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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宠(穿越)
作者:纪开怀
文案:
小孤女田诺在和郡守府订亲前夕,
被一穷二白的美少年白雁归截胡。
想到再也吃不到太守府的水晶饺子糯米糕香酥板鸭芙蓉虾……
田诺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少年家徒四壁,性情古怪,却将所有都给了她。
田诺想着,乱世之中,有人这么宠着也不错。
若干年后,乱世归治,美少年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不世奸臣,
田诺喜滋滋,觉得自己这次应该能挑个好人家嫁了。
白雁归抵住她,笑得危险:我相府的美食难道还留不住你?
男主版:
上一世,相逢恨晚,他对她不择手段,终万劫不复。
重来一世,白雁归步步为营,精心织网,
权位他所欲也,田诺亦他所欲也。
任她千方百计,亦难脱他怀。
吾心有病,唯卿可愈。
男主重生,黑化病态宠;女主……大概是个倔强的妹子?
架空架空架空!1V1,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重生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田诺、白雁归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田诺闭着眼睛,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入耳中,听得素来好脾气的她也起了烦躁:死都死了,还不得安生。
说起来,田诺小命丢得够冤的。高考结束后,她考进了心仪的985高校,还没来得及高兴,高中坐在她后面三年的腼腆同学红着脸向她告白,希望她能做他的女朋友。
田/乖乖女/诺一脸正色地拒绝了他:“我只想好好学习。”
同学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般。
田诺有点不忍心,补了一句:“对不起。”声音柔软了几分。
兔子同学因她的柔软,眼睛又有了光,痴痴地看着她道:“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你什么时候想谈恋爱,优先考虑我怎么样?”
田诺觉得不妥,皱了皱眉,想要拒绝,可看到兔子同学仿佛眼泪都要掉下来的模样,心头一软,严词拒绝的话缩了回去:“到时再说吧。”
兔子同学笑得眼睛弯弯:“那就一言为定了哦。”
定?她和他定什么了?田诺茫然。
没想到看着柔弱可怜的兔子是个蛇精病。当她再次看到对方红红的眼睛时,就是他将刀刺进她胸口时。
一下又一下,鲜血飞溅,剧痛剜心,田诺被他死死揪住,力气随着生命的流逝一点点消失,耳边只听到对方愤怒的带着哭腔的质问:“你不是答应优先考虑我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
妈蛋,蛇精病啊!从来不爆粗口的田诺也忍不住想要骂人,她不过是跟表哥一起去听个讲座,招谁惹谁了?
可惜她除了发出低弱的呜咽声,别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恍惚中,她听到了人们的惊呼声,救护车的呼啸声,以及许许多多的别的声音她还没撑到医院,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彻底陷入寂静的黑暗之际,她只剩最后一个念头: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应该珍爱生命,远离蛇精病的!
此刻,意识回笼,她又冷又饿,浑身都疼,耳边的哭声却没有停歇的趋势,反而声音越来越大。田诺被哭得头痛欲裂,忍不住捂着耳朵斥道:“别哭了!”
哭声没停,她却被自己被吓了一跳,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细弱稚嫩?她睁开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布满蜘蛛网的破旧大梁,坑洼不平的泥地,脏得已经看不清墙面颜色的土墙门紧紧地闭着,唯一一扇小小的窗户用木框钉死,透进一缕昏暗的光线。
这是什么地方?
田诺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城中,家里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也算是小康,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破旧的屋子。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衣衫破烂,赤着双足,大概是因为觉得冷,芦柴棒似的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这不是她的身体!田诺大惊,正想掐自己一下看看是真是梦,旁边传来带着抽噎的童声:“混蛋,放我出去!爹爹,阿娘”
她霍地扭头看去,就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捆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身着大红织金袄,脚蹬牛皮小皂靴,歪戴着绿锦八角帽,生得如个雪团子般,唇红齿白。只可惜哭得满脸泪痕,身上也滚得又脏又灰,狼狈不堪。
田诺觉得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再移开手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这孩子的衣服宽袖斜襟,盘扣蜿蜒,分明是古代服饰的模样!再看自己,虽然衣服破得不成样子,可这式样和布料也不是现代会有的。还有自己明显缩小了的身体,又黄又粗的皮肤怎么回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难道她穿越了?
田诺懵圈了:按照现在的流行趋势,就算有什么超自然的事发生,难道不该是重生虐渣吗?穿到古代这种操作,已经不流行了啊衰!而且,看她身体这样子,分明运气不佳,穿成了最底层的穷苦百姓。这让享受惯现代便利生活,从小蜜罐子里泡大的她怎么接受着这种落差?
最要命的是,旁边的男孩子明显出身富贵,却被绑在这里,让她起了某种极不好的推测。偏偏她没有任何前身的记忆,根本弄不清眼前的状况。
田诺也想哭了。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一个又瘦又矮,面黄肌瘦的女人虎着脸,端着一个饭盆进来了,凶巴巴地骂道:“哭,哭,有什么好哭的?”
男孩哪里惧她,哭得更大声了,嘴里含含糊糊地道:“恶婆娘,我要叫爹爹把你们都抓起来!”
女人横眉竖目,扬起手似乎想要打人,却不知有什么顾忌,伸到一半转了方向,回手就恶狠狠地来拧田诺的耳朵:“你个死丫头,叫你哄着人的,你就把人哄成这样?”
田诺没有反应过来,她打小就有个缺点,受到惊吓反应会慢半拍。好在身子自有意识,侧身一躲。她顿觉头重脚轻,一股饥饿的感觉火烧火燎地袭了上来,把胃部都灼得生疼。
田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饿成这样过,这个身体也不知道饿了多久。女人的手还没碰到她,她就重重地栽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倒把男孩吓到了,哭声一顿。
田诺却顾不得其它,心里充满了震惊。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男孩分明是用非正常手段被绑来的,而听女人的口气,自己穿的这个身体和他们居然是一伙的?
妈妈,我穿成了绑匪的同伙怎么办?田诺一脸生无可恋。
女人哼了一声,将饭盆重重地往两人面前一摔,几个又黑又干的窝窝头滚了一地。田诺恍惚中看到,咽了口口水。
她太饿了,若是平时,这滚到地上脏兮兮的窝窝头自然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可这会儿对她来说,不啻是救命之物。人总是贪生的,何况像她这样死过一回的人,就算情况再糟糕,她也不想做个饿死鬼。
外面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呼喊声,女人叉着腰,指着田诺冷笑道:“算你运气好,若再听到他哭,看我不打死你。”转身摔门出去了。
田诺摇摇晃晃地起身,赤着的双足接触到冰冷的地面,几乎没了知觉。她顾不得那么多,捡起一个窝窝头,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就往口中塞。粗砺的口感差点把她噎住,她眼泪汪汪,觉得自己生平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可再难吃,她也得努力咽下去,饿的滋味实在太难受。
刚吃下去一个,抽泣声又起。田诺想起先前妇人说的话,心中挣扎了下,捡起一个窝窝头向男孩走去:“别哭了,这个给你吃。”声音依旧细细弱弱的,带着软糯。
男孩抽噎着,嫌弃地将头扭到一边,哽咽道:“我们家的狗都不吃这东西。”
刚刚吃了“狗都不吃”的窝窝头的田诺:“”想打人怎么办?
男孩又哭道:“我要回去,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吃香酥鸭腿芙蓉糕三鲜丸子鲈鱼羹!”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口水,肚子应景地咕噜噜响了起来。
田诺被他说得饥火又烧了起来,眼见他又有放声大哭的趋势,忙换上她用来哄三岁小堂弟的笑容,诱哄他道:“这个也很好吃,你试试看嘛。”
哪知男孩睁大眼,露出厌恶的神色:“你,你不是傻子吗?傻子的话还能信唔,唔。”
这熊孩子!田诺的笑容僵住了,耐心告罄,直接将手中的窝窝头塞进男孩的口中,阻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和哭声。
终于清静了。
男孩恶狠狠地瞪着田诺,似乎恨不得把她撕碎。可惜年龄太小,实在没什么威力。看在田诺眼中,只觉得他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黑葡萄般,漂亮又有活力。
她坏心眼地敲了敲他头,一本正经地教训他道:“乖,这里只有这个吃,小朋友不能挑食哦。”
男孩唔唔叫着,眼睛瞪得更圆了。
这孩子生得真好。田诺向来喜欢漂亮的人,此时虽然满心愁苦,也忍不住伸指戳了戳他肉嘟嘟的脸颊,随口夸道:“脸上有肉才可爱,可别饿瘦了。”手下接触到的肌肤软软的弹弹的,手感也很好。
男孩差点没气疯,拼命挣扎着。
田诺毫无所觉,笑眯眯地道:“听话,吃了才有力气啊。”男孩发出“唔唔”的声音,想要用舌头把口中的窝窝头顶出来,却使不上力,急得汗都出来了。
田诺又捡起一个窝窝头慢慢吃着,没有留意他的动作。一回头,看到男孩口中的窝窝头松了些,她随手伸出一指往里推了推。
刚刚看到胜利曙光的男孩:“”气哭了。
田诺却没有再关注他,此时,她已从最初的震惊与惶恐中恢复几分,开始思考目前的处境:自己在原来的世界多半已经死了,再不回去了,却不知为何会复活在这个古代小女孩身上?也不知这具身体的原身去了哪里,和这两个疑似绑匪究竟是什么关系?
最要紧的,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
她习惯性地抚向左手手腕,感觉到熟悉的凸起时一愣,不敢置信地拉高了袖口。
小女孩细弱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用细草绳穿着的浑圆石珠,那珠子不过小指大小,生得奇怪之极,一半黑,一半白,弯曲相连,如一个立体的太极。珠身莹润细腻,线条纷呈,细看,里面形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之图。
这珠子田诺呆住了:分明是她从小就戴在手上的雨花石珠!
雨花石珠是田诺妈妈传给她的,据说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一直以来,传女不传男,号称能护佑女主人逢凶化吉,一生平安喜乐。田诺撇了撇嘴:封建迷信信不得,她还不是死于非命了?
也许,只是和她原来的那颗珠子长得像?
她将手腕凑到眼前细细观察,没错,天然形成的山水纹路一模一样,连大江中的一叶扁舟,舟上垂钓的渔翁都一般无二。只不过,她从前穿珠子的是一根细而精致的白金链子,现在手腕上的却是一根粗陋的草绳。
究竟怎么回事?是珠子跟着她一起穿过来了,还是她恰巧见到了本就存在于从前时空的珠子?
也许,她的穿越和这颗珠子有关?
田诺想着,心怦怦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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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田诺连吃两个窝窝头,肚子里总算好受了些,嗓子却干得冒了烟。她想了想,将饭盆端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条缝。
外面是一个农家院,三间土坯房破蔽不堪,院墙却筑得极高,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院中停着一辆又旧又破的骡车。一个穿着褐衣,皮包骨头,眉眼耷拉着的中年汉子正在刷骡车。
先前的黄瘦女人在他不远处,正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花布袄,布巾包头,面上无肉的老妪说话。
“两百个大钱,不能再多了。那丫头不过是你们白捡来的孤女,还是个痴傻的,七岁的年纪又实在太小了些,买回去也没什么用处,白白浪费口粮。”老妪眯缝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田诺懵了一瞬:这是什么状况,她这是,见证了买卖人口现场?
太阳西斜,有气无力的斜晖落到黄瘦女人的面上,清楚地照出她神情中的不满:“杨婆子,你出价也太少了些。人你见过,轮廓眉眼一等一的标致。虽然脑子不灵光,胜在听话。”
杨婆子不松口:“那丫头好好养,许是个美人,若在太平盛世,找个贪她好颜色的不难。可如今这世道,有几家买得起这种中看不中用的?”
黄瘦女人还在犹豫,刷骡子的汉子粗声粗气地开了口:“两百就两百,就这么定了。”
“这怎么行?”黄瘦女人双眉一竖,想说什么,汉子使了个眼色给她。黄瘦女人似乎想起什么,脸色一变,吞下了想说的话,咕哝道,“算了,横竖就只剩这最后一个了,又是老生意,就便宜你这一回吧。”
杨婆子顿时眉开眼笑:“大郎和董娘子爽气。我这就回去传信,明天一早来领人。”
听到这里,再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田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她,不,应该是原身。听两人的谈话,原身今年才七岁,是个脑袋不大灵光的小姑娘。不知怎的落入这对夫妇手中。
难怪男孩刚刚说她是傻子,她还以为男孩故意刺她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会儿,这对人贩子夫妇正商量着要用两百个大钱的价格把她卖给这个杨婆子!而杨婆子,显然不是第一次从这对夫妇手中买人了。
田诺皱起眉头,原身下落不明,现在这个身体里的人换成了她。她纵然不了解自己到了哪个朝代,可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被贩卖的漂亮女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还是这种便宜货。卖给人做丫鬟已经算不错了,若卖到那做皮肉生意的暗娼之地,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古代和现代不同,被卖了,签了卖身契,便是主人的私有财产,成了奴籍,从此与货物无异,生死荣辱皆系于人手,再无自由与前途可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想诅咒兔子同学一百遍。若不是他,自己早就高高兴兴地享受大学生活去了,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
可怜田诺十八年的人生中,除了最后的死于非命,此前最大的挫折也不过考试没考好,好朋友生了误会之类的事,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她郁闷地差点想再去死一死。
然而摸到手腕上的雨花石珠,想到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终究冷静了下来。生命何等珍贵,好不容易再活一次,她岂能轻易放弃?何况,她还没有弄清楚雨花石珠出现在这里的秘密。
不过,该怎么做还有待商榷。逃是一定要逃的,可逃了之后呢?在这个陌生的不友善的世界,她寄身于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即使侥幸逃出,又该怎么生存?
田诺心思飞转,目光掠过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华服男孩,忽然顿住:她怎么就忘了这位小祖宗?看他打扮气势,非富即贵,自己若能带着他一起逃出,送他回家,看在她的救命之恩上,想必他们家也不好意思让她饿死吧?
男孩被她仿佛评估货物的眼光看得心里发毛,挣扎得更厉害了。
田诺也不管他,决定先想办法探探外面的情况。
她大着胆子推开门,踮着脚往外走。董娘子出去送杨婆子了,那汉子董大郎已经刷完了骡车,正陆陆续续将几个箱笼包袱往车上搬,见到她出来,皱了皱眉:“不是叫你看着人吗,出来做什么?”
田诺垂下头,木愣愣地道:“我想喝水。”
董大郎便没有说什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田诺捧着饭盆四处张望,一副畏畏缩缩不知该怎么办的模样,倒让董大郎误会了,没好气地道:“那凶婆娘不在,你不用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田诺应了一声,随便找了一个方向去。眼睛掠过四周,看到屋子斜后方的院墙上有一个不大的狗洞,不由一喜,向那边走了一步。
董大郎在后面喊道:“你昏头了吗?那边不就是水缸。”田诺心跳骤然加快,好在小时候参加学校戏剧社团的功底还在,面上依旧一副木楞楞的模样,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转了方向。董大郎知道她脑子不灵光,倒没有起疑心。
田诺松了口气,往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顾不得是生冷的,咕嘟嘟喝了一大口。嗓子眼火烧火燎的感觉好了很多。她见董大郎根本没注意这边,趁机又多看了几眼周围,这才又舀了一瓢水到盆里,慢慢往回走去。
男孩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见她回来,唔唔唔地拼命挣扎起来。
田诺眨了眨眼:“你怎么这么有精神,绑了这么久都不累吗?”
男孩眼神狂乱:我这是有精神吗,我明明是,明明是
田诺自动无视了小朋友的情绪,将盛满水的饭盆放下,活动了下手脚。夜凉露重,她身上的衣服太过单薄,若不多动动,马上就要变冰棍了。
男孩挣扎无果,渐渐没了力气,大大的眼睛眨啊眨的,不一会儿,便蓄满一汪泪水。田诺扭头看见,刮着脸羞他:“你是男孩子,怎么这么能哭?比小姑娘还娇气。”满满的嫌弃。
男孩脸涨得通红,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似乎在说“谁娇气了?”
哎呦,这孩子怎么这么好玩?田诺想到自己先前打的主意,压低嗓子和他商量道:“你答应我不哭不嚷,我帮你把窝窝头拿掉好不好?”
男孩立刻点头。
田诺上前将窝窝头拿掉,男孩张嘴就嚷:“你不是傻妮,你是哪里来”剩下的话被再次回到他口中的窝窝头堵住。
“你怎么说话不算数?”田诺不满地看着他,心里却是一惊:这不科学,怎么连一个小小孩童都能看出她不是原身?她是不是给那些从不露馅的穿越前辈丢脸了?面上自然是抵死不认的,“我怎么就不是,”她顿了顿,越发凶巴巴地道,“怎么就不是傻妮了?”心中垂泪:自己说自己是“傻妮”的感觉可真一言难尽。
男孩唔唔地想说话。
田诺道:“要我帮你拿掉,就不许胡乱说话。”
男孩连脖子都气红了,无奈形势比人强,僵持片刻后,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田诺这才将他口中的窝窝头拿后了一些,试探着问他:“你为什么说我不是傻妞?”
男孩道:“听说山里有精怪会变人,傻妮忽然不傻了,一定是精怪变的想来骗我。”
这小子是不是鬼故事听多了?田诺无语。不过,傻妮不再傻,确实是一个极大的破绽,得想个合理的解释才行。否则,再来一个和男孩同样想法的,把她当作妖怪烧了可就惨了。
“我脑子忽然变明白了自然是有缘故的”田诺话说一半,也不急着解释下去,一边脑中飞快运转,想着合理的说辞,一边笑眯眯地将手中的窝窝头往前递了递,“咬一口。”
“不吃不吃!”正心痒痒地等着答案的男孩不耐烦地推开她手,“究竟是什么缘故,你先告诉我。”吊人胃口什么的,实在太讨厌了。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吃这个难吃的玩意儿!
田诺一脸为难:“不是我不说,是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男孩心更痒了,催促道:“你快说,快说,我信你就是。”
田诺吞吞吐吐:“我做了一个梦”
男孩:??忍不住道:“这和做梦有什么关系?”
田诺一脸“我就知道你不信”的表情,缄口不言了。
她越不开口,男孩反倒却越想知道,若不是被绑着,恨不得抓耳挠腮。僵持片刻,好奇心作祟,他不得不服软道:“我错了,我不该打断你,你就告诉我嘛。”
田诺知火候差不多了,恰好在刚刚这段拖延的时间里,思路也理顺了,她一脸神秘地压低嗓子:“告诉你可以,你可别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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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田诺俯下身,凑到男孩耳边悄悄地道:“其实,刚刚我梦到神仙了,是他治好了我的傻病”眼角余光瞥到男孩张大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她撇了撇嘴,怒道,“我不说了,反正说了你也不信。”
男孩原是半分也不信的,她这一恼,倒让他的怀疑动摇了起来,连忙叫屈:“我哪有不信!”又好奇地问她,“神仙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田诺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神仙自称‘齐天大圣’,头戴凤翅紫金冠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足踏藕丝步云履,手拿如意金箍棒,眼放金光,英武不凡。”
“齐天大圣?”男孩疑惑道,“没有听说过这路神仙啊。”可田诺要是没见过,哪能描述得这么详细。
田诺一副很讲道理的模样:“我也没听说过,可后来想想,天上那么多神仙,我哪能都知道啊。”
这倒也是。男孩被说服了,想到田诺先前并不愿告诉他,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又问道:“他为什么要救你?”
“他说你命不该绝,可是被绑着,自己没法逃,又说我是有福之人,所以用一道金光治好我的傻病,让我带你逃走。”
啥,真的假的?男孩不由看向田诺。
破屋之中光线晦暗,瘦弱的小女孩站在那里,枯黄脏污的小脸上神情认真,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异常,不染丝毫杂质。
怎么看都不像是骗人的。
“真的是齐天大圣让你来救我?”他忍不住问。
“不然我怎么会莫名其妙不傻了?”田诺理直气壮地反问道。
男孩被她镇住了,喃喃道:“原来不是精怪假扮的傻妮啊?”
田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要是精怪,就该吃了你,还和你说这么多话做什么?”
男孩:“”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一番忽悠终于成功,田诺在心中给自己的演技点了个赞,再次感谢在戏剧社团待的那几年。不过,也幸亏古人大多是信鬼神的,她才能用这荒唐的一招蒙混。
她这才感觉到拿着窝窝头的手都举酸了,用下巴努了努手中的窝窝头:“你到底吃不吃?”
男孩皱着眉,一脸拒绝。
田诺眨了眨眼,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不吃饱了,哪有力气逃跑呢?”
男孩呆了呆,片刻后,低下头慢慢地咬了一口。吞咽时,却一下子被那粗糙的糠面卡住,呛咳不止。
一盆清水及时送到他嘴边。田诺端着水,嫌弃地道:“你也太娇贵了。”浑然忘了自己刚刚难以下咽的感觉。
男孩看了她一眼,倒没有暴跳,而是就着她的手,乖顺地喝了一口水。
田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话,很快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
她到的是一个历史上并未存在过的朝代,大衍朝。而这里,则是大衍朝治下吴郡的地盘。
男孩名元如意,乃是吴郡郡守元慈之子,过了年刚满七岁。前两天元宵节,郡治所在建业城举行花灯会,他跟着几个兄姐去灯市玩,因贪看一组走马灯,不小心和家人走散,被拐子董大郎夫妇拐到了这里。
原本董大郎是没有捆他的,他却大叫大嚷自己是郡守家的郎君,叫嚣着要叫爹爹来把他们都抓走。董大郎吓了一跳,事情做都做下了,骑虎难下,那是断断不肯再将元如意放回去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元如意捆成一只粽子。
其中一些自然是田诺推测出来的,但看董大郎都在收拾行装了,显然打算带着元如意远走高飞,难怪急着将原身贱卖掉。
不过,田诺摸了摸下巴:她的运气还真不错,这个难友的身份比她想象中还要了不得。
“我们要怎么逃跑?”元如意迫不及待地问她。
田诺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道:“别问,被外面的两个坏人知道了,我们就跑不了啦。”
元如意立刻捂住嘴,扑扇着长长的睫毛,那小模样别提多可爱。
田诺差点又想捏捏他的脸,好不容易忍住了,一脸严肃地嘱咐他道:“从现在起,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能做到吗?”
元如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田诺又道:“你先吃饱,然后从现在开始睡觉,养足精神。”
两人将剩下的窝窝头分食完,蜷缩着睡了过去。这期间,董娘子进来将饭盆收走,见窝窝头全部不见了,有些意外。又见两个孩子睡得香,倒是松了一口气。郡守家的这位小郎君实在太会折腾,这会儿总算消停了。
元如意也是累得狠了,这一睡迷迷糊糊地直到后半夜,忽觉有人推他。他正要发火,骤然一股冷意沁骨,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捆住他的绳索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解开,田诺就站在他身边,压低嗓子道:“你赶快活动一下手脚,我们马上离开。”
元如意应了声,挣扎着要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他这才发现,大概是捆的时间实在太长,他的手腕脚踝处早就红肿起来,失去了知觉。他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田诺心中焦急,暗暗责怪自己怎么早点没想到,索性蹲下帮他按摩起来。董大郎夫妇对她没有防备,今晚是唯一的机会。否则等到明天,她就要被那个老太婆买走了。而出去之后能不能生存下去,多半要靠这个郡守家的熊孩子。
一会儿后,元如意说了一声“好了”。田诺觉得他的声音弱弱的,全没白天的气势,知道他怕惊醒董家夫妇,也没有在意,轻声道:“跟我来。”
她推开门,带着元如意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田诺瑟缩了下,脸都冻得发紫了,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往白天看到的狗洞方向去。那个洞口大小成年人过不了,他们两个小孩出去却勉勉强强。
月亮已过中天,清辉皎皎,土坯屋中,传来董家夫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丝毫没有察觉两个孩子的动静。两人平平安安地到了洞口,田诺放下一半心:幸亏原身是个傻的,董家夫妇毫无防备,做梦都想不到,她会解开元如意的绳索带人逃跑。
她让元如意先钻了出去,自己正想跟上,想到一事,看看不远处的厨房,转身摸了进去。借着微弱透入的月光,她又翻找出几个窝窝头,揣在怀里,这才钻出了狗洞。
元如意已等得不耐烦,抱怨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田诺没有回答她,看向四周。董家的院子位于一片林子里,独门独户,周围并不见其他人家,只有一条泛着霜雪银光的小路歪歪斜斜地通向外面。
这么荒僻,难怪董大郎夫妇不怕有人听见孩子的哭声。
元如意率先往那条小路跑去:“我们快走吧。”
很快前面官道出现。元如意欢呼一声,正要过去,“等一等!”田诺叫住他。
“又怎么了?”元如意不耐烦地道。
田诺眨了眨眼,一脸希冀地看向他:“你认识路吗?”
元如意:“”
她就知道!田诺扶额,往身后指了指:“你看地上。”
元如意回头看去,就见两排小小的脚印从狗洞中延伸出来,清晰无比。他“唉呀”一声:“这该怎么办?”
田诺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啊?”元如意傻眼了,“你不是有神仙指点吗?”
田诺呛了一下:逃跑这种业务她到底经验不足,忽略了古代基础设施的落后。如果是现代的水泥柏油路,哪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去什么地方也只需拿出手机导航,根本不会有不识路的烦恼。
田诺开始怀念现代的便利生活,越想心中越酸楚。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手腕上的雨花石珠,压下心中的难受,这才扫了元如意一眼道:“神仙会管到这么细吗?”
有道理!元如意立刻被说服了,“唉,你别怕,”他挺了挺胸,拉住她手,快步往官道上走去,“我们努力跑呗,若是运气不好被他们追上来,你先跑,我来挡着他们。反正神仙都说了你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小小的男孩扬着下巴,一本正经的模样别提多可爱。田诺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脸上的肉,有了主意:“不,我们先不跑。”
不跑?元如意满脸迷糊地看着她,好不容易逃出来,难道这就放弃了?
田诺一派高人风范:“山人自有妙计。”
天刚蒙蒙亮,董家的院子就开始热闹起来。一阵鸡飞狗跳后,董娘子和董大郎一前一后冲了出来,沿着两排小小的脚印一路寻找。等到看到脚印在官道上一路延伸过去,消失在一个岔道口时,两人脸色难看起来。
“这个方向和去建业城方向是反的。”董娘子忍不住道。
“他们两个并不识路。”董大郎阴沉着脸道。
董娘子眼睛一亮:“我们是不是还来得及把人抓回?”
“抓回?”董大郎忽地暴怒,“你这个蠢婆娘,那孩子是什么身份?郡守府本来就在悬赏找人,到时路上没人也便罢了,否则,只要随便嚷一嗓子,被路人听到”
董娘子瑟缩了下:“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董大郎烦躁地道,“自然是赶快跑路。若路上撞见那孩子,能抓就抓,不能抓,便只有跑得远远的。那孩子只要回了家,郡守府很快就会来抓人。”
董娘子兀自不甘心:“可惜傻妮儿也一起逃走了,两百个大钱就这么飞了。”
董大郎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着那两百个大钱。”
两个人进了院子,很快,套好的骡车从里面冲了出来,沿着官道向一个方向驰去。
片刻之后,田诺和元如意从树林中走出。元如意一脸后怕:“幸亏我们没有真的往那个方向去。”田诺出的主意,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元如意听得云里雾里的,却被田诺胸有成竹的模样镇住了,乖乖听了她的话。两人假装往一个方向跑,又踩着原来的脚印退回了树林,好叫董家夫妇摸不清他们到底在哪里。
田诺也是庆幸不已,她和元如意年小力弱,又不识路,若是只想着逃跑,很可能没跑多远就会被董大郎夫妇追上。她思前想后才提了这个建议,幸好奏效了。
元如意心服口服,钦佩地道:“那齐天大圣真厉害,你原来可蠢了,现在把你变得这么聪明!”
田诺:“”
元如意信任地问她:“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田诺道:“等。”等有看上去可靠的人经过,否则凭他们两个要顺利到府城可不容易。再碰到如董大郎夫妇那般的恶人,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刻钟后,蹲在草丛中觉得全身发痒的元如意愁眉苦脸:“为什么我们要躲在这里等?”
田诺也快熬不住了,她在父母的呵宠下,娇生惯养了十八年,加起来吃过的苦,受过的惊吓都没有这一天不到的时间多。忍不住又诅咒了兔子同学一百遍,她幽幽而道:“你就不怕那两人杀个回马枪?”这话,既是说给元如意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元如意老实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窸窸窣窣动了起来。还没等田诺问他,他可怜巴巴地道:“我饿。”昨晚他勉强吃了一个窝窝头就吃不下了,又折腾了大半夜,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
田诺从怀中掏出走的时候顺的窝窝头,分了一个给他。元如意嫌弃地看了片刻,终于还是抵不住饥火焚心,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起来。一边啃,一边眼泪汪汪地道:“等我回家了,请你吃水晶饺子糯米糕,香酥板鸭芙蓉虾”
田诺:“停住!”元如意小朋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大清早地放毒实在太不道德?你叫我怎么咽得下这窝窝头!
天色渐亮,官道上开始有人路过,元如意蹲得腿都麻了,忍不住问:“我们到底还要等多久?”
田诺也有些打不定主意,她现在是惊弓之鸟,看谁都有些不放心。可在元如意小朋友面前,她这个神仙代表还不好露怯。
正在这时,远远的尘土飞扬,一辆簇新的黑漆马车飞驰而来,车上还传来朗朗书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1)
田诺拉着元如意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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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疾驰的马车,莽撞冲出的孩童,眼看就要撞上。
车夫吓得冷汗直冒,拼命拽马头止住奔马,勃然大怒道:“找死吗?”
元如意本来也吓了一跳,听到车夫的斥骂顿时怒了,小小的胸脯一挺,喝道:“无礼!”倒也颇有几分气势。
田诺拉了拉他,笑眯眯地对车夫道:“大叔,抱歉,我家小公子性子急,鲁莽了。”
被莫名扣了一口锅的元如意瞪大眼,争辩道:“爹爹还没有爵位,不能叫我公子,该称郎君。”
咦,电视不都这么演吗,这个还有讲究?田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元如意还要说话,她赶忙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元如意小嘴一瘪,勉强安静下来。
车夫这才留意到两人狼狈的模样,惊疑不定。
田诺问道:“大叔,你这车是往府城建业去的吗?”
车夫还没回答,车窗中探出一个儒生打扮的白胖圆润少年,笑吟吟地答道:“是啊,我们是去府学报名的。”正是先前吟诗的声音。
田诺眼睛一亮:“能不能捎我们一程?”
车夫有些迟疑,看向车中人:“蒋郎君?”少年儒生倒是毫不迟疑,明亮的眼睛温和带笑:“自然可以,快上来吧。”
田诺还没来得及高兴,车中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浩卿,这两人行迹可疑,恐有是非。”
田诺心头一紧,咬了咬唇,小声强调道:“蒋郎君,我们不是坏人。”
车中似有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叫人如芒刺在身。田诺眨巴了几下眼睛,想着父母家人以及初入异世的惶恐,成功地红了眼圈。
那道视线很快收了回去。蒋浩卿面上浮现同情之色,不以为然地道:“你也太谨慎了些。不过是两个孩子,顺路捎带一程而已。”
那声音没有再说话。蒋浩卿回过头来,热情地招呼两人上车。
这蒋郎君真是个好人。田诺松了一口气,和元如意进了车,发现车中除了一个书童,还坐着一人。她一眼看过去,不由愣住。
她看到了一个漂亮得惊人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身材颀长,轮廓俊美,剑眉c星目c隆鼻c薄唇,五官精致,近乎完美,便是在现代被荧幕上各色花样美男洗过眼睛的田诺也不由看呆了一瞬。只可惜他肤色过于苍白,不见血色,神色间总有一股难以化解的阴郁之气,让人见了,便心生阴霾。
刚刚就是他劝阻蒋浩卿的吗?
不同于蒋浩卿的服饰鲜亮,少年的衣着极为朴素,田诺眼尖,看到上面甚至还有好几个不显眼的补丁,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少年看了过来,田诺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时,竟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了一股凉气。
田诺打小就性子乖巧,学习又好,向来受人喜爱,人缘极佳。再加上素来对他人的恶意不敏感,生平第一次,她从陌生人身上感觉到了明晃晃的拒绝和不欢迎。她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时忘了身后就是车门,差点跌了下去。还好元如意及时拉住她,诧异道:“你怎么了?”
田诺回过神,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事。”往里走时,又迟疑了。
车内一共两排座席,蒋浩卿和那个美少年各坐一边。美少年那边空着的位置干干净净的,蒋浩卿的一边除了书童,还散落着几卷竹简,几本书册。
田诺的眼角跳了挑:大衍朝到底处于什么年代,居然还在用竹简?
书童三下五除二将竹简书册收好,腾出位置,元如意左右看了看,走过去坐下,只剩了美少年身边的空位。
田诺心中哀号一声,本能地不想坐他旁边,可是已经没了别的选择。她慢吞吞地走过去,正要坐下,美少年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乌眸幽深,看不出情绪,然后,突兀地站了起来。
“雁归”蒋浩卿话还没说完,美少年的声音响起,“里面闷,我出去坐一会儿。”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就钻出了车门。
蒋浩卿一脸尴尬,苦笑着对田诺两人解释道:“雁归有些洁癖”
衣衫褴褛,形容狼狈,身上还沾着草屑的田诺,从没被人嫌弃过的田诺:“”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马车飞驰,很快到了一座城门下,渐渐慢下。外面传来车夫惊讶的声音:“出什么事了,今天城门口的士兵比平常多了一倍?”
蒋浩卿掀开车帘往外看去,果然,城门口多了不少士兵,正对进出城的百姓一一盘查,尤其是出城的车马,盘查得格外严格。他有些疑惑,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示意车夫排队待检。
眼看就要轮到他们,城门内忽然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烟尘翻滚,一队黑甲武士疾驰而出。打头的是一个披着玄色斗篷,容貌英武的少年将军,十六七岁的模样,浓黑的眉,挺直的鼻,形容刚毅,却是紧抿着唇,一脸肃杀。
城门口的士兵忙不迭地将待检的百姓往边上赶,让出一条路来。
蒋浩卿“咦”了一声:“他怎么一大早就往城外赶?”
田诺好奇:“蒋公呃,蒋郎君认识他?”
蒋浩卿笑道:“元郡守的长子,吴郡有名的黑甲小将军元锐,又有几人不认得?”
话音方落,原本萎靡不振地缩在一边的元如意“啊呀”一声跳了起来,冲到窗边挥手叫道:“阿兄,阿兄!”
元锐蓦地勒马止步,一抬手,身后的黑甲武士齐齐转向,不过片刻,就把蒋浩卿的马车团团围了起来。他自己策马到马车侧面,长臂一舒,将元如意直接从马车车窗中拎了出来,落到他的马背上。
元如意欢喜无限,一把搂住他腰,漂亮的大眼睛立刻泪汪汪的:“阿兄,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
元锐冷肃的神情微缓,目光依次掠过元如意乱糟糟的头发,脏乎乎的小脸,沾着灰土与草屑的小袄,开了口的鞋子,目中厉色一闪:“你怎么搞成了这样?”
元如意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用斗篷将弟弟罩住,纵马向城内而去:“我先带你回去。”又吩咐手下道,“把这几位也请去郡守府。”眨眼间,骏马疾驰,已带着元如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身后,黑甲武士如雷应答,其中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对着马车方向做了个“请”的姿势,肃容道:“各位,请吧。”
蒋浩卿眉头皱了皱,还没来得及说话,小书童先着急起来:“不行,我家郎君急着去府学考试呢,再不去就迟了。”
副官不为所动:“刚刚元将军的话诸位已听到了,还请各位不要为难末将。”
蒋浩卿和他们商量:“元将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实在是考期不容有误。还请将军通融通融,等我们考完,再去府上拜访。”使了个眼色,让车夫驱车。
车夫刚扬起鞭,副官冷冷道:“军令如山,不敢有违。”黑甲武士们沉默地围着马车,随着他的话声,“铮”的一声,一齐拔出了雪亮的刀。
气氛一时沉凝下来。
剑拔弩张间,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蒋浩卿失声道:“雁归”美少年黑如夜空的眸盯了他一眼,蒋浩卿一凛,吞下了后面的话,苦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今日,黑甲军如此做派,他们必定是走不脱了。
饶是田诺被事情的发展搞得有些懵,听了几句话后,脸也烧得慌:她怎么也没想到郡守府行事会如此强横。这黑甲军的行事,哪是将他们当恩人看待?听蒋浩卿的话,去府学考试对他们来说必定十分重要,却因为帮了他们,被黑甲军强行阻止。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黑影,压迫感传来。田诺抬头,见美少年不知何时回了车厢,正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
田诺被他看得发怵,一下子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坐。”
他却不坐,目光扫过座位上掉落的脏污,一抹嫌弃从眼底划过,只问道:“怎么回事?”
“啊?”田诺茫然。
蒋浩卿帮他补全道:“雁归是问你和元家小郎君是怎么回事?”元家人似乎也不认识她的样子。
“这个啊”田诺反应过来,把他们怎么从拐子手中逃出来的经历说了一遍,赧然道:“抱歉,你们帮了我,我却连累了你们。”
蒋浩卿摆了摆手:“不关你的事,元家行事一向如此。”不免啧啧称奇,“看不出小娘子小小年纪,倒是有勇有谋的。”
田诺心虚:“只是运气好罢了。”逃跑计划实在是漏洞百出,她不过是沾了原主的光。原主如果不是痴傻的,董大郎夫妇的防范也不会这般松懈。
“确实是运气好。”美少年冷淡的声音响起。世道不太平,这两个小的的伎俩着实稚嫩,幸亏遇到的是蒋浩卿这样的人,否则,只怕比落到拐子手里更糟的事都可能发生。
田诺的神情僵住,不由暗暗吐槽: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讨喜,也就蒋浩卿这样好脾气的能和他做朋友了,别人谁受得了他?
“雁归,”蒋浩卿为她打抱不平,“以小娘子的年纪,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田诺一点也没有感到安慰,她又不是真的只有七岁。不过,她还是领了蒋浩卿的解围之情,对他感激地笑了笑。蒋浩卿愣了愣,忽地惊讶地转向美少年道,“你有没有发现,小娘子委实是个小美人。”
“没有。”美少年丝毫不给面子,冷淡地说完这一句,就又出了车门。留下尴尬的蒋浩卿:“他就是这个性子,小娘子勿怪。”
田诺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三遍“不要和情商低的人计较”,绽出笑容:“没事。”只觉随着美少年的离去,无形的压迫感消失。她放松下来,心中不免鄙视自己:不过是个比她真实年龄还小的少年,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居然会被对方的气势压住?
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偷偷瞄向外面。
清晨和煦的阳光落到少年精致的面容上,投下金色的光影,他点漆般的眸中仿佛有星光在闪耀,连眉间的阴郁似乎都被冲淡了许多。
他长得可真好看啊,皎若玉树,皓如秋月,正是她喜欢的模样,可惜这性子,即使她这个资深颜控也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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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马车从宽阔的大街驶过,一路商铺林立,人烟稠密,一派繁华气象。
郡守府面北而建,殿宇巍峨,朱门大敞,门口两列军士执戟而列,气势威武。马车却不从正门入,绕了小半圈,从西角门驶入。三个人并一个书童被领到一间花厅坐下。小丫鬟们奉了茶,便退了出去。先前那副官带着两个黑甲武士守在门口,摆明了不让他们离开。
书童的面上不由闪过忿忿之色,提高了声音嚷道:“郡守府真是好大威风,我家郎君好心帮人,还帮出毛病来了不成?”
蒋浩卿斥道:“惜墨!”
惜墨的眼圈都红了:“郎君,你和白郎君好不容易才得了入府学考试的机会。”
蒋浩卿叹了口气:“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无需介怀。”
惜墨不服:“郎君!”
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响起:“就算现在郡守府放人,我们也赶不及了。”
惜墨的声音被掐断,片刻后,忽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白郎君,郎君,你们为了这一天准备了那么久”
蒋浩卿倒是豁达,反而笑着安慰他道:“明年还有机会。”
惜墨哪里甘心,红着眼睛对田诺大喊:“都是因为你!你”
“惜墨!”蒋浩卿的声音严厉起来,惜墨不敢再说下去了,索性伏地大哭。
田诺咬了咬唇,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她是不是不该救元如意?不该拦蒋家的马车?如果是她,高考时因为救人被耽搁了考试,被救的人却反过来这么对她,她心里该有多憋屈啊。
可,她心里明白,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元如意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蒋家的马车她也依旧会拦。她想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
花厅中一片死寂,只余惜墨的哭声不绝。蒋浩卿叹了口气,向来带着三分笑的圆润面孔上终是现出无可奈何之色。田诺下意识地看向白雁归,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如何。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副官在门口沉声道:“郡守娘子有请小娘子入内衙相见。”
田诺“啊”了一声,从沉思中惊醒,正要出去,身后忽然响起少年清冷的声音:“小丫头”
田诺诧然回头,就看到白雁归黑如夜空,亮如星子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她心头没来由地起了一阵寒气,只觉全身上下,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一动都无法动弹。耳边,他不疾不徐的声音不容拒绝地钻入她耳中:“你救了元家小郎君,元家必然要报答你。”
她当然知道,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担了那么大的风险救元如意,不就是因为这个?她不想被卖,不想从人变成货物,她想在这个世道有尊严地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她还要寻找雨花石珠的秘密。这一切,只能指望用这点恩情换来郡守府的庇护。
白雁归对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又看了白雁归一眼,却看到对方唇边淡淡的讥讽,心头一跳。白雁归忽地跨前一步,弯下腰来,一手虚搭住她肩,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真对浩卿过意不去,这是一个机会。”
似暖似寒凉的气息拂过耳边,田诺全身都僵硬了起来。他的意思是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完全猜到了她的想法,现在他要她做出选择,是利用恩情求自己的前途,还是他和蒋浩卿的前途?
“小娘子,莫要让行善之人心寒。”少年低低的声音如幽咽冰泉,令人遍体生寒,随即直起身来,冰凉的手仿佛不经意地划过她纤细的脖颈,在颈边的大动脉旁微一停顿。
如毒蛇游过肌肤。
田诺一个激灵:不,他不是要她做出选择,而是逼迫她作出补偿。她咬了咬唇,看向白雁归,却见他凝视着她,神情平静而无害。只有她,能看到平静下暗藏的迫人锋锐。
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怎么会带给她这般可怕的感觉?或者,只是因为自己觉得有愧于他们,才格外心虚而产生了错觉?
一定是错觉!田诺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田诺,对方可是比你还小,你要被他吓到,那也太丢脸了吧。
她定了定神,迎向白雁归,笑得甜美软糯:“白郎君放心,你和蒋郎君的恩情,我定会记得。”恩她记下了,这梁子她也不会忘。
白雁归措不及防,目光和她撞上,剩下的话顿时全被堵住。
他似乎这才发现,小女孩有一对生得极好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泉。当她甜甜笑着说话时,那两湾泉水便仿佛活过来一般,潋滟多姿,熠熠生辉,叫人的目光情不自禁便沉溺了进去。
这小姑娘白雁归只觉心头仿佛被羽毛轻挠了一下,有些恍惚。
田诺内心的小人儿露出微笑,比了个胜利的v字。
花厅外候着一个婆子,见到她出来,蹲下身要背她。
田诺觉得别扭,连忙道:“让我自己走吧。”
婆子笑道:“我家娘子等着见小娘子呢,还是这样快些。”
田诺望着自己又红又肿,几乎已经完全失了知觉的赤脚,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婆子背着她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院子。院中古木参天,房屋轩丽,红漆的廊下垂手站着好几个穿着杏色小袄,容貌秀丽的侍女,见到她们过来,一人迎上前接过田诺,另一人忙打了帘子,脆声禀告道:“娘子,小娘子到了。”
抱着田诺的侍女进了屋子。田诺一晃眼间只看到红漆的柱子,青砖的地面,黑漆的家具。上首跪坐着一个穿着石青提花袍服的美貌妇人,后面呈雁翅状站着两排侍女。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暖融融的舒适极了。侍女将她放在地上,地上也是热乎乎的,这是地暖?古代好像是叫烧地龙?
没想到这个时代居然已经有地暖了,也不知是怎么实现的。她不着边际地想着,想借此平稳一下因刚刚和白雁归的交锋带来的紧张而兴奋的情绪。
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只肉乎乎,白嫩嫩的小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兴奋地道:“阿娘,就是她救了我。”
田诺侧过头,就看到装扮一新的元如意正对着她笑。她也对他笑了笑,就听到侍女在一边提醒道:“还不快见过娘子?”
田诺:??她可不懂这里的礼节。不过田诺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她没有别的优点,就是心理素质好,压根儿不知怯场为何物。纵然不知道怎么做,她依旧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向上拱了拱手道:“见过娘子。”目光所及,但见上首的郡守娘子云鬓雾鬟,眉目娇艳,看上去雍容而美丽,和元如意倒不是很相似。
元如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就听侍女伏地道:“小娘子出身村野,不谙礼节,还请娘子勿怪。”
郡守娘子道:“无妨。”和颜悦色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元如意抢着道:“我知道,她叫傻妮。”
田诺:“”磨牙,元如意这小子是不是皮痒,难道竟要她顶着傻妮的名字过一辈子?
郡守娘子见她一脸委屈,不觉莞尔:“那不过是贼人胡乱起名的,怎可当真?”又柔声问田诺几岁了,是哪里人,父母在何处?
田诺趁机说了自己的本名和原身的年龄,想到家乡父母不由眼眶一热,顿了顿,才低声道:“我,我找不到家,也找不到爹娘,回不去啦。”
郡守娘子只当她年纪小不记得了,安慰她道:“你也莫急,慢慢找,总能找到。”又打量了她一番,仿佛无意提到,“我听如意说,你原是糊里糊涂的,后来梦到仙人指点,才忽然明白过来?”
田诺心头一跳,本能地提起了十二万分小心:这话可关系到她会不会被当成妖孽烧死,无论如何都不能露出破绽。她心中念头转过,面上却丝毫不露,点了点头,一脸天真无邪:“是。”
郡守娘子现出好奇之色:“到底是怎么个情景,你能说说吗?”
田诺又把告诉元如意的话一丝不差地又说了一遍,暗暗庆幸自己的记忆力不错,不然,两遍说得不一样,乐子可就大了。
郡守娘子双手合十,露出庆幸之色:“谢天谢地,神仙保佑。说来也是如意的运气,落难之际能碰到小娘子。”
田诺大感意外,郡守娘子这是一下子就信了她的话?这么容易?她还准备了对方会再三盘问呢。
郡守娘子又看了她一眼,仿佛才发现般,吃惊道:“这孩子,怎么大冬天的就穿这点?着实可怜见的。春桃,你先带她去梳洗吧。再着人去寻二娘子,问她拿套衣裳给田小娘子换上。”
抱田诺进来的侍女垂首应道:“是。”依旧过来抱她。
田诺想起了还在花厅中等着的蒋浩卿和白雁归。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白雁归又黑又亮,仿佛带着锋芒的漂亮眼眸,她顿时一个激灵。“等一等”她抬头看向郡守娘子。
郡守娘子抬起一手止住她,“你先梳洗,有事等你打理好了再说。”
田诺也知自己身上脏得不像样,若是从前,不用人说,她早就冲进浴室了。可这会儿,事有轻重缓急。
她又拱了拱手,不顾郡守娘子的拒绝,神情恳切而焦急:“娘子,我们逃出来后,遇到两位好心的郎君将我们捎带回城,大郎君将他们也带到了府上。”
郡守娘子微笑,神情雍容:“我已知道,锐儿实在莽撞,我会让他道歉,重谢两位郎君。”
“只怕不够。”田诺直言不讳地道。
郡守娘子的笑容一凝,神色微露不悦。
田诺只当没看到,一鼓作气地道:“两位郎君原本要去府学考试的,却因为这事耽搁了,娘子可有办法让府学通融?”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
郡守娘子沉默地看向田诺:小姑娘形容狼狈地站在那里,小小的一个人儿,瘦弱得可怜,偏偏神情坚定。大概是怕被打断,话说得又快又急,软糯中透出了几分天真不知事。郡守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恼意散去,沉吟道:“此事只怕难办。”口风却是松了。
田诺咬了咬唇,坚持道:“终究是因我们误了两位郎君的时间。”
元如意听到这里也在一边帮腔:“阿娘,总不能让别人嚼舌根说我们郡守府恩将仇报吧。”
“胡说什么?”郡守娘子横了元如意一眼,“你的恩人是这位小娘子,要报答也是报答她。”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田诺心一横,脱口而出:“娘子,我不需旁的报答,只希望不要负了两位好心的郎君。”
闻言,郡守娘子眉头皱起,声音冷下,情绪难明:“小娘子倒是高义。”却显得郡守府恩将仇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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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娘子谬赞。”田诺不好意思地道,仿佛完全听不出郡守娘子的不悦,内心却“汪”的一声哭了出来:高什么义,她才不想那么高尚呢。可少年寒凉的声音兀自在耳边回响,“小娘子,莫要让行善之人心寒。”冰凉的指尖如毒蛇划过脖颈的滋味仿佛还在萦绕。
可恶可恶可恶!田诺更讨厌白雁归了,却不影响理智告诉她,纵然他行为可恶,他说的话却是对的,有些底线,不管如何她都该守住。恩,当以德报之,而不是忘恩负义。
郡守娘子没有说话,往身后看了一眼。田诺这才发现她身后是一架鸡翅木镂雕花鸟纹玉石屏风,隐约有袍角露出。
屏风后有人!而且是男子。田诺大感意外:郡守娘子见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后面藏人做什么?
