——
“我不是。”
他是。
第16章 生病
李追玦说不是,佟因便选择相信他。
这点信任是基于这段日子以来,她与他的相处所感受到的细节。
得到李追玦的否认后,她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发烧导致的疲惫卷席而来,她彻底败北。
到这她才意识到,原来一整天的烦闷和苦恼,不是因为沈艺儿,而是因为担心沈艺儿死亡背后,所指向的问题——
李追玦可能是那个怪物。
这一病,比佟因想象得要厉害。
在现代感冒根本不算大病,吃颗药睡一觉就好了,但在这,似乎成了能要人性命的重病。
她正式开始沉重的睡眠。
这一晚,睡过去前,她看见李追玦像昨晚一样坐在她的床边,总是垂着眼看她,神情太过复杂。
睡梦中隐约听见他说了几句话,都好似隔水传音,怎么也听不清楚。
温度时褪时升,退烧期间有力气睁眼,但过不了多久,又烧得糊糊涂涂。
夜间退烧时,她似乎感觉到身边躺了个人,有细微的动静,距离她很近很近,她奇怪,用尽全力撑起眼皮去看,看不到有人。
闭上眼重新睡时,这种感觉又会回来。
她感觉身边的确躺着个人,但她没精力去探究。
她整整烧了好多日,一直没好转。
其实也跟她吃不下东西有关,李追玦给她在山下运上来许多食物,她偶尔清醒时一口也吃不下。
因为都是肉,没有粥之类的流食,她咽不下,甚至没力气嚼。
这个时候,她就会瞥见李追玦拧着眉,声音低下去:“吃一口?”
若不是她太虚,可能她会笑出来,笑他大惊小怪,像她不吃就会马上饿死过去。
她实在吃不下,最后换成了汤,他给她一口口灌进去的。
后来,她就发现李追玦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若是有人告诉从前的她,将来的某天她会发烧烧死,那她一定嗤之以鼻。
现在,她真的快死了。
这具身体太弱了,自身的抵抗力在顽强地跟病毒奋斗,一直没有起色。
她有微弱清醒的时候,看见李追玦拽了几个女子过来,让她们想办法,她们瑟瑟发抖,一脸惊惶。
可再害怕,没办法还是没办法,村子里没有大夫,村民的身体从来自生自灭,没有看大夫的习惯,什么都不懂。
最后几个女子被李追玦让人堵了嘴扔出去,不准靠近这个房间。
他嫌她们吵,打扰到这个房间的清净。
佟因听到魑伏在她床边哭,夫诸把魑拽开,并且让她闭了嘴。
“庙主,为什么不给她用道族的灵药?”夫诸问。
“她是普通人类,身体承受不住灵药霸道的生命之气。”
这句话像在她耳边说,隐约的又听到一声低语:“为什么这么脆弱?不过一场雨……”
佟因也想知道为什么,她真不想被一场雨给淋死了。
好在,不知道是她求生的欲望实在太强,还是这个身体的抵抗力足以战胜病毒,她最终撑过这场发烧。
恢复精神的那一日,李追玦准备让夫诸下山出村,去抓几个道医回来给她治病。
“庙主,出村可能会引起不小的动静,更别说是抓道族的人。”
夫诸的声音。
李追玦没回应这个话题,只是吩咐:“多抓几个,道医里不少平庸无能之辈。”
夫诸应下。
两人就在房间门口说话,佟因听得清楚,她咔地一声拉开门,迎来两人瞬间劈过来的目光。
静了一瞬,佟因在他们微讶的视线中道:“我应该没事了,不用找大夫,我现在很饿。”
她真的饿,饿得腿软,李追玦捞她一把,她才站稳。
吃饱喝足后她才知道,她这一病居然病了整整一周。
恢复元气又用了两日,这两日她发现庙里的猫不见了,乌鸦的叫声消失了,那几个女人也没在她面前晃过,整个山神庙被布上结界,严防死守一滴水落不下来。
魑说:“猫和女人都被庙主赶到后面偏僻的地方关着,那些乌鸦都赶走了,庙主怕吓到你。”
佟因笑了:“我没那么脆弱。”
“不,你太脆弱了,那些猫都比你结实,”魑哀怨地看着她,“你躺着的那几日,灵魂都暗淡了,你自己看不见,我看得清清楚楚,将死的人灵魂才会那样。”
佟因哑然,原来发烧时感受到的生命流逝,不是错觉。
这倒让她生起别的心思,她立马去找李追玦。
“李庙主,你能不能教我修炼?”
其实这是她看见沈艺儿后,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想法,魑说得对,人类太脆弱,就算不被杀死,也很可能感冒病死。
更何况原书剧情里,还有一个重要转折,就是原女主被大反派的下属抓走,又被周巫救回去。
她不想被反派抓走的时候毫无反抗力,她需要学习一些自保的技能。
李追玦垂眼:“为什么?”
她实话实说:“一则担心那个怪物会伤害我,必要时候可以自保,二则强身健体不会病死。”
也是之前听魑说,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类是可以修炼的,而非简单的惊悚世界。
气氛有些许凝固。
他侧过脸:“你想杀他?”
佟因觉得这话有点意思,忍不住笑:“我哪有本事杀他。”
难道在李追玦眼里她是天才?一修炼就能杀掉大反派?
就算打得过,她也没有那个打BOSS的想法,她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
他没吭声。
佟因怀疑是不是她说错话,“修炼很……贵吗?”
难道是跟现代一个家庭供出来一个研究生一样的程度?需要耗费大量精力财力?若是这样,她这个请求的确有些不知好歹。
就在她准备让他忘掉这件事的时候,他才极慢地开口:
“我不希望你与道族扯上关系。”
佟因:“道族跟庙主……”
“仇人。”
他言简意赅。
她问:“修炼之后就是道族?”
“不是,人类只能修炼道族的功法,但想成为道族,还需要一个特别的能力。”
“什么?”佟因下意识问。
他看着她,那个目光深得复杂,最终他撇开视线,不清不楚地说了一句:“你不要接触。”
佟因想得入神,忽然听见他开口问:“在想什么?”
“啊?”她摇头,忽然想到一件事,“庙主能活很久?”
他无声点头。
“那我的生命不过是你生命中极小的一部分。”
她说这句话时只是随口一句,并没别的意思,但李追究听了之后目光微沉,突然问一句:
“你……人类能活多久?”
似乎从来没探究过这个问题,他显得严肃。
佟因看出来他认真了。
便也认真地估摸一下,现代人能活□□十岁没什么问题,但古代条件没那么好,命短许多:
“能活六十岁吧,我已经过了三分之一,快死了。”
这一句说出来,她自己先伤心,没想到二十岁就过了生命的三分之一,她剩下的日子居然这么短!
“而且活到六十岁是顺利的,不顺利的话会有癌症、中风偏瘫、突发脑溢血等等的疾病……哦,古代女人还要加一个难产而死的病,随时会死。”
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的陌生病名成功让李追究眼睛眯起,他瞥着她久久没挪开,凝滞感扑面而来。
半响吐出两个字,清冷的嗓音跟着变得晦涩:“修吧。”
“啊?”她一时没听懂。
“修炼,我教你。”
佟因:“……”
她发誓,真的不是故意激他让他教她修炼,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但不可否认,她很高兴能修炼,那她是不是也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了?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修炼不是仙侠小说中那样,主角冥想一下就能引气入体之类的。
她居然要背书!
靠,毕业这么多年,她从没想过会再次踏入背书学习的行列。
而且内容晦涩难懂,明明两个字都明白,凑一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什么道不道的,她抓瞎又崩溃。
李追玦说:“这只是开始,口诀是一切的基础。”
“法术呢?飞天遁地呢?控火控水呢?”佟因急问。
他奇怪地瞥她:“五十年可成。”
似乎在奇怪,她为什么把修炼想得这样容易。
佟因:“……”
抓著书,欲哭无泪。
她被打击了,修炼便有些懈怠,他却像拿着皮鞭的督促者,皱眉警醒她:“再不修炼,会死。”
像是比她更担心她是个短命鬼。
佟因苦闷地继续埋在书海里,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她嘴里低声背诵,他闭着眼坐在榻上无声无息。
腹中有异样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探手去摸身后,摸到一手的血。
这才记起来,她穿过来之后一直没来月经,她一开始也忧心这个问题,但过了这么久一直没来,也就忘了。
现在大姨妈突然造访,打得她措手不及。
这身体是不是虚得月经不调?居然这么久才来一次?而且第一天量就这么大?
榻上的人察觉到不对劲,忽而睁眼。
佟因想藏起手上的血已经来不及,被他目光逮了个正着。
“……”
这种事情,太尴尬了。
佟因咬咬牙,唰地站起身想回房间处理,谁知他一步步走来,目光定在她手上。
她想擦掉,被他一把抓住了指尖,不让动。
他搞什么?这可是姨妈血啊!
她尴尬得脸红耳赤。
他却面色越发凝重地看了半响,抬眼低声问她:“这次是什么病?可是你口中所说的病?”
佟因呆若木鸡。
他看她如此,视线带上逃不脱的宿命感:“别担心,我去替你抓几个道医来,治好后,往后修炼时间必须延长。”
佟因在他疑惑的眼神中笑出声来。
她十分怀疑,之前一股脑倒出来的那些病名,是不是吓到他了。
让他以为她真的脆弱得像玻璃,碰不得,淋不得。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他有些可爱。
“你笑什么?”他目光锁着她。
佟因笑容僵在脸上:“……”
这该怎么解释?
第17章 世界
佟因给他解释人类女性每个月都会流血的生理知识。
因为尴尬,她讲得隐晦。
结果换来他愈加克制的眼神,“要怎么治?”
佟因哑口无言。
她总觉着那眼神像怜悯,好像在说“人类活着这么艰难?”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她说这是正常生理现象,不是病,死不死跟这个没关系。
他目光稍定时又会忽然问她:“痛?”
“偶尔会痛。”
她痛经,不知道这个身体痛不痛,感觉原女主的身体这么虚,痛经的可能性很大。
说完佟因看见他微张的嘴,明显还有话要问,她实在顶不住,在他的视线中落荒而逃,因为她害怕下一句他会问伤口在哪里。
真的是死亡问题,原谅她无法满足他的好奇心。
佟因再次在床上躺了五日,痛经加不敢动,一动就血崩,这里没有卫生巾,都是用布垫着,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这五日她不肯让李追玦进来,生怕他再问出让她难堪的问题,让小白在门口蹲着堵人,小白怕他,他倒也没一定要进来。
不知道是最近忙着祭祀的事情,还是猜到了什么,这五日没怎么出现。
山神庙热闹起来也是这五日的事情,许多祭祀品和金银珠宝从山下送上来。
李追玦让人往她送来许多箱精美衣袍和书册话本。
她也就把东西丢在角落,懒得去动。
月经终于过去后,佟因满血复活,那日天气很好,她好久没热闹,躺着的五日快把她憋死。
于是愉快地一把抓了小白,在庙里闲逛。
庙里人来人往,随侍们搬搬抬抬,装饰挂旗,彩带灯笼。
她眼尖瞥见沈家主从主殿出来,刚刚出来时一脸惶恐满身汗水,出殿不过两秒,神色骤然一变。
遗留的一丝惊恐中隐约透露出阴冷。
佟因挑眉,这沈家主真是好演技,那点阴冷方才藏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她亲眼看见,只会以为他生性胆小懦弱。
坐在抬椅上的沈从察觉异样,扭头一瞥,在人来人往之中一眼看中佟因。
佟因感觉到小白不□□定,爪子扒她手臂,想窜走,她一巴掌按紧:“别动。”
沈从挥挥手,随侍抬着他转移了方向,往佟因而来。
佟因对他没好感,见他过来转身便走,沈从视线下移,落在她怀里的小白身上。
他猝不及防发难,让随侍扑上来。
“把那只东西抢回来,送上山这么久还是狗的样子,也不待在李追玦身边,废物,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丝毫没把佟因放在眼里,他的目标是小白。
“因因,放开我!”
一道陌生的少年男声突然冒出来,惊得佟因顾不得逃跑,低头一看,小白吼了一句之后猛地窜走,狂奔钻进某个角落不见踪影。
两个随侍依旧扑上来,她往后一退,心里暗骂那只小白。
准备喊救命的时候,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她面前。
“滚!”
夫诸披风一甩,羽毛如飞刀,两下将那两个随侍解体,干净利落。
哐当一下,沈从的椅子降下,他跪在地上磕头:“夫、夫诸大人怎么有空……”
“没沈家主有空,得闲来欺负一个女子,我们山神庙的人,轮得到你来欺负?用你脑子里的浆糊想清楚,再不滚,把你活埋了。”
夫诸一双吊梢眼眯起来时,凶相毕露,说话又擅长阴阳怪气,效果超群。
沈从震惊佟因在山神庙的地位,深看她几眼,才哐当两下爬上椅子,飞快让随侍抬着下山。
佟因在他身后探头。
夫诸没好气回头,“近日这么乱,你跑出来做什么?魑又去哪了?怎么不陪着你?”
“我躺了五日,快废了,出来走走……”
佟因无奈,她怎么知道出来就遇到这事。
夫诸上上下下打量她,绷着石头般一张脸:“你找点玩意儿回房去玩别出来。”
说着抿直了嘴角沉思了半响,抬手在自己的披风上拔几根羽毛塞到佟因手里。
“拿去玩。”
佟因捏着他几根羽毛,半响哼不出声音。
怎么有种他在敷衍小朋友的感觉?
他见她不说话,凶巴巴一皱眉再拔几根塞过去:“够了吧?”
佟因握着几根羽毛愣愣地转身,走了几步听见他渐远的声音:“人类真难哄。”
“……”
难哄?她?拿羽毛哄?
佟因后知后觉,因为魑之前拔了他许多羽毛给她做毽子,所以他以为她很喜欢他的羽毛?
她哭笑不得地放好羽毛,然后往小白逃窜的方向去寻:“小白,出来!”
倒要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直知道小白通人性,她说什么它都懂,还会装傻充愣,但她没想过它会讲话,很诡异。
“小白!”
她一路喊一路寻到庙门口,才看见一棵树干后探出一颗白花花的脑袋。
然后……冲着她狗吠几声,仿佛在向她证明方才听见的那句话只是幻觉。
佟因:虚伪的狗。
它傻呵呵地对她吐舌头,摇尾巴,她看不下去,过去一把掐它狗脸:“别装,我听到你说话了。”
它小小的眼睛一眨,傻笑,就是不吭声。
佟因掐着它:“不肯说,那我把你带去见庙主。”
“不要!”它喊了一声,冲她摇尾巴装可怜,“别找李追玦,他会杀了我。”
清脆的少年音。
狗嘴里吐出人言,若不是佟因亲眼看见,一定不信。
佟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别别扭扭地躲她的视线,郑重其事道:
“我是金阳兽,我本体很大比你高,有点像狐狸的样子,我吞金火精气成长,是捕妖驱邪的灵兽。”
“我还能幻化成人形!”它很骄傲地抬下巴。
佟因沉默半日,才感叹:“装成傻狗这么久,还真是委屈你……”
还要装傻卖乖,想想它一只功能性灵兽被她变成宠物狗,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沈从是我的前主,他得到我之后跟我下了血契,他把我送到山神庙,本来打算让我待在李追玦身边遏制他的能力。
谁知李追玦让人猜不透,居然逼我装狗认你做主,沈从发现计划失败便要逮我回去,我不想被他带走,他会把我炖了吃。”
佟因哑口无言,完全没想过一只狗会有这么曲折离奇的故事。
它十分委屈:“李追玦说你喜欢狗,逼我装狗逗你开心,如果不是你喜欢,我早死在他手里了,沈从没想过我会这么快暴露,李追玦一眼看穿我。”
佟因:“……”
难怪它害怕李追玦。
她忽然来了兴致:“你变回原形我看看。”
它沉默下去,拿眼尾瞥她,一副又想又害怕的模样,“我变回本体,会被李追玦杀掉。”
“没事,他看不见,快变来看看,就算看见,我也护着你!”
佟因兴致勃勃,她太没见过世面,贼想看影视作品才会出现的妖兽变身场面。
它等的就是佟因这句话,她话音刚落,它便迫不及待变回本体——一只巨大狐狸的模样。
佟因目瞪口呆地仰头看着它逐渐变大,嘴巴鼻子尖尖的很长,牙齿锋利,眼睛狭长,白毛光滑细腻,暗金的花纹长在眼底。
帅气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它鼻子一挑,把她甩在脖子上,紧接着突然纵身一跃。
她吓得伏在它的脖子处,反应过来已经在树上。
她被放在靠近树干的树枝上,下意识地抱紧树干,扭头一看,小白已经变成人形坐在树梢,上下晃动。
一个肢体纤细的男孩子,白发披肩,眉眼细长像狐狸,眼下长有暗金纹路。
面相隐约有些狡猾,小狗时的憨厚老实全然消失。
佟因觉得它也是个能拿奥斯卡的演员。
“看,山下的人,最近准备祭祀,很热闹,你再看看远方,是不是很美?”
它托腮看她,声音有些蛊惑:“因因是不是很想出去?外面的世界可是很大的。”
这里的树没有树叶,坐在顶端往下看,能很清晰地看见山下街道的模样。
佟因好奇张望,才发现这个村子原来这么大,绕山一周,布满大大小小的房屋,街道来来往往都是轿子。
远方的山脉高耸入云,半山腰和山顶建有亭台楼阁、殿宇宫闱,被云雾半遮半掩。
神秘飘渺,庄严神圣,令人望之而生畏。
“好漂亮!”
那是佟因只在仙侠影视剧中见过的画面。
“是吧,漂亮吧,住在那里,日夜浸在道音戒律之中,石头都能被打磨成珍珠,我看你悟道天赋极佳,只要出去,定能悟道成仙。
哪里需要李追玦说的五十年才能学会法术,去那里住着,什么都不干不用背口诀,两年你能控火,三年你能飞天!”
它侃侃而谈,言语中十分激励:“因因!走吧,带着我走!”
“去哪?”
小白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问话的是男声,手一挥,豪迈地指着那座山回答道:“那里,很漂亮的那里,叫天灵山!”
说完它才后知后觉地一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回小白狗趴在树梢,装模作样地摇尾巴。
佟因低头一看,李追玦撑着油纸伞,微微抬头看着他们。
就这么一低头,她险些晕了:“这么高!”
原来有十米,这小白把她带到这么高的树上!
“扶稳。”
李追玦说完,佟因连忙抱紧树干,只见他手掌抚上树干,这树猛然一动,从根部开始腐烂,树干逐渐变短。
在靠近地面快两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对她伸手:“跳下来。”
佟因听话跃下,他接得很稳。
她一脑袋撞到他心口,他纹丝不动,鼻尖是他清冷的味道。
捂着脑门抬头望他眉眼,有些疏冷,似乎不高兴。
他手掌依旧按在树干上。
她顺着他的手扭头去看,小白没来得及跳下来,那棵树便又长回去,把它升到二十多米,比原来更高,在树林里鹤立鸡群。
它冒出了树林,像被挂在天幕半空,它着急地在树上转,冲着地面吠,高处的寒风吹散它的声音。
佟因仰着头只能看见一团白点在天上,“小白……”
“什么小白?”李追玦视若无睹。
佟因:“……”
小白这是得罪他了?
他把伞分给她一半,拉着她手腕往庙里走,她想回头,被他拉回来,忽然扬声:
“金阳兽的肉,人类吃了能增寿十年,你身体虚弱,若是逮到一只我炖给你吃,多下点盐,很香。”
佟因:“……”
她可以肯定,他是说给小白听。
小白扒拉着树梢吹冷风,敢怒不敢言。
威胁!李追玦是威胁它!不让它变回本体跳下去!
果然是让人憎恨的魔子,手段太歹毒!
第18章 欺骗
小白被挂在天上好几日。
那日后她一直找不到李追玦求情,他明显故意。
佟因只好偶尔去庙门口仰头看看小白是不是还活着。
倒还活着,只是太高了,它在上面说什么话都被风吹散,她也没办法。
耗了几日,终于见到李追玦是在祭祀前一个晚上,那日月圆,热闹了好一段日子的山神庙彻底静下来。
应该说整个村子都静下来,悄然无声,反常的安宁。
明明是月圆之夜,但今晚乌云密布,凭空多了一分压抑感。
李追玦和魑三人也没什么动静,像是一同消失了,整个山神庙只剩下她。
这种死寂她不太习惯,像在酝酿着邪恶,但她也明白祭祀对古人来说的重要性,所以没有去打扰几个人的准备。
佟因在自己的房间背口诀,房门开着,任由夜风吹进来,吹动烛光摇晃。
忽然,三道身穿黑袍的身影从门外远处逐渐靠近,纹暗金的黑袍很宽大,完全罩住他们的身体,头上连着兜帽,把整张脸隐在帽下的黑暗中。
乍然一看,根本认不出来。
他们就着夜色而来,冷风吹动衣袍,像无情的夜行者。
佟因刚看见时有些吃惊,等他们来到跟前,为首身材高瘦、轮廓利落的人抬手把兜帽撩下,露出脸来,她才认出是谁。
“李庙主?”
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的打扮。
黑袍严严实实罩着他的身体,只剩下肩膀能看见轮廓线条,他的皮肤本就极白,在绝对的黑色中,衬得近乎透明。
他化了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妆容,而是眼下两颊的位置画了暗红色和黑色的条纹,像老虎的纹路,眉心也画了一条指甲长的暗红条纹。
原本束头发的冠换成三根黑色的羽毛。
整体看上去,他像换了个人,隐约沾染了邪气,把一切温和压得消失殆尽,眼尾一扫是能磨灭人意志的冷漠。
身后的两人是魑和夫诸,一样的打扮,比李追玦简单些许。
佟因看看他们,又看李追玦:“这个是祭祀的打扮?这么好看?可祭祀不是明日早上吗?”
这个装扮确实特别好看,很帅气。
他静了一下,眉心的暗红像在跳动,他拉着她,把她带到床边按下,道:
“是明日早晨,太早,所以提前装扮,你今晚早点睡下,明日早起。”
佟因把腿盘到床上,拽了拽他的黑袍笑道:“那个小白……”
“你最近总想着小白。”
佟因:什么叫总想着小白!??
她好气又好笑:“这不是它还挂天上吗!?它不挂天上我才懒得理它。”
他目光在她脸上定住,深坠下去:“那不是个好地方。”
“啊?”佟因觉得他话题跳跃太快,她跟不上。
李追玦:“天灵山。”
佟因这次知道他说的是小白给她指的那个地方。
“村外的世界对你而言太复杂,别乱跑。”
“可我也不能一辈子住在——”
他忽而认真问:“你想去哪?”
佟因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对这个世界半点认识没有,突然也说不出什么地方,便想说先出去看看。
她刚张嘴,他十分体贴地替她回答这个问题:
“村子可以迁移过去,我知道几处温度宜人的地方。”
佟因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这样迁移,无论去哪还不是在村子里,她就变成了背着村子全世界跑?想想就觉得奇怪好吗!
“祭祀结束便搬。”他提到祭祀时,口吻更淡。
她心惊胆战,连忙按着他:“庙主,别这么冲动!”
整个村子搬走,这么大的事,您一句话决定吗?!太儿戏了吧!
祭祀准备了这么久,佟因看见李追玦虽然一直在忙这件事,但偶尔会有种他游离在外的感觉,只是冷眼旁观地指挥着他们做事,并未切身沉浸在里边。
看不到一丝过节的喜悦和庆典的热烈情绪。
他似乎并不喜欢什么祭祀,恨不得一切尽早结束。
佟因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担心他当真了,连忙转移话题:“给我也化个你这样的妆?”
他无声垂眼,看了她一会才点头。
冰凉的膏体在脸上抹开,他很细致,用指尖在她脸上十分缓慢地勾勒。
佟因趁机在他面前抬眼偷看他,最近他情绪不太高,笑容也很少见,这样的他在今晚的妆容下,显得格外疏离。
今晚魑也坐在一边一声不吭,若是往日她早扑上来讲话。
佟因仰着头任由他操作,感觉气氛沉闷得透不过气。
她看看魑两人,又看看李追玦,他察觉到撇下视线,指尖停下,问:“冷?”
佟因摇头:“你们出了什么事?有点反常。”
李追玦的指尖继续落到她的眉心,轻划了一道:“没事。”
骗子。
佟因摆明不信他。
她望他,意思明显,他不动声色又问:“前几日送上来的衣袍怎么不穿,不喜欢?”
转移话题。
佟因放弃了,他不想说也没办法,便道:“送上来太多,懒得翻。”
李追玦凝视她明显郁结的眉眼,道:“你说过你喜欢新衣。”
佟因惊讶地挑起眉,这是之前他背她回庙时,她随口说的一句,他居然还记得。
他回头看魑一眼,示意她把衣服拿出来。
魑连忙跳去翻箱倒柜,翻了几件好看的出来,“因因你看,都是庙主让人在村外找来的。”
佟因来了点兴致,斜眼去看魑拿过来的几件衣袍。
一件红、一件蓝、一件紫,款式精美,一动之间上面的纹路会流淌,仙气跃然。
不像普通的衣衫。
她盯着那件天蓝色的衣袍,视线扫了又扫,道:“这天蓝色的好眼熟,周巫家里有一件尺寸小,但款式差不多的。”
这话刚出,李追玦的指尖忽而定住。
这点细微的动静让佟因意识到不对,抬眼跟他对视,他目光晦暗不明,复杂的情绪要把他撕裂。
他沉默好久,视线胶着,几乎要天荒地老。
那衣袍怎么了?
佟因挪开看他的目光,打算再去认真看看那蓝色的衣袍,“你……”
他的抉择便是在这一瞬。
李追玦倏尔抬手遮盖她的眼睛,霎时间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另一只手手按着她的后脑勺,静止。
指尖在轻抖。
佟因心跳骤然加快,一丝紧张从心底里冒头,或许是错觉,但她确实感觉到被黑暗笼罩的虚无感,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怎么了……
后半句话,她没能说出来。
她感觉到他距离很近,近得应该能听到心跳声,但她没有,只有他冰凉的呼吸打在头顶。
他说:“你记错了。”
肯定句。
佟因皱眉,想说一些衣服的细节让他判断:“我记……”
他再次打断她,低声强调:“你记错了。”
一件衣袍而已,佟因不明白他怎么了,抬手去拉他的手腕。
他纹丝不动,忽而凑在她耳边,近乎叹息般的一句:“就当记错了……”
那种虚茫感,击中佟因的心脏,她愕然点头:“好吧,是我记错了。”
李追玦终于松开她,垂眼无声凝视她,许久后撇开脸,他眼底如雾,总有种心思深且杂的感觉,让人看不透。
光线重新出现,佟因扫了一眼,那件蓝色的衣服已经消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魑紧张地看着她……身边的李追玦。
一副担心惶恐的模样。
仿佛在担心李追玦会突然出手伤害佟因。
他忽然与她并肩坐在床沿。
魑险些跳起来,夫诸按着她,对她摇头。
“答应我一件事。”李追玦无视躁动不安的魑,道。
声息太低,低得佟因几乎听不清,她扭头想确认他的神情,可他不看她,撇开脸望着别处。
他在沉默中等待她的回答,让佟因感觉到压力。
她点头:“嗯。”
“好好在这住着,什么都别改变。”
佟因感觉他太反常,态度飘渺得难以捉摸,便点头:“好。”
他终于看向她,一种极端的宁静与虚无:“别骗我。”
她再次乖乖点头。
这句话他是她第二次听见他说,第一次是在村口,他也让她别骗他,似乎很执着于这件事。
于是她问:“如果我骗你了,会怎样?”
他静下去,仿佛置身黑暗之中,烛光再盛也照不进,他不肯回答她这个问题,但佟因忽然执着,他便凝视着她,缓缓道:
“会吓到你,所以,别问。”
佟因讶然,他是认真的。
“今晚早点睡。”
李追玦带着夫诸和魑离开,离开前,魑回头看她好几眼,有些担心。
佟因陷入了沉思,那件衣袍……有什么问题,让他态度如此奇怪?
“他骗你的。”
等李追玦走远后,人形的小白忽然从门口窜进来,一瘸一瘸,身上有摔出来的伤。
佟因被惊,回过神来看它:“你跳下来了?”
小白没回答她,而是扑到她身边,道:“祭祀是今晚,不是明日,李追玦骗你了,他刚刚就是去祭祀去了。”
佟因挑眉:“他为什么骗我?”
小白冲着李追玦离开的方向狠狠呲牙,继续道:
“还有哦,刚刚你认出来的那件是道族的道袍,还是天灵族一支的道袍,因因,李追玦跟天灵族,缘分可不浅。”
佟因一口气堵在心口,呼不出来。
道袍?天灵族?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19章 祭祀
合理推测。
周巫家里的道袍是原女主小时候的,那么原女主就是……道族。
佟因呆住。
这……所以她是李追玦仇人?
刚刚他是猜到了吗?
她一把拽住自己舔手臂上伤口的小白,急问:“李追玦跟那个什么,道族里的天灵族什么仇什么怨?”
小白支着的腿一晃,狐狸眼眯起,冲佟因笑。
它还没开口,佟因就觉得发寒,不会深仇大恨吧?
“啧,那可能三天三夜讲不完,”它反手抓了她的手腕,道,“比起这个,难道你不好奇祭祀吗?去看看或许什么都知道了。”
小白蛊惑人心很有一套,眼角眉梢都带着引诱的意味。
佟因略一思索,起身跟它出了房门,不过是踏出门槛一线,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房间里的安静被打破。
依旧是她熟悉的山神庙,此刻篝火燃起的火焰冲天而起,张牙舞爪着照亮半个天幕。
旗帜在飞扬,彩带在纠缠。
锣鼓喧天,夜里的号角如悲歌,浩浩荡荡传遍山野,壮烈、隆重。
风卷着炙热扑在脸上,佟因隔着院墙仰望篝火,可以想象墙外主殿的空地上有多热闹:
“房间里……明明什么都听不到。”
“因为李追玦给你房间下了结界!”小白兴奋得眼底发红,“走,因因,我带你去看看祭祀,结束后你带我回天灵山,那里才是你和我的家!”
小白拽着她就走,她看着它扬起的白发,忽而听到身后一声极轻的声音,在喧嚣之中几不可闻。
“因因……”
她怀疑自己听错,扭头去看,刚瞥见一抹黑影后颈突然一酸,接着便是天旋地转。
昏过去前,她看见下颌骨紧绷的线条,和几乎抿成直线的唇角。
“别怕,”他轻声道,“睡一觉就好了。”
陷入彻底的黑暗。
小白浑身僵硬地回头,看见戴着兜帽看不清表情的李追玦一手按着佟因的脖子,另一手搂着她的腰,把软掉的人搂得极稳。
李追玦不看它一眼,转身往厢房里走去,冷冷清清地丢下一句:“捆了一起祭天。”
一瞬间,两个随侍扑过去,两下擒了小白。
它四处喷火挣扎,只换来更多的随侍的钳制,他们把它的脸狠狠挤在地上,石头硌破它的皮,它大吼大叫:“因因醒来看不见我……”
下一秒□□脆堵了嘴。
那个黑袍在身的人,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它。
小白心里咒骂李追玦千百遍。
佟因意识浮浮沉沉,她清楚最后看见的下颌角属于李追玦,这一点让她不安。
他今晚一定有什么事!
可她醒不来,感觉□□被束缚,睁不开眼,无法控制。
“因因……因因,醒醒。”
佟因听见有人喊她,拼命想睁眼,最后感觉脸上湿了一片,她才猛然恢复身体的控制权。
她急喘一口气,手一抬摸出一手凉水,扭头去看背着暗光的人。
本来以为是小白,没想到是许久没见的周巫。
他凑近,松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说完他瞥见佟因想说话,连忙一把捂她嘴巴又快又急地说:“走,趁现在我们赶紧走,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今夜祭祀能混进山神庙,因因,跟我回去。”
佟因挣扎着,忽然看见房顶的瓦片被凿开一个大窟窿,透进朦胧的月光和摇晃的火光。
他居然从屋顶爬进来!
“嘘——你看门外,李追玦让那些人盯着你,”他生怕她喊出声,手上力气极大,“我知道你喜欢他,既然如此,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李追玦,让你死了心。”
她扭头看向门外,几道身影守着门口,显然是庙里的随侍。
之前李追玦从来不会找随侍守着她。
她冷静下来,对上周巫的目光,他见她不再挣扎,慢慢松开手。
“什么叫真正的李追玦?”她嗓子干涩,问。
“去看看你就知道了。”他来到洞口的下方,上面垂下一根麻绳,他示意佟因爬上去。
佟因望着他许久,暗淡的光线下,他脸色依旧苍白,比之前见到的憔悴。
她心中隐隐有不安的猜测,问题几次到嘴边,还是放弃了。
不敢问,怕得到的答案让她无所适从。
她心情沉重地握紧麻绳,在周巫的帮助下,爬上屋顶,登高望远,她把整个山神庙尽收眼底。
主殿前的空地空前热闹,人满为患。
有点远,她看不太清楚。
“走这边,慢慢来,小心掉下去。”他极其自然去牵佟因的手,被她一缩躲开了。
周巫僵硬地看着她,绷着脸,目光隐晦不明,半响道:“因因,你真的变了许多。”
佟因不想看他:“还走不走?”
周巫深深凝视她,最后扭头带路,他在瓦砾上走得不快不慢,还算稳,他声音飘在夜风中,吹不散的凝滞感:
“那些随侍,都是死人,已经死了很久,是被李追玦从棺材里重新挖出来的尸体,他操纵着这些尸体替他做事。”
佟因脚下打滑,瓦片哗啦滑下去数块,噼里啪啦正好砸在其中一个随侍的脑袋上,本应该头破血流大呼小叫。
但,什么都没发生,那个随侍依旧纹丝不动。
瓦片替周巫证实了他话里的真实性。
佟因扶着飞翘起来的檐角站稳,风吹过来的燥热暖不起她的体温,她鼻腔发酸,看着广袤的天空,凭空生出无家可归的寂寥感。
“你别胡说!”她咬牙吼他,发抖的腔声出卖她的情绪。
周巫回头,面色不变地对她伸出手,声音嘶哑:“这是你之前告诉我的,是你听到这些死人的声音,告诉我,他们死了,他们在喊救命。”
佟因不再吭声,也不拉他的手,自己站稳继续往前走。
今晚的风,特别冷。
太冷了,她好想见见李追玦,他一定会告诉她,周巫在撒谎。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在屋顶上走,从一个到另一个,周巫明显很有办法。
佟因知道,上次见到他时,他就对着山神庙四周张望,或许在准备祭祀的期间,已经把整个山神庙暗中探了一遍,他一直虎视眈眈地规划着一切,就等这一晚。
很快,周巫把她带到一个幕布之后,他在喧闹中撩起幕布的一角,让佟因去看。
这一撩,把佟因的心跳撩得发乱,她扭着头深呼吸。
“你一直喜欢的李追玦。”他嘲讽地说。
佟因强迫自己看过去,主殿门口与空地以台阶衔接,李追玦身穿黑袍端坐在台阶上的宽椅上,看不清眉眼,只有鼻子以下部位被火光照映着,冷冰冰如雕塑。
魑和夫诸无声立在他两侧。
空地上的篝火热烈地燃烧,火花四溅,烧得壮烈。
篝火四周伫着九根极粗的木柱子,上面绑着什么,被黑布盖着。
两边跪满了人,正低着头呢喃着咒语,喃喃出声,若远若近。
月色下,场面诡谲。
佟因注意到四处围满了死气沉沉的随侍,杀气腾腾。
倏尔,咒语声止,沈从从队伍中爬出来,对着李追玦三拜九叩,扬声喊:“庙主,祭祀开始!”
“刚好,很准时。”周巫低声讥讽道。
佟因没理他,只见坐在高处的李追玦起身,手里握着与他等高的木杖,一步步下台阶,火光在跳跃,使他身影摇晃,黑袍在飞扬,周身锋利如刀芒,冷漠得隔绝整个世界。
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沈从的面前,垂头,情绪沾染几分冰霜,刀般刺进沈从灵魂中:“让他们出来。”
沈从愕然地抬头:“什么?”
他不解:“庙主,祭祀……”
李追玦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尖一勾,九根柱子上的黑布唰地同时被风拽走,露出上面倒着捆绑在木柱上、裹着油布的九人,面色红如血,面目狰狞。
沈从心神俱震地看着上面九人,惊白了一张脸:“怎……怎么是他们,庙主、庙主是不是弄错了?我提交的名单是宋、袁……”
木杖下端的尖锐碾在沈从粗壮的手背上,咔的一声,骨碎的声音,木杖穿透他的手背,牢牢钉在地上,血流一地。
沈从惨叫出声:“啊——!”
一声,让跪着的人身子伏得更低,恐惧无声蔓延。
李追玦满目冷淡,无情无义:“可认得他们?”
沈从面如死灰强忍着痛点头,那是他的人,何、陈、王三家家主,还有他之前送上来山神庙的几个女人,一共九人,一个不少。
他这时候才知道,李追玦早有准备对付他,今晚的祭祀是守株待兔,他已经进退维谷。
“既然知道,让你背后的道族出来,沈家主潜伏这么多年,还不打算动手?还是说,沈家主得了道族的便宜,又反悔,想私自造反自己做这个山神庙的庙主?”
李追玦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却一声比一声凌厉,每一个字如尖锥,能把沈从洞穿。
“道族的人可知道你把道族的东西送到我面前对付我?”李追玦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木杖,底端跟着转,沈从叫得声嘶力竭。
四周围着的随侍蓄势待发,肃杀之气顿起!
就在李追玦环顾四周的一瞬,原本跪在两侧的人群里,有几人猛然起身一跃,踏上飞剑骤然消失在山神庙,流星般往远处去了。
人群惊呼,越发瑟瑟发抖。
他意味不明地眯眼望着逐渐消失的“流星”,复又看沈从,“说吧,是道族的哪一支?”
沈从唇色发白,干裂,眼睛被汗水黏住,浑身痉挛。
“不说?”李追玦干脆利落拔起木杖,一个旋身黑袍扬起,“那就……点天灯。”
声音明明很轻,却直击人心,激出心底最疯狂的恐惧。
他一步步往台阶走去,恐惧、愤怒、嫉妒……
每一步碾在所有人的心尖,抽搐,狂跳。
李追玦一步一字,极慢极慢地说:“道之一族,想必你们极为推崇。”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九根木柱上的人同时燃烧起来,尖利惨叫刺耳,划破天际,恨不得钻进所有人的耳朵,再刺进心里,把五脏六腑绞得稀巴烂。
一盆水扑灭,再点,再扑……
他甩袖坐下,冰冷地俯视全场,纯粹的恶意:“既然这么喜欢,不妨都去柱子上玩一玩?”
全场死寂,压抑的恐惧,哭声渐起。
佟因浑身麻木,找不到自己的身躯,茫然地站在原地。
李追玦目光毫无征兆地劈过来,如闪电般,仿佛透过幕布看见了两人。
“糟了,快走!”周巫惊恐地拽着佟因就跑,啪一下不小心拽倒了一面旗帜,旗帜压倒幕布。
唰地一下,两人暴露在全场的目光之中。
周巫吓得魂不附体,汗如雨下,他猛地一推佟因,低声道:“快走,快走,别管我,你是道族!他会杀了你!”
佟因跌在地上,沙砾划破她的皮肤,她想苦笑,可笑不出来。
死般的寂静。
第20章 暴徒
今夜的天,被火烧成血的颜色。
浓稠却壮烈。
压抑的低泣声、呼啸的风声、周巫一张一合着嘴却怎么也钻不进耳中的说话声。
佟因茫然,世界像被隔开一层,太吵太吵,吵得她想撕开一切。
“闭嘴!”
李追玦的声音替她做到了,如同泡泡破开的感觉,啵的一下,世界的真实感扑面而来。
他已经来到两人跟前,她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愤怒绷成了弦,一触即炸。
空地上回荡的惨叫声,和呜呜鬼叫的风声,沦为他的背景。
一片混乱中,他瞥向她。
佟因瑟缩了一下。
完了。
“因因!快走!”周巫越发紧张地催促她。
他没想过整个村子都是李追玦的,佟因无路可走。
李追玦目光调转,落到周巫身上,手侧向抬起掌心对着人,一字一句冷硬如顽石:“我说,闭嘴。”
周巫上一秒惊愕,下一秒被黑色的烟雾卷席,如刀如刃,死气剥夺着他的生机。
惊叫被淹没,他徒劳挣扎。
死亡的恐惧在人群中蔓延,人们伸着脑袋张望,噤若寒蝉,只敢抖着手揩汗。
魔鬼!
沈从逃过一劫,捧着自己的手发虚大口喘气,连滚带爬地从逃跑。
李追玦没看他一眼。
有了领头羊,便有追随者,惊惶的人们惊叫着逃跑,一哄而散,仿佛这里是炼狱。
佟因感觉那黑色的旋风刮着她的脸,她抬手想摸一摸,被李追玦拽了手拉起。
他拽着她在前面走,往主殿的方向,背影线条锋利得刺眼。
步伐极快,没考虑佟因能不能跟上。
动作比以往粗暴,她的手被捏得发疼,她回头去看周巫,黑气散去,不明死活地瘫在地上。
他嘶哑着嗓音,从牙缝中挤出:“捆了,一起点——”
佟因明白后面两个字是什么,被他拽着的手指无意识痉挛。
声音戛然而止,李追玦脚步停下回头盯着她,嘴角的弧度彰显著克制的愤怒。
许久后,他改口:“祭祀结束!”
砸在地上带起无尽的回响。
他拽着她,继续无声往黑暗而去。
“因因!”魑紧张地追过来,想说话,夫诸也往前一步,无声的求情。
李追玦斜过去一眼,无声斥退了俩人。
佟因踉跄着,脑海里是沈艺儿的尸体、是柱子上被点天灯的面容、是周巫呼叫不得的痛苦。
祭祀结束的号角在吹响,吹得漫山遍野的凝重,是死亡和绝望。
她是道族的,被点天灯的人不过跟道族的扯上关系。
他要杀她,他一定会杀她!
她只会死得比那些人更惨。
佟因被台阶绊倒,膝盖磕在棱角上,手依旧被他拽着,她一声不吭地仰头。
李追玦只是回头睨她一眼,兜帽下的半张脸无情无义,他继续强迫她站起来往上走。
像换了个人,周巫说,这才真正的李追玦,他从不是温柔清冷的庙主,而是凶残暴戾的……怪物。
他强拉着她,带入主殿,帘幕碍了他的道,被他粗暴拽下丢在一侧。
佟因跌跌撞撞地被他带到内殿,那个一片死亡般黑暗的地方,她被浓墨般的黑笼罩着,彻底“失明”。
外面是魑和夫诸焦躁来回踱步的动静。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她被按在一个冰冷的石台上,血液也凝固在石台上,她感觉到,是李追玦对她下了什么法术,她无法动弹。
像被死亡的阴影束缚着,压她,捆她,她将无法呼吸。
佟因感觉李追玦的手在解她的腰带,有些混乱,找不到口,她心跳骤停,“你干什么!”
声音一出,才知道自己已经怕得声音发抖。
他要杀她,或许是先奸后杀。
骗子!骗子!他都是装的!
没有一丝回应,哪怕是稍微停顿,他终于摸到腰带的口,轻而易举松下,衣衫稍松开,他冰凉的指尖寻她的衣襟。
震惊的无助与无力侵蚀她的所有,她无法相信自己最相信的人会对她做这样的事情。
“你是怪物。”
强忍着恼怒的肯定句。
他丝毫不理,像个没有情绪温度的暴徒。
“我还以为逃离周巫是正确的。”
佟因绝望地说。
她以为只要离开周巫这个偏执狂,一切就不会发生。
其实是她傻,她一直在主线里打转,却茫然不觉。
她知道的啊,她明明知道剧情里的一个重要转折是被反派的下属抓走,然后周巫去救她。
还以为自己已经远离主线,在跟男二好好相处,有朝一日会离开这个村子。
谁知道其实李追玦就是这个反派,反派的下属就是夫诸和魑,她一直在主线里,只不过她改变了剧情,周巫救不了她。
她要死了,被李追玦杀死。
她茫然地盯着黑暗与虚无,忽然感受到李追玦动作的停顿。
在黑暗中望过去,明明应该什么都看不见,这一眼却意外看见他猩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她,如狂风暴雨。
佟因在黑暗中与他对视,触碰这熟悉的眼型,眼底里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假的,所有。
下一瞬,她报复性地咬住他的手侧,恶狠狠,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不太正常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他冰冷的眼睛轻眯起,就在佟因以为他会一巴掌甩过来的时候,他另一只手捏她下颌骨,把她咬着的手抽出。
静默了许久,要地老天荒。
呼吸在紊乱,心跳在失序。
一定已经惹怒了他,佟因做好了死得惨烈的准备,像沈艺儿。
他动了,佟因紧闭上眼睛,她不想看见自己怎么死,就像不愿看见打针时的针头是如何刺入自己的皮肤。
李追玦撩开她衣襟的一角,冰冷窜入,她控制不住的发抖,或许是因为冷。
比空气更冷的指尖碰了她锁骨位置的皮肤一下,又烫手般飞快缩回去。
她知道身体的那个位置有什么——梅花似的烙印。
她倏尔睁眼,感觉到李追玦视线久久凝在锁骨的位置,像审视,像出神。
佟因问他:“看够了吗?”
骤然回神,他的视线挪到她脸上,又是一阵无声的凝视。
视线一寸寸地移,她的寒毛一寸寸炸起,他要动手杀她了吗!?
李追玦终于说出进来后的第一句话,“天灵族,潜伏了多久?六岁开始?”
原来,梅花烙印是天灵族。
佟因无声苦笑,她真的该看原着的。
事已至此,已经无力回天,她认命地再次闭眼:“杀了我吧,只有一个要求,杀得干脆点不要折磨我,我怕疼。”
李追玦像听不见,依旧垂首,他说:“你骗了我。”
佟因睫毛颤抖,想起她问他若是骗了他会怎样?他的回答是会很吓人。
那么,他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点天灯?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压抑,一如死亡前的祷告。
佟因不可置信睁眼,看见那双猩红的眼睛变得虚无苍凉,像找不到魂魄归依的虚茫。
他重复,像质问:“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为什么……要告诉我……”
第21章 离开
佟因摸不准李追玦的态度。
那晚,他让随侍把她丢回厢房后,再没管过她。
整个山神庙像死一般的静,随侍守在她厢房的门口,只要她有出门的意向,便会把她拦下来。
她趁机摸过随侍的心口,冰冷的,没有心跳。
他们是真的死人。
这里,遍地都是会动的死人。
想到沈沛儿和何温年在青楼里叫来的人也是死人,那些死人还曾缠在她身上,她严重生理不适。
她躺了三日,会有随侍送来饭菜,她没什么胃口,甚至睡不着,脑海里都是过往的一幕幕。
担心自己的未来,担心小白,担心李追玦随时会在她深睡时出现在她床头,伸出手来把她悄无声息地掐死。
于是在第三日,她起床强迫自己硬塞下一大碗饭,再来到被周巫凿开的屋顶下,仰头望着窟窿中的天空。
是个好天气。
她再不犹豫,简单收拾了衣衫和自己带来的钱财首饰,最终抬手握紧从上面吊下来的麻绳。
窟窿一直存在着,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没有人补上。
这一次没有周巫帮忙,佟因依旧熟练地爬上去,手扒住瓦片边缘用尽全力探出头去——
豁然开朗,阳光刺眼,凉风带过她的碎发,一张脸就这么面对面地贴近她,近得只有一寸,她吓得手臂发软险些重新掉回屋里。
一只手牢牢地拽了她,把她带上屋顶,“坐稳了。”
佟因喘着气,又惊又愕地看着身边的夫诸,他随意地坐在屋顶,一条腿支着,像在晒太阳。
坐在她屋顶的窟窿旁边晒太阳……
“你……是来守着我怕我逃跑的?”佟因拽着自己乱飞的头发。
为什么不干脆堵上这个窟窿?