郡守娘子的眉头松了开来,声音又恢复了柔和:“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尽力。”
田诺眼睛骤亮:“多谢娘子。”随即心中一阵忧伤:蒋c白两人的事有了着落,自己请求郡守府庇护的盘算却只能另想他法了,以后该怎么办?不管了,她颇为乐观地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让她再活一世,总不是为了让她饿死吧。
郡守娘子挥了挥手:“春桃,先带小娘子去吧。”春桃应了一声,抱着且喜且忧的田诺去了东侧的一排厢房。
元如意见田诺被抱出去,跟着往外跑去:“我也去。”
“回来!”郡守娘子又好气又好笑,“人家一个姑娘家去梳洗,你凑什么热闹?好好的在阿娘这边等她回来。”
侍女们忙将元如意拉回来,元如意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道:“我为什么不能去?”见郡守娘子不肯松口,他索性抱住柱子不让侍女们拖走,大声嚷道,“我就要去,就要去。你不许也不行!”
郡守娘子见他这混样只觉得头疼:“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就这么混,遭了一番难还没学乖?”
就听一苍老的声音笑道:“小郎君天真烂漫,赤子之心,必有后福。”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个须眉俱白的老道,满面笑容。
郡守娘子眼睛一亮:“道长,刚刚那个小娘子你可看得真切?可确实”
老道点了点头,一摆拂尘,使了个眼色给她道:“恭喜施主。田小娘子天庭饱满,山根挺拔,眼神清明,实乃天生福星,又得仙人庇佑。小郎君得遇她,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郡守娘子这下子简直就是满面春风了,笑眯眯地看着元如意道:“如意,你既然这么喜欢这位田小娘子,阿娘把她定给你做媳妇怎么样?”
元如意懵懵懂懂地问:“什么是媳妇?”
郡守娘子笑眯眯地道:“就是可以一直陪你玩的姑娘家啊。”
元如意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我就要她做我的媳妇。”
正准备沐浴的田诺浑然不知有人正算计她的亲事。东厢房的耳房中热气腾腾,架子上挂着柔软华美的簇新衣物,胰子c布巾c热水样样俱全,几个侍女上前,七手八脚地服侍她脱衣。
田诺“啊呀”一声,回过神来,想说自己来,早被侍女们剥光,连腕上的雨花石珠都解了下来。春桃扶着她进了浴桶,笑着道:“小娘子休要害怕,奴婢们不会弄疼你的。”
田诺的小脸儿涨得通红,窘迫地道:“我自己会洗。”这么多人帮她洗澡,羞耻度简直爆棚。
春桃柔声道:“娘子若知道我等慢待小娘子,就该责备奴婢了。何况,小娘子自己如何洗头?”
田诺哑口无言,她还真的只会用淋浴给自己洗头。她心中哀叹一声,索性闭上眼,自暴自弃地任春桃她们折腾。
春桃的动作轻柔而利落,雪白的巾子擦过田诺手臂时,忽然“咦”了一声:“小娘子,你这里”
田诺循声看去,发现自己上臂外侧烙了一个花纹,仔细看去,竟是一个饰着缠枝花纹的篆体“田”字。
她不由怔住:这么巧?
田诺回到正房的时候,只觉得周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看得向来落落大方的她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她不习惯地提了提拖地的裙角,眼睛瞄到屏风后,发现袍角已经不见了,显然后面的人走了。
元如意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傻妮,傻妮,你给我做媳妇好不好?”
田诺:“”她走后发生了什么,怎么画风忽然变得如此诡异?
元如意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忽然呆住了:“原来你这么好看!”
郡守娘子也愣了愣。沐浴过后的田诺,换上了粉色蝴蝶穿花对襟袄,下穿曳地五彩间色裙,枯黄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绾了两个丫髻,用坠着银蝴蝶的大红带子束了起来,露出了一张因沐浴而变得红扑扑的小脸。
眉色如黛,不描而翠;唇色如朱,不点而红。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山间清泉,顾盼间,流转生辉。唯一遗憾的,大概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原本该是圆鼓鼓的脸颊瘦得有些可怜,皮肤也显得有些发黄。
好好养着,该是个美人。郡守娘子更满意了,笑着对元如意道:“可不许浑说,把田小娘子吓到了。”
元如意不服气:“阿娘你刚刚不是说”
郡守娘子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直接问姑娘家的?你再乱说,小心田小娘子再不理你。”
听到不理他,元如意一缩,吐了吐舌头,过了一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不说就不说,我先带她去用膳。”
郡守娘子略点了点头,元如意立刻一阵风般卷着田诺往东次间去了。春桃等一干侍女连忙呼喇喇跟上服侍。
郡守娘子揉了揉额角,只觉得疲惫异常,“胡妈妈,”她看向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三十余岁,眉目清秀,神情干练的妇人,脸上现出踌躇之色,“你说这事该怎么和大人说?”
胡妈妈道:“大人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尤其不喜长空道长,只怕不会同意。”
郡守娘子道:“我正是因此委决不下。”
胡妈妈道:“或者说为小郎君报恩?”
郡守娘子摇了摇头:“田小娘子不知来历,身世不明,大人素重门第,只怕不会轻易松口。说不得,只有我豁出脸面,求上一求了。”
胡妈妈道:“娘子待小郎君真是胜似亲生。”
郡守娘子叹道:“只盼他能明白我一片苦心。”
不提郡守娘子这边筹谋,另一边,元如意和田诺吃得热火朝天,其乐融融。水晶饺子c糯米糕c香酥板鸭c芙蓉虾c三鲜丸子c鲈鱼羹元如意提过的美食一道道上桌。
当第一口香香软软的糕点入口时,田诺差点热泪盈眶,终于,终于吃到正常的美食了!唯一别扭的,这个时代还没有高凳,只能在坐席上跪坐着吃。她腿脚本就有冻伤,没一会儿,两条腿便又酸又麻,难受极了。但在美食带来的幸福感面前,一切不便都不是事。
元如意见她吃得香,高兴极了,笑眯眯地道:“长兄的奶娘王妈妈做了一手好点心,我最喜欢她做的玫瑰卷c鲜花饼c绿豆酥,还有奶香酥脆下次我带你去长兄那里蹭他的好东西。”
田诺听得垂涎欲滴,正要接话,外面响起利落的脚步声,随即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又看上我什么好东西了?”
元如意欢喜地跳起来,飞奔出去:“阿兄!”
一屋子的侍女仆妇都矮了半截。田诺也想站起来,到底不习惯跪坐,腿都麻了,一时间跌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只能看着元锐单手举着兴奋的元如意大步迈了进来。
阳光下,少年古铜的肤色仿佛在发着光,紧抿的唇透出经过战场洗礼的肃杀之气。
因是在家里,元锐已经卸去了盔甲,穿一件靛青色缎绣彩云右衽窄袖袍,宽肩劲腰,身姿挺拔。浅褐色的头发高高束起,越显得浓眉如剑,目光凛凛。
元锐的目光落到田诺身上。在一屋子恭敬行礼的仆妇反衬下,她跌坐在地的姿势着实太招眼了。
腿还是麻得厉害,田诺索性放弃挣扎,调整了下姿势,直起腰来,落落大方地招呼道:“见过元将军。”
元锐面露疑惑,元如意骄傲地介绍道:“阿兄,她是傻妮,就是她救了我。”
田诺嘴角抽了抽,纠正道:“我名田诺。”
元锐点点头,将元如意放下,走到田诺面前,一揖到地。
田诺愣在那里,反应不及,只得受了这一礼,开口问道:“元将军你这是?”
元锐道:“小娘子救了如意,对我元家恩重如山,锐先前心忧幼弟,做事莽撞,冒犯了小娘子,还请见谅。”
田诺意外,她本认定元家人蛮横无理,没想到看似强势悍勇的元锐竟如此放得下架子。不过,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呢?她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没关系,只是蒋郎君他们”
元锐道:“夫人已和我说过,稍晚锐亲自护送两位郎君前去府学,言明实情。若那老顽固不肯通融,我拆了他的学堂。”说到最后,他意态疏狂,眸中傲气毕露。
田诺:“”好吧,元家还是那个蛮横的元家,忽然担心起他口中的那个“老顽固”了。
元锐又打量她一番,忽然蹲了下来。田诺正自奇怪,他蓦地伸手握住她的脚踝轻轻一扯。又疼又麻的感觉传来,她不由惊叫一声,元锐已站起身来,面色沉沉:“小娘子腿有不适,你们是怎么服侍的?”
春桃面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是奴婢服侍不周。”
田诺没想到元锐这么细心,忙道:“不关她的事,是我”元锐抬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神情越发严厉,对春桃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春桃的脸色更白了:“是,奴婢自去领罚。”弯腰垂头,一边发抖,一边小步倒退出去。
田诺实在忍不住,动作快于意识,一把攥住元锐的衣襟。元锐低头看她,厉色未散。她小手受惊般收紧了下,眉眼略弯,小心翼翼地恳求道:“元将军,春桃姐姐服侍得很好,是我不许她管,你不要罚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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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姑娘微仰着头,声音软糯,黑白分明的水眸带着乞求看向他,分外可怜可爱。元锐看向她,气势逼人,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口。
田诺攥着他衣襟的手微微晃了晃,甜甜笑着又添了一句:“元将军,今日是元小郎君归家的大喜日子。”
娇憨的模样像极了他幼时养在东苑的小兔。元锐目光闪了闪,气势微敛。
元如意左右看看,帮腔道:“阿兄,傻妮既然帮她说话,你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元锐看了元如意一眼,神情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元如意一声欢呼,拉着田诺眉眼带笑:“阿兄答应了。”
田诺眉眼弯弯,道谢道:“谢过元将军,”又对元如意道,“谢谢元小郎君。”
元如意不满意了:“我叫你傻妮,你却叫我元小郎君,也太生疏了。你可是我未来媳妇”他猛地捂住嘴,欲盖弥彰地道,“阿娘说,还没定亲,我不能乱说。”
真是个孩子!田诺啼笑皆非:“你再胡说,我就真不理你了。”
元如意噘起嘴道:“不说可以,你得叫我如意,不能再叫我元小郎君。”
田诺点了点头,成交!她可不想莫名其妙被这样一个小豆丁口头上占便宜。她再孤陋寡闻也知道,古代不比现代,极讲究男女大防,女儿家的名声重要。她还想好好活下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另外,她趁机提出要求:“你也不要叫我傻妮了,我有名字!”
“不叫傻妮叫什么?”元如意委屈,“我都习惯这么叫了。”
田诺郁闷:“反正叫什么都比叫傻妮强。”
元如意更委屈了:“可阿娘说我还不能叫你媳妇。”
田诺:“”这孩子,是不是有健忘症,刚刚怎么答应她的?
一旁,元锐的目光掠过两只小的,若有所思:父亲素重门第,这田小娘子身份不明,他怎么肯?但,空穴不来风,如意说这话总不会没有来由。
他到这里原本也只为了看看元如意的状况,顺便向田诺道歉,事既办完,他示意两个小的继续进食,转身欲要离开。
元如意一把拉住他:“阿兄,你是不是要送那两位去府学?”
元锐点了点头。
元如意眼睛一亮:“能不能带我和傻妮也去瞧瞧?”
元锐还没来得及开口,田诺立刻申明:“我脚上疼得厉害,不方便去。”开玩笑,白雁归那厮,她躲他还来不及呢。他要她做的事,她已做到。她自己还有一堆问题没解决,哪有心思去看他的热闹。
元如意一拍大腿:“是哦,我差点忘了,我让阿娘给你请大夫。”一边往外跑去,一边不忘回头对元锐嚷道,“阿兄,我去去就来,你记得等我。”浑然不管身后一堆侍女叫着“三郎君,慢点”。
元锐和田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脸上同时浮现的无可奈何之色,都是一愣,随即一齐笑了起来。
仿佛有无形的隔阂被打破,气氛轻松起来,元锐姿态随意地往廊柱上一靠,随口道:“如意还是孩子脾气,田小娘子见笑了。”
田诺笑了笑,神情落寞:“我倒是羡慕他得很。”有人宠爱的孩子才不必急着长大,曾经,她也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她忍不住抚向手腕上的雨花石珠,心中伤感: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妈妈唤她一声“囡囡”。
元锐一愣,似乎这才想起田诺看着懂事,其实年纪比元锐还小一些,偏偏失了父母,无人宠爱,再不能如如意一般肆意任性。他刚刚那话,简直直戳人的心肺啊!
他难得的感到了不自在,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刚其实是说我”他望着对面小姑娘低垂的眉眼,耷拉的肩膀,仿佛看到了幼时的自己。那时他生母亡故,父亲忽视,在偌大的元府中无依无靠,仿佛隐形人般生存着,看着刚出生便受尽宠爱的嫡弟,心情也是这般的羡慕又酸楚。
他是个男儿,尚且如此,何况如此纤细敏感的小姑娘,她该是何等难过?陌生的怜惜之念升起,元锐懊恼地揉了揉眉心,第一次觉得自己怎么这么笨拙。
不会说话便索性不说了,他对侍女们吩咐了一声:“好好服侍小娘子。”转身颇有些狼狈地退了出去。
飞奔回来的元如意:“”气得跳脚,“阿兄骗人!”红着眼睛追了出去,差点和推门而入的春桃撞个正着。
春桃“唉呀”一声,吓得白了脸。还好从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及时将元如意拎到一边,元锐的声音响起:“你这毛毛躁躁的是做什么?”
元如意大喜:“阿兄,你没走啊!”
元锐非但没走,还带了冻伤药过来,嘱咐春桃仔细帮田诺上药,又关照田诺安心住下养伤,叫下人好生照料。
元如意大奇:“阿兄,你连两个姐姐都不怎么理会,怎么对她这么好?”
元锐看了他一眼,问他:“你还要不要跟我去府学?”
“要,要!”元如意立刻把刚才的问题忘了,笑逐颜开地道,“阿兄你答应带我去了?”
元锐点点头:“时候不早了,走吧。”
元如意欢呼一声,欢欢喜喜地跟着元锐往外而去。
大夫看过田诺脚上的伤后,田诺便让春桃带她去见郡守娘子致谢,顺便请求郡守娘子允许她在元家多留几日。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全然陌生,她现在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初来乍到,什么都没有搞清楚,贸贸然地离开元家,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她需要缓冲时间来了解这个世界,找到生存之道。
元锐虽然说了让她留下来养伤,但元府的女主人毕竟是郡守娘子。
郡守娘子并不在,只留下话来,让她先在客院鸿雁斋住下,好好养脚上的伤,别的事等她养好伤再说,竟是不需她开口。
田诺意外之极,她救元如意,本是指望元家念在她这点好处,给她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因着蒋浩卿和白雁归之事,她开过一次口,倒不好再为自己多求什么。结果没想到,郡守娘子竟主动开口将她留下。
她谢过郡守娘子,在元家暂时住了下来。
鸿雁斋位于郡守府内院一隅,紧靠院墙,院墙外是一条小巷。靠近便能听到走街串巷的小贩时而通过,车马声c叫卖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地方不大,只小小的一个院子,三间屋子,墙角种两棵槐树,两树之间居然还架有一个秋千。
院中原本只有一个姓夏的婆子负责洒扫,郡守娘子见人手不够,又将春桃拨给了田诺。
田诺由春桃背着进了屋子,见里面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布置做厅堂,摆一张低矮的花梨木条案,条案上供着一个梅瓶,上方悬一副竹刻拾履图,两边则是两具铺着墨绿洒金锦缎坐垫的坐榻。
卧室设在东屋,同样的花梨木家具,床榻c妆台c多宝格一应俱全,西屋则做了仆妇们的住所。
田诺从昨晚就没有休息好,折腾到现在,早就精神不济,可心里存着事,怎么也睡不踏实。索性把春桃叫来,向她打听元家的情况。
春桃哪会防备她这样一个小不点,能告诉她的,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田诺这才知元家在当地是怎样显赫的存在。
大衍朝治下分为十九郡,吴郡乃其中大郡,下辖建业c淮扬c晋陵c姑苏c余杭等诸府,正是大衍最富庶地区之一。郡守作为一郡之长,军政一把抓,权力极大。
元家从元慈的祖父那一代就是吴郡郡守,把持着整个吴郡的军政大权。元慈从父亲手中接过郡守之位已近十年,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将吴郡经营得铁桶一般。整个吴郡虽然明面上还尊奉大衍天子,实则已成了元家的私人王国。
如今,元慈年已四旬,膝下共有四子二女。庶长子元锐十七岁,乃婢女所出,身份低微,十二岁便上了战场,凭军功挣得一席之地;庶次子元钊十三岁,为贵妾魏氏所出,不喜舞刀弄枪,反爱文墨,元慈将他送去了府学读书;三子元如意七岁,乃原配杨氏所出嫡子,身份贵重,外家杨氏家族世代盘踞淮扬之地,与吴郡互为犄角,深得元慈倚重;幼子元钟刚刚三岁,则是续弦恽夫人的独子。恽夫人便是现任郡守夫人,出身晋陵望族嫡支,身世也极为显赫。
两个女儿一嫡出,一庶出。长女如珠十三岁,为已故嫡夫人杨氏所出,是元如意的胞姐。生母亡故后,说是养在恽夫人膝下,其实一多半时间都住在杨家,就算回郡守府,也是自居一个院子,连恽夫人处的晨昏定省,也多以身体不适的缘由推了。次女如瑶九岁,跟着生母颜姬生活,听说生得聪明伶俐,娇俏可爱,甚得元慈喜欢。
田诺觉得意外,没想到恽夫人竟是元如意的继母,看两人相处亲昵和谐,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反而是大娘子元如珠,虽是元如意嫡亲姐姐,对恽夫人态度却截然不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田诺支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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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昏暗,她望着头顶陌生的碧色纱帐,有些恍惚,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们似乎在议论她?
先是夏婆子带着好奇与打探的声音:“听说里面这位得了神仙指点,天生福运,才救出了三郎君?”
春桃特有的温柔嗓音响起。她含笑“嗯”了一声:“可不是吗?否则娘子岂会如此看重田小娘子?”
夏婆子道:“这小娘子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就能得遇神仙?该不会是哄人的吧?”
春桃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夏婆子来了兴致:“还有别的故事吗?”
春桃问:“长空道长妈妈可知道?”
夏婆子道:“钟山三清观的长空道长吗?”
春桃道:“正是这位。”
夏婆子道:“听说这位道行高深,法力高强,观中的符箓是极灵验的。夫人一向最是信他,只可惜大人对他不待见,他就不怎么来我们府中了。”
春桃含笑:“妈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夏婆子奇道:“怎么?”
春桃道:“田小娘子来时,长空道长正好在府上。他亲自瞧过了田小娘子,说她有仙人庇佑,天生福运,尤其与三郎君相合,能护佑三郎君逢凶化吉,一生顺遂。”
夏婆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娘子身边的胡妈妈再三嘱咐,不得轻慢小娘子。如此说来,这小娘子日后造化不浅。”
春桃道:“可不是嘛。”
听壁脚听得津津有味的田诺:“”她当时不过是哄骗元如意的,好叫他不追究她的前后变化,居然还有人为她背书?这长空道人该不是个江湖骗子吧?
待要再听几句,春桃和夏婆子的话题却渐渐引到别处。她听了一会儿,再听不到有用的信息,扬声唤道:“春桃姐姐。”
外面的谈话声立刻消失,不一会儿,春桃走了进来:“小娘子醒了。”挂好帘帐,手脚俐落地服侍她穿衣起身。
田诺不习惯被人服侍,可这繁复的古代衣服她实在搞不定,只能假装淡定。刚刚穿好,外面传来砰砰的敲门声,随即元如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嚷嚷道:“傻妮,傻妮,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元如意带来的是一张胡床。
田诺只听名字,以为是一张充满少数民族风情的床,等到看到实物,才知道原来所谓的胡床乃是从胡人那边传来的折叠椅,只不过可坐面并不是木料,而是布条。
历史课好像学过,不过她不是文科生,早就全部还给了历史老师。
元如意一脸求表扬的表情:“阿兄说你腿脚上有伤,不方便跪坐,我就想到我的库里有这个,给你正合适。”
的确,这个礼物送的可实在是太合心意了。田诺本就不习惯跪坐,又不想特立独行地招人眼,这胡床正合用。
她笑眯眯地谢过元如意,回头□□桃将胡床收下,元如意已急不可待地过来拉她:“你先试试,坐得舒不舒服。”
田诺不防,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差点跌下榻去。春桃“啊呀”一声,连忙来扶她,连声道:“三郎君,使不得。”
田诺借着春桃的力,稳住身子,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后一抽,笑道:“这个不急,你今天去府学,结果怎么样了?”
一提起这个,元如意立刻眉飞色舞:“你都不知道阿兄有多威风!”
“哦?”
元如意见田诺感兴趣,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元锐送蒋浩卿和白雁归到府学时,早就误了时辰,偏学官是个性子古板的,一定不肯通融。换了别人也就罢了,可元锐是谁?脾气上来,黑甲军刀兵出鞘,好好演绎了一把什么叫仗势欺人。府学学官敢怒不敢言,最后在属官的劝说下不得不破例为蒋c白两人单设了一次考试,两人也争气,一次过关,顺利入学。
元如意说得手舞足蹈,与有荣焉,田诺在心里默默哀悼元如意小朋友被带歪的三观。不过,想起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她摸摸鼻子,作声不得。
元如意却话锋一转,满脸崇拜:“不过,阿兄那个算不得什么,白家郎君才是真正厉害。”
田诺愣了愣,他说的是白雁归?
元如意眼睛发光:“你知不知道,入学考君子六艺,他每一样都是魁首!原来的魁首不服气挑战他,结果你猜怎么着?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简直是所向披靡。哼,我二兄还有脸说自己书读得好呢,有本事跟人家比比去。”
白雁归有这么厉害?田诺微怔。君子六艺,她是知道的,分为礼c乐c御c数c书c射六项。若说他有一两项拔尖犹可相信,样样第一,是元如意帮他吹牛的吧?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狐疑,元如意不服气地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我?不信你就去问阿兄好了。”
田诺安抚他道:“我怎么会不信你?”
元如意看出她的敷衍,更生气了,一把拽住田诺:“我们这就去找阿兄!”总算这次春桃有了经验,牢牢扶住田诺,没叫田诺再被他拽下去。
元如意这次却没那么好打发了,无论田诺怎么不肯,春桃和其他下人怎么劝说,撒泼打滚,非要田诺和他去一趟元锐的松寒院。最后还是田诺咕咕直叫的肚子救了她。元如意和她约定了第二天一起去找元锐作证,这才暂时放过她。
元锐已经成年,住所自然也在外院。第二天,元如意叫了一副肩舆,抬上田诺,熟门熟路地出了二门,直奔元锐所居的松寒院。
松寒院院落极大,院中青石铺地,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显得极为清冷。元如意和田诺到时,元锐刚刚练完拳,正背对着他们在兵器架前擦拭一支长矛。阳光下,少年将军身姿矫健,薄汗浸湿了他贴身的劲装,勾勒出宽肩劲腰,贲发肌肉,只一个背影,便充满了力量之美。
田诺看呆了一瞬,内心啧啧:白雁归美则美矣,和他一比就像弱鸡了。若她穿的身体大个几岁,看到这样浑身上下散发着荷尔蒙的肌肉美男,只怕真会忍不住有扑倒对方的冲动。但想想对方霸道的行事作风,还是算了吧。
察觉到两人过来,元锐随手将长矛掷回兵器架,招呼两人入内。
元锐待客的堂屋也如他的院子般清冷空荡,青砖地,素白墙,一丝装饰也无,连家具也无任何纹饰,清漆素面,式样古朴。
早春的天气兀自寒冷,他的屋内却没有任何取暖物事,田诺打了个哆嗦,不由拢了拢手。元锐余光瞥见,对服侍的婆子吩咐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人送来一个手炉给田诺,另外还移了两个火盆过来。
田诺暗暗惊讶于他的细心。现在想来,若不是这样心细的一个人,怎么会在第一时间就能发现她腿上有伤?又怎么知道提醒元如意送她胡床?
元锐向两人致歉:“我平时从来不用这些,倒是疏忽了。”
元如意道:“我看是傻妮的身子太弱了,才受不得寒,得多补补才行。”
元锐摇头:“田小娘子是姑娘家,年纪又小,你以为和我们一样皮糙肉厚啊?”
元如意“嘿嘿”而笑:“阿兄说的是。”
说话间,一人一碗热茶奉上。元锐正要问他们来意,外面传来侍女恭敬的传话声:“大郎君,大人命你去一趟思鼎轩。”
父亲找他?元锐有些惊讶,这个时候,父亲不是应该在和幕僚议事吗?他问道:“大人还唤了谁?”是只叫了他一个,还是兄弟几个都叫了?
侍女答道:“只请了大郎君一个,娘子也在。”
这就奇了,有什么事需要父亲母亲一起找他的?元锐实在想不出,索性也不多想,说了声抱歉,起身跟着侍女要往思鼎轩去。
元如意跳了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嚷道:“我也要去。”
来传令的侍女阻拦道:“三郎君,大人有命,请大郎君独自前去,有事相商。”
元如意不高兴了:“有什么事爹爹阿娘只和阿兄说,却要瞒着我?不行,我一定要去。”侍女们哪敢答应,拦在他面前。
元如意跑不出去,顿时怒了,一声呵斥:“大胆!”
“三郎君!”四周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却依旧不忘挡住他的去路。
元锐摸了摸元如意的脑袋,无奈道:“如意,莫要为难下人。”
元如意见连元锐都不支持他,心知没戏,眼珠子转了转,凶巴巴地道:“行了,行了,我不去就是,我带阿诺去逛花园赏梅花总可以吧?”
正在喝茶的田诺一下子被呛到了:关她什么事?这春寒料峭的,她被硬拖到这里已经够惨了,腿还有伤,可没兴趣去赏梅啊。
侍女们也想反对,元如意不高兴地道:“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尔等该不会是故意和我作对吧?”
侍女们面面相觑,连道不敢,到底不敢一直违拗他,恭敬地应了下来。
于是,作为小霸王钦点的陪客,田诺再不情愿,也被裹得像球一般,领到了东园赏梅。
早春的寒意未散,花期未到,两人只看到了零零散散的几个花骨朵,孤伶伶地立在枝头含苞待放。
赏个鬼的梅啊!
元如意的兴致却一点儿也没有减,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道:“不如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这么冷的天,捉迷藏?田诺差点用关爱智障儿童的目光看元如意,侍女们也纷纷劝说。元如意也不生气,悠悠道:“那我还是去给爹爹请安好了。”
侍女们:“”立刻回过头来劝田诺。
田诺欲哭无泪: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一刻钟后,田诺终于知道元如意打得什么主意。
她被元如意领着,踩着假山石,又一瘸一拐地爬过一堵矮墙,悄悄地猫到了一间房屋的后窗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和说话声。
说好的隐蔽之处呢?从小就是好孩子的田诺秉着非礼勿听的信念,正想拉着元如意悄悄退出,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大人委实狠心,上一次如意失踪,妾身的性命也跟着去了半条,多亏上天保佑,碰到了田诺小娘子。可见道长所言极是,田小娘子是如意的福星,纵然身份低微,只要能护如意平安,妾身也认了。”
田诺一惊:这分明是恽夫人的声音。元如意是带她躲到了哪里?她看向元如意,那熊孩子一脸得意。电光火石间,田诺忽然醒悟:难不成这里就是思鼎轩?
窗户开了一道缝隙,清晰地看到里面两个人影,除了恽夫人,还有一个三十多岁,圆脸笑口c腰圆腹鼓,如弥勒佛般的华服男子。男子的眉眼与元如意极为相似,带笑时看着倒有几分慈和仁善。
他背着手踱了几步,神情冷下,面上笑容一旦失去,气势便显得格外迫人:“妇人之见!如意乃我嫡子,身份贵重,他的婚事岂能随意?”听口气,赫然是吴郡郡守元慈。
恽夫人不由抬高声音,语带恳求:“大人!”
元慈缓缓道:“如意婚事我与楚郡韩氏早有约定,夫人不需多言。”
“楚郡,楚郡!”恽夫人似被触动了心事,声音越来越高,“大人心中只有自己的大业,何曾为如意考虑过?韩家虽然实力强横,可那韩家娘子,小小年纪便只喜舞刀弄枪,性情凶悍,又岂是如意良配?”
元慈脸色一沉:“夫人慎言!”
恽夫人豁出去地嚷道:“楚郡势大,韩小娘子若真好,为何会被齐郡退婚,转而选了如意?”
元慈大怒:“恽氏!”
田诺大吃一惊,他们竟撞到了郡守夫妇讨论元如意的婚事。显然,元慈希望元如意和楚郡韩氏联姻,恽夫人却似乎信了自己是有福之人的说法,希望元如意和她定亲。可,她和元如意都才刚刚七岁,元家犯得着这么着急吗?
她不由看向元如意,却见小家伙满脸怒火,作势欲要推开窗户跳入。她吓了一跳,一把拉住他,捂住他嘴,摇了摇头:小祖宗,他们可是在偷听!
元如意见她神色焦急,勉强安静了下来,却依旧嘟着嘴,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室内,恽夫人心头一颤:元慈只有在动怒时才会叫她恽氏。她不敢硬怼,螓首微低,掩面而泣:“妾身嫁给大人时,如意只有三岁,小小的一团,那时他就和妾身亲,叫妾身一声阿娘,妾身的心当即就化了,也把他当亲生的疼爱。便是后来钟儿出生,如珠误解,闲言碎语不断,妾身最疼的也始终都是他。妾身养了如意这些年,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命,只盼着他平平安安,顺遂一生,大人如此,是要妾身的命吗?”
恽夫人本就生得美貌,此时婉转娇啼,星泪点点,便如梨花带雨,动人之极。
元慈想到了她做为后母的不容易,神色缓和下来,温言道:“如意也是我的儿子,我岂会害他?韩家小娘子不日将前来做客,夫人到时让如意多陪陪她便是。都是孩子,很快便能熟悉起来。”
恽夫人泣道:“妾身只怕长空道长所言万一成真,到时如意再有劫难”
元慈道:“不然我和韩家打声招呼,便为如意纳了田小娘子为妾。作为补偿,我准备一个食邑给韩小娘子添妆便是。”
“不行!”恽夫人摇头道,“道长说过,田小娘子乃有福之人,若强行将她纳为妾,恐怕反生波折。”
元慈冷哼:“又是这牛鼻子的话。”
恽夫人恳求道:“大人,妾身不能拿如意的安危冒险。”
元慈沉吟片刻:“依你所说,只需将那田诺留在家中便可,何必非要如意娶她?”这话还是一个幕僚听到流言后,向他提及的,当时他不置可否,却也暗留了一手。此时被恽夫人哭得头痛,倒是不得不动用了,只是有些对不住长子。
恽夫人一怔:“大人是说?”
元慈道:“我已命人召了锐儿过来,现在应该等在外面了。”
恽夫人失声道:“锐儿与田小娘子差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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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元慈淡淡道:“钊儿已定亲,钟儿又年幼,也只有他了。或者,你认那小娘子做义女?”
恽夫人喃喃道:“义女总得嫁出去。”
元慈冷哼:“你知道便好。锐儿的性子是个知恩的,如意待他好,他自会一心一意效忠如意,不过多等几年成亲罢了。”
恽夫人反对:“我怕锐儿心中有怨。”元锐年已十七,正当成亲立业之年,却要为弟弟定下一个小了十岁,没有任何势力背景的小丫头,怎么说都委屈。
元慈嗤道:“他敢!”扬声命人召元锐入内。
后窗下,田诺肺都快气炸了:元家看不上她一介孤女,她还看不上他们呢,谁要嫁入他们家了?元慈居然要她给元如意做妾!眼看此路不通,又推出元锐来和她结亲。
他们凭什么随意安排她的终身!再怎么说,她也算救了元如意,但凡有点廉耻的人家都做不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
元锐很快走了进去,恭敬行礼道:“听说大人有事吩咐?”
元慈望着儿子低眉顺眼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道:“锐儿,我和你母亲为你相中了一门亲事,和你说一声。”
只是告知他,并不是问他的意见。元锐心中掠过一丝苦涩,神情却不见丝毫异样,拱手道:“全凭大人与娘子安排。”
元慈更满意了,露出一丝笑意:“人你也见过,便是救了如意的田小娘子。”
元锐愕然,霍地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窗处,忽然传来“砰”的一声。随即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了进来,愤怒喊道:“阿娘骗人,明明答应傻妮做我的娘子的。”
恽夫人脸色大变:“如意,你怎么会在这里?”
田诺暗叫糟糕,元慈一番乱点鸳鸯的话非但惊到了元锐,也让她气得发抖。一不留神,手松了些,让元如意挣脱了出去。
元如意被发现,田诺自然也藏不住了。元慈目光扫过后窗,元锐会意,走过来,直接把她从窗外拎了进去。还在东园寻找小主人的一干奴婢都被带了进来,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元如意和田诺怎么混进来的很快被问了出来。一干奴婢都被带下去责罚,元慈望着嫡子,弥勒脸都维持不住了,脸色沉沉:“元如意,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元如意根本不怕他的黑脸,跳脚道:“我若是不来,媳妇就被抢走啦。”
元慈猛地一拍案几,威势毕露,勃然怒道:“谁是你的媳妇,臭小子口没遮拦,这也是混说的吗?”
元如意被他一凶,气势一弱,忽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扯着郡守娘子的衣袖道:“阿娘你骗我,阿娘你明明答应过我,阿娘”
郡守娘子见如意哭得伤心,又是头痛又是心疼,搂住他柔声哄道:“阿娘怎么会骗如意呢?如意不就是想田小娘子留在我们家吗?”她看向元慈,垂泪软语相求道,“大人,你就遂了如意的愿吧。”
元慈这次却是铁了心:“她和锐儿定了亲,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
“可是”元如意还想说什么,元慈截断他的话道:“如意不是最喜欢长兄吗?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长兄,难道这次要和和长兄抢?”
元如意被绕糊涂了,一时觉得元慈说的有理,一时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左右看看,哭声渐渐停了下来。
安静地站在一边,莫名成了“东西”的田诺:“”
被“让”的元锐也不见得多开心,沉默着一言不发。
恽夫人垂泪道:“大人,你何苦强要”
“恽氏!”元慈一个眼刀丢来,阻住了恽夫人的话,“这话休要再提。”他心知今天这件事大概是谈不出一个结果了,挥了挥手,示意元锐带田诺先离开。
元如意哪里肯,拉着田诺的袖子不肯放:“你不能走!你说,你到底要做谁的媳妇?”
田诺心里恼怒,望向元如意,一字一句地道:“元小郎君,我不过是不记得父母,并不是没有父母。”
元如意懵懂,恽夫人的脸色却变了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姑娘说话,表面上是对元如意要她自己选夫婿的回应,实际上却是指责他们欺她孤身,想要单方面决定她的婚事。这事确实是元家不地道,但不管如何,这桩婚事必须要做成。
她笑意盈盈地开口道:“田小娘子所言极是。按理这事本当询问令尊令堂,但小娘子不记得父母,一时难觅,总不能就这样一日日耽搁下去。”
“田小娘子,”恽夫人身边的胡妈妈附和道,“我们元家的郎君个个出类拔萃,小娘子父母若在,想必不会拒绝。”
呸,她父母若在,哪容得别人这么欺负他们的宝贝女儿!想到自幼疼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田诺的情绪忽然就失了控。自偷听到元慈夫妇的对话,便有一股郁气横亘她的心中。到这一刻,那股郁气左冲右突,化为火焰,瞬间将她的理智焚烧干净。她蓦地开口,不留余地:“大人,娘子,不必多说,我告辞就是。”
众人愣住,没想到小姑娘看着和软,主意却那么大。元如意第一个跳了起来:“这怎么行?傻妮你不能走!”
元锐目光动了动,也沉声道:“田小娘子,你不必如此。”
田诺沉默,她知道现在就辞行并不聪明,可这一刻,她根本不愿顾忌这么多。
元慈给恽夫人使了个眼色,恽夫人过来拉起田诺的手,柔声道:“田小娘子何出此言?是下人服侍不周到,还是如意淘气得罪了你?你说与我听,我来责罚他们,叫他们给你赔罪。”
田诺摇了摇头。
恽夫人蹙眉:“小娘子是得了自己父母家人的线索?”
田诺又摇了摇头。
恽夫人再问:“小娘子离开,可有去处?”
田诺第三次摇头。
元如意嚷道:“傻妮你都没地方可去,干嘛要走?”
元慈哼道:“田小娘子是嫌弃我儿吗?不是吾自夸,吴郡之地,只怕再无一人如我儿英雄。”一脸她不识抬举的表情。
田诺心中怒火更盛:这对夫妇久居上位,根本就没有把她当作一个独立的c活生生的人。她只是他们的板上之肉,在绝对的权势碾压下,即使是婚事,也不需问她,可以由着他们随意摆布,肆意妄为。
因对元如意有益,恽夫人就想她嫁给元如意;觉得她身份不够,元慈想让她做妾,知道行不通后,又转而拉了比她大了十岁的元锐配对。她在他们眼中,只怕也如那猫儿狗儿,奴仆下人一般,不过比较有用罢了。
“田小娘子,请三思!”恽夫人身边的胡妈妈跨前一步,面上带笑,目中却藏着锋锐,“小娘子父母难觅,此时要离开元家,除了孤慈院,根本就无处可去。可若真去了孤慈院,世人岂不是要说我元家忘恩负义,有负恩人?”
田诺心头发冷:胡妈妈话虽然说得柔和,可意思却十分明白:元家不会放她走,除非她能找到原身的父母,否则,休想离开元家,令元家名声受损。
理智告诉她,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她孤身一人,根本无力抗衡元家这个庞然大物。可田诺向来脾气好,性子软,好说话,但一旦犯倔,便是不管不顾,八头牛都拉不回。何况,如今是对方有求于她,她今日若是服了软,以后只怕更得任人拿捏。
她拱了拱手,毫不犹豫:“我自愿离开,与元家无关。”
元慈脸色沉下,怒意骤现,逼人的气势压迫而来,田诺脾气上来,哪里惧他,小嘴紧抿,毫无退缩之意。
恽夫人见一大一小对上了,忙笑着打圆场:“田小娘子休要误解,大人和我只是喜爱你,才想将你留在家中。小娘子要走,我们没有阻拦之理,但总要等伤势愈合才好。”又嗔元慈,“大人,您是做长辈的,和孩子斗什么气?”
元慈冷哼,却见小丫头毫无惧色,一副倔强的模样,不觉头痛:到底年纪还是太小了点,连害怕都不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又不好真把她怎么样,以后做了儿媳妇不好相见,还要落下个以大欺小c恩将仇报的名声。
恽夫人拉着田诺的手柔声劝哄:“田小娘子,还看我面上,暂且安心留下。等伤好,要走要留,全凭你的意思。”见田诺抿嘴不言,她赶忙对元锐使了个眼色,“先送田小娘子回去休息。”
元锐恭敬地应下,对田诺做了个“请”的手势。田诺咬了咬唇,知道恽夫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坚持立刻走,倒是自己的不是了,没有反对,转身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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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出思鼎轩,元锐便走得飞快。田诺人小腿短,脚上又有伤,哪追得上,一不小心便跌了一跤,疼得眼泪汪汪的。再抬头,元锐早不见了踪影。
田诺其实挺同情元锐的。好好的少年英才,前途无量,意气风发之际,冷不丁要被强塞一桩婚事,还是因为一个十分奇葩的理由,充分证明了自己在家中的不受重视,心里怎么会好受?
不过,她更同情自己,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她索性也不指望他了,依着先前的印象,往鸿雁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去。只可怜了受伤的腿脚,一抽一抽的疼。
还没走几步,前面忽然出现几个人影。
她抬头,发现元锐不知何时已经回转,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肩舆的婆子。
田诺:?
元锐冷沉的声音响起:“还不服侍小娘子上来?”两个婆子连忙应下,将肩舆在田诺面前放下。
田诺反应过来,爬上肩舆,夸道:“元将军,你真是个好人。”她是真心夸赞,元锐才十七岁,搁现代这年纪不过是个中学生,却能在盛怒之下克制自己,不迁怒于人,这份自制又有几人能做到?
元锐没有说话,沉默地挥了挥手,婆子抬起肩舆,快步前行。
鸿雁斋中静悄悄的,春桃因她和元如意擅闯思鼎轩之事受了责罚,还没回来,看守院子的夏婆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田诺下了肩舆,一瘸一拐地走进去,环目四顾,整个院子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斗拱飞檐,雕梁画栋,这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古老世界。思鼎轩发生的一切萦绕心头,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来到了古代,在这个时代,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身份,甚至连未来都不由自主,只能跌跌撞撞以求生存。
她闭上眼,眼眶发红,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委屈不甘袭上心头。
右手覆上腕上精致莹润的雨花石珠,越攥越紧,用力地几乎要嵌入她的骨肉中。
“爸爸,妈妈”她喃喃而唤,仿佛想要从口中熟悉的称呼,手中熟悉的触感汲取力量。父母爱她宠她,教她本领,护她长大,告诉她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都不能轻言放弃。现在,纵然他们再也看不到,她也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她要好好地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很好。
恍惚间,她走到了墙根下,外面的喧闹隐隐传入,那是另一个鲜活的世界,意味着自由,也意味着挑战。她忍不住抬头仰望,小小的个子却连院墙的顶都无法看清。
眼泪不知何时已盈满眼眶,一滴滴向下滚落。若她穿的身体能再大些该多好,至少她不会这般进退维艰。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方素帕无声地递到她面前。
田诺抬起头,模糊的泪眼完全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能哽咽着道了声谢。
“用完你就直接扔了吧。”冷淡而略带嫌弃的声音响起。田诺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熟悉的乌眉星眸,精致容颜在她眼中渐渐清晰。
白雁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洗得发白的青布衫一尘不染,没有意外,没有追问,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看不到。
田诺却觉得莫名的安心,她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以关心之名而行的刨根问底。
白雁归见她接过素帕,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响起女孩轻软幽微的声音:“我想离开元家。”
白雁归站定脚步,并没有回头:“你告诉我,是想我帮你吗?”
田诺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问:“如果我请求,你会帮我吗?”
白雁归回过身来,淡漠的目光落到她面上,缓缓吐出两个字:“愚蠢!”
田诺一时呆在那里,等到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竟不知是刺痛还是生气,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你”她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期望,她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忽然想向他倾诉!
白雁归的神情依旧冷漠之至,没有因她的情绪波动动摇半分,淡淡开口:“如你这般不知来历,不记父母的孤女,要想活下来,要么自卖自身给人做丫鬟奴仆,要么进孤慈院,听天由命。相比较下来,能留在元家,嫁入元家已是最好的选择。须知,有恃方能无恐,伺机而后能动。”
他神色平静,语气不带丝毫起伏,仅仅是在陈述事实。纵然这事实是如此残酷。
一段话,字字诛心!田诺本已濒临崩溃的情绪便如沸水入油,顿时炸了开来。她猛地将手中的素帕扔还给他,失控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这样妄自评判他人的人生!”
白雁归仿佛全没看到素帕落地,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继续道:“元如意背后太过复杂,不是好人选。如果是我,会选元锐。”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她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懒得和他虚与委蛇,冷下脸,不甚客气地道。这辈子她都不想再看到他,不想听他说话。
白雁归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开口,再次转身离去。
田诺扶住额头,只觉浑身气力都已失去,再支撑不住,顺着墙根缓缓滑下,坐于地上。
外面传来元如意抱怨的声音:“说好了去我那里的,怎么走到半路就不见了你。”
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响起:“走岔了。”
元如意也没有在意,向他求教道:“傻妮为什么不愿意做我媳妇?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让她改变主意?”
白雁归道:“不能。”
元如意一声哀叫:“你怎么能这样?不行,你一定要帮我”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剩下田诺慢慢反应过来:白雁归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走岔,听他和元如意的对话,想必他已经知道了发生在思鼎轩的事,他是专程到她这里来的。只是,这个人,能把善意都表现得这样讨人厌,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田诺渐渐冷静了下来,白雁归那一番叫她愤怒,叫她刺痛的话萦绕心头,叫她整颗心都仿佛泡在冰水中。满腔怒火都被冰封。是啊,元家为什么有恃无恐,还不是她底气不足,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前,一味反抗无济于事,所以,她应该听他的,答应嫁给元锐吗?
日子如流水而过,天气乍暖还寒,田诺伤势渐渐痊愈,趴在窗前看着屋外的雨景,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梅枝,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
那日过后,恽夫人绝口不提当日的事,待她却越发好了。非但又添了几个服侍的婆子侍女,将她锦衣玉食地娇养着,连月例都比照着元家的小娘子来。而最让田诺生起动摇之心的,就是恽夫人许诺,等时机成熟,会送她去族学上学。
这个时代,纸张罕见,文字都记载在竹简和布帛上,书本和知识都是极为奢侈珍贵之物,若不是郡守府这样的人家,休说女子,便是男子,也很少有接触的机会。
田诺知道知识的力量,更急需借由文字和书本了解这个时代的一切。一时间她觉得,若是有读书的机会,便是拿婚事作为代价,她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她救出元如意之事也渐渐流传开来。神仙托梦之事演绎出好几个版本,但不论哪个版本,都不外乎说她有神仙护佑,是元如意的福星。
田诺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元家有意为之,但她知道,元家不会一直这么有耐心,留给自己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
外面忽然传来婆子恭敬的声音:“见过大郎君。”
田诺一愣,自那日元锐送她回正院后,元如意就常常过来,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元锐却是第一次来见她。她还记得,那日他的情绪并不好,除了让她上肩舆时说了一句“还不服侍小娘子上来”,全程沉默,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清楚,元锐并不喜欢这门亲事。她也不喜欢。可这些日子,白雁归的警告与建议一直萦绕心头,当初的愤怒和冲动已经埋藏在心底深处。白雁归说话虽然不中听,但字字中的。除非能找到原身的生身父母,否则,她并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收了闲散的姿势,站起身来。规律有力的脚步声中,元锐披一件玄色大氅,戴着宽边的竹笠,大步走了进来。大氅上风毛耷拉着,往下滴着水,也不知他冒着雨走了多久。
春桃见他身后没有服侍的人跟着,战战兢兢地上前,服侍他脱下大氅,摘下竹笠,又引他到火盆边坐。
元锐没有坐,脚步一转,走到了田诺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他干脆有力的声音响起:“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谈。”随即凌厉的目光看向左右。
春桃低下头,领着其他几个侍女快速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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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元锐一撩袍角,在田诺对面跪坐下。他没有马上开口,目光如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在元家养了这些日子,小丫头再不复先前骨瘦如柴的模样,颊上有了肉,肤色也跟着莹白红润起来。她穿一件家常水绿曳地绣花间色裙,外罩鸭黄兔皮内里出风毛斜襟小袄,雪白的皮毛圈住她纤细的手腕与脖颈,愈衬得她眉目如画,稚嫩可爱。
不过是个和如意差不多大的孩子,个子才刚超过他的腰,身子也略显得有些单薄,小小的一团站在那里,仿佛他一只手就能将她折断。
此刻,在他的打量下,她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脚,裙摆晃动间,露出了葱绿色绣雪白兔儿的小小丝履。
那么小,那么稚气。元锐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忍,示意田诺:“坐。”
田诺跪坐下来,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梅枝。
元锐脊背挺直,低头看她,目光如剑:“那天你也都听到了,按理,我不该直接来找你一个姑娘家。可既然你父母不在,锐只得冒昧来问问你的想法。田小娘子,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单刀直入的问题叫田诺一怔:那日,他明明十分憋屈,现在却突然改了主意,想必这几日受到的压力不比她小。他们两个,还真算得上同病相怜。她抬头迎向他的目光:“元将军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元锐道:“自然是真话。”
田诺刚要张口,元锐忽然道:“田小娘子若拒绝,锐还会再来,直到小娘子松口。”
咦?田诺眼角余光瞥去,恰看到他放于身前的两只大手交错,不自觉地攥成一团。似乎比她还紧张的模样?田诺呆了呆,居然觉得元锐有几分可爱?原有的轻微紧张与郁结瞬间烟消云散,踌躇难决的念头坚定下来。
她偏了偏头,露出淡淡的笑容,“半个月前,我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随时担心着自己会被卖去不好的地方。那个时候,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郡守府中,能与元将军你议亲。”
元锐目光微动:“你是说”
田诺问:“我与将军定亲,便能名正言顺地在这里住下,对吗?”
元锐道:“是。”
田诺又问:“每日锦衣玉食,再不用担心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了?”
元锐又道:“是。”
田诺继续问:“那将军会好好待我,护我平安吗?”
元锐正色道:“这是锐的职责。”
田诺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下,露出笑颜:“那我对这门亲事还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不可否认,白雁归的说辞虽然冷酷,却一针见血,至少目前,对无依无靠的她来说,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何况,元锐也称得上少年英雄,嫁给这样一个人,怎么算,她都不亏吧?
小丫头生得漂亮,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分外可人,说话倒是意外的坦率。元锐注目她半晌,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他当然不讨厌她,相反,小姑娘乖巧可爱,恰恰能牵动他心里最柔软的那根弦,若不是因为这桩强塞过来的婚事,前几日他根本不会冷待她。
他笑了笑:“我以为即使你想通了,也会更中意如意。”元如意毕竟是嫡子,身份尊贵,非他一个婢生子可比。恽夫人一心想将她许配给元如意,有这个助力,她想嫁元如意未必不能成功。
田诺抿了抿嘴:“他还是个毛孩子呢,怎么比得上将军?”
明明自己还是个小不点,却说着这样的话。元锐忍俊不禁,不否认因为她的后半句话让自己心情愉悦起来:“说得好像你比他大似的。”
田诺睁大眼睛,正色道:“我本来就比他大。”至少心智上完胜。可惜声音软糯,全无气势,倒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出现在小女孩粉嘟嘟的脸上,因强烈的反差,显得可爱极了。
元锐再忍不住,唇角扬起,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发髻。手抬起一半,他还是放下,郑重开口道:“其它我不能允诺,但你放心,以后,既为丈夫,我必会尽力护你平安喜乐。”她失去了亲人,和他一样,只能任凭他们摆布。他是男儿,还可以拼死杀出一番天地,她以后却只能依靠他了!
田诺一愣,忍不住望向面前的少年。
毫无疑问,他是极为英俊的,浓眉大眼,猿臂蜂腰,即使只是跪坐在那里,也如山岳一般,充满了力量与可靠感,望着她的神情却是诚挚而郑重。
面对这门硬塞过来的亲事,他即使心有不满,还是很快调整过来,郑重地来问了她的意见。在她赞同婚事后,把她视作他的责任,许下了承诺。
他也许有很多缺点,但不可否认,他做得已经足够好。
元锐得了她的答案,站起身来,拿起大氅和竹笠,举步往外。到了门口,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如果是假话,你会怎么回答?”
田诺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明眸中现出为难之色:“你非要我说?”
元锐本是随口一问,见她这个模样,倒起了好奇心,点头“嗯”了一声。
“好吧,”小姑娘单薄的双肩垮了下去,有些蔫蔫的模样,“你不许笑。”
元锐点头:“我不笑。”
田诺一脸豁出去的表情,飞快地道:“那日要走是我没想明白。元将军少年英雄,卓尔不凡,世人仰慕,能定于将军为妻,是阿诺三生有幸”说到这里,她被自己酸到了,捂着脸不好意思地直笑。
元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小丫头可真有意思。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到田诺手中被她撸秃的梅枝:“阿诺喜欢梅花?”极自然地换了称呼。
话题怎么转到这里来了?田诺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元锐已做出决定:“天晴了我带阿诺去香雪山庄赏梅。”说罢,如来时一般,冒雨大步离去。
见他离去,田诺立刻没骨头般趴到了案几上。如果有选择,她当然不愿就这样定下终身,这样地依附c取悦一个男子;她当然也希望能够在长大后遇到一个对的人,两情相悦。可是,没有如果。
元锐来过后,侍女们待她明显更恭敬了,恽夫人虽然失望,待她依旧极好。倒是从前几乎天天来的元如意,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听说去了杨家看外祖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这样过了两日,元锐果然来接了她去赏梅。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时候风气比较开放,恽夫人居然同意了元锐单独带着她前去。
田诺自从穿到古代,除了一开始的惊魂经历,入了郡守府后一直没有出去过,古代的娱乐生活又实在乏善可陈,她寄人篱下,更是凡事谨慎。此时难得有机会出门,不免兴奋而期待。
香雪山庄是元家的别业,建在建业城中的玉屏山上,漫山白梅,景致怡人。
田诺他们到时已近午时,一到就有山庄的管事来找元锐议事。元锐这次来,主要还是奉了元慈之命前来办事的。怕她闷,吩咐山庄中几个老成的侍女陪着田诺先去赏梅。
春寒犹自料峭,田诺在袄子外又加了一件银鼠皮内里的樱草色斗篷,戴上风帽,裹得像个球一般,跑进了梅林中。
白梅烂漫,暗香浮动,风吹落,花瓣如雪,如诗如画。
真美!田诺放慢脚步,漫步在梅林中,脑中浮现出往日的记忆。高三那年初春,爸爸妈妈怕她读书太用功,非要拉着她出去走走,参加梅花节。那时也是这样的白梅如雪,烂漫一片,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和爸爸妈妈在一株白梅下拍下了三个人的合照,三个人的笑容灿灿,却已是他们的最后一张合影。
她死了,重生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再也回不去了。
孤寂的情绪汹涌而起,热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四顾空旷,她再也忍不住,忽地向前疾奔起来。冰冷的风掠过耳畔,刮面生寒,她却越跑越快,仿佛只有在这样的无人之处,靠着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发泄才能将她自穿越来一直堆积心中的不安c愤懑c委屈和思念全部倾泻出来。
身后传来侍女们焦急的呼喊声,她拐过一个弯,躲到一株大树后,看着来寻她的侍女们往前追去。她慢慢地蹲下身来,双手掩面,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
半个多月了,寄人篱下,强颜欢笑,她一直没能好好地哭一场。就以这一场痛痛快快的哭泣,告别她从前的人生,从此后,是全然不同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哽咽渐止。大哭一场后,心里好受了许多。她揉了揉蹲得酸麻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正要寻路回去,忽然听到呜呜的哭声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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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田诺心头一跳:难道附近竟有一个和她一样的伤心人?怎么刚刚一点都没听到动静?
哭声越来越响,哀恸异常,熟悉异常,田诺心头一酸,眼泪情不自禁,再次扑簌簌而下。奇怪的是,她寻了一圈,只觉哭声近在耳边,却找不到哭泣的人。
田诺只觉脊背生寒,莫非她竟见了鬼?
“谁,谁在哭?”她大起胆子喝问道。
哭声一顿,随即一个沙哑的声音伴着熟悉的乡音响起:“谁在说话?”
这声音,这声音田诺彻底呆住,随即似乎意识到什么,抬起手腕,目光落到那颗黑白雨花石珠上。石珠上沾满了泪水,仿佛水洗过一般,给那黑白的水墨世界添上了一层滂沱大雨,黑与白的珠身在水光中光芒流转,宛若活过来一般。
“妈妈?”田诺不敢置信地轻呼出声。怎么可能?她竟听到了妈妈的声音!莫非她竟在做梦?如果是做梦,那就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吧。
哭声顿了顿,随即,那个熟悉得叫她想要落泪的声音再次响起,颤抖得厉害:“谁?”
“妈妈。”田诺又叫了一声,这一次情不自禁带上了昔日撒娇的口吻,喃喃而道,“我是诺诺,我是诺诺”
“是诺诺?诺诺,诺诺,你回来看妈妈了吗?”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亢,似乎终于找到了发声的源头,靠近过来,泣不成声。
“是我。”田诺泪如雨下,忍不住哽咽着吻上了腕上的石珠,“妈妈,我还活着,你不要伤心。”
石珠之上水墨流转,倏地凝定,再无声响传来。田诺心头咯噔一下,又唤了两声,更多的泪水落到石珠上,却无济于事,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她的臆想。她不死心,正要摘下石珠细细研究,惊喜的声音响起:“小娘子,原来你在这里!”
魔咒被打破,她骤然醒转,发现自己刚刚靠着一棵梅树睡着了,雪白的花瓣落下,堆在她斗篷上,幽香阵阵,显然她在树下已呆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田诺怔忡:原来,刚刚竟真的只是一场梦吗?可既然是梦,为什么如此吝啬,连妈妈的面都不让她见见?
两个侍女飞快地跑了过来,看到她如释重负,“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
田诺回过神来,见侍女们激动的模样,倒生起了几分惭愧:自己一时任性,却害得她们这般担心。可她并不后悔,如果不是这次任性,她不会再次听到妈妈的声音,哪怕是梦中。
“小娘子,你的眼睛怎么肿了!”侍女焦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田诺也知道自己哭过的模样瞒不得人,这样子回去实在不好看,想了想,问她们道:“附近有地方给我洗一下吗?”顿了顿,又补充道,“元将军事忙,我不想因为这件事让他操心。”言下之意,这事要瞒着元锐。
两个侍女意会,现出感激之色。元锐治下颇严,这件事若是被他知道了,小娘子不会有事,她们这些陪着出来的下人全都得受到重罚。一个道:“不远处有条小溪。”另一个道:“我去通知其他人过来服侍小娘子。”
田诺点了点头,在侍女的引导下到溪边重新净了面,梳了头,装束整齐,又在眼下略补了些粉,确保再无破绽,这才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往回走去。
走到半山道上,忽然听到一阵沉闷的类似拍打的声响,随即一声冷笑传来:“姓白的,你傲什么傲,还不是攀上元家才进的学?”
另一人道:“要不是你这张脸生得好,允武兄能看中你?小子,休要不识抬举!”
田诺一怔,脚步顿住。
先前找到她的侍女压低声音,一脸紧张地道:“小娘子,这闲事管不得。那人是杨家的。”田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侍女又补了一句,“淮扬杨家。”
元如意的外家?
侍女低低道:“这位杨家郎君在家就是个混不吝的,在杨家族学中打了人,才被送到府学读书。结果到了府学也不安分,在里面拉帮结派,横行霸道,在整个建业城都是出了名的一霸。便是元将军,也对他忍让三分。”
连元锐都不愿得罪他吗?田诺怂了,闭了闭眼,正要继续往回走。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嗤笑一声,低低说了句什么,先前的沉闷拍打声再次响起。
怀中,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帕仿佛在发烫。那日他让她丢了,事后,她犹豫再三,还是捡了回来,洗干净带在身上,希望有机会还给他,说声谢谢。
她虽然讨厌他,但终究还是欠他一次的。
田诺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蓦地调转脚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她只怕稍慢一点自己就会害怕退缩。
几株梅树后是一片空地,个儒生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c满脸痞气的公子哥儿,十七八岁年纪,生得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想来该是她们说的那个杨允武。
一干人笑嘻嘻地看着四个家丁打扮的壮汉围殴一个俊美的少年儒生,被殴打者果然是白雁归。田诺先前听到的沉闷声音便是拳头着肉的声响。杨允武还不忘嚷嚷道:“别伤了他的脸!”
白雁归被两个人扭住了胳膊,毫无反抗之力,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布袋。
杨允武旁边的一个儒生笑道:“姓白的,我劝你还是识相些,杨兄能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不过交个朋友罢了,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又是何苦?”
白雁归冷嗤一声,没有回答。
杨允武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冷笑道:“好骨气。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他们的拳头硬。老子今天还真不信邪了,给我再打!”
四个家丁举起拳头,正要再次落下,这时,一道清脆的童音带着好奇忽然响起:“你们在元伯伯家的林子里做什么?”
几个人都是一怔,就见一群侍女簇拥着一个玉雪可爱,打扮华丽的小女孩子走了过来。小女孩子看清眼前场景,不由现出怒色:“大胆!不许打人,快停下来!”
几个家丁见她气度不凡,一时不敢造次,停下手来看向杨允武。
杨允武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胆色,敢管我的闲事?”
田诺嘟了嘟嘴,一脸不高兴:“你才是好胆色,元伯伯以仁义治郡,你却在他别院门口公然打人,实在太过分了!还不快快住手!”她目光落在白雁归身上,见他一动不动,担心起来:难道竟被打死了?不由向白雁归的方向跨了一步。
杨允武使了个眼色,两个家丁闪身拦到她面前。跟着田诺的侍女立刻一脸紧张地护在她面前。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田诺跺了跺脚,叱道:“大胆!你们敢拦我?”活脱脱一副刁蛮小娘子的模样。
杨允武倒有些惊疑不定了,这有恃无恐的模样,难道是哪家贵女?不由又问一遍:“你是谁家的小娘子?”
田诺下巴一抬,比他还要趾高气昂:“你又是谁家郎君?”
边上有人道:“这位是淮扬杨家的十郎君。”
田诺一脸诧异地问身后的侍女:“淮扬杨家,难道竟比吴郡元家和我们家还厉害?”
侍女一愣,她是山庄的侍女,不知道田诺的身份,只知道是贵客。可既然小娘子拿自己家和元家并列,显然家世显赫,不会比元家差。她忙答道:“自然没有。”
田诺板起脸道:“那你们还不快放人!”
杨允武气乐了:“小娘子,凭你三言两语,就想叫我放人?”
田诺冷笑:“我说话没用,元伯伯的总有用吧?他若知道这事,可不会喜欢。”
杨允武脸色变了变,阴晴不定:“元世伯岂会管如此小事?”
田诺轻嗤:“我好意提醒,你不信便罢。”
杨允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差点被你骗了,我事情做都做下了,不管收不收手,总是得罪人了,还不如做到底。何况,我在元家从没见过你,你连自己是谁家的小娘子都不肯说,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双眉骤竖,面上罩上一层煞气,“给我继续打,打到他服帖为止。”
田诺心中大急,面上却不敢露出,怒气冲冲地道:“混蛋,你既不信我,不如连我一起打了吧。”身后侍女大急,惊叫道:“小娘子!”
杨允武一愣,冷笑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我不敢吗?”
田诺深吸一口气,让狂跳的心平复下来,面上却越发气恼,一字一句地道:“我倒要让你看看元伯伯会不会为我们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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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杨允武的脸色沉了下来,凶戾得可怕。
田诺浑然不惧,神情越发愤怒不已,下巴扬起,活脱脱一个娇纵的贵女:“就算元伯伯不出头,我父兄要夷平你小小的淮扬杨氏,也是易如反掌。怎么样,反正人都得罪了,还不如得罪得更狠些?”
她的神情实在毫无破绽,眉眼中甚至还带着几分不屑。杨允武虽混,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心中自然有数,不然也不能横行建业这些年,此时见田诺模样,倒有些摸不透了。若不是有底气,一个才这点大的小娘子哪有这样的气势,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毫不露怯?
这小娘子究竟是什么人?一口一个元伯伯,显然与元家是世交,十分熟稔,而她父兄的实力似乎也十分强大。能不把他淮扬杨家放在眼中的可没几家。
他心中一动:听说元慈有意与楚郡韩氏联姻,楚郡的韩家小娘子近日会来做客,莫非竟是她?想到这个可能,他不由怯了一半,楚郡韩氏势力更在元家之上,听说韩小娘子极为得宠,若得罪了她,为了两郡交好,哪怕他是杨家人,元慈也得拿他开刀。
田诺理也不理他,迈步向前走去,那两个家丁观主人神情,不敢拦她,反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田诺走到白雁归面前,眼角扫过两个反扭住他的家丁,斥道:“放开他!”
杨允武见她气势,到底不敢赌,阴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道:“今日看在小娘子面上,饶了这小子。”
两个家丁连忙撤手。白雁归身子一晃,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向杨允武方向。田诺不小心看到了他的眼睛,心头一凛:少年原本又黑又亮的一对眼睛此时已暗得完全看不见亮光,仿佛有沉沉的风暴沉积其中,令人一触之下如堕冰窖,遍体生寒。
白雁归他田诺还来不及细想,白雁归目光已转向她,蓦地身子一晃,向着她的方向重重地倒了下来。
香雪山庄内院。
将白雁归交给元锐后,田诺回到元锐为她准备的房间,浑身一下子松懈下来。春桃迎上来,见她脸色,“唉呀”一声,“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田诺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春桃,要热水来,帮我梳洗。”刚刚一根弦绷得太紧,还没感觉,现在缓过来了,她才觉得背上全是冷汗,几乎脱力。方才实在太险,她几乎透支了自己全部的演技,只要露出丝毫破绽,那杨允武就不会善罢甘休。
春桃服侍她梳洗过,又换了一身衣服,元锐那边就派人传信给她,说有事要忙,让她独自用午餐,又告诉她已经请了大夫帮白雁归看伤。
田诺点头表示知道了,她自问对白雁归已经仁至义尽,再无亏欠,以后却不想再和他有什么交集了。他在她耳边威胁时幽微的语气,手指在颈边的大动脉旁停顿时冰凉的触感,以及最后看向杨允武时暗色的双眸,每一样都留给她极深的阴影,她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危险,离得越远越好。
午后小憩片刻,田诺觉得自己总算满血复活过来。趁着服侍的侍女还没进来,她取下腕上的雨花石珠细细研究。她总觉得那个梦和雨花石珠有关。可不管怎么看怎么试,雨花石珠都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从前普普通通的模样。
田诺无奈,只得重新将石珠戴好,想着有机会查询古籍,看看是否有类似的记载。
她这才喊了春桃她们进来。喝了一盏杏仁茶,几块玫瑰卷后,她不由赞叹,元如意说得没错,元锐身边的王妈妈做的点心果然是一等一的美味,因为这份手艺,让她觉得嫁给元锐也是有不少值得期待的地方了。
元锐还是没有现身,先前传话的侍女却再次过来,说白雁归想见她。
田诺想也没想,直接说了不见,结果没过一会儿,那侍女再次出现,吞吞吐吐地道:“白郎君问,小娘子想不想知道左臂外侧的那个字纹是怎么来的?”
田诺脸色骤变,站起身来:白雁归怎么会知道她手臂上有字纹?那个“田”字花纹自发现后就是她的心病,她一直猜测多半与原身的身世有关,难道白雁归竟恰巧知道她的身世?
怎么可能这么巧?再说,他从前可从未提及过。
她犹豫片刻,还是站起身来,去了前院客房。
早春的清风拂过,梅香袭人,客房门前已现出星星点点的绿,午后的阳光惬意而温暖,仿佛能将一切阴霾扫尽。
客房中传出蒋浩卿气愤的声音:“是不是姓杨的把你打成这样的?他们一伙人三番五次针对你我,实在过分。”
白雁归虚弱而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关他的事,是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幸得田小娘子路过。”
田诺不由一愣:明明是杨允武带人做下的事,白雁归为什么要瞒着蒋浩卿?
蒋浩卿却是对白雁归深信不疑,怒气散去,转为疑惑:“你也会不小心?”
白雁归的声音带上了轻微的笑意:“我也是人,自然会不小心。”
蒋浩卿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片刻后,有些呆滞的声音响起:“雁归,你实在该多笑笑,这样多好。”
白雁归啼笑皆非:“说的我好像不会笑似的。”
蒋浩卿叹道:“自从你家里出事,我很少见你笑了。”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随即,白雁归的声音响起:“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的,她好好的”说到后来,声音低微下去,几不可闻。
蒋浩卿没注意到,担心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白雁归道:“我无事,浩卿勿忧。”
蒋浩卿不大相信:“你这人素来报喜不报忧。”
白雁归无奈:“真无事,养几天就好。”
田诺不由羡慕:白雁归对别人虽然不怎么样,和蒋浩卿感情倒是真好。这时,守在外面的侍女看到了她,忙恭敬地施礼请安。
里面的对话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蒋浩卿走出,田诺见他头上的汗渍尚未全干,显见先前的焦急。
两人见过礼,蒋浩卿立刻郑重道谢:“田小娘子,今日多亏你了。”
田诺微微一笑:“不过是举手之劳。”身后的春桃欲言又止,听跟着小娘子出去的侍女们所述,可不光是举手之劳。田诺看了她一眼,春桃垂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蒋浩卿向她辞行:“我心忧雁归,直接来了这边,还未向元将军道谢,先去去再来。”带着惜墨暂时离开了。
田诺走进屋内,一股浓重的伤药味道扑了上来。屋内光线晦暗,架子床上纱幔勾起,隐约能看到锦被中卧着一人。
想到那人与她的几次交集,她到底还有些不舒服。想了想,回身将所有的窗扇打开,让屋内药味散尽,阳光射入,这才转头看向卧于床上的苍白少年。白雁归乌沉沉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有放过她的任何动作。
侍女们都退了出去,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田诺被他看得有些不适,暗暗皱了皱眉。也不知他是不是发现了,眼睫轻垂,掩住了目中的疯狂与隐约的水光。
“白郎君,”田诺斟酌着开了口,“你的伤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白雁归道:“我很好。”声音低沉,带着难以察觉的轻颤。
都已经被打得卧床不起了,还很好?田诺说不出自己古怪的感觉何来,想了想,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蒋郎君?”
白雁归嗤笑:“告诉他,然后让他和姓杨的对上?”曾经的他天真而孤高,低估过杨家的势力,毫不犹豫地告诉了蒋浩卿,可结果他眼神暗了暗,最终却害得对方丢了性命,纵然他最后以杨家满门相祭,也永远弥补不了当初的遗憾。
田诺说不出话了,顿了顿,还是直接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我手臂上有字纹?”
白雁归的神色有些奇怪,幽幽道:“我不但知道你手臂上有‘田’字纹,还知道你后腰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长得像朵花。”
田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幸亏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体年岁还小,才没有抓狂。后腰是十分隐私的部位,她也是春桃帮她擦背时发现,告诉她才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
白雁归唇角微扬,轻轻笑了。
见过他这几次,田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笑。她这才发现,他笑起来当真好看,宛若星汉灿烂,冰雪消融,纵然还有挥之不去的凉意,那让人血骨冰凉的阴郁气质却瞬间消失不见。
田诺看得有些呆,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笑才对。”
白雁归扫了田诺一眼,似笑非笑,田诺反应过来,就在刚刚,蒋浩卿和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白雁归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忽然敛去,淡淡道:“是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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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从前”田诺呆愣,“我从前什么时候说过这个?”
白雁归慢慢道:“你自然是说过的。”抬眸看向她。田诺触到他的眼睛,猝不及防,“啊”了一声,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充斥着无尽的疯狂与黑暗,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整个身心都吞入其中。
绝望,难受,恐惧!
不要!
“诺诺!”似乎有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令人心颤的痛意。田诺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正扶着床柱,白雁归皱眉看向她,眼神幽深,不辨情绪。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疯狂的心跳,逆冲的血液渐渐平静。刚刚的疯狂是她的幻觉吗,还有那一声似乎含着无限痛意与绝望的“诺诺”?
田诺恍惚地看向白雁归,白雁归却再次垂眸,平静淡漠的声音响起:“所以,你的上臂外侧真有一个字纹?”
田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你先前并不确定?”
白雁归不置可否。
田诺越想越不对劲,字纹可以是巧合,后腰的胎记呢?“白郎君,”她看向白雁归,“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雁归却忽然开口问道:“你和元锐定亲没有?”
他连这个都知道?田诺吃惊地看向他,定亲的事还没公开,照理说不应该有人知道。
“已经定了?”白雁归眼底滑过一抹暗色。
田诺冷脸道:“与白郎君无关。”
白雁归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语音幽微:“最好没有,否则”
“你说什么?”田诺没有听清。
“没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闭上了眼睛。
田诺也没有追究,她的心思全被他知道她的胎记与烙字这件事吸引,追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白雁归闭着眼睛,温和有礼地道,“抱歉,我现在头痛得厉害,只怕没法马上回答你的疑问。”
田诺:“”简直想把人抓起来狠狠地摇上一摇:这样吊人胃口很好玩吗?很好玩吗!可看着白雁归惨白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唇,她终究做不出这种事。气不过地将他叠放在床头的衣物随手一扫,盖了他一脸,这才心气稍平,不冷不热地摔下一句:“抱歉,手滑了。你好好养伤!”转身离去。
她没有注意到,背后,躺在床上的苍白少年拨去覆盖在脸上的衣物,再次睁开了眼,紧紧盯着她的背影,任疯狂与黑暗再一次蔓延双目。
他回来了,回到了他和她还是最初模样的时候。真好!一切还来得及。
从香雪山庄回来后,元锐和田诺的婚事便提到了明面上。因田诺无家可归,甚至连生辰八字都不清楚,三书六礼无法按正常流程进行。恽夫人和元慈商量后,决定择一吉日,祷告天地,立下婚书,将聘礼礼单送到田诺手上。
蒋浩卿听到消息,自告奋勇,愿意充当田诺的娘家,方便订亲流程。他向来古道热肠,当日元锐和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再加上香雪山庄的交集,两人倒成了好友。
元锐十分高兴。蒋家豪富,又是士族,愿意认田诺为女,等于帮田诺抬了身份。他自从认下这门亲事,就把田诺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田诺能得好,他也与有荣焉。
蒋浩卿与元家商量好,到时先接田诺去蒋家,等过几日正式下聘,立下婚书后,田诺再嫁回元家,待成年后与元锐圆房。
田诺听到消息不由愕然:元家竟这么急切,不顾她的年龄就要她和元锐成亲!可随即也想通了,元家还指望着她为元如意招来福气,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蒋家,蒋家本来也只是临时充当她的娘家。而以元锐未婚妻的名义住在元家到底惹人诟病,倒不如直接成亲。
只是,她实在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给人当童养媳的这一天。她安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元家虽然霸道,至少能护她衣食无忧;元锐虽然是被强塞的这桩婚事,但待她也还算不错,只要她好好努力,总能把日子越过越顺。再难,也比初到这个时代,差一点被卖掉的日子要好得多。
何况,她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正式成了元锐的未婚妻,她便不再是客居元家的身份,是不是就代表着能有更大的自由和能力来寻找石珠的秘密?
她既没有反抗的资本,索性任元家安排,每日照常过日子,宠辱不惊的模样倒让恽夫人对她更高看了几分。
蒋家来接她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春桃带着几个小丫鬟开始帮她收拾行装。恽夫人发下话来,去蒋家,不能丢了郡守府的脸面,让她的行李又多了不少。
田诺插不上手,索性趁这段时间请求恽夫人派人指点她时下的礼仪知识。既然要在这个世界扎根,就要做到尽善尽美,不能因礼仪的问题让人觉得自己是异类。她下了决心,拿出昔日考前的拼劲,每日闭门苦练。
等到定好日子的那一天,田诺一早就起了。春桃几个忙前忙后,帮她悉心妆扮好。田诺端坐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盛装的小姑娘,只觉人生实在不可思议:上辈子,她活到了十八岁,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一次;这辈子,这个身体才七岁,却已经决定了今后的归宿。此去蒋家,再回来,她便是元锐的童养媳了。
右手习惯性地抚上左腕上的石珠,她深吸一口气,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既成事实,便没什么可多想的,她只有继续走下去,努力把路越走越宽敞。元锐是个好人,只要同心协力,他们俩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用过朝食,蒋家人还没来,元慈忽然召她去思鼎轩。
田诺意外:除了那次被元如意坑,误闯思鼎轩,元慈从没有见过她。怎么这个时候忽然要见她?
她只当元慈有话要嘱咐她,谁知刚到思鼎轩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元慈郎朗的笑声:“雁归年幼,便知让产孝悌,实乃高义。”
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不过遵圣人之教化。”
元慈似乎更高兴了,连说了几个“好”字。
田诺的脚步微微一顿,白雁归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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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自从上次一别,又有半个月过去了。那日和他见过不久,元锐就将她送回了郡守府,她再没有机会问那个问题,耿耿于怀。
白雁归也回了自己家中养伤。也就是在养伤期间,他做了一件事,因家中长嫂争产,他将父母留下的本该由他继承的一半家产全部让给了兄长一家。
消息由当场见证的白氏族人传出,众口传颂,白雁归让产孝悌的美名很快传遍了大半个建业城,连呆在郡守府内院足不出户的田诺都听说了。田诺当时还嗤之以鼻:他傻不傻啊,把家产都让给了兄长,他怎么生活?靠着美名能过日子吗?不过她也就心里议论几句,白雁归怎么做,终究和她无关。
后来她偶尔听到恽夫人与胡妈妈私下谈论,恽夫人倒是对他大加赞赏。毕竟,这种气魄和胸怀,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田诺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他这一举动的心思之深。
没想到他竟会掐着她去蒋家待嫁的前夕,出现在元慈这里。
门口的护卫见到她来,向内禀告,很快,元慈的声音响起:“请她进来。”
田诺进了厅堂,一眼就看到了跪坐在下首的白雁归。
他依旧是乌眉星目,俊美无瑕,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却如穿着最华美的衣衫,从容不迫,安静而坐。见她进来,沉沉的目光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低垂下眼睫,右手两指慢慢屈起,状似随意地在左手手背轻叩了一下。
田诺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总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小娘子!”春桃不安的提醒声响起,田诺回过神来,发现恽夫人也在,心中越发奇怪。难道是蒋浩卿没空,托白雁归来接她?可也不对啊。
她满腹疑惑,先向跪坐在上首的元慈和恽夫人请安,又规规矩矩地向白雁归行礼。这些日子的苦练没有白费,这些日常礼仪她做来如行云流水,优美之极。
元慈露出意外之色: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见过的干瘦而沉默的小女郎,没想到这些日子不见,小丫头出落得如此玉雪可爱。
因要去蒋家,春桃为她打扮得格外用心,梳双螺髻,插一对珍珠攒花镂银簪,上穿杏色莲纹宽袖对襟衫,下着丹碧纱纹双裙,脚踩丝绣五色五彩履。花团锦簇间,愈显得她眉如远黛,眼若清泉,肤若初雪,端的是如锦绣堆就,雪玉养成。
这哪像是先前那个狼狈的小孤女,分明是世家娇养的小娘子。
元慈清咳一声,沉声问道:“田小娘子,这些日子,你对自己的父母亲人可又想起一些?”
田诺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元家人在讨论婚礼流程时早问了不下八百次,她每次都只有这个答案。
元慈又问:“那你是怎么落到那对拐子夫妇手中的?”
田诺又摇了摇头,答道:“我不记得了。”
元慈皱起眉来。
恽夫人横了元慈一眼:“大人这么严肃做什么,没得把孩子吓到了。”对田诺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这里来。”
田诺依言到恽夫人身边。恽夫人拉着她的手道:“别怕,大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他只是性子急,其实心里和我一样疼你。”
田诺乖巧地道:“我晓得的。”
恽夫人面上浮出笑意,怜爱地道:“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我们一直想帮你找到你的父母,可巧今日白郎君带了消息来,特意找你过来对一对。”
白雁归,他知道原身的身世?不可能吧。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田诺惊愕地看过去,却见他安静地看着她,目光中一片暗色,似是清冷,又似汹涌。被这样的目光看着,田诺只觉仿佛被猛兽窥伺,寒毛根根竖起,不安的感觉油然而起。
白雁归很快移开目光,取出一卷布帛,双手呈上。
恽夫人身边的胡妈妈下来接过布帛,献给了元慈。
“这是?”元慈面对白雁归,又恢复了和蔼。
白雁归道:“大人看过就知道了。”
元慈便没有再问,缓缓展开卷帛,目光落到上面,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对恽夫人道:“你看看。”恽夫人看过去,回头看看田诺,再看了看卷帛,也露出惊讶之色。
田诺被他们的做派引得好奇心起:这卷帛上到底有什么?
恽夫人招呼她:“阿诺你来看看。”田诺走过去,目光落到卷帛上,顿时一愣。
她看到了一幅绘在布帛上的水墨人像画,帛面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画也褪色了许多,画中人的面容却依旧清晰如昨,栩栩如生。
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生得发若堆云,面若桃花,身姿纤柔。她倚在临水的栏杆边,笑意淡淡,意态慵懒。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一对点漆似的美眸光芒流转,顾盼生辉,仿佛活过来一般,盈盈注视着看画之人。
不过,叫众人惊讶的倒不是因为画作的生动传神,而是画中的女子面容,赫然与田诺的容颜极为相似。只不过田诺年龄尚幼,面容稚嫩;画中的女子却正当韶华,雪肤花貌,容色无双。
“她是”田诺震惊地看着画像。
白雁归道:“这是我族叔妻子的画像。”
他族叔妻子,怎么会和自己长得这么像?田诺隐隐意识到什么,心怦怦跳了起来:“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白雁归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徐徐道:“我族叔有一个失踪的女儿,与她母亲生得极像”
原来白家也曾是建业的望族,建业城郊的白家村,在前朝出甚至出过大司马。到了本朝,白家渐渐败落,但底蕴还在,也依旧设了族学,供子弟读书。
白雁归这个族叔名白礼,读书不成,在族中不得志,索性弃文从商,后来更是远离家乡,在中原之地定居下来。
其时交通不便,音讯难通,白家村渐渐失了他的消息。不料数天前,一位自称是白礼妻弟的人从中原而来,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原来白礼早在一年多前就染病身亡了,他在中原娶的妻子章氏和女儿孤苦无依,丧事办完后便遵照他的遗嘱,收拾了细软,回白家村投奔宗族。
章 氏的弟弟章六郎正好来吴郡办事,想到姐姐甥女回来这边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特意前来白家村拜访。白家村的人却一脸懵然:白礼的妻子女儿根本就没有来过。
章 六郎这下子急坏了,一年多的时间,路上就是再难走,也该到了。这么久还没到,多半出了意外。
他顾不得在白家村多留,立即辞行,打算沿着白家母女可能走的路线一路北上,看看沿途是否能发现她们的踪迹。又拜托白家村的人在周边留心寻找。
可白家村的人根本没见过白礼的妻女,就算要找都无从找起。还是章六郎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张姐姐昔日的画像,甥女长得又是极像姐姐的,白家村的人只需照着画像找人便是。
他心急姐姐,将画像留在白家村后便立即返回了北方。白氏宗族遂将画像在族人间传阅,发动大家的力量一起找人。传到白雁归家中时,他一眼便认出画像和田诺极为相似。和族长说明后,他立刻带着画像来郡守府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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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片沉寂,各自思量,片刻后,元慈的声音响起:“只凭画像并不能肯定。”
“是,”白雁归不否认,“所以学生特来求证。”他望向田诺,“据章家舅爷说,我那族妹随身带有一枚绿色的玉玦,不知田小娘子可有?”
田诺摇摇头,除了手上的雨花石珠,原身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任何其它饰品。
出师不利,白雁归的神情却丝毫未变,又问:“那田小娘子左臂外侧是否烙有字纹?”
田诺:“”他不是明知故问吗?当初他不就是拿这个逼她去见他的?
白雁归道:“章家舅爷曾说过,礼十叔之女乳名中有一个‘田’字,自幼性情娇憨,不知世情,礼十叔忧心她被人拐骗走失,特意在她臂上烙下‘田’字。”
这倒是极好验证的。元慈对侍奉在他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款步走到田诺身边,柔声道:“小娘子,请随我来。”
田诺摇了摇头:“不必看了,我臂上确实有烙字。”
元慈道:“稳妥起见,还是验一验为好。”
田诺抿了抿唇,跟着侍女进了旁边的耳房。
胡妈妈跟了过来,说声:“田小娘子,冒犯了。”捧起田诺的一只手,动作利落地开始卷她的袖子。
纤细雪白的手臂一点点露出,现出上臂外侧烙下的饰着缠枝花纹的篆体“田”字。
三人回到正厅,胡妈妈对恽夫人点了点头。那侍女也向元慈行礼道:“小娘子臂上确实烙有‘田’字。”
那就是了,恽夫人道:“看来阿诺多半就是那个失踪的白家小娘子了。”
田诺却觉得古怪,白雁归既然早知道她可能是白家女儿,为什么当初在香雪山庄不说,非要等到现在才说?她提醒道:“可我没有绿玉珏。”
恽夫人猜测:“当初阿诺曾落入拐子手中,或者玉玦在那时候遗失了?”
田诺无法反驳。的确,她来时原身已经落入拐子之手,即使有值钱的东西,也该被拐子搜走了。
白雁归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年岁也符合,我那族妹丁卯年出生,今年正是七岁。”
这天下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年龄c卷帛上的画再加上烙字,即使没有绿玉珏,证据也已经够充分。
恽夫人笑盈盈地恭贺她:“恭喜阿诺找到家人。”
胡妈妈在一边凑趣道:“这可真是是天缘凑巧,小娘子逃出时,偏偏遇到了白郎君,真正是老天有眼,可喜可贺。”
田诺却高兴不起来。老天有眼吗,她怎么觉得老天在逗她玩呢?她在拐子窝挣扎求生时家人在哪里?她被元家逼得别无选择时家人又在哪里?好不容易想通了,决定老老实实地嫁入元家时,忽然来一出身世大白的戏码。可照白雁归的说法,原身父亲亡故,母亲失踪·,就算知道了身世,她依旧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等等,她忽然意识到,原身若真是白家的女儿?她岂不是成了白雁归的族妹?
田诺头皮发麻,随即安慰自己: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妹,关系远着呢,应该不会有多少交集吧?
她不由看向白雁归。白雁归眉眼低垂,神色平静,无喜无悲,唯有偶尔扫过她的眼神,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光。
门口传来侍卫的通报声:“大人,蒋家人到了。”
众人都是一愣,这才想起今日本是定好的蒋家接人的日子。恽夫人连忙吩咐胡妈妈道:“先请蒋家人在西花厅喝茶,我一会儿就去。”
胡妈妈迟疑:“那田小娘子这里”还要不要去蒋家,和大郎君的婚事又该怎么办?
这倒也是,恽夫人的动作顿了顿。
白雁归淡淡道:“既然是我白家的女儿,我们自然是要接回去。”至于婚事,他垂眸,掩住眸中的锐利,缓缓道,“族妹尚在孝中,也该回去给亡父磕个头。”
胡妈妈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得,还在孝中呢,这婚事没法提。可田小娘子要回自己家的话,三郎君这边该怎么办?
元慈的目光闪了闪,忽然开口道:“不着急。田小娘子的身世尚有存疑之处。”
恽夫人惊讶:“大人?”刚刚元慈可是什么都没说,怎么忽然提出异议来?
元慈道:“我此前已命锐儿前去捉拿董家夫妇,想必很快会有回音。”在来元家之前,田诺最后接触的就是董大郎夫妇,验证田诺的身世,从董大郎夫妇入手最合适不过。
恽夫人问:“那蒋家这边是暂时推了?”
元慈摸了摸下巴,两眼眯起,笑得老奸巨猾:“蒋家人既已到了,也不好叫人家白来,该做什么继续便是。”
恽夫人一愣,忽然明白过来,暗赞元慈高明。为了元如意,田诺是无论如何都要嫁入元家的。不管怎样,先把婚事定下,免得今后生变。谅白家也不敢有意见。
白雁归藏于宽袖之下的手指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道:“大人,孝期定亲,只怕对族妹名声有碍。”
“非也。”元慈正色道,“这不是还没确认身份吗?总不好因未确定之事错过吉日,误我佳媳。”
白雁归心里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元慈这么说,是向他,向白家表明郡守府对这桩婚事的态度。白家若是对田诺婚事有其它打算,那下一步,元锐调查董大郎夫妇回来,很可能就会出现证明田诺不是白家女的“证据”。
能不能带走田诺,全看白家对和郡守府这桩婚事的表态。
一瞬间,白雁归心里掠过无数念头,缓缓开口道:“大人考虑周全,雁归代族妹感谢大人厚爱。能有机会与大人结亲,白氏亦是三生有幸。”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是口头答应而已。
见他上道,元慈笑眯眯:“雁归客气了,现在想想,有烙字为证,小娘子多半就是白家女。既然父孝在身,不宜定亲,不如这样,先交换个信物,等出孝再谈其它。”
白雁归屈起的手指又是一动,面上一丝不露,应道:“好。”
破旧的骡车吱楞楞行走在颠簸的官道上,冷风不停地从车厢木板的缝隙中灌入。田诺瑟缩了下,将雪白的棉布斗篷又拢紧了些。
对面,少年如玉,闭目端坐,单薄的春衫一尘不染。
真是个怪人!田诺暗暗吐槽:从元家离开时,恽夫人极为不舍,要她把这些日子为她置办的随身衣物和首饰都带上,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接受,白雁归直接一句“还在孝中,不能着色衣”推掉了;元锐听说了她的事,匆忙从军营中赶回来,叫了元家的马车要亲自送他们,他却冷淡之极,一句需避嫌婉拒了;甚至连践行宴都被他以她尚在孝期,不宜赴宴为由,无情地推掉了。
想到无缘的水晶饺子糯米糕香酥板鸭芙蓉虾,田诺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尤其对比此刻,她只能穿着他为她准备好的土布素服,就着白水啃着他买的白面馒头,坐上他另外雇来的漏风的骡车,一路颠簸着回白家村,当真是“无处话凄凉”。
田诺被颠得七荤八素,怎么调整姿势都不得劲。不一会儿她就觉得浑身疼痛,快要颠散架了,满脑子都是橡胶轮胎什么时候能出现?实在不行,有没有办法加个减震结构?或者找两个软垫子垫着也好。
正当痛苦,耳边忽然响起少年清冷的声音:“过来。”
田诺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少年再叫了一声,她惊讶,指了指自己:“叫我吗?”
白雁归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向她伸出一只手,白皙c纤长c有力。
田诺惊悚,这家伙想要做什么?
白雁归没有等到回应,又催促般喊了声:“诺诺?”他的声线干净而清冷,“诺诺”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喟叹,仿佛他早就呼唤过千万遍,亲密而自然。
田诺更惊悚了,只觉鸡皮疙瘩从脚底一直爬到了头顶,整个头皮都快炸了。这个称呼是她最亲的人的专属,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从白雁归的口中听到。
啊啊啊,他们俩哪有这么熟?
她张了张口,想纠正他的称呼,目光触到他平静无波的面容,微颤的睫毛,居然一下子不敢开口了。
“过来!”大概是等待的时间太长,白雁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莫名的焦躁,忽地俯身,伸手一捞。
田诺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身子腾空而起,下一刻,落到了他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大腿上。
淡淡的皂角香气和少年温热的体温瞬间包围住了她。田诺目瞪口呆,浑身僵硬:她这是见鬼了?性情古怪,疑似有洁癖的白雁归白郎君,竟然把她抱坐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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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田诺挣扎着想要跳下,白雁归原来松松圈住她的胳膊蓦地收紧,止住了她的动作。
“白郎君”她不悦地开口,一抬头,便看到了他精致的下巴。
十四岁的少年,轮廓兀自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柔美,再往上便能看到他形状优美的薄唇c挺翘的鼻,以及兀自闭着的眼睛。长而卷翘的睫毛密如一把刷子,覆盖在眼睑上微微颤动。睫毛下,肤若霜雪,毫无瑕疵,宛若一尊玉雕的人儿。尤其在这样的近距离下,视觉上的冲击更是惊心动魄。
田诺被近在眼前的美色晃得有些失神:“你放开”
“叫阿兄。”他打断了她的话,低沉下去的声线叫她回过神来。
田诺讪讪,是啊,现在,他算是她的族兄了。可是叫一个实际年龄比自己还小的人阿兄?她纠结片刻,决定先解决当务之急,一脸认真地和他商量:“阿兄,你能不能把我放下?”
白雁归道:“你不是怕颠吗?”
田诺后知后觉地发现,颠簸的感觉果然消失了许多。所以她心头一惊:他是特意来给她当人肉沙发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好心了?
田诺心里毛毛的,狐疑地打量着他,不防白雁归忽然睁开眼来,和她对了个正着。
她心头一跳,呼吸下意识地屏住。
少年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形状狭长,瞳仁漆黑,眼梢微微上扬,盯着人看时,仿佛一片幽黑神秘的夜空,叫人整个心神都似乎要被他摄去。
只是田诺微微“咦”了一声,迟疑道:“阿兄,你昨晚没睡好吗?”靠得这么近她才发现,这会儿,这对漂亮得惊人的眼睛中赫然藏着好几道血丝。
白雁归静静地看着她,低低“嗯”了一声。他何止昨晚没睡好。上一世,自从失去她,他一夜白发,此后,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几乎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她形销骨立,气息全无的模样,早已忘却安然入睡是什么滋味。
直到在香雪山庄再次睁开眼睛,看到活生生的,还是幼年的她站在自己面前,他几乎不敢相信上苍会如此厚待他。可惜,剩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必须赶在她与元氏定亲前,阻断婚事,不让旧事重演。几个晚上不睡又算得了什么?
田诺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怵,本来想问为什么的,张了张嘴,到底没有问出。她低下头去,干巴巴地开口道:“那个,这样好不习惯,能把我放下吗?”
白雁归没有说话,手也没有放松。
这算什么意思?田诺气闷,伸手去掰他的手。可惜年小力弱,哪掰得动分毫,白雁归白皙的手上都出现了好几道红痕,还是一动不动。
田诺更气闷了,索性开口道:“阿兄,这样不合适。”虽然这个身体还是七岁的幼女,但内壳中的她是货真价实的十八岁啊!就这样让一个少年抱在怀中,别提有多别扭,即使是族兄也不行。
白雁归沉默。
田诺怒从心起:“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开我?”
白雁归皱起眉来,居然真的在认真思索,半晌,他迟疑道:“求我?”
田诺:“”这是什么恶趣味?
白雁归淡淡提醒道:“马上就要到白家村了。”
被白家村的人看见的话田诺一个激灵,试探道:“没有别的法子?”
白雁归看着她不说话。
望着这家伙油盐不进的模样,田诺天人交战片刻,暗咒一声,忍辱负重地拉住他的袖子,生硬地恳求道:“阿兄,你就放了我吧,好不好?”
白雁归沉默片刻,开口:“你的口气好像要揍我一顿?”
田诺气结,她就是恨不得揍他一顿!仗着力气大欺负人是吧?
白雁归认真地道:“求人要有诚意。”
田诺:“”这个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要看她诚意是吧?她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消受得起。
她索性豁出去了,小小的手儿攀住他的臂膀,仿佛无尾熊抱住树干般,晃啊晃的,童稚的声音软语求道:“阿兄,好阿兄,你最好了,求求你了。”
许久没有听到白雁归的回音。她抬头看他,他却猛地扭过头去。田诺一怔:她是不是眼花了,怎么好像看到了他发红的眼角?
田诺总觉得自己看错了,正要探身过去看个仔细,眼前忽然一黑,被他拿手挡住了视线,耳边听得他有些不稳的声音响起:“好,到地方我会提早放开你,不会让别人看见。”
这是被耍了?他根本马上没有放开她的打算!田诺大怒,顿时把刚刚看到的异状抛在脑后,摔开他的胳膊,气得想要爆炸:“白c雁c归!”