夫诸硬邦邦看她一眼,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包裹,一言不发塞到她怀里。
佟因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金银珠宝,她震惊地抬头:“什么意思?”
“走吧,下山。”
佟因捏紧包裹,“魑呢?”
“被庙主拘着,庙主觉得她会放你走,所以不让她出来。”夫诸语气平淡。
佟因听明白了,李追玦觉得魑会感情用事放她走,于是让夫诸守着她,谁知道夫诸也阳奉阴违。
她心沉重下来:“他……会罚你吗?”
“不重要,”夫诸拧眉,“我给你的羽毛还在?给我。”
佟因把羽毛给他,见他食指中指一并,在羽毛上划过,那羽毛倏尔变得匕首般锋利,他把羽毛重新塞回她手里:
“留着,比人类用的刀剑好使,”他一顿,再道,“小心山下那些人。”
佟因心里感动,小心翼翼用布料包裹他的羽毛,扑上去轻抱夫诸:“谢谢。”
他垂着眼一声不吭,讶然过后想回抱时,佟因已经松开。
佟因心情终归还是凝滞,她张了几次口,艰难问:
“他呢?”
夫诸明白她问谁,沉默半响方道:“庙主三日来一直在内殿,没出来过,谁也不见。”
“他要杀我?因为我是道族?他跟道族到底是什么仇怨?我下山能去哪里?我可以离开这个村子吗?”
一连串的问题,是她这几日一直在思考,也一直得不到答案。
“道族跟庙主的仇已经两百多年,算不过来,轻易不能化解,将来的某天还会有一场恶战,你不要想着化解两方的恩怨,只是徒劳。
至于下山去哪无所谓,不要再出现在庙主面前,我没见过他如今的状态,我和魑摸不透,也控制不住。”
他冰冷又复杂地瞥着主殿的方向,又急又快地道:“因因,躲远一点,我不希望将来看见你的尸体,快走。”
佟因心情复杂地点头,他催促望着她,最后她还是抱着侥幸多问一句:“小、小白……死了吗?”
她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从前她云养的猫猫狗狗病死了,她会伤心好几天,何况还是她亲自养了一段日子的小白。
夫诸摇头,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关着,你要去救的话,可能会被庙主发现,到时候走不掉,下山吧,别管。”
佟因点点头,顺着之前周巫走过的顺序而去,
往前两步后,她回头,看见夫诸电线杆般立在屋檐上,羽毛披风飞起,深深凝视着她。
“夫诸,我能问问你是什么身份吗?”
她心里充满离别的悲伤,不愿意到离开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目光如火光晃动,无声点头,好一会才说:
“我是凶兽,所到之处带来洪水之灾,我跟魑一样,曾被道族的人抓住,我存在的时间比她长。”
夫诸立在屋檐的身影几乎化为石雕,融于天地之间,他声音更深:
“因因,如果你某天真的离开了村子,不要回天灵族,我不希望跟你对上。”
“再见,夫诸,替我跟魑道别。”
佟因闷闷地说完,在夫诸深邃的目光中彻底扭头离开屋顶。
她没有马上出庙,而是去了夫诸指的方向,在一个厢房里找到被捆住的小白,旁边还躺着奄奄一息的周巫。
她惊讶,原以为周巫会死,没想到还和小白绑在一起。
小白看见她,呜的一下狗眼里哗啦啦流出眼泪,“因因!你怎么才来,我快饿死了……”
它整整饿了三日,怀疑李追玦要把它活活饿死。
“嘘,别吵。”
佟因用夫诸给的羽毛割开绳子,顺便把周巫的也割开了。
周巫有些虚弱,被死气缠绕一脸病容,他眯着眼睛看佟因好久,没吭声。
佟因让小白变回人身,扶了周巫,“你养大我,现在我救回你,两不相欠,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没必要再牵扯在一块。”
周巫靠着小白,无声无息垂眼。
在离开的路上,他一直看着佟因,打量她的一举一动,打量她的眉眼,打量她的谈吐,像从来没认识过她。
“你长大了。”他忽然说。
佟因正紧张地埋头走路,怕李追玦会突然出现拦下他们,乍然听到周巫没头没脑这么一句,压低声息:“什么?”
“以前的因因遇到事情,只会拽着我的衣角哭,你在李追玦这里定受了许多苦……以后,不会了。”
“是我没保护好你。”
周巫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泛白,他在愧疚。
佟因注意到他的手指,没吭声,她记得小说里,周巫早期对原女主的态度是利用多于感情。
是后面原女主被反派捉走,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女主的感情不一般。
现在看来,这个剧情还是被触发。
佟因轻叹一声,并不想跟周巫甜甜甜。
一行三人踏出山神庙,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连随侍也没见到一个。
佟因感觉不对。
“别想了,想想祭祀那晚的惨烈,李追玦没这么好心,想必是夫诸帮你疏通了。”
小白扛着周巫,一眼看穿佟因的想法,对此它嗤之以鼻,“李追玦是魔子,魔子是吸收死气、尸气和负面情绪成长的,一类没有心又歹毒的物种。”
“他可是连自己亲生母亲都下得了口的怪物,他对你好多半只是表象,说不定想着把你养肥了再吃!”
小白义愤填膺。
佟因忽然想起曾看过的画册,没吭声。
“我年纪不大,也就一百岁,百年前李追玦死火烧天灵山的时候,我刚出生不久,那场轰轰烈烈的死火足足烧了一年有余,把天灵山烧得寸草不生,多少百万年以上的灵药灵植被烧毁,死伤惨重,至今生机未恢复,天灵一族恨他入骨。”
“若不是我那日调皮,跳进灵泉玩耍,说不定我早死在那场死火之中!”
小白咬牙切齿哼哼唧唧。
佟因瞥它,总觉得它对着李追玦呜呜咽咽,背着李追玦就张牙舞爪,便摇头不语。
“因因,既然如今逃离了他的魔爪,我们快走吧,回天灵山去,你本是我天灵山族人,回去也是理所应当!”
小白兴奋起来,忽地一下变成了本体,把佟因和周巫丢背上,呼哧呼哧飞奔下山,扬起一地烟尘。
周巫看着小白的本体目瞪口呆,好一会才拽它的毛道:“不行,出不去,你原本不是村里的居民或许还可以出去,但我和因因不行。”
小白刹住脚步,回头恼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弄?!”
“杀了李追玦。”周巫冷下声。
杀了他?
佟因指尖止不住发抖,在冷风中回头,头发扰乱视线,依稀看见逐渐远去的山神庙。
“因因?你不开心?”小白察觉到异样。
佟因摇摇头,躺在它的毛中,无声望着天上的云。
她想起那晚,天气燥热的那个晚上,她伏在李追玦的背上,被他一步一步慢慢背上山的场景。
那晚她跟他说了许多,他的沉默安抚了她穿书以来的躁动。
她转身把脸埋进小白的毛中。
别想了,一切都是假的……
或许曾经是真,而以后再也不会有。
他现在只想杀她。
就在佟因回头看向山神庙的一瞬间,主殿内殿的石台上,死尸一般无声无息平躺着的李追玦忽然睁眼。
“好静……”
三日没听到动静的魑立马闪进内殿,她伏着身子,一边琢磨庙主情绪,一边无声流泪。
“为什么这么安静?”李追玦情绪不明。
“因因走了。”
李追玦依旧躺着,缓缓、缓缓闭上眼,声息渐低:“嗯。”
似乎像……坟墓。
第22章 棺材
“你要离开村子只有一个办法,杀掉李追玦。”
佟因抱着狗形的小白顺毛,瞥向周巫的时候,他正好朝周家客厅的棺材一抬下巴,很认真:
“把他埋了,他死后这个村子就会冰消瓦解,到时候村子里所有人都会获救。”
佟因手不自觉用了力,拽下一撮白毛。
“啊!”小白叫出声,“痛!”
“别吵。”佟因心烦气躁,把白毛胡乱按回去后,觑那棺材一眼。
这是之前关她的那口棺材,原本留的呼吸口被钉上,又加厚许多层,好像害怕尸体躺进去之后会重新跑出来。
倒是没想过是为了李追玦故意加厚。
她很嫌弃:“你以为李追玦是我?他随便两下就能破开这棺材。”
佟因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顺毛。
周巫总是动不动就要埋人,她不喜欢干这种事,这叫杀人。
想到这,自己先觉得自欺欺人。
她无法确定是不想干这事,还是因为要埋的对象是李追玦,而不愿意干这件事。
如果反派是别人,她大概能下得了手。
佟因睨一眼周家打开的大门,“这里的村民真的想‘获救’?我觉得他们挺自得其乐的。”
方才下山时路过沈家,发现沈家大乱。
沈家是个大家族,单单儿女就十几个,还有各种亲戚。
祭祀当晚沈从事败,险些被李追玦杀,沈家个个人人自危,开始了抢钱夺利的斗争。
原本随侍是有效阻止一切发生的工具人,祭祀的事情一出后,沈家的随侍再不听从沈从的话。
李追玦还没拿沈从怎么样,沈家内部先四分五裂。
沈家那边的动静吵到这边来,隔着院墙听见沈沛儿尖锐的声音:
“爹,户主的事你要下决定了,你若不去找李庙主,死了之后户主之位就会旁落,你也不希望你多年辛苦提供情绪价值的家业落在那些亲戚手里?快去跟庙主说把户主之位交给我。”
沈从冷笑:“你想死,你去找。”
“沈家这样是因为爹私自跟道族勾结,四家族有三家死了家主,爹逃不过去的,左右都是死,你先把户主之位传给我不好吗?不然你死了,我什么都没了!”
佟因收回注意力:“这个村子里的人眼中,大概只有提供多少价值,和能享受多少福利两件事。”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原着小说叫《皮囊之下》,村子里的村民,不过是给李追玦提供情绪价值的奴隶。
“像被圈养的猪,眼睛里只能看见食槽里有多少食物,你确定这些好吃好喝受尽荣华富贵的村民,愿意被救出去吗?”
“我不是,”周巫绷紧脸,“我出生就在这里,我没得选择,我也想走。”
佟因把小白丢地上,点头:
“没说你,据我所知他们住进来要跟李追玦做交易,换句话说,是自愿,像沈从这种为了家里有更多人口提供价值而拼命生孩子的行为,孩子是无辜,但罪魁祸首难道不是迷恋这里一切的沈从吗?”
她本来想说包括周巫的父母,他出生在村子里,应该怪的是他父母,而不是李追玦。
但为了避免刺激周巫,这句话最终咽了回去。
周巫铁青着脸,半响挤出一句:“你到底还是帮着李追玦说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
佟因起身就走:“你好好休息,你这身体,一辈子杀不了李追玦。”
周巫扶着椅子想站起来,但身体太虚只是徒劳:“你去哪?不经过李追玦允许,村子里是不能盖房子的,也不会有村民收留你。”
“不用收留,我今晚就想办法离开这个村子。”佟因直接往大门走。
他猝不及防软下态度,嗓音苍凉无奈:
“就不能留下吗?我不再拘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离开村子,我替你去杀掉李追玦。”
“现在傍晚了,快天黑很危险,那些‘阴差’要来了,留下吧,好吗?”
“不好,你怕我不怕,”佟因回头,却不是为了周巫,“小白,走。”
望着佟因带着小白出了周家的门,周巫瘫在椅背中,手背遮盖眼睛,另一手拳头无力紧握,陷入一片沉默中。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把因因留在身边?
她不再是以前他抱着低声哄,就会捏着他衣角原谅他的女孩了。
佟因刚踏出周家,便看见一道身影踉踉跄跄扑来。
“佟因!”
沈沛儿不太习惯用拐杖,手忙脚乱。
佟因看见她裙摆下若隐若现的小腿,长期不走动导致肌肉萎缩,那腿细得一只手能掰断。
沈沛儿一把拽住佟因手臂,急急道:
“佟因,帮帮我跟庙主求情,让他在杀我爹前,先把户主之位传给我!我在沈家提供的价值太少,若我爹不主动传位,户主之位就会自动落到提供情绪最多的二叔手里,我跟他有过节,到时候他一定赶我出门!”
佟因把手抽出来,实话实说:“抱歉,李追玦跟我有仇,我自身难保。”
说完带着小白继续往前走。
她很有自知之明,帮不了。
“庙主没杀你啊!我们从小到大的朋友,你这点事也不愿意帮我,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
沈沛儿生气地冲佟因的背影喊,想追上去时忽然被人一拽,扭头看正是她爹。
“李追玦居然没杀她?”沈从眯眼,忽而冷笑,“天无绝人之路,这个佟因对于李追玦还真是不一般,看来我命不该绝。”
沈沛儿从沈从眼里看出什么,一惊,再反应过来时,沈从已经一瘸一瘸抖着肉追佟因而去。
她望了半响,不再理会。
佟因带着小白在村子里走,脑子一片混乱,过去、未来搅合在一块,让人生厌。
“其实周巫的办法可行,只有你们肯定是做不到,但是还有我啊!我可是捕妖驱鬼的灵兽,我有办法短暂把李追玦困在棺材里,时间足够闷死他!”
小白幻化成人形甩着袖子走得轻快,它对佟因挑挑眉,眼底的暗金纹路在阳光下闪,“只要你能把李追玦骗进棺材里躺着。”
佟因没吭声,迎着黄昏埋头继续往前走,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扭头去看又没察觉到异样。
小白追上佟因的脚步,迷惑地看她:“你下山之后好像不开心。”
它不是人类,无法对人类丰富的情感感同身受,可佟因眉间那点郁结,连它一个灵兽都瞧得出。
佟因:“没有。”
“那你去哪?”
“村口。”
天色彻底暗下来,佟因躲在村口那根柱子后面观察静坐的人群,拍小白:
“周巫说你应该可以出去,你去试试?出去之后找道族的人把我也救出去。”
静坐的人仿佛十年如一日,就这么悄然无声,眼冒绿光,在昏昏暗暗的夜色里,十分渗人。
小白看看他们,又看看佟因,莫名一抖:“不试行不行……”
正和小白纠缠着让它去试一试的时候,村里的方向传来动静。
佟因在柱子后面探头,远远的看见一批人一步步走来。
一眼,她就知道是村子夜里“清洗”村民的日常开始了。
这一次有些许不同,在死人的队伍中,带领者是李追玦。
尽管他的身影依旧被黑暗遮掩,可她还是立马认出来,只有他才会如此格格不入——
他指尖毫不费力勾着一个人的后衣领,如闲庭信步。
那人尸体般被拖着往前,下半身磨着坑坑洼洼的路面,嘴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是沈从……
佟因一缩,彻底躲在柱子后,背靠着冰凉,紧张得手心出汗。
怎么这么巧今日忽然下山来村口?是来逮她?
“哈、哈哈,庙主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跟——”
“好好享受。”
李追玦的声音,依旧清冷。
沈从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是惨叫。
佟因僵着脖子扭头,把村口的情形尽收眼底,沈从□□脆利落推出去,那一个瞬间,外面静坐的人开始癫狂。
惨叫、咒骂、求饶,到最后只剩下虚弱的呻/吟。
佟因亲眼看着沈从血洒当场,李追玦曾说愤怒的人们会把人撕碎,这句话不是夸张的描述,而是最真实简洁的白描。
她绷着脸和小白对视一眼。
隔着一根柱子,她感觉到李追玦望了过来,视线能刺穿石柱,笼罩到她身上。
李追玦是很静的人,视线也同样带了这样的属性,能扼杀人的呼吸,让佟因心如擂鼓。
很肯定,她早被发现。
一个顶着视线不肯出来,一个不肯挪开,就这么僵持不下,诡异的平静。
最终是佟因顶不住,从柱子后面出现,他很沉默,要融进黑暗里的感觉。
她注意到他没撑伞,以往他下山都会带着油纸伞。
佟因决定开门见山:“你也要把我推出去?”
月光晒到他身上,像烫到了,眼底在跳动,他答非所问:“让天灵族的人来见我。”
她干脆问个清楚:“如果我没办法让天灵族的人来见你,是不是就要杀了我?”
他久未回应,视线忽然挪到月亮上,虚茫地凝视许久,好像要把月亮上的坑看个究竟。
佟因见过他这个神情,在之前他背她回庙时,也曾望着月亮露出这样复杂的神色。
他像个严防死守的保险柜,没有钥匙谁也别想窥探内里。
她从来看不懂。
在村口动静全无后,他才极慢极慢地吐出一个字来:“嗯。”
果然!
佟因倏尔酸了喉咙和眼睛,她抬手把眼睛揉了又揉,越揉越红,一扭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我让天灵族的人来见你,你等着!”
她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走,小白看看李追玦又看看她,手忙脚乱跟上。
佟因感觉到李追玦视线一直寻着她,她没管,拐两个弯后视线消失,她原路返回到周家大门前,哐哐哐地砸门。
“我,佟因!”
她声音微变了调。
周巫听到她的声音才出来开门,门一开,惊乱:“你哭什么?”
佟因恶狠狠抹了把脸,把两块金子塞他手里:“没哭,我来买那口棺材!”
他愣住:“干嘛?”
她深呼吸压下酸涩,一字一句:“埋李追玦。”
第23章 埋葬
埋李追玦的过程很顺利,甚至不可思议。
半个时辰前,一样的夜晚,佟因站在墓地里,身上穿着小白不知道怎么弄来的天灵族道袍,闷出一身冷汗。
她紧张地扶向就放在旁边的加厚棺材,棺材打开着,准备迎接李追玦。
心里已经想好一千种死法,这一晚注定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佟因深呼吸,再多的心理准备,在杀机锁定在她身上的一瞬,她还是害怕了。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犹如实质的杀气,如刀如刃,狠狠刮在她身上,要把她彻底洞穿。
李追玦来了,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寒意从脊椎尾端窜上头皮,她捏紧手里夫诸的羽毛,等着他的攻击,她的任务是吸引他的注意力,让小白偷袭。
忽然的,锁定在她身上的杀气变得似有若无,稍隐复现。
这个世界连杀气都可以反复横跳的吗?
佟因感觉不对,担心李追玦察觉到异样,她当下立断握着羽毛回头劈过去。
没什么章法,她的任务不是伤他。
可是扭头的那一瞬,她很清楚看见李追玦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并不吃惊,而是在出神。
佟因手劈过去,以为他不躲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地扣住她劈过去的手腕,垂眼与她对视。
她顾不得分析他这个表情代表什么,连忙顺势一推,把他逼退数步,哐一下,他腰身撞在棺材上,空闲的另一只手反撑棺材边沿。
他扣着她的手没松,就这样抿着嘴角静视她,那种空茫,像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又仿佛有事想不通,能思考到末日沦陷的那一秒。
被杀的时候走神算什么事!?
佟因觉得他这样也太不尊重作为杀手的她,而且他继续这样,小白没法下手,他会很快反应过来。
拽了一把,她的手腕抽不出来,只能咬牙提醒他:“我在杀你!”
他继而凝了眉:“嗯。”
“嗯?”佟因不知道他这算什么反应。
“我知道。”他清清楚楚地说。
“放手!”
佟因气红了眼睛,另一只手接过羽毛,干脆划破他的手腕,微有些发黑的血渗出。
他望着伤口渗出的血,愈发出神,怔然把视线挪到佟因脸上,好似想验证什么,他认真地开口:“再划一次?”
佟因张了张嘴:“……”
她可以肯定,他口吻不是那种“你再划一次试试,我剁了你”之类的威胁。
他很认真让她再划他一刀。
迎着他十分肯定的目光,佟因茫然了,她从未搞懂过他的想法。
“好,你先松开我。”佟因避开他的视线,不敢看。
他指尖稍松,佟因顺势抽回手,紧接着虚张声势把羽毛划过去,他冷静地望着,并不躲。
可佟因只是虚晃一枪,还没靠近他便陡然一收,他注意力在她身上,一团白影趁此机会从树上猛扑下来。
“因因躲开!”小白的本体飞扑而下,用尽全部力气,力求一击必中——
李追玦倒进棺材里的时候,依旧很平静,佟因被他空茫的目光击中,心悸得手脚发抖。
棺材盖合上的一瞬间,佟因心情起伏巨大——他要死了。
以后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存在一个叫李追玦的人,她可以离开这个村子,得到自由,不再担心受怕。
好的坏的,都会在之后烟消云散。
以后她不会再见到这样一个人,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她眼睛涩得发红:“是你先要杀我的!”
落在棺材里的微弱月光因为棺材盖的闭合逐渐消失,佟因亲眼看着他慢慢被黑暗吞没,他思绪游离着,望向她的目光愈发复杂。
再深的黑暗压不住眼底的虚无。
啪——棺材盖彻底闭合。
“别被他跑出来了!”小白咬破自己的爪子,用金阳兽的血在棺材上画符封印,“邪祟污浊,禁!”
血画的符闪过一瞬金光。
小白伏在棺材上,高兴地打了个滚:“成功了!居然成功了!他居然真的出不来!”
佟因怔然:“他有反抗吗?”
她看得清楚,李追玦几乎是顺着小白的力度躺进去,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反抗和打斗,顺利得像自愿。
“啊?”小白惊讶,“什么叫没反抗?”
它蹲在树上的时候净顾着扑倒李追玦的最好时机,并没注意到李追玦到底是什么态度。
佟因望着棺材,安安静静仿佛里面躺着的真是尸体,她呼吸不顺:“感觉不是我们杀他,像他自杀。”
小白看着她忽然往村口走,满脸疑惑,问:“因因,棺材不埋土里吗?入土为安比较好吧?”
佟因摇头:“你埋,我不想埋。”
她面无表情地走向村口,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像个铁石心肠的机器人,心境一派平和。
前所未有的平静。
快到村口的时候,佟因被道袍的的带子绊了一下,手肘磕到树干上,破了皮。
连衣带子都跟她作对。
她看着渗血的伤口,忽然觉得委屈,毫无预兆开始流眼泪。
一旦开了闸,就注定会彻底决堤。
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脑子里是棺材合上前最后一秒的画面,是山神庙里他陪她打猎、画画的画面,是她生病时,他照顾她的画面。
其实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她也会哭。
她觉得难过,为什么他说好要杀她,到了这一步又这样。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杀不能干脆点?不能狠辣决绝,手段歹毒暴戾,像对待沈从几人一样对待她?
起码真的对她下死手,让她恨他才是啊!
他这样又算什么,故意被她杀,让她心软吗?
可该死的是,她还真……心软了。
佟因害怕下错了手,害怕他之前说会杀掉她的话其实只是说说。
小白刚追上来,见她这样手忙脚乱满是愕然,注意到她手肘的伤口,迷茫了:“很痛吗?”
它无法理解,擦破了点皮就要流眼泪吗?
佟因抹掉眼泪,看向村口的那些人:“这些人怎么还没走?”
小白安慰道:“别担心,可能是李追玦没死透,一会死透了应该就走了。”
听到这话,她不觉得被安慰到,反而更伤心了。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结果,如果村口的人真的走了,她似乎开心不起来。
可若是那些人不走,她无法离开这个村子,跟李追玦一样不会有好结果。
一人一兽蹲守在村口,跟静坐的人熬着,可从入夜到深夜,村口的人像雕塑,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两双眼睛对着一大片眼睛,僵持不下的气氛,偶有乌鸦飞过叫两声打破沉默。
“会不会……魔子是不能被闷死的?”小白不太确定地问。
佟因突然看向它:“你不知道的吗?”
小白茫然:“不是周巫提出来的吗?我怎么知道魔子需不需要呼吸?”
佟因:“……”
她觉得周巫很大概率不清楚。
忽然想起小白提过,李追玦是没有心脏的人,没有心脏自然无法把氧气通过血液输送到全身器官,他的身体器官没有氧气也活了两百多年。
所以——
“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佟因心情复杂:“这个不科学的世界还挺讲科学的……”
小白郁闷:“听不懂,所以他没死?没死为什么不出来?我的符不可能禁他这么久。”
它又想到十分严重的事情,脸色青下去:“我们刚刚这样对他,他出来之后会不会把我们凌虐致死?魔子很记仇。”
佟因揉干涩的眼睛,苦笑:“死就死吧,都是命。”
就算不埋,李追玦也是要杀她的。
背负一条人命很沉重,他没死,她反而很没出息地放松下来。
数个时辰过去,确定村口的人并不会离开后,佟因熬不下去,困得昏昏沉沉。
她不想去周巫家,村子里也没有旅馆,她干脆让小白在树林的一侧找个阴凉的地方躺着,她靠在它的本体上,打算就这样睡一觉。
天色将亮,正是最湿凉的时候,她缩手缩脚窝在小白的毛中,正要闷头睡过去,半睡半醒之间,忽然瞥见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她面前。
她吓得神魂归位,霎时睡意都烟消云散。
急乱中瞥见一双鞋,她顺着鞋去看人,眼前的光线骤然被一双手遮盖,脑子逐渐变得混沌。
一样的手法,她猜到是李追玦。
他果然没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这一刻的心情有些复杂,甚至算得上松了口气。
或许死了,她能回到现代,只当作是梦一场。
这么一想,死亡也并没有多可怕。
她彻底失去意识。
李追玦坐在她的身边,无声地望她许久,破晓之时,热烈的初阳洒落,使他眯起眼,却没避开。
挪开视线后,他把右手举到眼前,维持这个姿势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盯着本该有伤口的地方,已经愈合,余下黑褐色干涸的血液。
随后,他再次看向她,忽然探手虚握了握她的脖子。
这里,人类最脆弱的部位,轻轻一捏,能死得干脆利落。
指尖碰到她的肌肤,烫手一般,他把手抽回来,又探手扫开微微挡住她脸颊的白毛,继而撩开她脸颊的碎发。
佟因睡着时很平静,五官舒张,分明是清澈的美,李追玦却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像生机尽失的死人。
他伏低身子凑近,紧盯她眼角睫毛的泪痕,在初阳的光线下,隐约在闪。
指尖轻触碰,已经干掉。
他以这个姿势再次陷入一片渺茫之中,方才在棺材里,数个时辰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再次浮现——
他本应该杀了她。
为什么没有?他不知道。
第24章 夜晚
佟因醒过来的时候,是正午,阳光正烈,从窗户劈进来,把地面分成三五色块。
流水在响,撞击石块的声音。
她猛坐起身,茫然四顾。
这是一个小木屋,家徒四壁,只有身下一张木板床,木门轻掩,没有别人。
这是哪?不会又穿了吧?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那双白色的鞋子,还有那只冰凉苍白的手。
李追玦在哪?
她起身去开门,垂眼便看见魑蹲在门边,正扭头看着她,夫诸在不远处抱着手臂靠着一棵树干。
“因因你醒啦?”魑高兴地跳起来。
“你……”她有点茫然。
小木屋被树林围绕,树依旧是富贵村的树,光秃秃毫无生机,木屋前一条清澈的河,蜿蜒到远方。
远离喧嚣,开阔舒爽。
她还真不知道富贵村有这样一个地方。
“因因,以后你住这吧,喜欢吗?木屋是夫诸搭的,在村子的南面,平时比较少人来。”魑拽着佟因来到河边,里面的鱼游得畅快。
佟因盯著称得上巨型的鱼,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李追玦呢?”
她可以肯定,睡过去前看见的那个人是李追玦。
魑回头跟夫诸对视一眼,回答:“庙主说他不打算杀你了,你就好好住在这,互不相干,这里离山神庙有点远,庙主不会过来这边,你别过去就可以了。”
佟因听懂了,就是一别两欢,自己过自己的。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也算是一个好的结束,李追玦容不下道族的人,他不杀她,已经是宽容。
“这里是你之前修炼的口诀和功法,我帮你拿下来了,你好好修炼。”夫诸上前,把一大袋书册塞到佟因怀里。
佟因接过来道谢,只要她好好修炼,有朝一日还是能离开这个村子。
“你们过来见我,李追玦会不会罚你们?”佟因担心。
魑拉着佟因在岸边坐下,笑道:
“不怕,反正罚得也不少,庙主最近真的情绪不对劲,看着就吓人,你千万别去他面前,因因也不要去村子里跟村民接触,村民都知道你住在庙里一段时间,他们暗地里恨庙主,可能会发泄在你身上。”
佟因盯着那些巨大的鱼,道:“那我是只能打猎为生了。”
魑茫然了一会,才想起什么,道:“对,因因你的户口在周家,户主是周巫,你提供的情绪价值是归到周巫那里的,所以……”
所以佟因没办法像村子里的那些人一样把垃圾幻化成宝物卖出去村外赚钱。
不过即便可以,她也没打算这么做,她不想也跟着成为情绪的奴隶,天天想着怎么做可以提供更多负面情绪。
正想得出神,河面一阵翻涌,突然从水底里钻出来一团巨大的白,佟因吓了一跳,再看才发现是小白的本体。
它狼狈地从河里爬出来,蔫蔫地说:“这些妖兽好厉害……我居然抓不住。”
佟因:“……”
这些居然是妖兽。
看来打猎为生这个事情,没她想象中简单。
“还是给我准备点辟谷丹吧……”佟因托着下巴忧愁道。
“哦……”魑乖乖点头,从怀里掏出几瓶塞给佟因,“我这里有!”
说是这么说,但佟因还是尝试自己打猎,她用绳子捆了宽大的衣袖和裙摆,再用棍子绑了夫诸的羽毛,带着小白进树林里去打猎。
她这才知道富贵村里的妖兽有多难猎,别说打猎,便是影子都看不见。
挖坑做陷阱、爬树找鸟窝、挖洞捉山鼠,通通做一遍之后,佟因彻底累瘫在地上。
手里的猎物——零只。
“太难了吧!”佟因揉了把脸,苦笑。
小白整只像在泥潭里滚了一圈,脏兮兮的,它喘着气道:“这里的妖兽不简单,应该是被死气滋养了,比外面的聪明。”
佟因准备今天放弃了,明日再来试的时候,忽然眼尖瞥见一只很小的麻雀在地上啄食。
“快!”
一人一兽飞快反应过来,小白嘴里的火骤然一喷,燎了个天昏地暗,那只麻雀一惊振翅欲逃,被佟因扑上去掐在手里。
“抓住了!”
她正高兴,忽然一只手闪电般劈过来,把她来之不易的小麻雀抢走,顺带猛推了她一把,力气极大。
佟因手肘磕在石头上,瞬间出血。
她忍痛抬头,看到一个野人般的男人死死捏着麻雀,生怕有人抢恶狠狠地塞进嘴里,咬出一嘴毛和血。
佟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
那麻雀还是活的,被男人活生生吞进去。
男人长得竹竿般的身材,浑身脏乱,头发如枯草,一双眼睛毒蛇一般盯着她,阴冷癫狂,还有掩藏不住的恨。
小白冲他吼了两声,浑身毛炸起来,一张嘴火便轰轰烈烈烧过去。
谁知男人极灵敏,扭头就跑,又十分熟悉地形,两下不知窜到什么洞里,消失不见。
佟因心里发寒,拽着小白扭头离开,一边走她一边回头多看两眼,看见男人又从某个地方探出头来阴沉盯着她,嘴里嚼着麻雀的肉,脏污遍布的脸颊一鼓一鼓。
像茹毛饮血的野兽。
佟因加快脚步。
“什么疯子!”小白气得打滚。
佟因心事重重:“我认得他,何温年。”
和沈沛儿一起去青楼的那个男人,他家何家,是富贵村四家族之一,他父亲何家主应该已经在祭祀当日被点天灯点死了。
她担心了两日,生怕他再出现,但何温年再没有出现过,也或许是后面她再去打猎都避开之前那一处,所以没有再遇到他。
一切仿佛是幻觉。
连续打猎五日,技术越发纯熟,只是每天晚上回到小木屋都是筋疲力尽,也打不了几只,偶尔还是要靠辟谷丹撑着。
有钱却不敢去村子的饭店里买食物,遇到何温年之后,她直觉魑说的话是对的,这些人对她有恨意。
累倒是累的,却也充实,她不试也不知道原来她真能靠打猎养活自己。
第六日的晚上,忽然下起雨,山雨来得很急,佟因刚刚打完猎,提着一只瘦弱兔子急匆匆钻回木屋。
小白烤起火,想烘一下湿气。
但这木屋漏雨,地面上没一会便水漫金山,直接淹到脚踝,佟因缩在木板床上拧自己的头发,看着木屋叹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早点睡吧,这雨短时间停不了。”
雨大风也大,吹得各种木板哐哐作响,来洪水似的。
佟因换过一套衣服,但没多久就被窗外狂吹进来的雨打湿,最后缩在床上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才能避开一些飞雨。
她睡不着,摸黑背口诀,但又实在太累,背了一个时辰不知不觉睡过去。
狂风骤雨的夜里,屋外的河流汹涌翻滚,河岸边上站着一道身影,撑着伞,雨水不沾衣。
月色中,李追玦神情清清淡淡望着木屋,两步来到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后本准备离开,半瞬之后还是轻推开木门。
嘎吱打开,露出屋内空荡荡的环境。
李追玦环顾一周后来到床边,指尖摸着床板,一片湿漉漉,他瞥眼去看屋顶,四五处瓦片的缝隙里漏进水,滴滴答答。
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水塘一般。
李追玦看见被挂在窗户上的死兔子。
最后视线落回佟因身上,他抽掉她手中的口诀书丢到一边,摸到她潮湿的头发和衣服,霎时无声。
他升起结界隔绝风雨,又帮她以法术烘干衣衫。
佟因睡梦中感觉到什么,像深层睡眠中迷糊醒来后的状态,她好像看见了李追玦,看见他暗淡无光的眼睛,看见他茫然的轮廓。
她以为是梦,以为自己还在山神庙中,无意识呢喃出声:“好热……”
他轻声道:“下雨了。”
佟因感觉整个世界都模模糊糊的,她胡乱点头:“嗯……”
她去拽他的衣角,又闷睡过去。
李追玦低头看着她,半响把她脑袋捞起来放到大腿上,指尖抚上她的头发,给她烘干。
佟因的头发很多,又软又细,烘干后一把青丝散开。
他手指缠绕她的头发,极端的白与黑,他又多卷几下,视线斜去她随便搁着的手臂上,衣袖翻起,露出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视线便彻底缠在上面。
“痛吗?”
世界□□静,没有任何回应。
暴风雨吵杂的夜晚,李追玦靠坐在床头,佟因枕着他的大腿睡得安静,他抿直嘴角凝望着窗外横飞的大雨,失神。
……
佟因醒来的时候,听见叮叮当当的动静,她翻了个身最后还是被吵醒,坐起来便看见夫诸和魑在屋里忙忙碌碌。
她的小木屋大变样。
“怎么了?”她有些讶然。
“修屋子。”夫诸闷声道。
“不用你们修,我本来打算今天自己修的。”佟因无奈,昨晚雨下得急,若不是昨晚的雨她都不知道这屋子漏水。
本来打算起床后想办法堵一堵,谁知道被抢先了。
魑搬进来一些桌椅和茶几,“夫诸被骂——”
一个“了”字没出来,夫诸吼她:“魑!”
魑一个哆嗦,顿时改口:“夫诸晚上看见木屋快被吹倒,怕你有事,一大早过来给你修屋子,屋子是他盖的,他负主要责任。”
佟因看着两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感觉到不对劲。
可是更不对劲的事情还在后头,夫诸修屋子,魑在河边跟小白捕鱼,佟因打算去树林里打猎。
还没走到一半,一只兔子一头撞在木屋的板子上,在她眼皮子底下生生撞晕过去。
佟因:“……”
守株待兔的现场版?
还不是一般的兔子,体型巨大,小白说过这种体型巨大的一般是妖兽,不是普通的兔子。
她狐疑地提着自制的枪过去,左右看看,又拿枪尾戳戳,生怕这妖兽是故意诈她。
但是没有,这兔子是真晕过去了。
这兔子一来,她两天都不用去打猎了,够她和小白吃几顿。
她拽着兔子耳朵把兔子带回木屋里,然后再出门准备叫小白回来起火,谁知道一眼又看到方才撞晕了兔子的地方又多出一只兔子。
佟因:“……”
搞什么?
她满腹狐疑地再把这兔子提回去,再出来想看看是不是真这么巧,但似乎真是巧合,再没别的兔子撞过来。
于是,她四天不用打猎,把时间都用在修炼上。
但是感觉越来越奇怪,每当她快吃完上次的兔肉,准备出门打猎的时候,木屋的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会不定时出现撞晕的兔子。
没错,只有兔子,没别的物种。
吃了十几顿,快吐了。
佟因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不正常。
可是更让她奇怪的是夫诸和魑,这两个人隔三差五地带下来东西,虎皮、被褥、衣衫、画册、纸笔等等……
全是她在山神庙里用过的。
这还不算奇怪,问题是他们把沐浴桶、帘幕、厨房用具、烛台各种生活杂物一一带下来。
还把她木屋再扩大了一圈,多了几个房间,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折腾了大半个月,她的木屋截然不同,摆脱了寒酸的家徒四壁,变成了暴发户般的杂乱无章。
最后魑把李追玦主殿那张宽椅也搬下来的时候,她再忍无可忍。
她坐在床上,望着夫诸和魑合力将宽椅塞进木屋里,就摆在她床的对面。
那庞然大物放在李追玦空旷的主殿时显得刚好,塞到她木屋里来,就拥挤不堪,显然委屈了那椅子。
佟因好气又好笑:“你们……是把山神庙搬空了吗?李追玦不可能不知道吧?”
“就是庙主让……”魑脱口而出,夫诸拽她一把,她委屈闭嘴。
夫诸一本正经地补充:“是庙主发脾气了,说这些东西都不要,我和魑想着,既然庙主不要,就搬下来给你,不浪费。”
“是吗……”佟因狐疑到极点,这真的不太有说服力。
她还没见过李追玦发脾气说不要什么东西的,而且还是这么多……
这也太离谱了。
“那些兔子又是怎么回事?”佟因指着角落里还没吃完的几只兔子,“别告诉我它们真傻得一头撞在我木屋上。”
周围那么多棵树,哪里不能撞,非要撞木屋上。
魑挠挠头发,无辜道:“因因不喜欢吃兔子吗?”
佟因:“……”
这是重点吗?
似乎是重点,因为第二天撞在她木屋上的兔子变成了山鸡……
她逮了魑,逼问:“我就不信这么巧了,是你们弄的?还是……”
李追玦吗?
他会这样?
好像是会的,他似乎就是这样的性子。
但是……那是以前,他现在会这样对她?
“不是庙主,也不是我们!”魑被佟因压在床上,左冲右突逃走,但佟因誓死追着她,最后只能尖叫,“这些妖兽就这么蠢,我们也没办法!”
佟因要再逼问,忽然有人敲门,她的屋门白天很少锁,所以一敲便开。
“因因。”
男声微哑,道不尽的复杂,“你住在这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以为你埋李追玦失败,被杀了。”
佟因扭头去看,魑趁机闪走。
周巫走进屋里,环顾四周后紧紧皱起眉:“这里太小了,跟我回家住吧。”
佟因整理一下跟魑胡闹弄皱的衣衫,来到桌子前坐下,道:“不用,这里挺好的。”
从佟因眼中他看到笃定,显而易见她是不会答应回周家。
他沉默片刻把手中的包袱放到桌面,散开后露出全部钱财:
“也罢,这些你收下吧,我不忍见你日子过得紧巴巴。”
佟因望着那满桌子发光的金子,摇头:“无功不受禄。”
“那你跟我说,我怎么能帮到你?你现在住这里太偏远,去哪里都不方便,我留下几个随侍给你使唤?”
“真的不用,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不用帮我。”佟因很确定,她若是接受了周巫的好意,只怕更拉扯不清了。
何况她真的不太喜欢使唤那些随侍,钱财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毫无用处。
周巫皱眉紧盯着她,终于道破一直以来的问题:“因因,为什么自从你上山之后,就不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佟因有点头疼,这样扑面而来的好意,是真的无法消受。
他注意她的神色,忽然顿悟,“你是不是在生气?”
佟因:“啊?”
她无缘无故生什么气?
“你在气我没陪你去埋李追玦是吗?但你也知道,我那个时候身体很差,被死气缠绕,几乎走不动路,这几天才完全好了,连忙过来看你,我那个时候确实没办法帮你……”
周巫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佟因满脸愕然。
“你果然是在生气,”周巫无可奈何,“我道歉,别赌气了,跟我回去吧。”
他无奈地起身,忽然抱住佟因,低声道:“嗯?别生气了,哥哥道歉,好不好?”
又想起什么,声息低下去:“因因,你好久没叫我哥哥了。”
佟因:“……”
她满身鸡皮疙瘩顿时从头冒到脚,连忙挣开他的怀抱,离他两米远。
“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她气得肝疼,哥哥?肉麻不肉麻!?
周巫深深皱眉:“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别再闹别扭了好吗?”
他自觉比起从前已经过分温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佟因,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满是防备,他便觉得烦躁。
若是从前,他只要音量稍微提高一些,因因便会听他的话,他哄她,从来不会失败。
那个时候他觉得因因最好哄,只要他说一句软话她便无条件投降。
可是现在……
他望着佟因,她长大了许多,眉眼舒张,轮空干净柔和,笑着望人时,那笑容能钻心里去。
似乎跟从前不太一样,以前的因因喜欢皱眉,总怯怯懦懦地望着人,讲话声音轻得听不见。
“我没跟你闹别扭,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吧。”佟因忍耐道。
这是赶客的意思了,周巫听得懂,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接受,但最后还是一脸复杂地离开木屋。
佟因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烦了,他的那些金子没带走!
她还得想办法还回去!靠,太难了!
烦得直挠头,最后决定让小白明天送过去。
夜晚,佟因睡下,整个村子都彻底静下来的时候,一道身影轻而易举进了屋里,一只苍白的手拿走放在桌面上的包袱。
然后——沉到了暗流涌动的河中。
李追玦望着散开的金子随着水流冲走,才转身回到屋里,盘腿坐在宽椅上,手肘支着扶手,轻托下巴,不远不近地凝视在睡梦中的人。
“庙主。”夫诸出现在屋里。
“嗯。”李追玦轻应了声。
夫诸看看李追玦,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佟因,其实他不太懂,庙主最近每个晚上都来木屋,也不干什么,就盯着人家看。
他不明白这样盯着做什么,天天晚上盯着,不无聊?
一开始他还以为庙主最终还是打算对佟因下手。
毕竟在从前,无一例外,道族的人落在庙主手里都死的很惨。
为此他和魑还紧张了好一阵子,天天晚上李追玦在里面盯,他们两个就在外面盯。
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庙主真的只是在看着,什么动作都没有。
匪夷所思,也无法理解。
“去做一件事。”李追玦忽然开口。
“是。”夫诸应下。
……
佟因醒了之后立马发现那袋金子不见了,问小白,小白两眼一瞪,什么也不知道。
她茫然地找遍全屋,还是没找出来。
“我要怎么还给他??夫诸给的那袋钱里面没这么多金子啊!”佟因烦的直揪头发。
还不了那袋金子,周巫就会以为她心甘情愿收下,然后继续缠着她,而她还不了金子,就是欠钱。
她生平最怕欠人钱,欠钱的人姿态肯定就虚了。
到时候只要一吵起来,周巫提起那袋金子,她就没办法了。
佟因想想就觉得崩溃。
敲门声适时地响起,打断她的烦躁,她一扭头,正好看见有些惊乱的周巫冲进来。
满额头的汗,脸色发白,眼底的乌青深得吓人,像熬了一晚上。
佟因盯着他,决定先下手为强:“那袋金子,我过一段日子还给你……”
“因因!快走!”他一把扣了她手腕,惊慌失措。
佟因愣住。
“李追玦要杀我们了,他要动手了!”周巫喘着气,浑身在抖,“昨晚,有上百个‘阴差’在敲我的门,李追玦要逼疯我之后清洗掉我,我快死了!”
周巫无法忘记昨晚看见的那一幕,铺天盖地的敲门声包围着他,他太惊慌,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忍不住爬到屋顶看了一眼。
上百个!整整上百个在不断地敲他的院墙。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情绪价值提供到极点之后,就会精神崩溃,变得疯疯癫癫,然后那些随侍每天晚上敲门,就会带走那些变得疯疯癫癫的村民。
从而清洗村子,留下精神正常的村民。
可是现在,他可以肯定,李追玦是故意让上百个随侍来敲门,故意把他逼疯!
“无缘无故,李追玦为什么要杀你?”佟因抽回手,觉得他莫名其妙。
“因为他看我不顺眼,又因为他变态!变态杀人还需要理由吗?不行,我再住在家里迟早有一天会被清洗,因因,你这里晚上没有阴差敲门,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回周家,就让我住下来。”
佟因:“……”
她严重怀疑这个周巫是在装疯卖傻。
第25章 喜欢
周巫的要求佟因没有答应,也不可能答应。
好不容易躲远了他,怎么可能让他住下来,那是给自己添堵。
可事实也证明,周巫不是个好打发的人,他没有赖在屋里,而是守在木屋门口不愿走。
赶他几次,他也都皱着眉,郑重地告诉她:
“李追玦是在报复被埋棺材里的仇,不仅是报复我,还有你,我不希望你也出事,我就在门口守着你,别担心,你好好睡。”
他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如果佟因是无知小妹妹,估计当场感激涕零。
可惜她一眼看透他这些说辞底下的含义——
他就是不敢回周家,又要顾着面子找个借口留在这。
扯皮几次后,佟因假笑都维持不下去,哐地把木门一锁,懒得理他。
她前几日淋了雨,肚子不太舒服,锁牢了木门后早早睡下。
月亮当空,晚风阵阵,周巫抱着手臂靠着木屋的墙,不安地搓着手臂,视线四处乱飘。
富贵村的人,都惧怕夜晚。
这是长久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反应,夜晚是“阴差”出没的时候,也是李追玦活动的时刻,代表着死亡。
周巫也不例外,他望着月亮,无端出一身冷汗,站了两个时辰,实在受不住无时无刻被压抑笼罩的感觉。
他一扭头,三两下卸掉锁,钻进屋内。
一进去,伏在床底的小白便冲着他呲牙,他压低声音说:“嘘——我不打扰因因,我就躺着,你要是跟我打起来会吵醒她。”
小白嘴里的火花冒了冒,最后还是没喷出来。
因因不舒服。
周巫满意,他寻了一遍,最后躺在床对面的宽椅上,枕着手臂睡下。
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忽然感觉有道视线几乎击穿他,让他在睡梦中一个激灵,乍然惊醒,混沌中忽然听到一道让人从心底里发寒的声音——
“你……好烦。”
他还没彻底清醒过来,衣襟被猛然一拽,哐地摔下宽椅,被不容反抗的力道带走,他趔趄着往前,才没倒在地上。
要喊出声的时候,周巫已经被拽出木屋,木门在他身后悄然无声自动合上。
“你是……”
谁字没吐出来,周巫已经就着月色看得清楚,李追玦的背影太好认,轮廓利落干净,肩膀处的两个角撑起衣袍,下面是劲瘦的腰。
周巫心神俱震,怎么也甩不开那只轻轻松松拽住他衣襟的手
李追玦的步伐看着很慢,像午后闲逛,只有周巫知道,他几乎是小跑着才能不被李追玦的力气拽倒。
他慌张大喊:“我果然没猜错,你就是要报复我们!昨夜还是让‘阴差’逼迫,今夜便直接动手了!”