却被他轻轻敲了一个暴栗:“没大没小,要叫阿兄。”
田诺更怒了:“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阿兄!”
白雁归不语,低头望着怀中生气勃勃的小女孩,眼眶微红:他怎么会欺负她?他本以为她不可能求他的。
她从来没有向他低过头!
上一世,他亲手将她推给了别人。他以为为她谋划的是最好的未来,却没料到人心难测,欲壑难填,反而将她置于最危险的境地。后来,他嫉妒了,后悔了,不择手段得到了她,却也永远失去了她的心。她恨他,在他身边永远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更勿论恳求他一句。
幸好,这一世,在悲剧发生之前,他接回了她。从此后,他能为她遮风挡雨。
可他还是恨,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想起?这样,她就不会在董家夫妇手上受那份罪,更不会再次和元家的那两个人发生交集,他也能有足够的时间给她安上一个更合适的身份。
一想到自己居然和上一世一样,建议她嫁给元锐,差点重启前世之路;一想到这一世再相见时,自己对她的冷酷逼迫,嫉恨c后怕c歉疚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对她究竟做了什么!
扣住她小小身体的手臂微微颤抖,他用尽全力才控制住将她一把揉入骨血的冲动。他的血液中有魔鬼的恶念,她现在还是个孩子,他不能吓坏她。
田诺被白雁归整得没了脾气,说了不听,打了不动,软硬不吃。她实在有些不懂他,说他要欺负她,可除了不放她下去,他一直规规矩矩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仿佛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减少她路上的颠簸;可说他是爱护她,照顾她,说话行事却又那样气人。
她想不通,这个便宜族兄,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设,孤高清冷,不近人情,怎么忽然就变了一个样?从前脑中有什么飞快掠过,她心里忽然一个咯噔:她在元家时怎么没有想到?
“白郎君,”情急之下,她早就忘了称呼问题,一把攥下他的手问道,“我真的是白家女儿吗?”
闻言,白雁归眼中浮现出一种极奇怪的神色:“为什么这么问?”
田诺道:“你对元大人说,几天前,章家舅爷来到白家村,你们才知道有白家母女的存在。”
白雁归道:“没错。”
“那关于白家女儿的信息也是从章家舅爷那里得来的?”
白雁归又说了声“是”。
田诺霍地抬头看向他:“那为什么在香雪山庄那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手臂上有烙字?”她终于知道自己总是觉得不对的缘由了,半个月前,他就知道了她臂上的字纹和后腰的胎记。
白雁归道:“我知道你身上的字纹和章家舅爷告诉我白家女儿身上有字纹并不矛盾。”
可时间不对,不排除他借着知道的信息捏造出她是白家女儿的可能。
但,她想来想去,他实在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自己一个孤女,根本没有任何可让人图谋的地方,何苦要大费周章地为她假造身份?
何况,还有那副画!田诺也曾学过几年画,一眼便看出,那幅画,若不是作画之人见过真人,绝不能画得这么传神,白雁归即使要假造,又去哪里找这样一个和她十分相似的女子?
“那你怎么会提前知道我身上的字纹的?”她追问,这实在是最大的疑点。
闻言,白雁归仿佛回忆起什么,耳根微红,说出的话却让人恨不得把他打死:“你猜。”
田诺气得再也没跟他说一句话,更不想见他那张脸,索性掀开骡车窗帘,向外看去。
骡车已出了城,一路阡陌交错,河流如织,古老的村落依山傍水,夕阳斜照,风景如画。此时天已将黑,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儿童们一边嬉戏打闹,一边赶着小鸡小鸭往回走,大白鹅扑棱着翅膀嘎嘎直叫,放牛的娃儿在牛背上吹着竹叶。
田诺又是新鲜,又是忐忑,以后,便是和从前全然不同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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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到白家村时已接近傍晚,白雁归信守承诺,提前将她放了下来。田诺愠怒未消,立刻离他远远的。
骡车在村口停下,田诺整理了下身上的素服,无视了白雁归伸出来准备搀扶她的手,直接跳下骡车。
白雁归看了眼自己落空的手,目中闪过黯然,默默握成拳,收了回去。
一个三十余岁,穿得花花绿绿,头上插了好几朵绢花的黑胖妇人迎了上来,还没开口就先带三分笑:“雁归,这就把孩子带回来了?”又往后探头探脑的,“侄女儿的行李呢?”
田诺举了举手中轻飘飘的小包裹,甜甜笑道:“都在这里了。”离开元家时,白雁归这也说守孝不能用,那也说守孝不能用,到最后,她只带了几件贴身衣物和一把黄杨木梳出来。
黑胖妇人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连笑容都淡了几分,嘀咕道:“不是从郡守府接回来的吗?”
田诺道:“我只是在郡守府临时寄居几日。”
黑胖妇人的神情更失望了。
白雁归不动声色,叫了声“六婶”,回头对田诺介绍道:“六叔是你父亲嫡亲的兄长,六婶姓赵,特地来接你的。”
她乖巧地叫了声“伯母”。
赵氏的热情却明显消退了许多,不冷不热地道:“族长等着见你们呢,走吧。”领着两人往村子中间最大的一处宅院而去。
春耕尚未开始,沿途不少村民在家,看见纷纷露出好奇的目光。有看出田诺和画像长得像的,赶过来问道:“可是老十/十叔的遗孤?”
田诺对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笑了笑没有回答,白雁归则是一贯的寡言,只有赵氏爱理不理地答了几句。就这样三人一路走,到族长家时,消息传开,已聚了不少人过来看热闹。
族长白崇几年已经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穿一件藏蓝色寿字团花丝织对襟衫,一把胡子雪白飘逸,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白雁归带着田诺求见时,他正在自家门口的大院子里陪小孙子玩骑竹马的游戏。
见到田诺,他虚虚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回忆了一番和白礼的叔侄情谊,便叫自己的儿子白禧领着田诺去白礼的老宅看看,顺便给亡父上柱香。
白禧应下,他是个皮包骨头的中年汉子,耷拉着眉眼,看人时阴恻恻的,田诺看着便不喜欢。不过,她忍不住白了白雁归一眼,即使再讨厌也不会胜过这个人。想到他在骡车里做的那些事,田诺便牙痒痒的。
可惜这人脸皮实在太厚,被奉送了白眼,依旧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甚至望向她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田诺恶寒地抖了抖:总觉得白雁归变得好不对劲。
白禧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不耐烦地催促道:“走吧,我还有别的事呢。”
田诺回过神来,乖巧地走到了白禧身边。
白禧个子高,走路一晃一晃的,步子迈得极大。不一会儿,田诺就落在了后面,只得小跑起来。正气喘吁吁间,白禧忽然在一个破败的院子前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介绍道:“这里便是你阿父的宅子。”
田诺看过去,眼角跳了跳:不会吧?
院子不大,用土坯围成了院墙,却大半已经损坏。院中又脏又乱,几间土坯屋更是惨不忍睹,三间倾颓了一间半,唯一完好的一间窗户处黑洞洞的,连窗棂都不见了。
白禧领着她从篱笆的缺口处走了进去。
田诺的心都凉了:这个地方可怎么住人?
白禧推开中间一扇布满裂纹c漆迹斑驳的木门。木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一股尘土飞扬起来。田诺被呛得连连咳嗽,连眼睛都没法睁开了。
“还要再看看吗?”白禧问。
田诺点了点头,这里要想收拾出来住可得大费工夫。但不管怎样,这里将是她的栖身之地,她来到古代这些天后,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家。
白禧就带着她又绕了一圈,屋后园子里有几垄荒废的菜地,还打了一口井。两棵枇杷树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田诺看着欢喜,在现代要拥有这样一个园子可不容易。
都看过后,白禧催着她去祠堂。祠堂大门轻易不开,田诺在祠堂外向白家的列祖列宗和白礼的牌位磕了个头,等着哪天开祠堂再把她的名字添上。
做完这一切,两人才返回族长的住处。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向里,将进去的路堵得水泄不通。白禧高声说了句“借过。”众人这才发现他俩,边好奇地打量田诺边让开一条路来。
田诺隐约听到人堆中有人在说“好俊的孩子!可怜了。”“三房那几个哪个是好相与的?”“可惜是个姑娘,分不到田产”
田诺一头雾水:这些人在说什么?怎么看她的眼神这么同情?
两人进了院门,便听到里面妇人的干嚎声:“不是我不想收留她,我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实在是连家里的几个孩子都养不起了,哪能再多一个!”
田诺一怔,脚步慢了下来。
族长白崇的声音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一个洪亮的妇人声音响起,干脆利落:“我家婆婆身体不好,这些年,有些家底也都花在给她吃药上了。这孩子去我们家可不行。”
随着走近,里面的声音越发清晰,族长显然被噎了一下,才问道:“老六,你呢?你和老十可是亲兄弟。”
破锣般的男子声音响起:“亲兄弟明算帐,当初已经分过家了,他又不像雁归一样让过产,再让我帮他养女儿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族长道:“孩子是你们三房的,父母都不在了,三房总不能不管。”
第一个说话的妇人尖声道:“当初老十背井离乡,说走就走,可没为我们三房,为宗族做过什么。现在他腿一蹬,就想把拖油瓶甩回来让我们养,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声音洪亮的妇人接着道:“反正我们没钱,养不起。二伯若心疼她,不如叫七哥夫妇收养了她?”
“这怎么行!”白禧一下子跳了起来,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冷笑道,“人是你们三房的,你们三房不想养便罢了,推给我们长房那也太不要脸了吧!”他白禧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一个没有一点财产的丫头,养大了没好处,还得赔副嫁妆,这笔亏本买卖谁傻谁去做。
田诺立在门外,终于明白了刚刚外面的人群议论的是什么。自白雁归接回她便一直被她下意识忽略的问题浮上水面:虽然她现在有了身份,有了宗族,有了家人,可本质上还是个孤儿,父亲亡故,母亲失踪,无依无靠,和从前并没有两样。
她抿了抿嘴:别人本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养她。这样也好,不用欠别人,一切都靠自己。她就不信,她有手有脚,还有住处,又不是真正的七岁小女孩,还会把自己饿死不成?
她重新举步向里走去,正要说话,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来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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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里面一瞬间鸦雀无声。田诺踏入厅堂,看到族长坐在上位,下面两溜儿的黑漆交椅上另坐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见她进来,一圈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她身上。
族长看到她,招了招手:“好孩子,到我这里来。”
田诺乖巧地应下,刚走两步,前面出现一个人影,弯腰攥住她手,微一用力,阻止了她的脚步。熟悉的清冷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她以后跟着我就好。”
众人回过神来。
一个带着七八个细丝镯子,体格粗壮的妇人拍腿大笑道:“雁归你开什么玩笑?你财产都让给了你兄长,穷得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了,还想养她?”声音洪亮,正是先前说家底都花在婆婆吃药上的妇人。
另一个穿着绸衣,头上金灿灿的妇人也道:“就是,可别最后还要赖上我们。”这一个是那声音尖利,说孩子多养不起的妇人。
白雁归道:“我来养她,不需别人出一文钱。”
穿绸衣的妇人道:“这可是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
老六过意不去,劝道:“雁归,你书读得好,本来前程大好,可先是没了财产,现在又要带一个赔钱的丫头,以后只怕会拖累你。也不能叫你一个人养,我们”
赵氏坐在他边上,阴沉着脸捅了捅他。
老六剩下的话顿时吞了回去。
白禧冷笑,阴阳怪气地开口道:“雁归果然高风亮节,先是让产,再是收养孤女,境界非我等可及。你愿意养这丫头也是行善积德,七叔我只有佩服的份!”
“好了!”族长开口打断了了白禧的话,转头和颜悦色地对白雁归道,“雁归,你尚未成亲,又无家产,实在不必这么做。”
白雁归淡淡道:“她是我接回来的,族里既然为难,便由我养她吧。”
族长叹了口气,这孩子的品性也太过纯良了些,却也的确解了自己的难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大不了看两个孩子过不下去,族中接济些就是。
“也罢,”他开口同意,“老十的女儿就暂时由雁归抚养,大家有意见吗?”
四周再次鸦雀无声,开玩笑,若说有意见,族长来一句交给你养可怎么办?
族长干咳一声:“既然如此,这孩子就交给”
“我有意见!”田诺见势不妙,开口打断了族长的话。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有几道甚至带着看好戏的兴奋。
族长露出惊讶之色,问道:“怎么了?”
田诺道:“族长爷爷,雁归阿兄是男儿,只怕不方便带我。”开什么玩笑,和白雁归天天在一起?想想都觉得惊悚!他当初是怎么冷酷无情地威胁她的,这一路上他的行径又是何等可恶!落到他手里,这日子她该怎么过?何况,他今年才十四,充其量也就是个初中生,自己都未必能养活自己,拿什么养她?
听到她拒绝的话语,白雁归眼中飘过一丝阴霾,握住她的手下意识一紧。田诺吃痛地蹙起眉尖,刚要抗议,握住她的力道已经迅速松开。
族长没有发现两人间的暗潮汹涌,不以为然地道:“雁归做事,你放心好了。”
看来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说服对方,田诺搜肠刮肚,又提出一点:“可六伯也说了,带着我,会耽误他的前程。”
族长迟疑,这正是他担心的地方。雁归读书聪明,行事稳重,是白家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若是真的因照顾小丫头耽误了,的确是得不偿失。
田诺见有门,又加了把劲:“族长爷爷,你放心,我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阿爹的房子还在,许多活我自己都会干。”
族长意动,这的确也是一个办法,七岁的丫头,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了,一个人也许真行。
他看向白雁归,正要开口,白雁归微微一哂,低头看向田诺,不轻不重地道:“胡闹,你才多大点?”
田诺恼了:“我才没有胡闹,我”她张了张嘴,蓦地失了声,白雁归定定地看着她,原本又黑又亮的一对眼睛此时已暗得完全看不见亮光,仿佛有沉沉的风暴酝酿其中,要将她席卷而入。
他他他哪像一个十四岁少年应该有的目光!恍惚中,她似是回到了香雪山庄她救了他的那一日,就是这样的目光,黑暗,可怕,令人一触之下如堕梦魇,遍体生寒。
田诺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挣脱窒息的感觉,正要趁热打铁,打消族长把她交给白雁归的念头。白雁归唇角微微上弯一个弧度,状似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手,笑意却未达眼底:“妹妹会干活那就更好了,我正缺一个人给我缝缝补补。”
族长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雁归说得有理,这样再好不过了。”
田诺:“”掉进自己挖的坑,这感觉,实在酸爽。
收养之事,就此敲定。
夕阳西照,小桥流水,村居如画。
田诺却无心欣赏,愁眉苦脸,一步一挪,越走越慢:她怎么就落到了他手里?前面的人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般,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蜗牛步,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她越想越气闷,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收养我?”两人的每次见面都不美好,相看两厌,各自放过岂不是很好,他忽然来这一出又是在闹哪样?
白雁归的脚步顿了顿,片刻后,轻飘飘地扔过来两个熟悉的字:“你猜!”
田诺牙痒痒的,想了想,仰起头道:“我不会缝缝补补。”想叫她给他做免费劳力,还是做梦比较快。
白雁归道:“我知道。”
田诺道:“我也不会煮饭做菜。”
白雁归道:“我知道。”
田诺又道:“我什么也不会做,却很能吃,力气小,还娇气,又怕苦又怕累,脾气很坏很坏。”
白雁归蓦地停下脚步。田诺不留神,一下子撞了上去。她摸了摸撞疼的鼻子,心里却乐开了花。害怕了吧,后悔了吧?养孩子哪那么容易,还是趁早放弃收养她!
“累了?”他问。
她习惯性地要说“不”,蓦地想起自己刚刚的话,立刻转了话风,抱怨道:“那当然,你住的什么鬼地方啊,怎么还没走到?想累死我啊?”
白雁归转过身来,黑漆漆的眸子落到她面上,似在观察她说的是真是假。
田诺跺着脚发脾气:“太远了,我不要跟你住”话说到一半忽然掐断,代之而起的是一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似曾相似的失重感侵袭而来,他双手落下c收紧,蓦地将她抱起,举到半空,一个反手。天旋地转间,田诺只觉整个身子都翻了半圈,落到了他的背上。
头晕目眩,心跳失速,她尖叫着紧紧扒住他,好不容易才没有滑下去。
感受到她的温度与呼吸,白雁归心中的气恨稍解。不要跟他住,她想跟谁?他郁恼地回过头去,却没有见到预想中的花容失色,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扑扑的脸与晶亮的明眸。
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
田诺非但不怕,反而觉得兴奋。她开始理解有些小朋友为什么喜欢玩抛高高的游戏了,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这让她回想起从前在游乐园玩过山车,蹦极的疯狂感觉。只不过,这个身体虽然生得瘦弱,毕竟也七岁了,三四十斤总该有吧。没想到看着弱鸡的白雁归还有这样一把力气,能轻而易举地把她甩过去。
等心跳稍稍平复,她才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你做什么?”
白雁归反手托住她的腿弯,稳稳地向前走去。听到她的责问,轻描淡写地道:“你不是累了吗?”
田诺哑然,半晌才道:“那也不能做这样危险的举动。”他就不怕失手摔了她?
白雁归道:“你不开心?”
田诺被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恨,这个人的讨厌程度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白雁归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叹道:“又生气了?”
她扭头不看他。
真是个孩子,脾气一时阴一时晴的。白雁归的心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一下子塌了一角,声音也带上了喑哑:“莫气了。”
田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白雁归自觉理亏:“你实在气不过就打我几下好了。
“真的?”田诺眼睛一亮。
白雁归道:“嗯。”
田诺毫不客气,卯足力气,“咚”的一拳砸在他的背上。白雁归哼也未哼一声,背着她稳稳地继续前行。
田诺“咚咚咚”又连砸了几下,见他毫不反抗,气恨稍减,撇了撇嘴道:“算了,我大人大量,你答应我以后再不这样乱来,我就原谅你。”
白雁归的眉梢眼角都柔和起来,轻轻应了声“嗯”。他其实一直知道,只要不逼急她,他的诺诺是世上最好哄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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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白雁归在一片竹林外停了下来。春风拂过,翠竹摇摆,隐隐露出飞檐一角。竹林之后,则是绿树清溪,鸟鸣山幽。
好个清雅幽静的所在。
田诺有些惊讶:“你住这里?”
白雁归背着她迈步向里:“这里是族学,我暂居在此。”
田诺想起他让产之事,顿时明白过来:他兄嫂竟是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给他留。
田诺腹诽:这人是不是读圣贤书读傻了?连条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不过,他那对哥嫂,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弟弟让产,也不是什么好人。
族学是白家祖上发达后专门修建的,选址讲究,三进五间,占地颇广。进去就是一大片空荡荡的院子,竖了箭靶,设了马棚;第一进五间房子通通打通,作为学堂,两边还留有学生的休息处;第二进则是先生们的住处;第三进做了库房和客房,白雁归的临时住处就在那里。
天色已经全黑,学生们都回了家,里面一片静悄悄的。白雁归上前敲了敲黑漆的大门,不一会儿,一个四十余岁,眉目清秀的儒衫男子提着灯出来开门。
白雁归愣了愣:“先生,怎么是你亲自来开门?”
儒衫男子笑道:“我估摸着是你,特意来迎一迎。”态度十分亲昵。
白雁归谢道:“有劳先生了。”
儒衫男子摇头:“你也忒多礼了。”看到他背后背着一人,不由一愣,“这是?”
白雁归道:“她就是礼十叔的那个孩子,以后跟着我了。”又对田诺介绍道,“这位是族学教经义的陆慎言陆先生。”
陆先生有些惊讶,他知道白雁归去郡守府接人,刚刚发生在族长宅中的事却还不知道。
白雁归没有多解释,放下田诺。田诺何等乖巧,立刻向陆先生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陆先生见她年龄虽小,生得却是极好,举止做派落落大方,礼仪周到,不由欢喜,对白雁归道:“你师母知道你今天会回,准备了几个菜,你们俩一起过来吧。”
白雁归没有推辞,只道:“我先带她安置行李。”
陆先生点了点头,殷殷嘱咐:“不要让你师母久等了。”
白雁归应下,带着田诺往里走去。
沿路种了许多桃李,正当花期。一路行去,但见月色下,一片片粉色桃花如霞,白色梨花如雪,间杂而开,好看煞人。春风拂过,花香盈鼻,田诺不由精神一振:白雁归这个临时住所看上去倒是不错。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现实沉重打击到了。
白雁归住的小屋内异常干净,空荡荡的白墙,龟裂的泥地,没有桌椅,只有几个表面磨得光滑的石墩,唯二的家具是一张破旧的竹榻和一个门都没有的矮柜,连杯子都只有两个缺了边的。
这里哪像是有人过日子的地方!除了干净得可怕,甚至比她刚刚穿来时呆过的董大郎的院子还要穷酸。
家徒四壁!
不对,比这还惨,因为连这四壁都不属于他。
田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总结道:“你可真穷。”
白雁归看向她,等她的下文。
“还要再养我一个你会更穷的。你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她眨巴着眼睛看向他,仿佛在说,你快改变主意放了我,快改变主意吧。
“不必考虑!”白雁归闭了闭眼睛,默念了八百遍她还小,不懂事,不想让自己失控。今天是第几次了,她就这么不想他照顾她?
他好不容易抑制住再次升腾而起的怒气与恶念,不愿再轻易被她激怒,如前世无数次一样,轻易被她挑起火气,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
田诺眼珠转了转,趁他不注意,蹑手蹑脚地向外而去。就算跑不脱,也务必给他添添堵,务必叫他明白,她才不会任他摆布。多来几次的话,想必他这种性子的人,很快就会知道养小孩的麻烦,不想管她了吧?
才走几步,后领被人拎住,白雁归冰冷的声音响起:“诺诺,不要调皮。”
田诺觉得他的声线有些奇怪,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可怕的情绪。她想回头确认,白雁归却直接从后面将她拎了起来,大步向内室走去。
这也太过分了!田诺挣扎着,奈何双脚离地,无从借力,只得大叫:“放开我,白雁归你放开我!”
白雁归一言不发,直接将她往床上一扔。田诺惊叫起来,就他那个硬得可怕的木板床,还不得把她摔得七荤八素?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他及时抓住了她,卸掉一把力,空着的一手拉过床尾的薄被,抖开,劈头盖脸地盖上了她。
田诺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差点透不过气来。她拼命挣扎,好不容易从被窝中钻出,小脸早憋得通红,所有的好脾气全部消失:“姓白的,你混蛋,你要闷死我吗?”
脑门被他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幽凉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你也姓白。”
田诺噎了一下,捂住额头再次控诉:“你以大欺小,虐待儿童!”
这词新鲜,白雁归冷冷道:“你要是再想跑,这儿童我还真得继续虐待了。”
田诺气得肝疼:“我要告诉族长爷爷去。”
白雁归道:“你只管去,你看他信我还是信你。”
田诺气得眼角都红了,后悔刚刚怎么没有多捶他几下。老天实在太不公平了!别人穿越都是身份贵重,受尽宠爱,怎么偏偏她就这么倒霉,先是碰到不要脸的人贩子,再是遇到不讲理的元家,最后还摊上了这么个讨厌鬼?
眼眶越来越红,白雁归的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此时乍一看到,满腔郁恼顿时冰封,迟疑地伸出手来,想摸摸她的眼角:“你哭了?”
田诺闭上眼睛一个翻身,脸朝下埋在枕头中,拒绝理他。她感觉到他的手落到她的肩膀上,似乎想翻过来仔细看看。她哪肯让他看,头朝下埋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真哭了?白雁归的手顿住了,只觉整颗心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起来,揉成一团。疼痛得几乎失了知觉。
他的诺诺,从来不哭的。
前世,元氏在危亡之际将她献给了他,以求苟活。他有意怜惜,她却怀念亡夫,处处激怒于他。后来,他在愤怒和绝望之际失了控,那时,她也只是白着脸承受着,用一对仿佛燃烧着火焰眼眸狠狠瞪着他,让他明白她有多恨他。她在他身边三年,无悲不喜,不哭不笑,直到那最后一刻――她等待许久的复仇时机到来。
他的心蓦地大痛,可即使是那一刻,她也没有流哪怕一滴泪,而是朝他绽放了令他刻骨铭心c痛彻心扉的笑容。
他曾发过誓,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控制住内心的恶魔,宠着她,让着她,不会再让他们走到前世那一步。可他做了什么,他竟然把她欺负哭了!
“诺诺,”他抓住她肩膀的手略略收紧,发现她微一瑟缩,立刻收了力道,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肩膀,颤声道,“别哭。”
田诺不说话。
“诺诺。”他又唤,心痛难忍,喑哑着嗓子道歉,“抱歉,是我不好,你别伤心了。”她还是个孩子呢,一时拗不过来也是正常,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多让让她?
田诺还是不理他。
她要怎样才会原谅他?他心神大乱,节节败退:“只要你不哭,我答应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她细细的嗓音响起,大概是因为趴着,声音有些闷闷的。
“嗯。”这会儿,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为她去摘。
“君子一言”她的声音明显响亮起来。
“驷马难追。”他立即接上,隐约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对。
田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红扑扑的小脸上,眼睛明亮,笑意盈盈,哪有丝毫哭过的影子:“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要收养我了。”
白雁归的动作僵住,被欺骗的愤怒和知道她没被他气哭的喜悦两种情绪交织冲突,叫他一时竟无力反应,连她再次说出不愿在他身边的话都来不及愤怒了。
她总是这样,轻易就能拨动他全部的情绪。
激荡的情绪几欲喷薄而出,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乌漆漆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
田诺被他看得发怵,咬了咬唇,色厉内荏地抬高嗓门:“你该不会反悔吧?”
他抿唇,面无表情地道:“除了这一条。”
田诺大怒:“你说话不算数!说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那追呢?”
他心中苦笑,淡淡而道:“在你面前,我做不了君子。”
不要脸,真是太不要脸了!田诺气得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他却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低声道:“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田诺在心里“呸”了一声,还不是说得好听?她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看到她眼中的不屑,白雁归心中刺痛,却已无力再气。
他轻轻阖目,用一种近乎心平气和的语气问她:“诺诺,我来照顾你不好吗?你还太小,一个人过很会难。”
田诺是个讲道理的好姑娘,闻言想了想,非常耿直地回复他道:“有人照顾我当然好,可那个人是你就不太好了。”
白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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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时,室内的气氛几乎降到了冰点。恰在这时,外面传来陆先生的声音:“雁归,你们好了吗?你师母叫我来接你们。”
田诺对仿佛石化的白雁归扮了个鬼脸,跑了出去,笑道:“已经好了。”
陆先生就叫白雁归把田诺的行李带上,念叨道:“我回去和你师母说了小丫头的事,你师母说你这里什么都没有,哪能多住一个人。阿秀出嫁前住的屋子还空着,她去收拾出来给小丫头住。”
白雁归垂下头,没有说话,田诺却是大喜,自己跑去抱起她小小的包裹,甜甜道:“谢谢先生,谢谢师母。”
陆先生乐呵呵:“不用谢,不用谢。”
陆娘子是个十分爽利的妇人,几个人到时,酒席已经备齐。粉蒸肉c鲜鱼汤c拌马兰c鸡子羹虽不比元家菜品丰盛,烹饪精致,却也是香气腾腾,引人食指大动。
饭后,陆先生留白雁归说话,陆娘子就带田诺去安置。屋子已经收拾好,除了尘,洒了水,架子床上挂了天青色的纱帐,铺着簇新的铺盖,角落里摆着红漆的脸盆架,铜盆巾子一应俱全。妆台上,铜镜锃亮,泥金的香炉放在窗下的案几上,一缕白烟袅袅上升。
比白雁归的屋子整齐了不知多少倍。
田诺不好意思:“这也太周到了。”
陆娘子慈爱地笑了笑:“这有什么?阿诺喜欢就好。”她见田诺带的衣服少,回头又去箱底翻出几件颜色素净的小衣服给田诺道,“这些都是阿秀小时候没怎么穿过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田诺不肯受。陆娘子笑道:“傻丫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雁归是慎言最得意的弟子,你又是雁归的妹妹,还不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刚刚,夫妇俩已经问清楚了田诺交由白雁归照顾的来龙去脉,感叹之余,对田诺更多了几分怜惜。
田诺推辞不得,只得受下。陆娘子帮她换上一件缟色对襟上襦,端详片刻,眼眶微红:“当初阿秀也才这么大,每天只是贪吃贪玩,一眨眼,都好几年见不到她了。”
阿秀是陆先生夫妇唯一的孩子,六年前出嫁。因嫁在原籍离这边路远,已经很久没能来看他们了。陆先生夫妇身边久未有女孩儿,见田诺乖巧可爱,又是得意弟子白雁归带来的,不免移情几分。
这一晚上,大概是由于白天赶路辛苦,虽然是在陌生环境,田诺睡得倒是意外的踏实。第二天醒来看到陌生的屋子,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离开元家后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外面天已经大亮,前面隐隐传来朗朗书声。她似乎起迟了?田诺揉了揉眼睛,翻身而起,看到一身簇新的素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她床头。她拿起衣裳翻了翻,忽然发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她不会穿这里的衣服!
在现代时,她一贯是怎么简洁怎么穿,不会在衣服上花太多心思。来到这里后,在元家有春桃服侍,不劳她自己动手,她又心里有事,根本没留意过这些复杂的衣服到底该怎么穿。现在回到白家,没人服侍,她不由傻眼了。
傻眼也得解决问题。
田诺硬着头皮在一堆素白的衣物中努力辨别着上衣下裳,内衬外罩,看得头昏脑胀。连蒙带猜,几番试验,好不容易将所有的衣物都穿上身,门口忽然响起少年清冷的声音:“穿反了。”
田诺抬头,发现白雁归不知何时已站在内室门口,静静地凝视着她,神色间不见了昨日的咄咄逼人。他似乎正准备出门,换了一身藏青色短打,袖口紧扎,乌发高高束起。玉白的面容上,眉如墨画,眸似寒星,配着清冷的神情,真如画中仙人。
他怎么来了?田诺疑惑。她还记得昨晚她说出那句伤人的话后,他再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还以为自己成功地把他气跑了呢。
白雁归见她呆呆的模样皱眉:“你不重穿?”
田诺有些懵:“什么重穿?”
白雁归道:“褙子和半臂,还有襦裙都错了。”
田诺怔了怔,蓦地捂脸,只觉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这些名词她一个都不懂,完全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件。
白雁归不由扶额:昨晚她一句话堵得他一夜无眠,以他从前的脾气,本来该冷着她一段日子,可到底顾虑到她年纪小,需人照顾,忍不住担心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昔日名动吴郡,服饰仪容为吴郡诸夫人之首的田夫人,七岁时竟是个连穿衣顺序都辨不清的傻姑娘。
见她始终不得要领,再联想到她先前的经历,他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她恢复心智后,大概从没自己穿过衣服。看来他得尽快找个服侍她的人。不过,眼下该怎么办?
他纠结片刻,认命地关门进屋,抬手欲帮她将穿错的衣服脱下。
田诺条件反射地缩了缩。他也不强迫她,停下手来,淡淡道:“不然我请师母来帮你穿?”
那不是丢脸丢大发了?田诺赶紧摇头。见他拔腿要走,一把拉住他袖子,可怜兮兮地叫了声“阿兄”。她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他走了,她找谁求助去。
白雁归目光落到她的拉住他的小手上,声音低哑下去:“放开我。”她又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紧紧闭上眼,一副我看不见你拒绝的模样。
白雁归被她惫懒又可怜的模样搞得又是好气又是无奈:这小混蛋,敢情没事就翻脸不认人,有事就拉着他不放了?可他总是没法拒绝她的。他淡淡道:“你不放开我怎么帮你?”
闻言,田诺慢慢松开了手,眼睛却还是不肯睁开。
白雁归被她磨得全没了脾气,只觉昨夜的彻夜不眠简直就是笑话,认命地弯下腰,开始帮她重穿衣服。一开始的别扭生疏渐渐消失,他很快熟练起来,将衣服调换次序,一丝不苟地帮她一件件重新穿好,系带c束腰。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亲自为一个女孩子穿衣。哪怕是前世,他也没有为她做过这样的事。低头再看,小丫头垂着头,捂着脸,露在小手外面的脸颊红彤彤的,显然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心头一颤,原有些窘迫的心情忽然就明媚起来,望着小丫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低声询问:“我帮你梳头?”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很薄弱,梳发这种事在过分亲密了些。他本以为她又会像昨天一样忽然炸毛,哪知她依旧捂着脸,居然低低应了声“好”字。
白雁归:这么乖?
田诺内心的悲伤逆流成河:我能怎么办?古代的发饰这么复杂,我是真的学不会啊!
白雁归其实也是第一次帮女孩子梳头,好在他素来聪明过人,手又灵巧,学什么都快。回忆了下田诺昨天梳着两个丫髻的发型,他试了五六次,终于梳得自己勉强满意了。
“差强人意。”他放下梳子,看着自己的作品,顺手将两边的蝴蝶结调整到完全对称,不甚满意地道,“不是很好,再练练就好了。”
田诺望着铜镜中左右对称,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丫髻,心情已经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c自我羞愧到惊叹,再从惊叹到麻木,直到现在的崩溃。
她就没见过这么龟毛的人!帮她穿衣服时还好,他顶多见到褶皱非要捋平,袖子折得务必一致,襦裙位置必须不高不低拖延的时间不多,她还能忍受。可这梳头,任谁也受不了头发被一遍又一遍地拆开重梳,再拆开重梳
她诚恳地道:“不用练了,这样已经很好了,真的。”其实,第三次梳的就已经可以了,他却嫌左边有几根头发跑了出来,又拆开重梳;第四次,他拆开的理由是左右有一点点错位;第五次,他嫌两边头发分得有些微不均匀;第六次原本一炷香时间就能搞定的,硬是拖到了现在,她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
白雁归还是不满意:“要不再重来一次。”
千万别!田诺有气无力,万念俱灰地看向他:“阿兄,我饿了。”再这么整下去,她得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白雁归体谅地道:“那就边吃边梳吧。”
田诺崩溃:“不用梳了,真的。”她错了,在元家时,她不应该被统治阶级的腐朽生活腐蚀,忘了锻炼必有的生活技能。她改还不成吗?她一定立刻c马上,保质保量地学会穿衣梳头,学会该学的一切技能。
白雁归正色道:“诺诺,你还小,要记得阿兄的话,凡事不可半途而废,更不可敷衍了之。大事如此,小事更不可轻忽。”
田诺:“”下次再劳烦这个强迫症帮她,她就不姓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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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好在外面一个声音及时解救了她:“二堂兄,陆先生说骑射课马上就要开始了,叫你别迟了。”
白雁归看了眼田诺的丫髻,田诺一个激灵,立刻换上此生最诚恳的表情道:“阿兄,你去忙你的事就好。”
白雁归若有憾焉,却不得不放过她,嘱咐她道:“厨房就在东首,烧了热水,可以用来洗漱。锅里有米汤,还有师母一早做的饼,你随意吃,别饿着自己。”
他终于要走了?田诺大喜,连忙应下。
他想了想,还不放心,又嘱咐她:“族学里人多复杂,忌讳又多,你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田诺连连点头:“你就放心好了。”快走吧快走吧。
白雁归看出她的敷衍,加重语气叮嘱道:“听话,否则休怪阿兄责你。”
田诺道:“知道啦。”你就别啰嗦了。
白雁归更不放心了。小姑娘看着软和,其实主意大得很,对她是轻不得,重不得。偏偏又是他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他的诸般手段完全施展不开,拿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骑射课时间已到,不好耽搁,他再不放心,也只得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田诺只觉空气都新鲜起来,高高兴兴地去厨房舀了热水洗漱,又找到白雁归说的饼,就着米汤一口一口地啃。饼里没有加油,盐也少,味道当然比不上元家厨子精心烹饪的早点。但不管如何,没有某人在一边,实在令人愉快。也正好趁这个时间整理一下今后该做的事。
第一,当然是要了解白家村的大概情况。
第二,寻找合适的谋生方式。白雁归都穷成那样了,她还是靠自己更靠谱些。
第三,将便宜父亲白礼留下的宅子收拾出来。她既然想脱离白雁归独自生活,总要留好退路。
第四,她摸了摸一直不离身的雨花石珠,有些可惜错过了在元家读书的机会。元家藏书极丰,说不定里面就有关于石珠的记载。可不管怎样,她也不会放弃,这是她和前世唯一的联系了。
吃完早饭,主意打定,她先去找陆娘子。陆娘子久居白家村,又读过书,见识颇广,许多事请教她正合适。却扑了一个空。陆娘子善裁衣,一早就被三房的老太太请去帮忙做衣服了。
田诺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趁这个机会四处走走,熟悉环境。至于白雁归的嘱咐,田诺嗤之以鼻:她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有必要听他一个十四岁的小鬼的?
田诺昨夜是跟着陆先生夫妇住在第二进的。因是上课时间,陆先生并不在,隔壁的几间屋子也没有人。田诺草草转完,决定去第一进的学堂看看。
刚踏上第一进的石阶,前面忽然传来如雷喝彩。她心中好奇,循声而去。
学堂前面的空地上站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正一边欢呼一边鼓掌,田诺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熟悉的藏青色背影入目,不由一愣。
白雁归长身而立,挽弓如月,蓦地弦声一响,箭如流星,疾射而出,分毫不差地钉在五十步外的靶子上。一个学生跑过去,惊呼道:“还是正中红心!三连中!”
又是一浪欢呼声响起。
田诺也是吃惊不已:实在看不出,就白雁归这个文弱模样,居然还是射箭高手?随即想到元如意曾经告诉过她,白雁归在入府学考君子六艺时,每一样都是魁首。君子六艺,包括礼c乐c御c数c书c射六项,射箭正是其中一项。
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响起:“现在,我有资格做你们的骑射先生了吗?”
“有,有!”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应和着,还有人笑道,“二堂哥,你从府学回来,变得更比从前厉害了。”“就是就是,三箭连中红心,比李师父还厉害。”
唧唧呱呱,一片嘈杂。
白雁归神情冷淡,目光带着压迫缓缓扫过全场。田诺想到他嘱咐她不要乱跑的话,心头一跳,下意识地躲到了屋子后。场地中,也不知孩子们是不是被他的气势所摄,嘈杂声静了下来。隐隐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而道:“既然如此,我先立个规矩。学堂之中,只有先生与学生,没有亲属。若是再犯,休怪我无情。”
“是,先生!”这一次,孩子们的声音异常整齐。
田诺撇了撇嘴:看不出,这家伙年龄虽不大,气势倒是足。刚刚那目光,连她看了都心肝一颤。不过,他做骑射先生?想到这家伙吹毛求疵的作风,田诺忽然同情起这些孩子来。
只是他在进门处教骑射,她倒不好往前面去了。正要折回,一声愤怒的吼声忽然响起:“蠢货,蠢货,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随即,一物突然从学堂的窗中飞出,朝着田诺的面门飞速而来。
田诺猝不及防,她素来的毛病,收到惊吓反应就慢半拍,一时间,全身血液涌上耳畔,如鼓而鸣,她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那物迎面而来。然后,擦着她的耳边飞过,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件木雕的笔洗。
接着,越来越多的不明物体飞了出来。田诺皱了皱眉,在狼狈地躲过砚台c毛笔c竹简c笔山c镇纸等诸多物件后,她终于怒了,冲到窗前道:“乱扔东西,有没有公德心啊!”
里面顿时静了下来,一屋子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她面上,随即先前大吼的那个声音再次怒冲冲地响起:“哪来的黄毛丫头扰乱课堂?”
田诺看去,但见里面一个四五十左右,脸色赤红的矮胖老者,头发散乱,长袍开襟,赤足踩着竹屐,一副不修边幅之态,正是说话之人。五六个孩子散坐在里面,好奇地看向她这边。在她和老者直线距离之间,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抱着头躲在桌子下,桌上空荡荡的,笔墨纸砚统统不见了。
显然,那些东西都被红脸老者用来砸人了,只不过用力过大,倒让她遭了池鱼之殃。
此时,听红脸老者倒打一耙,她不由心下恼怒,冷冷开口道:“若不是我躲得快,只怕你老就要赔付汤药费了。你老是不是至少该道个歉?”只可惜她年龄小,长相又是偏可爱型,一张小脸如粉团子一般,纵然生气,哪有什么威慑力。
红脸老者跳了起来,强词夺理道:“赔,赔什么赔?老夫上课素来的规矩,不许人靠近,你自己不长眼睛撞了过来,砸到也活该。”
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不是都不许,先生只是不许听不懂你课的人靠近。”却是那抱头躲避的孩子,见没了危险,顶着一卷竹简,悄悄探出头来说了一句。
田诺原本板着一张小脸,见他模样,差点破功。男孩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土布衫,也不知是不是在泥里滚过,灰扑扑的,脚上的布鞋破了个洞,露出半个大脚趾来。更绝的是,一张脸儿本就生得黑,此时却横七竖八地画了好几道墨痕,倒是一对眼睛乌溜溜的,灵活之极。见田诺看过来,他对她眨了眨眼,扮了个鬼脸。
红脸老者瞪了他一眼,声音高了起来:“有什么区别吗,难道这毛丫头能听懂我的课?”
那孩子不怕死地抬杠道:“说不定她就听得懂呢?”
红脸老者气堵,顺手就抓起手边的戒尺砸向他。那孩子极灵活,立刻又缩回桌子下,唉哟唉哟地叫道:“别砸了,再砸就更笨了,你老岂不要气得更狠了?”
“我就砸你这死小子了怎么着?”红脸老者吹胡子瞪眼,“满口胡诌。我教了你一年,你才学了个半吊子,她才多大,能懂?”
那孩子不服气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她就不会了?”
红脸老者拍桌子:“她要会老夫立马给她赔罪。她要不会,赶紧的给我滚回去,该玩泥巴玩泥巴,该学绣花学绣花,休来这里瞎凑热闹。”
四周顿时传来一片哄笑声。
田诺脸色冷下,转头问那孩子道:“他讲的是什么课?”
旁边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白瑜,这丫头连先生上的什么课都不知道,你还说她能听懂。”
白瑜并不理会他,笑眯眯地回答田诺道:“算学。”
田诺心里有了数。别的她没把握,这算学她还真不怕。她从前恰好做过关于古代算学的数学小论文,查过不少资料。那些难题对从小经历过奥数竞赛,又从九年义务制教育加高考独木桥中杀出来的她来说,几乎都是小儿科。
田诺道:“不妨出题试试。”
旁边孩童起哄道:“还挺自信,小丫头,你先告诉我们一加一等于几?”
田诺不理他们,对白瑜道:“你来出题,只管难一些,太简单的我可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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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入V公告
这口气实在狂妄,配上小姑娘稚气的面容,严肃的表情,让周围的笑声越发响了。
“恰好,我刚刚有题解不出来,小妹子帮我想想。”白瑜望向田诺。
旁边人起哄道:“白瑜,你又拿人小妹子寻开心。”
白瑜眨了眨眼,正色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们莫要看不起人家。”转向田诺,笑眯眯地出题道,“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此物几何”(有一物不知道有多少个,三个三个数剩余二,五个五个数剩三,七个七个数剩二,问,此物有多少个?)
红脸老者皱眉嚷道:“这题给她一年她也算不出来,别说我们欺负小姑娘,给她换道简单的。就那道”
田诺嗤了一声,不就是《孙子算经》中“物不知数”的经典题吗?想也不想,直接报出答案:“二十三。”
红脸老者瞪大眼睛,话声戛然而止。白瑜低头推算片刻,一拍掌道:“对啊,就是二十三,我怎么没算出来?”
红脸老者兀自不信:“怕不是蒙的吧?”
白瑜已两眼放光地看向田诺:“再一题,今有客,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几何?”(有客人来,两个人合用一个饭碗,三个人合用一个汤碗,四个人合用一个肉碗,总共用了65只碗,问,一共有几个客人?)
还是《孙子算经》中的题。这一次田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在手心虚列了几个方程式,脑中运算,得出答案:“有客六十人。”
白瑜问旁边人:“借我纸笔一用。”在纸上刷刷写了几个式子,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六十!”
他还要再问,田诺不开心了:“到底要解几题?”说好的会算学就赔罪,她答了两题,已经足够证明了吧?
白瑜“嘿嘿”笑了笑,问红脸老者:“先生,可还要再问?”
红脸老者好不容易合上张大的嘴巴,眼中异彩涟涟:“不必问了,是老夫错了。”他搓了搓手,爽爽快快地道:“小丫头,刚刚确实是老夫脾气不好,老夫向你赔罪。”
田诺倒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既然对方赔了罪,她自然也不会揪着一个老人家不放,只板着脸道:“你老以后发脾气,千万莫要再乱扔东西。”
“不扔,不扔。”红脸老者笑呵呵地一口应下,努力放软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考不考虑跟着老夫上课?”田诺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迫不及待地道,“对了,老夫忘了自我介绍了,我也是白家人,行九,大家都叫我白九公,在族学负责教算学和历法。”
这是什么神转折?田诺哭笑不得,正要开口,角落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先生,族学可是不收女娃的。”
说话的是坐在正中的一个男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穿一件雪青色缎绣直裰,腰板笔直,眉目清秀,可惜神情冷冰冰的怎么看怎么不讨喜。田诺摸了摸下巴,总觉得他的模样十分眼熟。
白九公脸色一沉,就要开口,白瑜抢先跳出来,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嬉皮笑脸地道:“这话可不对,规矩都是人定的,又不是不能改。先生愿意收弟子就收,还不是看他乐意?你白璟管得着吗?”
叫白璟的男孩子冷冷道:“规矩就是规矩,岂能随意更改?”
田诺越瞅越觉得他眼熟,这容貌,这神情,这做派
白瑜笑道:“我看你是怕小妹子入了学,你好不容易等来的算学第一的宝座又被抢了吧?”
白璟脸色一沉,声音尖利起来:“不过是算出了两道题而已,被你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白瑜,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废才吗?”
白瑜被骂废才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道:“行不行,比试过才知道,你敢不敢找个日子和小妹子比一比?”
白璟冰冷的目光扫过田诺,不屑地道:“比就比,也不必另找日子,就今天好了。”
白瑜道:“比试总要个彩头。”
“可以。”白璟毫不迟疑。
白瑜抚掌道:“果然爽快!”
田诺:喂,你们一个个自说自话的,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然后她就听到白璟道:“我输了的话,便同意她入族学。族里不同意,就由我家出束脩供她附学。”
入族学吗?田诺摸了摸下巴,想到刚刚经过时看到的,据说只有族学弟子才能入内的藏书楼,反对的话吞了回去。
比试由白九公出题,请了教琴的崔先生做见证,学算学的几个白家子弟旁观。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不一会儿,学堂外就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你不问问你输了要怎么办?”白瑜见田诺年纪小,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难得良心发现,小声提醒她道。刚刚白璟只说了自己输了怎么办,可没说田诺输了怎么办。
田诺看了他一眼:“不用问。”
“为什么?”白瑜好奇。四周听到这番对话的人纷纷竖起耳朵。
田诺笑得可爱:“因为我不会输。”比其它的输了犹可说,她要是连算学都能输给这个毛孩子,也太对不起曾经的十二年寒窗苦读了吧。
听者哗然。
“好大口气。”白璟冷嗤,“呆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
田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这么有经验,是不是每次输了都哭鼻子?”她稚气未脱的小脸上一脸惊讶,“真想不到啊。”
“你!”白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小丫头长得可爱,说话行事却如此可恶,他原想赢她后取笑她一番就算了,这会儿倒改了主意,到时定要让她知道厉害。
周围有人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看到白璟的脸色,连忙忍住。
白瑜躲在白九公身后,偷偷对田诺竖了竖大拇指,挤眉弄眼的。田诺只做不见。这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刚刚若不是他煽风点火,这场比试根本就不会有。不过,看在彩头满意的份上,她也就不计较了。
一片纷乱中,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忽然响起:“这是在做什么?”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少年丰姿如玉,神情冷淡,缓缓走入,幽暗的目光准确地锁住人群中心的田诺。赫然是刚刚上完骑射课的白雁归。
田诺心里一个咯噔:糟糕,忘了自己是偷溜出来的,被他抓了个正着!
四周的嘈杂声中,白雁归神情平静得让人心惊。他一步步走到田诺身边,低头看她:“诺诺,该回家了。”
他几乎没什么表情,可莫名的,田诺就是知道,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田诺有些心虚,毕竟她答应了他不乱跑,理亏在先。可是现在回去怎么成?她的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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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无论如何,田诺都不想放弃这次机会。可是以白雁归不近人情的性子,只怕很难被说服。她现在名义上归他管,总不能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
撕破脸不行,那就只能死皮赖脸了。眼看白雁归就要开口,她跳起来,亲昵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胳膊,欢欢喜喜地叫了声:“阿兄!”见他目光一动,又先发制人地道,“阿兄,你来得正好,帮我做个见证好不好?”
白雁归的目光落到她抱住他的手上。
小小的手,白皙得近乎透明,露出底下隐约的青色,愈显得如美玉剔透。他还记得,这双玉手长大后抚琴作画的优雅,烹茶温酒的闲适,以及——执刀见血的残忍。他曾经爱极这双手,情到浓时情不自禁,缠绵亲吻过每个指尖;也曾恨极它的无情,恨不能将它捏为齑粉,吞吃入腹。
现在,这双手就这样合抱着他,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小女儿娇态轻轻地晃着他,让他刚刚升腾而起的怒气瞬间七零八落。
他一直知道,只要她待他有半分柔软,他便再硬不下心肠拒绝她。可她如此阳奉阴违,拿自己的话当作儿戏,他要是让了步,以后她岂不是更加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他望着她,强行忽略心中的不忍,没有说话。面上是一贯的毫无表情。
田诺苦恼地皱了皱眉,也不气馁,甜甜笑着对他招招手。他还是动也不动。田诺无奈,悄声道:“阿兄,我有话和你说。”声音软糯,神态天真,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姿势。
她本就生得好,小小的模样做出这样的动作,可爱得简直犯规。白雁归好不容易重筑的防线瞬间七零八落,只有面上还勉强能维持着冷淡。“什么话?”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田诺拉了拉他,踮起脚来够他的脖子。他看出她的意图,暗叹一声,放弃抵抗,顺着她的动作弯下腰去。就听她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地道;“阿兄,好阿兄,我知道错了。你就让我比完再回吧。拜托了。”
温暖的气息,甜蜜的声音,柔软的语调他瞬间溃不成军,全无抵抗之力。
“阿兄?”田诺的小手在他面前挥来挥去,语带疑问。他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比完就回?”
田诺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知道错了?”
“嗯嗯。”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
他觉得再多看她一眼,自己大概什么原则都没了,强迫自己移开眼,问她:“以后乖乖听我话?”
这个田诺迟疑,好像有点难办到。
白雁归脸色微沉,田诺赶紧抱紧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道:“阿兄要是对的,我肯定听。”
这小滑头!白雁归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就算他现在强逼着她答应下来又怎样?她不乐意,总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反悔,他还真舍得拿她怎么样?
田诺何等机灵,见他没再说什么,立刻笑盈盈地说了声:“多谢阿兄。”她都谢过了他,他总不好意思反悔了吧?
旁边传来白璟冰冷的声音;“你到底还比不比?”
“当然要比。”田诺笑靥如花,见白雁归要开口,乌溜溜c水灵灵的大眼睛乞求地看了他一眼。白雁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两人打着眉目官司,谁也没有留意到,旁边,白璟看了他们一眼,握紧了双拳。
这时候,白九公也看到了白雁归,眼睛发亮,面上却佯怒道:“臭小子,总算知道过来我这边看看了。”
白雁归露出一丝浅笑,唤道:“九叔公。”
白九公道:“听说郡守大人因雁归人品学问俱佳,举荐你做了府学教谕?”
田诺大吃一惊:他要去做府学教谕?她怎么没听说。元郡守可真心大,让个十四岁的孩子当教谕?
就听白雁归答道:“是,元大人抬爱。”
“好,好,真是给我们白氏长脸。”白九公欢喜不胜,“你来得正好,帮老夫把把关,看这比赛规则是否合适?”又忍不住抱怨道,“自从你小子去了府学,剩下的这些人,没一个及得上你当初。”
白雁归道:“还不是你老平时太挑剔。”
白九公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又编排老夫!”
边上有人笑道:“先生,二堂兄说话从来这样,你早该习惯了。”
白九公跳脚:“老夫一辈子都习惯不了。这小子要是不改了这说话无忌的臭毛病,以后有得苦头吃。”
白雁归沉默。白九公说得一点都没错,前世,他恃才傲物,目下无尘,几乎将府学的同学得罪了个遍。偏偏又生了一张招人惦记的面孔,引得杨允武起了歪念。
玉屏山之行,本是府学学子一起出游,他因素日的孤高与毒舌,人缘极差,除了蒋浩卿,没有任何同学愿与他同行。杨允武趁他落单,带人围逼他,强行要与他交友,却被他几句刻薄的话气得七窍生烟,痛下毒手。那时,也有同学看到,却个个避之如虎,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出头。
如这一世一般,上一世,也是田诺救了他;不同的是,他将实情全盘告诉了蒋浩卿,蒋浩卿当即勃然大怒,冲过去找杨允武算账。可结果
眼中黑暗涌动。他永远无法忘记,他当时还在白家村养伤,接到了蒋浩卿的噩耗。他最好的朋友,因为为他伸张正义被害死了!这份痛,即使他最后以淮扬杨氏满门相祭,都无法填补。
因着这份仇恨,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阴谋害人,伺机而动。可当年的手段到底还不圆融,杨氏猜到了杨允武年纪轻轻醉死花楼,是他的手笔。后果,是他被杨氏逼得走投无路,在吴郡再无立足之地。若不是诺诺,若不是当时才九岁的她一念之仁放走他,并将自己的簪环拔下资助他,他早已是一具白骨。
后来,元氏提出将她献给他时,他一口允下。他知道她在丈夫死后遭人觊觎,在元家处境堪忧,起初,当真只是单纯地想要报答她。直到他见到了长大后的她
到最后,也不知她有没有后悔过,她曾经救了他?
他忍不住望向田诺。现在才七岁的她看上去小小的,软软的一团,雪白的面容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灵活之极,充满了生机,不是前世最后所见,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一世,他定要守护好她,不能再让她落入元家那脏污的泥淖,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包括他自己!
田诺完全没有注意到白雁归的心潮起伏,她此时正好奇地打量白璟,发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
在白雁归和白九公讲话的当儿,白璟起码看了他不下五十次。她左右看看,随即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白璟和白雁归竟有五分相似,从容貌到举止,从气质到神态她恍然大悟,难怪她先前会觉得白璟看上去眼熟,原来她竟看到了翻版的白雁归吗?她摸了摸下巴:有趣,有趣,也不知白璟是有意模仿还是无意学习?
在她思索间,白璟又看了白雁归好几眼。田诺促狭心起,对他眨了眨眼,悄悄道:“你一直看我阿兄,是不是觉得他很好看?”
这悄悄话还挺大声,白璟一怔,随即脸涨得通红,怒道:“谁看他了?”
田诺扳起手指,“一c二c三c四c五”一个一个地数过去。
白璟正当敏感,忍不住问:“你在数什么?”
田诺笑眯眯:“我在数某人看了我阿兄多少眼啊。”
白璟的脸色唰的一下冷了下来,看向田诺的目中闪过一抹厉色。
田诺还待再逗白璟,白雁归实在看不过,不动声色地抓过她道:“比赛规则出来了,你过来看看。”白璟这小子哪值得她注意!
白璟望着白雁归拉着田诺温和亲昵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妒恨。
白九公对众人宣布了规则。
第一轮比试做题,两人各发一张题目相同的卷子,在指定时间内答题,正确率最高者获胜。若是两人打成平手,则进入第二轮。
卷子上的题由白九公和白雁归商量后现场出题,再誊写一份一模一样的,发给两人。
双方都无异议,第一轮很快开始。
田诺打开记了题目的竹简,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放下心来,一道道题:鸡兔同笼,三女归宁,韩信点兵,驱车运米都是极经典的数学题,对她来说并没有难度。唯一纠结的,她有些忧伤地看着白九公借给他的笔墨,她的毛笔字实在有碍观瞻。
白璟眼角余光瞥到她手执毛笔,久久不动,冷哼道:“不会做便趁早认输。”白璟是不信这么个小女孩算学能有多厉害的。她才多大点?指不定连九九口诀都背不全。刚刚那两道题,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就是她以前在别处见过。
田诺笑眯眯:“比试的时候你还关心我这边,莫不是想偷看答案?”
“你!”白璟七窍生烟,再也不想理她。
“我什么我?”比起白璟的暴躁,田诺气定神闲,一副谆谆嘱咐的模样,“小朋友,比试要凭实力,不能想着走歪门邪道哦。”
白璟感觉到四周或疑惑或看好戏的目光,差点没吐血:特么的谁要走歪门邪道了!
怼完一说就跳的白璟小朋友,田诺便不理他,继续忧愁。可总不能因为字丑认输吧。她心中叹了口气,丢丑便丢丑吧,豁出去地运笔如飞。
交卷的时候还不到一刻钟,比白璟足足少用了一半时间。
白九公迫不及待地拿过田诺的答卷,一眼看去,就见到一行行歪歪扭扭,粗细不均的狗爬字。他嘴角抽了抽,勉强忍着眼睛疼,开始检查她的答案。
他越看越欢喜。小姑娘的字虽然丑得不忍卒睹,一看就没练过,还这里少一笔,那里缺一划,可答案赫然全对,显然他先前对她的赏识没有错。只不过,白九公疑惑,既然她能识字解题,足见她从前受过很好的教育,怎么家里就让她没练练字呢?还有答案旁边这些奇怪的符号是什么,是她的独门算法吗?
田诺:哦,那是二元一次方程式,不过我不能告诉你。
等白九公核对完田诺的答案,白璟也做完了,呈上了答卷。白璟的一笔字清秀俊逸,显然下苦功练过,让人看着便赏心悦目。
白九公又仔仔细细地将两人的答案对了对,交给白雁归复核。却见白雁归的目光落在田诺的答卷上一动不动,眼神复杂之极。片刻之后,竟然现出一丝笑意。
白九公:是老夫不懂年轻人的趣味了吗,看这种狗爬字还能看得这么高兴?
白雁归抬起头来,笑意还未消失,对白九公点了点头道:“两人都是全对。”
白九公又问崔先生意见。崔先生道:“我并不懂,两位评判就可。”白九公遂宣布道:“小丫头全对,白璟也全对,两人平手。”比赛的规则,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就可,田诺虽然速度快,但只要两人做对的题一样多,就是平手。
什么叫“也”?白璟听得脸色不是很好。他本来自信满满,结果却被一个年龄比他还小的女孩子速度碾压,实在让人生气。田诺倒有些意外,没想到白璟的实力倒是不弱。
第一轮打成平手,比赛自动进入第二轮。
第二轮的规则为互相出题,先抽签决定双方出题顺序,每题的出题和答题时间各为一炷香,答对对方题后进入提问环节,答错则自动终止比试,判为失败。
在这样的规则下,显然先出题的人比较占优势,只要能一举难倒对方,就直接秒杀了。就看谁运气好一点了。
白瑜活络之极,见第一轮不分胜负,跑到外面折了两根草藏在手中让两人抽,抽到较长的一根为先手。
田/假萝莉/诺发扬精神,笑眯眯地道:“白璟先抽好了。”不管如何,气度上先要压倒对方。
白璟的脸色更差了,硬梆梆地道:“我不需要你让,你先抽。”
田诺无可无不可,随手抽了一根。白瑜看了一眼笑道:“小妹子运气不错。”
她抽到了先手。
白璟:“”连手气都这么好!经过了第一轮,他已经不敢再小瞧田诺,不由忐忑起来:小姑娘究竟会出什么样的题?真要输给她,自己的脸往哪儿搁去,还怎么追上那个人的脚步!
然后他就看见田诺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提起毛笔,在上面画了九个点,每行三点,一共三行,均匀排布。
白璟大奇,这是在做什么?碍于面子,不愿开口询问。好在白瑜口快,已问出他的疑问:“你这是做什么?”
田诺道:“出题。”
四周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题?白瑜惊讶道:“小妹子你不会是想不出题,胡乱画的吧?”
话音方落,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响起:“白瑜。”
白瑜一个激灵,忙恭敬地喊道:“二堂叔。”
白雁归道:“你喊她什么?”
白瑜不明所以:“小妹子啊?”怎么了?
白雁归道:“她是礼十叔的女儿,我的妹妹,你该喊她什么?”
白瑜脑中换算了下关系,“堂堂姑?”怎么那么喊不出口?本着有难同当的念头,他毫不犹豫地拖白璟下水,“白璟,你也得喊堂姑呢。”
白璟:“”
田诺摸了摸下巴,忽然把帕子收了起来。
白璟皱眉:“你做什么?”
田诺笑得可恶:“我不能欺负晚辈,换个简单点的题目吧。”
她这是看不起他?白璟脸色冷下,斩钉截铁地道:“就这道,不必换了。”
田诺这才指着帕子道:“一笔画出不间断的四条直线,把九个点全部串起来,可能做到?”九点四线的题,还是她童年时看一部古早的动画片时看到的。这道题既然当时能把她难倒,用来为难差不多小学生年纪的白璟想必也没问题。
白璟冷笑:“这有何难?”提笔正要画,忽然怔在了那里。
一炷香渐渐燃到尽头,白璟清秀的面容上冷汗一滴滴渗出,竟是迟迟无法下笔。白瑜喊道:“时间到了。”白璟咬了咬牙,颓然扔笔:“我做不成。”
众人哗然,没想到白璟才第一题就认了输,可再细想田诺出的题,看似简单,却果然一时想不出来。
白瑜率先捧场:“小妹不,堂,堂姑姑,你可真厉害啊!”
田诺笑靥生花,回身对白雁归比了个胜利的手势:“阿兄,我赢了!”
白雁归看不懂她的手势,却不妨碍他感受到她的兴奋。他注目她片刻,站起身,走到田诺身边道:“诺诺,该回去了。”说好的比完就回。
田诺的目光闪了闪:“等等,我”白雁归已在她面前半蹲下,淡淡道:“上来。”
自己许下的诺言,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吞回去。田诺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跳上他的背。白雁归反手托住她的膝弯,稳稳地站了起来,从容告辞:“九叔公,我先送小丫头回去。”
“等等,”田诺急急回头,看向白璟,“我的彩头。”辛苦一场总不能白忙了。
白璟阴沉着脸,还没开口,白雁归的声音响起:“不必了,诺诺是长辈,怎么好意思欺负小辈?”
田诺:“”她的彩头就被他这么一句说没了?白雁归你个混蛋!
白雁归背着她,一直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依旧干净得过分,空荡荡的四壁,可怜的石墩与竹榻,缺了边的杯子,没有一点儿人气。
白雁归将她在床边放下,田诺想到上次被被子蒙的经历,警惕地跳离,坐到了旁边的石墩上。
白雁归也没在意,在另一边石墩坐下,右手随意搭在石桌上,食c中二指屈起,不紧不慢地轻叩着。
笃c笃c笃一声一声,仿佛敲击在心上,却始终没有开口。
田诺听得烦躁,霍地站起:“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
“诺诺,”白雁归叫住她,终于开口,“偷溜的事你不给我一个解释吗?”在外面时他暂时让了步,不代表他回来就不追究了。她才七岁就这么胆大妄为,以后若是闯了祸,他来不及赶到她身边该怎么办?
田诺挺直脊背c仰起下巴:“你要什么解释?”
他望着她一瞬间便全副武装的不驯模样,只觉头痛之极:小丫头看着乖巧,翻脸却比翻书还快,在外面用得上他时,软语相求,百般可爱;现在用不上他了,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
可这事关系她的安全,他不能让步。“你答应过我不乱跑。”他提醒她道。
田诺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因为我本来就不是真心答应你的。”
白雁归:“”这种话她都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一口老血闷在喉口,他不由加重语气,“诺诺!人无信则不立,你”
“停!”田诺打断他,神情异常冷静,“阿兄,你说这些没用。”这一刻,她眼神坚定,稚嫩的小脸上神情淡淡,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
白雁归屈起的手指向内扣去,刺入掌心,目光冷了下去:“你现在是我收养的孩子,我须对你负责。”
她轻嗤:“只是名义上归你收养,并不是一切都要受你支配,即使是父母,也没有事事要管的道理。”
他道:“我必须保护你。”
她摇了摇头,斩钉截铁:“我不需要。”
心头仿佛被什么揪住,窒息的感觉升起。眼前不驯的女孩和上一世被他强留身边,却始终倔强无情c铁石心肠的她重叠。原来,她从来都是这样。他做再多,努力再多,她都满不在乎,弃如敝履。
既然这样,那就休怪他了。
眸中黑暗涌动,他慢慢站起,居然还轻轻笑了笑,轻轻地道:“不,你需要的。”蓦地转身大步往外而去。
田诺被他的笑容激得浑身一激灵,正觉得古怪,外面传来“啪”的一声。她顿时脸色大变,往门口冲去,已经迟了。“咔嗒”上锁的声音响起,白雁归冷淡的声音传入:“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放你出去。”
田诺大怒:“白雁归你个大混蛋!”什么人啊这是,居然玩小黑屋锁人这一招!
白雁归平静的声音响起:“诺诺如果觉得能解气,只管骂就是。”
田诺更怒了,用力砸着门,却哪里砸得开。想要狠狠骂他,偏偏词汇量有限,反反复复也就“混蛋”c“讨厌鬼”c“王八蛋”之类的,再没有什么有杀伤力的骂句。
白雁归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地听着,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田诺用力撞门:“你到底放不放我出去?”
他问她:“你知道错了吗?”
里面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砰砰砰的砸门声再次响起,伴着呜呜的哭声:“臭阿兄,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他被那哭声搅得肝胆皆碎,紧紧捏住拳,又问了一遍:“你知道错了吗?”
哭声一顿,变作嚎啕大哭:“凭什么说我错了,你就没错吗?我辛辛苦苦赢来的彩头,被你一句话就弄没了。你还想我乖乖听你话?做梦!”田诺本是在装哭,说到这里,却是真伤心了,悲从中来,不由泪如雨下。
白雁归怔了怔:“你是说入族学的彩头?”
“对。”她抽抽噎噎。
他道:“族学中都是男孩子,你一个姑娘家,凑什么热闹?”
田诺又被气到了:“我乐意,你管得着?都是族人,有什么好避讳的。”
白雁归只觉得头痛欲裂:他该怎么向她解释呢?总觉得,这个童年版的诺诺不讲理起来,简直比成年版的还要恐怖一百倍。
两人正僵持着,清脆的少女声音忽然远远响起:“二表弟在吗?”
白雁归没有反应。田诺止住哭,忍不住在里面敲了敲门:“有人找你。”
白雁归的面上一瞬间就恢复了素来的平静。不急不慢地迎了出去。
田诺趴在被钉了好几根横条的窗上好奇地看去,就见不远外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皮肤微黑的长辫子少女。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一件鲜艳的花布斜襟掐腰袄,贴身的裁剪衬得身段婀娜多姿,面上笑盈盈的,将挎着的竹篮递给白雁归:“阿公让我送些吃食过来。”
白雁归接过来,微点了点头道:“替我谢谢他。”
少女就往她身后看:“怎么没看见表妹?”
田诺听她提到自己,心中一喜:正要和她打声招呼,好让白雁归不得不放了她。就听白雁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小丫头刚刚还哭了一场,现在躲着不肯见人。”
田诺:“”气死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呢,偏偏帕子刚刚被她画脏了,怎么见人!
外面,少女一脸了然,同情地道:“是啊,发生这样的事,换了谁都受不了。三房那些人也太薄情了些。幸好还有二表弟,也算表妹的福气了。”
白雁归没有说话。
少女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双颊晕红:“你还是这样,哪怕背后也绝不对人口出恶言。难怪大家说,整个白家村,也只有五表弟你有古贤者之风了。”
白雁归没有接话,只道:“小丫头怕是饿了。”
少女反应过来:“瞧我,尽顾着和五表弟说话,忘了阿公他们还在等我回话呢。帮我向表妹带个好,我明儿再来取篮子。”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白雁归好几眼,这才转身离去。
见少女一步三回头地远去,田诺体内的八卦因子按捺不住活跃起来,忍不住嘀咕道:“少年,有前途,才这么点大就魅力十足啊。”
白雁归耳朵刮到一句,奇怪地看了她的方向一眼,不明白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他从前可没听她说过。不过,前世自他将她强留身边,她根本就连话都不愿和他说。
田诺脑中一个念头飘过,忙对着外面喊道:“阿兄,她是谁啊?”
白雁归目光落到她哭得花猫般的脸上,眼神微柔,介绍得详细:“她名春柳,是族长的外孙女。她父亲死得早,就和她阿娘一直住在族长家里。”
田诺挤眉弄眼:“你觉得她怎么样?漂亮吗,性情好不好?”他若定了亲,娶了妻,总不好再管她了吧。就算收养关系依旧成立,按古人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也应该由他的妻子来管她。
白雁归神情冷漠下来:“不知道。”
田诺:“”不死心,继续问道,“你喜欢她吗?”
白雁归深吸一口气,觉得才接回她短短两天不到,就好几次被她气得濒临吐血。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慢慢吐气,第一百遍告诉自己她还小,应该分不清喜欢和喜欢之间的区别。然后他就听到她在一边嘀咕道:“你这样的人居然有姑娘会喜欢,还不好好珍惜。就这态度,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这次白雁归真要吐血了:这死丫头是谁教的?不是说之前都是傻的吗?怎么会懂这些?一股郁气无处发泄,又不舍得真把她怎么样,他晃了晃手中的篮子,阴森森地笑道:“你是不是不想出来了?”
当然不是!田诺狠狠地瞪他一眼,悻悻地缩了回去,心中把白雁归骂了八百遍。
白雁归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却听到屋中的动静突然停住,随即,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抹过,瞬间一切声音全部消失,静得诡异。
白雁归心头一跳,唤道:“诺诺。”
里面没有回音,甚至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
白雁归的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难道小丫头气得晕厥过去了?他越想越觉着心神不宁,再也顾不得要她认错,解开铁锁。
门打开,里面一览无余,空荡荡地不见半个人影。他心头一紧:人跑哪里去了?眼角瞥到窗户开了半扇,他不由快步走了过去。才探身过去,身后人影一闪,随即“啪”c“咔嗒”两声接连响起,他身后的门已再次关上。
外面传来小丫头得意的笑声:“你这么喜欢小黑屋,就自己呆着吧。”
他哭笑不得,自己关心则乱,竟然阴沟里翻船,着了小丫头的道儿。窗户上钉了几个横档,并不足以让他通过;锁门的铁锁钥匙在他身上,却只能从外面开,只有等有人经过,再请对方帮忙了。
只是这丫头也实在太不听话了,这样乱跑出去万一碰到不怀好意的人该怎么办?
此刻,田诺已经跑出了族学,只觉自由的空气是如此芬芳。白雁归那里她暂时是不敢回了,想了想,她决定先去白礼的家看看有没有办法收拾出来住。
经过一片小树林时,她的背心忽然一痛,似乎被什么击中了。
她疑惑地回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什么,摇了摇头,继续前行,第二下,第三下,啪嗒啪嗒的小石子落地声络绎不绝,相继砸在她脚下。田诺这时候哪能不知道有人作弄她,心下恼怒,厉声喝道:“是谁砸的?给我出来!”
“哈哈哈哈”一阵得意的笑声响起,林子中跳出五六个孩子,大的十一二岁年纪,小的七八岁,一个个手中拿着弹弓,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一个看似领头的孩子叉着腰,半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地道:“我们砸的,怎么着?你这个克父克母的扫把星还敢有意见不成!”
后面几个孩子一起起哄:“扫把星,扫把星,克父克母的扫把星!”
田诺的脸色沉了下来。
孩子不懂事,不可能自己想出这样恶毒的话,只会是大人教的。
那些人的心思实在恶毒,如果这个身体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真正的七岁小女孩,这样的话语会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造成何等的伤害。
孩子们兀自哄笑着,清脆柔软的女童声音忽然响起:“道歉!”
孩子们一愣,随即笑得更猖狂了,其中一个梳着抓髻,虎头虎脑的孩子冲着她扮鬼脸:“扫把星,你在做梦吗?”
那领头的孩子也道:“你就是扫把星,你赶快离开白家村,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一群孩子跟着起哄:“就是,就是,扫把星快走,快走!”边说便逼近她,伸出手来推搡着。田诺一时不防,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膝盖和手都着了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田诺眼睛眯了眯,忽地跳了起来,一拳打上了为首孩子的鼻梁。
不好意思,前世,田诺的妈妈是个报班狂人,几乎所有的兴趣班都带她报过一遍,想找出女儿的兴趣点。跆拳道班和少林武术班她恰好都上过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坚持下来,但基本的套路还是学会了一点。
这一拳,又快c又狠c又准,领头的孩子措手不及,被打了个正着,痛呼一声,捂住鼻子,两道鼻血蜿蜒而下。
这一下突然生变,所有的人都一愣,还来不及反应,田诺已趁机从间隙中跑出,一路狂奔,往族长的宅子方向而去。
领头的孩子颤抖着拿开手,见满手的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咬牙切齿地道:“还不赶快给我追!”看着绵软的小姑娘,怎么出手这么狠?
余下人如梦初醒,发一声喊,向田诺逃走的方向追去。
风声呼呼地灌入耳中,胸腔中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这个身体到底孱弱,没跑多久,渐渐失了力,后面的追兵却越来越近了。
一路上,也有村民看到了这场追逐,却只当小孩子的玩闹,不以为意地指指点点。
田诺咬了咬牙,望着前面越来越近的族长宅院,鼓励自己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苗条的身影,哼着曲儿轻快地往前走去。田诺看清那人,眼睛一亮,酝酿了一下感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口中喊着“春柳姐姐救我”,往来人方向扑去。
来人正是刚刚给白雁归送东西的春柳,猝不及防,被田诺扑了个正着。她被撞得立足不稳,往前冲了一步才又站住,转身,望着怀中陌生的小姑娘发愣:“你是?”
田诺道:“春柳姐姐,我刚刚在阿兄那里见过你。谢谢你送的吃食。”
春柳恍然大悟:“你是二表弟收养的那个孩子。”怎么模样这么狼狈?头发散乱,满面泪痕,素白的衣衫上脏污一片,手肘处c膝盖处都擦破了。
那几个孩子追了过来,气势汹汹:“看你往哪儿跑!”
田诺受惊般往少女身后一缩,含泪的模样分外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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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粉嘟嘟的小女孩,怯生生的模样。春柳的保护欲立刻被激发出来了,一手往后护住她,一手叉腰怒道:“你们这群臭小子要做什么?”
孩子们都认得她,纷纷叫:“春柳姐姐。”一人指着她身后控诉道,“这臭丫头打了大壮哥,我们找她算账。”
春柳回头,惊讶地看了一眼,小姑娘泪眼汪汪,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拼命摇头。春柳“哈”了一声,压根儿不信:“你们要扯谎,也得找个像一点的,大壮人高马大的,能被她打?”这是存心糊弄她吧?
村民见有热闹瞧,陆陆续续围了上来,听到孩子们的说辞,也是连连摇头。这几个都是村里有名的小霸王,欺负别的小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首的大壮更是人如其名,生得比同龄的孩子还要高壮不少,能被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小姑娘打?怕是他们恶人先告状吧。
几个孩子急了,七嘴八舌地道:“春柳姐姐,是真的。”“我们没有骗你。”“不信你问她。”
春柳看向田诺,见她可怜的模样,声音都低了八度:“阿诺,我记得你叫阿诺对吧,有什么委屈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做主。”
田诺抽抽噎噎地道:“他们骂我‘扫把星’,还推我,我摔在地上好疼,后来,那个大个子不小心受了伤”她哭得说不下去了,雪白的小脸上,晶莹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接一颗的滚落,看得人心都跟着颤抖起来。
人都是偏向弱者,喜爱漂亮的事物的。这样一个漂亮的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被欺负得这样可怜,还被骂扫帚星,对比对面那群气势汹汹的小霸王,该相信谁,那是显而易见。
没有一个人相信大壮会被她打。人家小姑娘不是说了,不小心受了伤,估计是大壮欺负人的时候没注意,摔了一跤,恼羞成怒,把责任都推到了小姑娘身上。
春柳拿出泼辣的劲头,把对面追来的熊孩子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围观的村民也纷纷帮腔。对面的一群孩子平常虽然淘气蛮横,到底还是孩子,虽觉得按田诺的说辞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又找不到问题,很快招架不住,灰溜溜地走了。
田诺含泪谢过春柳,又一一感谢仗义执言的村民。大家见她这样乖巧,越发觉得刚刚那群小霸王实在太不像话,这么可爱的小姑娘都欺负得下手。春柳拉着田诺去她那儿上药。田诺也怕那些孩子会回头堵她,想了想,答应了春柳。
春柳的母亲白氏是族长唯一的女儿,自幼备受父母哥哥宠爱,嫁的丈夫也是殷实人家的小儿子,万事不用操心。丈夫去世后,只有一女又性格绵软的白氏在夫家过得不顺心,族长太太心疼女儿,索性将女儿和外孙女都接回了家。
白氏嫁妆丰厚,虽然住在娘家,并不靠娘家吃喝,和哥嫂倒也算得上相安无事。这会儿她见田诺生得可爱,欢喜得很,亲自找了药帮田诺上好,又叫丫鬟找出春柳小时候的素服给田诺换上。
田诺却不肯换衣服。白氏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正劝着她,门口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姑奶奶,大事不好,大壮他娘带着大壮闹上门来,说小娘子包庇打了她家大壮的扫把星,要上门来评理。”
大壮的娘鲁氏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向来蛮横护短。白氏自幼家中娇宠,没经过什么事,闻言“啊”了一声,现出惊慌之色。还是春柳沉得住气,站起来道:“我去看看。”田诺忙道:“我也去。”事情是她惹出来的,她自然没有躲的道理。
族长家的厅堂,如昨日般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一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妇人领着大壮正在叉着腰破口大骂。大壮的鼻血已经止住,凝结在脸上,暗红一片,看着分外可怖。
族长没有现身,只有白禧坐在主位,头疼欲裂地扶着额头。看到春柳带着田诺出来,白禧脸色一沉,怒道:“你们做的好事!还不快来赔罪。”
“赔罪?”春柳冷笑:“说得好,正是该叫他们赔罪,看看小丫头被他们欺负成什么样了!”田诺配合得眼眶一红,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素白的衣衫上脏污一片,膝盖c肘部都破了,露出刚刚上了药的伤口。怎么看,都不像是行凶伤人的。
白禧剩下的一箩筐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口,脸上表情尴尬之极,看向鲁氏道:“二嫂,你看这个”
鲁氏眼睛一蹬,眉毛竖起:“不过是皮肉伤,说不定是她自己走路没走稳摔的。”
春柳反唇相讥道:“表舅母这话说得欺心,大壮带着那群小子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数,走路不稳自己摔伤的人是他自己吧?你这三言两语的就想颠倒黑白,也要别人肯信。”
鲁氏其实也不大相信这个软绵绵的小姑娘能打到她儿子,但儿子受了伤吃了亏是事实,闹都闹了,怎么肯认输?她朝春柳翻了个白眼:“我们白家人关起门来自家的事,你一个外姓的黄毛丫头凑什么热闹?”
春柳大怒:“你!”以外姓人的身份客居白家,本就是她最大的心病,但大多数人看在族长面上都不会多提,也只有鲁氏这样泼辣的才会不留情面,当面讽刺。
鲁氏才不怕她,叉着腰道:“怎么,我哪一点说错了?”
春柳被噎得还没来得及回话,后面忽然传来了哭声:“都是我不好,害你被人看不起。”原来白氏不放心女儿,追了过来,哪知道正好听到鲁氏这席话。她原是个柔弱的性子,顿时眼泪开了匣般涌了出来。
春柳顾不得再和鲁氏拌嘴,赶过去安慰白氏。鲁氏得意地“哼”了一声,追着白禧道:“七弟,你今日不给我一个交代,可休怪我不讲情面,和你没完。”
白禧更头痛了,清咳一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也不好下定论。要不我们请大家评评理,谁是谁非,在场的人公断。”皮球麻利儿地踢了出去。
围观众人目瞪口呆:啥?看个热闹还能被拖下水!
“好主意!”鲁氏赞成:“不过,不用这么麻烦。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太浪费时间,不如请大家直接站边,觉得我对的就站我这边,觉得臭丫头对的站她那里。臭丫头那里人多,我向她赔罪,若是我这边人多”她狞笑,“臭丫头除了磕头赔罪外,还需给我家做一个月丫鬟,服侍我儿伤势痊愈。怎么样?”
春柳叫道:“这不公平!”要表决的双方,一个是白家村出了名的母老虎,一个是初来乍到毫无根基的小丫头,又有几个人愿意冒着得罪鲁氏,后患无穷的风险说真话?
鲁氏抢白:“这可是你舅舅提出来的,让大家表决。你这样说,是觉得你舅舅不公平,还是觉得在场的人不公平?”
“不是的。”春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虽然在同龄人中算得上能干,到底年纪还轻,哪及鲁氏老辣,三言两语就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田诺摇头,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春柳姐姐,你别急,表决只要公平,我们答应她就是。”
春柳看她,恨铁不成钢,小丫头太单纯,哪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完全没留意小丫头特意设了前提,表决要公平。
有鲁氏在一边虎视眈眈,怎么可能公平?果然,表决开始,几个村民左右看看,刚露出犹豫之色,被鲁氏凶神恶煞的目光一瞪,就失了勇气,灰溜溜地站到了鲁氏一边。
表决即将过半,除了春柳和白氏,田诺这边竟再没有多一个人,鲁氏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春柳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田诺却是气定神闲,神情中不见丝毫焦急,甚至还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道:“春柳姐姐,别急,没事的。”仿佛输了要去做一个月丫鬟的不是自己似的。
连春柳都开始佩服她了,这份定力可不是谁都有的。
很快,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鲁氏一边,鲁氏得意洋洋:“小丫头,先过来给我儿磕个头。”
田诺道:“且慢,我还有问题要问。”
鲁氏不耐烦:“愿赌服输,磨磨蹭蹭可没用?”
田诺不理她,看向鲁氏身边明显高出她一大截的大壮,神情鄙视:“喂,你们这么多人堵我一个,非但没有打到我,反而被我把你打成这样,丢不丢人?”
白大壮被她鄙视的表情语气激得火冒三丈,正要跳起来,感觉到四周异样的眼神。他心里一个咯噔,忽然反应过来:妈耶,他要是当众承认了连这样一个小女孩都打不过,岂不是终身都贴上了丢人的耻辱标签,以后还怎么在村子里混?
白大壮:“你一个丫头片子怎么可能打得到我?这是我不小心撞的!”
被猪队友坑了的鲁氏:“”
刚刚迫于压力选边站的村民们:“”
“大壮你胡说什么!”鲁氏恼羞成怒,瞪向田诺,蛮不讲理,“不是你打的,也是被你害的,你磕不磕头?”
田诺脸色微沉,正要开口。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傲慢的童音:“这是要谁磕头呢?”
轰隆声中,白家黑漆的大门忽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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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地面震动,烟尘四起。白禧肉疼地跳了起来,正要责问是谁干的。两队黑甲骑士踩着倒下的大门鱼贯而入,马蹄上,整齐划一地裹着厚厚的锦缎,难怪他们刚刚没有听到马蹄声响。
一辆雕饰华丽的翠幄朱轮车在黑甲骑士的拱卫下缓缓驶入。
在场众人眼睛都看直了,来者是谁?好大的排场!好霸道的作风!
为首的骑士纵马而出,扬声问道:“主人何在?”
白禧战战兢兢地走出,拱手道:“不,不知将军有何事指教?”
骑士看了他一眼:“你就是主人?”
那一眼,如刀似剑,杀气凛冽。白禧肝胆俱寒,结结巴巴地道:“家,家父有,有事外出了,由我待,待客。”
骑士恭敬地看向马车方向,先前的童音再次响起:“就他吧。”骑士应下,取出一张帖子,也不下马,飞掷给白禧道:“这是我家郎君的拜帖。”
白禧不敢怠慢,双手接过,打开匆匆看了一眼,“唉呀”一声,腿一软,竟是拜伏在地:“不知是郎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马车中,童音漫不经心地道:“不知不罪,起来吧。”
“是,是,”白禧似松了一口气,爬起来抹了抹头上的虚汗,“多谢郎君宽宏。”
众人心中大奇:究竟是谁,竟叫白禧如此诚惶诚恐?也有人看到黑甲骑士,隐约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又觉得不可能。
马车在庭院中心停了下来,雕花镂银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俏丽侍女先向外探了探,“咦”了一声:“怎么这么多人?”随即,递了一个绣墩出来。外面一个骑士下马接过,恭敬地将绣墩放好。侍女回身,和其他几个侍女一起,簇拥着一个六七岁的小郎君出现在车门。
众人看去,但见那小郎君身穿大红百戏蜀锦交领大袖衫,项戴八宝璎珞黄金圈,明珠坠发,玉带围腰,打扮得华贵之极,生得唇红齿白,如珠似玉,只可惜面沉如水,眼中神色颇为不善。再想到对方先前破门而入的霸道,同时心里一寒: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不知族长家哪里得罪了这位小郎君。有胆小者,已在悄悄后退,试图偷溜出去,却发现四周已被黑甲骑士团团围住,不由两股战战,暗暗叫苦。
慌张间,忽然听到田诺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来了?”显然与来人熟稔之极。
田诺从听到声音起便知道是谁来了,除了元如意又有谁?她不由暗暗吐槽:在郡守府时倒没看出,这小家伙好大的排场。不过这出场的确够拉风就是。
元如意踩着绣墩下了车,挥退侍女,快步走到田诺旁边,脸上神色瞬间切换,委屈道:“我来看看你不行吗?你走得也太急了些,都没和我告别。”
田诺道:“你不是不在家吗?”
元如意赌气:“我不管,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反正就是你不对。”
在郡守府住了这些日子,田诺哪能不知他是什么性子,当然不会和他争辩这个,好脾气地顺着他毛捋,哄他道:“好,好,是我不对,下次不这样了。”
元如意勉强满意:“这还差不多。”
两人对话旁若无人,全程围观的众人目瞪口呆:怎么回事?无依无靠,可怜可欺的小姑娘居然和这个一看就是贵人的小郎君是旧识!尤其是已经知道来者身份的白禧,想到自己刚刚欺小姑娘没有根底,暗暗偏帮鲁氏的事更是瑟瑟发抖,只盼对方不要提起。
只可惜希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元如意话锋一转,直接提起了这茬:“刚刚是不是有人要你磕头?”
田诺扫了鲁氏一眼,但笑不语。
鲁氏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见田诺没开口,还以为她胆怯,大大咧咧地道:“贵人,是这臭丫头打了我的儿子,还请贵人为我作主。”
“大胆!”一个黑甲骑士蓦地出言怒叱,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鲁氏只觉膝盖骨忽然剧痛,不由自主膝盖一弯,跪倒在地,黑甲骑士冷冰冰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郎君面前,岂有你说话之地?”
元如意连正眼都没有看她一眼,笑嘻嘻地对田诺道:“你要打谁?仔细打疼了你的手,我帮你打好不好?”
鲁氏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这小郎君竟完全不问青红皂白,比她还要不讲理。
元如意见田诺不答,又问了一遍:“好不好吗?”
田诺目光扫过大壮,见他畏惧地抖了一抖,摇了摇头:“不好。”她还是更喜欢亲手找回场子。
元如意不开心了,小嘴一扁:“才几天不见,你就和我生分了。你不要我帮,我偏要帮。”他拍了拍手,另一个黑甲骑士蓦地一鞭抽出。
白大壮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很快,第二鞭,第三鞭接踵而至,白大壮先还翻滚着躲避,渐渐的,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惨呼声也越来越弱。这小郎君好狠的手段!围观众人只觉遍体生寒,却没有一个敢开口求情。
田诺叹气:“如意。”
元如意笑嘻嘻地问道:“是不是还不解气?我把鞭子给你,你想怎么抽就怎么抽?”
田诺道:“再抽他就没命了。”
元如意撇了撇嘴,满不在乎:“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
田诺道:“毕竟是一条命。”他为她出头,她当然高兴,也领他的情。可白大壮还是个孩子,虽有错,错不至死,打一顿,出了气也就罢了,元如意这样也太草菅人命。
元如意眨了眨眼:“你不忍心?”
田诺秀眉微蹙:“如果他死了,我会做噩梦。”将一个孩子活活鞭打而死,实在过于残忍。
元如意表示疑惑:“为什么会害怕?我姐姐也是个姑娘家,她可从来都不怕这些。有一回一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她,她直接命人将他乱棍打死了。”
他的姐姐?他说的是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胞姐元如珠吗?田诺怔了怔,随即扶额,她就不该指望元如意能理解她的想法,毕竟两人的成长环境,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截然不同。他久居上位,生杀予夺;她却是从法治社会的现代而来,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小错,在她面前被剥夺生命。
见她神情不豫,元如意嘟嘴,不情不愿地让步道:“算了,既然你不喜欢,就放他一马。”又击了下掌,黑甲骑士应声收鞭退后。
鲁氏这才从呆愣中反应过来,扑过去抱住浑身是血的白大壮,声音凄厉:“大壮!”奄奄一息的白大壮立刻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来。鲁氏目眦欲裂:“我和你们拼了!”发疯般向元如意这边扑来。
她素来凶蛮泼辣,邻里之间争执不知有多少人吃过她的亏,不敢惹她,也因此养成了她狂妄自大,不肯吃亏的脾气。可惜,她现在面对的是她根本惹不起的人。
元如意连眼角余光都没有扫她一下,早有黑甲军出手,铁鞭挥出。
鲁氏一声惨叫,连元如意的衣角都没有捞到,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巨大的力道透过几重衣裳,直接将她抽得皮开肉绽,她“哇”的一下口喷鲜血,扑倒在地,竟是连內腑也受了创。
出手的黑甲军面无表情,第二鞭又要挥出。
鲁氏魂飞魄散,一鞭已去了她半条命,再来一鞭,岂不是直接要了她的命?她想要张嘴求饶,哪还来得及。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喊道:“鞭下留人!”却是白禧反应过来:今日要是在自家宅中出了人命,这小郎君只管拍拍屁股就走了,他怎么收场?
他战战兢兢地向元如意拱了拱手,心急如焚地道:“元郎君,无知村妇,不值当郎君为她坏了名声,还请郎君手下留情。”
元如意冷哼:“杀一个冲撞我的村妇,牵扯得到什么名声?”
白禧便知自己话说岔了,冷汗都滴了下来,赔笑道:“是我说错了,还请郎君看在家父”见元如意依旧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他汗冒得更多,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对了,还有雁归,看在雁归的面上。”听说白雁归与郡守府有些交情,也不知这位元郎君会不会卖他的面子。
元如意皱眉:“和雁归兄有什么关系?”
有门!白禧心中一喜,连忙道:“鲁氏正是雁归的嫡亲嫂嫂。”
休说元如意,连田诺都大出意外:这个凶蛮无礼的泼妇鲁氏居然是白雁归的亲嫂嫂?田诺忽然有些理解白雁归了,摊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嫂嫂,难怪他要舍家产保清静了。何况,他也没吃亏,因为让产之举,名声大噪,得到了元慈的举荐,也算因祸得福。
田诺也是在郡守府住的时候了解到的,这个时代,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九品中正制和科举制都还没有出现,官员的选拔制度更接近先秦世官制和两汉察举制的综合,简而言之,要想出人头地,出任官员,首先要出身士人家族;其次,要么祖上有世袭官职,要么品行才能出众,获得地方长官的推荐。
以白雁归的年纪资历,若不是因让产之举,怎么也不可能入元慈的眼。
元如意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她当真是雁归兄的嫂嫂?”
听出他口风松动,白禧还没来得及回答,鲁氏已浑身颤抖着道:“正是,如假包换。求郎君看我二叔面上,饶民妇这一遭。”她吃了大亏,一下子气焰全无,不敢再强横了。
元如意摸了摸下巴:“看在雁归兄面上,饶了你也不是不可以。”鲁氏眼睛一亮,就听他接下去道,“不过你欺负傻妮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还想叫傻妮给你儿子磕头!”他越说越生气,“你也配吗?傻妮以后可是要嫁入我们郡守府的。”
一句话出,满场皆惊。
原来这位小郎君竟是出身郡守府!
在场许多人都听说过田诺是从郡守府中被接回来。但见她回来时穿着廉价,行李寒酸,都猜想她不受郡守府重视,谁都没把她当一回事。可现在,他们听到了什么?田诺和郡守府竟有婚约!
白禧被这个重磅消息震得晕头转向,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小郎君此话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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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白家村隶属于建业府江安县,正是吴郡辖下。白家村的百姓也许不知道大衍当今皇帝陛下是哪位,但吴郡郡守是谁,绝对是妇孺皆知。吴郡元氏,是跺一跺脚,整个吴郡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是吴郡百姓的主宰。
这个不起眼的小孤女当真与郡守府有婚约?那岂不是一步登天了?
满场屏息,静待答案。也不知多少人心中暗暗盘算。
元如意“唉呀”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懊恼地道:“没,没什么。”来之前,阿娘再三关照,傻妮还在孝期,婚事未定,要暂时保密,他怎么一不小心又说漏嘴了?
白禧见他不肯说,不敢追问,只得按捺下满腹疑惑和震惊,清了清喉咙试探问道:“那鲁氏”
元如意冷哼:“你说呢?”
白禧冷汗又要流下来了,赔着小心道:“三郎君若信得过我,把人交给族中处置?”
元如意问田诺:“你觉得怎么样?”
田诺道:“族中秉公处置的话,我没意见。”
白禧忙道:“自然秉公,自然秉公。”
元如意双手负在身后,踱了两步,小小年纪倒也有了几分老成的架势,“也好,人交给你们处置,下次再看到这恶妇出来欺人,我唯你是问。”
白禧抹一把冷汗,连连点头:“郎君放心,她再不敢了。”指挥家丁将鲁氏和大壮拖下去。
元如意也不管他们怎么折腾,拉着田诺的手一百个不满意:“这里有什么好的?看你穿得这么差,吃的住的肯定也不好,还有人欺负你,你还是赶快收拾一下,跟我回郡守府。”
田诺扶额:“我是白家的人,怎么好住你家?”她再不喜欢白雁归,这点总还是知道的。
元如意道:“我不管!你原来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就不好住了?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吩咐左右,“请小娘子上车!”
随行的几个侍女应下,过来簇拥着田诺上车。田诺哭笑不得,正要和元如意分说明白,忽觉毛骨悚然。她回过头看去,门外几步处,少年布衣,玉姿无双,正缓步而来,乌沉沉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安静而幽深。
田诺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有没有退路。四周除了白家族人就是黑甲军,围得水泄不通,她不由暗暗叫苦:他怎么这么快就脱身了?
正被家丁拖下去的鲁氏也看到了他,如遇救星,嘶声叫道:“二叔,救我!救救大壮,救”她触到白雁归的目光,蓦地打了个寒噤,那是怎样的一对眼睛啊,黑暗冰冷,淡漠无情,如幽暗不见底的地狱,仿佛能将一切生命吞噬。
鲁氏悚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对他们一家向来忍让的小叔子只是一个眼神就能叫人如堕地狱?不可能,二叔那么软弱可欺,连家产都愿意让给他们,不可能这样看她,一定是她眼花了!
她再定睛看去,白雁归的眸色已恢复平日的淡漠。鲁氏忍不住摸了摸怦怦乱跳的心:她就说嘛,刚刚果然是她看错了吧。“二叔”她再叫。
白雁归眼睫低垂,掩住眸中冷意,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语中所述却如惊雷炸响在鲁氏耳边:“族学几位先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命我传话,大壮c二牛c铁柱c福生c阿虎”他一一报出参与欺凌田诺的孩子之名,“这几人欺凌弱小,屡教不改,有违我白氏家训,着立即逐出族学,不得宽宥。”
这一下,不光白氏,其他几个孩子的家人全都大惊失色:要知道,读书费钱,而族学面向白氏宗族的孩子教学,费用全免,正是培养家族精英的地方。逐出族学,等于剥夺了几个孩子免费学习的机会,甚至还会影响到今后家族资源的分配。对家境一般的族人来说,基本等于孩子以后就再没机会读书,失了上进的机会。
这处罚也太狠了些!