李追玦忽而一停,河流很急,在河面击出一道道浪,月光像在河面跳动,他在这样的背景下回头,像夜间出没的修罗,无情无义。
“是你,不是你们,”他轻描淡写,手臂轻动把周巫拽到跟前,再一抬起,周巫骤然悬空,双腿着不到地,“你让人……讨厌。”
李追玦说话时神色平静无波,他微仰着头望着被他单手捏着衣襟举起的周巫,似在研究为什么这个人会让他厌烦。
周巫被卡着脖子,一瞬红色从脖子涨到脸上,呼吸艰难。
大脑却出奇的活跃,李追玦这句话让他想了许多,骤然间,无数的疑问都被这一句话解开,他困难地大张着嘴喘气:
“你……喜、喜欢……因因?”
所以知道因因是道族,才怎么也没杀她;所以因因把他埋棺材里,他也没杀她;所以接近因因,他就故意搞他!
一定是这样!
周巫几乎断定了,垂着的眼睛看向李追玦时,带上了荒诞:
“你、你是魔子,你根本……不配!”
月色染上李追玦的眉眼,描绘出细微的迷茫,他依旧掐着周巫,陷入无尽的沉思。
可周巫快被掐死了,拼命挣扎,谁知李追玦忽然问他:
“喜欢?”
周巫:“……”
他都快憋死了,怎么还聊上了?
似乎是为了让他能好好说话,李追玦把他丢在地上,身后就是汹涌的河流,那些巨大的鱼遨游着,对他张着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周巫感觉后背都被河水溅湿,他毫不怀疑只要李追玦一个不高兴,他就会被推进这暗藏杀机的河流中。
但他还是要说,他也有傲气,无法忍受被李追玦操控践踏!
“我可以喜欢,你不行,因为你是魔子,你的世界里除了死亡和糜烂,剩下的还是死亡,因因是天灵族,你知道天灵族是什么吗?是与天夺命,修得天机的人类,道族人向阳而生。”
周巫喘一口气,其实他不清楚天灵族如何,但通过因因从前的只字片语,足以想象。
“因因是我养大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喜欢阳光、喜欢生机勃勃的花园,喜欢充满活力的世界,她更喜欢我,而不是你,一个靠着让人腐烂的负面情绪生长、只能藏在阴暗里的怪物,她要的你给不了。”
他还要再说,但一抬头触碰到李追玦的眼睛,愣神后缓缓闭嘴。
“喜欢你?”
平静到极致后,反而勾出难以预见的骤乱,压不下也无法消磨——俗称杀气。
周巫绷紧脊背,死亡的威胁让他生出后悔之意,为什么要激怒一个魔鬼?
李追玦探手按着周巫的肩膀——
“庙主,因因醒了。”
夫诸忽然出现,说完后,佟因开门的声音响起。
“出事了么?”佟因在门内探出头来。
“庙——”夫诸一扭头,原本站在旁边的李追玦消失不见,只剩下喘出一身冷汗的周巫瘫在地上。
夫诸绷紧脸,硬着头皮回答佟因:“周巫闯进木屋,我逮他出来。”
周巫被夫诸带走,夜又再次静下来。
小白趴在佟因的床底,它看完全程,也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李追玦常常晚上来,一来便坐一晚上。
此时,佟因再次睡下后,李追玦坐在那个宽椅上,他比往日沉寂,若不是偶尔有风吹进来带动他的袖袍和头发,大概会忽略他的存在。
小白看不懂李追玦,但它能感觉到,这个魔子似乎跟它认知中的不同。
李追玦是魔子,这是每个生活在道族区域的人和兽一出生就被耳提面命的事情。
李追玦一出生就被载入道族的史册,他是道族跟魔族的孩子,本应该弱化魔族血统,可他反而继承了魔族霸道的血统,匪夷所思地成为了魔子。
被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惊动道族各支,成为全道族剿灭的对象,众人费尽心思逮捕他,在他未成长起来时也整整花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是天灵族的功劳,为此,天灵族享受了无上的荣耀,顿时声名鹤起,和李追玦一起一个正面一个反面被载入史册,一跃成为道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支。
人们恨李追玦,他是全部人类和兽类的公敌。
厌恶、恼恨、愤怒……
可偏偏是这些情绪成为了滋养他成长的温床,让他在一百年间悄无声息变得强大。
被天灵族关押的第一百年,李追玦初露锋芒,天灵族的锁灵塔再关不住他,他把锁灵塔炸掉后,一把死火放得轰轰烈烈,放走了锁灵塔中的所有物种,闹得道族人心惶惶,整整闹了数年。
甚至惹起了不小动乱,一些道族的支脉被他血洗得干干净净。
但那时候,道族的人再奈何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走锁了一千年的凶兽,和五百年的山鬼,然后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天灵族的正对面,建立起这座富贵村。
嚣张到极致,摆到台面上的挑衅,也是在对天灵族宣战。
天灵族对此视而不见,面对大家的质疑,只是说——不和魔子一般见识地计较,他们是有容人之量的大族,魔族也属于物种的一类,他们不歧视。
这是史册中的所有内容,是小时候顽皮,被母亲捏着耳朵念出来吓人的故事。
不听话,魔子吃了你!
印象中,魔子是个残暴不仁,无情冷血,视生命于无物的存在,对道族的人从不手软,死法一个比一个惨烈。
可是现在……它忽然不太确定。
李追玦有很多机会,但他没有对因因动手,甚至也没有对它动手,虽然能看出来他不喜欢它。
匪夷所思,也颠覆了它印象中的魔子形象。
小白缩在床底下,默默地看着李追玦许久,他像入定了,能望着因因到地老天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总觉得他今晚比从前要迷茫飘忽,像怎么也捉不住,随时散去。
忽然,他对它勾了勾手指。
它迟疑了一瞬,慢吞吞地挪过去。
“过来。”李追玦手指撑着额角,苍凉的月色笼罩了他,整个人越发暗淡。
小白哼唧了一声,马上滚过去。
李追玦单手捏着它的后颈肉提起,它四肢僵直,明显不安,他注意力不在它身上,只是垂了眼问它:
“道族有什么花草寿命最长?”
小白绷着身子,听到这话不敢相信地用爪子掏掏耳朵,触碰到他过分清淡的眼睛,才连忙道:“幽灵花吧,能活五百年不凋谢。”
“嗯。”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李追玦叫它过去,真的只是为了问一句话,这次换它茫然了。
原来魔子跟人类一样复杂,让人猜不透……
佟因醒来后看见满地的花时,满目震撼,她的门外一夜之间变成了花园。
每朵花都是幽蓝色,被阳光一照,露珠闪闪发光。
“这是魔法吧……”
佟因觉得匪夷所思,一夜之间长出一个花园,像童话故事里的画面。
“好看吗!?太好看了!我在村子里一百年了,好久没见过活生生的花!”魑兴奋得埋进花丛中,她看见了蝴蝶!
佟因忍不住笑了,被她的情绪感染,原本还觉得肚子不舒服,霎时间又满血复活。
“这些花要浇水吗?耐不耐雨?感觉村里经常下雨。”佟因一一看过去,越看越喜欢,这种仿佛深夜的蓝色,高冷又很迷人。
“浇不浇水都可以的!这可是幽灵花,能活五百年之久,生命力惊人,特别好看!”
小白比佟因兴奋,绕着她打滚。
佟因赞叹一下这个世界奇特的生命,又问魑:“怎么弄来的啊?为什么突然可以种花?村里我好像没见过有花草,还以为是李追玦不喜欢,不让种。”
魑僵住,半响把脸埋到花丛里,道:“啊……是它们自己长出来的,跟庙主无关。”
佟因:“……”
魑真的不适合撒谎,漏洞百出,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她的确很开心,甚至兴奋了一个晚上,把魑留在木屋里一起睡,夜深的时候两个人半睡半醒地聊天。
魑告诉她这个世界的花花草草什么样的都有,有的花娇气要灌溉灵泉,甚至要巨蟒一样大的蚯蚓去松土。
有的花比屋子高,遮天蔽日。
有的花长得奇多,长在树干上,碰不得,一碰花瓣就下雨似的掉落……
佟因惦记着着明天要给那些幽灵花浇水,渐渐在魑话语中的天马行空世界里睡去。
第二天的早上,她早早地起来准备去给花浇水,之后再去打点猎,丰富一下她的食谱。
推开门一看,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变化——幽灵花彻底枯萎凋零,世界陷入无尽的灰败和暗淡。
佟因伏身一碰枯萎的花瓣,顿时化作烟,散在风中。
她叹气:“不是五百年寿命么?怎么一晚上就凋零了……”
小白无声地望着,心想:有魔子在的地方,一万年的寿命也活不了。
不远处的林中,李追玦静静望着佟因还有满地的枯败,无声的凝视,他摘下一朵枯枝,顷刻便散了,像空气,永远捞不住。
“庙主……”夫诸迟疑。
李追玦神情淡下去,缓缓道:“再种。”
连续几日,都是一样的场景,一夜间长满了花,又一夜间彻底枯败,来了四五回,换了数次不同的花后,佟因已经习惯了。
“庙主……”
“再种。”
七次过后,夫诸已经不敢问了,他没见过庙主这么执着要种花,从前也不知道庙主喜欢花。
可每次白日过来,庙主看见一地狼藉,都会露出一种让人茫然的神情。
很暗淡,又很偏激。
像非要证明什么……
第26章 偷吻
在小白的解释中,她明白了这些花是因为李追玦而枯萎。
所以再看见枯败的花海后,她已经可以做到面无表情地越过花丛。
她跟小白交代好怎么煮山鸡后,自己走向山林,准备捡点树枝回去当柴烧。
一开始她只是在外围捡一圈,踩到圈套的时候她刚反应过来,绳套在她脚踝迅速收紧,猛然一拽——
来不及惊叫,她整个人扑倒在地,树枝散在地上。
被拖进十多米,她尖叫呼救,被人扑上来捂了嘴巴,慌乱中她定眼看清楚,一张像在泥潭里滚了几圈的脸,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色。
“敢喊我马上杀了你!”他钳制着她。
佟因惊出一身冷汗,心里飞快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件事,甚至在脑海中已经设想了无数个后果。
“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我爹被李追玦杀死,你还活着!”
何温年癫狂得眼睛猩红,跨坐在她身上,用双手死死掐她的脖子,用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脖子上。
男人的力气奇大,佟因没一会直接缺氧,脑袋发昏,朦胧中,她瞥见手边绑着羽毛的棍子,用尽全力去勾它。
“都是你害的,是你!还有李追玦!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太浪费,不能浪费……”
何温年已经语无伦次,眼底只剩下血腥。
她觉得再晚一秒就真要缺氧而死,不敢耽误,一拿到棍子便往他身上狠狠刺去。
夫诸的羽毛极为锋利,连妖兽的皮肉都能破开,遑论一个普通人。
何温年尖叫一声,脖子上的血管破裂,溅出来的血染了她的脸,他捂着脖子不可置信。
这让他更疯狂,他劈手夺了佟因手里的羽毛,反手往佟因劈去——
“我跟你同归于尽!”他发狂大喊,形象如疯子。
佟因以为这一次真的会死,就在她缩着抱头的时候,一切如点了暂停键般戛然而止。
没有怒吼和咆哮,没有刀落在身上的痛,只有风轻轻吹过的声音。
她浑身紧绷了许久,迟迟没动静之后才敢悄悄抬头,一道身影遮住落在她身上的阳光,白衣、暗纹腰带、苍白的手,连剪影都觉得熟悉。
李追玦单膝蹲下,探手想拉她一把。
对于佟因来说,最后一次真正见到李追玦是在埋他进棺材的时候,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
尽管近日来对他做的事情有所察觉,但他在她受到惊吓的时候突然出现,她惊魂未定,在他探手时下意识往后缩了那么一下,心如擂鼓。
本是一个很微妙的动作,李追玦的手在这一瞬停下,半秒的时间,他手一挪,拿起被丢在旁边的棍子。
棍子的尾端递到佟因面前的时候,她没反应过来,静静看他一会,又环顾四周,何温年的身影消失不见,只有地面上的血迹证明他存在过。
“没事了。”他道。
出奇的平静。
佟因握着棍子,被他拉着站起来,何温年拖拽她十多米,脚不可避免地伤了,走路一拐一拐。
“扶着。”
他握稳了绑着羽毛的棍子前端,羽毛上还有何温年的血迹,他视若无睹,指尖染了红的血,像梅花在他指尖绽放。
佟因默默擦掉脸上的血迹,忍不住猜测何温年的下场。
他在前面,她在后方,两人之间靠一根不长不短的棍子衔接,他带着她往木屋的方向走。
偶尔佟因脚痛追不上,他会停下来等一等。
明明是正午,阳光正烈,他暴露着接触平日里最不喜欢的阳光,在一束束光中穿梭,光线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这个画面,莫名很安宁。
佟因看了好一会,心情复杂地地垂下脑袋,她从没想过再一次见到李追玦时,会是这样的场面。
方才闪躲的动作,仿佛把一个救了她的好人当成了罪犯,他心里肯定介意。
她几次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杀她了,但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来,她喜欢现在的相处,害怕一问出口就打破这样的安宁,挑起他对道族的憎恶。
于是她找了个轻松一些的话题:“……那些花是你让夫诸他们种下的吗?”
“嗯。”他平静应下。
她无意瞥见他握着棍子前端的手,关节隐隐泛白。
“我猜到是你,那些花都很好看,不过感觉不用折腾那些花了,都枯萎的话怪可惜的……”
佟因听小白说起一朵花的价值时,吓出了冷汗,道族千辛万苦栽种的珍稀花种,这里不要钱一样疯狂种下又枯死。
再有钱也不是这样砸……
“你不喜欢?”
李追玦忽然回头,很干脆直接地跟她对视,与此同时,他手中握着的棍子啪地一下寸寸碎裂,从他那端碎到佟因手边这端。
最终在她手里化作粉尘,从指缝里流走。
佟因:“……”
她说错话了?
他似乎也为此怔了片刻,嘴角紧抿,最后来到佟因跟前,不容反抗地牵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握得佟因的手指极紧且冰凉,不容她调整一下手指的位置。
这是他第一次捏她捏得这么用力。
好像有些着急,或许是担心她会反抗,他的步伐并不平稳,带得佟因踉跄两下他才注意到,然后又莫名其妙缓下来。
“周巫说你喜欢。”他忽然说出这一句。
佟因一心都在被捏着的手上,乍然听到这一句,茫然了:“周巫说我喜欢,我就喜欢?”
“你真不喜欢花,还是不喜欢……枯败的花。”
他问得很缓慢,夹带了不明不白的情绪,好像觉得她在骗他。
佟因讶然:“我没有喜欢或者不喜欢,反而魑更喜欢,我只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花觉得新鲜而已……”
总觉得越说越像辩解,果然,李追玦的目光干脆凝滞。
说实话,感觉花不花的,更在意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她。
她默默闭了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说辞,想着让气氛轻松一些,便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笑道:
“花也不一定要新鲜的,我会折纸花,到时候我们折一堆出来,插满木屋外的土地,不就可以了?”
他闷声不吭,并不表达感受。
回到木屋的时候,夫诸和魑他们正围着烤鸡的小白,吃得不亦乐乎。
看见李追玦也来了的时候,魑手里的鸡翅啪掉在地上:“庙主……”
他们对于李追玦的到来震惊不已。
但是很快,他们便没时间震惊,李追玦让他们跟着佟因折纸花。
他们,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凶兽,一个山鬼,还有一个灵兽,围在木屋中折纸花!
说出去大概会被道族的人还有妖兽笑死,这可是普通人类的幼崽才会做的玩意儿。
夫诸不擅长这种细致的工作,笨手笨脚,两下把纸撕得稀巴烂。
魑性格不安稳,在佟因的耐心教导下,没折过十下,便缴械投降瘫在地上。
小白到是有些耐心,折出来也丑得皱成一团。
佟因一个个笑话他们一遍,把折出来的那朵酒杯玫瑰插到魑的鬓发间:“好看吗?”
魑照了镜子,惊喜得跳起来:“好看!跟真的一样!”
她绕着佟因转了两圈,扑到她怀里,捧着脸亲了两口:“因因好厉害!”
佟因第一次被人亲脸,愕然。
“是小白告诉我,人类表达喜欢要亲吻!”魑笑着又亲了两下,被佟因胡闹着躲开了。
不是嫌弃魑,主要是李追玦坐在宽椅上,很安静地望着她们闹,不躲不闪,目光如水清澈,倒显得她浑浊了。
佟因默默推开魑的脸,避开李追玦的目光。
她又拿了张纸去折,这个时候腹痛再次袭来,比前面几次都来得强烈,她感觉喉咙一腥,哇一下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洒了满纸。
几人震惊地看她,安静被突然打破,霎时变得混乱。
“因因!”
“你怎么了?!”
“中毒?”
佟因茫然地用手擦了擦嘴角,被李追玦一把拦下,她忍不住又吐了一口,沾污了他身上的白衣。
他一把抱了她,放到了床上。
她没见过他这个神情,仿佛很乱。
他的指尖在她脊背上一划,道:“你吃了丹药?”
佟因更茫然,魑替她回答:“好、好像是吃了几颗辟谷丹……”
佟因在他怀里抬头,碰上他沉默的视线,仿佛这是一件多重大的事情。
他安抚她:“没事。”
佟因想笑,她并没有多紧张。
可他很严肃,这让她跟着凝重起来,她这才知道,丹药不能随便吃,修仙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我往你体内注入死气,吞掉丹毒,”他把她趴着放平,“会痛。”
佟因深呼吸:“没关系。”
不死就可以了,她能吃苦。
他没有耽搁,手指轻按在她的后颈,没多久她便感觉到一股霸道的寒冷钻入体内,冲往四肢百骸。
痛入骨髓,她冒了冷汗。
“很痛?”他声音干涩。
佟因摇摇头,额角落下一滴汗入了眼睛,涩得让她不住眨眼:“还……好。”
其实很痛,手指都在抖。
他的手指往下一寸,寒冷剧增!
佟因不可遏制地仰起脖子,汗如雨下。
大概是无麻药做开刀手术的感觉,生不如死。
再下一寸,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痉挛,眼泪无法控制地冒出来,她哽咽出声。
“别怕。”
李追玦的手失去节奏,乱了一阵,忽然坚定地探手一捞,把她拉起捞入怀里,左手按着她后脑,右手环抱着她往她的脊椎注入死气。
佟因脸埋在他的心口,整个人蜷缩在他怀中,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搂着,他的肩膀很宽,动作太轻柔,让她在剧痛中也能生起误会。
很痛,太痛了,她拽紧他的衣衫,恨不得就此痛晕过去。
“你喜欢周巫?”李追玦莫名问了个问题。
佟因来不及思考,混乱摇头。
“为什么让他睡屋里?”
佟因知道他这是在给她转移注意力,她连忙认真回答:“我没有,是他自己进来的,我赶不走他,我欠他钱硬气不起来。”
“欠多少?”他忽然很认真。
她想抬头看看他,被他制止,她痛得意识混沌,不记得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这场“凌迟”持续了数个时辰,直到天黑才结束。
“没事了。”他的声音很低,像凑在她耳边呢喃,又像叹息。
她艰难瞥他一眼,他抿着嘴角,是混乱过后的平静。
可她依旧不适,身体发冷发热,像高烧时的状态,昏昏沉沉。
能感觉到李追玦一直抱着她,没有松开,他身体的冰冷能很好的降温,她贴近他才能得到些许缓解,他没有拒绝,任由她强扒着他。
她很过分,扣紧他的腰,整个人蜷在他怀里,把他当成了等人的抱枕。
可他任劳任怨,很好欺负的样子。
她昏沉着,也总觉得自己好像恃着病痛,在占他便宜。
模模糊糊的,佟因感觉这个姿势有些羞耻,但她四肢无力再动,只能赖在他身上。
她察觉到他在望着她,很久很久,感觉她像永恒的谜题,让他永远解不开,需要用一辈子去思考。
佟因被自己的比喻逗笑,太浮夸。
彻底结束时,似乎是在深夜,他没有再搂着她,让她舒服地仰躺着睡过去。
睡梦中,感觉有什么动静,她微微睁了眼,看见他趴在她的枕边,指尖在缠绕她额前的碎发,似乎被她逮住了,他目光定在她脸上。
朦胧的月色映出他的眉眼,很寂静的复杂,在深思,做什么决定前的深思。
她觉得像做梦,重重闭上眼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像彻底疲惫之后的舒适,过于舒适的睡眠总让人做梦,她再次做了关于李追玦的梦。
一个让人尴尬又羞愧的梦。
起初梦里的她感觉到有些痒,模糊地睁眼,看见靠得很近的李追玦,他压近,唇贴了贴她脸颊。
很冰凉,触感很真实。
他动作停住,视线跟她对上,些许谨慎的试探,眼底的光在飘。
她凝了眉闭上眼睛,心里在想:怎么做这种梦!?
紧接着,冰凉小心翼翼地贴在她唇上,她震惊后倏尔睁眼,直接触碰他眼底的光,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没动。
气氛凝滞了片刻,他垂下眼遮掩眼底暗淡的神色,轻轻离开她。
她惊恐地一抖,死死闭上眼睛——靠!怎么做梦跟李追玦亲上了?怎么能对身边的人做这种梦?醒来之后怎么面对他!
肯定是折纸的时候魑那一幕,还有刚刚他替她清楚丹毒,给了她心理暗示。
可是太尴尬了!难道她对李追玦已经生起非分之想?
梦里的她又羞又恼,忍不住侧身避开他,双手羞愤欲绝地捂着脸。
他的唇轻轻碰了碰她捂脸的指尖,她心里哀嚎一声,感觉脸红到耳朵上,谁知道他又去亲吻她的耳尖,很轻很轻,怕惊动她的力度。
佟因心跳如雷,她想醒过来——
再不醒过来,她怕她会在梦里对李追玦做出什么禽兽般的行径!
她快坚持不住了!
第27章 吃糖
清晨的太阳还在云中躲躲藏藏的时候,周巫听见了敲门声。
如今他听到这声音,即便是青天白日也惊出一身冷汗。
他青白着脸,顶着眼底的乌青,去打开院子的木门,看见夫诸的脸时,他条件反射地飞快把门关上!
但是晚了,夫诸轻而易举把门卡住。
夫诸顶着一张杀神般的脸无声地隔着门缝望着他。
周巫无可奈何,把门彻底打开,门开后他才看见街道的盛况,如山堆砌的木箱放在他的门口,夫诸身后跟了一众随侍,声势浩大。
街道挤满了围观的村民,个个木然着脸盯他。
“什么事?”周巫勉强维持着客气。
夫诸对着他笑了一下,把他笑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忍不住往后退一步。
夫诸朝身后挥挥手,那一个个木箱子齐齐打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霎时间议论声四起。
周巫傻了。
什么意思?
夫诸凑到周巫耳边,用只有互相能听清楚的低声:“庙主说,看来你养大因因的份上,留你一条狗命,这些钱是因因欠你的,十倍奉还。”
周巫神情凝固,嘴角紧绷,没吭声。
夫诸见状无声冷笑,又忽然扬声道:
“庙主说了,村子里规则变动,要清洗掉一半人的任务交给你,好好按照名单执行,这些就是任务的奖励。”
说完,不给周巫询问的机会,扭头便消失在人海中,随侍们一拥而上,把一箱箱钱财送到周巫家中。
周巫满脸惊愕,没反应过来便被汹涌的人海淹没——
“什么规则!?”
“清洗哪一半人?你说清楚!”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别老子装!钱都送你家了,你……”
惊慌愤怒的人们恨不得把什么都不肯透露的周巫撕碎。
……
佟因望着李追玦,他也望着她,气氛一片尴尬。
主要是佟因自己尴尬,她左手搓右手,又右手搓左手,闷声闷气道:“还是我自己吃吧……”
李追玦手指端着碗,干干净净地垂眼:“你生病。”
“已经好了……”
佟因看见他就想起昨晚那个梦,太真实,那种冰凉心跳的感觉,他的唇的触感、形状,让她面红耳赤。
以至于醒来后一见到李追玦,立马羞愤欲绝。
艹!她居然在梦里意/淫他,太不是人了!
她想重新钻被子里,但是现实不允许,只能故作镇定地把他手里的碗接过来:“真的好了,我能自己喝。”
因为心虚,她直接用勺子喂了两大口,然后……在咽下和吐回去之间,她迟疑了整整三秒的时间。
最终还是咽下去了。
“这鸡汤也太咸了吧……”佟因把脸皱成一团,不是一般的咸,她从来没喝过咸到辣喉咙的鸡汤,连咽下都需要勇气。
“咸?”他迷茫。
“盐下多了!”佟因说完看他如坠云雾的表情,忽然生出一种猜测,“不会是……庙主做的?”
他斜眼过来,很平静地点头:“嗯。”
佟因:“……”
庙主亲自下厨,可这真的让人无福消受,喝完可能会直接肾衰竭。
她想说点什么,忽然看见他接过她手里的碗,拿起勺子便往嘴里送。
佟因吓到了,连忙按着他的手:“太咸了,还是别喝!”
其实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勺子她喝过,现在他再喝,那不是……间接接吻吗!
就在她走神的这一瞬,李追玦已经避开她的手,她眼睁睁看着他抿着勺子喝了一口,然后抬眼凝视她。
平静的迷惑。
佟因:“……”
她在想,可能他的认知里,没有与异性同用一个餐具约等于接吻的概念……吧。
毕竟他从来不用吃饭。
“庙主不是不吃东西?”她意乱地扯开话题。
“嗯,”他沉默片刻,忽然问,“炸鸡,是什么味道?”
“咸的。”
“还有什么味道?”
这个问题佟因一时半会没理解,半响才明白他的意思,“酸甜苦辣咸,人间五味。”
他仿佛捉住了什么重点,“什么东西是甜?”
佟因:“糖是甜的。”
“让我试试。”他很认真,像科学家在准备做某种实验。
佟因觉得他表情很有趣,忍不住多看了一会,他注意到,平静地回视她,忽然拉了她的手带她下床。
“糖在哪。”
他往厨房走去。
以往他拉着她,一切都很纯情,他气质太干净,她也心无旁骛,没有多余心思。
可经过昨晚的梦后,佟因感觉他的手烫了她一下,让她忍不住浮想联翩。
悄悄看他轻抿的唇,顺着唇往下,掠过线条利落的下颌角,游移到他的喉结,再往下——
都是成年人了,脑海里浮现出许多不该浮现的画面……
不能再看了!
佟因的脸不可控制地发烫,她抽出手,道:“晚……晚点让你尝,我有点事……”
几乎落荒而逃,她能感觉到李追玦站在原地凝视着,安静又空茫的视线让她如芒在背。
她快步来到河边,捞两把清水洗脸,把脑海里不该有的想法一盆冷水浇灭。
太难熬了……
想到以后每天都要面对两百多岁能当她爷爷辈,却对感情这方面十分无知的李追玦,她深深谴责自己变态。
又捞了两把清凉的河水洗脸,冷静下来才注意到不远处坐着人。
她扭头看过去,碰上一道阴冷的目光。
“原来你住在这。”
沈沛儿坐在河边,两条恢复肌肉的腿挂在河岸上,手里捧着一抔水。
身上脏乱,面容枯槁头发蜡黄,明显流落街边一段日子。
佟因静了静,便明白沈沛儿如今的情况,沈从死后大概是她那个叔叔当家,把她赶了出来。
她没回答沈沛儿的话,不用想,这人肯定也跟何温年一样恨她。
“何温年死了,你知道吗?被你害死的,他死的时候在诅咒你,咒你永世不得超生,一辈子倒霉。”
沈沛儿冷冰冰地说,嘴角挂着一丝讥讽。
佟因很平静地站起来俯视沈沛儿,她早就猜到何温年的下场,“他活该。”
杀人者人恒杀之。
“那我呢,我也活该?不是说你跟李追玦是仇人所以不肯帮我?现在又是什么?你的仇人帮你,还替你杀了何温年?真有趣。”
沈沛儿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看到我现在的下场,你心里是不是在暗爽,你高兴了?我沦落街头吃草根,与狗抢食,人人可欺,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不需要跟你解释,”佟因皱眉,“你的下场也不是我导致的。”
“就是你!你当时若是替我跟李庙主说一句好话,我不至于这个下场,就是你导致的,你有良心吗,晚上睡得着吗?要是某一天我横尸街头,也是你害的,佟因,是你!”
她双眼猩红,癫狂地冲着佟因吼,指甲扣进泥地中。
“我只是想好好在这里活下去,是你断送了我的一生。”沈沛儿的眼泪伴随着怨恨落下,最终泣不成声。
佟因默默地凝视着她片刻,无声地离开。
沈沛儿的仇人是叔叔,是沈家,甚至是沈从,沈沛儿无法责怪比她自己强大太多的对象,只能将所有的怨恨压在她身上,好像她才是导致一切的罪人。
比起那些强大的人,她更适合做一个泄愤的对象,因为对她泄愤,不会有任何伤害,对强大的人泄愤,只会被欺负得更惨。
对于这种情况,佟因置之不理,回到木屋后,她十分冷静且理智地翻开修炼的口诀书。
把自己变得强大,成为沈沛儿敢怒不敢言的存在,比跟她讲道理有用得多,也能避免将来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
最终,她也没带李追玦去吃糖,而是每日每夜地浸泡在修炼之中,需要背的口诀堪比高中三年要学的内容。
李追玦没有打扰她,白天他会拉着她坐在宽椅上,他盘腿坐在旁边闭眼安静假寐。
晚上他也留在木屋,偶尔在深夜离开,去处理村子里的事情。
这是她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亲眼看见的。
村子因为四家族倒台,还有周巫的事情,乱得一塌糊涂,他每次听着夫诸禀告,总会露出毫不在意的神色。
隐隐的,佟因总有种他希望村子越乱越好的错觉。
她不懂他的事,他的世界没有她那么简单,或许他在筹谋着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心思向来深沉。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李追玦是彻底住在木屋,连续几个月鲜少见他回山上的山神庙。
这里反而成了他的地方,那个宽椅成了他的床,他三天两头从山神庙运下来什么东西给她,于是东西越堆越多。
她委婉地问过他几次,他总会煞有介事地说:“山上太冷。”
明知道是敷衍,几次三番下来,她也懒得问。
当她背完所有口诀的时候,李追玦终于告诉她,可以开始感应天地灵气。
这一日,佟因紧张又期待,之前背口诀还不觉得,若是成功感应天地灵气,就是迈入修道一列,跟普通人类彻底隔开,她的寿命也会随着修炼而增长。
跟背口诀比起来,这件事超出她的认知范围,很玄幻。
这是个月朗星疏的夜晚,李追玦带着她上了木屋的屋顶。
他说越高的地方越容易感应天地灵气,日月精华。
“闭眼,默念之前背下的口诀,慢慢感觉。”
她跟李追玦面对面盘腿坐在屋顶上,凉风吹过,带起她的头发,她撩下擦过脸颊的几根,紧张地点头,闭眼开始感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种很玄奥的感觉,身体像出了窍,在半空中漂浮、旋转,仿佛能飞到云端摘下星辰,又能沉到海底遨游万里。
这种感觉戛然中断,她受到惊吓地睁眼,茫然。
“失败了?”他低声问。
佟因有些挫败地点头:“应该是。”
“不急,通常第一次都会失败,修道没这么简单。”他声音很淡,却不冷漠。
佟因点点头,叹道:“修炼太不容易了,你呢?你修炼难吗,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她能想象到,两百年的时光成就现在的他,有所成就自然会有付出,这是天地法则,就算是魔子大概也不能避免。
李追玦静静地注视她,月光洒落,模糊了他的轮廓,也掩埋了他眼底的晦涩。
好久,他似乎做了个决定:“你看看我的世界?”
佟因好奇:“好啊!”
他坐到她身边来,抬手轻捂她的眼睛。
冰凉让佟因有些紧张,继而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别害怕。”
风吹散了他的声音,变得飘忽渺茫。
他的手松开,佟因看见了一样、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同样的黑夜和富贵村,她看见山神庙所在的山上悬浮着一朵巨大而盘旋的黑旋风,浓黑阴暗夹杂电闪雷鸣,似有魔鬼在其中叫嚣着左冲右突。
黑旋风由无数道线组成,细看,那些线其实是一道道黑色的气体,从村里的各个地方汇集到黑旋风之中,有粗有细,有浓郁有单薄。
如蜘蛛网一般笼罩着整个村落。
土地发黑腐烂,树木腐朽破败,一切都与她肉眼所见不同。
他的世界是阴森的色调,暗淡腐败,喧闹到极致又一片死寂。
“这是我的世界。”他比以往更深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佟因明白,这些大概就是村民的负面情绪,她抬头看了看,她也有,不过比起村里的别人,并不浓郁,木屋四周几乎是村子里黑气最淡的地方。
“天天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很累吧?”佟因替他难过。
这样的世界太压抑,可他从出生开始,就意味着这些会伴随他的一生。
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按在心口,无声垂眼,嘴角抿直。
佟因一惊,过后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没有心跳。
“你有的,我想试试。”他垂着眼,掩盖不住孤寂。
“嗯?”佟因心情跟着沉重。
李追玦:“心跳,体温。”
佟因不知该说什么,才可以让他心情开阔一些,可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李追玦没有心跳和体温,这是既定事实,没法改变。
她想了半响,道:“你从前也没有……”
他打断她:“从前与现在,不同。”
沉思了片刻,他补充:“还有味觉。”
佟因讶然,又觉得这是意料之内,他不知道酸甜苦辣咸,喝那碗咸到辣喉咙的鸡汤也毫无反应。
原来他那日喝鸡汤,是想试试咸的味道。
“一点味觉都没有吗?”佟因替他可惜,她觉得人生许多乐趣,就是跟吃有关。
他陷入虚茫中,好像难以理解:“偶尔有过。”
“什么时候?”佟因兴奋起来,或许他也可以有味觉!
“一个晚上。”
“什么味道?”
“不确定,或许是甜。”
“那你吃了什么!?”佟因兴奋地拽着他衣角,等着他说出来,然后天天给他做。
他直视着她,目光在月光下浮沉,貌似难以决定。
佟因等得没耐心,摇他衣袖,他倏尔撇开脸,气息渐轻:
“没吃。”
佟因:“……?”
什么意思?
吃点东西要搞得一副保密的样子?吃的机密文件,打算一辈子不说?
第28章 礼物
夜风还在吹,夹带一丝凉意。
似乎快入冬,失去以往的燥热,把屋顶上的佟因冷得微微瑟缩。
她穿书来时正好是夏日,如今已经跨过秋天,即将进入冬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得飞快,她快忘记现代的冬天有多冷。
佟因放弃问李追玦味觉的事情,“山神庙上的那一箱箱画册,画的是你自己?那些蓝衣人就是天灵族的人?”
她前段时间忽然想起,猜到是他,不过一直没机会验证。
“嗯。”他支着腿,目光眺向远方,低声应下。
佟因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能看见天灵山。
想起画册里的内容,她心情复杂到极致,难怪他跟天灵族是仇人,换做是她,估计放火烧山都不够泄愤的。
他变得安静,有种风无法捕捉的虚无,他的视线很远很远,能穿越时间和空间,从如今到荒芜。
佟因想说话,但看见他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出声打扰,陪着他坐在屋顶上望着。
她觉得那座山分明很普通,可在他眼里,复杂得无法理清,大概是有两百年阅历的人所特有的一种眼神。
就这样一声不吭坐了半个晚上。
下半个晚上,李追玦躺在宽椅上闭着眼,像在睡眠中。
佟因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片乱糟糟,那些画册好像成了会动的画面,一遍遍逼她回想,还有李追玦给她看的世界,那种压抑几乎让她窒息。
知道他的出身和些许经历后,再看他,一切都不同了。
以往他是有些神秘的庙主,强大而隐秘,现在他是有血有肉,有复杂过去的李追玦。
她烦躁地揪头发,侧过身枕着手臂,隔着不远的距离凝视他。
这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睡觉的模样,无声无息,胸口的起伏很慢,比起普通人称得上没有。
李追玦很好看,很白,是没有血色的白,近乎透明,他穿白衣时会清淡得要化在空气中,可他的好看是化不掉的,人化掉了,他的模样也会像烙印紧紧烙在脑海里,无论过多久再想起,也忍不住夸赞一声。
她觉得自己足够客观地评价他。
小白在床下的一角,能清楚地看见佟因的举动。
它趴着转眼睛,整整两个时辰,它亲眼看见因因在床上侧身望着,后坐起来望着,又挪到椅子上望着,再往前蹲在地上托腮望着。
越来越近,最后干脆到了宽椅前。
它翻了个身,懒得再看,不明白这些两条腿的生物为什么都喜欢大晚上盯着对方看。
不太正常,像有什么癖好。
佟因也觉得自己不太正常,她近距离盯了一段时间,扒着椅子的边缘,小心翼翼探头,把耳朵贴在他的心脏的位置。
是真的……没有声音,不仅没有心跳声,连血液流动的声音也没有,如果不是知道他还活着,大概会以为这是一具死了没多久的尸体。
这种真实的死寂比起方才在屋顶上的对话更让她触动,难以想象他的两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想了很久,没理出什么反而心绪更如乱麻,最后只是探手抱住他的腰身,说了刚刚在屋顶一直很想说的话:“对不起。”
安静地贴了一会,预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应,横竖睡不着她起身出木屋,让魑帮她做了件事。
黑暗中,李追玦悄然无声睁开眼,焦点落在虚空,再静静挪到木板处,仿佛能透过木板看见外面的身影。
他坐起身垂着眼,再平静也压不住深处的骤乱:“她说什么?”
小白下巴搁在地面上,道:“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
“这是道歉。”
“为什么?”
“因为内疚。”
李追玦沉默良久,在思考这句话,似乎要把简单的三个字拆成一笔一画,再从笔画之中去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
小白明白,李追玦活了两百年,大概没听过一句对不起,他从出生起就被道族追杀,人人恨他,没人觉得对不起他。
之后锁灵塔的一百年,那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有物种说对不起,再然后,就是建立富贵村的一百年,他作为让人畏惧的庙主,没人敢对不起他。
或者说,对不起他的都死得彻彻底底,根本没机会说这句话。
小白左爪叠右爪,迟疑片刻,闷闷道:“我也对不起你。”
李追玦瞥它一眼,没有任何回应。
佟因没有听到木屋内的动静,她卷着被子坐在木屋外,一本本读起让魑从山神庙拿下来的画册。
越晚天气越凉,她不敢点灯惊动李追玦,只就着月光在门外静静地看。
先前以为这是故事,读的时候没有太往心里去,现在知道是李追玦,再看自然而然代入他的角度。
从第一本开始,到第两百零八本,画册对他自己并没有很详细的介绍,但她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的父亲,是先前在山神庙里拆掉改成厨房的山神像。
一个道族的人,当初李追玦和他母亲被天灵族抓住,有他父亲的很大功劳,他父亲诱骗他母亲出现,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李追玦从锁灵塔出来后,他的生父阳寿已尽,早早坐化归天,他烧了天灵山后,屠了他生父所在的道族支脉。
他生父的山神像是本就存在,是他特意选这个地方建立富贵村。
看来是想砸那个山神像很久了。
而画册中,从第六本,也就是被天灵族关进锁灵塔开始,每一页都是浓墨的黑。
一开始她以为只有一两页是这样,她怕有所遗漏,一页页翻过去,整整翻了一百本,全是黑暗。
越翻越沉重,让她有种感同身受的窒息。
直到从锁灵塔出来,再建立富贵村,才重新出现画面,建立成功之后,又持续了一百本的空白页,偶尔有一两页的内容,都是有关他在村子里逮到了道族的人。
再次出现画面,是她到山神庙之后,而且是她画出来的内容。
她画的那些Q版,被他整整齐齐钉在最后一本画册里,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
她抱着最后一本画册看了许久,第一次感觉到这些Q版画的珍贵。
只有经过时间洗礼,才会变得厚重。
合上最后一本后,她揉了揉眼睛,天开始放亮,给朦胧的世界镀上一层金色。
“我说了,锁灵塔里面肯定没画东西。”
魑趴在佟因旁边,打了个呵欠。
“锁灵塔里,是怎样的?”
昨晚屋顶上由他开了个头后,便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佟因无法控制地想知道更多他的事情。
“忘了,只记得很吓人。”魑想也不想道。
最后是夫诸解答了她的疑问。
是一个黑暗且极寒的地方,每个囚徒被困在四肢无法伸展的空间里,忍受着无边的孤独和身体的折磨。
塔内隔绝一切,无法交流也无法接触,只有他们要服役时,才会短暂地从塔内出来。
“我关了一千年,但由于天灵族需要我的洪水灌溉药园,我可以经常离开锁灵塔,在药园戴着镣铐工作。”
夫诸回忆从前的时候,目光很冷。
“你的洪水……”
“我是凶兽,走到哪都会带来洪灾,这个能力我无法控制,被关在锁灵塔里时可以封禁。”
“那现在?”佟因奇怪,既然无法控制,现在也该泛滥洪灾才是。
夫诸讥讽道:“庙主帮我封禁了能力,其实这个能力可以封禁,天灵族的人也清楚,但是他们需要洪水灌溉药园。”
佟因明白了一切,他因为洪水能力伤人而被捉,关了一千年到最后才知道原来他的能力,从一开始就可以通过某种手段封禁。
其中有多少不甘和怨恨,佟因无法想象,她忽然为自己天灵族的身份而坐立不安,尽管那是原女主的身份,不是她的。
夫诸察觉到她的情绪斜过去一眼,顾及自己威严的形象,含含糊糊地咳了一声:
“我被关的时候,你大约还未出生,况且,我虽被关了一千年,可大部分时间见得到阳光,能与人交流,庙主才是那个例外。”
佟因立马抬眼,心里已经有了预料。
“他也有天灵族安排的工作,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的工作需在锁灵塔内完成,天灵族的人惧怕他的能力,不愿让他离开锁灵塔哪怕一步。”
佟因深呼吸,那一页页的黑暗再次出现在眼前,真实得跃然纸上。
她望着初升的太阳出神,过后她拜托夫诸带着她去一趟村子里的集市。
她想买点东西。
伪装一番,保证村民认不出来之后,她跟着夫诸出发。
距离上一次出现在街道,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如今的村子一片混乱狼藉。
她路过周巫家,发现好多周巫家的随侍把他家严防死守,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聚集着的村民,有扔东西的,有骂骂咧咧的。
隐约听见周巫在家里摔东西发怒的动静。
再往前走,更是人心惶惶,街道里的人骤减,一派冷清,她瞥见一个巷子里蜷缩着熟悉的身影,是沈沛儿。
她睡在脏污中,像被人遗弃的破烂娃娃,身边还有许多跟她类似的人。
路边偶尔经过的村民,看见夫诸立马退避三舍,避之不及。
“为什么这么乱?庙主不管吗?”佟因觉得气氛压抑。
夫诸视若无睹:“富贵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安稳,混乱才是常态。”
夫诸这个态度,很明显是李追玦示意,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李追玦就是想让村子乱起来。
佟因若有所思,没有再闲逛,买了她需要的东西立马回到木屋。
她把村里的事抛在脑后,如果这是李追玦故意为之,那就不是她能管的,她专心准备着她能做的事。
过去的事情她无法改变,只是希望以后,他的画册里能有回忆起来,可以会心一笑的内容。
她把李追玦按在饭桌前。
“酸甜苦辣咸五味,你一个个试试,说不定能尝到你那晚吃过的甜的东西。”
佟因很认真准备了这顿饭,也让夫诸、魑和小白一起来吃。
蔬菜是拜托魑出村买回来的,她会的菜式不算多,做到这五种已经烧香拜佛。
李追玦看着她没动。
佟因细想片刻,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递到他面前,笑道:“送你的。”
李追玦看着木盒,木盒上还特意用绸带绑了蝴蝶结,“送?”
“对,打开看看?”她笑道。
李追玦挑开绸带,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颗颗用彩纸包着的冰糖。
“你不是说想尝尝糖吗?厨房里的黄糖红糖不适合不好吃,冰糖会好一点。”
佟因替他剥开一颗,露出里面的冰糖。
其实是冰糖用彩纸包起来好看一点,她才选冰糖。
李追玦垂着眼看盒子里五颜六色的冰糖,而后一声不吭地把木盒收起来,神色不明。
佟因看不出他情绪,“不喜欢?”
他神情莫测地摇摇头,忽然说:“我不会筷子。”
像转移话题。
佟因有些失落他不喜欢她准备的礼物,可也没十分在意,她起身绕过他身后,手把手教他用筷子。
她手指叠在他的手指上,教他握筷子的手势:“这样,食指放在这里,然后夹的时候动一下就可以了。”
俯着身,她头发垂落,无意识跟他距离有些近,她一扭头,撞入他安安静静的目光之中,极认真地望着她,有种亘古不变的悠远。
佟因几乎跌进去,顿时一阵心悸,连带着觉得他的手像碳,乍然烫她一把,她连连抽手。
冷静,冷静,他是老人家,思想要纯洁!
“就是这样,你试试。”
她心虚地叫他自己试,可他握着的时候还好,去夹东西的时候手指一动,那筷子便吧嗒掉在桌面上。
佟因端正好心态,心里默念为人师表一百遍后,她再手把手教他。
但重复了十几次,无一例外是这样的情况,像手指僵化不会动,比伯金森综合症患者都困难。
佟因奇怪:“怎么会,很难吗?”
他淡淡垂眼:“嗯。”
“今天先不学了,我给你夹?”佟因有点累,说实话,教他用筷子比修炼还难,她宁愿喂他。
到这,她忽然想起之前在山神庙里,她以为他生气说不用筷子,误会他是想让她喂的事情,忍不住在他不解的视线中笑了一顿。
这次他没有拒绝,佟因真的喂他吃了五口菜。
但他无一例外都没尝出来味道,最后让其他几人扫荡了。
佟因每天给他做不同的五味菜,势要让他尝出一种味道来,可他学筷子的事却无比艰难,她教了上百遍,他就是学不会。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就这么难学?但考虑他教她修炼也不容易,便所有的耐心都用在教他用筷子上。
直到有一天,她端着最后一道菜准备送上饭桌的时候,还没从厨房拐出来,便看见李追玦的手,握着筷子,极为顺畅且流利且准确地夹了一块猪肉放在她的碗里。
两秒后,他望着那块猪肉,乍然又想起什么,飞快把它重新夹回碟子里去,装作无事发生。
而坐在他对面的魑三人,对此视若无睹,嘻嘻哈哈地在闹着东西吃。
佟因:“……”
她就知道!怎么可能学不会!
她压下一口气从厨房里出来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
李追玦安安静静看她自己吃得欢快,手指按在他面前的筷子上,来回抚拭:“今天不学?”
佟因气成河豚,但还是要假笑:“我看你自己使得特别流畅,还学什么?我觉得你都能反过来教我了。”
气氛一片死寂,魑猛地埋头狂吃,夫诸默默给自己夹了一大碗菜,小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敢吃。
李追玦静了片刻,目光都要沉寂下去,在思考在抉择。
忽然,他把筷子塞到她手里,指尖顺着缠上去,覆盖在她的手上,手指叠着手指,冰冷与温热交融,温热染上他的指尖。
像光明正大的十指紧扣。
他垂眼掩盖眼底的谨慎和试探,很认真道:“我教你。”
佟因:“……”
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可这该死的玩笑还真是开得让她该死的……心动。
一种名为荷尔蒙的东西发酵得昏天暗地,她差点沦陷。
但他太正经,贴得再近都有种空白感,让她觉得脸红一下都是亵渎。
她磕磕巴巴:“我、我会用筷子。”
“可以教你夹花生。”
“我……也会。”
“豆子。”
“会……”
“蚂蚁。”
佟因:“蚂蚁!???”
逗呢?他这是誓死要教她是吧?!
反正最后饭没吃成,她把全部菜都扫给李追玦,让他全部吃完,然后钻被子里去了。
这一晚,她默念了两千遍“色即是空”。
晚上做了梦,惊醒的时候模模糊糊看见李追玦在黑暗中拿出那个冰糖盒子看很久,然后把里面裹着彩纸的冰糖一遍遍数清楚后,才收起来闭眼躺下。
一开始她没想太多,可后来她发现,似乎是每晚他都会拿出来数一遍才会安心睡下。
仿佛在担心木盒里的冰糖会无缘无故消失……
第29章 试探
村里的气氛躁动起来,不是最近的事情。
但佟因察觉到明显的区别,似乎越来越紧迫。
夜晚趁着村民不会出没,她带着小白,去村口等魑回来。
她让魑去村外买一些村里没有的食材,大概是这个时间回来。
佟因没想过大晚上也会有村民在村口走动,靠近扫一眼,才知道是熟人。
“记得我教你的办法,不要想一去不回就能出村,不能是骗自己的,而是认定一定要回来的那种,哪怕有一点点潜意识要彻底离开,都会死得很惨,即便成功出去了也是如此,外面的世界还有更多被幻术蒙骗的人,村口只是一小部分,牢记我之前说过的话,想尽办法找到天灵族,他们一定会来,快去。”
周巫把沈沛儿一推,紧张又迫切望着村口。
沈沛儿战战兢兢地挪出村口,在那些静坐的人群中,一步喘一口大气,害怕得脸色发白。
她本打算回头看看周巫,谁知道看见周巫身后的佟因,吓得在小道中跌倒。
“快走啊!磨蹭什么?你在村子里不可能过得下去,你还想活着就去找道族,我们一起合力解决李追玦,再把村子拆了,现在村子里的人情绪到了顶点,我撑不了多久,你别给我磨蹭!”
周巫觉得烦,但还是耐着性子劝:“别觉得我是害你,推你出去是在救你,找到天灵族一切都会不一样,信我。”
沈沛儿惶恐地一把拿起跌在一边的包袱,爬起来后跌跌撞撞地往外狂奔,像逃命:“你、你让李庙主找周巫,是他让我做的,别杀我!”
看着狂奔离开的沈沛儿,周巫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倏尔回头,对上佟因凝固的目光。
佟因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你要跟道族合作杀李追玦?”
周巫面对佟因,脸色复杂又难看到极点,“因因,我知道你现在已经彻底站在李追玦那边,你若是此时弃暗投明,我们还能好好过下去。”
“道族和李追玦之间的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佟因很冷静。
知道一切之后的她,无法站在道族的立场去思考李追玦。
“不管到底是什么恩怨,谁对谁错,这不重要,你难道不知道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周巫抬手一指死在坟墓边被清洗的村民,“这是李追玦作的孽!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佟因笃定:“我很清醒。”
“是李追玦先要搞我们,我们才会这样做,李追玦要清洗一半的村民,还把这事赖在我头上,我反击有什么问题吗?而且已经不少村民让人出去寻求道族的庇护,这都是李追玦逼的。”
周巫很激动,梗着脖子唾沫横飞,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来的都是愤怒和激进。
佟因垂下眼扭头就走。
“因因,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周巫想追上去,又停下脚步,迟疑了半日最终还是放弃。
现在的因因,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女孩,她被魔鬼蚕食殆尽,不过剩下一个空壳。
不再是他的小女孩。
佟因走得很快,小白追上来,她顺势问:“道族是不是一直对这个村子虎视眈眈?”
这不是凭空想象,从之前祭祀时,村民里混进好几个道族就得以窥见。
小白想了一下:“对,虽然平静了一百年,但是道族从来没有对李追玦掉以轻心,怎么了?”
“要出事了,”佟因心里很急很乱,有种要变天前的压抑,“我担心村子里这么多人出去找道族,可能会挑起争斗。”
刚刚周巫的话里,她关注到的只有这一点,若真的有大量村民出村去寻道族的庇护,这大概会成为道族对村子的一个突破点,两方很可能就此打起来。
“我又一点不太明白,这一切又好像是李追玦促进的,为什么?”
佟因想了很多,但思绪在不断绕圈,得不出任何结论,忽然有了点想法又问:“山神像被毁,道族那边会知道吗?”
“会知道,山神像被砸,道族那边受到的供奉会减少,对整个支脉的发展都会有影响。”
佟因沉默,好像从建立村子开始,他就故意跟道族作对,比如村子选址、砸山神像、手段残忍地杀道族的探子,甚至连跟道族有些许勾结的村民都点天灯示众。
她总觉得,那天灯是点给村民看,也是点给道族的人看。
可现在,他又反常地把村子搅得一团乱,导致村民纷纷出村去找道族。
若是一个人十分厌恶另一个人,甚至连跟那个人有所粘连都会厌恶,又怎么会故意逼迫手下的人倒戈到对面?这不是给对面送人头吗?
所以她不得不怀疑他的真实想法——我欺到你们头上,敲锣打鼓告知你,你不敢打过来,那我送你一半兵力,送到你们嘴里帮你咽下去,你们还不敢反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小白茫然。
佟因也跟着茫然了,对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恨不得打起来?
“或许是我多心了吧。”她茫然地揉了把脸。
但不管李追玦到底是怎么想,道族会打过来这事,或许真的会出现,她有些焦虑。
在现代时,她活在和平年代,没经历过战争和动乱,无法想象要是打起来这个村子会变成怎样,李追玦又会怎样。
佟因觉得不能坐以待毙,等到道族真的打过来,岂不是晚了?
她跟魑商量了一下,准备在木屋下面弄个防空洞之类的东西,可以藏物资也可以藏人。
“地窖?”魑满脸迷惑,“没用的,道族的神识一扫,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有没有隔绝神识的东西?”佟因修仙小说也看过不少,肯定有这东西。
“倒是有,黑布,就是我们做黑披风的那种布料,”魑眼睛转了转,又问,“真会打起来吗?感觉不像,都平静一百年了,要打早就打了。”
“我也不知道,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她只是有这种直觉。
佟因让魑拿了布料来,然后在木屋底下挖地窖,连续大半个月,期间李追玦没来过木屋,他最近很忙,连带着夫诸也不怎么见到踪影,只有魑和小白陪着她。
这种忙碌更让她焦虑,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挖地窖的同时,又加快修炼,每日除了挖洞,就是忙着感应天地灵气。
不求真打起来的时候能帮他,只希望不拖他后腿。
她刚刚挖完地窖的那日,正好感应到天地灵气,她十分兴奋地睁眼,看见李追玦的身影立在床前。
屋里没点灯,只有炭炉隐约暗淡的光,她起先吓一跳,瞥见他苍白的手指才知是他。
分明已经是冬天,他还是穿得单薄。
“我成功了,下一步我能巩固灵气,然后修炼法术吗?”
佟因紧了紧身上的被子,眉眼染上笑,忍不住跟他分享这份快乐,他站在黑暗里,目光很淡,闻言垂下眼回应她:“嗯。”
似乎凝重,把喜悦冲刷干净。
“怎么了?”她立马察觉到不对,“真的要打起来吗?”
“暂时不会,”他停一下,又道,“天灵族准备派人来谈判。”
佟因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然后呢?”
“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她问。
“或许。”他模棱两可。
他看起来不像是很满意,谨慎和沉郁填满了他。
佟因想了想,把他拉到床上,然后把被子分给他一半,他看她片刻,也学着她的姿势把被子卷在身上。
“虽然我知道你不怕冷,但我看你穿这么少,我觉得冷。”
闻言,他不动声色把被子卷得紧一些。
“到底怎么了?”佟因问他。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她越能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动,他的情感很复杂且丰富,并不像外表那么平淡。
大概是跟天灵族有关?
她忽然想到什么,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我不会再伤你。”
他凝视她的手指,没出声,眼底情绪凝固。
“天灵族什么时候来?”她随口一问。
“你很想他们来?”他忽然平静开口,平静不是绝对的平静,反而蕴含了复杂含义。
佟因微怔,不明白怎么话题突然转到她身上,“啊?”
“最近几日,不确定什么时候。”他清清淡淡地回答。
“嗯。”佟因应了一声,思绪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
她在想,就这几日便到,太快了,她好像不够时间贮存物资,万一他们一来就打起来,岂不是很糟糕?
这也太急了。
他目光沉浮不定,“你……”
佟因明显感觉到他分明准备问什么,又戛然而止,静了半日,在她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转了话题:“你手指为什么发红?”
他捞过她的手,一根根看过去。
佟因感慨他在黑暗中的视力,笑道:“冻疮,不是什么事。”
挖地窖的时候总是握着铁铲,大冬天那工具跟冰一样,把她手冻伤了。
他第一个反应是用手去捂,乍然想起什么,动作止住,把她的手按回被子里捂好。
佟因觉得好笑,他怕是才想起他的手比铁铲还冰。
他很认真道:“明日起,你跟我回山神庙,我在山上教你法术,晚上再一起回木屋。”
佟因觉得很奇怪,但既然他这样说,她也没什么理由反对。
可之后才发现,这次回山神庙跟之前的状态不太一样,他干什么都要让她一起。
她才知道,原来他这个庙主也不好当,村民们的事情总是会闹到他面前去。
他拉起幕布,让她坐在幕布内,他在幕布外处理村民的事情。
她跟着听了几日,不知道是不是村子混乱的缘故,莫名其妙的事情总是很多。
李追玦处理这些事时,状态跟平时完全不同,好像祭祀那日见到的模样,冷漠疏离,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跪在下方的村民,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疏远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村民:“庙主,如今道族要来村子里为出去寻求庇护的村民做主,我们这些普通村民该怎么做?庙主是打算放任不管?若道族丧心病狂屠村,我们岂非走投无路?庙主应当尽早打算才是,多准备兵力,好好保护村子。”
李追玦:“你也寻了道族庇护,墙头草倒得如此飘忽不定,确实第一次见。”
对方落荒而逃,生怕晚一秒会身首异处。
村民:“如今情况如此不稳,我年纪也大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只想恳求庙主能放我出村。”
李追玦:“把从我这取得的钱财尽数归还,让你走。”
于是没了下文。
还有许多琐事被夫诸挡下来,能闹到李追玦面前的,都是不依不挠不见李追玦不肯下山的主。
很多时候李追玦没有担心村子被道族毁掉,那些村民先惊慌起来,怕得三天两头上来“劝”李追玦。
李追玦处理这些事时总是很不耐烦,恨不得三言两语把他们都打发个干净,但这些人又很能缠,千方百计为自己谋求利益,卑躬屈膝到极致又如赖皮膏药甩不掉。
佟因听一两次就腻了,在幕布后安心修炼,偶尔她修炼中,会察觉到李追玦投过来的目光,确定她还在才会挪开。
一个晚上,他发怒摔了东西,把佟因从修炼中惊出神。
“滚,别再来烦我,不然都拖出去杀了。”
杀意顿起,搅乱一室气氛。
佟因好久没见他发过脾气,有些讶然。
李追玦直接掀了幕布,把她拉出来,往门外快步走去。
佟因这才看见,主殿聚集着许多村民,一个个愕然抬头看着李追玦拉她从中间走过。
踏出主殿,隐隐听见殿内传来议论声。
“难怪发怒……”
“不过是一个女子,若是道族真的打过来,为什么不能还回去?她本就是天灵族的人,这是为村子的大局着想。”
“啊——!干什么!救……”
刚刚讲话的人一声惨叫残留在空气中,下场显而易见。
佟因没回头去看,她只注意到李追玦又急又紧绷的背影。
月色下,他快步拉着她出了庙门口,往山下走去,离了山神庙,他的速度才缓下来。
今晚在下雪,四处都飘着白色的小点,不大不小,落在身上再化成水。
他停顿了片刻,握她的手松开,改为拉她衣袖。
佟因慢慢被他拉着,走在他身后,脑海里是刚刚那些村民的对话内容。
“道族不会打过来。”他忽然开口解释,声音晦涩。
佟因看他,他依旧在前方走着,没有回头,雪落在他肩上,衬得他越发清冷。
她笑道:“我知道,你说过他们是来谈判。”
之前她还担心会打起来,但看他几日处理事情,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就知道不会打起来。
他静下去,一种像那个晚上的感觉再次浮现,佟因盯着他。
“你会不会想血脉亲缘?”片刻后,他问。
情绪琢磨不透。
佟因想了想,道:“没什么好想的,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对他们没什么印象。”
她回答的是她自己的过往,不是原女主的过往,不过这个说辞似乎她和原女主都合适。
“周巫说,你更喜欢道族的生活。”
他步伐不变,却一直没有回头,说的话飘在半空,要与那些飞雪化为一体,再消散在温热中。
佟因忍不住笑了:“周巫说什么都跟我无关,我对道族没有什么记忆。”
“天灵一族,最重血脉。”他意味不明道。
佟因彻底明白,这摆明了是试探。
她甩开他拉她袖子的手,然后在他回头的瞬间,勾上他的手指,他轻缩一下,被她捉紧。
她绕了两步,来到他跟前,有些无奈:“你不太对劲。”
早就感觉他情绪不对,这几日除了处理村子的事,其余时间都是在她身边,说是教她修炼法术,但她偶尔累了,他又在处理正事,便想自己下山去找小白玩玩,他也不准,愣是让夫诸把小白给带上来,让她在主殿里玩。
千方百计把她按在他视线范围内。
闻言,李追玦静下去,若不是雪还在飘落,看起来像整个世界在静止中。
“你是觉得天灵族的人一来,我就会跟着他们走?”
他目光在跳动,无声的沉寂。
佟因猜到他的心思,“我跟天灵族的关系除了身体留的血液外,其余感情并不深,我有过去,但我的过去不是天灵族。”
原女主才是真正的天灵族,有着六岁前生活在天灵族的记忆。
她没有。
他忽然抬眼,很认真很干脆:“你想不想走?”
好像只要她说想走,他会愿意放她离开。
佟因睁大眼,气笑了:“我能去哪?”
他轻张了嘴,但想说的话似乎卡在喉咙里,几次三番到底没说出来,最后他压着眉,烦闷地捏紧她的指尖:“想走也不能走。”
佟因:“……”
她想笑,然后真的笑了。
她猜到他刚才想说什么,大概是你要是想走,我放你走之类的话,但话没出来,他自己先不愿意。
这种被人需要和挽留的感觉,让她心里很愉悦,她笑弯了眉,道:“我不走,这里和木屋已经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家人。”
风雪中,他静默凝视她,沉在她说的这句话中,似乎要把这句话小心翼翼藏起来,珍而重之地铭记到永远。
他说:“好。”
第30章 拥抱
佟因裹紧了衣服,往手里呵气。
太冷了,风雪越来越大,把整个富贵村淹没在一片白之中。
她跟小白坐在屋顶上,眺望到极远极远,世界都是白的,她看到许多黑点在雪地里挪动,是村民们在陆陆续续出村。
偶尔看见队伍长许多的,明显是大户人家拖家带口,还带着财物。
天灵族要来的消息放出去后,村民们开始陆续躲出去,都害怕打起来,打算等结束再回到村子里。
“他们身上还带着李追玦赋予的幻术,出村之后在普通人类眼中,依旧尊贵无比处处受到追捧,换做是我也会出去躲一躲享享福,等风头过去再回来。”
小白化了人形,一只脚支着,懒洋洋地托腮,忽然又想到什么,补充:“若不是规则不允许离村超过一个月,我想他们肯定不会愿意住在村子里。”
佟因想起那晚沈沛儿出村的那一幕,目光更远了些。
她对沈沛儿的感觉很复杂,就好像她对周巫的感觉,上一辈父母的选择而导致的遗留问题。
他们也没得选择。
“那你呢?你不打算离开?等天灵族来到之后,你可以让他们带你离开。”佟因看着飞雪,还有越发沉寂的村子,问小白。
小白轻甩脑袋,抖落满身雪花:“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这里也挺好的,在哪里不一样?”
佟因微讶,扭头看它时,它正看着天灵山的方向,它的睫毛也是白的,轻轻掩了一半的眼睛,有些落寞。
“为什么?”
明明先前它死活想走,她是只要能好好活着,走不走无所谓,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本就无依无靠,可小白有家,它家在天灵山。
“金阳兽世代生活在天灵山,但我们不属于天灵族,李追玦放火烧山之后的一百年,整座天灵山再无生机。”
“一直到现在天灵山都过得很艰难,天灵族勉强在别的地方重新种灵植,但我们不行,我们想生存就靠着给天灵族工作换取物资,后来,我父亲把我卖给天灵族,然后天灵族又把我给了沈从。”
不知道是不是大雪的白让人伤感,小白幽幽叹口气:“我一开始真的很想回家,想回天灵山,想离开这里,每天我都担心会死在李追玦手里,他在我印象中太可怕。”
“但在这住久了又觉得没什么不好,他似乎也不打算杀我,我不用给天灵族工作,天天陪着你,我找不到理由要走。”
在小白茫然的的话语中,佟因隐约看见村外世界的冰山一角,“给我讲讲这个世界?”
它细思好久,在这个世界长大,乍然要它讲述这个世界,自然无从入手,因为一切它都觉得习以为常,好久之后它才整理出要说的内容:
“史册上讲过,以前人类还不能修炼的时候,并没有道族,人类、魔族、妖兽、灵兽、凶兽、鬼妖共享空间,人类很久以前生活很艰难,但他们繁殖能力很强,数量庞大,忽然有一日开辟出修道这一条路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人类很勤奋,修道的人类凭着他们的努力,扩大了生存空间,抢占物资,驱赶异族,在这片土地称霸了上千年,直到李追玦出生,他破坏力太强,又能让尸体复生听从他的指挥,你想想世界有多少尸体,道族不会放任他强大下去。”
佟因听得心悸,意识到即便这次天灵族过来不会打起来,将来的某天依旧会打起来。
李追玦的存在破坏了道族辛苦上千年建立的、有利于他们的平衡,一朝打破,损失巨大。
但是她有个疑问:“既然道族不会让李追玦强大下去,当初那一百年为什么不杀他?”
小白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小声道:“这事我听说过小道消息,坊间不让传,被天灵族听见会被他们拉去杀掉。”
佟因凝眉时,便听见小白鬼鬼祟祟地说:“听说天灵族看中李追玦让尸体复生的能力,他复生的尸体只要维持两百年半死不活的状态,就能慢慢恢复神智,以魔族的状态活下去。”
佟因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散在冰天雪地中,这天好像越来越冷。
难怪画册里他六岁被捉时,天灵族不让人动他,要是一直拘着李追玦,让他复活几个老祖什么的,那天灵族的老前辈永远不死,天灵族一支永远称霸。
果然其中的利益牵扯,比她想象中的复杂许多。
从她穿书以来没得到过什么金手指,她很普通,自认无法左右这个世界的格局,她只想活下去,只想李追玦他们一起活下去。
她叹息着默念完愿望后,直接去地窖把魑带给她的黑布钉在四面八方,又把装在储物袋里的食物和日用品堆满整个空间。
佟因举着蜡烛环顾一圈,还算满意。
这点东西跟李追玦漫长的生命比起来根本不多,仔细算了算,李追玦不吃食物,就他们四个能吃数十年。
这种行为似乎很可笑,用现代战争的知识套到这个世界里或许毫无用处,因为什么神魔大战一打起来,肯定毁天灭地,她这小小地窖又怎么能保存。
但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把这里塞满,把这里当作后路,让她能做点什么安慰自己,而不是坐等那一日的到来。
她又看一遍之后,才从地窖里出去。
地窖的出入口就在李追玦的宽椅下面,每次出入都要把宽椅拉开,她举着蜡烛从出入口探出头时,马上被一只手拉了出去。
她没反应过来,一件黑色披风笼罩了她,而后半个世界一黑,她被兜帽挡下大片视野。
披风里面填满鹅绒,边缘绣了兽毛,弄得她脸上发痒,她撩开兜帽,看见一样穿着黑披风的李追玦在替她系披风带子。
他垂着眼嘴角抿直,黑色衬得他皮肤苍白,跟外面天地间的雪霜一样。
“怎么了?”佟因问他。
她披风的款式除去那些毛,跟他身上穿的一样,能隔绝神识。
“他们来了。”他语调平淡,帮她系完披风,拉了她的手重新回到地窖,他第一次进来,随意送一眼之后把其中一个木箱上的东西扫落,让她坐上去。
他的动作很快很匆忙,明显马上就要走。
佟因惊讶:“他们会发现我?先前祭祀来的应该也是他们,那时候也没发现我。”
“来的人不同,”他又仔细看了这地窖的四周,“暂时别出来。”
佟因猜,大概之前祭祀来的天灵族能力并不高,这次有所不同。
李追玦确认好之后,再不耽误转身就走,佟因下意识抬手拉住他的披风,他回头,目光沉浮不定。
佟因坐在箱子上,比他高一小截,需要垂着脸俯视他。
“多久?”她问。
其实她有点紧张。
“不会很久。”他瞥见她因为不安而发颤的手指。
佟因知道他这时候定还有事做,松开手,“好。”
她等着他离开,在想一会的黑暗要用什么打发,正入神感觉到冰凉轻捏她的手指,提醒她回神,望过去对上李追玦的视线,一种情绪如隔着浓雾,隐隐约约,是隐而不露的祈求——
“藏好,别被他们发现。”
“好。”
“他们知道小白,它不能在这。”
“好。”
“结束后来找你。”
“好。”
……
他走了,留下她手里半截蜡烛,燃烧着摇曳的暗光陪伴她。
半截蜡烛很快燃烧殆尽,黑暗彻底笼罩她,伴随极致的安静。
地窖很冷,她开始后悔没把木屋里的炭炉拿下来,她缩在木箱上,用披风包紧自己的双脚。
她本想用修炼度过这段时间,但是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总是无法集中精神,想听听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又听不见。
其实她是害怕外面已经打起来,而她一无所知。
感觉最终不是黑暗把她逼疯,而是自己的想象把她逼疯。
大约过去一天一夜再一天,是她睡不着熬着夜数秒估算出来的时间,就在她快受不住这煎熬,跳下箱子准备出去看看的时候,地窖出入口的暗门被突然拉开。
乍然洒进来的弱光也把她眼睛刺激了一下,惊慌闭眼。
“没事了。”
李追玦的声音。
佟因适应之后睁眼,外面是晚上,朦胧的光笼罩着李追玦。
她真松一口气,想笑,没笑出来,她太累了。
“我——”她本想问可不可以出去睡一觉时,李追玦眼底忽暗,突然走进来反手把暗门关上,然后飞快捂她的嘴,她的话全堵在他的掌心。
他另一只手无意识揽着她肩膀,面色不明地靠着墙,凝神屏气地注意外面的动静。
“是这里,刚刚我感觉这里的气息有点不对,怎么下来又察觉不到,真奇怪。”
一道陌生的年轻男声在外面响起,伴随着数道脚步声,前前后后杂乱地往这边靠近。
佟因霎时紧绷起来——天灵族?!
“嗯,我也察觉到。”另一道低沉些许的男声。
“这里怎么有这么多花?咦?不对,这都是纸折的假花,好有意思。”年轻男声笑道。
嘎吱一声,木屋的门被推开,脚步声踏入,又静止。
“什么人住的屋子?”
“不知道。”
“不过师兄跟魔子的谈判到底如何了?他愿意不再搞这什么村子吗?你也知道,这些村民求助到我们头上来,全天下的人都盯着,逼着我们来管这破事,要是没谈好就回去,会被师祖他们怪罪。”
“没谈妥,魔子要他母亲的骸骨,师祖他们不会答应。”低沉男子回应。
佟因倏尔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想抬头看看李追玦,但四周太黑,这里的黑完完全全没有一丝光,若不是他的手还按在她身上,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母亲的尸骸……还在天灵族手中?他不断挑衅天灵族是为了逼天灵族的人来跟他谈判,拿回骸骨!?
上面传来翻动物品的动静,似乎没翻出什么,静了片刻,谈话声就在他们头顶响起:
“那怎么办?他肯定会继续搞事,他把山神像都给砸了,不还给他肯定还会搞事,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师祖他们留着那骸骨做什么?日日鞭尸也没用啊,魔子这种没人性的物种会在意他母亲被鞭尸吗?他可是连肉都能面无表情吃下的,他要回他母亲的骸骨,不过是想得到魔族的认可罢了。”
李追玦握着佟因肩膀的手无声收紧,沉默的情绪在黑暗中扫开。
画册里的内容在佟因的脑海中乱闪,太过鲜活,让她心跳骤停紧缩,呼吸在颤抖,她难过地闭上眼。
如果不是要把她藏在这里,他大概可以离开,不用直面如此残酷的事实。
这让她内疚且不知所措,或许她此时应该安慰他,可所有语言都如此苍白,让她失语。
她只能抬手握着捂她嘴巴的那只手,她感受到他颤抖而冰冷的指尖。
这一百年,他都在为这件事而努力吧……
“这是对付魔子的关键,若是给出去了,他会更肆无忌惮,百年前的灾害你打算再现一遍?”
低沉男声继续道:“别说了,在这过一夜,别忘了明日的事情,把整个村子翻过来我也要找到人。”
“师兄真的信那个沈沛儿说的话?可魔子不是否认了小师妹来过吗?师兄怀疑魔子撒谎?”
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李追玦毫无预兆地把她死死按在怀里,她脑袋压着他的心口,整个人被他紧锁着。
若他有一百的力气,此刻却用生命燃烧出两百,似乎要跟她一起烧死在这个阴冷黑暗的地窖中,烧成灰烬也要在空气中缠绕在一块,腐烂在一片土地里。
佟因感觉到,他的热烈不是体温,而是沉默的爆发,让她毫无抵挡之力。
“魔子的话不可信,姓沈的女子没必要骗我们,走失的时间和模样都对得上,若不把妹妹找回来,改日他利用妹妹威胁我族,事情就无法控制,我不希望到那一步。”
低沉男声情绪并不高,反而忧虑重重,十分烦闷。
佟因的脸埋在他心口,用低得不能再低的气息说话:“那个妹妹,指的是我?”
她被他按得很紧,呼吸不畅,想松开一点点却被他搂得更紧,她只能借力搂着他的脊背,抚上他脊骨的那一瞬,指尖传来的克制颤抖让她无法忘记。
他再如何无声无息、没有生命体征,也是有人类最直接的情感。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魔子庙主,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体温和心跳都藏在情绪里,再隐晦也会露出端倪。
“嗯。”他回应她的问题,明明只是一道单调的哼声,却晦涩得让人心里发酸。
佟因轻轻抚他的脊背,鼻音止不住的浓郁:“我不是他妹妹。”
“嗯。”
声音在发抖。
“不要用我去威胁他们。”
“嗯,绝不会,别哭。”
佟因本没有想哭,不过是鼻音浓了些,可他一句“别哭”直接让她泪崩,她埋在他怀里,回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让他们干脆烧死在这吧,用生命燃烧,她真情实感地胡思乱想。
别再去面对什么天灵族道族魔族,干脆死在这,一切都干净了。
上面逐渐变得安静,只偶尔传下来两声交谈,又彻底静下去,显然在休息。
地窖下,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许久许久,在互相的肢体动作中寻求慰藉,寻求心灵的安定。
情绪早已平复,佟因流了眼泪,眼睛干涩得厉害,她在他衣服上擦了擦:
“好冷。”
地窖的阴冷让人绝望,仿佛四肢钻进了一条毒蛇,千方百计往心口钻。
他顿了顿,用他身上的黑袍包裹着她,再抱紧。
可于事无补。
她往他怀里再钻了钻,贴紧。
其实他怀里更冷,他向来没有温度,不过能让她在黑暗中安心。
她忽然摸到他腰带里藏了东西,顺手摸出来,是两颗冰糖,她惊奇了一下打算拆一颗,下一秒手被他死死按住,不让她拆开彩纸。
静了静,佟因回想起曾经他数冰糖的画面,猜到他的想法,道:
“我送你冰糖不是让你存着的,你吃一颗吧,吃甜的会心情好。”
他考虑许久,仿佛这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最终松开手。
佟因把彩纸拆开,摸索着往他嘴里喂一颗,然后自己也吃一颗,一落嘴便是清甜,她心满意足地重新抱着他。
手里的彩纸本打算丢掉,但指尖还没松开,彩纸便被他顺过去。
昏暗中,隐约听到彩纸细细碎碎的声音——他把那两张小小的彩纸整齐地叠起来,然后重新藏回腰带之中。
佟因哑口无言,道:“不值钱的。”
“值。”他斩钉截铁。
她不再劝,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过分安静,安静得让她发困,本就在地窖里等了他两天一夜,没睡过一分钟,如今靠着他,冰冷和困意一起袭来,彻底压垮了她。
“你的手很冰。”他握她的手,忽然说。
“嗯……”她脸压着他的心口,意识渐渐模糊。
“你怎么了?”他手指抚上她的脸。
“困。”指尖把她冰了一下,她换一边脸压着他,还是熬不住彻底睡过去。
睡梦中,她能感觉到李追玦不断地搓她的手,指尖碰她的脸,又去摸她脖子处的脉搏,又喊她两声。
她都知道,但太困了,实在睁不开眼说不出话。
他每隔一分钟左右探一次她的脉搏。
因为她站着靠他睡着,他的手捞她,空不出来也不太方便,后来改成一分钟左右把耳朵贴到她脖子处听一次她的脉搏。
像在担心她会睡着睡着会变成尸体。
第31章 冲动
佟因在木箱上醒来,身下数个木箱并在一起,凑成一张小小的床。
一睁眼看见摇曳的烛光,以为已经回到木屋,起身一看才知道还在地窖里,是李追玦在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出来蜡烛,点上了。
他背对着她坐在木箱的边沿,脊背笔挺,察觉到她的动静,回头。
“他们还没走吗?”佟因揉着眼睛,用最低的声音问。
“嗯。”
他低低应声,重新看向前方,沉默片刻后忽然又说,“人类在极寒的天气不能睡。”
不知道是不是地窖狭窄压抑,烛光明灭不定的缘故,佟因总感觉他的背影被渺茫的孤寂感笼罩。
佟因讶然,才想起之前睡梦中感觉到的动静,她连忙道:
“地窖里还不至于极寒天气,我穿的挺多,只是两天没睡太困了。”
他一声不吭地坐着,用沉寂来回应她话里的内容。
佟因看着他的背影许久,压下叹息探手拉他的衣摆,“你不累吗?躺一下吧。”
他倒没反抗,缓缓躺下,跟佟因面对面侧躺着,垂着眼很安静。
佟因左思右想,凑过去把他盖在她身上的披风分给他一半,他倏尔抬眼明显抗拒,她强迫他受着:“好好盖被子。”
说完她先笑了,像哄小孩,还是一个很没安全感的小孩。
他无声无息压眉,视线却黏在她的笑容里。
她很认真地考虑片刻,道:“你别总是担心我会回天灵族,我真的不会,其实……”
迟疑片刻,触到他清清淡淡的目光,她放弃挣扎:“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个身体本也不是我的。”
说完,紧张地看他,她设想过他的反应,会不会把她当作异类,或者他所有感情的倾注对象是原女主,而不是她,只是她自作多情什么的,她都设想过。
他反应很平淡,没有她想象中的惊讶,“夺舍?”
“不算夺舍,但也差不多吧,不过不是我自愿的,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佟因说完一句,又补充,“我本来的模样就长这样,我也叫佟因,只是时代不同。”
她去触他的目光,他半垂着眼,烛光照不进的沉厚,她开始迟疑,手指无意识卷着自己的衣袖,怀疑之前的设想成真。
越来越静,她垂脸,“你是不是……”
更喜欢原来的佟因?
“什么时代?”他忽然问。
半截话卡在喉咙里,撞入他无声的目光中,很深很深,从眼角到眉梢尽是认真。
“现代,一个……很不一样的时代,那里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类,没有人能修炼,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一个只有普通人类的时代。”他失神呢喃。
“还有动物,动物也没有特殊能力。”佟因总觉得他很在意。
“其他?”他问。
“嗯?”她没听懂他在问什么。
“其他区别。”
“我那个世界虽然没有特殊能力,但是会发展科技,就是探索并且利用世界的定律,我们也有能在天上飞的物品,甚至探索到宇宙,见识过星星的真实模样。”
佟因讲起来滔滔不绝,希望把她的世界呈现在他面前,分享她从出生到死亡的点点滴滴。
他很配合,静静地望着她,听着她的所有,偶尔露出沉思的神情,游离得像个旁观者。
她以为他累了,想打住,他会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喜欢在网上看视频看电影放松,说起来好玩,网络上的人很容易三言两语不对就吵得天昏地暗,现实里相遇恨不得称兄道弟。”
佟因想起以前泡在网络上的快乐,忍不住笑:“网络挺有趣的,大家会在上面分享一切,我不太喜欢出门,娱乐就靠它,我在上面能知道千里之外的事情。”
“我做特效化妆,有时间会在网上发一些视频,我还有自己的粉丝,被人默默喜欢着的感觉其实特别开心。”
他情绪不明,视线挪开:“你的世界很丰富。”
佟因顿住去看他,他的目光虚落在木箱上,神色很淡,仿佛冰雪将要消融,孤寂感愈发重。
说错话了?
她跟他说这些是想让他不要总以为她会回天灵族,想给他安全感,给他分享快乐。
可似乎起到了反效果。
她抿嘴细思片刻,再凑近一些看他,他躲避她的视线,整个人清冷起来,连发丝都透着凉气。
“不丰富,真的,我生活很平淡的,每天都是差不多的内容,只不过你不熟悉才觉得丰富,论起丰富,这里不是更丰富吗?可以用法术上天入地的,我们那每天只想着怎么赚钱。”
他一声不吭,思绪繁重。
佟因又道:“你在我眼里很神秘强大,我们那边的人拍电影电视剧,都是拿你这样的身份做男主角的。”
说到这想起了什么,笑道:“你若是去拍戏,肯定很多小姑娘喜欢。”
他对这句话反应不大,也或许是没听懂,他只执着一个点:“你在这,是不是觉得无趣?”
她哑然失笑,终于搞懂他千奇百怪的点。
可他很执着,必须要她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你挺有趣的,”佟因实话实话,她笑得不能自已,在披风下勾他的手指,开玩笑地轻捏,“你这么敏感,情绪这么丰富,夫诸和魑他们知道吗?”
她怀疑他们不知道,对李追玦深入了解之前她也不知道,他外表太有欺诈性,一眼望过去十分高冷,像世外高人随时会隐世消失。
李追玦轻抿嘴角,情绪不明。
佟因瞥见他散在木箱上的头发,便拿指尖去勾下一缕,绕在指尖又松开,再绕紧松开,她玩得愉悦没注意李追玦看她的眼神,她半认真半玩笑道:
“一个地方是否有趣和充满记忆,我觉得跟身边的人有关,我们那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我在那边网上玩得再开心,其实也很孤单,回到家还是独自一人,整个屋子冷冷清清的,我在剧组的工作,让我连养只狗陪我的时间都没有。”
“如果让我选择要不要回去,或许我舍不得这里……”
佟因这句话是认真的,最后一个字刚落下,李追玦扣住她绕他头发的手。
她迟疑,以为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头发,打算抽出来,可他又不松开。
“你……”她抬眼,发觉他眼底微红,平静之下是骤乱,不知以何命名的情绪无端爆发。
李追玦抬手,忽然绕到她脑后拽下她的兜帽,她愕然与他对视,他试探地在她目光中停顿两秒,本以为是尘埃落定,片刻后才知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开端。
他顺势拔下她的发簪,头发倾泻,披挂在木箱上。
叮当脆响,发簪落地的那一瞬,他扣她的后脑把她按在心口,五指不知所措地埋进她的发根中。
气氛骤变,恰到好处的烛影昏暗,沉默又混乱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升起,彻彻底底填满整个地窖。
佟因浑身紧绷,心跳无端紊乱,她感觉李追玦的手从后脑挪下,无措且颤抖地抚过她的颈脖、耳尖、眉眼,最后落到她的眼皮,她睫毛一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就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游移让她皮肤的触感极端强烈,所到之处引起阵阵颤栗,她要被自己的悸动杀死。
她隐约察觉到李追玦想做什么,她没有经验,懂的却不少,凭空想象已经足以让她脸上发烫,她指尖紧张地掐他衣袍,几乎要把人埋进他的骨肉之中,干脆化为一体。
分明感觉到他的指尖想寻什么地方,又有种无处着落的混乱,四处探寻又不知所措,总觉得不是一开始的目的,于是最后回到她的后脑勺静静地按着。
佟因等半天等不到,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可总感觉不太对。
“你怎么了?”她哑着嗓子。
他揽着她,下巴落在她头顶,茫然要把他浸透:“我……不知道。”
佟因:“……”
虽然很对不起他,但她确实想笑。
明知道很破坏气氛,可惜她忍不住,笑意从嘴角溢出来,细细碎碎地出现。
李追玦拉开距离垂眼看她,尽是迷茫,能把他打碎。
佟因不敢笑得大声,只能捂嘴笑,笑得颤抖。
他皱眉,在她的笑容中读出什么信息,不满地松开手坐回木箱的边沿背对她,情绪在无声收拢,突然变回“世外高人”,一派清冷。
佟因想说什么缓和一下气氛,被上面的动静打断。
“师兄,还是找不到,每个人都询问过,没问出什么来,也查看了适龄女子,确定不是。”年轻的男声。
另一道声音沉默许久,无可奈何:“走吧。”
“好。”
死一般的寂静,上面的人已经离开。
佟因坐起,用手拢自己的头发,她瞥一眼地面,忍笑道:“发簪碎了。”
他没回头,手却撇过来,捏着一根黑木簪子。
佟因无声地笑,从他手里接过簪子,把一半头发挽起,“出去?”
“嗯。”他清清淡淡回应。
整理好衣袍后,佟因率先出去,把地窖这个小空间留给他,他需要静静。
她又很没良心地笑了一声。
地窖的这一幕永久地烙在她记忆里,她觉得大概一辈子忘不了。
说实话,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让她觉得可爱。
“可爱吗?我跟庙主一百年从不觉得,他明明很吓人,”魑用手团了雪球,“是这样吗,因因,这个什么雪人的鼻子。”
佟因摇头:“雪人的鼻子是尖的。”
她把两根树枝插在雪人身上,后退一步打量,还算满意,“李追玦最近很忙?”
天灵族离开好几天,他再没来过木屋。
感觉更像躲着她。
她失笑。
“不知道,庙主只让我陪你,”魑并不在意庙主在哪,相反他不在更开心,“那几日天灵族的人找我问你,我没说,我反过来问他们我是什么,他们不肯说,因因,你说我是什么?”
佟因回头,看见魑把手中的雪球抛来抛去,神情低落。
“小白跟我说过,我猜测你应该属于鬼妖。”
魑不满:“我知道我是鬼妖,但鬼妖由万物变化而来,我是什么?我是不是跟你们一样有父母?”
佟因拉她的手:“以后有时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找找你的家。”
“真的吗?好!”魑高兴地捏碎雪球。
魑回木屋去厨房拿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佟因望着天上的雪,忽见一道强烈的白光乍现,如流星坠落,飞快砸下。
狂风吹乱她的斗篷,把她刚堆的雪人重新变回雪花,木屋前一地的纸花被风吹上天,撕成碎片,又落下变为狼藉。
一个人从飞剑上跳落,直勾勾盯着她,开口是斩钉截铁:“我没见过你。”
熟悉的年轻男声,天灵族,原女主哥哥的师弟,那日在木屋中说话的人。
而这个混蛋,弄坏了她的雪人和纸花!
佟因忍下怒火,这人居然还搞去而复返的小动作,卑鄙无耻!
“你是谁?叫什么?今年几岁?”他往前一步,咄咄逼人。
这个男子很年轻,看起来不过是少年,一袭蓝袍穿得潇洒,眉眼英气爽朗。
他瞥着佟因,“姑娘可否摘下斗篷的帽子,让我看看?”
佟因:“不可以。”
他皱眉细想片刻,似乎想起什么教导,缓和了语气道:“我叫黎壹,天灵族人,来村里是为了寻一位叫佟因的姑娘,方才寻人心切冒犯了姑娘,我道歉。”
佟因垂脸,让帽子遮掩更多相貌,十分高冷地“嗯”一声作罢。
她想回木屋,又怕打开门被他看见魑,会暴露她跟李追玦的关系,于是站着没动。
“姑娘知道一个叫佟因的姑娘吗?今年约二十岁。”他奇怪地打量佟因,这女子跟村子里的村民生活方式大有不同,四周更是一个活死人随侍都没有。
“不知道。”
多说多错,尽量高冷。
“我前几日来过村里寻人,确定全村人无一遗漏,并未见过姑娘……”
“我刚从村外回来。”佟因打断他。
“敢问姑娘姓名年纪?”黎壹越看越觉得怪异,他们刚走她就回来,还住在这个木屋。
佟因自顾自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故意道:“天灵族的人弄坏我的东西不道歉,就在这盘问人。”
黎壹沉默片刻,诚恳道歉,而后不依不挠继续问她姓名年纪。
她不好总是躲躲闪闪不肯说,反而惹人生疑,便回答:“姓李,二十五岁。”
“姑娘看起来没有二十五岁。”
“谢谢夸奖。”佟因明知他什么意思,故意装傻。
黎壹:“……”
他倒还没见过这么油盐不入的女子,硬骨头般难啃,但为了小师妹,他只好耐着性子。
佟因不管他再说什么都不肯回答他,装作脾气古怪生气他无礼,自己默默堆雪人。
谁知道这个黎壹是个能缠的,愣是坐在她不远处,盯着她问长问短不肯走,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两个人耗了一阵子,佟因觉得魑应该闪走了,才起身准备回屋。
忽然瞥见远处李追玦和夫诸的身影在往这边走,佟因卡了那么一下,被黎壹趁机按住木门不让打开。
“李追玦既然来了,姑娘不去打一声招呼?”黎壹虎视眈眈地试探道。
佟因深呼吸:“打什么招呼?他是庙主我只是村民,哪有那个胆子,庙主路过罢了不必上前打扰。”
李追玦和夫诸确实是路过,两人一步一步慢慢往前挪着,比起他从前的步伐要缓慢不少,像慢放的镜头。
两人身穿黑色披风,在白茫茫的雪海中十分显眼,雪地上蜿蜒着他们的脚印,明明没有看过来,可被注视的感觉强烈存在。
黎壹死死按着门,笑出嘴角两个酒窝,十分虚情假意:“他怎么走这么慢?真是路过?”
佟因道:“老人家腿脚不好,走得慢些不是很正常?”
黎壹狐疑到极点,偏偏又找不出错处,没有贸然动手的道理。
“你再不让开,我就要求助庙主了!”佟因不耐烦地用脚踹木门,提醒他让开。
黎壹不想惊动李追玦,百般不情愿地收回手,就在这一瞬,天边凭空窜起一阵黑气,在远处铺天盖地。
他一看那个方向脸色骤变:“糟了!师兄的飞船!”
他拔剑就要飞,又忍不住回头看向佟因,她正好进了门,在门缝里瞥见他的视线,啪一声干脆利落把门关上。
黎壹左思右想,最终放心不下他师兄那边,咬咬牙飞剑而走。
光亮消失在天边的时候,佟因重新打开门,李追玦果然出现在门口,他抬手想拉她,可明明险些拉到她的手,又骤然收回去,最后小心拽她的袖子,把她拉回木屋。
木门被重重关上,李追玦看她身上:“他有没有伤你?”
佟因看他手足无措,分明像碰碰她,又十分纠结地停在半道。
好像她身上有毒,碰一碰会中毒,而且还是必死的那种。
“没有。”佟因看向他,发觉他半垂眼帘,底下暗光浮沉,飘飘渺渺无处落定。
她狐疑地凝视他想跟他对视,他撇脸躲开,她再寻他的目光,他再躲,来回几次后,佟因收回目光。
呵,真是在躲着她。
这躲躲闪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怎么他了。
她撩开兜帽,生气:“那日冲动的又不是我,搞得好像是我强迫你未遂。”
要躲闪也该是她好吗!?
她两步上床躺下,懒得理他。
静了一瞬,仿佛他已经离开,木屋里彻底没声。
佟因扭头瞥过去,他还在,沉默地站在原地,很认真地在沉思,像在思考宇宙的起源那么深沉。
他脸色依旧苍白,垂着眼看不出情绪,他张了张口又顿住,琢磨半日吐出来一句:
“不能生小孩。”
佟因:“……”
谁特么要跟你生小孩!
她思想很纯洁的好吗!她以为只是亲个嘴!
她又气又恼,快把自己气疯,背对着他把被子一盖把脑袋蒙住:“你自己生去吧!”
第32章 告白
“你喜欢小孩?”
李追玦问她这句话的时候,她正躲在被窝中,黑暗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这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气得心脏疼,恨不得把他按下来,揉巴揉巴他的脸,冲他咆哮。
什么人啊?还没告白在一起,还没结婚成亲,脑子里都是生小孩。
她故意不理他,也是实在不知道怎么理,这样的问题让她无法回答。
被子被拉开,黄昏的光线透进来,佟因一惊,扭头看见他已经坐在床边,执着地微微垂眼,非要一个答案。
佟因好气又好笑,更多是羞恼,她坐起身抢被子,他单手拽着不放,拽来拽去拽不过他,干脆把被子都盖他脑袋上,眼不见心不烦。
李追玦把被子拉下,抬眼坚定地直视她,好像她一百年不回答,他要生生望她一百年,就算是死了化成尘埃,他也要盯着那一粒尘,从分子中扒出她的想法。
说实话,她觉得他顶着这张脸做这种事,有点犯规。
她无可奈何,张了几次口,最后才委婉地说:“没有人会还没告白,就要跟人生小孩的。”
“告白?”他显得很无知。
“对,就是你……”
佟因卡壳,总觉得光明正大地谈这种本该是默认的暧昧的事情,让她羞恼,她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亲自教一个男人怎么追求自己。
她安慰自己,他毫无感情经历,在这方面是一张白纸,出生没多久就被关押一百年,后来的一百年生活也是一成不变,父母早早不在,这个世界消息闭塞,他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他很认真,毫无戏谑或轻佻。
佟因叹了口气,抱着科普教育的态度瞥他一眼,他安静地回视她。
“告白,就是男子跟女子成亲之前,要表明心迹,然后女子同意之后,两人正式在一起恋爱,一段时间的相处后,男子求婚女子答应,就能拜堂成亲,然后再生小孩,你现在是跳过了所有步骤,直接到了最后一步。”
佟因耐心教他,自认已经足够温和,若他在现代对一个女孩子这样,大概率要被人骂渣男。
看着他陷入沉思,知道他听进去了,佟因捏着被子的一角,目光在他脸上转一圈,从眉眼到鼻子,再到唇角,既然都教了,干脆教完:
“下一个下雪天,你告白。”
她喜欢仪式感,也想给他时间准备。
佟因折腾完被子,又卷自己头发,暗骂自己作为女孩的矜持都喂狗了:“小孩什么的,以后再说。”
她不是不喜欢小孩,而是作为一个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少女的女孩来说,生育这种事太遥远,一点准备都没有,乍然提起让她觉得陌生。
“不能生小孩。”他说。
佟因:“……”
她气恼地拿被子缠他,粗暴地把他按在床上,疯狂揉他的脸,吼道:“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告白!告白!傻子!