鲁氏脸色煞白,慌乱起来:“不,不,二叔,你和陆先生c九叔公都交好,你帮我求求情,帮我求求情!”她得了双份家产,自然是拿得出读书钱的,但本来免费的变成要出大价钱,对她这样素来一毛不拔的来说,这前后落差简直比杀了她还叫她难受。
白雁归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他这个嫂嫂,还是如此的愚蠢。他放在心尖尖上,连根头发丝都舍不得碰的人,被他们如此欺凌,她还想落着好?她以为他为什么来迟了?
他早就关照了人暗中照看田诺,田诺被欺,他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结果没走多远,就见到元如意的马车在黑甲军的簇拥下进村。元如意这个小霸王是什么脾气,有他在,田诺自然不会有事。他放下心来,当即回头拜访了族学的几位先生。
他望向鲁氏,语气淡漠:“欺人者,人恒欺之。犯了错,便要付出代价。嫂嫂如此,大壮如此,众人皆如此,莫可例外。”他的目光扫过同样激动的其他几个孩子的长辈,凛然道,“谁若不服,只管与我分说。”一时间,众人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竟是没人再敢开口。
半晌,鲁氏不甘心地道:“你可是大壮的亲叔叔,比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要亲得多,你”她还想说下去,骤然触到白雁归森然的目光,心头一窒,竟是忘了下面的说辞。她干脆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你的良心去哪里了?爹娘去得早,还不是我和你哥辛辛苦苦地把你养大的,这就想不管我们了?”
这话连旁边人都听不下去了。不知是谁,小声嘀咕道:“好个辛辛苦苦地养大,把小叔的财产都养到自己家去了。雁归才十四岁就被赶出家门,净身出户,还有脸提良心两字!”
鲁氏的哭声更响了。白雁归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鲁氏仿佛被人掐着脖子般,面色煞白,哭声戛然而止。
白雁归没有再看她一眼,一步步走到田诺面前,伸出手来:“诺诺,跟阿兄回家。”
他缓缓行来,如玉树潇潇,冷月皎皎。清冷的目光扫过,如冰似霜,簇拥着田诺上车的侍女们被他目光所慑,下意识地松开了她。
田诺心虚地叫了声“阿兄”。她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他。骗他进屋落锁的时候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后悔。早知道他这么快就能出来捉她,她怎么着都得多加一把锁!
现在好了,被他抓个正着,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是以他的性子,还不知会怎样和她较真呢。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在元家要她报恩时,五指留在她颈边的冰凉;让她认命嫁给元锐时,说话的辛辣与不留情面。
白雁归哪知道她一瞬间脑补了那么多内容,低头牵住她手,环视四周,缓缓而道:“诺诺虽无父母,却有兄长,今后若再有人欺她,休怪我无情。”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吃惊地看向他。谁也没想到,白雁归对收养的小孤女竟会如此上心。
自白雁归出现,就被人忽略一旁的元如意反应过来,连忙跟着道:“没错,还有我,谁再敢欺负傻妮,就是跟我过不去。”他做了个手势,“铮”一声,黑甲骑士同时拔刀出鞘。铁骑银刀,耀目生辉,杀气凛冽。在场的人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有胆小者,甚至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白雁归看向田诺,声音柔和下来:“走吧。”
田诺挣了挣,没能挣脱,苦着脸道:“我自己会走。”白雁归不冷不热地扫了她一眼,田诺被他看得心上一颤,败下阵来。罢了罢了,算她运气不好,撞到了他手里。
元如意耀武扬威毕,看到两人情状,好不容易回过味来,吃惊道:“你们住一道?”
白雁归皱眉看向他,仿佛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元如意被他理直气壮的表情看得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对,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攥住田诺另一只手,大声宣布:“傻妮不跟你回去,她要跟我回郡守府!”
白雁归的手落到元如意拉住田诺的那只手上,眼中闪过一道暗光:这一世,他第一要防的,就是元如意对诺诺的接近。
前世,田诺与元如意算得上一起长大,又有福庇之说,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甚至胜过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的元锐,感情自然不会差。只是,诺诺将元如意视为弟弟,元如意却未必这么想。他本就被恽氏宠坏了,再加上有心人刻意的引诱挑拨,这个元氏有名的任性主儿在执掌元氏大权后,因为她不知生出多少是非,做过多少荒唐事。可以说,前世田诺的不幸,有一半是因为元如意的格外偏爱。
如今,他既将诺诺接了回来,自然不容许前事重演,他正要不动声色地隔离两人,田诺已飞快地挣脱元如意,抢先道:“如意,休要胡闹。”
元如意委屈:“我怎么就胡闹了?”
白雁归淡漠的声音响起:“元三郎君,你要接别人家的小娘子去贵府常住,是以什么名义?可曾问过大人与娘子?”
元如意不服气地道:“可是以前”
“以前是以前,”白雁归截断了他的话,毫不留情地指出,“我家诺诺现在不是孤女了,容不得别人这样随意对待。”
元如意急了:“我不是,我才没有”他怎么会随意对待傻妮?
又被白雁归无情地打断:“纵然三郎君的本意是好的,最后的结果却是造成别人以为诺诺还是从前的孤女,才会由得小郎君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元如意:“”第一回合,完败。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田诺,仿佛看到了昔日被同一个人批得体无完肤的自己,忽然心疼起毫无招架之力的小如意。
不过元如意的恢复力可比田诺要好许多,垂头丧气片刻,很快就再次打起精神,问田诺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以后有空就来看你。”
田诺正要回答,白雁归半蹲下来,开口道:“诺诺受了伤,不好行走,阿兄背你回去。”
田诺:?这是闹哪样?
元如意道:“坐我的马车又快又舒服。”
白雁归神情平静:“诺诺听话。”
田诺:??
元如意咬牙,即使白雁归是他崇拜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阻他好事也不能忍:“雁归兄,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坐车。”语气愤愤。
白雁归这才分了一个眼神给他:“我住的地方路狭,你的车开不过去。”
元如意:“”刚刚鼓起的气如皮球被戳破,一下子泄了。第二回合,再败。
田诺实在看不下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你们都不用麻烦了,我现在不回去,要去找春柳姐姐玩。”她正怕白雁归找她啰嗦呢,正好借机拖延回去。
元如意追上来:“我跟你一起去。”
田诺似笑非笑:“女儿家的闺房你也要闯吗?”
元如意漂亮的小脸顿时垮了:“傻妮,我好不容易来一趟。”
田诺道:“如意远来不易,劳烦阿兄帮我招待。”你们两个刚刚不是玩得很嗨吗?继续在一起玩吧!恕她不奉陪了。
四周围观的白家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可是个祖宗,姑娘,你对他这样不留情面,真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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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事实证明,这个祖宗碰到田诺就没了脾气。非但不怒,反而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是来看你的,你招待我不行吗?”
委曲求全的模样连旁边的黑甲卫都看不下去了,为首的黑甲卫拱了拱手道:“郎君,我们不便在此久留。”
元如意对他们可就没这么客气了,瞬间变脸,冷哼道:“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管我了?”
黑甲卫灰溜溜地垂下头,不敢再说了。
白雁归目光微动:“三郎君是陪郡守娘子去三清观,中途过来的?”
元如意惊讶:“你怎么知道?”
白雁归怎么会不知道。前世,恽夫人也走过这一遭。上一世,他并未与兄嫂分家,那时还在老宅养伤。鲁氏嫌他吃干饭,受了伤还要人服侍,整天指桑骂槐,脸色难看。缺衣少食不说,汤药也不及时,导致他非但伤势愈合极慢,还落下了终身难愈的暗伤。
后来,蒋浩卿带了大夫来看他,无意间提到田诺会以蒋家女的身份受邀,与恽夫人同去三清观。他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现出小姑娘在杨允武面前扬着下巴,虚张声势,侃侃而谈的模样。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韩家小娘子,只不过是一个毫无依恃的孤女。一开始还在心中嘲笑她的自不量力,直到他看到了,她藏在裙摆下的足尖在不自觉地挪动。一股莫名的感觉蓦地涌上心头。
她在害怕。可即使害怕,她依然挺身而出,救下了他。
冰封的心蓦地就融化了一角,从来笃信世间黑暗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人可以这样不求回报,不计得失地帮助另一个人。
他忽然就涌起一股冲动,想见见她,亲口感谢她。到这一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带伤提前赶到三清观求见她。
阳光正好,三清观旁杏林如雪,七岁的她站在一棵杏树下,笑容矜持,举止端庄。她说:“举手之劳,白郎君不必放在心上。”就如真正的世家小娘子一般。
后来,元如意跑了出来,说要带着她去赏花,她看了眼身后的教养嬷嬷,低垂下眼睑说太累不想去。元如意哪里管这么多,轰走了碍事的嬷嬷,在她耳边唧唧呱呱说了一大通,直接拖着她往杏林中跑。她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弯弯的眉眼却泄漏出她的开心。跑到一半,大概是想起他来了,回过头来,远远地向他挥手道别,笑容灿灿。
他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明媚的女孩子?就像一束光,照进了他灰暗的生命。可之后,他就在漫长的挣扎求生c汲汲营营中遗忘了对光明的贪恋和对温暖的向往,直到命运再一次将她送到他面前。
两年后,他苦心设计,终于找到机会要了杨允武的命,并将杨允武昔日谋害蒋浩卿的恶行公诸于众,却也因此暴露了自己。他不在乎,他孑然一身,只要好友冤死的真相能为世人所知,只要害人者能名声尽毁,魂魄难安,他根本不在意自己会遭遇什么。
他本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又是时年才九岁的她,撺掇元如意用死囚将他从牢狱中换出,将他藏在自己的马车中,亲自把他送出城去。
他望着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不明白她是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敢冒着得罪杨家的风险救他。她却道,他是为了她的哥哥伸张冤屈,她理应回报。
他恍然想起,她是以蒋家女的身份嫁入元家,蒋浩卿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她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浩卿昔日对她的好处。
昔日杏花树下,有着明媚笑意的小姑娘其实从来没有变过。而他,已恍若隔世。
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九年后。九年的时光,他在衍京,从尸山血海c无边黑暗中杀出,一步一步,站上权力之巅。
元氏却因一轮又一轮永无停止的兄弟阋墙,争权夺利,江河日下,岌岌可危。在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之际,不知受谁指点,新即位的小吴王派人给他送上金银美婢以求苟活,并附上她亲笔写的一封信。
信笺含香,字迹秀逸,尘封的旧时光就在那一页信笺中展开,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含笑的模样。
纵然她的面目已经模糊,但温暖灿烂的感觉一直长留心头。
他的小恩人长大了。
然而,他是如此凉薄之人,恩情虽重,却抵不过权势c名声的诱惑。一举灭吴,统一天下,那是足以彪炳史册的功绩,他岂会放弃唾手可及的成功?何况,他欠的是她,并不是元氏。倒是这封信,正是一个契机。
他假意应允,暂缓进军。小吴王以为所求奏效,继续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却不料他趁机挥师南下,渡过长江,直捣建业城。
她的夫君元锐已亡,吴地再无大将可堪一战,他一路势如破竹,轻而易举便攻破了建业城。
大军将吴王府团团围住,吴王府中乱成一团。他披甲执剑,踏着满地的鲜血缓缓而入,低头看向跪在他脚下的小吴王。
九年前,他如丧家之犬,亡命逃离吴地;九年后,吴地最尊贵的元氏亦匍匐于他脚下。
小吴王瑟瑟发抖地躲在华服严妆的恽氏身后,抱着头哭喊:“不要杀我!”
他嗤笑,以剑尖挑起少年的下颌,声音寒凉:“杨氏的求饶声可比殿下要动听得多。”攻入建业之前,他先破淮扬,以雷霆手段灭杨氏私兵,诛杨氏满门,淮扬城中伏尸十里,血流成河。
小吴王面如土色,他看得无趣,收剑淡淡开口:“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小吴王抖如筛糠,语不成调,恽氏恨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伏地恳求道:“大人,请看在故人份上,留我元氏一线血脉。”
他面无表情,语带疑惑:“故人?”
恽夫人回头唤道,“阿诺。”
几乎已有些陌生的名字入耳,他的心莫名一跳,循声看去。
她在人群之中缓缓抬起头来,众皆狼狈,唯有她白衣如雪,芳姿娇颜,如雨洗过的一朵亭亭立于枝头的玉兰,荏弱而多姿。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狠狠撞击他的心头,脑中嗡嗡作响,珍藏于心底的记忆全部涌现。
他曾经想抓住却遥不可及的,那一道足以照亮他黑暗人生的光,找回来了。无上权势,千秋功业之外,原来,他还有更珍贵的东西想要得到。
他的诺诺。
汹涌的回忆冲击心堤,他心绪骤乱,久久难言。
元如意已经习惯了他冷淡的作风,见他没回答也不在意,一拍手转了话题:“唉呀,我怎么没想到?”拉着田诺道,“傻妮,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三清观玩吧?”
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田诺哭笑不得:“我去做什么?”
元如意道:“三清观的杏花开了,可漂亮啦,我带你去瞧瞧。”
田诺摇了摇头:“没兴趣。”就算有兴趣,她也不敢跟着元如意走啊。这小家伙实在太能折腾了。
见她当真一脸不感兴趣的模样,元如意有些扫兴,想了想又道:“三清观的斋饭做的不错,我们去尝尝?”
田诺动摇了一瞬,随即越发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你自己去吧,别叫恽娘子等急了。”她才刚到白家村,又在孝期,怎么着都没有现在就跟外人出去游玩的道理。
元如意不干了:“傻妮你还把不把我当好朋友?”
田诺扶额:“当,当,怎么不当了?”
“那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一直拒绝我!”
田诺:“”心好累。
好说歹说送走了恋恋不舍的元如意,田诺只觉得精疲力尽。果然,熊孩子就是熊孩子,无论何时都难搞得很。
瞅着白雁归出去送人的空档,她果断地往春柳那里溜。才走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亲亲热热的呼喊:“阿诺。”田诺回头,看到依旧穿得花花绿绿的赵氏一边拉扯着一脸尴尬的白六,一边满面笑容地向她走来。
他们来做什么?田诺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喊了声:“六伯,六伯母。”
赵氏推了推白六,白六低着头含糊道:“阿诺要不要跟六伯回去?”
田诺露出惊讶的神色,白六夫妇这就想反悔了?不过,后悔药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白六不肯看她,闷着头不再说话。
赵氏白了他一眼,笑着拉过田诺的手:“阿诺,是这样的,我和你六伯回去商量了下,觉得雁归到底年轻,又没成亲,你跟着他不方便,以后还是跟着我们吧。”
她又捅了捅白六,白六勉强道:“是啊,昨天是我想岔了。我只有你阿爹一个亲弟弟,你是我嫡亲的侄女儿,不跟着我们跟着谁?”
赵氏接着道:“昨天回去我已经把这个死鬼骂了一通了,你没了爹娘,我们就是你的爹娘,哪有把你推给别人养的道理。”
若没有昨天那一出,田诺还不至于恶意揣度他们。可惜这元如意刚走,他们夫妇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两人到底打什么主意,她要再看不出,那可真是眼睛瞎了。
边上,昨天同样在场的那个声音洪亮的妇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昨儿还说亲兄弟明算账,今天就想把人接回去了,我看是不安好心,想借着侄女儿攀高枝吧。”
“你”白六的脸涨得通红。赵氏不买账,泼辣地反呛回去道:“九弟妹你满口胡沁什么?你也知道雁归家是什么状况,阿诺是我们的嫡亲侄女儿,我们怕她受苦,想着接她回去好好照顾,怎么就不安好心了?”
妇人冷哼道:“说得倒是漂亮,你们夫妻俩还不是看中了侄女儿和郡守府的关系?”
赵氏恼羞成怒,攥着田诺就往外走:“要你张氏多管闲事?有这时间,不如多管管你自己家那些破事吧。”
田诺被她抓得手儿生疼,皱了皱眉,一个使力挣脱了她的手。赵氏还要再来拉她,田诺双手背在身后,退后一步,恰恰避开了她。
赵氏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问道:“阿诺这是怎么了?”
田诺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六伯母,九伯母说的是真的吗?”
赵氏不耐烦:“什么真的假的?”
田诺神情好奇:“你真的是因为我和郡守府的关系才要接我回去的吗?”
赵氏神情僵住,勉强笑道:“你别听你九伯母胡说,没有的事。”
田诺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不然以后如意再不来看我了,让伯母失望就不好啦。”
赵氏听着她这话奇怪,迟疑问道:“他和你不是有婚约吗,怎么会不来看你?”
田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六伯母,这话可混说不得!元三郎君和楚郡韩氏有约,过几日,韩家小娘子就要来建业了。”她一番话可没一个字是假的,只不过遗漏了些关键信息罢了。
赵氏大惊失色:“可元家郎君刚刚明明说”
田诺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如意说话向来随心所欲,元大人和郡守娘子上次就□□过他,他偏偏还是口无遮拦的。”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听在赵氏耳中,便是说元如意小孩子脾气喜欢田诺,郡守夫妇却看不上她,更属意楚郡韩家的小娘子。
赵氏的脸色阴晴不定,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田诺看了她一眼,甜甜笑道:“伯母,我们这就去你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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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小姑娘眉眼弯弯,一副迫不及待要跟赵氏回去的模样。
赵氏惊疑不定:自己起先是不是判断失误了?如果真是郡守府未来的儿媳,小丫头还会沦落到现在这副落魄的模样?看来八成就像自己猜想的那样,元家三郎君虽然喜欢她,自己却做不得主。郡守夫妇另有中意的儿媳人选。
那究竟还要不要接小丫头回去?会不会讨好了元家三郎君,却得罪了郡守夫妇?
赵氏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村妇,这题对她来说着实超纲了。
田诺已一脸期待地问:“伯父伯母待我实在太好了,那个,不知我去你家有没有自己单独的屋子?伯母会不会给我做新衣裳,打新首饰?是不是每天都能吃好吃的?还有”
她每说一样,赵氏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不待她说完,“唉哟”一声打断她的话,硬梆梆地道:“糟糕,伯母刚才急着接你回去,却忘了让你跟着雁归是族里的意见,不好随便更改,坏了规矩。”
开玩笑,照小丫头提的要求,她接回去的哪是个侄女,简直是个小姑奶奶,还不知能不能收回本呢。要不,还是再观察观察?不得罪她,但暂时也别和她太亲近。
这一次,旁边的嗤笑多了好几声,赵氏脸庞微微发红,只当没听见,拉着白六道:“孩子他爹,家里还有事,咱们先回去吧。”
白六的头埋得更低了,跟在赵氏后面,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匆匆出了院门。
田诺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眼角余光瞥去,发现白雁归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院中。他远远地看着她,乌黑的眸中似含着笑意,又似带着怒气,倒减了几分素日的清冷气息。
田诺的笑容凝固住了,先前和他的那桩公案还没了呢。她左顾右盼,装作没看见他,悄悄向另一边退去。
结果刚走几步就撞上了人,一个十二三岁,面容憨厚的女孩子拦在她面前,高高兴兴地向白雁归的方向喊道:“二堂兄,我把人拦下了。”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到了她的心上,田诺不由心头乱跳。随即唾弃自己:她可是比他大,比他大!怎么能被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初中小弟弟下吓成这样,太丢份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挺了挺胸,决定说什么都不能认怂。
白雁归面无表情,幽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今日的哺食取消。”
啥?田诺瞪大眼睛,瞬间悲愤欲绝:不带这样的!
饿肚子还是求饶?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田诺趴在白雁归的背上,一路激烈地思想斗争着,直到白雁归在他的小屋前停下脚步也还没得出个结论。
她被小屋现在的样子吓了一跳。她走时锁上的门还是原样,原本窗上的横档却已被暴力破坏了一半,露出一个可供一人爬过的窟窿。
所以,这位如冷月清风,玉树皎皎的君子是爬窗出来的?田诺面色古怪地看了白雁归一眼,眼中露出揶揄的笑意。该!谁叫他欺负人。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了。
白雁归直接将她从窗户的洞中塞了进去,随后自己也跳了进来。
田诺呆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随手关上窗户才反应过来,失声道:“你做什么?”
白雁归道:“反省。”说完,他不再说话,将她放置在竹榻上,自己转身去矮柜中翻找。
田诺望了望四周紧闭的门窗,毛骨悚然:反省就反省,他干嘛不把门打开,偏要从窗户中跳进来。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而且毛病还大得很?
本能的求生欲叫她跳了起来,想夺路而逃,哪知恰好撞入转过身来的他怀中。白雁归稳稳站住,一动不动,眼疾手快地将被撞得身形不稳的她扶住。
“阿兄”田诺摸了摸被撞疼的鼻梁,脸瞬间苦下: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低头看她,轻轻叹了口气,依旧将她抱到竹榻上坐好,随即在她脚边半跪下来,白皙修长的手指落下,慢慢的,一点一点将她的裙摆向上卷去。
田诺瑟缩了下,却被他牢牢抓住不给动,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腿上的伤,几乎凝固。伤势已被简单处理过,却依旧血肉模糊,叫人触目惊心。
他闭了闭眼,这才打开刚刚出去拿在手中的一个瓷瓶,颤抖着手为她重新上药。
沁凉的感觉从伤口处升起,疼痛不知不觉被驱退。田诺顿时呆若木鸡:白雁归他,这是在日行一善?
药很快重新上好,他动作轻柔地放下她的裙摆,却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手仿佛支撑不住般抓住榻沿,玉白的肌肤上青筋毕露。
他低哑得惊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对不起。”
田诺满眼惊悚:这家伙被穿了吗?好可怕。
白雁归垂下眼,掩盖住眼中翻涌的戾气:前世,她先是元氏妇,身份尊贵,元氏被破后又被他带回相府,如珠似宝,珍之重之,何曾受过今日这般委屈?不过是无知村童c泼皮村妇,都敢伤她c欺她!
一切皆是他的错,没有保护好她。他心中悔恨交加,郁恼之极,抓住榻沿的手用力收紧,一字字仿佛从齿缝中蹦出:“别怕,很快就会好的,很快,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
田诺:???阿兄,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什么时候怕过?你这阵仗也太夸张了。吓得我差点以为自己不是膝盖擦伤,而是伤重不治了。
她隐隐觉得白雁归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想了想,谨慎地安慰道:“阿兄放心,今天你和如意在大家面前都放过话了,不会再有人敢欺负我的。”
他依旧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田诺都快坐僵了,实在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
他蓦地扭过头去,起身后退,找了个靠近窗户的石墩坐了下来,阖目沉静。
日渐西移,田诺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在先前的夺命奔跑中消耗得差不多了,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饥饿记忆浮上心头,她抖了抖,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白雁归这家伙说话行事古古怪怪的,万一真打算饿她一顿,她去哪儿说理去。
可门被锁着,唯一的出口是窗户,偏偏被这混蛋挡得严严实实。
她想了想,不清不愿地开口叫道:“阿兄。”
白雁归终于睁开眼,苍白的面容上,一对形状漂亮的眸子黑得惊人,安静地看向她。
她卷翘的睫毛扑闪着,水汪汪的眸子看向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能不能打个商量,换个处罚方式?”
他问:“饿了?”
“嗯。”她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又问:“可知错了?”
啥?刚刚还一副对不起她的模样,一转眼就又来揪她的小辫子了?田诺目光游移,思索着该怎么糊弄过去,外面忽然传来陆先生熟悉的声音:“咦,门怎么锁了?他俩出去了吗?”
有救了!田诺心中一喜,立马把白雁归抛之脑后,扑向窗前,正要喊“陆先生”。蓦地,一条手臂伸出,拦住她的去路,少年泛着凉意的手从她后面绕过来,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白雁归你个大混蛋!田诺“唔唔”地叫着,拳踢脚打,少年看似柔弱的身体却如钢铁一般,丝毫不动。只是俯下身,在她耳边又低低问了一遍:“诺诺可知错了?”
知,知你头的错啊!田诺气得要命,侧头避开他拂过她耳畔的气息,狠狠瞪了他一眼,决心要有骨气一回。
外面,陆先生喊了一圈没得到回音,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白雁归这才放开她,得回自由的田诺简直出离愤怒:“你混蛋!”
白雁归的面容隐藏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说过,今日的哺食取消,诺诺便不需打扰先生了。”
田诺被气笑了:“有本事你一直不走,一直看着我,否则今日这哺食我还吃定了。”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黄昏晦暗的光线中,他黑漆漆的眸子仿佛有诡谲的光芒滑过。
不会吧?田诺想到他的种种举动,忽然怔住:“你真打算不走,一直在这里?你难道也打算饿一顿?”
白雁归道:“既然是反省,自然我也有错,也该罚。”言下之意,两人一起挨饿。
田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才气恨恨地说了一句:“疯子!”可不是疯了吗?不但折腾她,居然连自己也不放过,这是什么人啊!
白雁归也不生气,暗沉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第三遍问:“诺诺可知错了?”
“知知知。”她没好气地道,电光火石间她蓦地想通,白雁归这丫就是一个偏执狂,强迫症,自己一个正常人,和个不正常的家伙较什么劲呢?那不是自讨苦吃?
想到前世被个蛇精病莫名其妙戳死的经历,她不寒而栗,虽然白雁归看着不至于此,可兔子同学看起来岂不是比他更无害?还不是丧心病狂地要了她的命!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和恶男斗,她识时务得很,该认怂就得认怂。
白雁归皱起眉,她的态度也太敷衍了些。“错在哪儿?”他问。
田诺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太经不起饿?”
白雁归:“”
田诺看他脸色变得精彩起来,又犹犹豫豫地道:“或者是武力值不行,打不过你?”
白雁归哑口无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教导孩子委实不容易!更可怕的是,她这样调皮,他非但不觉得生气,居然还有一点点想笑?
“诺诺”他再绷不住冷脸,声音近乎叹息。
“好啦好啦,”田诺打断他的话,端正态度,一脸乖巧地道,“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知道阿兄都是为我好,下次再不和阿兄对着干了。”
白雁归:“”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口。哪怕知道她十有八九是在哄他,他又能怎么办?她只不过略微柔软些,他便全无抵抗之力。何况,他哪舍得当真饿她一顿。
田诺举起一只手保证道:“我发誓,再不惹是生非了。”
他又揉了揉眉心,觉得脑袋越发疼痛起来。她是不是误解了什么?他的诺诺,岂能讨好他人,看他人的脸色?
“诺诺,”他沉声道,“惹是生非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你开心,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不必畏畏缩缩,一切有阿兄帮你兜着。”
这么好?田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阿兄的画风转得有些快,她适应不了。
他加重语气道:“只是,切记你年岁还小,凡事记得告知阿兄,再莫要对阿兄阳奉阴违了。”
好吧,熟悉的调调又回来了,现在她适应了。
白雁归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头痛地又揉了揉眉心:“诺诺?”
“知道啦。”她不耐烦地应下,问道,“阿兄,那我的哺食?”
他淡淡道:“我们今晚的哺食本来说好了,跟着先生和师母用,即使我说取消,师母也不会同意。”
所以,他刚刚是随口诳她的?她白白这么乖地认错了。田诺目瞪口呆,差点想捶死他。
白雁归赶在她发飙前,迅速塞了一个小布袋子到她手中。
田诺愣了愣:“这是什么?”难道她这个阿兄学会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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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藏蓝色的小布袋子,上面绣着一丛青竹,一看就是男子所用。田诺接过来,询问地看向白雁归。
白雁归道:“打开看看。”
田诺依言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银锭,顿时满眼问号。
白雁归道:“白璟欠你的束脩,我帮你讨来了。”
等等,她先前抱怨他弄没了她的彩头,他转头就为她问白璟要来了?他这算是向她示好?可是,田诺迷惑:“白璟明明答应的是让我上族学。”把银子给了她算什么?
白雁归不以为意:“你要上族学,只管去上,何须他白璟出面?横竖他也帮不上忙,还不如把赌注折成现银给你。”
田诺一下子抓到了重点,眼睛一亮:“我能去上族学?”
白雁归道:“可以,反正也上不了几天。”
“为什么?”田诺奇怪。
白雁归不动声色地道:“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田诺:“”牙痒,最讨厌动不动就卖关子的人!
她想了想,把银子递给白雁归道:“这银子还是阿兄留着吧。”好歹把屋里稍微收拾一下。瞧,她是多大方,多体贴的妹妹啊,田诺想着,自己都把自己感动了。
岂料白雁归毫不领情,淡淡道:“你收着便是。本就是你挣的银子,自然归你。”
田诺皱眉:“可是”话还没说完,白雁归忽地双手拎起她往窗外一送,“诺诺先回去把自己收拾一下吧。”说罢,“砰”一声,窗户关上。
留下田诺对着紧闭的窗户风中凌乱:这什么人啊,她好心为他着想,他居然还甩脸子给她看?不要就不要,银子这么有用的东西,她自己留着傍身!
白雁归立在窗后,看着她气呼呼地离去,心头刺痛:曾经的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何曾要为这样一锭小小的银子推来让去?
他抿了抿唇:看来他必须加快速度了。
田诺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自己屋里,就把刚刚的事抛之脑后了。身上的衣服还是先前摔跤的时候穿的,又脏又破,她重新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换衣服时,长了个心眼,旧衣怎么脱的牢牢记住,再重穿时居然没出什么大错。
她为自己点了个赞,正打算回头去找陆娘子,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敲门声响起,随即陆娘子的声音传来:“阿诺在里面吗?”
她应了一声,过去打开门。
陆娘子站在门口,满面焦急:“阿诺知道雁归那孩子去哪里了吗?”
田诺惊讶:“他不是在自己房间吗?”
陆娘子皱眉:“我正是为着这个担心。我刚刚去他那里看了,他门锁着,窗户却破了个大洞,大开在那里,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田诺怔了怔:这讨厌鬼刚刚还在啊,怎么能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陆娘子问她:“你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田诺道:“就一刻钟前,阿兄在屋里为我上药。”
陆娘子还不知道她被几个孩子欺负的事,闻言立刻关心地问:“怎么要上药,受伤了?伤势可要紧?”
田诺摇摇头:“只是皮外伤,不要紧。”白雁归给她涂的不知是什么伤药,十分灵验,膝盖的伤已经不怎么疼了,
陆娘子放下心来:“那就好。”又抱怨道,“雁归这孩子,都哺食的时候了,还往外跑。阿诺可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已经不像先开始那么焦急了。白雁归既然刚刚还在,应该是自己出去的,不会有事。
田诺摇头说不知。
陆娘子犹豫片刻,再看看面前一脸稚嫩的小姑娘,叹气道:“算了,不等他了,阿诺也该饿了,我们先用哺食。”
田诺乖巧地道:“要不然你和先生先吃吧,我再等等阿兄。”
“好孩子。”陆娘子的目光柔和下来,“别管他了,你年纪小,还在长身子,经不得饿,我给他留些就是。”
夜幕低垂,弯弯的月牙挂在天际,在墨色的云层中若隐若现。
田诺在睡梦中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梦半醒地看了一眼,放下心来:“阿兄,你回来了?”
淡淡月光勾勒出来人的身影,他跪坐在她身边,“嗯”了一声,低头看她。
她恍惚中感觉到他抓起了她的手,随即有什么似乎被他从她腕上摘下。她迷糊了片刻,骤觉不对,一个激灵,蓦地睁开了眼睛。左手腕上光秃秃的,她的雨花石珠不见了!
田诺这一惊非同小可,坐起身来,发现雨花石珠正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手心。
他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躺在手心的石珠,眼神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田诺完全清醒了过来,扑过去道:“还给我!”
白雁归手掌往后一缩,田诺扑了个空,一下子撞入他的怀中。她手忙脚乱地抵住他,正要再夺,白雁归伸手扶住她,低声道:“我来帮你戴上?”不待她回答,他伸手捉住她手,低眸认真帮她重新戴好。
田诺有些迷糊:这人在搞什么鬼?一会儿摘一会儿戴的。她目光落到手腕上,忽地一怔。
“这是”她初到这个世界时,穿雨花石珠的本是一根草绳,后来在元家时,她换成了亲手编的墨绿色的络子。可这会儿,络子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根精巧的细银链子。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白雁归淡淡道:“我看你手上的绳旧了,先拿这个换上吧。”
他买的?无缘无故的,他给她买这个做什么?
原先的络子确实颜色有些蔫了,她本打算过个一年半载再重打一根,没想到他竟这么细心。他这么晚回来难道就是去帮她打链子的?
田诺受宠若惊了一瞬,忽然想到,这个穷光蛋穷得连饭都是蹭的别人家的,哪来的钱买链子?也太败家了。
她摇了摇头,推辞道:“阿兄,我不需要。你还是去退了吧。或者给陆先生他们买点礼物也好。”拿退回来的钱换些米面或别的什么都行,总不好一直白吃白住陆先生的。
白雁归先还安静地听着,听到后来脸色沉了下去:“给你你就拿着,不喜欢的话直接扔了。”
田诺一噎,白雁归见她委屈的模样,神色缓和下来,摸了摸她的鬓发道:“这是给诺诺的见面礼,你要嫌弃,阿兄再给你买更好的。”
她低头看向腕上的银链子,银丝拉得极细,手工精致,相连处雕琢成两片啮合的树叶形状,十分漂亮,背面还刻了一个小小的“诺”字,显见赠送者花足了心思。
不提送手链给她的人,这手链真心漂亮。她纠结片刻,无奈地投降:她这个阿兄,虽然性情古怪,行事别扭,其实他也是在努力做一个好阿兄的吧。只是这情商实在堪忧。既然礼物推不掉,她收下便是,以后想办法回礼就是。
她谢过白雁归,困意上涌,打了个呵欠,忽然想起:“陆娘子帮你在灶上留了饭。”
“我知道。”他帮她拢了拢散乱的长发,见她眼睛都睁不开了,东倒西歪的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唇边带笑。他服侍她依旧睡下,又为她掖了掖被子道:“我过一会儿就去,你先睡吧。”
倦意袭来,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听到他在她耳边低低道:“我还带了一个人回来,明天让她来见你。”这才是他这么晚回来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田诺便见到了白雁归说的那人,一个十二三岁,又黑又瘦,塌鼻细眼的女孩子。女孩子见到田诺,二话不说便磕了个头。
田诺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白雁归道:“她叫桂枝,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从今天起,便跟着你,服侍你的起居。”
田诺下意识地反应:“你哪来的钱买人?”
桂枝快言快语地道:“小娘子,我并没有签死契,只是与白郎君签了契约,服侍你三年,工钱按月结算。”
田诺惊呆:这样也行?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签了死契的奴仆才是少数。并且,每一级别的官员能拥有多少卖身的奴仆,其实都是有定数的。有许多都是像桂枝一样,签的活契,等到契约到期依旧是自由身。
可即使是按月结算,也是需要银钱的,对于白雁归这种家境来说,请人服侍实在是太过奢侈。有这钱他为什么不改善改善自己的居住环境?
田诺只觉这人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偏偏问他,他只是摸摸她的脑袋叫她不用担心,不会叫她饿着。最可恶的是,她向春柳和陆娘子打听有没有赚钱的营生,他听说后,直接将她拎了回来,还塞了一个装满了碎银的荷包给她,说是给她零用。
几次下来,田诺的挣钱大计夭折无数,还拿了好几个怎么退都退不回去的荷包,不由气结:他难道以为她是在拐着弯儿问他要钱用吗?他做府学教谕的束脩才多少,经得起这样折腾吗?
更惨的是,白雁归还拿了字帖和一堆空白竹简回来,逼着她每天练字。练就练吧,田诺本来也很嫌弃自己的狗爬字,可她忘了,某人是个强迫症。
力度不够,重写!有一点脏污,重写!笔画不到位,重写若不是她心理素质强大,这几天被他盯着练字,早就该有心理阴影了。
田诺掬一把辛酸泪,第一百遍坚定了要摆脱某人的念头!
时光如水,一天天过去,机会迟迟未到。家里多了一个桂枝,日子倒过得顺畅多了。屋里永远整整齐齐,衣服每日干净整洁。桂枝是个勤劳能干的姑娘,手也特别巧,不但会梳各种发式,灶上也是一把好手。有了她的帮忙,陆娘子也轻松了许多。田诺赚钱大计无望,索性腾出更多的时间出入族学的藏书楼。
正如白雁归所说,她想入族学其实并不难。虽然从白璟那里赢得的彩头折成了现银,但白九公看中她的算学才能,破格收她做了弟子,她也因此得了出入藏书楼的资格。
白氏的藏书楼的书还是以竹简为主,还有少数绢书,数量虽然不少,但内容繁杂,摆放随意,要找到她需要的关于雨花石珠的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田诺找了几天觉得不对,和白九公说了,先停下来参照前世图书馆的检索法整理书目。
白九公过来看了她做的工作,大为赞赏,甚至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希望找出一种更方便有效的检索方法。
白雁归却越来越忙,常常一连几天都不见踪影。田诺求之不得,他不在,她正好按照自己的计划读书练字,再被他吹毛求疵,她都要崩溃了。
这天,田诺正在藏书楼编制目录,顺便练字,白瑜飞也似地冲了进来,喘息未定,便过来拉田诺道:“小堂姑,你快回去看看。”
田诺奇道:“怎么了?”
白瑜道:“你看了就知道了。”
白瑜带着她直奔白礼的破屋。田诺到了那里,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人,议论纷纷。看到田诺,有人叫道:“唉哟,正主来了,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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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究竟出了什么事?田诺被众人的反应弄得越发摸不着头脑,推开人群向里挤去。
她惊呆了。
一群穿着统一褐色短打,孔武有力的汉子正热火朝天地休整房屋。土坯的院墙已被推倒,重新用青石条垒砌,坍塌的房屋被重新加固,屋顶的稻草都被换成了瓦片。屋内,手脚利落的匠人正在粉刷内墙,平整地面。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原本破败的小屋已旧貌换新颜。
黑漆的家具和几个箱笼堆在院落中,一个容貌俏丽的丫鬟指挥着几人将东西小心地往屋里运。
田诺惊讶:“春桃?”
春桃听到她的声音,笑盈盈地走过来行了一礼:“见过小娘子。”
田诺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春桃道:“回小娘子,三郎君来看过小娘子后不忍小娘子受苦,回去求了娘子。娘子命人来为小娘子休整房屋,并命奴婢将小娘子留在郡守府的物事带来,过来服侍小娘子。”
田诺扶额,这个元如意,还真是会搞事。她正色道:“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无功不受禄,你们还是回去吧。”
“小娘子此话差矣。”春桃口齿伶俐,“你是三郎君的救命恩人,又和府上早有约定,娘子早就把你看作自家人了,这些原是你应得的。也没有另添什么,都是小娘子住在鸿雁斋时用惯的。小娘子若不肯收,倒要叫娘子和三郎君不安了。”
田诺蹙眉:“我知如意和娘子是好意,可我毕竟回了白家,休整房屋是大事,总该和族里说一声。”
春桃道:“三郎君说,若是小娘子知道了,必不会受,还不如先斩后奏。”
田诺看着四周越聚越多的看热闹的人,不由头痛,这先斩后奏的阵仗也太夸张了些。她还待再说,春桃笑盈盈地道:“娘子有言,小娘子若实在不肯受,她亲自登门拜访。”
田诺:“”郡守娘子要来,那就更招眼了。这才断了拒绝的念头。
看热闹的人听得都竖起了耳朵,被话中的信息量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去了:雁归新收养的小孤女竟是郡守府三郎君的救命恩人!还说看作自家人。自家己人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以后她会嫁入郡守府?难怪前些日子,元家三郎君会这么维护她,为她出头。还说漏嘴,说她和郡守府有婚约。后来虽然被小丫头自己否认了,但很可能是她孝期在身,不好定亲,只是先定了口头约定。
消息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据说,那些黑漆家具都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做,箱笼中除了衣服布料c首饰摆件,还有许多金银玉器,地契房契。郡守娘子发了话,这些以后都是田诺的嫁妆。
一时,整个白家村都人心浮动。村头田尾,议论纷纷。
处于议论中心的田诺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弄清楚了缘由,便由着春桃带人折腾,自己依旧回去族学,一头扎进藏书楼的书籍整理工作。经过大半月的努力,她已阅读并理清了三分之一的书简。
这天,她正拿着编撰好的第一份总目录和白九公讨论书简的排放问题,白瑜又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先生,小堂姑,五叔公来了,说有事找小堂姑。”
两人看去,就见皮包骨头的白禧愁眉苦脸地等在藏书楼外。田诺有些惊讶,她在这里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看到白禧来族学这边。她想了想,走出去礼貌地叫了声“七伯”,问道:“不知七伯此来何事?”
白禧支吾了半天,只说要请她去族长那里一趟,什么事却含糊其辞。
田诺才不上他的当:“七伯不说明白,叫我怎么跟你去?还请七伯回去吧。”白禧连什么事都不肯说,她才没这个兴趣掺和。她转身就回藏书楼去,白禧急了,拦在她面前作揖道:“侄女儿就跟我走这一趟吧。”
田诺连换了几个方向都被他挡住,索性站定脚步,歪着脑袋看他。
白禧见小姑娘也不说话,小小的眉尖微微皱着,乌溜溜的眸子澄澈之极,盛满了好奇,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拦他。
他老脸一红,莫名地觉得心虚起来。
白九公看得心疼,赶了出来,虎着脸赶人:“滚滚滚,你小子不肯说,就趁早回去,少在这里欺负小丫头。”
白九公在族中是出了名的脾气暴烈,白家子弟在族学读过书的个个都领教过。白禧知道他的脾气,不敢招惹,见他护着田诺,实在没办法,苦着脸说了实情。
原来,元家派人修缮田诺的屋子,又送了家产奴仆的事传开后,三房的人眼珠子都快滴出血来了。几家一商量,闹到了族长面前,说田诺是三房的人,不该归二房的白雁归照顾。
按理说收养田诺的事当初已有定论,但搁不住这些人天天闹,偏偏白雁归这几天又都不在,族长被他们闹得头痛,索性叫白禧过来请田诺去,美其名曰:重新商量。
白九公听了来龙去脉后顿时怒了:“这帮孙子,前面要他们收养时,一个个当了缩头乌龟,溜得比谁都麻利;现在知道小丫头和郡守府关系匪浅,又一个个凑上来了,他们还要不要脸!”
白禧的脸更苦了,哀求道:“还请九叔公在侄女面前美言几句,请侄女去一趟说明白了,不要让我阿父为难。”
白九公怒哼道:“他不愿得罪人,就叫我们阿诺得罪人吗?白崇真打得好算盘。三房那帮混球早干嘛去了?现在想反悔,做梦去吧。”
白禧冷汗涔涔,没法子,冲着田诺作揖道:“侄女,还请看在我阿父面上,就去一趟吧。”
白九公挥手作驱赶状:“不去不去不去!前面已经说定的事情,有什么好再说的?你”话还没说完,田诺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九叔公,算了,我去一趟吧。”
白九公差点没噎住,恨其不争地看向田诺:“丫头,那些人没一个安好心的。白崇这个族长又是个不中用的,只会和稀泥。你理他们做什么?”
白禧在一边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反驳。
田诺笑了笑,甜甜道:“我知道九叔公是为我好,不过几家都是我的长辈,我不理人总是失了礼数,还是去一趟吧。”
她一撒娇白九公就没辙,无奈应下,又怕她吃亏,自告奋勇陪同她前去。
族长家的厅堂依旧是老样子,两溜儿的黑漆交椅上如上次一样坐了几家人:白六赵氏夫妇,白九张氏夫妇,当初说家里孩子多,养不起田诺的妇人,还有一个田诺没见过,却与白雁归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壮年男子。
族长向她介绍几人,白六赵氏是白礼的嫡亲兄嫂,田诺已经认识;白九是白礼的堂兄,和白礼是一个爷爷;那妇人是白九亲弟白十二的老婆朱氏;与白雁归相似的壮年男子则是白雁归的嫡亲兄长,鲁氏的丈夫白鹏宇。
田诺不由多看了白鹏宇两眼,她早就对这个占了弟弟财产,又娶了一个泼妇的人好奇了。却见他与白雁归相似的面目显得平庸之极,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里,两手攥着衣角,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不过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就有待商榷了。
族长介绍完毕,清了清嗓子道:“阿诺,今天叫你来没别的事,主要是你的叔伯们提出,雁归现在在府学任职,只怕没有精力照顾你,你年纪小,需人照料,他们愿意将你接回去好生照应,不知你意下如何?”
田诺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下,一脸好奇:“这些叔伯都愿意接我回去吗?”
她看向白六赵氏夫妇,白六低着头不说话,赵氏笑容满面:“阿诺说哪里话,你本来就是我们自家的孩子。还有谁比我们更亲的。”
张氏在一边冷笑:“六嫂前些天也是这么说的,怎么到头来没把人接回去?”把赵氏气了个倒仰后,她转头对田诺道,“丫头,明人不说暗话,我愿意收养你也是看在你和郡守府的关系上。但我能保证,你若愿意来我家,我待你必定尽心尽力。”
“唉呀,九嫂这话说的,难道阿诺到我们家我就不尽心尽力了?”朱氏阴阳怪气地刺了她一句,笑对田诺道:“阿诺啊,我们家孩子多,有好些姐姐妹妹,你来我家也能有个伴儿。”
田诺垂眸不语。这些人,竟仿佛集体失忆般,忘了她当初来时对她的百般拒绝。
白鹰飞瓮声瓮气地开了口:“阿诺归雁归管,我是雁归的亲兄,雁归不在家,阿诺自该我家来照顾。”
他这一开口,其余几家顿时群起而攻之,这个说:“你和雁归都分了家,欺人至此,装什么好哥哥?”那个说:“本来阿诺也不该归雁归管,他没空,正好把阿诺还给我们三房。”另一个又说:“你老婆和孩子欺负阿诺,我们三房还没找你们算账呢。”七嘴八舌,纷纷扰扰。
吵到后来,都逼问田诺:“阿诺,你到底要跟着谁?”
白九公恼了,护在田诺面前,怒道:“吵什么吵?小丫头愿意跟谁就跟谁,谁也不许逼她。”
田诺心中冷笑:在这些人心中,只怕她就是那落在地上的肥肉,任谁都能来咬一口吧?不过,她心中一动,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她自由的机会。
族长和颜悦色地问她:“小阿诺,你究竟愿意跟着谁?”
田诺问他:“跟谁不跟谁都由我自己决定吗?”
族长道:“那是当然。”
田诺微微一笑:“那,我谁也不跟。”托元如意的福,现在的她有房子,有田地,还有人服侍,自己一个人就能生活得舒舒服服的,何必非要找个人管她呢?
在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随即醒悟过来:既然谁都抢不到小丫头的抚养权,还不如让她一个人,大家都可以沾沾好处。
族长迟疑:“那雁归那里”
田诺体贴地道:“阿兄诸事繁忙,就不劳他费心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族长思忖片刻:“这样也好。”小丫头跟了谁都会有人闹,还不如这样,他问道,“大家觉得怎么样?”
众人各有盘算,纷纷表示同意。白九公想说话,田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忍住了没有开口。
族长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阿诺以后”
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我有意见。”
无形的压力弥漫,厅堂门口,少年面寒如霜,一步步走入,素来一尘不染的皂靴添了几道泥污,显见行色匆匆。
白雁归回来了!
“雁归”族长站起来,心虚地笑了笑。不知为何,这一刻,对着这个晚辈,他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胆怯。
白雁归根本没看他,目光落到田诺身上,阴沉得惊人。
田诺刚要叫“阿兄”,他蓦地大步接近她,冷冷开口道:“诺诺,为什么要离开阿兄,我对你不好吗?”