佟因骑坐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耳边,她垂着脸,头发滑落,碰上他轻抬的眼睛,寂寥感要穿透时间空间,毫无阻碍地传递到她心里,她一肚子气重新憋回去。
他一副任她□□的模样,不反抗不拒绝,反而让她平静。
以后若是吵架,一看到他这模样估计立马吵不起来,谁会跟一个对自己完全没脾气,欺到他头上去,他也只是安安静静望着自己的人生气?
“魔子的血,会流到小孩身上。”
他与她对视,一瞬的茫然把他填满,过后是愧疚的侧开脸:“你……很喜欢小孩?”
佟因怔住,视线落在他紧绷的唇角处,所有克制的情绪,懊恼、无措、失望都被他压在唇边一角,即将失控。
她怔然半日,忽然明白到原来是她不懂他在意的点,她还在想着告白的时候,他已经想到很远的未来,他不愿意要小孩,不愿意他的孩子经历他曾经历过的事情。
黄昏的阳光渐下,天地重新被黑暗遮盖,木屋里没点蜡烛,一切都在失序。
她抬手将他撇开的脸扶正,他顺从了,可眼睛依旧垂着,只好轻轻捏他的脸:“看着我。”
静了半刻,他抬眼。
佟因笑他:“我也不怎么喜欢小孩,生孩子会痛,我怕痛宁愿不生,而且,那么远的事情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心里装这么多事,不会把自己逼疯吗?”
他闷声不吭,陷在黑暗里,似乎就此在世界中消失。
“别想了,”佟因俯身抱着他打断他的思绪,哭笑不得,“生什么小孩?我自己还是小孩。”
“嗯。”他清淡应了声。
不知道是真的相信她的话,还是就此揭过,他看起来像被一重又一重的事情压紧,锁牢,无法挣脱。
佟因暗暗叹气,那长达一百年的黑暗里,练就他一直思考的能力,在那样的地方,如果思维死去才是真正死去,是彻底的行尸走肉。
他至今精神还算正常已经是奇迹,心思因此而敏感,最正常不过。
她无所谓后代,即便抱养一个也可以,然后又觉得自己变得跟李追究一样想太多。
那晚之后,天气依旧很冷,但一直没有下雪,李追玦也就一直没动静。
“你说,什么时候会再下一场雪?”佟因问。
“这个很难说,天气向来反复。”小白跟在佟因身后,在村子中穿过。
外出的村民一直没有回来,整个村子冷冷清清,佟因想去证实一个猜测,所以一早带着小白出门。
佟因望灰蒙蒙的天,叹气,李追玦那个死脑筋,要是今年不会再下雪,是不是要等到明年?
她忽然瞥见街道上多了些许路过的行人,陌生面孔,脸色像模板造出来的苍白。
之所以一眼注意到,是因为他们跟村子里的行人有本质区别,他们在行走,不是让随侍背着,也不是坐轿子。
而且路过她身边时,还会送过来一个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眼神,很克制,这样装模作样瞥她的人实在太多,再克制也露出端倪。
似乎个个都认得她,诡异得让人生疑,愣是在这大冬天把佟因激出一身冷汗。
“这些人不像村民。”佟因拽着小白,加快脚步往山的方向走。
小白不在意,笑道:“是魔族的人。”
佟因一惊,再去看其中一个路人,正好路人也在打量她,视线碰上,那路人一惊匆忙撇开脸,却没想撞到另一个人。
两人也不吵不闹,齐齐慌乱地看她一眼,各自起身匆匆离开。
佟因:“……”
这鬼鬼祟祟的,想看不出来都难。
“他们……以前怎么不在?”
小白解释:“李追玦建立村子的时候魔族的人就想跟随了,但是李追玦不让,所以村子里一直没有魔族的人出没。”
佟因凝眉,村子里突然出现这么多魔族的人,自然是李追玦示意,这越发证实她的猜测,但她也好奇一事:
“既然魔族不是没人,当初李追玦被道族抓住的时候,他们怎么不出面?”
小白慢悠悠道:“魔子是一族之首,李追玦未出生的时候,魔族内乱得紧,各自为政打得厉害,他被捉的时候,没人愿意认他,是出锁灵塔的那一年李追玦锋芒毕露,这些魔族的人才归顺了。”
佟因脑海已经转了几圈,果然,那个黎壹说的话根本不对,李追玦不是为了魔族归顺才要他母亲的骸骨。
魔族早已归顺,想必这不过是道族为了名正言顺扣下李追玦母亲的骸骨,而散播的洗脑包。
“因因,你到底要去哪?”小白拽她一把。
佟因回神,神情染上严肃:“前几日我就在猜一件事,总觉得不太对,我要去最高的地方看一看,上山之后你带我上树。”
小白有些茫然地点头。
一人一兽很快到山上,小白伏着她上树,一下子俯瞰整个富贵村。
这里是富贵村最高的地方,视野开阔,佟因抱着树干,十分有目的性地眺望远处。
不过是一眼,她呼吸彻底凝滞,从心底里生出茫然无措来——她的猜测成真了。
那个之前冒过黑气的方向……果然停着无数飞船,浩浩荡荡少说上百艘,那些飞船距离村子并不近,可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化作黑点。
可想而知一艘船体型到底有多大。
却也不止是这一处,这些船包围了整个富贵村,严防死守,就怕从村子里逃出去一只苍蝇。
佟因感觉天要压下来,无法逃脱的宿命感让她心情碎得干干净净。
“那日黎壹去而复返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们分明走了好几日,又突然返回不太正常,他们有飞行器,离开几日应该能回到天灵山,可当时黑气冒起来的地方还是在村子附近。”
她那时候就觉得黎壹他们没走远,但她从没想过会有数量这么庞大的队伍。
她一把拉着惊愕不已的小白:“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小白眉头紧锁,道:“难怪村里突然多出这么多魔族,李追玦早有预料。”
佟因深深呼出一口气,“走吧,小白。”
难怪她总觉得李追玦心里装着许多事,这从来不是错觉,他要考虑的远比他们多。
回木屋的路上,佟因看见村口聚满要出村的村民,由于太恐慌,他们心里抗拒回村,反而一个都出不去,好些人死在村口坐着的人手中。
那些人被他们用幻术欺骗,热烈得偏执,一朝醒悟便把骗子撕碎。
因果论换,李追玦赋予他们幻术,却从未让他们用来骗人赚钱,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后果也需要自己承担。
所有人都想走,可谁又走得掉?
她思绪陷入了僵局,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魔族,还有偶尔出现又满面惊惶的村民,无力感笼罩着她。
“因因!”
声音从门缝里挤出。
佟因扭头看过去,正是周巫在门缝里探头。
她停住脚步,无声望着他。
周巫张了张口,几次三番想说些什么,到最后化作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没走。”
“嗯。”佟因回应。
“我知道天灵族会打过来,那些出村的村民才是愚蠢,他们一个月期满之后被天灵族挡在村外,进不来还是会死,我算好了一切。”
他眼底猩红,情绪激动地扣着木门,继续道:“因因,我知道你我已经是陌路,我还念着从小到大的情分,给你多准备了一份行囊,等村子毁灭的那一日,你若是想走,找我,我依旧会带你离开。”
佟因忽然想问他一个问题:“沈沛儿呢?你有没有算过她一个月之内能不能回来?”
周巫忽然哑口,懊恼地望着她,半响道:“天灵族会保护她。”
佟因再没话想跟周巫说,点头道:“保重。”
然后继续往前行,留下满面烦闷又恨铁不成钢的周巫,他闭了闭眼,最终一言不发地把木门合上。
越走越觉得冷,这里的冬天好像见不到阳光。
周巫不愧作为原男主,他的确能活到最后,小说里富贵村的结局也的确是覆灭,李追玦……李追玦……
她忽而难过起来,害怕他会落得小说里一个下场。
但这事算起来,并非是周巫或者沈沛儿造成,准确说,这是李追玦暗中推动,让他们去找天灵族才会导致这样的发展。
他是为了他母亲的骸骨。
她无法劝他,也没有立场,这是他一百年来的目标,她不能自私的因为想要安稳,就让他将所有背负在心底里,躲着天灵族过漫长得数不清的人生。
那样太残忍。
他想打那便打吧,她尽可能做到不拖他后腿。
佟因继续她每日修炼的生活,时不时去地窖清点一下物资,只是生活再如何一成不变,还是会有不同。
她焦虑感很重,总吃不下东西,一心扑在修炼上。
李追玦有空的时候会过来陪她一起修炼,她修炼,他撑着下巴望着她,无声的陪伴。
魑学做饭,夫诸去帮倒忙,小白替她把一切画下来,很宁静闲适的生活,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舍。
偶尔她会生出自私的念头,希望这辈子都这样度过,不要改变,希望天灵族只是在村子外观望,一辈子不打进来。
当然,理智使她明白这是奢望。
“你看,”佟因指尖冒出一小簇火苗,露出了这段时间鲜少的笑容,“我还是有天赋的,按照这个进度,我不需要五十年就可以学会简单的法术。”
李追玦清笑着夸她:“很厉害。”
她笑了一会,又沉默下去。
李追玦捏她的手指:“为什么不吃东西?”
佟因反应过来:“啊?我有吃。”
他坐过去抱了抱她,度量着什么,然后郑重其事道:“瘦了。”
“你不开心。”他笃定。
佟因不愿意让他看出来,笑道:“没有啊。”
李追玦没有追问,直接拿来一碗鸡汤送到她手里,要亲眼看着她喝下,还要把汤里的肉都吃完。
喝了两口,佟因实在喝不下,喝汤像喝水,吃肉又味同嚼蜡,美食因为心情的变化跟着失去意义,连在李追玦面前装都觉得艰难。
他拿过碗定眼看她,他认真起来的眼神,能让人无端生起紧迫感,心里发虚,如悬浮在半空无处着落,她只好避开他的视线:
“我只是刚刚吃饭吃饱了,吃不下。”
“因为小孩?”他问。
佟因:“……”
她哭笑不得,“小孩这事我不在意,你在意而已。”
说她在意告白还比较有说服力,小孩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也就是他才会想那么长远。
或许他生命太长,一两年与他而言只是瞬息,他习惯按五十年为计量单位去思考一件事?
他静默不语,良久道:“别担心,你不会有事。”
佟因霎时侧过脸看他,迷茫:“什么意思?”
“跟天灵族打起来,你不会有事。”他很认真,也的确一语中的。
佟因一直以来的担忧被道破,明白这算是盖棺定论,两方随时会开战,她轻轻拽他的衣角,“你呢?你们呢?你们也会没事吗?”
她自然知道战争这种事情不会有任何保证,但她需要他的承诺,能安心的承诺。
无法想象,若是李追玦再次被天灵族捉起来关一二百年,会怎么样。
他沉思许久,下定决心道:“我带你出去。”
佟因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跳到这里:“什么?去哪?”
“出村。”
“为什么突然出村?”
“村外的世界……你会喜欢。”
佟因不说话,或许这是她从前的愿望,但不是如今的,村外的世界她喜不喜欢不知道,只知道她喜欢的是有他们的世界。
“你不喜欢村子里的气氛,我带你走,无论去哪里。”他垂眼,拿起勺子给她喂汤。
佟因莫名觉得这个场面像哄小孩子吃药,她就着他的手喝一口,然后他又送上来第二口,她抬眼,对上他无声却坚定的视线,难得想笑。
或许她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在他这个两百岁的人面前,的确是小孩。
可高兴过后又是恐慌,害怕这一幕会在将来破碎。
她生起私心:“出去之后……还回来吗?”
李追玦垂眼掩盖难以述说的情绪:“回。”
佟因压下所有叹息,把他手里的汤拿走放到一边,然后主动揽他的腰:“你告白吧,现在,不等什么下一场雪了,我一定同意,晚上你陪我睡。”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也缺乏安全感。
他指尖滑过她微微湿润的眼睫,停住,他很认真,把承诺当成一辈子的责任去遵守:
“等下一场雪,我答应你的。”
佟因想哀嚎,“万一它不下呢?”
“会下。”他断定。
佟因:“……”
早知道就不说什么下一场雪了,为什么不说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告白?
第33章 接吻
出村那日的天气稀疏平常,让人想不起有什么记忆点。
地窖被李追玦挖了一条通道,直通村外,踏入通道离开前,佟因回头看看魑。
村子里不能全走完,只能留下魑看守村子,对此魑并无怨言,实际上只要是李追玦的命令,她从没有不遵守。
“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给你带回来。”佟因问她。
魑拉她的手,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灵果、糖葫芦,道族里的灵糖葫芦特别好吃,我要两串,不,十串!”
佟因一一答应下来,又道:“反正出去几日,我替你找找你家。”
魑又高兴又害怕:“好!”
她一贯活跃的神情沉寂下来,小心翼翼道:“若是、若是找到,你跟我的家人说……我真的不是坏人,不要不认我。”
佟因笑着摸摸她的头,答应。
出村时李追玦很低调,专门走一条没有植物的路,他们坐了一辆外表很普通的马车,车是普通的车,马却很不一般,速度骇人。
小白说天灵山看着很近,若是步行或是坐普通的马车,过去得一个多月。
对此她表示惊讶,天灵山看着实在很近,给人走半日就能到的错觉。
李追玦跟在村里时的放松不同,踏出村子后,他的神色疏离,对于佟因和小白的对话没什么反应,他视线淡漠斜在车窗外,要在快得只剩下残影的景色中,盯出被时间掩埋的故事。
“出去后会听到一些话。”他终于开口。
“什么话?”佟因顺着他的视线看窗户两眼,险些晕过去,连忙收回来。
李追玦轻张了嘴,所有的话到嘴角又化作烟消散得彻底,沉思在数息之间,最后变得不明不白:“我从不在意,你也不要在意。”
佟因明白,大概是一些关于他的坏话,笑道:“我不在意。”
他清清淡淡道:“你会动摇。”
“我不会。”
“会。”
“真不会。”
他凝视她,所有控诉压在眉眼之中,佟因看得懂他眼神,气笑:“好,我会动摇,那干脆掉头回去,反正才出来一会。”
倒不是气话,而是真心。
之前她便提过几次不出去,全被他干脆拒绝。
他分明在意,还非说从不在意,没有人能躲过舆论,更何况是一个舆论的受害者,她不想添加他的烦恼。
她感觉到他的挣扎和摇摆,出村仿佛只是一个无奈之举,在前些日子做准备时,她时常见到他凝望着虚空一处,没有焦点,世界都被他抛到脑后,只剩下无尽的思考。
太复杂,出去几日似乎比登天难。
静默的一瞬后,他作出最后的选择,垂眼道:“不。”
佟因叹气,说好的陪她出来散心,结果他比她还沉闷。
她忽然又想起,还没问过这次的目的地,便轻拽李追玦的衣袍,问:“我们去哪?路上要几日?”
他终于从沉寂中活过来,道:“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傍晚便到。”
这句话让佟因变得期待,到达之后她没有失望。
那是像被一个半弧形玻璃盖着的巨大花园,“玻璃”很大,仰望见不到顶点,里面是从未见过的植被。
曾经魑说过,比屋子高大的伞形蘑菇、密密麻麻只有花瓣的树干、会发光的草、风一吹会响的花,在傍晚的暖光中,一切都笼罩着一层金光。
像童话里的世界,充满了幻想的张力,让佟因觉得下一秒会有个叫爱丽丝的小姑娘从里面走过。
“太好看了!”佟因惊喜不已。
在这个童话般的世界里,边沿有一座小小的二层主楼,以竹子撑高,精美古朴,像精灵住的小房子。
小白也惊喜:“这是药园,里面全是灵药!”
“我们要在里面住吗?”佟因兴奋起来,她想摸摸蘑菇的菌伞,想吹一吹会响的花,又三心两意地想采一堆发光的草做灯笼,或许那样就不再需要蜡烛。
“嗯。”李追玦应了一声。
“那进去吧!”佟因拽了他的手往里面走,但李追玦没动,她回头,看见李追玦立在原地。
他摇头,淡笑道:“我不能进去。”
佟因怔了一下,沉思许久,道:“你不进去,就我自己住也没意思。”
“我越过这层结界,里面的花草就会枯败,”李追玦语气稀疏平常,把一块令牌塞到佟因手里,“这是进出的门牌,我在外面。”
佟因没动,“我不一定要住进去。”
有些事情,一个人是观赏美景,两个人是分享快乐,她没那么高雅,总觉得一个人观赏的景色再美,也缺了灵魂。
李追玦十分平淡,并无兴趣:“我不喜欢花草。”
“那你为什么来?”佟因不高兴地问他。
他回视她,情绪压在眼角眉梢,给了她答案——因为她喜欢。
这让佟因哑口无言。
最后是夫诸把她拽进去,她一步三回头,李追玦撑着伞站在原地,阳光再浓烈,他也永远藏在伞下的黑暗里,让人想把他拽出来,好好看看这阳光到底长什么样。
“这叫花树,树干上直接长花瓣,它很脆弱,一撞花瓣便会满天飞,花瓣药用价值高,特别值钱!”小白兴奋地指着屋子旁边的花树。
她不想扫兴,跟着小白东走西逛,小白一张嘴吧啦吧啦给她介绍,它知道许多,这里的植物的确奇异,新鲜得能让人忘掉所有。
她偶尔回头,不见李追玦的踪影,左右寻了两回也没看见,知道他是真的不喜欢,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
他带她来这里只是因为她喜欢,她便不再纠结他进不进来的事,专心跟小白和夫诸闲逛。
夜色降临之后,佟因回竹楼睡下。
竹楼里面布置也高雅,该有的都有,旅途明明很累,坐了半日马车骨头要跟着散架,可她丝毫没有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日,还是爬起来悄悄推开窗户往下看。
夜色里,李追玦坐在一个很粗的断树桩上,瞧不清神色。
一个圆形的圈划分两个世界。
结界内,夜草在发盈盈的光照亮大片花海,这里生机勃勃,各种颜色撑起一个小世界,结界外是寸草不生萎靡不振,灰色是主色调。
他坐在靠近结界的地方,一瞬不瞬望着药园内,沉寂得也要跟着变成灰色,融在外面的天地间。
傍晚时的情绪多克制,如今便多放肆。
他看了药园多久,佟因便在楼上看他多久。
最后,佟因卷着被子,爬下竹梯,她看见小白在花丛中撒欢,夫诸抱着手臂靠着花树,面色淡淡,这一晚大家都没睡。
她几步来到李追玦跟前,爬上树桩,这树桩极大能躺下两个人,她盘腿坐在他身边。
李追玦悄无声息收回目光,情绪也消失殆尽:“不睡觉?”
佟因左右看他,朝药园一抬下巴,道:“你骗我。”
他挪过眼,不解。
“你明明也喜欢这些。”佟因抱紧被子,这里的夜晚一样冰冷,她缩了缩。
“不喜欢。”他斩钉截铁。
“可是你看了很久,”佟因懒洋洋撑着下巴,“不喜欢为什么看这么久?”
他似乎要从盘古开天辟地沉默到科技爆发,飞出太空发现外星人,就在佟因险些要睡着的时候,他干涩挤出几个字:“因为讨厌。”
佟因笑出声,引来他茫然的目光,这更让她乐不可支,“讨厌不是这样的。”
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层层叠叠的情绪中,掩盖不了一种飞蛾追光的向往,正因为无法拥有,正因为毁灭,才显得这份压抑的情绪悲壮苍凉。
他不置可否。
佟因靠他的肩膀,打了个哈欠道:“你喜欢,我也喜欢,你进不去,那我也不进去,我陪你一块在外面看,你看看月亮,大家都喜欢月亮和星星,可若没有背后一成不变的黑夜,又怎么会有月亮和星星的事?”
李追玦抬头,今夜月朗星稀,“没有人会喜欢黑夜,这是沉睡的时间。”
佟因咬牙:“谁说的!”
他瞥眼过来,她急于证明什么,道:“我就喜欢。”
闻言,他反应并不大,似乎认定这是她哄他才说的话。
佟因对他又气又恼地强调:“我没哄你。”
“嗯。”
他应了一声,情绪不明。
小白撒欢的声音在耳边,风跟着吹,呼呼作响,让佟因莫名烦躁,又好像有种冲动。
下一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几个呼吸沉浮的时间里,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静默过后,佟因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问:
“你会……接吻吗?”
其实她想问的不是这句!她是怕她贸贸然亲过去,他会觉得她太放荡不羁,矜持和形象都要没了,于是脱口而出。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问的是什么话,太尴尬了,她应该当个哑巴。
她卷紧被子,羞耻让她恨不得缩进去,干脆缩到地心,融化在地心岩浆之中。
咚的一声巨响,佟因吓得回神,看过去的第一眼,满天粉白色的花瓣在随风而起,像风的形状飘在半空。
是小白,一脑袋撞在花树上,花瓣簌簌掉落,吹了满天。
风和花瓣带着他的声音过来,有些飘渺,不像真实:“我会。”
佟因的被子被一道力气拽去,她跟着一跌,跌进一个冰凉的亲吻中,思维跌得万劫不复粉身碎骨——她傻了。
他眼底好似掉进了星星,就那样垂着,从缝隙里透出光来,又好似失去了焦点,一切都在虚茫之中。
睫毛谨慎地颤抖,他目光在她震惊的视线中游移,那样小心,一如趟雷的士兵,赌尽一生的运气探出那一脚,爆了,是死无全尸,没爆,是凯旋而归。
爆与不爆在佟因一念之间,但她色/欲熏心,很偏心地想让这个清隽的士兵继续往前走。
唇贴着唇……没动静。
他不动,她也不好意思动,就这么干巴巴地贴着,没有韩剧里十八个镜头旋转再旋转的浪漫。
好像是十五分钟,姿势没变,动作没变,角度也没变。
佟因嘴麻,脖子酸,最后选择离开他的唇,默默地垂头,这好像不叫吻,叫两块肉碰在一起。
“你不是说你会?”她闷闷地问。
“嗯。”
“这是接吻?”
“嗯,”他认真,“我会,我试过一次。”
佟因倏尔抬头,震惊:“你初吻……给谁了?”
她喉咙眼睛、心肝脾肺肾一起发酸,不是说他没恋爱过?却亲过别人了,她想到他从前亲吻的那个人便觉得难过,说不定连这样亲也是那个人教他的。
“初吻?”
“第一次亲吻。”她声音更闷了,像一口闷了一瓶醋,嗓子眼在冒酸气。
“你。”他答。
佟因茫然:“啊?”
什么时候给她了?
在她讶然的目光中,李追玦躲了躲,没再吭声。
但她明白了,那个夜晚,她以为做梦的那个夜晚!
这个男人,居然还会偷亲!
佟因咬了些许嘴唇,压不下笑容,她在笑中替他捡掉头发上掉落的花瓣,道:“你不会亲,我教你。”
她主动扣他的脖子,把唇覆盖上去,学着韩国、中国、日本、欧美的影视作品,笨拙又青涩地探进去。
或许只是那么一瞬,但她好像看见他眼底如划火柴时迸发出的火花,那么盛大地闪耀了一瞬,他一切都懂了。
从主动变成被动,也是这一瞬的事情,佟因被他扣着后脑,被压倒在树桩上,被子把两人笼罩进黑暗里的时候,她还懵着。
“他们在干什么?李庙主在欺负因因吗?”
小白震惊地看着那个方向,四肢一甩就要扑过去,结果颈后的一搓毛被忽然揪着,疼得它干嚎一声,一扭头,是面无表情的夫诸,“你疯了!拽我的毛干什么!”
“你现在过去,庙主会把你的手手脚脚剁下来,剥了皮,晾在太阳底下风干一个月,期间你不会死,给你灵药吊着一条命,一个月后再把你的四肢喂给你自己吃。”
夫诸凶神恶煞地吓唬它。
小白毛炸起来,看看被被子遮盖的两人,又看看夫诸,委屈道:“我总得知道他是不是欺负因因。”
“不是。”夫诸拽着它的毛,往竹楼的方向走。
“那他们在干嘛?你不说我不走!”小白疯狂挣扎。
夫诸烦不胜烦,吼它:“人类互啃不是很常见吗!?你这都不懂?”
小白茫然:“为什么要互啃。”
夫诸十分可怜地看它一眼:“互相喜欢到恨不得吃了对方,所以互啃。”
小白一个激灵:“……”
人类也太恐怖了吧?
佟因也觉得李追玦很恐怖,他的确在啃她,啃了半个晚上,好像不会腻,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或许因为他不需要呼吸,所以根本不用换气,若不是她会憋死,大概是没有休息时间的。
但他似乎只会这个,她一开始还觉得很甜,后来除了麻没别的感觉。
“啃够了吗?”她中间问过他。
他会很茫然:“不喜欢?”
佟因:“……”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木着脸点点头,让他继续啃。
他像个没有感情的接吻机器人,而且设计他的人只给他设计了一个接吻程序,一成不变……
直到半夜,她困得睡着才结束。
她睡得很熟,可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很深很深,要把她当作宇宙起源来研究的深远。
隐约中,她听到他茫然、虚无的声音,很低,近乎叹息。
他说:“我……后悔了。”
似乎又陷入矛盾之中,他如飘絮摇摆不定,声音晦涩:“可我不想你出事。”
她从中听到艰难的选择,好像悬崖中走钢丝走到一半,他想回头,但理智告诉他应该继续往前走,他摇摆着,挣扎着,最后想着,干脆掉下悬崖吧,一了百了。
她被这种虚无缥缈、又过分真实的感觉惊醒,第一眼是竹楼的屋顶,她茫然半响,刚刚不是在外面的树桩上吗?
可以肯定,刚刚的事情不是做梦。
佟因连忙下床出了竹楼。
天还没亮,昏昏暗暗的,星星藏了回去,月亮也被云层遮盖,她一眼看见树桩的位置跪伏着上百黑衣人,一眼认出,魔族的人。
“魔子!”他们齐声喊。
李追玦身穿黑斗篷站在他们跟前,似有所觉地回头,与她碰上视线。
佟因连忙走过去:“你要去哪?”
他垂眼:“没事。”
佟因皱眉。
明显有事,他不说。
她也不打算逼他,便拽了拽他斗篷:“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剩下两个字似乎难以说出口,他干脆停住。
佟因听懂他的潜台词,心里烦闷:“哦。”
夫诸也在李追玦的身边,他看看李追玦,又看看佟因,最后把十串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灵糖葫芦递给她:
“因因,你帮我存着,关于魑的身世,你可以在道族的藏书阁里查,你拿着这里的门牌就可以进藏书阁。”
佟因自然应下,又看向李追玦,他垂了垂头,帽檐的打下的阴影遮盖他的眉眼:“走了,等我回来。”
一群人转身,佟因心里一急,拽他的斗篷:“你……”
他回头,大家也跟着回头。
她有什么想说,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意义,正伤感着,他忽然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目光疑惑:
“这样?”
佟因:“……”
什么?
夫诸似有若无地斜过来一眼,身后上百魔族憋那看戏的目光憋得够累,眼珠子飞来飞去绕个三百六十度,最后还是诡异地落在她身上,兴致勃勃又饶有趣味。
似乎是觉得她的沉默代表什么,李追玦细思片刻,又亲她一下:“够了么?”
佟因:“……?”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在两百多双戏谑诡异的眼睛中接吻的尴尬,让她羞耻得脚趾能抓穿地心。
眼看着他又要来一下,佟因连忙把他推开:“赶紧!赶紧走!立即,马上!”
一点情商都没有的家伙!
第34章 混乱
“你喜欢这里?”他问她。
“喜欢,我喜欢任何平静温馨的地方。”佟因回答他。
“这里是你的。”
“你呢?”
“从来不属于我。”
李追玦还是走了,他说归期不定。
药园是李追玦父亲一支遗留下来的地方,本来有上百处这样的药园,这是唯一剩下的一处,别的那些被他一百年前亲手一处处烧掉。
为什么独独留下这一处,没有人知道——史册上这样记载着。
佟因合上史册,望着一整面墙的书册,发愣。
这里是道族的藏书阁,一个充满书香、宁静古朴的地方,高得见不到天花板,书册整整齐齐摆在贴墙的书架上,建筑多高,书架多高,数量数不胜数。
她把书册摆回去,拾阶而上,来到世界物种分类的区域。
“啧,要找的话真的是大海捞针。”化作人形的小白随手抽下一本。
“找吧,我答应了魑。”
佟因也抽出一本,靠墙坐下,一页页翻。
藏书阁里来来往往都是道族的人,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佩剑携刀,执扇持枪,活跃得像刚放学的中学生,进门前叽叽喳喳,进门后压低声音继续叽叽喳喳。
他们的生活是修炼和学习。
“听说了吗?内部消息哦,别说出去,我爹是族里峰主才知道这事,族里各峰主都在商讨,我爹愁得一晚上睡不着。”
“什么呀,别卖关子!”
“魔子在附近出没了!”再克制的语气,也压不住兴奋。
“嘶——”有人吸气,而后冷笑,“等他好久了,终于出来,等哥哥我拔刀砍他首级,为我道族扬威!”
“就你?算了吧,他这次出来可不是小事,听说是专门针对天灵族来的,听说打起来了,要是天灵族败个一两处,我们其他各支也得准备上战场了,你不怕?”
“怕什么,为族争光!”
少年们意气风发,用言语把李追玦来来回回杀了三百遍,每次不同死法。
佟因视线分明落在书册的字上,可扫下一行,发觉没看懂讲了什么,返回去再看一遍,依旧看不进去。
胡乱翻下一页,触目是“魔子”两个大字。
魔子李追玦,食罪恶情绪、尸气、腐烂气息而生,生性残暴不仁,行为怪诞毫无人性,犯下诸多罪恶,烧杀抢掠虐杀成性,致死人数达百万……
附图,诡异的画风,黑暗邪恶,把李追玦画成仿佛三头六臂的怪物,背景是如山的尸体,血流成河。
佟因呼吸发抖,死死盯着那图画,试图从那诡异的人物中看出一丁点李追玦的影子,但完全没有,这似乎是靠着想象凭空造出来的一个生物。
“这是污蔑!”她从齿缝中挤出四个字。
“因因,”小白紧张瞥一眼她手里书册内容,了然地把书册夺走,“你在藏书阁若是翻到李追玦的内容,大部分都是这样,不用放在心里。”
它叹息一声,能想象因因的心情,它从小在这样的内容中长大,倒见怪不怪,若非亲眼见过李追玦,它的印象只会停留在这样的形象之中,一如广大群众。
这样的内容太多,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见得多了,李追玦就成了符号,代表暴虐和残忍。
“这样的物种分类夹带私货,偏颇到这样的程度,根本不可信。”佟因心里把编书者骂上百遍,生气地把小白手里的书册塞回书架,起身想走。
下了两个台阶又停住,脑海里是魑的话,心烦意乱,最终还是闭了闭眼坐回去,绷着脊背重新翻看。
“因因?”小白理不清她的心情,有些迟疑。
“没事,找魑相关的。”佟因专心翻书,遇到李追玦的内容便直接跳过。
一开始她看见一处便生气,到后来却越发麻木,她快认不得“残暴”“魔子”这几个字。
连续五日,她日日跑藏书阁,一开始的藏书阁的气氛还算平静,后来,藏书阁的人越来越少,在路人嘴里出现魔子这两个字的次数越来越多。
从开始的调侃和冷嘲热讽,到后来的不安和惊恐。
“什么?天灵族北边的防御破了?”
“到什么地方了啊?会不会打到这里来?”
“各支怎么不支援!?是不是想重现百年前的惨剧!”
再后来——“蠢货!道族的人都吃干饭的,一个怪物都打不过,打到这边来如何是好?”
“好多流民逃难过来这边,最近好乱,已经出了不少打斗,盗窃,抢劫的事情了,现在到处巡查,挨家挨户敲门找,揪出来不少潜伏的魔族,都拉到集市那边处决了。”
“是要乱了吗?!”
是要乱了。
佟因在混乱中踏上寻找魑家人的道路,耳边每一言每一句都飘出来李追玦的内容,咒骂、怨恨、指责……
她带着小白往远方走,跟流民相反的方向,在人流中逆行,也在言语中逆行。
“因因,要不避一避再去?”
小白很担心佟因,她很平静,听到什么都好像没事人,裹紧斗篷阻挡一切视线,垂首冷漠地在人流中穿梭,就是这份平静和沉默让它觉得不对。
还不如骂出来,她默默吃下所有的针对,又压在心底里,一层叠一层,终究会垒成巨山,压垮她的意志。
“不用,”佟因在寒风中翻出地图细看,“不远。”
三天两夜的时间,她和小白与流民同睡,大家都很沉默,起来后是分道扬镳。
流民中很乱,她身边跟着小白,大家一看它眼下的金纹便知它是金阳兽,不敢得罪她。
有个小姑娘撞到她的身边,抱着她的手臂,喘着气:“姐姐!姐姐帮帮我”
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跟一个年过半百形容枯槁的老妇人一起,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半岁不到的婴儿,婴儿啼哭,哭得人心惶惶。
老妇人抱着婴儿,绝望又残留一丝希冀望向佟因。
小姑娘脸上滚着泥,眼泪带着惊恐害怕落下来,淌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哑了声音,在发抖:“他们要抢我食物和衣服,求求你了!我们没东西吃撑不到道城,我们会死在路上。”
道城就是佟因出来的地方,道族的势力范围。
佟因看向对小姑娘一家虎视眈眈的几个中年男人,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她,手里掂着木棍,明显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人们沉默着各自缩手缩脚抱紧自己的东西,垂着脑袋,又小心翼翼飘出来视线关注这件事,人人自危。
佟因替小姑娘擦掉眼泪,给小白一个眼神,小白会意后变回本体,体型庞大且威风凛凛的金阳兽出现在众人面前,冲着那几个中年人呲牙,从牙缝里洒出火苗来。
场面为之一肃,几个中年人铁青着脸,最后扭头混进继续往前走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死亡的阴影撤去后,小姑娘软了腿,跌在地上跟老妇人抱头痛哭,“我还以为,以为要死了……”
佟因等她哭尽力气,才将人扶起来,说:“我跟你们不同路,你们小心。”
小姑娘吸着通红的鼻子,跟老妇人对视一眼,悲伤道:“嗯,今晚,今晚我们可以跟姐姐睡一起吗?”
佟因同意,为了避开那几个中年人,她让小姑娘暂时不要往前走,便早早在原地点了火,跟小姑娘一家围着火堆而坐。
小姑娘很喜欢小白,给它的脖子上绑了一条长布做装饰,她摸摸小白,问佟因:“姐姐去哪?”
“一座叫北荒的山。”佟因回答。
“哦……我知道,我家在那边,那是一座死山。”小姑娘认真地回想。
“死山?为什么?”
“不知道呢,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死山了。”
小姑娘的外婆是哑巴,也比划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姑娘叫陈琳,是个活泼的孩子,跟佟因说起他们家的事:“我们是避难,不过大家都是避难,都是去道城求庇护的,我们家那边有魔子出没,大家都害怕打到村子里去,全村都逃了,一个不剩。”
“本来我们家没有男人是不敢逃的,但是我看见了,看见了死火,魔子来了!”
陈琳惊恐又悲伤,抱着自己的膝盖发抖:“我们没办法,再不逃我们都会死,我弟弟才五个月大,我爹娘被天灵族带走做向导,他们,他们……可能死在战场上了。”
她落下眼泪来,又觉得丢人,仰着头把眼泪憋回去:“但是我不伤心,我应该骄傲,我爹娘是英雄!”
小白在陈琳身边,连忙瞥向佟因,她坐在火堆前垂着脸,斗篷的帽子掩盖她眼底的情绪,明灭不定的火光照出她的沉默。
“有朝一日,天灵族会像一百年前那样打败魔子,把那个邪恶的怪物抓回锁灵塔,其实我觉得天灵族早应该杀掉他,他害人不浅……”
陈琳充满希望,又义愤填膺。
佟因忽然站起来,想说什么但所有话都堵在嗓子眼,几个呼吸之后依旧吐不出来,最终沉默地坐回去,一夜没合眼。
第二日道别,佟因把夫诸的一根羽毛给了陈琳,让她好好保护自己之后,带着小白离开。
佟因的心情被夜风越吹越平淡,她感觉到小白安慰地牵她的手,她瞥过去,看见它紧锁的眉头担忧的眼神。
“我没事。”她反握了握它。
一路上,见到几个村庄,只剩下萧索和荒凉,人都跑光了。
她偶尔会进去看看,见到几个独居的老人,佝偻着背坐在自家屋前的台阶上,麻木又透彻地望着天际,嘴里喃喃自语:
“能活一天是一天咯,逃什么逃。”
“打过来就打过来咯,百年前的事也算经历一次,没白活。”
“逃到道城又怎样?魔子打过去,大家都要死。”
他们不约而同劝她:“小姑娘,能跑就跑啊,魔子可没人性。”
佟因进去时沉默,出来时更沉默。
她逆风前行,狂乱的风鼓起她的斗篷,她紧紧拽着,再拽着,她害怕,害怕稍微松开手,就会跟着风的方向飘走,飘向人群,又淹没在人群。
又走了几日,天气越来越冷,佟因看见小白脖子上被陈琳绑上的布条,让它还回去,怕天气再冷下去,陈琳一家没有东西保暖。
小白本体奔跑速度很快,便顺着流民的方向狂奔回去,来回不过一个时辰。
它说,最后在路边见到陈琳一家的尸体,是被冻死的,有人扒光了他们的衣服。
佟因问他们往前走了多久的时候冻死的?
小白说,走了十里地左右。
她没再说什么,沉默地把布条卷起来,埋头往前走
没多久,她见到那座北荒山,的确是死山,山上的树木被村民伐得干净,土地暴晒在阳光下,变得干涸硬邦邦,发不出新芽。
她向上爬,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动物活动的痕迹,之前在富贵村打猎给她的经验,她会分辨活动痕迹。
结果很遗憾,一座山死了,任何生物都活不下去,这里名副其实地死了。
佟因不甘心,一路找着到了山顶,她抹去眼前的汗水,迎着山顶狂风看见了歪歪扭扭的石碑——山妖出走,此山已死。
下面写了时间。
在物种分类的书册中,佟因找到类似魑的描述,上面写了发源地是北荒山。
她久久望着石碑,忽然觉得难过,“魑……是山妖?”
小白看了眼时间,又掰着手指去算,“时间对上了,的确是魑被天灵族捉走的时间。”
佟因拽下兜帽环顾这座山,“一座山,有亲人吗?”
“山没有亲人,自山体形成到千万年的时间,才会生成山妖,这类妖的父母是天地。”
“好……孤独。”
佟因摸着石碑,一路上压抑的情绪开始淹没她,情绪有些崩溃,只能闭了眼忍耐着。
小白俯身抱着她,笨拙地拍她脊背,“别忍了。”
佟因眼皮堵不住眼泪,决堤一般掉落,她把额头抵在小白的肩膀上,抽噎着哭不出声音,她想说,一路上她都很想说:
“李追玦不是没人性……这不是他造成的,分明是天灵族先包围了富贵村,为什么都怪他……”
小白安慰地轻拍她的后脑,望着天际飘动的云,没说话。
她在冷风中哭了许久,眼泪被寒冷冻住,冻得她皮肤干裂,到最后哭不出来,只能抽噎着。
情绪发泄完,佟因把陈琳的布条绑在石碑上,看着在风中狂舞的布条,她三番五次张嘴,最后都化为无声的呼吸。
她想说对不起,又茫然无措说不出口。
仿佛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表示李追玦做错了,她不觉得李追玦做错了,天灵族早对李追玦虎视眈眈,这一百年来的平静不过是因为元气未复才蛰伏着。
李追玦跟他们谈判过,他要他母亲的骸骨,天灵族不愿意,甚至包围了富贵村。
现在的处境,不是李追玦造成的,他没错,可陈琳一家难道就做错了?
既然都没做错,那是谁做错了?
她站在石碑前许久,仿佛要跟着化成石碑。
“别想了,没有结果的,魔族和道族对抗不止这一次,自人类能修炼开始,便开始了。”
小白望着远处,声音在飘,继续道:“从来停不下来,谁对谁错根本分不清,魔族指责道族前一件事,道族便会指责魔族前前一件事,一方扯一件,谁也说不出最开始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不都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么?”
“那你呢?”佟因瞥向小白,“你,还有全部金阳兽,不也是一百年前那场火的受害者吗?你恨李追玦吗?”
小白目光飘渺不定,它手指卷着自己的衣角,道:“曾经恨过啊,活在道族势力范围内的,谁没恨过李追玦?”
“现在呢?”她问,“如果你还恨,看见这一切你觉得痛苦,你回天灵山吧,送我回到药园后,我放你离开。”
小白茫然无措:“我……也不知道恨不恨他,可我自从了解李追玦后,从他的角度想了想,又好像不恨,但这样的想法是背叛我的种族,所以……”
所以它也不知道,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它,恨李追玦才是正确,不恨就是心思不正邪魔外道,和李追玦一样丑恶。
但是当年道族各支抓捕李追玦和他母亲的时候,在座的所有人,谁没有上去添砖加瓦,当年抓捕有多狠,那把死火便烧得有多高,所有人都为这把火添了柴,他们金阳兽一族也不例外。
谁无辜了?谁也不无辜,若是害怕报复,早该杀了李追玦,一百年前的灾难便不会发生,但是天灵族为了一己私欲没有这样做,那后果难道不该承担着吗?
欺负了人,要么斩草除根,否则愤怒的火焰烧得多狠,都没资格怨恨那个人。
佟因没有吭声,蹲下挖出巴掌大的土块,用布包裹好。
不知道该怎么跟魑交代,把土块带回给她,或许能给她安慰。
若是魑知道她生来便独孤,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跟她有血缘关系,她大概会不开心。
“因因,快看,是死火!”
小白拽她,望开阔的远方看过去。
佟因看见起起伏伏的山脉下,一缕黑烟直窜上云霄,把原本洁白的云染上黑灰,隐隐约约的肃杀之声顺着风吹过来,她想捕捉却散得干脆。
她见过这个黑烟,那次梁壹阻碍她时,李追玦点了天灵族的飞船。
是李追玦的死火,在风中烧得狂烈,连带着她这边的气温也跟着升高,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似乎要在她面前烧起来,直接烧到她心里去。
果然是在这附近打起来了,偶尔会闪现五颜六色的光,战况激烈。
“李追玦在那边吗?”她问。
“不确定,但大概率在。”
她望着那缕黑烟,心思跟着缠绕上去,要一起升上云端,她深呼吸,闭上眼缓缓道:“我……”
小白呼吸凝滞,紧紧盯着她。
风依旧骤乱,云依旧在飘,明明是艳阳天,可她感觉雾太浓了,浓到她心里去,仿佛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压在她身上,逼着她聆听和站队。
对抗这些声音,需要一腔孤勇,或许撞得头破血流,千夫所指。
可她答应过李追玦,不会动摇——
“我希望李追玦能赢……”
第35章 骗子
返回药园的路上,佟因跟随着越来越沉默的人流,路过曾经走过的地方时,她见到陈琳一家的尸体。
一家三口蜷缩着紧紧拥抱在一起,身体被冻成了紫黑色。
佟因带着小白,给他们一家挖坑埋下,然后继续往回去的路前进。
回去的路一样艰难,寒冷来袭,队伍中的流民脊背对着天,好像能透过衣衫看见底下一节节凸起的脊椎骨,他们瑟缩着挪动,最后撑不住便脸朝地砸下,被后面的人面无表情绕开。
无数人陆陆续续倒下,越走人数越少,看到药园的时候,佟因筋疲力尽。
一路蜿蜒过来的队伍继续在沉默中往前,她躲开流民四处乱飘的目光,打算带着小白偷偷摸摸绕到没有人的方向进药园。
绕过去后确实没有人,只有被剥光衣服的尸体。
其中一具“尸体”还有呼吸,就倒在药园结界前,张着嘴奄奄一息。
佟因捏着药园的门牌,垂眼睨着这具“尸体”,一个浑身是伤的成年男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明显是受伤倒在这里,被路过的流民扒了衣物。
“他还活着,”小白蹲下身,从储物袋翻出来被子给男人盖上,又探了探脉搏气息,“但是快死了。”
小白扒他的脸左右看看,回头问佟因:“要把他带进去吗?”
不知道是见得太多麻木了,还是铁石心肠,佟因没有生起要救人的冲动:“不能带进去。”
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或许会是祸害。
小白点点头起身,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那我们进去吧,别管他了。”
佟因用门牌把结界打开一个门大小的洞,往前走了两步,听见那个男人一声呢喃:“冷……”
她脚步停住,望着繁茂的药园,脑海里划过陈琳一家的下场,她闭上眼,最终呼出一口白气,对小白说:“把他拖进来放在树下,不要带上竹楼。”
结界内温度适宜,再给他盖张被子,起码冷不死。
更多的她没办法,现在世道不太平,她不能拿她自己还有小白的命去赌。
男人被小白套上衣服丢在蘑菇伞下,在旁边放水和食物任由他自生自灭。
在小白休息时,佟因会在楼上盯着他,起初几日他好像死了,她担心尸体会发臭下去看过几次,发现没死又回到楼上。
三日后,男人才迷迷糊糊爬起来喝口水,又倒下睡过去。
佟因打算等那个男人能站起来离开后,出去打探李追玦的消息,但他一直没彻底醒来。
第四日,她在药园里浇灌的时候,感觉一道强烈的视线刺在她背上,她扭头,对上靠坐着蘑菇的男人视线。
他长相比较成熟,脸上棱角分明,眼角眉梢写满寡言少语,自她回头后,他目光死死凝在她脸上,目光虽锐利,但更多是探究,并无攻击性。
佟因放下木瓢沉思片刻,保持一定距离,道:“不用谢我,是你自己救了自己,离开不需要打开结界,你直接走出去就行。”
她没有要探究他身份和经历的意思,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才能遵从本心。
他视线再深下去,没有反应,若不是一脸病容,会是个很有威慑力的人。
佟因想:或许他是个哑巴。
她跟他无声地对视,在他忍着伤痛缓缓站起来,又靠近的时候,警惕让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视若无睹,反而接过她丢下的木瓢,默默无言地给花草浇水。
他伤得不轻,一举一动会让他眉头紧皱,冷汗滑落,他没有喊疼,一言不发地替她把整个药园灌溉完。
佟因暗示他几次要是可以走动就离开,他好像没听懂言下之意,但也绝不逾越,每日就安安静静在蘑菇伞下坐着,像个孤僻症患者。
她对他多了一种猜测:或许不仅是哑巴,还是个聋子。
一开始她很警惕,跟小白轮流守夜就怕他做什么,可他一连数日一动不动,几乎变成化石。
偶尔她下去药园闲逛的时候,他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外面的人们人人自危,姑娘不担心魔子打来?”
男人开口的时候很突然,她正爬到蘑菇上眺望着远方,药园距离道城很近,那边似乎关闭了进入的通道,流民越聚越多,在药园不远的地方守着一大片,密密麻麻。
她在想这个男人到底什么时候走,她可以出去寻一下李追玦的信息,了解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在下方仰着头突然说话,险些把她吓得掉下去。
好似观察她许久,终于找到开口的价值。
“道城就在附近。”佟因不敢暴露她跟李追玦的关系。
他嗓子似乎受了伤,沙哑得刺耳:“你住这?”
“算是。”她模棱两可道。
男人嘴角一抖,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全数压回嗓子中,变成不咸不淡的一句:“敢问姑娘名讳。”
“我姓白。”佟因瞥一眼竹楼,小白已经伏在窗户上虎视眈眈。
“我叫……林森。”他缓慢地说。
“嗯。”佟因回应他。
“白姑娘似乎并不害怕魔子。”他依旧仰着头,有种执着的笃定。
佟因没什么笑意地勾勾嘴角:“我跟他没什么恩怨,也不是非得害怕他。”
“看见外面的流民,也不害怕?”他侧了侧下巴,引她的视线去看成群结队的流民。
佟因默默瞥去几眼,收回目光:“我害不害怕不清楚,你倒是恼恨魔子。”
林森寡淡地垂眼,“我也是流民。”
佟因沉默。
“姑娘……可念过书?”他带着僵硬,眼底缠着看不清的光。
佟因莫名笑了一声:“讲魔子如何凶残的书?”
他眯起眼,身上的线条透出锋利:“不,念书明事理,辨是非,懂正邪。”
“你不像普通流民,”佟因睨着他,“如果是想跟我讲讲正邪善恶,我想没这个必要,我就是个普通人,承受不住这么厚重的话题。”
“没有人是普通人。”林森在这方面有些执着,像个笨拙的古板老师,总希望往学生的脑子里塞进各种大道理。
佟因决定开门见山:“我要出去了,我看你身体已经康复,不送。”
林森沉默地垂下头,片刻后坐回蘑菇下,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一言不发,像要死在这药园里,埋葬下去。
佟因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像个无赖。
她有些烦,想出去,又不能把林森独自留在药园里,怕他会把药园里的灵药偷走。
找到小白商量,小白说可以把他留在药园里,只要用门牌锁住结界,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当即实行,她准备好斗篷穿上,扭头便把林森锁在药园里,林森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送过来一眼,又闭上眼睛假寐。
怪人一个。
佟因带着小白,一路往道城的方向走,越走人越密集,大家或坐或躺把大路堵满,走到最后下脚的位置逐渐消失。
道城的大门就在眼前,数十个道族把守,任由流民在跟前拥挤吵闹,甚至指着鼻子咒骂,守门的人依旧像无情无义的机器人,不为所动。
佟因艰难挤进去,在道族冷漠的目光中取出门牌,道族目光立马从门牌处斜到她身上:“进来。”
她收获一大片艳羡的目光,拉着小白进门。
里面是她曾经见过的建筑,又截然不同的陌生,大街上四处窜着人,在欢呼呐喊,雀跃的情绪要窜上天际,盘旋不下。
人太多,好似平日里躲在建筑中的人通通流到街上来,将她和小白彻底冲散。
“赢了赢了!天灵族守住南部的关卡!”
“太艰难了,魔族一路高歌猛进,终于被挡在南部!”
有人激动得低泣,跟身边的陌生人拥抱,疯狂发泄。
“太好了!道族万岁!魔族必死!魔子必死!”
呐喊的人挤满整条街,一声出现像点燃了炸/药桶,顿时情绪成了沸腾的水,激烈翻涌,又如浪潮,横冲直撞。
佟因的手被陌生人举起,那人面红耳赤,脖子青筋绷出:“道族万岁!魔族必死!魔子必死!”
声音壮烈,他们在用生命呐喊。
他们的泪水里饱含胜利的喜悦,即便只是一次小小的胜利。
佟因感觉自己像浪潮中的小船,被巨浪冲击得失去控制权,只能眼睁睁看着巨浪滔天,如山压下,压垮她的双肩。
她猛地抽回手,往公告栏的方向去挤,她左冲右突挤不进,只能在外面扒着人问:
“魔子,他怎样?”
“魔子……有没有被捉?”
她的声音在欢呼中,一如小水珠落入大海,瞬息被淹没殆尽。
佟因不甘心,拽着一个在呜呜大哭的女人,按耐住着急的神色,用尽全身的力气佯装高兴:“魔子如何了?”
女人的豆大的眼泪依旧挂在眼睛底下,可眼底的情绪中,一抹名为怨毒的情感突围而出,干练利落地占满她的双眼:“魔子死了!!”
佟因强装的笑容挂在脸上,力气被四个字夺走,她扯了扯嘴角,又扭头去拉一个青年,这次她笑不出,“魔子……?”
“谁知道,谁知道他,大家都想他死了,最好是死了!”
她猩红着眼睛跌跌撞撞去拉扯旁人。
“前线的消息哪里会这么快传来,你想知道,你上前线去啊!”
“就算现在没死,将来还是会被我道族斩首,道友,你等着吧,我们道族终将胜利,这个世界从来是我们的!”
“现在谁还在意魔子,要我看,我们道族就该乘胜追击,把魔族的地盘占领,把我们道族发扬光大,将那些阴沟里的魔族通通灭了!”
“我们在意的是魔子吗?道友别傻,道族和魔族从来就是领域资源之争,魔子到底是谁,什么下场,谁在意?”
大家情绪激昂高涨,再高涨,恨不得突破到宇宙去,高声宣扬——这个世界属于道族!从前,如今,将来也是!
佟因感觉自己的格格不入,像个蝴蝶群中的飞蛾,大家因鲜花和香气而热烈,只有她,苦苦寻着那一点火光,想奋不顾身扑进去,烧成灰烬。
“因因!你在哪?”
小白急于在人群中寻她,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终于看见一抹孤寂立在原地的身影。
它飞奔过去拉佟因的手:“没事吧?”
佟因摇摇头:“嗯。”
“我打听到了,李追玦的队伍攻到道族南部关卡的时候,被什么事情耽误,然后南部的道族将领抓住机会反击,暂时守住了南部。”
小白凑在佟因的耳边,用最低的声音道。
不过是暂时守住了南部,也足以让道族众人如此欢呼,可见他们之前被李追玦压迫得极惨,日日活在毁灭的阴影里,时刻担心什么时候会被李追玦的怒火烧死。
佟因虚望着小白,问:“有他的消息吗?”
小白抿着嘴角,目光晦涩:“不清楚,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若是他真的出了事,大概不只是这样的欢呼。”
佟因忽然想起李追玦画册中的内容,那场如庆典般的狂欢,她呼吸凝滞晦涩,无法想象若有朝一日见到那样的画面,会如何。
“回去吧因因,这里太乱。”小白拽了拽佟因。
她被小白拉着走,一路上是抱头痛哭、喜极而泣的人们,她默默埋着头。
因为他们进来时被太多流民目睹,为了低调,他们绕去后城门,那里也挤着如山的流民,不过是第一次见,大家都以为他们是道族,蜂拥过来质问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去,被小白唬退。
很快回到药园,远远的,佟因一眼看见里面身材高大的林森,他担着水桶在花丛中走动,一勺勺水浇在泥土中,像个闲适的花农。
他注意到他们回来,沉默寡言地抬头望过来,十分平静。
佟因用门牌打开结界,直接越过这个岁月静好的花农,回到竹楼之中。
小白也跟着上去,临进门前回头瞥了林森一眼,问:“我们这里不需要人工作,你若是身体好了便走。”
林森依旧握着水瓢,无声地直视小白,不置可否。
“真是油盐不进的一个人。”小白嘟囔着跟上佟因。
佟因在屋内转了转,坐着烦,躺着也烦,脑海里都是方才的场面,还有那一句句往心里钻的言语,干脆打扫竹楼来分散注意力。
她把桌子擦了十遍,几乎要把木头泡湿,地板擦了五遍,多一个脚印擦一遍,小白只好缩手缩脚蜷在床上望着她。
她又去收拾床铺,把小白赶走,小白落地踩了刚刚擦过的地板,她又去擦它的脚印,小白去无可去,最后无奈道:
“因因,竹楼有二楼,不如你打扫二楼?”
“有二楼?”佟因讶然,她在这住好几日都不知道有二楼。
“有,那边。”小白指了指外面的楼梯,可以通向二楼。
佟因沉默片刻,提着水桶去二楼,上面的确有个二楼,门没锁一推便开。
可望着这个二楼,她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那是一个跟富贵村木屋摆设完全一样的房子,她的床、李追玦宽椅、他们五个人曾经一起吃饭的饭桌、角落里堆放着李追玦的画册,稍微落了尘,显得灰扑扑。
乍然看见,佟因以为她回到了富贵村,那个虽然暗流涌动,却有着矛盾平静的地方。
她瞥眼看见饭桌上放着一卷牛皮软纸,走过去打开,是这个世界的地图,上面用红圈把药园、天灵山圈出来,写着——“步行三日,可找寻灵峰主,他是你血脉亲人。”
药园附近也被一一圈出来——“此处有妖兽出没”,“此处的道族一支与天灵族有仇怨”,“此处有魔族,可求助”。
“有魔族”的红圈在地图中有好些处,似乎担心她不懂看地图,用虚线把药园和这些红圈链接,标注“西南方向,沿红基山脉走”,等等的内容……
佟因指尖摸着地图,这是李追玦的字迹。
她摸着他的字,好像从字缝中看见他干净的目光,那目光总被层层叠叠的沉郁掩埋,最终变得清冷理智。
他……这是做什么?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她再回富贵村,他把她的后路安排得清清楚楚,字里行间都在说:即使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也会为她找到依靠。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着地图,要从地图中把李追玦盯出来,再狠狠咬他一口:“这算什么!?”
佟因要把下唇咬出鲜血来,“骗子!”
什么带她出来散心,都是假的。
她狠狠摔了地图,扭头爬下竹梯,踏过花丛,一把拽住在浇花的林森,发泄地吼他:“你现在走!马上!”
林森垂着眼看她,视线深入到她猩红的眼底,像个哑巴,没吭声。
佟因太难过,压着哭腔骂他:“你真的好烦!我要走,你不能待在这里,我不管你是谁,你是流民就继续去逃难,不是就回家,反正不能在这,这是我的地方。”
他丢下水瓢,问:“去哪?”
“跟你没关系。”佟因烦闷地揉着眼睛,很痒,好像要把眼睛揉出来的痒。
“去哪?”他很执着,像不问出来不走。
佟因用呼吸冷静下来,闭着颤抖的眼皮,艰难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找人。”
“找谁?”
她不吭声。
林森静了一瞬,又问:“找那个人做什么?”
佟因被情绪击垮,她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在这个陌生人眼前掉下来,她恶狠狠抹掉,牙齿在抖——
“跟他死在一块。”
第36章 重逢
无数道白光在天边闪出的时候,佟因正把二楼的地图折起来,放到包袱里,她注意到动静,往窗外探头一看,那些白光像流星雨,一大群拖着迤逦的尾巴。
她见过这样的白光,是道族御剑飞行时会出现的动静。
数量众多,远远的感觉到带来一阵子干燥的风,吹得人心烦意乱。
佟因感觉有大事发生,一瞬间联想到李追玦。
竹梯传来动静,她斜眼望过去,碰上一道锐利警惕的目光。
那个叫林森的、赖皮膏药一样的男人,第一次踏上竹楼,他严肃道:“他们奔着药园来的,想躲过去就听我说。”
这人总不自不觉散发着一种强硬的气势,即便寡言少语也透着含含糊糊的尖锐。
佟因望着他,面无表情。
他琢磨片刻,垂下视线:“你救我一命,我不会害你,药园被他们发现了,你跟那只金阳兽逃不走的。”
小白慌慌张张跳上来:“出事了!好多道族,好像是来我们这边的。”
林森想了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数面小旗帜,递给小白:“插在竹楼西南、东南、西北、东北四处,可把竹楼暂时隐匿起来。”
小白愕然地看着林森,然后偷偷瞟佟因。
佟因点头同意,小白劈手夺了旗帜转身想下去,又想到什么,不放心地回头。
“去吧,他要对付我们早就对付了。”佟因道。
这句话引起林森的侧目,他静了片刻,从竹梯处上来推门而入,在门口站立片刻,环顾四周后才在桌前坐下:“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
“从你开口跟我讲话开始,”佟因挪眼打量他,宽肩窄腰,背很厚,所有的力道都蕴含在肌肉线条之中,“只是我好奇,是哪一支?”
开始只是怀疑,今晚是确定,她从没想过运气这么差,会捡到一个道族的人。
嗡的一声轻响,竹楼升起一道透明的结界,小白窜上来道:“好了。”
道族大队的光在逼近,引起流民们的注意,霎时间这片土地躁动起来,打破长夜麻木的安宁。
林森“嘘”一声:“别出声,会被发现。”
佟因噤声趴在窗户上,一抬头果然看见踏剑飞行的队伍在药园的上空盘旋,似乎来了几拨人,身上的道袍按颜色分了队伍,起码来了五队。
她从不知道她这么有价值,能引来这么多支道族。
“确定是这里?”
“对,探子说魔子在这里安顿了个女子,身份似乎不一般。”
“全是灵药,哪来的女子?”
“要不破开结界进去搜搜?”
“不行,破开结界这些灵药就要被流民抢光了,先搜查一下,查到痕迹再考虑破开。”
各种动静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心头上,让她不断想象若是被这些人发现了,作为一个跟魔族勾结的道族,她下场会是什么?
佟因缩在二楼的床上,抱着膝盖,耳边是道族嗖嗖飞过的动静,他们四处探查,又去询问了流民,由于流民的路线距离药园还是有段距离,所以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盘查到清晨,没找到活动痕迹,才逐渐散去。
佟因呆坐到清晨,动静消失的时候她瞥过去看林森,他目光闪了闪,道:“我的隐匿结界只能支撑几日,这个地方已经被发现,不安全。”
就算不被发现,她也打算去找李追玦了,所以并没有十分在意。
“你是道族,为什么帮我?”佟因捏紧了包袱,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救我一命。”他脱口而出,似乎早就打算好要怎么说。
佟因起身往窗外探望一下,动静已经平息,一切恢复到表面的平静,她把要带走的东西全部装进储物袋,再放到包袱里去,回头碰上林森复杂的目光。
“天灵族的?林森不是你真名?”佟因带着点笃定的口吻。
林森没吭声,看不出态度。
佟因也没打算要他回答,道:“我跟小白要走了,你回你的天灵山吧。”
“你要去找魔子?”他忽然站起身来,很严厉,“你是人类,不要太盲目了,现在的世界你睁眼看看吧,都是魔子造成的,你要一直装瞎下去吗?”
佟因知道这是天灵族一贯的立场,本来她不想反驳什么,然而碰到林森愠怒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她冷笑一声:
“睁眼看看的那个应该是你,李追玦要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林森目光一跳,强硬道:“他要所有人类的命。”
“他要他母亲的骸骨。”佟因反驳。
“不能给他,”林森把脸撇开,紧绷让他脸部线条变得锐利,“给了他,他就会肆无忌惮,局面只会更惨烈。”
佟因站在窗口的位置,阳光晒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笑道:“错了,他的目的不是对付你们,他的目的从来就是骸骨,否则他根本没必要事先跟你们谈判。”
林森嘴角一抖,隐忍不发。
一直以来引以为信仰的事物遭到他人的质疑和攻击,沉默已经是最大的忍耐。
她的笑容倏尔一收,冷冰冰地说:“如果想让战争停止,就回去天灵族,告诉他们把李追玦母亲的骸骨还给他,一切就会停止。”
这是她从没有过的语气,冷硬起来的口吻让她自己也觉得陌生,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把骸骨还给他!”
她克制不住怨恨和愤怒,要从压抑的心底里爆发:“这就是你们天灵族要的局面吗?为了活抓李追玦,为了让他复活那些早该死的所谓前辈?”
林森惊愕地瞥过来:“你……”
“你们要杀李追玦,一百年前就该杀了,觊觎他的能力,想拘禁着他,让他心甘情愿当一辈子的免费劳工吗?”
佟因说了半日,林森一开始还反驳,后来干脆沉默下去,隐忍着所有的情绪,脊背弯在椅子中,气势逐渐弱下去,苦闷席卷他的情绪。
她不想再说,拉着小白出门:“马上离开这里,不然我把药园锁上,你一辈子在里面吧。”
“姑娘,”林森哑着嗓音,无可奈何地扭头看她的背影,“别找李追玦,富贵村出事他往那边赶去了,那边很乱,大家的法术不长眼睛,你一个普通人类没必要过去。”
富贵村出事?
佟因倏然扭头盯着林森,他虽然一如既往的锋利,话语中却并无虚假的意味。
她心里发慌,慌到四肢百骸。
果然还是打到了富贵村。
她声音抖了抖,问他:“李追玦……如何了?”
林森沉默几个呼吸,情绪复杂:“上次跟他对上时,他还活着。”
佟因了然,果然是从战场上受伤出来的天灵族,她心思转了几回,“谢谢。”
尔后毅然地爬下竹梯,没有看见她下去后,林森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揉着脸,最后万般无奈又不得不接受地骂一句:
“真是作孽!”
说完,他一把丢开椅子起身,追上佟因:“你不能去!”
佟因披上了斗篷,透过帽檐下的角度看他,抽出手,“我去哪你好像管不着。”
“你若是去富贵村,今日去了,指不定明日便死在路上,你知不知道多危险?你若是觉得无处可去,可以跟我回天灵……”
林森触到佟因毫无掩饰的厌恶后,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字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最终缠在唇齿间,化在空气中。
佟因沉默地转身,继续带着小白离开药园,在附近打开地图规划下面的路线,富贵村她是一定会回。
不能寻找魔族,李追玦铁了心让她远离争斗中心,若是知道,肯定会避开她。
也不能买马车,现在世道这么乱,若大摇大摆在路上坐马车,简直是靶心,招摇着让大家来抢劫,说不定还会引起道族注意,得不偿失。
只能装成普通人,步行回富贵村。
又是一条与流民完全相反的方向,她这次很有经验,特意避开队伍往僻静的道路上走,僻静是因为路过于难走,她能吃苦。
可是身后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的林森无法吃苦,他身体刚刚恢复些许,虚弱得脚步趔趄。
任是这样,林森竟也跟着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也不上前打扰,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闷声不吭。
“你说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小白难以理解,“若说报恩,那晚帮我们躲开道族,什么恩都报完了,没这个必要。”
佟因疲惫地回头看一眼,他抱着手臂靠在树上,喘着气,远远地回视她。
眼中的坚定,即便再远个十来米,也能清晰无碍地传达而来。
“本来就是个怪人。”佟因裹紧斗篷再打开地图,确定路线没走偏,才拿出干粮跟小白分着吃。
噗通一声传来的时候,她正咬下一口大饼没来得及咽下,一回头便是林森栽倒在地上的画面。
“怎么办?”小白无奈。
佟因咽下这一口大饼,心思已经转了几个来回,压下叹息:“返回去把他锁在药园里吧,别让他出去。”
林森对她没有敌意,她没法昧着良心把人丢在这不管,只能又折回去,重新走这一条路。
这路很难走,跋山涉水,顶着狂风前进,即便偶尔有小白伏着,剩下的路也足够艰苦,严寒、疲惫、受伤,不过是走了一半的路,已经感觉不到身体属于自己。
她觉得很累,若不是有李追玦的事情吊着她,估计她早跟林森一样倒在路上。
“还有多久?”
“一半,因因你脸色好差。”
“是吗?”
好像是的,她脚步好像踩在棉花上,身上的骨头好像被车轮碾过,即将散架,散得七零八落再也凑不起来。
“因因——!”
小白惊叫的时候,她觉得眼皮真的太重太重,再也撑不住,倒了个天翻地覆。
“你没事吧?额头好烫。”小白手脚扒着她,实际上它也没有力气再把佟因伏起来,步行这样遥远的路连它也吃不消,何况是佟因。
佟因视线渐渐发虚,隐约看见一道黑影在眼前晃动,说什么都像隔着许多层塑料袋,模糊不清。
她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李追玦,他把她揽在怀里,紧得似乎永远不打算松手。
他身体一如既往的冰凉,可她感觉到心安,一种从里到外炙热的心安。
佟因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恨不得融进他身体里。
“因因……”
近乎叹息的呢喃。
有人亲吻她的眼角眉梢,那种小心翼翼和克制,让她在梦里心悸,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心跳紊乱。
“为什么过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字里行间是抑制着情感的理智。
一切都如此真实,让佟因分不清梦里和现实。
“你会出事。”他无法接受地说。
佟因鼻子咽喉霎时间酸涩,意识中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他怀中,十指紧抓他的衣襟。
“别哭。”
他声音失序。
佟因被这熟悉到极致的两个字惊醒,胡乱地一睁眼,被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模糊掉视线,她隐约瞥见一个下颌角,那个熟悉的线条。
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但这一刻她觉得没有非要分清楚的必要,她的情绪需要发泄。
眼泪哗啦啦淌下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吓一跳,她从小到大没哭过几次,最近却要把二十多年的眼泪一次性掉光。
“别丢下我。”她哭着哀求。
“其实我不怕死,真的,我死过一次了,车祸,很痛,但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会怕死亡,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真的……”
“这个世界除了你们,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佟因难过得要被情绪撕裂,她不知所措又胡言乱语,其实她不是要殉情的意思,而是想表达让他别以为她害怕这一切,害怕死亡,害怕战争。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想对李追玦述说一下委屈,那种被人突然丢下,然后再也寻不到人的迷茫感,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弃掉,孤寂又自我否定。
“别再丢下我。”她蜷缩着,渴望得到他的回应。
不在乎是梦里还是现实。
揽在她身上的手无端收紧,一种无声的爆发,良久的沉默后,他忽然贴近,在她的眼底覆下一吻,小心翼翼吻她的眼泪。
“好,我答应你。”
似乎是无奈的妥协,又似是终于无法隐忍的释放。
这一吻的冰凉和颤抖太过真实,她掀开眼皮,睫毛扫过他的鼻尖,视线触碰到他的眼底,深如漩涡,一种矛盾的挣扎,更是破罐子破摔的毁灭感。
她扑得更近,双手揽他的腰身,号啕大哭——
“不是做梦!”
第37章 查看
佟因摸到一手的冰凉,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稚嫩的脸,脸上一道从左眼角到右嘴角的伤疤,稚气与粗犷的结合体。
是个小男孩,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彰显著他魔族的身份。
他正跪伏在窗边,替她用水擦拭手指,碰见她骤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险些仰倒。
“李追玦呢?”佟因体谅地拉他一把,帮他稳住身体,顺眼看见自己的指尖,还有地上的水盆,水盆里染了血色。
她受伤了?她怎么不知道?
小男孩惊恐地伏低身子,额头贴着地面,好像在眼前的佟因是恶魔,多看一眼就要被夺去性命:“魔、魔君带兵出去了。”
佟因失望地扶着脑袋坐起身,发烧痊愈后,总还有点虚弱。
这是一个帐篷内,布置比较简陋,明显是临时营地,外面的风很大,呜呜作响,吹得帐篷鼓起来。
“我睡了很久吗?”佟因把小男孩拉起来,他年纪很小,约莫十一二岁,她诧异于这么小的年纪也要跟着大军去作战。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眉眼,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但她挪过去视线跟他对视,他又慌张失措地躲开,诚惶诚恐:“睡……睡了很久吧。”
这模棱两可的话让佟因挑起一边眉头,“你很怕我吗?”
她自认就算没长的和蔼可亲,也不是凶神恶煞,不至于吓得他这个样子。
男孩抿着嘴角为难地摇摇头,虽然表示不害怕,身体却很诚实地透露出惊恐的细枝末节。
佟因不再探究,问:“李追玦什么时候回来?”
她迫不及待想见到他,本以为醒来的第一眼会是他。
“不……不太清楚。”男孩为难到极点。
佟因眯着眼盯他,他在狐疑的视线中脑袋越垂越低,她掀被下地:“我出去看看。”
“夫人!”男孩扑过去想拽佟因。
不需要他拽,听到这个称呼她先自己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她咳嗽两声:“什么!?”
夫人?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这样叫。
“我还没嫁给你家魔君,叫我佟因就好。”她强调。
这称呼实在是听得别扭。
“夫人,魔君说你伤势未好,不要四处乱走,”男孩好像听不懂她的强调,一个劲劝,快要哭出来,又失措又无助,“要是被魔君知道,他会杀了我的。”
他的惊恐不似作假,抬手揩一脑门的冷汗。
可越是这样,佟因越觉得奇怪,这里无疑是李追玦的地方,却不让她出去,躲躲藏藏摆明了不对劲。
李追玦也是,想骗她也得找个演技好的,这么个小孩子说句谎话抖三抖,就差在脑门上刻着“我在撒谎”。
她叹息着把他拉起来,满脸诚恳就差声泪俱下:“我肚子痛,人类太脆弱了,我恐怕命不久矣,再不让我去见见李追玦,只怕没有以后了。”
男孩顶着伤疤怔怔地望她,正巧她大病初愈,满脸苍白不是作假,明显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三言两语被她哄得昏头转向。
他在为难中作出决定,露出壮士断腕的决绝,带她去完成“遗愿”。
佟因一出帐篷就察觉到气氛不太对,来来往往的魔族气氛沉重,不少伤员被抬着进出,个个垂头丧气满面疲倦。
好似一层叠一层的乌云压在所有人的头顶,连呼出的气都带着沮丧。
她再不懂,也明白这是军心不振,再这样下去不是好事,她心里越发觉得李追玦出了什么事,催促地望了小男孩一眼。
“夫人,你只能在帐篷外看一眼,不能进去,不然……”他十分不安,得到佟因的点头应承后,他来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帐篷后面,偷偷摸摸撩开一角,让佟因看进去。
帐篷外风很大,夹杂着沙子吹过来,刮得人脸疼,她拽紧自己的衣袍和乱飞的头发,不安地探头看进去,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李追玦。
她似乎没见过这样死气沉沉的李追玦,他本就皮肤偏白,如今更是白如纸,半点生机不剩。
他本就没有呼吸,如今这样一躺,跟尸体没有区别。
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就跟方才沮丧的魔族混作一起,跟着低落。
一旁有人在忙忙碌碌,水盆和布条沾满血色。
佟因捏紧帐篷的一角,想进去又害怕耽误里面的工作,焦躁地在帐篷外望着。
已经可以肯定刚刚醒来的时候,小男孩给她擦手上的血,属于李追玦。
他明明受着伤却抱她抱得那样紧,她意识混沌,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笨手笨脚碰到他伤口,定是有碰到,否则不会满手的血。
那时,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夫诸也在帐篷内,凝眉抱着手臂沉默地紧盯救治的人做事,忽然察觉到佟因的视线,精准地瞥过来一眼,有一瞬间的惊讶,尔后责备地瞪向小男孩一眼。
把男孩吓得直接跪伏在地,不敢说话,佟因连忙让夫诸别怪这个男孩,不想连累他。
“他没什么事,不用担心。”
夫诸把佟因拉到一个山丘上坐着,这个视角正好可以看见帐篷内的忙忙碌碌,他不放心里面的人,没一个靠谱。
佟因视线移不开那个帐篷,心情凝滞:“怎么回事?”
“庙主昨日才回营地,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伤,伤得不轻。”
夫诸随意支着腿,明显不赞同李追玦的行为,他在风中看向佟因,露出微妙而复杂的神情,永远研究不明白。
“怎么了?”佟因一颗心被他这个眼神盯得吊起来,生怕他要说李追玦会出事。
夫诸陷入一种沉思,要从生命中的千年里扒出来所见所闻来解释这件事,他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
“庙主每个晚上都要问魔族有没有你的消息,不管有没有,他都不怎么说话,有一次,他听魔族说你出了药园去荒山,他当晚就发了脾气,深夜的时候还突然跑出了营地,最后在半路望着远方半日,又折回来。”
佟因在他的三言两语里,足以看见李追玦的矛盾,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每日都会打探她的消息。
“我告诉过庙主,若是想找你,干脆就找过来带在身边好了,他又不说答应不答应,”夫诸烦闷地捏了捏眉,有些暴躁,“我从来没看懂过庙主。”
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庙主需要深思几百个来回,几乎要把所有可能性掰碎了一点一点去分析考虑,从根源到细枝末节。
好像一点点别的可能性,他都不愿意接受。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可世界上何来的万无一失,庙主心思总是过分深沉。”夫诸不赞同地拧眉。
佟因十指蜷缩握着衣摆,好像李追玦那望着虚空陷入无尽思考的模样就在她眼前。
“昨日也是,他受了伤,回来第一句问有没有你的消息,我本想阻止,有人心直口快说出来,他立马带着伤就去寻你。”
夫诸扶着额头,烦闷道:“庙主若出了什么事,军中的士气肯定会跌入谷底。”
“抱歉。”佟因愧疚道。
夫诸一怔,尔后闷闷道:“与你无关,我怪的是那个口直心快的下属。”
他想了一会,补充:“我感觉庙主很高兴……”
一种鲜少的情绪外露,连日的作战让李追玦只有凝滞的沉默,带着森冷疏离去探究这个世界,也只有那一瞬才是鲜活的,眼角眉梢连着紧抿的嘴角也压不住的愉悦。
虽然他不承认。
佟因沉默一会,脑海里滑过清晰的画面。
片刻后她想起正事,从包袱里拿出一些储物袋塞到夫诸手中:“这是我从药园里摘的灵药,挺多的,让小白分了类,应该有用。”
方才小男孩脸上的伤疤令她印象深刻,那么小的男孩,更别说营中受伤的魔族,这场战争,受伤的不可能只有人类一方,魔族也是鲜活的生命。
夫诸惊讶地捏着储物袋:“庙主说过那个药园属于你,里面的灵药是你的退路,所以我们不能拿。”
提起这个佟因就想起竹楼二楼的地图,又气又恼:“我什么时候要什么退路了,他别硬塞给我。”
夫诸捏着储物袋,默默收下,视线瞥见帐篷的动静,道:“庙主起来了。”
佟因连忙跳下小山丘,小跑到帐篷门口,又迟疑一下,整理干净衣袍再慢吞吞进入。
一进门便撞见李追玦的目光,很虚,没有焦点,视线明明已经碰到她,却好像在梦里,虚无缥缈。
佟因坐到他的床边,垂眼看着他,触碰到他白的近乎透明的肤色,视线不忍地稍微挪开:“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
李追玦若无其事地撑着坐起来,分明听见她的话,却恍若未闻地捞起她的手,目光触在冻干裂的皮肤上:“痛吗?”
佟因抽回手:“没你痛。”
她埋怨他扯开话题。
他轻眨眼睛,垂下时在眼底遮出一小片阴影,他不容拒绝地把她的脚捞到床上。
受了伤,可动作却依旧干脆利落,他三下脱掉她的鞋袜,看见脚底血肉模糊的水泡,他视线凝固在上面,要从血肉之中看出她一路的经历。
佟因抽了抽没抽出来,无奈道:“没什么,不如关心关心你的伤?你那不是普通的刀剑伤口吧,是法术伤的?”
她虽然路上受了点苦,但不会死,看他那苍白的面色,好像他才是要随时仰头死过去。
谁知道他继续不听不管,变本加厉地用指尖撩开她裙子的下摆,布料被掀开露出脚腕,上面的皮肤被寒风吹得干燥皮肤皲裂,伤口纵横交错透出血色。
“没……”她想把裙子拽下去,被他按住,用视线唬她。
那种不满和埋怨,无法被层层叠叠的安静压住,要霸道地突破重围,蛮横无理地发泄出来。
佟因:“……”
夫诸说他很高兴?她怎么没看出来,总觉得他恨不得把她打包塞回药园里。
他见她乖乖安静下来,继续撩开他的裙摆,从脚腕、小腿、膝盖、大腿,视线一路顺着往上挪,在那些伤口处游弋,似乎要跟着溶进去,把她看个仔仔细细。
可他还要再往上,再上就要到他不该看的地方,佟因终于忍无可忍地把裙子拽下去:“你想干嘛!?”
耍流氓吗?耍得这么光明正大?
被她喝一声,李追玦无声无息抬眼,在门口灌进来的风中显得幽远,眼角眉梢就刻着“我就看看”四个大字,简单到让人不忍苛责,好像她才是那个思想污秽的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掀人裙子掀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亏她是现代长大的人,能让他看到大腿,换做是本地的姑娘,估计立马一巴掌呼过去了。
“别随便掀女孩子的裙子,知道吗!?”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跟他解释这个事情的重要性。
李追玦平静地回视她,大概没听懂她的话,神情很淡很淡,风能把他吹散。
“对不起。”他很认真地说。
佟因在他的自责中愕然。
他伸出指尖,在她腿上的伤口处轻碰,要把这一道道错综复杂的伤口刻进心底里,谨慎地记个几辈子。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他说。
第38章 当真
这大概是李追玦第一次道歉,生硬和等待显而易见。
让佟因感受到被诚恳对待,又未免觉得他小题大做,笑道:“我不怪你。”
他目光轻转,“我帮你上药。”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拧开后是透明的膏体,他斜着盒子,指尖一转沾上膏体,再认真向她投去目光。
佟因被他视线逼得无奈,拉开些许裙角,只露出膝盖以下:“其实我能自己来。”
他一言不发,把所有的专注放在她的伤口处,指尖分明抬起,又生硬地停顿在半空。
佟因望着他脸,微微侧着,黑如漆墨的眼珠一动不动,好像这是什么值得他反复纠结的大事,他凝滞地说:“已经上过了。”
“啊?”佟因没听懂,瞥见他抿直的嘴角隐隐约约露出不高兴的端倪。
“已经上过药膏了,谁替你上的?”他视线依旧望着伤口,十分仔细才能看见上面隐约的透明药膏痕迹。
佟因一点印象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伤口已经上过药膏:“可能是我昏睡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替我上的吧。”
“小男孩?”他目光倏尔一抬,“哪个?”
后面两个字的口吻已然掺杂了不快,无端的克制。
佟因打量他苍白的眉眼,忍笑咬嘴角的下唇,故意勾他下巴,“是不是很酸?”
他眉头忽跳,“酸?”
“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您老都两百岁了,还跟小孩子计较。”佟因真想笑出声来,但顾及他的性子,深知若是此时笑出来,他铁定就生闷气了。
他暂时还是个伤患,就不刺激他了。
李追玦很严肃:“魔族和道族的年龄不能以外貌判断,你被骗了。”
佟因抱着膝盖,不以为意:“既然上过,那就不上了。”
他却斩钉截铁拒绝:“不行。”
然后拉她的腿,多此一举在上面覆盖一层,好像要把之前膏药的痕迹彻底掩盖掉,为此,他还多抹几遍,恨不得把所有的药膏都涂上。
佟因懒得纠正他举动,任由他在她的伤口上“捣乱”。
他侧着头,专心致志敷药膏,满足他对于医者仁心的幻想。
佟因发着怔,总觉得这个画面太久没见到,希望能一直看下去,她听到帐篷外有不小动静,要扭头去张望,忽而被他按住,克制着情绪叫她:
“别看。”
晚了些,佟因还是瞥见些许,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动静挺大,拖着那么多尸体在帐篷口进进出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
尸体有穿道族衣袍的,有魔族衣袍的,也有普通人,大概是沿路捡来不少。
她重新看向李追玦,他凝眉回视她,手里捏着药膏盒子,好似失去一切兴致。
“无所谓的,我路上见多了,早就习惯。”
佟因明白他在想什么,“尸体而已,我还见过一路走一路死的流民,就在我面前栽倒,在我面前失去呼吸,还见过人们百无禁忌地踩上去。”
战争时期,最不值钱就是人命,和平年代死了人,要做葬礼,要出殡要下葬,现在运气好的黄土一埋化成尘埃,运气不好的,尸骨无全。
生前都活不下去,谁还在意身后事。
李追玦无意识转动手中盒子,打开合上,下一秒又要打开,或许是盒子不听话,又或许是他急躁,怎么也打不开,他烦躁丢一边,摔得七零八落:
“你听到什么?”
“什么都听到过,挺好玩的,听多了总觉得讲的那个不是你,”佟因用轻松的语气说,“不过本来就不是你,是他们想象中的你。”
果然,他视线霎时扫过来,“别担心,很快会结束。”
佟因被他一句话弄得紧张:“你现在是要回富贵村吗?别回,会出事,让魑出来吧,不要回去了,我通过一些途径知道富贵村是一定会覆灭的。”
小说里的大结局,富贵村确凿无疑覆灭了,这是书中的世界,她相信除非主线严重偏移,否则村子该覆灭还是得覆灭。
据她所知,主线一直在进行着,除了她作为女主没有跟原男主走感情线外,剧情线根本没偏,所以结局显而易见。
李追玦没问她通过什么途径,又似乎心里也清楚村子的下场是什么,他很平静:“半个月后,天灵族会带着我母亲的骸骨在富贵村见我。”
佟因深呼吸,咬牙切齿:“这是鸿门宴!他们专门对付你!”
用李追玦母亲的骸骨对付他,这是所有天灵族都知道的事情,也是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把骸骨还给他。
有他母亲的骸骨在手,他们还用担心李追玦不乖乖就范?
可悲的是,即便知道天灵族是什么目的,他们依旧无法改变,无力感笼罩了她,让她深深地感觉到在绝对的势力和强硬面前,个人的力量多么渺小。
蚍蜉撼树,莫过于此。
“我知道。”他答。
佟因拽他的袖袍,把他的视线拽过来,几次三番张了嘴,最后还是把齿缝中的话咽回去。
但他什么都懂,清淡地靠在床头,“你问,我不生气。”
这个问题太自私,她说不出口,最终化作一句话:“我陪你去。”
李追玦感觉到这四个字的力量,能穿透无数藻饰的话语,以最简单纯朴的字句拨开层层厚重迷雾,在黑暗中洒进丁点光明。
他不贪婪,丁点足以让他满足,让他为了这对于旁人而言不值一提,但于他而言是唯一的光明献出一切,并且甘之如饴。
声音不自觉便哑了,“为什么不问,你若问了,我或许愿意放弃,你不喜欢战争。”
佟因连忙掐他的脸颊,凶巴巴道:“别说了!麻烦坚定点好不好,你明知道我受不住诱惑,你这样说,我会后悔。”
她嘀嘀咕咕:“我没那么伟大,心里时时刻刻想着独占你,你怎么还说出来了,我能收回刚刚的话吗?”
李追玦反常的平静:“我想复活她。”
那个“她”,自然指的是他的母亲。
佟因掐他脸的手,认真地盘腿坐着,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讲述自己的过去,罕见而珍稀,她尊重他。
“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他眉眼缠绕着不解,好似烟雾缭绕升起时的渺茫,不知终点,所以四散而逃。
“在我出生之前,她便知道我是魔子,她该把我掐死,事实上,我的生父在我刚出生时做过这件事,被她从他手中夺出来。”
李追玦回忆着曾经的事情,声音一字比一字低,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几乎能被风吹散。
他一字一句,缓慢道:“你出现之前,这个世界很无趣,两百年时间已经足够长,永生毫无意义。”
佟因忽然明白他祭祀、还有处理村子事务时的那种神情。
正因为抗拒着一切,所以看人看物,只有游离的疏远感,这世界发生任何事,于他而言不过隔岸观火,或许偶尔还有点黑暗,恨不得火越烧越大,最好烧到他这边的岸上,把他也烧成灰烬。
他倏尔直视她,嘴角藏不下情绪,浓郁得要溢出来,他压不住,干脆释放:“后来又觉得命长似乎并无不好,局已经布下,一切没有回头路。”
火烧到他的面前,火舌已经燎着他的衣摆,他拥着她,再想退缩时,发现四面八方已经烧得热烈。
“就算有回头路你也不会回头,你若不问清楚你的母亲,走了回头路心结还是在,况且骸骨在天灵族手中,你不可能安心,只会过着表面安稳,实则煎熬的日子。”
这也是为什么她不阻拦他,他不是附属品,他有自己的目的和想法,有自己的追求和执着,即便这个追求有些偏执和钻牛角尖。
这个牛角尖只有钻下去,钻到底,才会发觉自己钻了牛角尖,才能与自己和解。
他闷声不吭,似乎默认了她的说法。
佟因想了想,拽他:“你会不会有事?”
她甚至不敢回想,小说里的反派是什么下场,反正没什么好下场。
李追玦道:“我给你留下的地图,有没有带过来?”
佟因回了她之前醒来的帐篷,从包袱里拿出折叠的地图,再回到李追玦的帐篷中。
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被子,给她缠上,裹着她一起趴在床上,他指着地图上的路线,告诉她:
“我们现在在这,这是富贵村,你不喜欢道族便跨越这个区域,到魔族的区域领地,你的模样早在魔族内部传遍,他们认得你。”
佟因越听越气,一把捏他的两腮:“你又来!”
可碰上他的孤寂目光,佟因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你……我哪都不去,别告诉我,我不记得。”
她分明赌气,李追玦这副安排身后事的架势让她烦躁不安,恨不得把他剁碎了带走,别去什么劳什子富贵村。
“你必须记住,而且清清楚楚,即便没有地图,在脑海里也要记清楚路线,”他逼视她,“我需要无后顾之忧。”
他的后顾之忧从来都是她,不安排清楚,不把任何可能想到极致,他无法迎战。
“这一片,都是我的地方。”他划拉地图。
佟因木着眼看他圈出大半个地图,“都是?这么多?”
“嗯,以后都是你的,以后,你喜欢哪里住哪里。”他笃定,丝毫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
佟因目瞪口呆:“……”
一下子拥有世界一半的地皮是什么感受?
她双手捧他的脸,煞有介事吓唬他:“那你可别有事,不然我拿着你的地你的钱,给你戴无数顶绿帽子,逍遥快活!”
他微微撑大狭长的眼睛:“绿帽子?”
“就是找小白脸。”佟因继续唬他。
他眼睛更大,茫怔片刻后,眼底透出一丝烦躁,他强行压下情绪,闷声应她:“嗯。”
沉思片刻,又觉得不甘心,“若我出事了,这是你的权利,但是商量一下。”
佟因惊讶他这个反应:“啊?”
他这是当真了?
“别找太多,也别忘记我。”他声音沉闷得怎么也捞不起来,眼角眉梢沾染上驱不散的烦闷,又偏偏压抑着情绪,勉为其难地接受一切。
佟因又气又笑:“……”
这人傻不傻,开玩笑还当真了,为难成这个样还答应她,是多怕她忍受不住孤独?
第39章 孤独
住在营中的几日,佟因跟着李追玦工作。
他很忙,那些沿路上拖回来的尸体由他一一复活,变成一个个刻板的活死人。
他总是觉得她胆子小,会害怕,不让她看,是她偷偷溜进去,看见他像个巫师,在月夜下吟唱,声音像海妖,那么悠远缭绕,他身上免不得沾些阴森诡谲。
在她眼里却不可怕,换个角度看,或许他给了这些死去的人另一次生命,若是有幸,两百年后恢复神智,就是另一段人生。
她也没闲着,带小白跟着夫诸给人治伤,一开始她没什么经验,又觉得伤口血肉模糊不忍多看,做得多了就会麻木。
断手断脚,挖心缺肾,一只眼睛掉出来还勉强粘连着肉,她开始习以为常,把他们当作恐怖片里的角色,面不改色地把眼珠按回去,再给伤者上药。
她从累累伤痕中看到战争的残酷,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偶尔会发呆想想,将来史书的字里行间会不会出现她的身影,或许是个无名氏,被时间和墨水掩盖,又或许是作为另一个怪物,被后世描述成三头六臂,满嘴獠牙。
李追玦很忙,白日深夜陀螺似的转,大小事务都需要他处理,后面的“鸿门宴”也需要布置。
就他这样忙,每日还是会抽出半日的时间陪她,一次洗头被他撞见。
佟因总觉得他瞥见的那一眼,隐约有种不清不楚的惊艳,好似活了两百年,没见过女孩子洗头。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决定每日来帮她洗,她解释过,头发这样长,不需要日日洗,他嘴角一抿,所有的执着藏在那抹直线里,横冲直撞不管不顾。
“风沙大,容易脏。”他随便找个借口。
于是她的头发归他管,她只需要侧着脸伏在他的膝头,任由长发垂落,他从盆中捞起水给她细细地打湿,冲洗。
每日如此。
他把这事当作日行祭礼,过分严肃,若不是她拦着,或许他打算洗手焚香再给她洗。
佟因耳朵贴着他的大腿,从这个角度能清楚望见他低垂的眉眼。
大概是绝无仅有的珍宝才值得他这样对待。
他指尖很凉,热水也无法把他热起来,这样的十根手指,从发根轻轻揉到发尾,又挪回发根周而复始地揉洗,往往能洗个把时辰。
佟因很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洗头,换做是理发店的店员这样给她洗,她铁定郁闷,耽误多少时间,她自己洗头一顿揉,抓出泡泡来便冲洗干净,也就十来分钟的事。
她抗议过,他置之不理。
注意到她的目光,李追玦视线稍偏,与她对上。
她从他眼中看见辽远的静谧,大约是在享受这一段时间的闲适,享受普通人的生活。
明明对她而言,这事太稀疏平常,以至于她懒起来恨不得把头发剪短,从此洗头只花两分钟,把这个想法给他说了一次后,遭到他强烈的抗议,好像她在糟蹋自己。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帮我洗头。”她真的忍不住问他。
明明他自己也有头发,别搞得好像他秃头了,在向往有头发的人。
“干净。”他随口一答,手指在发间缠绕。
“那时间能短点么?一个多时辰呢,你不累吗?”虽然她趴着不会累,但是一个多时辰不能动,也确实是煎熬。
“不能,洗不干净。”他义正严辞,好像她的头发上有一吨尘埃,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清洁。
佟因暗暗翻个白眼:“一个多时辰,头皮都要破,就是泼了一斤油,也能洗干净了。”
他眼睫轻抖,在眼下遮出的阴影也在抖,佟因觉得他这个小动作是心虚,但他从不承认。
而且模棱两可:“是吗?”
他摆明什么都清楚明白,在她面前装傻,装傻也就罢了,还要把她也当作傻子。
佟因懒得跟他计较,继续伏在膝头任由他折腾,其实也舒服,他那样轻柔,恐怕所有的耐心都放在她的头发上。
她不知不觉睡过去,不知睡去多久,只知道她睡下的时候是大下午,阳光还盛着,醒来直接到晚上,成了夜间。
而他——还在洗。
佟因:“……”
这人分明是看她睡着了,觉得不洗白不洗,偷偷摸摸继续洗下去。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眼睫又抖。
“够了吗?”佟因皮笑肉不笑,“头皮要破了。”
李追玦毫无悔意地“嗯”一声,才把她头发挤干,这个过程又持续了一刻钟。
佟因用布卷着头发,把头抬起,一望那水盆,气得险些仰倒晕过去:“我要秃了!”
她的头发掉了那么多!足够她五日掉的量!
“你太过分了!”佟因气得鼓起脸,“我今晚就把头发剪了!”