白九公在一边解释道:“雁归休要错怪阿诺,都是这些人”
“九叔公,”白雁归打断他,沉声道,“让诺诺自己说。”
田诺心头突突乱跳,不知怎么,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呐呐道:“阿兄这么忙,我不能拖累了你。”
“呵,”白雁归轻笑一声,乌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原来诺诺是怪阿兄陪你陪少了。”
“不是,”田诺大惊失色,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
白雁归道:“是阿兄错了,以后不会这样。”
田诺的话头被他堵得死死的,不由心烦意乱:不能这样下去了,有些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开口道:“阿兄,你照顾我,我很感激,可我现在一个人也能很好。我”
白雁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田诺顿时被他眼中的疯狂骇住,一时竟失了声。待她回过神来再要开口,他忽然低低笑道:“你好自为之。”蓦地转身,如来时一般突然,大步离去。从头到尾,没有理会其余人一句。刚刚被他气势震住的几家人议论纷纷:“雁归这是怎么了?”“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田诺一句话都没注意到,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发呆:他这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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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田诺是被一阵颠簸震醒的。
便宜爹的房子还没休整好,今晚她依旧睡在阿秀的屋子里,怎么会有颠簸的感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少年带着寒意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顿时将她的睡意全部吓飞。
白白雁归?他怎么会在她的闺房?不对,这不是她的闺房!借着幽暗的光线她看清了头顶的乌篷与四周熟悉的破旧车壁。
正是当初她来时坐过的骡车,此时,正晃晃悠悠,辚辚前行。车内昏暗一片,偶尔有月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照入,隐约照出车内的情形。
田诺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是一下子就弹跳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白雁归低垂着眉眼,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自然是我带诺诺上车的。”
可她明明在睡觉,族学院子的大门也是锁好的,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到车上的?就算她睡得死,还有陆先生夫妇在,他们怎么会同意他这么荒诞的举止?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闪过,田诺心头一紧,失声道:“你悄悄将我掳了出来?”
他似乎低笑了一声,随即淡淡道:“也可以这么说。”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脑海中叫嚣,田诺毛骨悚然,转身就要往骡车下跳,刚跑了一步,手上一紧,被他一把抓住,用力一扯。
她年小力弱,哪敌得过他的力气,顿时立足不稳,往他的方向栽去。田诺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手忙脚乱地用力一撑,险险抵住他胸膛站住。她想后退,他却依旧牢牢扯住她的手,叫她难以挣脱。
“放开我!”她挣扎道。
“放开你?”少年双眼赤红,声音越发低沉,仿佛酝酿着可怕的风暴,手中蓦地用力,“你休想,一辈子休想!”
这人真的很不对劲!
手腕疼痛得几欲断裂,田诺秀眉微蹙,一瞬间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不敢再硬怼,眼中波光闪闪,声音里已带了哭腔:“阿兄,你弄疼我了。”
白雁归僵了僵,下意识地放松了手心的力道。田诺绷紧的神经微松,再接再厉,呜咽道:“我的手腕都快断了。”
车帘恰在这一瞬间被风掀开,亮了一瞬。白雁归低头看去,月光下,他分明看到,女孩细弱雪白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红色的淤痕,触目惊心。
他的手颤了颤,仿佛烫伤般缩了回去。沸腾的怒气如被一瓢冷水浇下,瞬间熄灭,神智恢复了几分清醒,他刚刚做了什么?他竟然伤了她!
车厢中,女孩低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响起,哭得他如万箭穿心,愧悔交集。他张了张口又抿上,一颗心仿佛在油锅中反复煎熬,终忍不住哑声问道:“很疼吗?”
“你试试看疼不疼?”田诺不光是疼,还被吓到了,眼泪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控诉道,“你欺负我!”
白雁归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他想碰碰她的手,却不敢,五指张了屈,屈了又张,颤声道:“对不起,诺诺。”
田诺泪眼汪汪,哽咽着问:“阿兄,你究竟怎么了?我好害怕!”
是啊,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又一次失控?他明明发过誓的!白雁归心痛如绞,双手颤抖着握成拳,抵住额头。在得知元氏为她重修房屋,赠送家具财产的一瞬间,他就开始恐惧。他害怕,命运无可更改,她会再次被元氏打动,一步步回归前世路,成为元氏妇,从此对他弃如敝履。
他更改了全部行程,日夜兼程赶回了白家村,想要抓住她,她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需要他了,要自己一个人独立生活。
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理智。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她不喜欢他,一心想摆脱他。他又要失去她了!
他怎么能容许这种事发生!他怎能忍受再次失去她!
他当夜便命人翻墙,偷偷将她盗出,连夜离开了白家村,离开那些希望她脱离他的族人。骡车中,他望着她在睡梦中都不安稳的模样,脑中尽是前世她决绝的模样。他失控了,直到听到她的哭声他清醒了过来:他怎么能这么伤害她?他这样,是如前世一般,一步步将她推得更远。
他沉默地翻出药膏帮她上药,最初的怒气与疯狂已被她的眼泪与控诉搅和得七零八落,理智归位:他的诺诺现在还是个任性娇气的孩子,不是前世经历过创伤与苦难,心如铁石c冷漠无情的女人!他实在该死,怎么能吓坏她?
“阿兄,阿兄”田诺见他不答,小心翼翼地叫道。
心口的冰霜在这一声声呼唤中融化,他几欲沸腾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低低应了一声。
田诺狂跳的心稍稍平复,又试探着道:“这是在哪里?我害怕,阿兄送我回去好不好?”
他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量,眼皮都不抬地道:“不好!”让她回去,好给她机会筹划怎么离开他?他做不到。
田诺一噎,再也装不了小白兔,气道:“你这样偷偷劫我出来,陆先生和娘子会担心的。”
白雁归道:“我已经给他们留了信。”
田诺抬高声音:“你这样是犯法的!”
“犯法?”白雁归嗤笑一声,表扬道,“诺诺还知道这个啊。不过,我带妹妹出游,不管哪条律法都管不到这个吧?”
出游?田诺警惕:“你要带我去哪儿?”
白雁归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一个时辰后,田诺一脸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大江和连片的船只,忽然意识到,他说的出游,并不是她以为的去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一日游啊!
“不,我不要过江!”田诺抓着车辕不肯放松。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在这个时代有了房产和家财,成为了一个有产阶级,还没享受到呢,就被某人劫了出来。她喜欢游览大好河山,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和他一起出游好不好!尤其古代还这么落后,穷游真的可能会死人的!
她又不是白雁归这样的蛇精病。她刚刚才知道,他居然放着好端端的府学教谕不做,要学古贤四处游历;最可怕的是,元慈居然大为欣赏,还资助了盘缠给他。
白雁归又好气又好笑,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怎么也没想到小丫头居然会使出这一招无赖手段。
眼看天已大亮,耽搁不得,他对车夫使了个眼色,做了个砍的手势。
然后,田诺就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白光一闪,她紧紧抱着的车辕一段就和骡车分了家。她不死心地再要抱骡车的其它部位。车夫眼疾手快,用力一拉,整个车就在她面前瞬间移开。
田诺目瞪口呆,这才注意到一直沉默地站在一边的车夫。他个子极高,极年轻,古铜色的面上,一对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握着佩剑的手上布满茧子,却是极稳。
妈蛋,说好的车夫呢,怎么忽然变成了武林高手!她是不是跑错片场了?白雁归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个人?
见她木愣愣地看着他发呆,车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向她打招呼道:“小娘子好,我叫云鸢,算是白郎君的护卫,以后会和你们一起同行,还请多多关照。”
田诺:“”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逃不脱要跟着他们走天涯的命运了。
她心中悲愤,扭过头,直接忽略了云鸢的招呼。
云鸢笑了笑,也不在意。
正在这时,有人走了过来:“郎君,小娘子,船上已经收拾好了,可以上去了。”又对白雁归道,“几位掌柜听说您改了主意,愿意和他们一道去,都欢喜得很,将最好的一条船让了出来。”
田诺循声看去,吃惊地张大嘴:“桂枝?”
桂枝含笑向她行礼,叫了声“小娘子”。她不再是在白家村时黑瘦不起眼的模样,一身劲装,眉眼蕴光,英姿飒爽,简直与从前乖顺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脚步轻捷地走到他们面前,“咦”了一声道:“这车怎么歪了?”双手托住车厢后面一发力,被云鸢挪走的车厢就又回到了田诺面前。
田诺合上嘴,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只是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甘心服侍自己,做着丫鬟仆妇的活?
白雁归道:“你来得正好,和云鸢一起,先把行李搬上船吧。”
云鸢和桂枝一起应下,先赶着骡车往江边走,行李都放在车厢下的夹层中。
白雁归就要领田诺先去布置好的船舱安置。田诺见撒泼打赖c软语相求都不见效,索性双手背在身后,死活不配合:“我们就不能不去吗?”
白雁归头疼欲裂,又不敢再逼迫她把她惹哭,无奈道:“我给吴郡的几个大商户出了几个主意,赚了些钱。他们约好近日再去衍京一趟走商,希望我也一道去,给他们拿拿主意,本来我已经拒绝了。”
所以,他为什么又突然改了主意?
白雁归看了她一眼:“诺诺不是抱怨我陪你太少吗?”
田诺:“”她不是这个意思好不好!
白雁归声音柔和下来:“三房那些人不怀好意,我又不能时时回村,留你一个人在村中我不放心。我们一路北上,看看风景,四处游历,可以去淮扬看花,齐地看泉,蓬莱看海,燕地看山,难道不好吗?和我们同行的都是吴地有名的大商人,惯是奢侈享受,绝不会叫你受苦。”
好是好,可“我不要!”
白雁归心头一刺,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
田诺仰起小脸,认真地问他道:“阿兄,如果是你,想法丝毫不被人尊重,还要被人硬逼着做这个,做那个,你会开心吗?”
白雁归怔住:“我”
田诺顿了顿,自己回答道:“反正我不会开心,我只会讨厌那个人,他越逼迫我,我就越讨厌他。”
“轰”仿佛有什么在脑中炸响。他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原来,她是这样想的,他竟又错了吗?
身后有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惊喜:“田小娘子,不,白小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田诺眼睛一亮,如遇救星,蓦地拔足飞奔而去,大声叫道:“将军,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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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晨风微凉,朝阳初起,远处江水隆隆,得得马蹄声如急雨密擂,越来越近。
白雁归霍地回头,便见少年英武,鲜衣怒马,疾驰而来。元锐,赫然是元锐!
他伸手想要抓田诺,可全身发抖,连手也抖得厉害,竟是无法动作。田诺的声音回荡耳边:“他越逼迫我,我就越讨厌他。”他若强行阻止她,她只会更加厌恶他吧!
手终无力地垂下,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冲到马前,看着元锐弯腰将他捞上马背,看着她笑语盈盈地和元锐说话。
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白费心机,枉做小人罢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喉头仿佛有血腥气涌上,可脑中她的声音仿佛越发清晰,“如果是你,想法丝毫不被人尊重,还要被人硬逼着做这个,做那个,你会开心吗?”
尘封的记忆中,仿佛有一道清润优雅的声音说过同样的话:“愿大人凡事学会尊重二字,妾身感激不尽。”其实,上一世,她早就告诉过他,可那时,两人的关系已经坏到极点,他被愤怒和疯狂蒙蔽了理智,竟然忽略得彻底。
他错了,错得一塌胡涂,无以复加。重来一世并没有让他学聪明一点,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上一世他的失败不过是因为元锐捷足先登,近水楼台。这一世,他费尽心机,终于赶在她与元锐定亲前将她截回,将她留在了他身边,可结果呢?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问题在哪里,她要的是什么。
尊重!唯独这个,他一直吝于给她。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叫他绝望的午后。
京城相府,内院,承荫堂。
乍暖还寒时节,春意正盛,庭院森森,牡丹雍容,她娇颜胜花,身姿楚楚,立于青石铺就的台阶上,一身白衣如雪,神情冷漠。如缎的青丝挽起,仅一根素白玉簪点缀。
他一步步逼近她,双目尽赤,怒发如狂:“尊重?我若不尊重你,若不是念在他是为你而死,你对他心中有愧,岂能容你至今犹为他服丧!田氏,你莫忘了,元氏已将你献于我,你再非元氏妇!”
她侧脸不愿看他,语气讥诮:“如果这么想能让大人好受些,大人便这么认为吧。”
仿佛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怒焰焚烧,理智崩裂,他再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发力。“嘶啦”一声,那件让他几欲发狂的雪白衣裳裂为两半,飘落而下。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逃。他哪容她逃离,一个箭步,就将她双手拉高,牢牢按在身后的廊柱上。
他的目光从她苍白的面容掠过,落到她修长而脆弱的玉颈上,再到藏在素色中衣下的高耸,如鹰如隼,肆无忌惮。她倍感羞辱,秾纤合度的娇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明媚的双眸中怒焰高涨,厉声而斥:“放开我!”
他不动,亦不语,内心如有火焰焚烧。她奋力挣扎着,忽然“啪嗒”一声,有什么从她的衣襟中跌出。她神色大变,伸足去够,他却抢先一步,将那物拾在手中。
她焦急喊道:“还给我!”苦于双手被他制住,无法动弹,抬膝顶来。
他眼神微沉,拿着东西的手格挡住她,见她还要挣扎,索性再逼近一步,死死压制住她。两人的身体间几乎再无间隙,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因为愤怒而迅速起伏的柔软,以及温暖的肌肤,芬芳的呼吸
“白雁归!”她愤怒之极,直呼他名。他恍若未闻,目光落到手中刚刚捡起的那物。
那是一枚已经褪色的同心结,长长的流苏穗子上坠着两颗浑圆的碧玉珠,一颗上刻着“之子于归”,另一颗上为“永结同心”,底部则各刻一字,分别是“锐”c“诺”。
他紧紧地攥住同心结,几乎要将掌心抠出血来。好,好,真是太好了!
她似乎还在对他说着什么,他却已全然无法听清,血液逆冲,气血翻腾,眼前只有她不断开合的精致朱唇。他蓦地低下头去,绝望地堵住了他肖想已久的芬芳。
怀中她的挣扎越发激烈,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凶狠地一口咬破他的唇,他冷笑,带血的唇毫不留情,从她的唇到颊,再到玉颈,一路向下。鲜血蜿蜒,碍事的衣物在裂帛声中一件件飘落,她娇美的身躯颤抖如风中之烛。他全然无法思考,只能任凭感官指引。
那一日,他终于得到了她,却也永远失去了得到她的机会。她至死都没有原谅他!
以后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假设过,如果他对她的强迫没有发生,如果他更有耐心一点,他们是不是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他们终究会走到那一步,最大的原因不是元锐,而是他自己。正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强人所难,才一步步将她推离,可笑自己竟至死不悟。
再活一世,他依旧没有丝毫长进,再次失去她的心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喉口的腥甜味愈浓,耳边仿佛有谁的声音在问他:“咦,郎君,小娘子呢?快要开船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回答:“她不去了。”
桂枝惊讶,这位郎君素来固执得很,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娘子盗了出来,他怎么会这么轻易放弃了?而且,就这一会儿工夫,小娘子去了哪里?她还想再问,云鸢抱着剑走过来,给她使了个眼色。
桂枝不做声了,白雁归的脸色实在很不对劲。
云鸢问:“我们还走不走?”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我和云鸢去,桂枝留下服侍她。”说罢,率先往码头方向而去。
桂枝愣了半晌,忽然想起:“叫我留下,小娘子在哪儿总该和我说吧?”
白雁归的声音远远传来:“郡守府。”
啥?桂枝百思不得其解:这里离郡守府远着呢,怎么可能去那里?
田诺这会儿正坐在临江楼里喝着茶,吃着点心。
临江楼顾名思义,就建在江边,离泊船码头不远,飞檐画栋,楼宇壮丽,素来是江边一景。一楼大堂供贩夫走卒喝茶打尖;二楼可以点菜;三楼则是一个个包间,非达官贵人或是豪绅富商莫入,尤其是能看到江景的包间,更是一间难求。
田诺所在的却是三楼最大,视野最好的一个包间。
包间布置得极为舒适,木制的地板铺着长毛的波斯地毯,雪白的壁上挂着仿前朝大家的岁寒三友图,窗下供着一盆山茶,窗半开,不远处的江景尽收眼中。
田诺目不斜视,坐姿端正,举止优美,一小口一小口啜着茶水的动作更是显得分外乖巧可人。
“究竟怎么回事?”元锐身姿笔直,跪坐在她对面,顺手为她添茶,上马握枪的手极稳,清亮的茶水从壶口落下,恰添到茶盏八分满,分毫不差,“雁归不是你族兄吗,他欺负你了?”今日他正好来江边接友人,没想到竟会遇到她,更没想到,她竟会一见面就对着他喊救命。
他是领兵打仗的将军,说话自有一股杀伐之气,铿锵有力,威势十足。奇怪的是,田诺却丝毫不觉得有压迫感,闻言,赧然而笑:“阿兄要带我出游长长见识,可我晕船”她考虑再三才决定这么解释。家丑不外扬,白雁归再怎么说也是她的族兄,他劫掠她的事自然不太适合告诉外人。
元锐不疑有他,严肃的眉眼柔和下来,忍俊不禁:“只是晕船你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我还以为他要拐带你呢。”
可不就是要拐带她?田诺心中吐槽,小小的脸皱成一团,苦大仇深地道:“阿兄非要我上船,他好不讲道理。”
小姑娘的模样实在可爱,元锐的神情更柔和了,想了想,表示认同:“雁归有时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他顿了顿,还是添了句公道话,“不过他素来心里有数,行事从未出过差池。”
听出他口中的赞赏,田诺心里一咯噔,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将军这么说,是打算把我送还给阿兄吗?”
元锐本来还真有这个想法,田诺到底是白家女,她和白雁归是兄妹,既然是误会,解开就好,没有扣着人不放的道理。可小姑娘的模样看着实在可怜,尤其一对乌溜溜的明眸中,波光闪闪,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水一般,叫人看得心都要软成一团。
这是他承诺过要守护一辈子的小姑娘。
他到底不忍心,转口道:“要不我去和雁归求个情?”
田诺眼睛一亮:“可以吗?”
他失笑,亲昵地虚点她一下:“小鬼头,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田诺大喜,裣衽一礼道:“多谢将军。”
元锐道:“白小娘子不必见外,锐先告辞。”他素来雷厉风行,下了决定,也不拖延,即刻起身去找白雁归。
包间中只剩了田诺一人,她又吃了两块点心,一杯茶,到底心中有事,托腮向窗外远眺。
大江奔流,浩浩汤汤,无数船只星罗密布,来往于江面,远处,朝阳初起,水天一色,气象万千。
她的目光漫无目标地掠过,忽地凝定。江边一艘大船上,少年独立船头,形单影只,仿佛知道她在哪里似的,转过头,目光遥遥投来。
田诺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窗后一躲,随即想到,隔这么远,她连他面上的表情都无法看清,他不应该能看到她。
只是,他这就上船了,不打算逼她一起走了?田诺有些不敢相信,以白雁归的性子,竟会这么容易就改变主意?正疑惑间,门外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小娘子,有人找你。”
元锐这次出来是为私事,轻装简从,一共只带了两个出身黑甲卫的随从,临出去时,担心有人冲撞了田诺,将两人都留在了门口守卫。
田诺觉得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人找她?
她说了声“有请”,门打开,现出一个一身劲装,黑瘦矮小的小姑娘,看到她松了一口气:“小娘子,你果然在这里,叫我好找。”她还是看到元锐匆匆从临江楼中出来,心中一动,特意过来碰碰运气的。
桂枝?她怎么找来了,是白雁归叫她来抓自己的吗?田诺想到桂枝手拉骡车的那一手,心头一紧,就听桂枝道:“郎君说小娘子改了主意,不愿北行,特命奴婢留下来服侍小娘子。”
田诺吃惊地看着桂枝:“阿兄他”白雁归竟然真的肯主动放手了?
桂枝笑道:“郎君说,一切以小娘子的意愿为重。”
这话说得实在太不像白雁归了。田诺兀自想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想通了,正要细问,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突然传入,随即,一个熟悉的傲慢声音嚷道:“就算是他元锐本人在这里,也得让我!”
“砰”一声,包间门被强行推开,门口负责守卫的两个黑甲卫面色尴尬,急匆匆地拦道:“郎君请留步。”
田诺抬头看去,见一群膘肥体壮,凶悍魁梧的扈从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满脸痞气的公子哥儿,堵在门口。那公子哥儿十七八岁年纪,生得五短身材,肥头大耳,趾高气昂的模样格外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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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田诺心头一咯噔,来者不是别人,赫然是曾经的老熟人杨允武。
杨允武也看到了她,一愣之后蓦地冷笑道:“好啊,终于找到你这个臭丫头了,你骗得我好苦!”
那日田诺虚张声势,吓退了他,他回建业城后自然知道了楚郡韩小娘子根本还没来,他上了大当,当下气得七窍生烟。可再要找田诺,却哪里找得到。
这一回意外相逢,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两名黑甲卫见势不对,退入包间,警惕地护卫在田诺面前。
田诺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就让她在落单的时候被这个混不吝撞到了?一瞬间,她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思忖着该如何脱身,面上却是笑意盈盈,落落大方:“杨十郎君,别来无恙。”
杨允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戾气毕露:“臭丫头这回又想冒充哪家贵女?”吩咐左右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身后扈从如雷应答,蜂拥而上,两名黑甲卫见势不对,伸手拦道:“杨郎君,这位小娘子是我家元将军的贵客。”
扈从听到元锐的名号,迟疑一瞬。
杨允武冷笑:“元锐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如意的一条狗!休说是他的什么狗屁贵客,便是他得罪了我,我要教训,他也只有乖乖受着的份。”
这话说得无礼之极,两名黑甲卫顿时气得脸色通红,拔刀怒道:“你!”
杨允武从鼻孔里“呵”了一声,趾高气扬地道:“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出什么事有老子担着呢。”扈从胆气顿壮,高声应下,一窝蜂地扑了上来。两名黑甲卫职责在身,岂敢后退,挥刀拦人。
一边人多势众,身强力壮;一边扼守门口,武艺高强,一时僵持不下。
桂枝站在田诺旁边,看了一会儿道:“小元将军的人只怕守不住。”
田诺看不明白。桂枝就对她解释道:“小元将军的人似乎有什么顾忌,出招束手束脚的,对方却肆无忌惮,人又多,现在还看不出,时间一长,必然落败。”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包间的门倒塌了下来,几个扈从顿时从两边包抄过来。
这些,就算田诺这个门外汉也看出了形势不妙。她掌心捏一把冷汗,问桂枝道:“你从这边窗口跳下去有没有问题?”
桂枝道:“我一个人肯定没问题,但要带上你”
田诺打断她:“我不需要你带我下去。”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桂枝眼睛一亮,立刻应诺:“好,我马上就去。你自己小心。”悄悄地溜到窗边,一个翻身就消失在窗口。
田诺心放下了一半,举目四顾。席地而坐的年代,连个能拿起来砸的板凳都没有,没办法,她拿了一个铜爵在手中,必要时可以当暗器砸出去,聊胜于无。
门口的形势却越发一边倒了。两名黑甲卫到底寡不敌众,若不是手中有刀,早就落败,饶是现在还在苦苦支撑,也免不得节节败退。
杨允武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外,笑得得意:“臭丫头,看你往哪里跑?还是乖乖得给老子磕百八十个头,老子心情好,说不定会原谅你一次。”
田诺眨了眨眼,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我给你磕头,你真的会原谅我?”
杨允武摸了摸下巴:“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田诺就问:“那百八十,究竟是磕一百个头,还是磕八十个头,或者磕一百八十个头?”掰着指头在那边数,“一百个比八十个多二十个,一百八十个又比一百个多八十个,一百八十比八十个多,多”
杨允武听得晕头转向,狞笑着打断她的话:“你磕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磕到老子满意了自然会叫你停。”
“不对!”田诺摇了摇头,小脸上神情认真,“杨郎君说好了磕百八十个头就原谅我的,现在又改口,岂不是说话不算话?”
杨允武:“”这丫头是不是脑袋有毛病,居然在这个地方纠结?不过也是,如果不是有毛病,怎么敢为了白雁归那个家伙得罪他?他不耐烦地道:“啰嗦什么,你到底磕不磕头?”
田诺继续东拉西扯地道:“我磕了,你还是不原谅我怎么办?”心中暗暗焦急,桂枝那里怎么还没好?她已经拖延不了多久时间了。
杨允武被气笑了:“让你磕就磕,废话这么多。”这会儿,他的人已完全占了上风,两个黑甲卫苦苦支撑着,身上都挂了彩。
蓦地,其中一个黑甲卫一声惊呼,手中钢刀被打落在地,顿时被几个扈从扑上来压制在地。两人的防线破了一个口子,几个扈从趁机冲过来欲抓田诺。
田诺咬了咬牙,飞快地退到窗口。前门已被堵住,这是唯一的出口了。只是,三层楼的高度,她就这么跳下去,只怕不死也得受伤。可不管怎么说,总比落到杨允武手上好。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田诺咬了咬牙,正要抱着头往下跳,楼下忽然爆出一片嘈杂的声浪,随即听到有人惊呼道:“惊马了,惊马了!”在场众人都是一愣,随即,楼道上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一个店小二满头大汗地喊道:“郎君,不好了,你们的马炸了窝!”
杨允武脸色骤变:“怎么回事?”挥开众人,一个箭步冲到窗口。
楼下的混乱场景清晰地映入他眼中,数十匹健马发疯般地在路上左冲右突,人群纷纷惊呼避让,看奔马的毛色和鞍辔,分明是他和扈从所骑。
好端端的,马怎么会受惊炸窝?
田诺松了一口气,桂枝的动作总算还不慢。
杨允武面沉如水,他素来爱马,这些马儿都是他在西南的马场精挑细选,想法设法运到吴地的,损失一匹都能叫他肉疼好几天。何况这许多一起出事?他立刻吩咐道:“留两个人随我去马厩看看,其余人都给我去追马。”至于田诺,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再管她。
一群人丢下田诺和负伤的两名黑甲卫,呼啦啦地离去,留下一地狼藉。田诺连忙去看两名黑甲卫伤势如何,还好都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她心中抱歉,惭愧道:“都是我连累了两位。”
一名黑甲卫道:“不关小娘子的事,是那姓杨的太过无礼。何况将军有令,护卫小娘子乃我等职责所在。”
另一人道:“此处已是是非之地,小娘子还是速速离去。”
田诺早有此念,万一杨允武杀个回马枪,有了防备,她可没办法叫人再惊一次他的马了。
三人匆匆下了楼,到一楼大厅,正要出门。蓦地,酒楼正门处,杨允武带着几个扈从大喇喇地出现,堵在门口,一脸戾气地道:“今天若找不到惊马之人,一个都别想走。”
众皆哗然。有认出杨允武的,胆战心惊,小声和旁边人说了,顿时不敢作声了。眼前这人,可是出了名的建业一霸!手下连人命都有过,却仗着元家与杨家之势,反诬被杀之人大逆不道。
田诺暗叫糟糕,没想到杨允武行事竟如此嚣张,这会儿再要退回三楼就太显眼了,只得混入人群中走一步看一步。她只盼桂枝躲得远远的,不要不知轻重一头撞了回来。
杨允武做了个手势,两个扈从走出,揪着酒楼的食客一个个盘问。
田诺的掌心满是汗水,心思百转,却始终找不到何时的脱身之策。若她一直走不脱,就算杨允武查不出惊马之事是何人所为,盘查到她,想起前事,绝不会放过她。
眼看盘问的人离她越来越近,田诺咬牙,正要示意两名黑甲卫设法冲出去。蓦地,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上空飘下:“杨郎君好大的阵仗,这是在做什么呢?”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大梁上倒挂着一人,极年轻的模样,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望着杨允武的方向似笑非笑。
这么多的人,竟无人发现大梁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人!
田诺一怔:云鸢?他不是跟着白雁归吗,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
杨允武的脸色一下子黑如锅底:“是你?”他竟是认得云鸢的。
云鸢咧嘴一笑:“是我。几日不见,杨郎君越发威风了。”
杨允武眼中戾气愈加深重,寒声道:“姓白的呢?”这两人近些日一直形影不离,一个在,另一个想必不会太远。
相较于他,云鸢却是异常轻松的模样,倒挂在梁上晃晃悠悠,声音也仿佛在晃晃悠悠:“我家郎君即将远行,特命我为老朋友送上厚礼,不知杨郎君可还满意?”
杨允武一怔,反应过来,随即大怒:“原来是你们干得好事!好,真是太好了!”他一挥手,身后几个扈从接到指示,快速地掩到酒店大堂的几根立柱旁,手足并用向上攀爬。
云鸢好整以暇,看着几人从立柱爬上横梁,再沿着横梁猫着腰向他扑来,哈哈一笑,双臂一振,如飞鸟翱翔,飘摇而过。杨允武等只觉头顶一道黑影“呼”的一下掠过,再看时,云鸢身形飘飘,已脱出包围,落到了大门外。爬上房梁的几个扈从扑了一个空,差点从梁上栽下来。
田诺身边,黑甲卫一脸欣羡,压低声音道:“好俊的轻身功夫!”
杨允武的脸色更差了,双目怒瞪云鸢,几欲喷出火来。
云鸢摇摇头,叹息道:“你的这些手下也忒不中用了。怪不得我家郎君说,竖子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不足为虑。”说到最后一段评价时,他还特意模仿白雁归的口气,语气冷淡,态度高傲,要多招人恨有多招人恨。
一席话一出,成功地将仇恨值全拉了过去。休说杨允武气得脸色铁青,他的那些扈从也个个气了个倒仰。杨允武连眼珠子都气红了,连连冷笑:“好,好,好个白某人!真是有志气!”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扈从们摩拳擦掌,发一声喊,如狼似虎,一齐向云鸢扑去。
云鸢一声长笑,足尖轻点,飞快地向江边跑去,后面跟了一长串的追兵,倒是颇为壮观。不一会儿,本来围住临江楼的杨允武一众全追了过去。
临江楼的危机自然解除了。楼中被困住的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开溜,只怕杨允武一众再杀个回马枪,再也不敢留在这里了。
人群渐渐散去,田诺立在原地,不由怔忡:在她被杨允武逼得走投无路,绝望之际,云鸢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把惊马的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还把这些人全部引开?
黑甲卫上前请示她道:“田小娘子,我们也换个地方?”
田诺点了点头,安静地跟在他们后面,心事重重。走到一半,她忽然调转方向,撒腿向江边跑去。
两名黑甲卫发现动静,忙叫道:“田小娘子!”却见她一晃眼,就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中。再要找她,哪里看得到人,两人不由面面相觑:这些该怎么向将军交代?
云鸢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只可能是
田诺却根本没法想这么多,她拼命地奔跑着,全身血液奔流,心脏怦怦乱跳,可她知道,她必须去,必须证实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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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越靠近江边,人流越少,她已能看到,前面,杨允武一帮人将云鸢逼到江边,团团围住。先前白雁归站在船头的那艘大船却已经扬帆起航,向对岸驶去。
白雁归竟真的就这样孤身一人走了?桂枝留给了她,云鸢也在这里,没有跟去。她不由有些茫然,竟不知是轻松还是怅惘。
江边,杨允武的人越逼越近,云鸢一步步后退,身后已是滔滔江水。田诺不由为云鸢担心起来。云鸢武艺高强她知道,可双拳难敌四手,他只有一个人,到底吃亏。何况,杨允武身后还有杨家和元家的权势依仗。
云鸢却毫无惧意,似乎还挑眉笑了笑,也不知他说了句什么,忽然,毫不犹豫地往江中纵身一跳。
田诺心头剧跳,差点失声呼出。蓦地一只手从身后绕过来,掩住她的口,另一只顺手将她一扯,躲到了一株大树后。
田诺大惊,下意识地要挣扎,桂枝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田诺立刻停下了动作,示意桂枝将她口上的手移走,急道:“云鸢他”
桂枝笑道:“小娘子不必担心云鸢,他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好着呢。”
田诺这才稍稍放心,惊讶问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桂枝道:“我依着小娘子的主意去马厩惊了马,还是觉得不妥,就赶到江边来向郎君讨主意。”
田诺怔住:“阿兄他知道了?他”难怪云鸢会突然出现,把惊马之事说成是白雁归送给杨允武的大礼,成功的拉走了仇恨值,原来一切都是白雁归安排好的。
桂枝告诉她:“郎君说这事他来处理,单独吩咐了云鸢,又嘱咐我负责小娘子的安全。”
田诺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只怕杨允武不会善罢甘休。”他们那些话把杨允武也得罪得太狠了,阿兄势弱,对方若是不肯干休,该如何是好。
桂枝不以为然:“郎君都杨帆远去了,他还能怎么着,难不成还能追”她的声音卡住了,江边,杨允武带着一堆扈从上了一艘大船,将原先在里面的人,除了船夫全赶了出来。江边一片鬼哭狼嚎,有船客试图与他们理论,扈从直接一脚将人踢进了江中。
四周人看着在水中载沉载浮的船客,骇得面无人色,却无一人敢下去救人。其它船只见势不对,纷纷起锚避开。
杨允武的行事还是如此霸道!
田诺五内如焚,抿了抿嘴,一把抓住桂枝:“你刚刚来找阿兄,有没有见到元将军?”只凭她自己,根本对付不了杨允武,现在她能求助的只有元锐了。
桂枝反应过来:“他应该回临江楼去了。”
田诺撒腿就往临江楼跑。桂枝忙拉住她:“小娘子莫急,郎君有言,叫你顾好自己就成。郎君做事素有成算,既命云鸢这么做,必有后手,你莫要担心。”
后手,什么后手?他身无常随,同行的都是无权无势的商人,对上杨允武还能有什么法子?若他有法子,在香雪山庄,也不会被欺负成那样。田诺的眼泪涌了上来,这一次,明明不关他的事,明明他能顺利离开的,都是因为她,若不是要救她,他根本不会陷入这样的危机。
她用力挣脱桂枝的手,一言不发,越跑越快。桂枝不敢强迫她,跟在她后面,小心地护着不让她被码头乱跑的人冲撞到。
耳边忽然响起年轻男子兴奋的呼声:“小娘子,你原来在这里!将军,将军,找到小娘子了。”
桂枝喜道:“小娘子,是元将军。”
田诺泪眼婆娑地看去,果然看见不远处,元锐大步走来,担心地看向她。
“将军,”因急速的奔跑,她气息紊乱,心跳极快,胸口仿佛要炸裂般,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冲过去哭求道,“求你救救我阿兄。”
元锐脚步停住,久久沉默。
田诺的心沉了下去,杨允武说元锐的那些话忽然浮上心头,“元锐是什么东西?休说是他的什么狗屁贵客,便是他得罪了我,我要教训,他也只有乖乖受着的份。”以杨允武欺善怕恶的性子,只怕他当真有把握拿捏元锐,有恃无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抱歉,”她艰难地道,“是我强人所难了。”元锐在元家身份低微,本就处境尴尬,她确实不该提这样的请求。眼泪却再忍不住,唰的一下流了下来。她不敢看元锐,反身要冲回江边:一定会有别的办法,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兄为她受过,因她遭殃!
手忽然被扯住,元锐的声音响起:“别慌,我们一起去。”
田诺吃惊地看向他,迟疑道:“你不怕”
元锐凝眉:“原来在白小娘子眼中,锐是胆小怕事之徒啊。”
田诺小脸微红,摇头否认:“没有的事。”
“没有就好。”元锐叹息,“瞧你,哭得跟个花脸猫似的。”
田诺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焦急道:“我们快去吧。”
赶到江边却见许多人都站在那里议论纷纷,还有几个被赶下船的客人在那边道:“老天有眼,真是报应!”
田诺也没注意,四处查看,试图找一艘船渡江。可惜经过杨允武刚刚一番折腾,原本停在码头的大大小小的船只都被吓走了。好不容易找到一艘船,船夫连连摇手:“不去不去,小娘子莫非不知,刚刚有艘船沉了吗?”
田诺心头一跳,失声道:“是谁的船?”
船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莫非还要为恶人可惜?”
田诺一怔:“哪个恶人!”
旁边有人凑过来道:“还不是刚刚抢人家船的那位,该,恶人自有天收!”
杨允武?田诺极目远眺,果然隐隐看到靠近江心处,一艘船已经没入一半,看船头桅杆上的帆布,正是杨允武先前所抢的那艘。江面水花扑腾,不时有人脑袋冒上冒下,似乎在呼救,只可惜先前杨允武抢船的行为着实惹了众怒,更招了惧怕,四周竟没有一艘船敢靠近。
田诺又是惊喜又是疑惑,这么巧?
桂枝悄悄道:“我就说小娘子不必担心。云鸢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在船底扎两个窟窿,不会让郎君吃亏的。”
田诺:“”云鸢以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十天后,建业城,乌鹊巷。
青石板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尽头,三级台阶往上,就是新漆的两扇黑漆大门,簇新的椒图衔环铜扣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轻轻一叩,便发出清越的敲门声。
“谁呀?”门内传来小丫头清脆的嗓子,带着轻快的笑意,叫人的心都跟着轻快起来。
“在下陶三,奉元将军之命前来送信。”门口的黑甲卫恭敬地道。
黑漆木门吱悠悠地打开,露出里面又黑又瘦的小丫头,正是桂枝。
陶三递过一卷封好的帛书。桂枝接过,顺口客气道:“陶将军进来喝口水?”
“不了不了。”陶三笑道:“在下军令在身,不便久留,桂枝姑娘不必客气。”
桂枝见他这么说,也不勉强,送走他后往里走去。
宅子不大,前后两进,小而精致,第一进做了会客的厅堂c饭厅c书房,第二进则是库房和起居处。两进之间有个小小的花园,正当姹紫嫣红,百花争艳之际。
这里是白雁归临走前在建业置下的宅子,原本就是打算接田诺一起过来住的,房间都已布置妥帖。现在出了变故,白雁归远走,田诺却有事要来建业,桂枝就带着她临时住到了这里。
此时,田诺正坐在花园中的秋千架上一边晃荡,一边发呆。
那日,杨允武到底没有轻易丧身江心,他抢的那艘船离岸不远便沉了,扈从中又有会水的,拼死将他救上了岸。只是到底灌了好几口江水,回去就大病一场。
杨家派人调查,果然在沉船底下发现好几个窟窿,大为震怒,将白雁归c云鸢以及那日被踢下水去侥幸未死的船客都列为嫌疑犯,四处缉拿。另一方面,白雁归却是杳无音讯,连个平安信都没有送回。
田诺担心不已,找元锐拿主意,元锐建议她找元如意出面。元如意是元家的继承人,也是杨家在郡守府最大的依仗,不管怎么说,杨家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田诺因此来了建业,却是不巧,元如意正好有事去了姑苏。她心忧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等他回来。
桂枝将帛书递给她。田诺打开看了一眼,顿时松了一口气气:“如意这两日便回来了。”总算没有到事情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来得及。
她低头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找元如意比较合适。忽然,“啪嗒”一声,一枚石子从院墙那边落下,骨碌碌一直滚到她脚下。田诺回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人。
第二枚c第三枚石子相继落下,田诺若有所思,只当没看到,足尖支地,慢悠悠地荡着秋千。
背后气呼呼的童音响起:“你怎么不理我?”
田诺眨了眨眼道:“你只扔石子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想和我说话呢。”
来人哑口无言,半晌,气鼓鼓地道:“谁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没良心。我听说你有事找我,连阿姐不高兴都顾不得了,一到家就巴巴地赶回来瞧你。”
田诺停下秋千,回头望去,就见院墙上探出一个小小的人影,头戴红锦镶玉虎头帽,项绕八宝璎珞黄金圈,一张脸儿如粉似玉,乌溜溜的一对眼儿正瞪大了看着她。
元如意回来了。算算时间,他当真是一来就赶过来看她了。
田诺心中暖融融的,柔声道:“我知道,如意,谢谢你了。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万死不辞。”
“谁要你万死不辞了。”元如意小脸红了红,面上却是一副不高兴的神气,“雁归兄的事长兄和我说了,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会和舅舅还有表哥说,不让他们乱来。”
田诺悬了十天的心终于放下,郑重谢过他,又歪着脑袋看他,好奇问道:“你爬墙做什么,不能好好地从正门进来吗?”
说到这里,元如意就一肚子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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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元如意粉团儿般的小脸皱成一团,气呼呼地道:“还不是为了那个蛮丫头,阿姐不许我过来,说要我多陪陪她。”
这话的信息量有点丰富,田诺诧异:“蛮丫头?大娘子要你多陪她?”
元如意点头,一脸愤愤:“前些日子我不是不在吗,父亲带我去了楚郡,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把那蛮丫头一起带了回来。”
田诺懂了,原来他说的是楚郡的韩小娘子。元慈有意为如意向韩小娘子求亲,现在人都带回来了,显然楚郡多半同意了吴郡的求亲,希望两个小的好好培养感情。
田诺默了默,开口劝他道:“韩小娘子远来是客,你多陪陪她是应该的。”
元如意嗤之以鼻:“那蛮丫头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动不动就拿鞭子和人说话,忒不讲理。我才不喜欢陪她玩。”
田诺道:“你总要尽地主之谊。”
元如意道:“你难得来一趟建业,我不也得尽尽地主之谊?阿姐委实太不讲道理,非说我俩要避嫌。我和你要避嫌,和那蛮丫头难道就不要避了?”
田诺又是一怔,啼笑皆非,勉强劝他道:“大娘子总是有她的道理。”他们现在彼此年龄还小,她自己虽不在意,但在这个号称“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时代,既然他家人忌讳,那就确实不宜太过亲近。
元如意顿时怒了:“有屁个道理!我俩有什么好避嫌的?明明是我和你先认识的!我想来就来,想”话说到一半,他回头张望了下,忽然消了音,小脑袋从墙头缩了下去,闷闷的声音隔墙传入,“别说我来过。”
田诺忍俊不禁:这家伙,嘴上逞强,其实还是心虚得很嘛。
这会儿,她也听到了门外的声响。很快,桂枝领进来一个神情严肃c容貌陌生的妇人。
那妇人一双大脚,梳着漆黑油光的纂儿,穿一件暗青色的绸布袄子,左腕上一个指头粗的赤金镯子若隐若现,背后还跟着一个才留头的抱着木匣子的小丫头。说是主人,打扮不像;说是奴仆,气派却大得很。
妇人环视一圈,目光落到田诺面上,缓缓开口道:“白小娘子?”
田诺道:“你是?”
妇人屈身行了一礼,一板一眼地道:“我是大娘子身边的徐妈妈,奉大娘子之命,特意请小娘子见一面。”
田诺想到刚刚心虚溜走的元如意,心知对方多半当真是大娘子元如珠的身边人。元如意溜得这么快,看来对这个长姐还是心存畏惧的。不过,大娘子元如珠在元家地位超然,素来目下无尘,怎么忽然要见她?
田诺心中掠过疑惑。
徐妈妈却不容她拖延,催促道:“白小娘子,我们这就走吧。”
田诺没有动。
徐妈妈唇边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小娘子在怕什么?你放心,我家娘子又不会吃人。”
田诺问:“元大娘子既然想见我,为什么自己不来?”
徐妈妈一怔,似乎没料到她竟会这么说,看了她一眼,冷笑道:“白小娘子好大的架子,我家娘子是何等身份”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剩下的话吞了回去,转而道,“如今是白小娘子有求于人,三郎君如今年岁尚小,令兄之事,找他可没什么用。”
她的意思是?田诺心头一震,吃惊地看向徐妈妈。徐妈妈面无表情地道:“小娘子可考虑清楚了?”
田诺深吸一口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点头应下。
桂枝要跟上,徐妈妈阻拦道:“我家娘子只见白小娘子一人。”桂枝刚想反对,田诺冲她摇了摇手。以元如珠在元家的地位,要对付她,不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小巷外停着一辆青帷华盖珠缨车,两侧珠帘低垂,隐隐看到车中人影娉婷。徐妈妈扶田诺上了车,缭绕檀香中,里面的人正一手支颐,凝望着窗外。田诺一眼看去,只看到一件灰扑扑的宽大布袍,半张雪白的脸儿,以及托在脸下的纤白玉手。
少女身上除了腕上的一串佛珠,没有半点装饰,似乎丝毫没有元家唯一嫡女该有的气派,却叫田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徐妈妈刻板的声音也轻柔了五分:“娘子,白小娘子应约前来。”
闻言,少女缓缓转过头来,田诺一眼看到,顿时呆住。
眼前的小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眉如翠羽c肌如白雪,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偏偏毫不修饰,只穿一身灰扑扑的宽大袍子,随意系一根青黑丝绦,却难掩天生容光,姿容绝世。
元家大娘子如珠,竟是如此美丽的一位绝代佳人,怎么从前从未听人提起过她的容色?她在元家听到的,全是这位小娘子脾气古怪,性子倨傲,不敬继母。
元如珠的目光落到田诺面上,田诺这才发现她的瞳色近乎烟灰色,看着极淡,却是清澈异常。她抬手做了个手势,徐妈妈恭敬地行了一礼,默默退到角落,顺手掩好车门。
“坐。”元如珠对田诺示意。
田诺这才从美色中回过神来,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元如珠打量了她片刻,微笑道:“白小娘子勿怪,我腿脚不便,不能行礼,失礼之处还请海涵。”笑容温和,态度有礼,哪有丝毫传说中的孤僻乖张。
田诺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了,下意识地瞟了眼元如珠的双腿位置。上面盖着一张素色的毯子,完全挡住了她双腿的模样。
这么美丽的姑娘,身份尊贵,家世显赫,竟是个不良于行的!难怪元家的人很少谈论元如珠的事,她不去恽夫人处请安,元慈也不责怪她,也难怪徐妈妈非要她出来见对方。
田诺的心中顿时充满了遗憾和同情。美人有憾,总是分外令人不忍。
田诺对元如珠行了一礼,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开口问道:“不知大娘子找民女何事?”
元如珠含笑道:“如意天天都在念叨白家的小娘子,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不来看看,究竟是谁,能叫我弟弟如此倾心。”
田诺:“”哭笑不得地道,“大娘子,我和三郎君年岁都还小。”用“倾心”这种词实在不太妥当。
元如珠道:“白小娘子却比如意懂事许多,一点儿都不像刚刚七岁的模样。我听说,白小娘子当初是得了神仙指点,才突然明白过来?”
田诺心里一个咯噔:元如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她实在无法解释原本的傻姑娘怎么就忽然恢复了神智,想到古人迷信,这才托辞神仙托梦,可要细细追究,却是经不起推敲的。
元如珠见小姑娘圆睁着双眼,懵懵懂懂的模样,忽然就笑了起来:“今日一见,白小娘子如此可人,难怪我那个傻弟弟念念不忘。”竟是和恽夫人一样,没有深问。
田诺心中越发觉得奇怪,诧异道:“大娘子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元如珠一手托腮,含笑而道,“我是希望白小娘子能允诺我,从此远离如意。”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只是提出“今天晚饭不想吃烧鸡”一样简单。
田诺一愣,没有说话。
元如珠也不在意,悠然道:“作为回报,令兄的危机我会解决;小娘子以后只要在吴郡一日,我也会庇佑小娘子的安全。”
条件听着倒是优厚,可为什么?田诺迟疑:“如意若要来寻我”
“有我在,他不会有机会。”元如珠的声音依旧又轻又柔,神情舒缓,不紧不慢,“小娘子只需管自己做不做得到。”见田诺没有马上回答,她目光闪了闪,“小娘子总不希望如意与韩家的婚事因你起波折吧?”
田诺眨了眨眼,一脸茫然:“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她终于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小说中最经典最熟悉的棒打“鸳鸯”的桥段啊!大娘子这一手,分明是想用好处砸她,让她同意和如意“分手”。只不过,她和元如意都才七岁,还曾和元锐议过亲,离“鸳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更谈不上“分手”,元如珠也太急着防患于未然了。
元如珠望着她天真懵懂的模样,轻叹:“我自然信得过白小娘子,可韩家怎么想,却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田诺道:“所以?”
“所以”元如珠也学着她的样子眨了眨眼,竟是分外俏皮,“我做姐姐的不能不为如意考虑,白小娘子能不能答应我的请求?”