他眉间一跳:“不行。”
“你没头发吗?”她质问他。
“有。”
“你可以自己给自己洗啊,你洗一整天都没人管你,”佟因从字缝里挤出话来,想了想又担心他真的洗一整日,怕是不到中年就要地中海,连忙补充,“你也不能洗太久。”
他慢条斯理地擦手,道:“我不用洗头。”
佟因挑眉:“不用洗?你头发两百年没洗?”
大约是理所当然,他显得安静:“我有清洁术,不用水洗。”
佟因:“……”
只剩下一张木着的脸。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用清洁术?”佟因维持着假笑。
他清淡地瞥她一眼,干净直接的视线,生来自带一份无辜:“忘了。”
佟因:“……”
阿!好气!
忍不住了,佟因捞起水泼他,他大概没想到她的“攻击”来得这样突然,脸上湿着时,他的无辜里染上惊愕。
或许于他而言,这是另一份快乐,他的反击也让佟因猝不及防。
当她的周身忽然升起无比庞大的水柱时,她傻了,被水浪包围卷席着,漫湿了一地。
水浪退下,留下浑身湿漉漉的佟因,她嘴巴一张,咳出一口水:“李追玦,你完了。”
她玩的是泼水,他直接来个海浪,玩这么大。
佟因卷着干布离开李追玦的帐篷,迎面碰上走过来的夫诸,他扫她一眼,又望一望溢出水来的帐篷,问:“出什么事?”
“没事,洗头。”佟因丢下四个字,钻回自己的帐篷中。
夫诸走到李追玦的帐篷前,水还在往外淌,里面毫无动静,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下定论:她大概是用洪水洗的头。
他迈步进去,环顾一周看不见庙主的身影,最后在浴桶里找到泡在水中的庙主。
找到时,浴桶盖着盖子,夫诸找了整个帐篷找不到人,才找这些能藏人的地方,本来只是循例找一找,他没想过庙主会在里面。
所以看见时,夫诸手中的浴桶盖子哐当掉在地方,咕噜咕噜滚出他心底震惊的声音。
“庙……主。”
李追玦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泡着,在望着水面发愣,好像水面的纹路刻画着世间真理,值得他研究一辈子。
夫诸的声音惊动他,他从浴桶中抬头。
夫诸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小孩子的玩闹出现在庙主身上,诡异得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自家庙主,他哑着嗓子:
“好玩吗?”
李追玦起身,身上的水汽在离开水面的瞬间蒸发干透,他跨出木桶,算作回应地应一声:“嗯。”
夫诸:“……”
他想提醒一下庙主,两百岁不算幼年。
这句提醒,最终还是淹没在唇齿之间。
最后几日,佟因都待在自己的帐篷里,李追玦越发忙,也没有再来缠着她洗头,他需要布置的东西很多。
她也做着自己的事情,继续给魔族们帮忙治伤,越接近日期,便越发感觉到营中厚重的情绪,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紧绷,让每个人绷紧脊背,用生命做着准备。
出发前的一夜,她也做好充足的准备,他们要在今日黎明,一天之中最黑的时候悄悄进入村子里,打探好形势之后再退出来。
所有人整装待发,李追玦忽然拉着她登上附近的山。
这是一个很冷的夜晚,山水风尤其大,拽着她的黑色斗篷,甩出风的弧度,猎猎作响。
“你看。”李追玦提着灯笼,牵着她的手,幽暗飘忽的烛光让他的神情几乎隐在黑暗中,只要稍退一分,就要彻底被黑暗吞没。
佟因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村子的方向。
忽隐忽现的弯月下,一片广阔的空间,绕山而建的村子显得渺小,如浪潮中的一艘小船,被风浪拽得摇曳,稍有不慎便要被浪潮撕得七零八落。
浪潮,是天灵族的队伍。
她从未见过这样浩大的场面,飞船与人是一片无尽的战争海浪,凝重而肃穆,他们朝着血的方向,像入鞘的刀剑,藏下锋芒和尖锐。
他们的旗帜在风中激烈地张扬,燃起的烟火烧得壮烈,火舌在张牙舞爪,烧出他们党同伐异的决心!
只要时机一到,便要拔剑出鞘,剑指敌方!
佟因看见了曾经电视剧里才会看见的悲壮场面,富贵村在这样庞大的队伍前,渺小得不堪一击。
她手心出了汗,为今晚的行动生起无端紧张。
明明预想过这样的场面,可真正直面这样的锐利,还是让人震撼得心如擂鼓。
“害怕吗?”李追玦问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垂着头没吭声。
他拉她席地而坐,面向着尖锐,“多看看,看多就不会怕。”
佟因下意识靠着他的肩膀,把脑袋贴紧他,想从他的肢体中得到一丝安全感。
过分浩大的场面会让人生起生命渺小感,好比看宇宙的纪录片,感觉到世界的广阔,能让人暂时忘掉苦恼。
或许是同样的作用,又或许是李追玦紧扣她的手,感受到他的安静和镇定,她似乎不再害怕。
她应该也是孤独的,现代人的孤独是藏在娱乐和繁华之中,剥去一切的外表,暴露出底处的寂寞。
这种孤独与李追玦不同,又有种微妙的类似,他的孤独过于直接,以至于他的孤独中带着一份容易满足的简单。
在高峰之上,互相依偎着两人,闷声不吭地望着前方,在广阔辽远的大地,悲壮和激荡之中,两个孤独的灵魂互相慰藉,安静无声地缠绕着,在意识里,在现实中。
“陪我坐一坐,就坐到黎明。”他迎着风说。
佟因看着他。
李追玦似乎在说服她,又在说服他自己,情绪克制着压抑着,声音是证明:“我不贪心。”
佟因脱口而出:“如果我贪心呢?”
他的情绪是隐晦的,能被风带走的,却骗不过她——他从未这样用力地握过她的手,像要把她的掌心和手指融在他的手掌中,贴一辈子。
其实,他也是贪心的吧?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讨厌一天的清晨,仿佛那不是光明,而是毁灭。
第40章 破晓
“这里,到这里了,快烧啊等什么!”
“这家搜了吗?”
“好像没?”
“还不快搜,别把钱财给烧没了!”
村子里,一群村民用白布捂口鼻,手里握着火把,就那么一丢,火光乍起。
半个村子陷入火海,在将亮未亮的天色中,烧出一抹壮烈的红,在嘶鸣的狂风中摇拽。
当初天灵族围村的消息一出,大部分村民出走,剩下来的只有十人不到。
其中一个男子把一个火把塞到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子手中,“你来扔!”
女子身穿斗篷,脸上沾上黑烟,白布遮脸,他们并不记得村民里有这样一个女子,狐疑已经攀上心头,不管什么身份,拉到一条船上才是要紧的,他们不嫌人多。
佟因捏着火把,被四处窜起的浓烟呛得呼吸困难,她感受着炙热的温度,看见村民把屋里的钱财搜刮干净,一箱箱拖出来。
李追玦和天灵族两方还没打起来,村子里先要毁个干净。
半个时辰前,黎明还没到的时分,李追玦察觉到天灵族的动向不对,把她独自塞进通往地窖的地道。
从木屋出来时火还没烧起来,破晓前的天黑得如同罪恶,怎么也拨不开洗不净。
村民们来了人,嚷嚷着打算烧木屋,她担心木屋烧没之后地下的地窖会暴露,连忙用烟灰抹一脸,又用白布包紧,装成村民从一边的树林迎上他们,告诉他们木屋已经被她烧了。
她在门外点了火堆,那些村民看见火光和烟雾,不疑有他,带着她一起去往下一处。
尔后佟因才知道,原来这些村民,是要把整个村子烧完。
“我们受李追玦压迫久了!这个破村子早该毁灭!都给我烧了!这样我们就自由了!”
带头的村民赤红双眼,怒瞪佟因,“你怎么不动手!?”
佟因平静地抬眼,把火把丢进被搜刮得空荡荡的屋中,在浓艳的灼热里,她看见村民癫狂的愉悦。
“走,烧山神庙!”
“估计藏着不少好东西!”
“等天灵族把魔子擒了,我们就恢复自由,到时候这些钱财足够我们在外逍遥,之前早早出村的人真是愚蠢!”
“烧你的屋,别在这吵,很烦。”一道女声响起。
佟因瞥去一眼,刚开始没认出来,多几眼才知道是沈沛儿。
居然回来了,大概是天灵族带回来的。
沈沛儿扫众人一眼,很冷酷:“别忘了我说的话,太阳升起之后,李追玦就会跟天灵族打起来,我们时间不多,明白吗?”
“明白。”
或许她的身上代表着天灵族,村民们都听信于她。
沈沛儿很满意,打算转身时后顿住,说:“如果见到那个佟因,你们把她逮我面前,我有账要跟她算。”
“知道了。”
佟因悄无声息往后退一步,坠在后面望他们上山的背影。
他们急不可耐,几乎狂奔着要上山,步伐里压不下惊乱,他们也担心李追玦随时打进来。
她在心里担心着魑,默默跟上去,村名们势如破竹,哐当撞开大门直冲而入。
一片荒凉,没有活死人随侍,没有魑的动静,连那群猫都消失不见,这里似乎剩了个空壳,被寂静淹没。
村民们横冲直撞翻箱倒柜,佟因借着混乱的机会,一间间厢房去翻找,找一整圈,没有任何魑的踪影。
“你,快去帮忙!”有个村民急吼吼地冲来拽她的手臂,兴奋得面红耳赤。
佟因被他拖拽着,踉踉跄跄到了地点才知道他们要搬李追玦的藏宝库。
里面的东西全是金银珠宝,法宝被李追玦尽数拿走,这些金银俗物他动也没动,一概留在庙里,落满灰尘。
村民们疯一样扑进去捞,恨不得此刻生出六只手,好把全部揽在怀里。
沈沛儿也是其中一个,她捞着东西,忽而顿住陷入沉思,片刻后她站起身道:
“不行,不能这样拿走了。”
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她又吼一句:“这些钱总有一日会坐食山空,与其等花完,不如我们继承了这个庙,我们来当这个庙主?”
这话太疯狂,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干巴巴地说:“这些钱我们一辈子花不完。”
沈沛儿的讽刺直接而干脆地送到每个人的面前:“这辈子花不完,你的后代呢?你的百子千孙呢?你能一直花不完吗?”
他们在沉默中挣扎,气势倒弱下去:“你有李追玦那样的能力?”
“我身后可是天灵族。”沈沛儿笑意森森。
佟因不知道他们最后的决定,在他们猩红着眼睛商讨大计的时候,悄无声息退出山神庙。
迎面撞见上山的人时,她垂头装作没看见,直接往山下走去,她要找魑。
那人一把抓她的手臂,“因因!”
周巫不可置信地压低声音:“你怎么在这?”
佟因压下无奈,掐嗓子道:“你认错了。”
她要走,被他死死拉住,左右张望两眼,把她拉到树后藏着,“别怕,我不会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追玦在哪?”
佟因静了瞬间,抬头看周巫,他脸上也被浓烟熏黑,乍然一看险些不认得,只有隐约的轮廓透露出熟悉感。
事到如今,她心里生出许多复杂感,顶着毁灭的压力,似乎跟他也有着同病相怜,“快走吧,要打起来了,若是还留在村子里,你一个普通人会被波及。”
周巫似乎没想到佟因会这样说,惊讶一瞬之后松开拉她胳膊的手,“你变化真大。”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无处可去可以回来我身边,随时给你准备着一份行囊,大战结束的那一日,我在村口南行一里地的地方等你,等你两日。”
佟因不知该怎么评价周巫,能感觉到他这番话是出于十多年来对原女主的亲情。
原男女主的感情线被她强行改变之后,周巫没有爱上她,于是剩下一份若远若近的情谊,这份若远若近反而恰到好处,让她生不起从前厌恶的念头。
她摇头不语,他也没吭声。
时间不多,佟因最后决定问他:“你知不知道……魑在哪里?”
只要找到魑,就能躲回地窖里。
周巫情绪不明虚虚抬起手,指向山下的方向:“在集市。”
“谢谢。”佟因立马就走。
“别去了,没用。”
周巫的话让她回头,“什么意思?”
“天灵族的人也在那边,上个月随侍被天灵族清理完,你找的魑……”
佟因在他隐晦的字里行间琢磨出一种可能性,她呆在原地,声音忽而干涩:“什么?”
“或许她没想过天灵族会这么大胆直接冲进来,上个月她被天灵族逮住挂在集市,大概已经死了很久,尸体都快风干。”
后面的话佟因没听见,她飞奔冲下山,穿越肆掠的火海,在左冲右突中到达曾经熟悉的集市。
恰好是那一瞬,天彻底亮了,初晨微弱的阳光破开所有黑暗。
伴随阳光乍现的,还有如海浪般的声音——“杀魔子!灭魔族!魔子我知道你在村子里,你再不出现,我们便炸了这村子!”
激愤的口号充斥整片空间,是严防死守的天灵族。
佟因在绝对的理智和愤怒的疯狂中权衡,情感总是冲动的,只是她的冲动被人强硬拉回去。
被突然出现的李追玦拽进旁边一家暂时完好无损的屋中时,她似乎从人海中瞥见了魑的身影。
被吊得那样高,风一吹如木偶般摇摆,僵直的四肢如此陌生,让她不敢相认,可那个发髻,她亲手给她梳的发髻,证明着一切。
一双手按她的后脑,无声地遮盖她的视线。
佟因闭上眼睛,无力地紧靠李追玦。
“别看,别听,”他的声音再没有从前的清淡,隐含一份不易察觉的情绪,“我能救她。”
佟因拽着他的衣袍,声音嘶哑不像从她的口中吐出:“她还在等我的答案,我的糖葫芦还没给她……”
魑那么想知道她的出身,那么渴望被家人接纳。
“我能救她。”
李追玦一声声安抚。
方才的那一眼是噩梦,她这辈子也不愿意再回忆,她用尽所有力气哀求:“救救她……”
“好。”他答应。
“走。”他拉她,静悄悄从集市离开,无人发现。
天地开始动摇,隐约有飞沙走石的巨响,李追玦护她的头,一路往木屋的方向走,天地动摇,像突然复活的野兽,他们就踩在巨大野兽的背上,野兽抖动身子,把人们抛起又落下。
她几乎站不稳,若不是李追玦捞着她,能被地动抛到高空。
夫诸和小白也在,往后,还有大批的魔族在等待着李追玦的指令,蓄势待发!
她在缝隙中看见未见过的强光,好像天边的极光,惊心动魄——天灵族开始无差别攻击。
修道者的轰炸扬起万丈尘土,铺天盖地,初晨的阳光被一波又一波的尘土淹没,天好像变回了深夜,浓郁得化不开的深夜。
李追玦把她带到地窖里,巨大的声响在上面轰动,炸得人耳鸣。
地窖并不牢固,几次炸响开始摇摇欲坠,从缝隙中滚出沙石来。
“在这里等我,像之前那一次一样。”李追玦把她按在椅子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好像听不清楚他说话,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他的声音,她只能望见他的嘴一张一合,“你说什么?”
“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
“我听不见。”
她着急起来,去抓他的斗篷,害怕他就此离去。
李追玦深深望她,一如从前,在掉落的沙尘中平静着,他不舍地替她扫落头发上的沙尘,替她擦去脸颊上的黑灰:
“你没等到我,就去药园挖一下花树下的土,我在那里给你埋了东西,你记得去看,你要记得怎么走,别弄丢地图。”
佟因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唇,隐约看见“花树下”的口型,别的猜不出把她眼泪生生急出来:“你说什么!”
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要把这些话刻在她的脑海中。
“你写出来好吗?”她拽他的手,扒开他的掌心,要他在掌心处写字。
她乱得心慌,方才看见魑时强忍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沾上尘土,变得浑浊。
“你写啊!”她哽咽拽他,把掌心往他手里送。
李追玦擦她的眼泪,他的目光很静,能突破这一片混乱,把世界的范围缩小到就他们彼此二人。
越是擦,眼泪越是掉得凶,佟因猜不透他到底打算怎样,看见他又吐出两个字的口型,隐约猜到是“别怕”。
她拍开他的手,死死拽他衣袍,冲他吼:“我不管你说什么,你给我活下来!不仅活下来,还要救回魑,你们都要活下来!”
从他漆黑麻木的眼里,佟因望见了在悬崖走钢丝的决绝,尽管稍有不慎便会坠落,他并未反悔过。
只是这份决绝里,他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一份不舍。
李追玦从前大概是无畏无惧的,于他而言死亡与永生大约并无区别,现在又产生了区别,这份区别让他犹豫、迟疑,让他无法豁出命去跟天灵族斗。
佟因抹着决堤如洪水的眼泪,“你别——”
他的吻覆下来,似乎混着血与泪,又在唇齿之间尝到沙石的腥,她分不清楚是她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是她的温度,还是他的温度,又或许两者并无区别。
他好像要把生命融进这一个吻里,把所有献祭给她,包括思想和灵魂。
这一吻过后,他会剩下一个孤独的躯壳,等什么时候找到她,再从她的灵魂中取回他的那一份。
至少此刻,他与她融为一体……
第41章 认识
李追玦走了,走之前在佟因的手心中留下只言片语。
他说,若是他回不来,别忘记他,但也不要跟外面的人说认识他,尽量划清一切界限,越远越好,最好说从未认识过他。
他把他当成了灾星,仿佛说一句认识他,就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佟因再不愿意,也在他坚定的目光中妥协,他对这件事很执着。
李追玦把小白留下来,他赋予小白保护佟因的任务,还留下一个保护地窖的结界。
即便天崩地裂,也砸不塌这个隐秘的地窖。
佟因跟小白背靠着背,互相给对方一个依靠。
她能从它的脊背中感受到隐忍不发的不安,她强撑起来,抹干眼泪安抚它。
一个不安便罢了,两个一起不安只会迈向毁灭。
就在她以为这样的情况会一直持续的时候,夫诸带着纸币转头回到地窖,用颤抖的视线望着她,仿佛在跟着炸响一起轰鸣。
佟因接过他手中的纸,上面写着他的问题——“查到了吗?”
她呆在这四个字里,良久的无言后,才提笔在纸上写,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字能如此难看,抖出歪曲的线条:
“魑是荒山山妖……”
夫诸嘴角绷成直线,情绪都隐含在一个眼神中,他写:“我把她当作家人。”
佟因起身,安慰地抱了抱他,谁知道却一发不可收拾,他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震耳欲聋中哭泣,哭弯了脊背和坚持。
佟因感受着他的热泪,从储物袋中掏出他之前塞给她的糖葫芦。
他捏着糖葫芦转过身去,一个大男人的哭泣总不愿意让别人窥见,他的肩膀无声战栗。
在他长久的生命里,他的身份已经足以让他明白,这辈子他会一个人走过,可一百年前,面容冷淡的李追玦炸掉锁灵塔,烧毁天灵族药园,把孤独无依的他和魑带到这一片土地上。
从此,他有了一个家,一个很平淡冷清的地方,他跟魑虽然互相看不惯,可比起从前的孤独,他早已认可她。
佟因来之后,这个家变得热闹起来,然后……他更无法舍弃这个地方。
他情绪涌动,忽而瞥见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上面写着:“相信李追玦,他能救她,你们都是我家人。”
“这些是荒山的土,我本想交给她,现在我交给你。”佟因把一个小布包递给他。
夫诸默默接过纸和布包,把情绪忍耐下去,艰难道:“把庙主给你的避水珠戴好,结束之前,记得不要从通道出去。”
给她看过后,他把这张纸细细叠起来,放在衣襟之下。
佟因望着他毅然离开的背影,从储物袋里摸出李追玦曾经送给她的避水珠,回头,看见藏不住惶恐的小白在用眼神安慰她。
外面大概打得天崩地裂,她眼睁睁看着地窖塌陷压在结界上,从一个立方体的空间变成了圆形,被挤压的压抑感,让她蜷缩在椅子中。
跟小白对视一眼,又麻木地互相撇开,阴影压在他们的心头,谁也没心思开口说一个字。
她茫然地抱着自己,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后果,最终好似哪个都有可能,让她陷入绝望。
李追玦离开的第一日。
她和小白都没心情吃东西,尽管地窖里的食物和储备足够他们两个使用几十年的时间。
地面上的动静似乎更大,她在地下能感受到冲击的余波,把结界震出了水浪一般的纹路,她无时无刻都在担忧这个结界或许随时破掉。
不知是不是幸运,结界熬过了第一日,没有破开,他们依旧被困在逼仄的地窖下,茫然地等待着结果。
李追玦离开的第二日。
不知道他是否动了手,灵力的波动卷开了结界上的些许土块,出乎意料地给他们露出些许外面的光线,可外面也很暗,她拼命地扒在结界上,期望看见外面的情况。
但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漫天的灰尘和乍然闪过的强光,以及灵力波动。
她本以为这个小洞会越来越大,还忧心会被天灵族发现,谁知道下午便被另一阵灵力击来一大波泥石土块,再次把他们的结界掩埋。
李追玦离开的第三日。
她跟小白紧靠着取暖,这日他们吃了些东西,小白很留意外面的动静,会心浮气躁地从灵力的波动分析是谁的攻击,但她总觉得它判断错了好几个。
它似乎比她害怕惊慌,听到什么大动静,总会用失措的视线望着她。
他们用纸交流,小白问她,他们会不会被永远掩埋在地窖下。
结界并不妨碍他们出去,真正妨碍他们的,是结界上压着他们的泥土。
小白判断,根据这几日来的震动,掩埋他们的土层或许已经达到五六丈高,即便是它用尽全力去刨,还没一半就会被上面的泥土压回去,最后压死在结界上。
她肯定地告诉它,李追玦不会有事。
第四日第五日,在地窖下的生活其实很枯燥且乏味,日复一日。
其实她准备物资时,就考虑过这个情况,在物资里存了许多话本玩物,但是此时此刻,谁也没那个心情。
他们经常在睡梦中被异动惊醒,然后彻夜难眠。
记不清是第几日了,只觉得这一仗打得很漫长,漫长得让人失去所有耐心,漫长得让人心麻木,彻底陷入虚茫之中,意识模糊。
最后一次被巨大的异动惊醒,这次却非比寻常,地动把她整个人抛起来,砸在上面的结界上再摔回去。
摔得她浑身七零八落,一度爬不起来。
小白变成本体挤满整个结界,把她护在身下,才在接下来的几次震动中,没有被摔死。
这次过后,是长久的死寂。
自从习惯了每日每夜的轰鸣后,乍然回归到一种极端的平静中,会让她恍如隔世,她尝试张了张口,吐出一个音节的音量把她自己吓到了。
她怀疑耳朵要就此废掉。
“因因,”小白也喊了出来,“上面好像停了。”
佟因揉着自己摔得全是淤青的手臂,咳了一声没说话。
她其实开始紧张,这次的异动似乎是尘埃落定前的最后一击,昭示着战斗的结束。
因为后续再无动静。
她再一次吃不下东西,日夜等待着李追玦回来把他们从土里扒出去,然后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
她被自己的想象击倒,期盼了好多个日夜,做梦都是这个画面。
但是没有。
好久,上面的世界似乎都死得干净了,没有丝毫动静。
之前有多嘈杂,如今便有多寂静,让她忍不住怀疑他们是不是被世界抛弃了,谁也没记起来他们。
佟因耐着性子和煎熬等待了几日,实在忍不下去,才问小白:“我们……试着挖出去吧。”
其实她心里没底,她害怕挖出去之后见到的场景让她无法接受。
“不知道土层多厚,很危险。”小白犹豫不决。
他们也没想过,那些土能一层又一层地把他们的结界埋这样厚,厚得让他们束手无策。
外面传来动静的时候,佟因正靠着小白发愣,她立马坐直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传来动静的那个方向。
不是巨大的动静,而是刨土似的小动静。
沙沙作响。
她从未觉得这样的声音悦耳,此刻却感动得险些落泪。
“小白,醒醒!”她把小白推醒,一起站在那个方向前,仰望着上方。
她扣紧小白的手,小白也扣紧她的手,互相传递希望。
光从外面洒进来的瞬间,佟因闭了闭眼睛,然后,她听到一道似乎熟悉,又很遥远的嗓音。
沧桑,低哑,含糊着复杂和情绪化,他说:
“佟因。”
她望向那个人的时候,感觉灵魂已经飞走了,跟着李追玦一起飞走。
林森扫开结界上的泥土,准确无误地喊她的名字:“佟因,我来带你走。”
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意味了很多,只是没有一个是佟因愿意听见的,她就这样木然地仰着头跟林森对视,面无表情毫无灵魂。
“是李追玦让我来这里找你,我是天灵族寻灵峰峰主,我叫佟森。”他介绍着自己来的目的和身份,他对她毫无惊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佟森,一望而知,是原女主的哥哥。
她救他那时,他嗓音因为受伤而沙哑,她没认出他来。
可她没有精力去理会他的事情,她用尽力气问他:“你跟李追玦打?”
他隔着结界摇头:“我被你丢在药园里,是昨日有个魔族去药园把我带出来,说李追玦让我来这里找你。”
“他呢?”佟因很平静,是一种破灭后的极端平静,不动声色,没有崩溃和绝望。
佟森望她一会,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问他。
“师兄,有什么发现吗?需不需要我帮忙?”是梁壹的声音。
佟森警惕地扫佟因一眼,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回答:“没事,找到一个被掩埋的村民,我这里能自己处理。”
“好。”声音远去。
佟森复看她,怜惜、试探、谨慎、亲近,所有的情绪藏在眼角眉梢,连眼睫毛都在述说着他的为难。
这是对于作为天灵族的他对亲生妹妹破例的宽恕。
“出去后,不要告诉别人你跟李追玦认识。”
佟因冷硬得如同一块毫无感情的石头:“我跟李追玦认识。”
佟森不赞同地拧眉:“别任性!”
“我跟他认识,你们把我也杀了吧。”她冷笑。
“你这样毫无作用,只会浪费自己的生命。”他有些头疼,在药园里的一番试探,他早知佟因跟李追玦关系不一般,却没想过是如此的不一般。
那个魔子,竟破了逢道族必杀的原则,留下他的妹妹,还亲手把她交到他手里。
不可思议,甚至违反所有印象。
小白拽紧她的手,低声道:“李追玦说,让你去花树下。”
佟因茫然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跟李追玦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他把所有热烈而怒放的生命都给了她,让她去花树下。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让她去花树下。
“佟因,魔子是魔子,我们始终是道族。”佟森提醒。
佟因苦笑:“我觉得我首先是人。”
是一个有感情,有思想,有情绪,有深爱者的人。
“你就当我冷血,背叛种族吧,我无所谓。”她毫不在乎。
佟森面对油盐不进的妹妹,只剩下满腔烦闷和无奈。
“他要你好好活着。”
佟因闷声不吭,只觉难过得不能自已,声音难掩颤抖,“他还有活着的可能性吗?”
“有,你跟我回去,是生是死,天灵族内最快知道。”
“好。”
如果他再一次被关押在锁灵塔,那她就算是用生命做赌注,也要想尽办法,效仿他炸锁灵塔!烧天灵山!
第42章 尸体
“走,我带你上飞船。”
佟森把佟因从掩埋的废墟中拽出来,他不是温情的人,此时也尽量露出温和的神情:“你会喜欢天灵山,那里很美。”
佟因抹去脸上的土,同时抬眼。
分明是富贵村,又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荒凉破败,断壁残垣映衬着曾经的鲜活。
她从没见过如此破败的地方,视线所到之处,那些破碎得分辨不清形状的石块,已经不知道曾经是什么。
那座山,山神庙所在的山被夷为平地,她茫然地环顾一圈,竟不记得它曾经在哪个方向伫立过。
狂风呜呜嘶鸣,吹出历史的厚重。
她往前走一步,踩到破碎的小木块,她垂头望这片大约曾是她小木屋一部分的木块,就这么一瞬,这片天这块地,让她生出刚刚穿越来时的无措。
除去小白,又剩下她孤身一人。
“上飞船?这是谁,为什么要带上飞船?”梁壹敏捷地跳过几块稍高的石头,闲散地蹲在石头上,俯视他们。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佟因脸上,神色简单轻松,并没有认出她,他视线停半瞬,挪开,过后又挪回去,盯紧。
佟因的模样直击他的审美,他喜欢这样的冷漠,连头发丝都带上抗拒,好像不是他们救了她,而是准备害她,偏偏又压抑着不满,总不透露,殊不知眼角眉梢都刻了情绪的字。
梁壹把佟因看了又看,几乎要数一数她有多少根眉毛。
佟森挡在梁壹面前,介绍道:“她叫佟因。”
“佟……”梁壹睁大眼睛,视线在佟森和佟因之间来回游弋,“小师妹!她果然在村子里,上次搜查怎么没查出来?”
佟森默认佟因的身份,不答反问:“其他村民在哪?”
“都安排在飞船附近了,让他们走,他们都守在那不动。”
“别管,”佟森并不在意那些村民的去留,他偏头隐晦地瞥佟因一眼,拉梁壹往旁边走了两步,压低声音,“在这里清扫收尾了这么几日,那只凶兽还没找到?”
“没,不过受了重伤,大约逃不掉的,躲在哪个地方悄悄地死?”
“我不要大约,”佟森沉下脸,还想说什么,但注意到身后不远的佟因,把话咽下,说,“罢了,先上飞船再说。”
佟因不知道他们在嘀嘀咕咕什么,她抱着变化成小狗的小白,视线一直在废墟里扫。
为避免引起天灵族的警惕,她让小白装成小狗,佟森见过人形的小白,没见过狗,大约可以暂时瞒着他。
她与小白对视一眼,从它的眼中看见小心翼翼。
小白从小在天灵山生活,世代仰仗天灵族鼻息,此时要面对众多天灵族,它底气不足,只靠跟佟因相依为命的勇气在撑。
“佟因,走。”佟森在不远处喊她。
佟因很平静地在混乱的残石中穿梭,脚步有些许不稳,好些地方需要蹲下扶石头表面,从高处爬下才能避免摔倒。
佟森就在不远处带路,偶尔会停一停回头看她一眼。
她险中求稳地前进着,忽然看见一只手横在她面前,顺着看过去,手的主人正是佟森。
“下来。”他嘴角总是习惯性往下撇,内敛而锋利。
她视若无睹,自己往下走。
佟森没动,任由她越过率先到前方。
梁壹捅了捅佟森:“师兄,你妹妹性格……”
“走。”佟森不予置评,但目光已经瞥到佟因的背上,从在药园中见到她便是这样的性格,即便再怎么努力隐藏,也能从克制中透露出一丝不满的端倪。
不是对他不满,而是对整个天灵族,这份不满捎带上他,又碍于曾经相识的情面和血缘亲情,隐藏得更深。
村子并不大,从南边到曾经的村口,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
她沉默寡言地跟在佟森身后,望见倒地的一些树干,这是墓地,她跟李追玦第二次见面的地方。
她还记得他提着一盏灯,从幽暗的墓地中穿行而来的模样,那是他们的开始,一切还历历在目,如今这地方却破败成这样。
那些树干烫了她的眼睛,她咬着后槽牙撇开视线,却不注意一脚踏空,崴了一下,擦破手肘。
小白着急地在她身边转,恨不得化成人形扶她一把,被她用视线拒绝。
她不言不语地自己起身。
“没事吧?”佟森问她。
她摇摇头。
“我跟梁壹过去那边看看,你在这等,我们很快过来。”佟森交代清楚,大概是有点事,他眉眼隐含锐利。
“嗯。”她平淡应他一声。
佟森被她的平淡磨平了脾气,想说点什么,最终又咽下,凝起眉头跟梁壹往一旁的方向走去。
她靠在巨大的石块上,目光瞥向村外的飞船,那些巨大的飞船,隔着很远也看清楚轮廓模样。
“你别这样,不是说李追玦不一定有事吗?”小白担忧道。
“我觉得不太对。”佟因垂下眼。
“什么?”
“李追玦怎么知道我把佟森丢在了药园?还特意让人找他来?”
“李追玦不是经常找人打探你的消息?”
“我已经到他身边,他没必要再打探,而且我从药园离开到这里找他的事,他是不知道的,换句话说,他也不知道我把佟森丢在药园。”
“你怀疑佟森骗你?”小白一听,忧心忡忡,“那我们现在跑?”
“先去天灵山打听一下李追玦,再跑。”她打定主意,必须要得到李追玦的确切消息。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或许就是这个信念吊着她,让她无处着落的茫然得到一个点,支撑着她无处归依的魂魄。
佟因双手反撑石头,正心绪复杂,忽而听见一声叫,把她叫出一声冷汗。
猫叫!山神庙里的猫!
村子里除了山神庙有猫,再没有了。
她倏尔站直身子,直勾勾往猫叫的方向看过去,“在墓地那里。”
来不及深想,她的身体先她的思想作出反应,她提着小白毅然往墓地的方向走。
直觉让她把斗篷的帽子扣上,再把小白塞到斗篷里,能隔绝道族的神识探查。
那里的树倒的倒,碎的碎,更多在战斗中化作灰,消失在天地间,一脚踩下去听到木头断裂的嘎吱声,她左闪右躲前进。
不远不近又听到猫叫,叫得尖利,像沈艺儿死的那一晚,从前的画面闪过,激得佟因生出一脊背冷汗。
“这猫太吵了,丢进去埋掉算了,很烦。”
梁壹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带些被风吹跑的飘忽,隐约能听清楚。
佟因定在原地,紧张地按紧小白,侧身躲在一块大石中。
她稍微一寻,找到两人的方向看过去,两道笔直的身影立在一个大坑旁,瞧不清神情。
“我是在问你猫的事?”佟森声音一沉再沉,几乎要沉到深渊,捞不出提不起,怒意却要从深渊里喷发而出。
梁壹委屈:“师兄,这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啊,是师祖他们说已经把李追玦的尸体封印在地下,然后才让我们过来做战后清理,现在尸体突然没了,还剩下这么大一个坑,我也很奇怪。”
李追玦的尸体!
佟因脑海里嗡的一声响,身体的余温被靠着的石头尽数带走,麻木到四肢百骸,侵袭她的意识。
她呼吸被什么堵住,逐渐缺氧。
忽而,虎口一痛,痛觉把她拉回现实,她喘出一身冷汗,坠入茫然无措。
“因因!”
刚刚咬她虎口的,是小白。
“师兄,会不会是那只凶兽?”梁壹踹走脚边一直叫的猫,有些厌烦。
“不会,凶兽重伤,没能力破开师祖的封印。”佟森声音烦闷,这事太大,他甚至不知该怎么上报。
“那会不会是这群食尸猫妖?把李追玦的尸体吃了?”梁壹抓耳挠腮,又觉得不可能,猫妖也破不开封印啊,他恨不得就地造个理由来合理解释李追玦尸体的失踪。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泄气问:“不然魔子死都死了,难不成还能复活?”
见佟森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否定他的说法,梁壹有些惊乱,连忙道:
“五位前来作战的师祖牺牲三位,最后还是用魔子母亲的骸骨作诱,才让魔子失手,可他母亲的骸骨也在全力一击中灰飞烟灭,若是这样魔子还能复活,那我们天灵族真是损失惨重!”
既没捡到芝麻,还丢了西瓜,何等惨重。
佟森还是沉默,一种显而易见的挣扎。
“师兄!你说话!我们做战后清理,魔子尸体失踪这事发生在我们做任务的时候,责任是我们担的!”梁壹急得不行。
佟森作出决定:“不许上报。”
“……啊?”梁壹懵了懵,“这、这违反族规……”
“你还认我这个师兄?”佟森问。
“认……”梁壹犹豫不决,在他印象中,师兄是伟岸的,以族规为所有,以天灵族为所有,这样背叛天灵族的事情,从前的他从不相信师兄会做。
即便给他上酷刑逼他相信,他也是打心底里不相信的。
“既然认,那闭紧你的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将来事发也与你无关,我担着。”佟森冷冰冰地说完,扭头打算回去,一回头忽而撞入佟因冷淡到极致的目光中。
他一惊,连忙拉着佟因走到远处,丢给梁壹一句:“处理好那个坑,佟因这里我解决。”
梁壹一身汗,担心佟因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可又只能相信佟森会处理好他妹妹,心情复杂地掏出铲子埋坑。
“你骗我。”
短短三个字,压不下佟因的怒火,她要用眼神烧死他,即便把灵魂作为燃料烧个殆尽也在所不惜。
佟森被她的眼神惊了一惊,嘴角抿出万般曲折的深意:“我是为你好。”
佟因猩红着眼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
“不管你听到什么,你就当李追玦死了,你为你自己,为了我们的血缘,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告诉别人你跟李追玦的关系,你与他的关系一旦暴露,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你身上,而且李追玦的尸体被发现失踪这事更不能提,否则你会成为第二个他母亲的骸骨。”
佟森压低声音,又急又快地说出一连串话。
但佟因毫无反应,他深深地压眉,手试探探出去拉她的胳膊:“佟因!”
啪地一下清脆响起,他的手被佟因打开,下意识看过去,落入她逐渐压下愤怒的另类平静之中,他对这样反常的态度微微怔然。
“我自然会好好活下去,但不是为了你。”
她更平静,情绪被她挤压再挤压,挤成针尖般,刺进咚咚直跳的心脏里,每跳一下,就被在心脏扎出一个微不可见的小洞。
只有这样,她才能守着李追玦的“祭献”给她的灵魂和思想,守着他给予她的回忆和过往,平淡地活下去。
她也不修道了,若活得太长,那根针会把心脏刺得千苍百孔,然后去刺她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她怕了,害怕这样漫长的人生没有李追玦陪着,会很冷。
所以,就活到古代人的平均寿命,自然地寿终正寝。
大概就六十岁吧,不长不短,挺好的,他应该……不会怪她。
第43章 寻找
“那只狗在哪?”
佟森拧眉问。
那只全身白的小狗并不在她身边,神识四周扫一扫,也寻不到踪迹。
佟因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坑中,“不知道。”
佟森挡住她视线:“别看了。”
她清淡地瞥他一眼,迈步绕过他,直接往坑的方向走去。
“你干什么?”他烦闷地吸气。
“这个坑我来埋。”佟因走过去,在梁壹不解的目光中夺过铲子。
她蹲下身扫视这个不大不小的坑,蹲在一旁的猫朝她叫唤,她探手摸了摸,从脑袋到尾椎,从它们摸出从前的回忆,最后低声道:“都走吧。”
“这是猫妖,自主性极强,谁也使唤不动的……”梁壹朝她解释。
下一秒见到那群猫妖一哄而散,走了半道又在石缝之中回头的场面,猫妖们细长的瞳孔就这样一瞥,瞥出复杂的难过,尔后慢慢消失在石块之间。
梁壹懵然:“猫妖为什么听你的?”
“巧合,即便是饲养的主人也使唤不动猫妖。”佟森走过来,随口说一句,目光定在拿铲子埋坑的佟因身上。
“是吗?”梁壹半信半疑,“她为什么帮我埋坑?她认识魔子?”
“仇人。”佟森眉头越皱越深,缝隙中夹出无奈。
佟因全当听不见,她动作很慢,好似每一铲子都要把土铲得仔仔细细,泼下去又要多此一举地压一压,任由她埋下去恐怕要到深夜。
“我帮你。”梁壹连忙动手。
“走开。”佟因头也不抬,嗓音清哑。
他被唬在原地,进退不得,无助地回头望望师兄,师兄给他一个“随她去”的眼神,只好退到一边。
两个男人就在旁边立着,一个抱手臂靠着石块,一个跳上树桩支着腿坐,统一的面无表情望向佟因。
佟森歪头手里把玩着小石子,耐着他这辈子最大的性子,看他妹妹仿佛儿戏、又似过家家一样的埋坑。
“师兄,不是我有什么意见,只是你难道不觉得,她动作太慢了点吗?”梁壹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
佟因捏紧铲子,机械地把土填下去,闻言她眉毛微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她宁愿这坑是无底洞,永远也填不完。
闻言,静了许久的佟森丢掉手中把玩的石子,两步跨到佟因面前,一把扣住她手里的铲子:“别埋了。”
佟因掀起眼皮,根根眼睫透出疏离。
他单手结印,瞬间坑里落满土,埋得切实。
“该上飞船了,回天灵山,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不回。”佟因斩钉截铁。
他表情一沉,压低声音:“别再闹了!”
“我不回。”她面无表情地重复,确切而无误地表达想法,真心实意,并不是胡闹。
“佟因!长兄为父!”他严厉而执着,似乎把身上流的这丁点血液当作一切。
但她很残忍,也决定残忍这么一回,她凑到他耳边,以一种淡得无法捕捉的声息告诉他:“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佟因,但我不是你的妹妹佟因,你可以把我当作夺舍,我的灵魂不属于你妹妹。”
佟森错愕的神情藏不住,杀机有那么一瞬间乍现,他隐而不发,克制藏在紧绷的脊背中,“别胡说!”
“我没有,我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在今年的夏天,我还不在这具身体里。”她和盘托出,或许隐晦地带了些许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报复感。
啪地一声,铲子在佟森手中断掉,划伤他的皮肤,他退后一步,睁大眼睛死死盯眼前的人。
“师兄,时间不多了。”梁壹听不清楚两人在嘀嘀咕咕什么,抬眼望逐渐西斜的太阳,道。
时间两个字猝不及防闯进佟森的脑海里,忽而点燃某种猜测的引子,然后爆炸,他目光一闪,以不容反抗的力度扣紧佟因的手,回头冲梁壹大吼:
“那只狗!快去找!”
梁壹猛然一怔,显然合作经验丰富,他反应极快地明白那只狗有问题,立马跨上飞剑流星似的飞走。
佟因面无表情地凝视飞走的梁壹,心里紧张得痉挛,一抬眼撞入佟森严肃刚正的目光之中,她冷冷道:“那只狗若是有事,我会抱着你妹妹的身体同归于尽。”
“你在拖延时间,让那只狗找李追玦和那只凶兽。”佟森恼恨自己明悟得太晚,给了那只狗那么半日的时间。
“你刚刚说的那番话,都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他笃定,下颌角咬出斥责,“你太幼稚!你知不知道这种事不能拿出来开玩笑!?”
“不是在开玩笑。”佟因实话实说。
她不打算顶着人家的身份,去骗人家的家人,她也不愿意一直骗下去。
“以后不准再说!”他扣她手腕的力道收紧,暗含警告。
很痛,但她忍得住,她把痛呼忍在唇齿之间。
“上飞船!”他拽她,不允许任何反抗,把人连拖带拽地往村外走。
佟森从来不是个温柔的,在天灵山,他出了名的严苛粗暴,对待师弟师妹们无半点轻柔,都怕他这个寻灵峰峰主。
村外原本包围这里的一众飞船已经剩下一艘,是佟森和梁壹做战后清理任务驶过来的。
他刻意避开那些村民聚集的位置,从飞船的另一端把佟因拽上去,把她关在厢房里,关门前他背着光,绷住所有看不清的情绪:
“收起你那个眼神,我是你哥,不是你仇人。”
佟因被他甩在房内的贵妃椅上,她沉默不语地扶起身子,“你不是。”
佟森脸上一抖,憋下所有责骂的话,最后咚一声摔上门,再打上结界,保证里面的人绝对出不来后,他立马扭头走人,好像再迟一秒要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疯子!”他咬牙切齿地暗骂。
佟因心里祈祷着小白能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夫诸,希望它也能……找到李追玦。
她来到厢房的窗户边,视线越过一层透明如水的薄膜,可以看见聚集在飞船边的村民。
是她眼熟的那一群,他们烧着篝火,围成圈子,偶尔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脸上一派轻松,还有对未来的向往。
“既然都无事,都散了,飞船半个时辰后就要起航,从此你们各自找出路,勿要再与魔族做交易,好好悔过生活,别以为出卖灵魂能换来荣华富贵,看看你们此时的模样,就知道都是妄想。”
佟因听见佟森严厉的声音传开去,像一颗石子砸入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砸出惊天巨浪!
“散了?什么叫散了?是让我们自己走的意思?”
“不会吧!天灵山不收留我们吗?”
“啊?他们毁了我们的村子不管我们的吗?哪有这么不负责的做法!?”
“道长,我们……你们,难道不打算负责?村子可是天灵族炸的啊!我们现在无家可归怎么能不负责?”
有人质问佟森。
“负责?谁能替你们负责?你们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你们心里最清楚,还不赶紧拿着你们的那些钱另寻活路,还要怎么负责?不把这些脏钱没收,我族已经是大慈大悲。”
佟森讥讽得毫不含糊,恨不得把所有道理规则塞在这些从一开始就动歪脑筋的村民脑海里,掰扯个清楚。
下面霎时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乱作一团。
佟因看见那群人对佟森敢怒不敢言,便扭头去质问沈沛儿:
“你不是说天灵族会帮你吗?你把我们的钱都收着说重建富贵村,没有天灵族的帮助,你哪来的能力?你把我们的钱吐出来!”
“什么叫你们的钱,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本来在山神庙的宝库就没分清楚!”
沈沛儿抱着自己怀里私藏的金钱,又后退挡在那一箱箱木箱前,既焦头烂额,又害怕佟森真的不管她,还要应付愤怒的村民。
众人一听她这话,顿时觉得谈不拢,七手八脚一哄而上动手去抢她的东西,把她按在地上撕打和抢夺。
“你们疯了!放开我!救命——!”
十数人的动乱足以淹没沈沛儿的呼救,接着被拉扯散落一地的金银珠宝更如一把火,把情绪烘得热烈,再也冷静不下来。
抢!再不抢就什么都没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此刻他们眼里只有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富贵村?沈沛儿?见鬼去吧!少一个敌人还能多分一份!
他们厮打着抢夺着,暴露出最原始的野性,这是另一场捕猎,体质强壮的对弱者的捕猎。
佟因靠在窗户上垂眼旁观,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楚到底谁更可悲。
忽而,她瞥见人群中格格不入的一个——周巫。
他扬起愉悦的笑脸一个个扒开人寻找,对散落的金银毫不在意,他目光在人群中移动,找到一个不符合便去找下一个。
他眼底的笑意越来越大,视线游走着,偶尔擦过被欺压的沈沛儿时会顿那么一顿,她的眼睛越过人群和暴力,哀求地望他。
也就是一瞬的事情,他很快挪开视线。
方才这个女人联合十数个村民不让他离开,丝毫不顾他的意愿,说需要人一起建设富贵村,他不得不迫于形势留下来。
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这里的天地如此广阔,没有夜晚的担惊受怕,没有出卖情绪的烦恼,没有精神崩溃的恐惧。
令人厌恶的活死人再不会出现在面前,一切都太可爱,他甚至要爱上这里的风。
他成功摆脱恐惧和枷锁,在筹谋之中、在淤泥之中走出一条光明的生路来,他终究战胜了邪恶,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拘禁他的灵魂和□□!
这一份快乐,他急于寻找一个人分享——“因因!”
扒出最后一个人的脸后,他定住。
“干什么?赶紧滚!耽误我捡钱!”那人甩开他的手,又伏低身子去捞地上散落的钱财。
周巫手僵在半空,良久后才缓缓放下。
他屏住呼吸扭头,该走了。
然而准备迈开步子的时候,他眺望这片辽阔得仿佛无尽的大地,忽而从灵魂深处生出来茫然。
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要去哪?做什么?能做什么?他的家在哪里?
世界这样大,可他的根呢?他怎么……忽然失去了目标?
世界这样大,可好像无论何处,都指向孤独。
第44章 下雪
“是金阳兽,应该是被魔子施下幻术变成狗的,还真被它骗过去了,我追它追得够呛。”
身上带些烧伤的梁壹用剑身挑了挑奄奄一息的小白,向佟森解释。
小白伏倒在地,胸口急促起伏,浑身剑伤,它艰难对梁壹呲牙咧嘴。
“你有没有找到魔子的尸体?”梁壹剑进一寸,贴在它颈脖的皮肉上,暗含威胁。
小白抬起眼珠,哈出一口火气,不吭声。
梁壹啧了一声,“油盐不进,你还记得金阳兽世代生活在我族天灵山中?你可还记得你金阳兽的身份?”
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梁壹彻底没了耐心,对一旁抱着手臂闷声不吭的图森道:“杀了吧,已经叛变了,留着没用。”
佟森不置可否,视线一寸一寸在它的身上挪,最终定在小白的眼睛上。
灵兽虽可以化人形,可毕竟是兽,与人不同,不通情不懂理,何况还是一只仅百岁的灵兽,百岁于金阳兽而言,属幼年期,懵懂无知只有简单爱憎,思维简单。
可这双眼睛分明不是一只懵懂灵兽所有的,它有复杂的爱憎,比如对他们,是抵死不从是势不两立,又夹带本能的害怕,它用着全身的力气在强撑。
“谁教你的?”佟森问它。
是从人类身上学来的,意味着它这段时间所经历的感情,远比从前百年经历过的复杂。
小白嘴角的肌肉抽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凶狠。
“杀了吧,没用。”梁壹懒得跟小白废话。
“留着。”佟森收回视线,转身上飞船。
“师兄?”梁壹懵然,他剑都快刺破它颈脉,师兄突然一句话留它的命,让他诧异到无以复加,“留着干什么?!”
看着师兄上飞船的身影,他忽然明悟,“是给小师妹留着?”
佟森不作回应。
可梁壹不解,“留着这只叛变的金阳兽,将来只会酿成大祸,它留在小师妹身边,也未必是好事啊!”
回应从高处传来,斩钉截铁,上面的人头也不回——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梁壹垂眼盯着小白,四目相对中,一个满脑子郁闷,一个劫后余生的虚弱。
他把玩着手里的剑,嘟囔:“都不清楚是不是真亲生的妹妹,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在他看来,佟森作为一峰之主,亲自接这种战后清理的任务已经够稀罕了,把妹妹救出来更是足够仁至义尽,居然还带关注身心健康的。
小白目光一闪,又隐没。
他蹲下一把掐它的嘴,胁迫道:“你最好安分点,要是闹出什么事来,我第一个把你剁了!”
小白怒目而视。
佟森把小白还给她时,它被捆了缚灵绳,如失去活力的死物。
飞船随即起航,一跃而起飞在半空之中,她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白,一遍又一遍地给它上药。
她日夜不眠守着它,期盼它能撑过来。
佟森来过几次,给他们送饭菜,又一言不发地退出去,偌大的飞船,死寂得像一艘死船,没有半点谈话声。
小白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找到他们。
它不懂,分明已经找遍整个村子范围,一点踪迹也没有,若是死了也该有条尸才是,别说李追玦的尸,就是魑的尸体也消失不见。
佟因给它一个很淡的笑,告诉它没关系。
这个笑把小白吓到了,它惶恐不安。
她安抚它,真心实意。
又告诉它,现在只剩下他们相依为命,要好好活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口吻太悲凉,又或许是忽然从死亡的阴影里脱离出来,从没落过一滴眼泪的小白伏在她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哭起来。
它哽咽着问她:“为什么这么难?当人类真的太难了,这个世道太难了,好好的不行吗?”
佟因一下又一下抚它的脊背,沉默良久。
或许是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她感觉有一重又一重的石壁围拢了她,把她困得严严实实,情绪再怎么浓烈也无法突出重围,到了面上便只剩了淡薄。
她很平静,想好好活着的平静。
佟森送过来的饭菜她有一口一口正经咽下去,她吃得安静,佟森坐在她面前看着她吃的时候,她倒也从容垂眼闷头吞咽。
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端坐在她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吃饭,好像那些米饭到她的嘴里能吃出一朵花来。
“你是在六岁时走失,走失前的事情,你应当还记得。”
飞船在缓慢前进,平稳得近乎感觉不到在动,许久没跟她说过话的佟森忽然找了个话题。
佟因淡淡望他一眼,“不记得。”
佟森挺恨她这种眼神,事不关己,淡漠疏离,从她身上似乎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道族都恨的魔子,李追玦。
“你必须要记得,你不记得我就告诉你,你一字一句记清楚了!”
他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严厉,从字里行间迸发而出。
佟因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
“你从小乖巧可……”他微一顿,后面一个爱字硬是说不出口,他深呼吸话锋一转,“我们父母在你三岁时去世,父亲叫佟文峰,母亲叫杜九卿,他们二人本是寻灵峰峰主,他们去世后把峰主之位传给我,当时我二十岁。”
他把所有信息一股脑地倒出来,好像害怕她记不住,甚至害怕她不知道。
可事实是,她确实不知道。
“我记不住,也不会记,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佟因放下筷子,也担心他没听清楚,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你非要跟我作对?”佟森冷硬着一张脸。
佟因但笑不语站起身,转身往后面走。
“你去哪!?”他跟着起身。
“茅厕。”佟因学着他冷冰冰的口吻,把两个字丢到他脸上,把他丢得哑口无言。
直到佟因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把桌上的饭碗发泄地扫落在地,瞪着满地碎片半响,又一声不吭地把碎片通通捡起来丢掉。
片刻后,一阵浓烟从后仓处窜过来,似是着了火。
他猛然一惊,正好是佟因去的方向,他飞奔过去,后仓的火势烧得轰轰烈烈,浓烟滚滚。
“佟因!”他捂着口鼻冲进浓烟中,在昏暗处瞥见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他冲过去捞了一把,正是她,“有没有事!?”
佟因无力地摇摇头,像吸多了浓烟,意识昏昏沉沉。
他咬牙,“不是普通火,是灵火,有什么道族的人攻击我们飞船了,快去驾驶舱找梁壹叫他停飞降落!”
他说完,解开结界把她推出浓烟范围,再一头扎进火势猛烈之处。
飞船忽而降落,梁壹连忙过去帮佟森灭火,灵火不能用普通水灭,烧得这样大,他们需要大量水系法术去扑。
彻底灭掉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佟森抹了把脸从后仓出来,浑身烟尘,“这火起得很奇怪,若是道族的别支攻击我们,为何没有后续攻击?”
“我也觉得奇怪,不可能是那只金阳兽,它被缚灵绳捆着,灵力使不出来。”
闻言,佟森忽起不好的预感,顿时环顾四周:“佟因!”
找了整艘船,佟因跟小白消失得彻彻底底,好似从未存在过。
佟森:“……”
若是此时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就是傻子!
“她会法术!?”梁壹吃惊,“这也瞒得太紧了!”
“真是不简单。”佟森绷着脊背,从头到尾只剩阴沉。
他还真是低估她了。
“小师妹无论是长相还是性子也与师兄丝毫不像。”梁壹望着满地狼藉感慨。
佟森视线凝固在梁壹脸上,斩钉截铁,“她是我亲妹,再说这样的话,就从这里下船,自己走回天灵山!”
梁壹彻底闭嘴不言,他忘了,这从来就是佟森的禁忌。
飞船的远处,神识到不了的地方,佟因抹掉脸上的黑灰,从储物袋中翻出地图,她记得这里,曾走过的路,当初她带小白就走这条路回富贵村寻李追玦。
只是没想过短短一个多月,她又要重新走这条路,这一次的心境天翻地覆。
“走吧,小白。”她抱着它,逆着风前进。
好像下雪了,雪花飘到她眼前,落到她的脸上,夹带着冷风刮得生疼。
她为这些雪花而驻足,忽然想起一件事,“下雪了。”
有个人明明说过要在下雪天跟她告白的,怎么现在没有?
小白不懂下不下雪有什么区别,它问:“为什么要回去?”
药园被道族发现过,早就不安全。
“我想知道李追玦在花树下做了什么。”佟因望着雪花发怔。
如果说她还有心愿,那大概就是李追玦离开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她总想要知道,无法抑制。
这一次,她没用很长时间,他们在飞船上飞了一段路,此时距离天灵山和药园,已经很近。
她刻意避开人流,偷偷潜入药园。
这里的一如既往让她茫然,仿佛她回富贵村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她来到花树下,那棵掉光了花瓣的树干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药园里的时间大概是凝固了吧,她蹲下身,在花树下的土地上挖坑。
小白被束缚着,没办法帮她,只好待在一旁替她望风。
佟因不知道自己在挖什么,但总觉得李追玦留了东西给她,她要把东西挖出来。
指尖碰到一个硬物的时候,血液似乎跟着凝固,忽然她又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小白问。
其实她已经猜到是什么,指尖碰到时的声响,她曾听过的,好多个晚上听到过。
她茫然无措地抬头,飘下来的雪逐渐覆盖在树上、花上、主楼上,天地变成一片白。
不知道看了多久,肩膀上落满雪,她倏尔一动,白雪掉落下去。
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机械地拨开最后那层土,露出下面的木盒。
她打开来,仰头闭上眼。
他把糖都留给她了啊……他什么都没留下,把所有小心翼翼珍藏的甜都留给她。
她把眼睛揉了又揉,最终还是没忍住,噼里啪啦掉下眼泪来。
真的好想他……
第45章 消息
“她好像很难过,为什么会难过?”
药园外的不远处,梁壹问身边的佟森。
他见过人哭,没见过人明明哭得无声无息,感情却比嘶声裂肺要浓烈。
佟因的眼泪是悄无声息的,噼里啪啦掉下来,染红眼角和鼻尖,被眼泪封锁了咽喉,扼住了颈脖,彻底失声。
没有得到回应,梁壹扭头,看见师兄盯着她,在失神。
“师兄怎么知道她在这里?”梁壹最不解的是这一点,除非他们之前认识,否则怎么可能一下子猜中,马不停蹄直奔而来?
“猜的,”佟森毫不掩饰他的敷衍。
“她是不是跟魔子有关系?”梁壹近乎笃定。
“有些事不要猜,也不要管。”佟森收敛起稍微失态的神色,冷起脸。
他面无表情地来到结界前,就在花树的前方,抬手敲了敲结界,里面的人瞥出来一眼,并不惊讶,他说:“哭够了?”
佟因小心收起木盒,也收起所有外放的情绪,“我回魔族。”
佟森笑了声,这样的笑里是没有笑意的,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回头对梁壹招招手:“破开结界。”
小白强烈挣扎起来,只是徒劳,它身上的缚灵绳越收越紧。
“你该明白现在和将来一段时间,魔族的地域会多乱,你也该明白道族只会乘胜追击,我带你走是为你好。”
佟森的为她好从来是强迫性的,没有商量,他强硬地把她逮回天灵山。
她知道放火烧船舱惹怒了这个男人,以至于接下来的路上,他对她很警惕,连睡觉也紧盯她。
路很近,很快到了天灵山,一个她只听说过的地方。
确实如小白所言,这里的一切如仙境,高山流水,仙鹤清池,仙气从缭绕的烟雾里飘出来。
来往的天灵族弟子们气质绝佳,个个侧着头打量她。
天灵族的师祖要见她,这一面,佟森比她紧张,上山的路上一直跟她说六岁前的事情,还要她背道族的族规和价值观,要顺从要服从,更要以族规为一切。
他教她怎么说中间十多年的经历,教她所有的说辞和故事,偏偏就是不让她自己开口讲自己的故事。
他要把她改造成一个彻彻底底的道族,最起码表面要像。
“按着我的话说,否则你知道什么后果吗?”他很严肃,可紧拧的眉眼莫名夹带一丝隐而不见的哀求。
佟因笑而不语,这笑容把他弄得眉头压了千斤石,无法松开。
师祖查了她锁骨处的梅花烙印,后续的问题她一个没回答,在佟森频频劈过来的视线中,她始终守口如瓶,以至于有人怀疑她是个哑巴。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要怎么处理她,仿佛她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神憎鬼厌,都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
有人说,富贵村里出来的都需要观察,性情若是养废了就无用了。
有人说,毕竟是道族血脉,留下也不费事。
也有人说,跟魔子接触过的,只怕要叛变了,不可不防。
最终她和小白被关在山下一个小院中,被人专门看守。
即便是山下小院,环境也舒适宜人,进门一棵大榕树,绿树成荫,树下一间小屋,格外安静。
梁壹每日来给他们送饭菜,她一一接受,过着很平淡的生活。
她没什么事做便会把李追玦的画册拿出来看,一页一页细细地翻,就坐在榕树下,连那些纯黑纯白,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好像能从绝对的黑里面盯出他的过往和心情。
一颗石子从院墙外丢进来,这是开始。
接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流星,从高高的院墙外砸进来,偶尔砸在她手上,偶尔会砸中她的脚,大部分落了空。
每每听见小石子砸中身体的声音发出,院墙外就会扬起兴高采烈的欢呼。
“中了中了!”
“我神识进步了!”
“啧,才两次,有本事多中点。”
“听说这人跟魔子关系深厚呢!我哥哥牺牲在战场上了,砸死她!”
“可她好像是寻灵峰峰主的妹妹……”
“跟魔子搭上关系,什么峰主都护不了她!”
佟因面无表情地轻揉手腕,然后收起画册,进了屋中。
这次是开始,后来好像觉得这样的恶作剧好玩极了,也没有什么惩罚,便隔三差五地来,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
后来小白忍无可忍,猩红着眼睛扑出去跟那些小弟子厮打起来,她没拦住,闹出了事。
佟森百忙之中赶过来,一进门便看见满院子的石子棍子还有各种垃圾,烦躁地闯进屋中把佟因拽出去。
她跌跌撞撞地迫跟上,站稳时一眼便看见跪了满园的小弟子,身上背着千斤石,见她来了一个个眼神躲躲闪闪,俨然被佟森罚狠了。
一群七八岁的小童,有些承受不住千斤石的重压,狼狈地抹眼泪求饶。
她拿眼尾瞥他,他视若无睹。
“我帮你罚了,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打算被打死了还是被活埋了再化成厉鬼托梦告诉我?”佟森面对她,总能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烦躁来。
“这不是你想看的吗?”佟因觉得很有趣。
他忍无可忍:“什么叫我想看的?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天灵族才是你家,魔族不是,你对你的身份认知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佟因直视他,笑而不语,眼角眉梢都说在重复说着一件事,他不愿意听的事。
他被这笑彻底惹恼,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忘了那个人,记住你道族的身份。”
佟因觉得她忘不了,也对道族的身份没有认同感。
她总会想起那抹身影,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偶尔走神,然后想起一个人。
那群年纪小的弟子们从此怕了她,再没有别的小动作,远远路过看见她也会快速离开,生怕她会吃人。
梁壹搬来许多道族的书册,要她学习,无疑是佟森的意思。
除了送饭送东西,梁壹也时常过来,她坐在树下看书册,他便坐在旁边修炼,偶尔跟她说说话。
大部分是说佟森的好话,“你别跟师兄闹别扭了,他因为你的事情烦得很,天天去师祖那边提意见呢。”
她反应平平:“哦。”
“让我走,我就不烦他。”佟因笑道。
“别看族里风平浪静的,其实外面很乱,师兄是真的为你好。”梁壹道。
“怎么乱?”佟因像捉住什么,忽而提问。
梁壹突然警惕起来,含糊地笑道:“你不懂的。”
气氛又静下去,两人之间若不是梁壹说话,几乎无话可说。
“你就当作把妹妹还给师兄吧,你是在你们父母死去的那一年被你母亲带回来交给师兄的,你母亲是我师叔,师叔只留给师兄一句话,你是他妹妹,然后就去世了。”
“他把妹妹看得很重,当作是父母的延续,当作他全部人生的任务,你就当同情还是怜悯吧,装一下也好。”
梁壹压不下叹息说完这番话。
“他跟你说的?”佟因问。
“他喝醉之后一股脑全倒出来了,说你可能是夺舍的。”
梁壹听到这些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是他,大概会把夺舍自己妹妹身体的人杀掉吧。
可师兄没有,他甚至不知道师兄到底在想什么,既然不是妹妹,又下不了杀手,放走不就是了,何必这样费劲?
佟因点点头,没表态。
后来梁壹也没再跟她说过这些,甚至很少再来,大概是佟森知道后不让他再说。
在天灵山山脚的生活很枯燥,她每日除了画画就是跟小白种种花草,活得像个退休的老太太。
就这样过了大约半年,这半年来送饭的换了个人,梁壹和佟森齐齐失踪,没再出现过。
她没问,就日复一日地在院子门外浇花,一个傍晚那群小弟子从远处路过,正要上山,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说话,口吻沉重得像大人。
“怎么又发洪水了,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真的是疯了一样,真的没人能管吗?什么事都让我们天灵族来做,其他各支是死的吗?”
“这可不是半年前了,半年前我族手里有根“绳子”拽着呢,现在“绳子”没了,谁能控制他发疯?”
“我爹上场了,传回来的家书说很激烈,不接受谈判,四处作恶生灵涂炭,我爹说外围已经沦陷了,马上要到这边来,难民也涌过来,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气氛一沉再沉,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吓得直接哭出来:“他图什么呀!”
“真的疯了一样的,是反扑吧,还是记仇?至于吗?”
“不是,听说是找人。”
哐当一声响,小弟子们唰地看过去,看见佟因之后顿时见鬼似的作鸟兽散,走得干干净净。
佟因弯腰捡起地上的水瓢,不知道是水瓢滑,还是她手抖,又脱手掉落,她只好再捡。
她第一次对看守院子的天灵族提问:“佟森在哪?”
对方目光飘忽不定,顾左右而言他,反正就是不说话。
佟因不跟他废话,转身回屋点了一把火,把院子烧得轰轰烈烈,直接把佟森逼下来。
他气红了眼睛:“佟因!你是不是只会点火!?”
“你再不下来,我不止烧院子,还烧山。”
他用刀刃般的眼神凝视她,似乎要把她用眼神撕裂,撕成碎片扬到半空。
佟因视若无睹:“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在找我?”
“我不知道你说谁。”
佟因提眉,“你知道我说的谁,李追玦。”
她看见他身上隐约有伤,衣袍中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红,能看出是鞭挞造成,能猜到是李追玦尸体失踪没上报的事□□发,他和梁壹被惩罚了。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骤变,更难看了:“你别提他的名字,你难道想被当成对付他的工具吗?!”
“那就是真的。”佟因笃定。
佟森直勾勾地盯着她许久,或许是被她气的,又或许是伤势未愈,嘴角溢出一丝血,被他恶狠狠地擦掉——
“佟因,你真的不是人。”
佟因认认真真回视他:“我救过你两次,你妹妹的命,我早就不欠你,抱歉,我没办法把你妹妹还给你,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
他目光深到她永远无法达到的度。
“李追玦不是四处作恶的人,他一开始是为了母亲的骸骨,现在他在找我,平息这场战争的选择已经在你手上。”
她剪下一缕属于他妹妹的头发,交给他——
“放了我,让我走吧。”
第46章 寻找
“不可能。”
佟森斩钉截铁,“魔子这次复生现世,恢复最原始的状态,不再记得从前的事情,他找的不是你,他就是本性暴虐无道,喜欢四处屠戮而已。”
佟因满面愕然。
“所以,别想了。”
佟因不信,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个字都不相信,“你撒谎!”
他仿若未闻,只说:“我是你哥哥,我不会把你交到那样的人手里。”
“滚!”她用最激烈的字砸他。
他离开的时候面色不改,背上有血渗出。
她死死盯着他,诅咒他流血流死算了,她不想再见到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院子的守卫越来越多,她三番四次找机会逃跑,但守卫像一堵墙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她就是变成苍蝇也飞不出去。
外面的混乱和恐慌似乎能透过空气传到她的面前,远方偶尔窜起一缕缕黑烟,在风中摇摆得激烈,却散不去,吹不开。
经常有天灵族弟子从山上下来,一身装备,满面凛然,他们要去抗敌。
小白的活动范围比她大,它可以到金阳兽的活动范围,为了给她带些消息,它回了一趟曾经把它卖掉的家。
它告诉她,外面已经乱成一团,李追玦带着魔族大军,没有任何逻辑地攻击道族各处,马上要到这里来。
死气笼罩天灵山的时候,佟因正闭眼盘坐在树下修炼,小白躺在她身边。
那样遮天蔽日的黑暗平地拔起,直冲云霄,变成巨大的乌云在天灵山上盘旋。
这一幕她曾见过的,李追玦曾给她看过他眼中的富贵村,就是这副场面,像末日即来的破灭感。
她看见,在身旁的那棵大榕树瞬息枯萎,无数叶子被黑风卷起又在半空化成灰烬,顷刻间,枝叶繁茂的榕树变成了枯槁的树干,萎靡不振。
与此同时,她仰头能看见的天灵山,原本一片绿油油的山,变得枯败暗淡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李追玦来了。
她连忙收了修炼的势,飞奔过去把门拉开,迎面一堵人墙,死死堵在她面前。
他们亮着剑刃,死盯着她:“回去!峰主不允许你出来,这个时候你别给我族添乱。”
从一开始,天灵族的人都不喜欢她,此时更是不耐烦到极点。
佟因深呼吸,把门缓缓关上,装作无事人。
隔着厚重木门,隐约传来外面守卫的交谈声:“要不是她,我们哪里要在这守着,早就出去对敌去了,一点自觉都没有,真烦!”
她挽了一下头发,心里静不下来。
“师祖!”
“快看!”
忽然一道道惊呼,她挪眼一瞥,一道仙风道骨的蓝色身影冲天而起,在翻滚的压顶黑云之下,风吹衣袍,白发飘飘。
“魔子,这里是天灵山,不是你魔族胡来的地方!”
老者声音苍凉古朴,隐含的锐利像一把刀,威压一放,镇压八方。
这种无形的威压冲到佟因面前,如同超低音的鼓声钻入她体内,狂野地扫荡五脏六腑。
杀机蓄势待发!
佟因手心发汗,她无意识地搓了搓,擦不掉。
“我要找一个人。”
一道声音在半空之中传来,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口吻,字与字之间透出一种放肆的清冷——他就要找一个人!
是李追玦,她所熟悉的声音。
“这里容不得你放肆!你要找的母亲骸骨,早在半年前毁在你我的对抗之中,你还要找什么!?”
接着是一片良久的死寂,李追玦始终不见踪影,这段死寂足以让佟因想象他的神情。
“我要找一个人,在道族手里。”他很平静地回答。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更不知道你要找谁,半年前你来寻时,老夫就与你说得清清楚楚,没有就是没有,你如今四处屠戮我道族支脉,未免太过嚣张!”老者声音隐隐含着不耐。
“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结束。”他说。
一句话直接坐实了老者口中的嚣张,还有威胁,狂妄自大的魔子,已经欺到他们道族的头上了!
但佟因听出来了,或许只有她听出来,他不是在用言语来威胁,对于他而言,威胁应该是行动式的。
他只是在阐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行动依据,他想表达——只是要找一个人,找到了我就结束。
他在找她,从半年前开始。
从她不知道的半年前开始。
“李——”
黑风在刮,扬起漫天的沙子,佟因嘶声裂肺地大喊,后面两个字骤然淹在一只掌心中。
哐的一下,她后背砸在冰冷的墙上,一只手死死地钳住她:“不能喊!”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佟森双目赤红,他禁锢了小白,又死死抵住佟因。
佟因毫不犹豫,一口咬在他手掌的虎口处,所用的力气,几乎要把他一块肉咬下来,她舌尖尝到血液的腥味。
她也红起眼眶,狠狠瞪着佟森,左冲右突地挣扎,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她。
“别喊!”他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佟因用唇齿间的力度回应他,他压眉,视线触碰到她倔强的双眼,怔然一瞬。
黑风很狂野,飞沙走石,衣摆翻飞,他眼前抵着的人,因为挣扎头发散落,风乱了她的头发,从发丝之间,是她包含恨意的眼睛。
原本被她藏在深处的恨意,此刻被她毫不留情地掀开,笔直地送到他面前,逼他感受这份浓烈的情绪。
“你很爱他?”他脱口而出。
不是他会问的问题,他对爱的理解应当是含蓄而无声的,爱这个字很幼稚,不应该说出口,声音也似乎不像他。
他在诧异,好像有谁在那一瞬控制了他的身躯,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佟因不为所动。
“我帮你,我让你见他,但是你要配合我,你就演一天我妹妹。”他再一次不受控制。
佟因目光一闪,在他微垂的眼睛中,慢慢松口。
虎口出了血,牙印清晰明显,他扫了一眼,把手藏在背后,意味不明说:“我帮你,也帮道族,你说的对,不管谁对谁错,这场纷争也该结束,不会有任何人损失。”
她指尖发抖,一路抖到心脏的位置:“好,哥。”
他怔然望她,苦笑一声:“谢谢。”
佟森离开院子,她看见他踏剑而飞,飞到老者的身边,两人耳语几句,老者开始明显抗拒和不同意,佟森继续说,他指了指远方,那些升起黑烟的地方。
老者动容,最后点了头。
佟森作为使者,被派去跟李追玦谈判,这一场谈判每个道族都在拭目以待,包括小院子里的守卫。
佟因成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她抱腿坐在树下,等着佟森。
门打开时是深夜,进来的不是佟森,而是梁壹,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然后把她悄无声息地带出了院子。
“不用拿东西,还会回来。”
他望她一眼,“别紧张,师兄答应你的事情会做到,现在只是第一步。”
“什么意思?”佟因听不明白。
梁壹目光深几许,复杂道:“你要代替我们道族,去魔族和亲,现在魔子要见你,确认你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这次见面是私底下的,道族里没有人会知道魔子要找的那个人是你,只知道要你和亲。”
“你也不能透露你跟魔子认识的事实,否则我和师兄不能保证你顺利离开,师祖若是知道,可能会改变策略,不放你和亲了。”
和亲?
佟因愕然又茫然。
梁壹在院子放置了一个傀儡装成佟因,又挑一条僻静的路,带她往李追玦的方向而去。
佟因穿得很厚,在冰凉入骨的夜风中前进,垂着头在梁壹掩护下经过几个巡视的天灵族,相安无事。
约定的地方是一处乱石堆,这里的石头多且杂,奇形怪状地耸立着,如小山。
在其中穿行,稍不小心就会迷路。
“你自己过去,”梁壹停下脚步,指出一个方向,“还有,师兄没骗你,李追玦确实不记得你了。”
佟因含糊地应一声,心情复杂往前走,绕过几颗巨大的石头,在昏暗和月色中蓦然瞥见一抹身影。
背靠巨石,身影瘦削,月光把他的身影稍微拉长,落在扭曲的石面上稍微变形。
“李追玦。”她定下心神,轻喊一声。
那抹身影极快地望过来,绝对的寂静。
他没动。
佟因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些什么,意识的深处似乎是害怕走过去,他可能不认识她。
两个人无声地站半响,佟因压下心酸的叹息,抬脚往前走,刚刚踏起半步,李追玦忽而动了,他踏着夜色从石缝间走来。
安安静静立在她面前,垂首凝视她。
风在缝隙中挤过,发出呜呜像鬼哭的声音。
她慌乱中看清楚他的眉眼,轮廓被月光模糊掉,恍惚中似乎有陌生感。
他在打量她,透过过去,忘掉未来,就此定格在她身上。
佟因被他这样陌生探究的眼神惹哭,又死死忍着,撇脸避开他的视线,忍下哭腔:“你是不是在找我?”
她挺害怕的,害怕他说不认识他,佟森说什么不重要,可若是李追玦说这样的话,她无法接受。
正胡思乱想,一只冰凉的手把她的脸挪回去,对上他无声的视线。
“我在找一样东西。”他说。
佟因翻出一个木盒,把里面的冰糖给他看:“这个吗?”
他瞥一眼,定在糖上,好久才挪开,道:“不是。”
佟因失落又难过,垂头悄悄用指尖擦掉眼泪,“哦。”
“东西在你身上。”他笃定道。
她沉浸在难过中,含糊说:“我没带别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有。”
佟因迷茫抬眼,望见他的坚定,像科学家认定那是真理的坚定,“什么东西?”
他复尔茫然,似乎想不通:“不知道,确实落在你这里了,我想找回来。”
“很重要的东西。”他强调地补充。
佟因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他的手指,他没反抗只垂着视线冷静望她,无波无澜。
被这个眼神刺激到,她再不管他记不记得,干脆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心口。
她想做这个动作好久了,从刚刚见到他开始,可她担心他会推开,或许还会顺手把她杀掉。
现在她想,杀了就杀了吧,死过一次的人毫无畏惧。
李追玦下意识反搂她,接稳了人,又忽而停顿,藏在冷静中的手足无措。
佟因感受到他的动作,再坚强也崩溃得干干脆脆,她哽咽问他——
“可能你的灵魂落在我这里了吧,我现在还给你,你会记得我吗?”
第47章 和亲
“我叫佟因。”她说。
她感觉到李追玦紧绷的脊背,似乎被点了暂停键,就这样安静地揽她,无声无息。
“嗯。”他应一声。
“你记得?”
佟因惊喜抬头,正好瞥见他的干净下颌角,还有适时垂下的眼睫,这个人分明在看她,却在她抬头的一瞬间飞快挪开眼睛,像做贼。
“他们说过。”李追玦答。
佟因叹息:“那他们说让我嫁给你,让你停止进攻。”
“嗯,”他又应一声,“可以。”
顺从得不可思议。
她顺势问他,“那你喜欢我吗?”
其实她都知道,不愿意的事情他不会这么顺从去做,可总急于证明什么,毕竟被忘掉真的很难受。
“喜欢?”李追玦的口吻一如既往,回到了许久之前。
佟因感觉他现在像他们刚认识没多久时的状态,情绪不外露,从只言片语中又能读懂他的意思。
她放弃追问,默认这件事。
他并非完全忘记她,而是处于一种似忘非忘的状态,潜意识的深处,永远有她的身影存在。
这就够了,他还活着就够了,记忆总有一日会回来的。
“佟因,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会被发现。”梁壹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佟因松开他的怀抱,但是他没松,卡在他的手臂之中,她提醒:“我要回去了。”
“什么时候来?”李追玦问。
大概是出于最简单的心情和情绪,他的目光并不复杂,反而浅显易懂得像一个小孩,嘴里说想吃糖时就是想吃糖,并无别的杂念。
“不知道。”佟因实话实说。
李追玦松开手,在她转身走的时候又拽她的手腕,“这个,我能不能留下?”
他指佟因手里的木盒。
佟因把木盒还给他:“本来就是你的,以前我送给你的。”
“以前”两个字让李追玦轻压眉头,让他一瞬间跌入很远的时空,拼命在迷雾中找什么蛛丝马迹,可雾太浓,他险些迷失,只能再次看向眼前的人。
佟因很白,不同于他的苍白,是一种飞着红,染上晚霞一样的润白,她的眼睛是有活力的,能包揽山河万川,无边星际,似乎没什么看法,又能容纳一切。
这样毫无攻击性的眉眼反而让他记起什么来:
“我见过你,一个晚上。”
佟因指尖勾着被风吹散的头发,肯定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白天。”
李追玦摇头,坚持:“一个晚上,有月亮的晚上。”
“佟因?时间不够了!”梁壹催促着从石缝中拐过来,一眼瞥见两人紧握的手,定了定神,“该走了。”
李追玦视线扫向梁壹,疏离立现:“什么时候?”
“啊?什么什么时候?”梁壹莫名。
“和亲的时间。”
李追玦问得光明正大,再狂躁的风也吹不动摇。
这让梁壹懵然好久,视线频频在两人之间游弋,触到李追玦逐渐不耐的视线,才苦笑道:“别急,这是两族之间的大事,需要时间筹备。”
李追玦慢慢松开佟因。
佟因一步三回头跟着梁壹离开,李追玦手里捏着木盒情绪不明地立在原地望她,那样厚重的目光,似乎藏了许多内容,人生经历和历史过往。
这一瞬,她居然分辨不清他是不是记起什么来。
这一夜过后,佟因的生活发生很大的变化,她从山下的封闭僻静小院,搬到山上的寻灵峰,住在偏殿,就在佟森的主殿旁边。
每日会来许多天灵族的师叔,教她道族的规矩和利益,他们说:嫁到魔族,不能丢道族的脸面,他们这次和亲不是认输,而是以和为贵,为天下苍生的福祉而考虑,即便和亲也要挺直腰背,不能让魔族看低了。
佟因一一应下,往往会换来对方欣赏的目光,而后是一声十分曲折的叹息:委屈你了,嫁给那样凶残的魔子。
道族的贵族很多,从仪态仪表,到穿衣发饰,再到言谈举止,务必追求一种世外高人,仙风道骨的仙气。
她学得艰难,因为她本质很懒散,行走坐卧早有自己的习惯,一时半刻要她改变,只会焦头烂额。
所以那些师叔们也不强求,只要求她在和亲当日做足面子。
除此以外,每日都有如山的东西送到寻灵峰,有各支道族送来的贺礼,还有天下百姓送来的感谢礼,还有天灵族自己送来的礼物。
把她睡觉的寝殿堆满了,堆到屋顶那样高,碰一碰便摇摇欲坠要倒下,好几次把她淹没在一片礼物的海洋里。
这一刻,天下人都感激她的舍身取义,天灵族对她有过意见不满的弟子被前辈提着耳朵来赔礼道歉。
从此,她身上多了个标签——迫不得已却爱护苍生,愿意祭献自己的一生,委曲求全的圣女。
听说道族披了一条纹金的红绸,从天灵山寻灵峰,一路铺到魔族宫殿,上面落满鲜花,这是她的婚路。
红灯笼,彩飘带,一路圣火相送,灵幡为护。
“没有任何一个道族的婚礼有这样的规模。”佟森靠在她的案边,垂眼凝视有人在打理头发梳发髻的佟因。
玉一样的脸庞,一只旁人的手替她在水般清澈的眼睛上方画上精致的眉形。
她穿着绣文繁复的婚衣,感觉足有十斤重,沉甸甸压在她肩膀,一层叠一层,她抬不起手臂,画眉也只能让别人帮她。
“我应该高兴?”她问佟森。
佟森瞥一眼给她化妆的女侍,意味深长道:“你应该难过。”
起码要掉眼泪。
“哥。”她压着嗓子喊他。
佟森目光在闪,被这一声“哥”喊得暗淡,他笑了声,对女侍道:“好了,你出去吧,我亲自替我妹妹上婚冠。”
女侍退下。
他捧着婚冠,很稳地放在她的头上,像放下什么沉重的东西,他随手替她顺了顺披在脑后的头发,“很美。”
婚冠很重,上面的流苏叮叮当当作响,这下是转脖子也困难了。
婚礼是折腾新人的舞台,只不过她的观众是全天下人。
“谢谢。”她真心实意,不仅是为婚冠,还为这次的事情。
隐约的,他似乎不太愿意接受这声道谢,起码他刚硬的眉眼中看不出半丝高兴来。
“对不起,你妹妹的事情……”佟因垂眼。
“你就是,别人我都不认,李追玦若是欺负你,你要记得还有个寻灵峰。”佟森随手拿起梳子,捧起一缕长发,笨拙地替她梳着。
“你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帮我?”佟因这个问题想过许多次,一直没有问出口。
他大可以像天灵族的师祖们一样,用她威胁李追玦,但他没有这样做,即便知道她不是他的妹妹。
佟森勾了嘴角,不清不楚地笑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我是你的送婚人,天亮后,我陪你到魔族地域。”
佟森替她梳头梳到天亮,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反反复复梳这么久,但他闷声不吭地梳,她便闷声不吭地等。
或许他梳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他妹妹的头发,她不能太自私去打断一个哥哥对妹妹的思念。
天刚刚破晓,便响起锣鼓和号角声,唢呐吹奏,吹出一片喜气洋洋。
礼花在天上炸开,发着闪的纸片飘落,是金银箔纸还有喜糖,观礼的小孩们哄抢。
一个男童一个女童,打扮得精致可爱,替她提着婚服的后摆。
她被一片红遮掩了视线,只感觉到佟森搀着她的手,引她向前走。
婚车是小白拉的,它恢复了本体,身上缠了缰绳,脖子上滑稽地绑了大红绸花球。
佟因被扶上婚车,在一路的喧闹中出发,在无数双眼睛中出发。
浩浩荡荡,随行的队伍一路迤逦前进,他们说这是近千年来最盛大的婚礼,她离开后,天灵族设宴款待天下,各族各支,各类生灵皆可入座,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
魔族是一片阴暗的地界,与道族所在的鲜花白云不同,这里的地貌像富贵村一样森冷,却也是热闹的,甚至比道族更热闹。
魔族人们兴高采烈地迎接从道族来的新娘子。
佟森把她从婚车上扶下,把她交到一只手中。
一样穿着正红婚服,从衣袖中探出的一双苍白得缺乏血色的手,冰凉却有力。
她知道是谁,依赖地握紧这只手,之前所有的沉重瞬间释然,她在这只手的主人面前才可以真正地放松下来。
“谢谢。”李追玦平淡对佟森道。
“照顾好她。”佟森声音暗哑地交代一句,然后从她身边消失。
“累吗?”似乎是李追玦凑在她耳边低语,“很快就好,要给道族看。”
他带她拜堂,其实她穿着十几斤重的婚服一路过来,早就麻木,后面干脆像个木偶任由他摆布,三拜九叩在一片喧闹中走完所有流程。
李追玦摘下她红盖头的时候,是在婚房中。
昏暗又干净得过分的房间,没什么摆设,一堆红烛烧着,分明是热闹的红,却硬生生烧出一抹冷清来。
他小心地把她的婚冠取下,随手一丢,在地上砸出哐当一声,而后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佟因记得,佟森说过单单是这个婚冠就值一座城,她目光一抖,往上挪碰上李追玦的脸。
记忆中没见过他穿红,这样极端正的红色,把他的肤色衬得毫无人色。
她笑了一声,“你好白。”
他抬手摸她的发髻,又落到发尾,然后把她穿婚服的模样看得仔仔细细:“我等你很久。”
佟因闷声道:“我来了,但你不记得我,以前的我。”
李追玦许久没有回应,等她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皱着眉陷入对于过往的沉思,似乎有些困难,他越陷越深。
佟因拉他的手,他微微侧脸,在红烛有限且昏暗的光线中,沉寂逐渐散去,那些摇曳的火光消融了他的迷茫,他说:
“我好像欠你一件事。”
她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他说:“今天没下雪,但有句话我好像欠了你许久,不能拖太久了,我怕今年不会再下雪。”
佟因怔住,心跳骤乱。
他清淡地笑了笑,掩盖眉眼微不可查的紧张:“我不记得好多事情,以前是不是欺负过你?你总在哭。”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闪过许多次她的面容,好多,都在哭。
道族说他凶残不仁,或许他对她并不好,或许她嫁给他,的确是被迫无奈的和亲。
这个想法让他心烦意乱,他盯着她,追问:“是吗?”
佟因忍不住,眼底闪过泪光,她故作镇定:“对,欺负狠了。”
“对不起。”他很认真,比方才拜堂还要郑重。
如果之前拜堂是演给全世界看,那此刻是属于他们两个人单独的庆典。
她捂脸,没出息地擦着眼泪,“你说的欠我的话就是这句吗?”
他摇头:“不是。”
潜意识告诉他应当做点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只能遵循本能地五指扣她五指——
“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可以吗?”
第48章 新婚
李追玦对她是有想法的,在她说了一句“我已经嫁给你了”之后。
大约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悸动。
她说这句话时,侧垂着脸在拨弄裙摆上的珠子,画面是静止的,身体却没静止,手指是她在沉重如盔甲的婚服中,唯剩的自由。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不自由,李追玦开始替她卸下厚重的婚服,层层叠叠的盔甲,道族如何给她穿上,他便如何给她解下。
婚服的面料冷硬,刺绣的丝线刮她的肉,她难受一整天,来时总想着脱下,但他真的动手时,又莫名其妙无措起来,瞪眼睛看他。
“你……”
她打算问他想干嘛,可这话未免显得她像傻子。
触及李追玦眼底一圈的红,佟因总觉得他变得鲜活了,比起上次夜晚在石堆缝隙中的见面,他再一次有了血肉,从沉寂中复活。
但他被一个字喊得停下来,静了一瞬,忽而开始解他自己的婚服。
佟因有一瞬的懵然,才明白他误解她的意思,张了张口想制止,最后闭了嘴。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解身上的红袍,那件大概也是盔甲,只不过他没有被压垮,他解得得心应手。
大概是他自己穿上的,她猜测。
或许是两人都有些尴尬,李追玦垂着头,闷声不吭地解腰带,这似乎又不是他自己系上的,因为他指尖抖着寻了几圈没找到活结的位置,烦闷爬上他的眉头,挤压他的眼角。
佟因发誓,她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帮帮乱得可怜的他。
于是她探手了,在他看不见的腰带角落摸到一个活结,轻拽一下,尽数散开,简单得好像专门准备好了,就等她拽下。
大约这个举动在他眼中是一个信号,他的手又回到她身上。
婚服本就松散了,摇摇欲坠,被他一拽,肩膀从婚服中剥离出来,上面有汗珠,不知道是闷的还是因为别的情绪。
李追玦把她按倒,头发顷刻间洒了一床,乱绕着。
“你压我头发了。”她嘟囔一声。
他停住,撑在两侧的手提起一只,小心翼翼替她把散开的头发拢在一起。
“可你不记得我。”佟因埋怨一声。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不过是在馋她身子,虽然她记得他,可总有种不平等的感觉,让她无法心甘情愿。
这句话似乎刺了李追玦一下,他伏下身,咬住她的肩膀。
这又是一个本能,他牙齿与牙齿细细轻磨两下,再抬头时眼底一片不清不楚的红,他喑哑着嗓子,在控诉:
“我什么都不记得,全世界都忘了,只记得你。”
佟因轻按着被他咬的地方,上面残留他的气息,只剩下目瞪口呆:“什么意思?”
他的喉结稍隐复现,带着隐秘难懂的情绪,说:“有人告诉我,我的过往在你这里。”
“谁?”
“不重要。”
佟因指尖稍动,忽然摸到什么轻微的凸起,她捞开半遮半掩的红袍,指着锁骨处说:“你记得这个梅花烙印吗?”
他目光不偏不倚地斜了一下,然后又回到她脸上,“不记得。”
“之前你因为这个烙印要杀我。”佟因觉得在今晚控诉他曾经“犯下的罪行”很不解风情,但她极度希望他能想起更多过往。
他眼睛轻眨,忽然低头,在梅花烙印上覆下一吻,冰凉干净又带着罪过的一吻。
佟因颤抖了一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砸懵。
“我都不记得,我只记得你这个人。”他真心实意地忏悔。
触碰到她茫然的目光,他贴上她的脸颊,在耳鬓低声细说:“我努力想起来,好吗?”
哀求都藏在声息里,化作气钻进她的耳朵,痒到心里去。
佟因原谅他,没办法不原谅,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在苦难和黑暗中洗涤出更为洁净的灵魂。
李追玦懂了,从她攀上来的手指中读懂她的原谅。
他背对着烛光,神情隐下去了,情绪也跟着隐下去,接着迷失,他在寻找,寻找一处足以撑起他整个灵魂的着落。
这处着落是滋养罪恶的温床,他肮脏的血液会落下,最终滋养出下一个罪恶。
可他忘了从前的罪恶,将近两百年的过往和身份被他彻底丢失,此时他只看见眼前的人,诡秘地绽放着的人——他心甘情愿堕落。
佟因躲在李追玦遮掩出的黑暗中,指尖抚上他紧绷的脊背,她细微的、泄在唇齿间的声音让他骤乱。
“你好烫,为什么……你有体温?”
她早就熟悉他全身的冰凉,这种滚烫反而让她惊诧不已。
李追玦在她耳边说:“不是我,是你的体温。”
她的体温?
佟因茫然地碰自己的脸,才发觉已经烫得不成样子,像高烧不退的病人,要融化在这高温之中。
一定很红,她想。
大概是如婚服那样的红。
她羞怯于这种浓艳把隐藏的心思完全暴露,她无意识捂脸,把这份不知是否合情合理的情绪遮掩。
李追玦把她的手拦下,按紧,支配着她,“让我看看你。”
他的声息要把她化掉,又把她带走,带到深渊里一起堕落。
相拥而眠的时候,佟因将睡未睡,低声问他:“为什么你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李追玦替她把浸湿的鬓发绕到耳后,“那晚,你把一颗种子埋在一片淤泥里。”
佟因从不记得她有做过这样感性的事情,茫然不解:“你是不是记错了,不是我,是别人?”
他视线定住,把人捞在怀里按紧,显得过分郑重其事:“没有别人。”
佟因笑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等我有钱了,我就买个说话说全的李追玦,不像你这样,说话永远只说一半。”
“买不到的。”他笃定且认真。
佟因笑得不能自己,她就是喜欢他这份真,无论说多荒谬的事情,他总会当作实话,郑重其事地跟她沟通。
没法开玩笑,但她享受这份专注的真心。
李追玦不需要睡眠,但她需要,他是陪伴,像从前在富贵村,只要她睡下,李追玦便会陪在旁边一声不吭地躺下,附和她的作息。
她明明很累,但暂时睡不下,她问:“魑怎么样了?”
“我把她复生了。”
言下之意是成了活死人。
佟因感觉心里压抑,难受地抱紧李追玦。
“两百年后,她会恢复意识。”李追玦向她保证。
可佟因觉得两百年太漫长了,这样漫长让她毫无概念,只觉得像是两辈子。
她要面对一个面无表情,毫无生气的魑两百年。
那日魑死在富贵村的场景历历在目,佟因垂着头,心情不佳。
“别担心,她会好的,两百年对于鬼妖而言,只是瞬息。”
佟因心里明白这已经是幸运,她哑了嗓音:“我答应魑的事做到了,我找到她的出生地,我想告诉她,可是她现在听不到。”
”嗯。“他指尖顺缠她的头发,是另一种慰藉。
佟因压下叹息:“夫诸呢?”
“他很好,受了伤在休养,”李追玦声音低下去,穿透时间空间,似乎回到了半年前,“是他告诉我,我的过往在你这里。”
李追玦嘴唇紧贴她的额头,说话时轻轻翕动,呼出的气息透着凉。
复生的第一时间,他感觉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他曾瞥见脑海里藏在迷雾中的一道身影,但他不知道那道身影、那张脸是谁。
是夫诸告诉他,那道身影叫佟因,他让他找她。
佟因搂紧他:“你母亲的骸骨……”
“我想问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李追玦低声说。
他懂得了母亲当初的心情,就如同他方才的心情,在母亲的眼中,他的存在也是另一颗种子。
母亲已经沉寂,既然沉寂了,便不必再勉强复生,他不再愿意让母亲重新接触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和被抛弃的孤独。
他紧搂怀里的人,心里早早种下的那颗种子已经发芽,长成大树驱赶了无尽的黑暗,在他心里撑起一片新的天地,在这里只有月亮。
微弱的光,足以填满这片天地。
那棵随风摇曳的大树下,站立着一个女子,女子一身大红婚服冲他浅笑,在腐烂和枯败中埋下最初的种子:
“说起来,在这里我最亲近的人,居然是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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