真美!田诺顿时被元如珠的模样晃花了眼,点头正色道:“漂亮姐姐的话我总是听的,你又不会害如意。何况还能帮阿兄的忙。”
元如珠怔了怔,眉眼染上笑意:“怪不得如意喜欢你,这小嘴甜的,我都恨不得把你抱回去养。”还够机灵,不忘敲定帮她阿兄的事。
田诺拒绝,认真地告诉她道:“不行,我这个人无趣得很,等你把我抱回去养就会嫌弃我了。”
元如珠被她逗乐了:“你怎么就无趣了?”
田诺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无趣就是无趣,比如现在,我就不想和漂亮姐姐讨论这个问题,只想知道如果我答应你的要求,漂亮姐姐该怎么保证我阿兄的安全?”
元如珠微微一笑,这小娘子果然有意思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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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檀香袅袅,珠帘摇曳,目送田诺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元如珠缓缓阖目。
徐妈妈轻手轻脚地上前,一边帮她捏背,一边低声问道:“大娘子,既然知道有人要拿三郎君对白家小娘子的感情做文章,对三郎君不利,何不绝了这个后患?”
元如珠声音冷下:“你有把握不留痕迹?如意本就被那贱人哄得和我疏远了,若是再被那贱人拿到把柄,只怕更要令他和我离心。”这一刻,她再不复和田诺说话时的模样,神情冷厉,戾气十足。
徐妈妈道:“三郎君只是年纪小,不懂您的苦心,也不明白那贱人的狼子野心。”
元如珠冷哼:“如意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那贱人惯会收拢人心,除非她诡计得逞,否则如意只怕一辈子都明白不过来。”
徐妈妈道:“总要您慢慢教,教了,三郎君才会懂。”
“教?如今我一和他说话,他就恨不得掩耳远去。”元如珠苦笑,面上忽然就现出疲倦之色,“罢了罢了,谁让我是他的姐姐呢,就算他一辈子不明白我,我也总要为他打算的。”
“这世上,也只有您是一心为他了。”徐妈妈叹道,“只是,您既不想动白家小娘子,那特意来这一趟看她”
元如珠纤细的手指轻轻拈动腕上的佛珠,神情平静下来:“一是为了如意,二是因为她那个族兄。”
徐妈妈不明白。
“她那个族兄不是个简单的。”
徐妈妈怔住:“大娘子何出此言?”
元如珠道:“昨日我接到淮扬来信,杨十彻底完了。”
徐妈妈“啊”了一声:“怎么可能?老太君对十郎君向来纵容。”
“那又如何?”元如珠嗤道,“三表哥可是得到了大舅舅和二舅舅两人的支持,还拿到了杨十的把柄。”
徐妈妈呆了呆:“和白小娘子的族兄有何相干?”
元如珠道:“三表哥发难前,有人看到他和那位白郎君碰过面。”
徐妈妈呐呐:“也许是巧合。”
元如珠眼睑低垂,嗤道:“天下岂有那么巧的事?这位白郎君刚把杨十得罪狠了,居然就敢跑到淮扬,还去见了杨三,偏偏没过几天,杨三就把杨十掀下了马。这之后,我那位三表兄就给我写了信,要我照拂这位白家的小娘子。”
徐妈妈倒抽一口凉气:“杨三郎君得势,竟果然有白家郎君的手笔?”
元如珠道:“且看着吧,那位绝不能小看。”
青帷华盖珠缨车缓缓驶出,少女如珠落玉盘的动听声音渐渐消失,与一辆乌木青毡马车相擦而过。
马车中,儒生打扮的白胖圆润少年探出身来,痴痴望着远去的车影,喃喃自语:“这是谁家的小娘子?”余香袅袅,如斯动人。
“郎君,这里就是乌鹊巷了!”小书童惜墨欢快的声音响起,没有留意到自家郎君的失神,叽叽喳喳地道,“白郎君的妹子会不会不在?”
“不会,”蒋浩卿从美人余香中回过神来,毫不迟疑地道,“雁归既然说了她在,那就必然会在。”
惜墨好奇道:“也不知白郎君没事跑到淮扬去做什么?”
蒋浩卿一脸信任:“他去自然有他的道理。”
惜墨早知自家郎君会是这个态度,又转了话题:“也不知他给白小娘子带了什么,巴巴地要郎君赶早代他送来。”
蒋浩卿道:“雁归不在,他的妹妹我原该多照顾些。便是不代他送东西,也得早些来瞧瞧。”顿了顿,又轻声嘀咕道,“也不知刚刚车中的小娘子,白家妹妹认不认识?”
春去秋来,时光易过,匆匆两年逝去。新的一年又将到。
建业城,乌鹊巷,白宅。
四周的一片热闹喧嚣声中,这处小小的宅院显得格外宁静。
桂枝将带来的行李全部归整好,回头见田诺连行路披的斗篷都未脱,站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引着青花瓷大缸中的乌龟。小姑娘过了年便九岁了,身量越发抽长,原本有些枯黄的头发丰厚了许多,梳成两个丫髻,一张略带婴儿肥的面上,眉如黛画,眼若清泉,粉面朱唇,越发标致。
时值隆冬,两只乌龟缩在缸底,动也不动,她却极有耐心,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水花。
桂枝无奈:“你又欺负它们了,仔细别冻着手,好歹让它安安稳稳过个冬吧。”说也奇怪,两年过去,桂枝竟依旧是十二三岁女童的模样,仿佛岁月在她的身上凝固住了一般。
田诺抬起头,冲着桂枝甜蜜蜜地笑:“我就看看它是活的还是死的。”缸底的两只乌龟还是白雁归两年前从淮扬捎回的礼物之一,田诺哪会养这个,丢给了桂枝。哪知十项全能的桂枝也有短板,压根儿就不会养动物,还是蒋浩卿看不过,送来了这个青花瓷山水画大缸,又找人问了乌龟该怎么喂食,好歹没把它们养死。
此后,田诺每次来乌鹊巷这边的宅子,第一件事就是关心这两只乌龟是不是活得好好的。
桂枝道:“人家正在睡大觉呢。”
田诺也知道乌龟是要冬眠的,讪讪缩了手,桂枝取出一方帕子帮她擦手,一边叹道:“小娘子,今年过年,只有我俩和它俩一起过了。”平时这边请了一对老夫妇看房子喂乌龟,可过年的时候,老夫妇也要回家。
田诺眨了眨眼:“怎么听你一说,这么凄凉?”
桂枝道:“过了年小娘子就该脱孝了,明年就不用这样了。”
田诺笑了笑没说话。两年来,她绝大多数时候都住在白家村,陆先生夫妇和白九公怜她孤苦,都邀请过她一起过年,她统统以身上有孝不方便为由推掉了,今年更是索性躲到了乌鹊巷的宅子。等到明年,即使她脱了孝,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过年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她一个外人,纵然强行去别人家过年,亦是格格不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抱期待。毕竟,她最想团聚的那两个人,大概永远都不能相见了。
她忍不住习惯性地抚上左腕上的雨花石珠。
早在一年多前,她就将白家族学的书简整理出来。后来,白九公将她荐给了府学的韩教谕,韩教谕正为书简管理的麻烦低效头疼,当下大喜,将她请到府学的藏书楼帮忙整理。
府学几乎是整个吴郡藏书最丰富之处,可田诺阅遍所有的书简,还是找不到关于雨花石珠的只言片语。偶尔午夜梦回,她几乎要以为当年的那场梦境不过是她思念父母太过,产生的臆想。
可她不想放弃,她若是放弃了,她便不知自己这两年的苦苦坚持与寻觅究竟有何意义了。
除此之外,日子过得倒是意外得舒适自由。
白雁归不在,每个月却依旧准时将他在外赚得的钱财寄送回来供她花销,她还有元家报恩送的资产,有陆先生夫妇与白九公的爱护,有元家与蒋家的庇护与震慑,几乎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而,终究不是没有遗憾的。每每想到远走的白雁归,她不由怅然:时光是最好的滤镜,当年的争执c负气c吵闹都已淡去,唯有最后他命云鸢引开杨允武,引火上身的决绝,以及远去的商船上,那个孤单的背影尤为清晰。
他纵有种种不近人情之处,总是一心念着她,护着她的。
这些年,他周游天下,始终没有回来,偶尔会有他所经之处的当地特产,经过千山万水,最后送到她手中。他没有给她写过信,却会用画笔在绢帛上画下他见过的山水风景,辗转千里,送到她面前。
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当年她对他说的那些话太狠,他才始终不肯回来。可她知道,若是重来一次,那些话她还是会说,她永远无法忍受任人摆布的人生。
直到半年前,变故骤起。
衍帝驾崩,年仅八岁的幼帝继位。大丞相周弼勾结阉竖,把持朝政,迫害异己,削弱藩镇,一时朝政动荡,人心不安。
先帝胞弟赵王纠结燕王c中山王c河间王c晋王,以“清君侧”之命趁机谋反,意图篡位。天下诸侯,浑水摸鱼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沆瀣一气者有之,天下顿时大乱。朝廷军队节节败退,周弼迫不得已,以幼帝之名下诏号召各地“勤王”。
很快,以齐郡郡守郭畅为首的各地豪强闻风而动,招兵买马,进京勤王。整个京畿一片都打成了一锅粥。
吴郡按兵不动,封郡自保,尚且有“和平”二字可言。过了江,形势却一天比一天坏,狼烟四起,战火连绵。邮路断绝,音讯不通,她已有五个多月没有收到过白雁归的消息了。她心中焦急,曾托了元锐和蒋浩卿帮忙打听白雁归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
直到这时,田诺才有些后悔:也不知道他在北地是否平安?若是她不赌一口气,早些请求他回来,他是不是不会陷入这样的险境?
轻抚着雨花石珠的手指向一边滑去,落到相连的素银链子上。链子还是当年白雁归送她的那条,表面已经发黑了,她曾经想换,却每每想起那天深夜他帮她戴上手链的模样,终究没能下得了决心。这是阿兄的一片心意。
桂枝见她又在发呆,知道她的心事,劝她道:“你别担心,白郎君吉人自有天相,何况还有云鸢陪在他身边,他们肯定不会有事的。”
田诺“嗯”了一声,这话桂枝已经劝过自己无数遍,可距离她第一次这么说时已经过去了五个月,那两人依旧杳无音讯。
桂枝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打起精神劝她道:“小娘子,闷在家中无趣,要不你和我一道去购置年货吧?”
田诺也觉得自己需要做些别的事分散一下注意力,点了点头:“好。”
集市离乌鹊巷不远,两人索性步行前去。一到集市便发现到处熙熙攘攘,各家各户都在忙着采购年货。桂枝兴致勃勃,桃符c年画c布匹c三牲c干果用她的话说,就算只有两个人,过年也不能马虎。
不能马虎的结果就是,两人还没走几家,手上就快拿不下了。桂枝塞了一把干枣给田诺,嘱咐她坐在路边看好东西,自己去车马行雇车去。
田诺乖乖应下,边吃枣子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她忽地怔住了,汹涌人潮之后,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容在众人的簇拥中一闪而过。她蓦地跳了起来,手中的干枣洒了一地也不知,追过去大声叫道:“阿兄,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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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田诺动作灵活地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可集市上的人实在太多,等她好不容易到了对面,哪里还有刚刚看到的人的影子?
她游目四顾,再也看不到对方踪迹,几乎要以为刚刚是自己眼花了。可不是吗,刚刚那人,锦衣裘帽,前呼后拥,一看就是哪家的贵人,怎么可能是白雁归?
她失望地回到原地,桂枝不知何时回来了,见不到她,正急得团团转。见她回来,抓住她“唉呀”一声,焦急道:“小娘子,你刚刚去哪里了?我还以为”她跺了跺脚,懊恼地道,“都是我的错,我再不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
田诺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安慰桂枝道:“别担心,我没事。”
“没事?”桂枝一脸后怕,“你知不知道,我一回来,发现你人也不见了,东西也丢了,差点魂都吓飞了。”
东西?田诺一怔,这才发现刚刚买的一堆年货果然统统不翼而飞了,不由汗颜道:“都是我不好,刚刚跑开了。”顿了顿,忍不住拉着桂枝道,“桂枝,我刚刚好像看到阿兄了。”
桂枝愣了愣:“郎君就算回来,也不会来集市吧?”
这倒也是,所以,还是她眼花了吧。田诺黯然。
桂枝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忍多责,柔声道:“人没事就好。东西丢了,我们再买就是。”
等到重新买好年货已近黄昏,两人懒得回家开伙,索性找了一家酒楼随意对付了一顿,这才上了桂枝雇来的骡车,带着一车的年货满载而归。
快到巷口时见到一辆双马拉的乌轮华盖车疾驰而去,田诺和桂枝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这附近可从没见过这样华贵的车。
骡车很快在乌鹊巷口停下,桂枝动作利落地跳下床,忽然“咦”了一声:“小娘子你看。”田诺依言看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前方灯火通明,从来昏暗的巷道每隔几步便挂了一盏羊皮灯,将短短一百尺不到的路照得纤毫毕现。
巷道不知被谁打扫过了,干干净净,地上洒过的水尚未全干。巷道尽头的白宅,大门半敞,门头上,高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显得分外喜庆。
桂枝奇怪道:“难道是蒋郎君或者是元将军知道我们来这里了?那也不对啊”那两人就不是这么讲究的人。
田诺心里隐隐生起一个猜测,蓦地跳下车,飞快地往宅中跑去。桂枝一句话没说完,忙叫道:“小娘子慢些,仔细摔。”田诺已冲进了宅院。
第一进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倒是书房中多了些箱笼,堆得整整齐齐的。庭院宅子同样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抄手游廊的灯全部点亮了起来,照得如同白昼。田诺心跳越来越快,脚步不停,直接拐向游廊往第二进而去。
她看到了一个背影。锦衣裘帽,身姿挺拔,负手立在养着乌龟的青花瓷大缸边低头而看。大概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回过身来,目光遥遥投来,浅淡的唇勾起一丝笑意,唤道:“诺诺。”
晕黄的灯光落到他身上,勾勒出熟悉的乌眉星目c俊逸面容。十六岁的少年,个子比两年前高了不少,眉眼间添了风霜之色,容色却是比从前更为逼人。
他回来了!平安地,完好无缺的站在了她面前。
巨大的喜悦充斥内心,整整半年的担忧烟消云散,田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情不自禁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一叠声地喊道:“阿兄,阿兄”
两年的隔阂c曾经的争执,在她毫不掩饰的亲昵与欢喜下荡然无存。
白雁归猝不及防,被她柔软的小手紧紧缠绕住,身子僵住,半晌,他有些不稳的声音响起:“快放开,成何体统!”
田诺心中欢喜,才不在乎他的冷言冷语,含泪带笑地道:“我们是兄妹,这有什么关系?”一直悬在心上的大石落了下来,若不是怕把人吓到,她兴奋得恨不得亲他一口。
白雁归咬牙:“放开!”
田诺到底还是有些怵他的,见他别扭,嘟了嘟嘴,松开了他,看他一眼,蓦地大奇:“阿兄,你怎么脸都红了?”
白雁归狼狈地扭过脸去:“你看错了。”
是吗?田诺眨了眨眼,也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白雁归怎么可能脸红?她心中实在欢喜得很,自然不想揪着这点小事不放,拉着他的袖子笑眯眯地问:“阿兄,这半年来在外面过得可好?你回来怎么不先说一声?我刚刚在市集好像看到你了,是不是你啊?”
一连串的问题接连冒出,女孩清脆的声音仿佛百灵鸟般动听。白雁归低头看她,一颗心如泡温水,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容我喝口水和你慢慢说?”
田诺反应过来:“我去给你煮茶。”
“别忙,”白雁归叫住她,低声道,“让阿兄好好看看你。”
田诺乖顺地站住,笑嘻嘻地向他比划:“阿兄,我有没有长高些?”
他柔和了眉眼,目光沉沉落到她身上。
大概是刚刚外出的缘故,她打扮得格外正式,穿一件雪青色暗花掐腰腰大袖袄,下配月白曳地素面裙,外罩鸭蛋青兔皮内里出风毛斗篷。斗篷的风帽因她刚刚的奔跑已经掉落一半,露出略有些凌乱的两个丫髻。抬头仰望着他的小脸白如初雪,红若朝霞,如画的秀眉下,一对乌溜溜的明眸闪闪发亮。
他轻声答道:“嗯,长高了,也漂亮了。”他不由露出复杂与怀念之色。
前世,她从死牢中救出他,将他送出吴地正是九岁的时候。大概是生活环境的不同,那时年纪小小的她便是端庄稳重,温柔可人;而这一世,她却要更为活泼动人,神采飞扬。
一时间,他竟觉得这样的诺诺更是叫人移不开眼。只是他上下打量她,眉头微皱:“阿兄送回来的银子不够吗,怎么一点首饰都没有?”
“够的,”田诺不以为意地道,“我就是嫌戴着那些麻烦。”这两年,她一心扑在整理书简上,除了在家就是在藏书楼,打扮得再漂亮也是白瞎。她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心了。
白雁归抿了抿唇,忽然唤道:“花树!”一个中等个子,娃娃脸的青年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白雁归道:“把雕有松溪图的箱笼中那个绿色匣子拿来。”青年男子应声而去。
田诺好奇:“你又换了随从吗?云鸢呢?”
白雁归答:“他留在北方帮我处理一些事,花树是他师弟,性子还算沉稳。”
不一会儿,花树果然取了一个巴掌大的绿色锦匣过来,白雁归接在手中,将手中的锦匣递给她道:“喏,给你的礼物。”见她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模样,提醒道,“你不打开看看?”
她打开锦匣,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顿时被吸引住了。
锦匣中是一支雕琢精美的碧玉如意流云梳,碧色如洗,玉质剔透,田诺拿起把玩,只觉爱不释手,高高兴兴地谢过了白雁归。
白雁归道:“你喜欢便好。”看了眼她,又道,“你头发都乱了,阿兄帮你梳头?”
啥?田诺神情僵住,蓦地想起当年他帮她梳头时的惨烈,一个哆嗦,干巴巴地笑道:“不,不用了吧,让桂枝来就可以了。阿兄你赶路也该累了,先去歇息,喝杯茶。”
白雁归黯然:“诺诺是嫌弃阿兄的手艺?”
田诺摇头:“没有没有。”
白雁归道:“那诺诺还在因当年的事气恼阿兄?”
“没有没有。”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气性?
白雁归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田诺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想到他素来的固执,以及远道而回的艰辛,还有这实在招她喜欢的礼物,犹豫起来,要不要咬咬牙答应他算了?不就是多梳几次头吗?她忍!
“阿兄”她苦着脸正要答应他,他忽然开口道:“诺诺既然不愿,那就算了。”
咦咦咦,她没听错吧,他居然会主动让步?田诺意外,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白雁归神情温和,不见丝毫不悦。
田诺松了口气,合上锦匣,忽然反应过来:“这么冷的天,我俩干嘛要站在外面说话?”在外面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她捧着锦匣的手都有些冻红了,眉眼间却是笑意盈盈,格外动人。
白雁归眼中蕴上一丝笑意:“诺诺陪我进去喝杯茶吧。”
田诺自然没有意见,正要应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随即桂枝的惊呼声响起,却只到一半,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田诺惊疑,就听墙头“扑通”一声,一人匆匆从墙头跳入,正是桂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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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出了什么事,好好的大门不走,居然要翻墙进来?
桂枝神情焦急地道:“小娘子,你快躲一躲吧。”一转眼看到白雁归,明显松了一口气,又惊又喜地道,“郎君回来啦!太好了!”
白雁归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桂枝道:“外面来了群奇怪的小丫头,瞧着来者不善。”
怎么个奇怪法?田诺心中好奇,可她素来不是惹事的性子,想到桂枝的建议,觉得还是听从为妙。她好脾气地说了声:“那我就躲一躲吧。”往后走去。
白雁归伸手拉住她。
“阿兄?”她惊诧。
白雁归抬起手,慢条斯理地帮她将落下一半的兜帽重新拉好,这才问道:“想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没有没有。”田诺摇头,她既怕麻烦又惜命,再好奇也能克制住自己。
白雁归见她一副口不应心的样子,唇角微勾道:“想去就去。”
田诺眼睛一亮:“我可以去?”
“当然。”他的诺诺不需畏首畏尾。
他既这样说了,她胆气顿壮,本已偃旗息鼓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起来:“我想去。”
两人走到前院,但见大门洞开,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两队铁甲银盔,背负刀弓的小姑娘雄赳赳c气昂昂地鱼贯而入,垂手分立两边。那些小姑娘大的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小一点的才八九岁的模样,一个个稚气未脱,偏偏表情严肃,挺胸昂首,看上去又神气又可爱。
田诺看得有趣:也不知谁家这么大手笔,舍得训练这样一支女娃娃兵。这可是既费钱又不讨好的。
一共进来了大概二十多个小姑娘后,得得的马蹄声响起,随即,一匹不到一人高的枣红色小马出现在巷道中,马上坐着一个穿着大红骑装的小女孩子,如裹着一团火焰,轻巧地越过门前的几级台阶,落到院中。
田诺饶有兴味地打量对方。
小女孩子大概八c九岁的模样,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一身装束几乎闪瞎人眼:发束金环,耳坠碧玺,脖子上一串莹润的明珠个个有小指头般大,价值不菲,打扮得华贵之极。最绝的是,她穿戴得如此随意混乱,非但不见掉价,反而别有一种肆意张扬的美。
枣红小马踱了几步,在田诺面前停下,小女孩子马鞭一点,下巴微扬,傲然问道:“你就是元如意天天挂在嘴上的那个白诺?”
田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白诺就是自己,讶道:“你是?”
小女孩不答,趾高气昂地问道:“元如意呢,你把他藏哪里了?”
田诺挑了挑眉,这倒是有趣了。自从她和元如珠达成协议后,这两年时间,也不知是不是元如珠暗中设法,她果真再没见过元如意来找她。这个小姑娘是何方神圣,听口气与元如意极为熟稔,居然跑到她门上来找元如意?
她心中一动,微微一笑道:“韩小娘子,你到我这里来找元三郎君,那可是找错地方了。”
小女孩子愣住:“你知道我是谁?”
田诺便知自己猜测没错,悠然道:“除了楚郡的韩小娘子,又有谁有这等威风?”八c九岁的年纪,好武,家世不凡,又和如意有关,除了韩小娘子又会有谁?
韩小娘子冷哼道:“算你聪明。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识相点,不赶快把元如意交出来?别想着帮他躲我。”
田诺道:“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韩小娘子压根儿不信她:“哼,元如意那厮惯会巧言骗人,你和他一伙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以为我会信你?”
田诺道:“你要不信我也没法子。”
“怎么会没法子?”韩小娘子冷笑,抬头扫过眼前的宅院,厉声道,“交不出人,就给我搜!”
那群戎装的小姑娘立刻脆生生地应下,不由分说要往里闯去。
田诺眼皮一跳,叫道:“且慢!”
韩小娘子斜睨她:“怎么,打算把人交出来了?”
田诺皱眉:“韩小娘子,这里是我的家。”
韩小娘子蛮不讲理地道:“那又如何?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家,我要搜,谁敢拦我。”她鞭子虚挥一下,发出尖锐的声响,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田诺再好的脾气也被她惹怒了,一扬眉,正要说话,白雁归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轻言慢语地道:“诺诺,和这种听不懂人话的东西废话什么?”
他神情清冷,语气淡淡,仿佛在说“一加一等于二”一般理所当然。
田诺佩服地看向白雁归,阿兄到底是读书人,这话说得,骂人不吐脏字,可真是毒啊。
“你!”韩小娘子几曾被人这般当面奚落过,顿时气得发昏,急怒之下,扬鞭就向白雁归田诺二人抽来。
白雁归神情微冷,顺手将田诺拉到身后护住。冰冷的目光掠过韩小娘子,韩小娘子心头一惊,即使在盛怒之中,也不由感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手中的马鞭速度却已来不及缓下。一边的桂枝跨前一步,出手如电,一把捏住鞭梢用力一扯。
韩小娘子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鞭子几欲脱手飞出。她高傲惯了,哪肯认输,死死抓住鞭子不放,却哪敌得过桂枝的力量,连身子都被拽得不稳,竟是连鞭带人一齐被扯下了马。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她重重砸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圆润的下巴狠狠磕在地面,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韩小娘子长到八岁,父母宠爱,长辈呵护,下人奉承,向来顺风顺水,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她不由又羞又恼,红着眼抬起头,目眦欲裂地道:“给我好好教训他们!”
陪她一起过来的戎装小姑娘们已被刚刚的变故惊呆,闻言如梦方醒,齐齐应下。但听铮铮之声连绵不绝,银刀出鞘,耀目生辉。
桂枝将手中夺来的马鞭丢到地上,诚恳劝道:“小娘子们还是不要玩这么危险的兵器,仔细伤了手。”
那些小姑娘哪肯听她的,发一声喊,刀兵列阵,齐齐向几人砍下。
白雁归神情愈冷,轻轻一击掌。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条黑影蓦地出现,旋风般扫过。随叮铃当啷之声不绝于耳,每个小姑娘都觉得手腕一疼,手中兵器不受控制地坠落在地,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她们竟是连人都未看清,就失了兵器。
黑影停留在白雁归身后,垂手恭立,赫然是娃娃脸的花树。
韩小娘子的脸都青了,气得浑身都在哆嗦:“你们敢,你们竟敢”
白雁归连眼角都没有扫她一下,回头对田诺道:“热闹既已瞧完,诺诺先回去喝茶可好?这里交给阿兄。”
田诺点点头,想了想,望向韩小娘子正色道:“韩小娘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韩小娘子一愣,有些转不过弯来:“什么?”
田诺一脸为对方好的表情,苦口婆心地道,“好好的小娘子,以后千万莫要拿鼻孔看人了,丑,真的太丑了。”
白雁归淡淡补刀:“她不拿鼻孔看人也够丑的。”
韩小娘子双眼一翻,一口气上不来,气晕了过去。
小姑娘们抬着气晕过去的韩小娘子灰溜溜地铩羽而归。田诺这才露出愁容:“她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白雁归道:“现在知道怕了?”
田诺苦恼地道:“怕也没用,韩小娘子忒不讲理,即使刚刚我们退让了,她也未必会轻易放过我。”
白雁归道:“诺诺明白这个道理便好。不必担心,这事有人处理。”
田诺不明白,白雁归也不多解释,对花树使了个眼色。花树捡起一颗石子随手一弹,石子激射而出,从厢房半开的窗穿入。
里面“唉哟”一声,有人跳了出来,抱着头嚷道:“你们下手也忒狠了些。”
田诺愣住:“如意,你这么在这里?”韩小娘子来找他,竟不是无的放矢。
大了两岁的元如意嘿嘿笑着,挥了挥手道:“傻妮,好久不见!”
田诺扶额:“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那不是被蛮丫头追得走投无路了吗?”元如意小声咕哝了一句,现出委屈之色,“你们俩也太不仗义了,回了建业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把不把我当朋友?”
他们本就是做不成朋友的。田诺默了默,问道:“你来我这里你阿姐知不知道?”
元如意一愣,敏感地问:“她来找过你?”
田诺不语。
元如意顿时跳了起来:“她什么都要管,这也不许我做,那也不许我做,脑子里只有吴郡的继承权!继承权阿爹愿意给谁就给谁,要她操心!难怪我每次要去白家村看你都会横生枝节,原来是她在捣鬼。”
田诺:“”元如意在这方面简直敏感得可怕。不过她也并不想为元如珠说话,某方面,元如珠和从前的白雁归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打着为对方好的名义,行干涉之实。
某个被她腹诽的人握了握她的小手,眉头微皱道:“有话进去再说。”小丫头的手都冻得冰冰凉了。
三人进了暖融融的厅堂。热浪夹杂着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元如意鼻子嗅了嗅,提要求道:“能不能把檀香换掉?”
田诺撇嘴:“就你多事。”
元如意不以为忤,笑嘻嘻地道:“好傻妮,你就同情我一下吧,我一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到阿姐冷冰冰地训斥我的表情。我都要被她搞疯了。”
田诺无语,到底不忍心,吩咐桂枝把香换了。
红泥小火炉上咕嘟嘟地煮着茶,茶香四溢。白雁归正眼也不看元如意一下,将面前的食盒打开,推到田诺面前道:“看看喜不喜欢。”
酥脆的蟹壳黄,软糯的小米糕,暗红色的红枣糕,花朵状的玫瑰酥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田诺拈起一枚玫瑰酥,目光落到背面的标记上,微微挑眉:“玉桂芳的点心?”
白雁归点头:“我记得你挺喜欢吃的。”
田诺有些诧异:玉桂芳的点心素来受欢迎,每次都要提前排队大半个时辰才能买到。她虽久仰其名,但一来几乎都住在白家村,离得实在远;二来不爱排队,并没有吃过玉桂芳的点心,何来喜欢之说?
白雁归并不解释,只道:“尝尝看怎么样。”
田诺小小地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赞道:“好吃!”又酥又甜,入口即化,口感细腻,不愧是要排队才能买到的老字号。
白雁归顺手提起茶壶,给田诺斟了一杯茶道:“喝口茶顺顺,仔细噎着。”完全没有管元如意的意思。
元如意咽了口口水,可怜巴巴地道:“雁归兄,我还没用过哺食。”
白雁归淡淡瞥了他一眼。元如意心头一跳,心虚道:“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韩妙笙会追到这里来。她实在烦人,天天拉着我做这个做那个,我只是想躲她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若不是白雁归恰好回来,只有田诺和桂枝两人,只怕就要吃大亏了。
白雁归截断他道:“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若再要牵连诺诺,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元如意信誓旦旦:“你们放心,我回去就处理好,不会连累傻妮!”
田诺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怎么那么不靠谱呢,他要是能应对得了韩妙笙,也不至于躲到她这里来了。
一个新年就在这样的隐忧中度过,韩小娘子却再没有动静,仿佛真的咽下了那口气。过完年田诺就脱了孝,元家的媒人也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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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田诺知道消息时,正和白雁归在归云寺游玩。
这次回来,他似乎想要极力弥补她一般,除了除夕守岁之际,几乎日日带她出游,今日去望云峰看日出,明天去紫霞湖凿冰捉鱼,后日去庙会求签赶集田诺每天玩得尽兴而归,几乎要怀疑回来的阿兄换了一个芯子。
然而,白雁归毕竟还是白雁归,田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这人的生物钟精确到令人发指,每天卯时起,辰时行,酉时归,戌时眠,何时朝食,何时哺食,定时定刻,从无缪误。连带着她也不得不跟上他的节奏,但,看在生活规律是个好习惯的份上,她忍。
出行之车必须一尘不染,餐具食具必用滚水烫三遍,坐席褥垫全须自带讲究卫生也是个好习惯,她再忍。
不吃葱姜蒜韭菜一切有味的食物,饮食清淡得近乎寡味,水煮c无油c少盐,她忍呸,忍不了!田诺别的都可以不计较,唯独饮食上,大概是由于初来这个世界挨饿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她一点儿都不想在这方面委屈自己。她本以为自己要和这个榆木脑袋抗争很久,没想到只是一顿拒吃,他乌黑的眸子静静看了她片刻,什么也没说,让人重新给她上了菜。
孺子可教也!田诺高兴起来,头一次有了有个阿兄还不错的感觉。
归云寺的行程也是他一早规划好的。虽然偏远,然而依山傍水,风景绝佳。寺庙建于前朝,已经有些破旧了。大雄宝殿的佛祖金身斑驳,面上却依旧一片慈悲。大概是由于正当过年期间兼所在地偏僻,寺中冷冷清清的,除了他们,竟没有别的香客。白雁归捐了一百两银子的香火钱,知客僧眼睛一亮,殷勤地请两人去方丈室奉茶论法。
田诺哪有这个耐心,和白雁归说了一声,便由桂枝跟着,四处随便走走。
寺院后面便是一大片竹林,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时值隆冬,竹枯叶黄,风吹萧萧,薄冰叮咚,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偶尔还能看到出来觅食的野兔。田诺一时兴起,跑过去想捉兔子,野兔警醒,早就飞也似地逃开了。
等到她玩够了回寺院,恰好听到有人在廊下说话。
“元家不知道郎君踪迹,直接派人去了白家村。族长做主,答应了下来,过几天,就会有人来问小娘子的八字。”
白雁归的声音响起:“呵,他倒是会越俎代庖。”
明明声调听着极平淡,不带任何情绪,田诺却莫名觉得有些发冷。
那人问:“郎君,我们该如何应对?”
白雁归没有回答,转向田诺的方向,唤道:“诺诺?”
被发现了!田诺吐了吐舌头,跑近白雁归,笑眯眯地叫道:“阿兄。”一边好奇地打量和他说话的人。那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平平无奇,她从前并未在白雁归身边见过。
所以,她这个阿兄究竟有多少随从?
白雁归挥了挥手,那人立刻恭敬地退下。
他见她额头沁出汗珠,微微皱眉,神情便显得有些严厉:“怎么一头的汗?”动作极自然地取出帕子来为她拭汗。
田诺有些不适地微微一缩,笑道:“就是跑得急了些。”见他神态自然,动作流畅,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他又不是别人,是自己的阿兄啊。
白雁归拧眉:“背上也湿了?”
她赧然点头。
他眉头皱得越发紧,冷眼扫过桂枝,把桂枝看得一个哆嗦,才吩咐道:“带小娘子去换身衣裳。”这么冷的天,汗湿了再阴干,一不小心就要着凉。
田诺嫌麻烦:“不用了,我身体好得很,不会”却在白雁归平静的凝视下自动消音,灰溜溜地改口道,“好啦,我去换就是。”心里还记挂着刚刚那人的话,“阿兄,你们刚刚在说的是”
白雁归不客气地截断她:“等你换好衣服再说。”
田诺噤了声,总觉得他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白雁归却不见了,花树留在外面等她:“小娘子,郎君有事先走一步,嘱我送你回去。”
有事,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田诺想起刚刚听到的话,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元家,问八字,是为了她的婚事吗?这两年过得太过逍遥,她几乎都快忘了和元家曾经的约定。没想到元家竟一直在等着她脱孝。她有心问问白雁归,可人都走了,她想问也没法问了。
回到乌鹊巷的宅子便接到了元家的帖子。恽夫人身边的胡妈妈亲自过来送帖子,邀请她在元月十六参加郡守府的明月宴。明月宴每年举行一次,几乎整个吴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携女眷参加。去年田诺有孝在身无法出席,今年恽夫人也是听元如意说了,知道她在城中,特意命胡妈妈亲自过来一趟。
田诺腹诽:元如意那个大嘴巴,明明关照过他不要说的。她当然不好驳恽夫人的面子,乖乖应了下来,回头却是唉声叹气。这两年她一个人在外面野惯了,还真不想再回到那样一个场合中去受拘束。可元家既然决心继续他们之间的婚约,以后这样的场合只怕总是避免不了。
说到这个,阿兄还没告诉她,今天他和那人谈论得究竟是不是她的婚事?
白雁归到深夜才回。
田诺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连忙跳起来。为了等他,她并未脱衣熄灯,匆匆忙忙打开门叫道:“阿兄!”
白雁归的手停顿在门上,回身看到她,俊逸的眉目间显出一丝厉色:“怎么这个时候还没睡?”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灰色羽缎的鹤氅上还结着冰霜,眉间带着倦色。
冷风透过半开的门吹入,寒意凛冽。田诺打了个哆嗦,抬眼见到白雁归眉宇间的不悦,忽然清醒了几分:“那个,太晚了,阿兄还是休息吧,明天再说。”
她讪讪地要关门,白雁归忽然大踏步地走过来,进入她房中,顺手帮她关上门,声音温和了下来:“在等我?”
她点点头,惺忪着睡眼的模样迷茫而天真。
他目光落到她面上,心中叹息一声,抬起手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却顾忌着身上的寒气,放下手低声道:“睡吧,太晚睡小心以后长不高。”
她兀自有些迷迷糊糊,呆愣愣地问道:“阿兄,你在讲笑话吗?”
白雁归:“”咬牙,伸手在火盆上方烤了烤,蓦地走近她。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刚想问他想做什么,他已俯下身,一把横抱起她。熟悉的皂角香气带着薄薄的凉意迅速钻入她鼻端,她吓呆了一瞬,还没回过神来,已被他迅速塞进被窝中。
她“唉呀”一声还想挣扎着坐起来,他帮她掖了掖被子,双手顺势压在被窝上,沉声道:“听话。”
田诺被卷成一团的锦被紧紧困住,脱身不得,只得苦着脸道:“阿兄,我真有话要问你。”
他低垂着眉眼,声音阴郁:“婚事?”
她点点头:“是不是元家”
他神情冷下:“婚姻之事,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非你一个小娘子该问。”
田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虽知他说的是正理,可一口气怎么都顺不过来,赌气闭上眼不想理他。
肩上骤疼,他带着森然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急着嫁给元锐?”
啥?田诺惊愕地睁开眼,却见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唯有紧紧攥住她肩头的手,色泽苍白,青筋毕露。
“疼。”她嘶了一声,皱眉道。
他立刻松开了她的肩膀,拳头攥起,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涩然而道:“诺诺,你还小,也许长大后会发现更好的少年郎呢?阿兄不想这么快就把你许出去。”
不是,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田诺不可思议地道:“谁说我急着嫁人了?”她现在的日子自由自在,逍遥快活,不比嫁人要伺候翁姑,讨好夫婿要好上一百倍?
白雁归怔住:“你不是在问婚事?”
田诺没好气:“问婚事就是想要嫁人吗?那我问官制是不是就要去做官?”原来,这家伙是舍不得她嫁人才这么呛她的,第一次发现他也有犯蠢的时候。
他愣了许久,蓦地掩面,呵呵低笑起来:是他魔怔了,他的诺诺,还是个小姑娘呢,怎么可能有那些绮思?前世,她小小年纪就嫁元锐,本是身不由己。
田诺被他笑得发瘆,伸手推了推他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没有再隐瞒她:“元家派人去了白家庄,重提婚事,族长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下来,只不过要等你的八字交换庚帖。”
果然如此!古代就是这点太讨厌了,宗法制度,因她无父无母,明明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都能插手她的婚事,反而是本人没有任何发言权。
凭良心说,她并不讨厌元锐,除了觉得两人的年岁差得有点多,其他的,元锐真可以说是一个不错的夫君人选。可也仅仅是不错而已。这种不能自主c任人摆布的感觉委实太令人不愉快了。
白雁归问她:“诺诺既不急着出嫁,阿兄帮你推了婚事可好?”
田诺眨了眨眼,莫名觉得好笑,没想到看着冷硬的白雁归居然也有一颗慈父心,舍不得她出嫁。从前,她爸爸也是这样,看到哪个臭小子敢打宝贝女儿的主意,就是一脸警惕,恨不得把他们全部赶跑。
她的心蓦地软了下来,软绵绵地“嗯”了一声:“就依阿兄好了。”
他明显愉悦了起来,抚了抚她的发丝道:“过几日,我便要回北地,总要为你先处理好此事。”
啥?田诺一怔,瞪大了眼睛:“你还要去北地?”不是才回来吗?
他似乎有些歉疚,眉眼低垂着“嗯”了一声。
田诺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这一次,没有他的束缚,她轻易地坐了起来,吃惊地道:“为什么?”北方正当战乱,他硬要往那里凑,不是去送死吗?
他唇角蕴笑,浓黑的眸中仿佛有锐利的光芒闪过:“天下将定,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若此时不搏一把,以后怎么保护诺诺,给诺诺过好日子?”
她摇摇头,忽然感到了惶恐:“不,我不需要阿兄这样为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建功立业岂是轻易之事,不到最后,又怎知谁能成功,谁是枯骨?
“傻姑娘,”他没有多说,只是问她,“若大事得定,诺诺愿意离开这里,跟阿兄走吗?”他凝望着她,黑眸如星光璀璨,似在期盼,又似不安。
灼热的视线令她莫名心虚。田诺侧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答案昭然若揭。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低嗤道:“呵,还是不愿意啊”
田诺心头一紧:“阿兄!”
他却又帮她掖了掖被子,隔着被子,她感觉到了他颤抖的双手,心头揪起,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他却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口,沉声道:“别说,什么也别说。”声音紧绷,仿佛压抑着什么可怕的风暴。
直觉让她立刻听从了他的话,不敢开口。他再也没说什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后,忽地大踏步地离开。
沉重的关门声响起,田诺浑身一颤,忽然感到了难过:她这样子是不是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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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风送春意,梅浮暗香,又是一年正月十六。元府门前,车水马龙,衣香鬓影,人流如织。
桂枝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抱怨道:“自从郡守受封为吴国公,这来赴宴的车,一年比一年更多了,也不知要排队排到什么时候?”
车厢一角,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不急,横竖我们不赶时间。”
桂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这些年,小娘子越发散漫了。”却在看到少女明亮的眼睛,含笑的朱唇时无奈投降,“算了,算我瞎着急。”
一眨眼,离田诺脱孝已是六年过去。旷日持久的五王之乱已将近尾声。吴地未受战乱之苦,依旧歌舞升平,一派繁华。而北方的局势已变了几番。
六年前,在田诺无声地拒绝后,她差点以为白雁归会故态复萌,可他终究克制住了自己,纵然气得发抖,也没有强迫她。他将花树和桂枝都留给了她,自己独自去了北方。此后,除了年年送银钱用度,偶尔写信给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临走前,他去拜访了元慈,也不知他怎么跟元慈说的,婚事暂时搁置了下来,说是等她及笄再议。
在他离开不久,元慈就与齐郡郭畅结盟,派出元锐率领吴军出兵勤王,正式搅入了中原的一滩浑水。好在,他押宝押对了。
两年前,初步打败燕王,诛杀河间王的郭畅挥师入京,诛杀周弼,控制了京城,挟持幼帝,成为了王朝实际的掌权人。与之联盟的元慈自然也分得一杯羹,因功受封为吴国公,一时风头无两,国公府的明月宴因此更是令人趋之如骛。
那一年的明月宴,恰逢白雁归离去,田诺心中有愧,顶着他一张冷脸去了江边送他,自然没有参加。之后,无人管束的她便如鱼游大海,鸟入长空,在整理完府学藏书楼的书籍依然一无所获后,顺着自己的心意带着花树和桂枝遍访吴楚之地的名山大川,一边游历,一边寻访古籍轶册,隐士逸客,希望能找到关于雨花石珠的消息。
因为在白雁归离开的那一日,哭得眼泪汪汪的她第二次做了梦。
梦中,她依旧听到了妈妈的哭声。这一次,她冷静了许多,表明自己身份,安慰了妈妈后,迅速和妈妈交换了信息。她得知,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过去了两年,可在原来的世界,才刚刚过了一个月。害死她的兔子同学在杀死她的当天就自杀了,对方的家长还恬不知耻地抹黑她,硬说两人在偷偷谈恋爱,要求和她结冥婚,把爸爸妈妈气得发昏。
妈妈又是气愤又是伤心,天天躲到她的房间拿着她留下的雨花石珠哭泣,没想到竟然听到了来自异世的女儿的声音。
上一次她的出现,妈妈以为是自己思念女儿太过,起了幻觉。可这一次,两人都意识到,这不是幻觉,而是奇迹。可惜,还有更多的话没来得及说,两人的联系又一次中断了。
醒来后,田诺比从前更迫切地想要破解雨花石珠的秘密。
身在北地的白雁归不知实情,知道她热衷于游历后,非但没有反对,反而派人搜罗了一个精于烹饪的厨子和一个医术高明的游医送给了她,甚至还帮她在白家村打掩护,说她跟在他身边。
田诺收到这份厚礼的那一刻,心情异常复杂:她从没想过一向对她苛刻的白雁归会在这件事上对她纵容至此。他对她,即使是亲生兄长也不过如此。不,即使是亲生兄长,也不可能如此支持她这般离经叛道的行为。她从前是不是对他偏见太深?从前他管她,其实也是为她好?
心情激荡之下,她开始学着白雁归从前做的,将一路游历所见或写成书信,或绘成图画,辗转寄于他。他的回信多数时候只有寥寥几笔,但永远准时,三天一封,也永远是他的手下亲手将信送到她手中。
有时候田诺真心觉得佩服,无论她在什么偏僻的地方,他派来的人总能准时找到她,一天不早,一天不晚。
直到今年过年前,她接到他的信,告诉她年后他会回一趟建业城,她才终止游历,回到白家村。恽夫人得知她回来的消息,再次派了胡妈妈上门,盛情邀请她参加明月宴,她却不好再推了。
此刻,她们乘坐的青帷小车夹杂在车流中龟爬般缓缓前进,她不急不躁,取了一册帛书悠闲地翻阅着。
明亮的阳光透过打开的车窗照入,勾勒出车中少女如画的娇颜,肤若新雪,面如桃花,眼若清泉,唇若涂朱,垂眸看书的模样,格外娴静而美好。
得得的马蹄声如疾风暴雨响起,马上的少年意气风发,一路肆意超越龟速的车流,经过她们的小车时忽然放缓,回转过来,停留在她车边叫道:“傻妮,你终于回来了!”
无数目光因这一声汇聚过来。田诺认出来人,放下帛书,头痛地按了按额角,含笑道:“元世子,许久不见。”
少年的容貌阴柔而华美,锦衣华服,神情恣意,依稀能看出童年的影子,不是多年不见的元如意又是谁?一年前,元如意与楚郡的韩妙笙正式成亲,成亲后,元慈就正式为元如意请封了世子之位。
元如意皱起眉来:“你从来都是直呼我名的,怎么客气起来了?”
她含笑不语,从前是从前,如今两人都已长大,他已娶妻,众目睽睽之下,总要避嫌。何况,还有元如珠对她的戒备,以及她和元锐可能的亲事横亘其中。
他的目光触到她顾盼生辉的明眸,唇边浅浅的弧度,不知怎的,脸忽然红了,咕哝道:“咱们可是打小的情分。”
她没有反驳,低低“嗯”了一声。
他高兴起来,见她车行缓慢,不耐烦地道,“这也太慢了,我骑马带你先过去?”
田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桂枝快人快语:“元世子,你可是成了亲的人,这么做,是想坏我家小娘子的闺誉吗?”
元如意知道自己莽撞了,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忽然驾马加速向前冲去。也不知他做了什么,车队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不一会儿,便轮到了田诺她们。
下了车她们才发现,元如意一脸戾气地坐镇在门房,接待的下仆一个个战战兢兢,动作飞快,还有好几个人专门在外面指挥车辆。
见到田诺下车,元如意直接朝她们走来:“我带你进去。”
桂枝道:“元世子,此事不妥。”她们是女眷,由元如意领进去算是什么事?
元如意的脸色阴沉下来:“有什么不妥的?傻妮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
桂枝还待再说,田诺冲她使了个眼色。元如意的性子还是如从前一般任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多,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若为这个和他争论,时间长了,反而叫注意的人更多,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答应了他,进去再说。
桂枝这才不作声,元如意高兴起来,领着两人往里走去。刚到垂花门处,一道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田诺抬头看去,便见一个一身火红,浓眉大眼,打扮华贵的年轻女子冲着她怒目而视。田诺只觉对方眼熟无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哪位。
对方却显然认识她,满面怨毒,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扬手就向她打来。
这熟悉的作风田诺扬眉,忽然想起了她是谁。正要闪避,元如意抢先一步,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厌恶地道:“韩妙笙,你发什么疯?”
果然是楚郡的韩小娘子,元如意的妻子韩妙笙。
韩妙笙双目赤红,身子发抖:“你居然帮着她对付我?”
元如意脸色铁青:“你这说的什么话,傻妮是府上的客人,你刚刚那是想做什么?”
韩妙笙怨毒地扫了一眼田诺:“客人,什么客人消失了六年,还会让世子天天挂在心上,一到就殷勤地亲自领进来?”
元如意嫌恶地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着脸道:“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韩妙笙冷笑连连,“元如意,你莫忘了,她以后是要做你嫂子的,你再殷勤也是白瞎。”
“你!”元如意勃然大怒。
田诺心累地揉了揉眉心,开始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选择错了?即使在门口被围观和元如意推来让去,也比现在这样夹杂在夫妻口角中,扫到台风尾要好得多。
这两人实在是太不顾场合了!
她弱弱地开口道:“那个,有人来了,你俩是不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再吵比较好?”
夫妻俩同时回头看她,一个恶狠狠地斥道:“闭嘴!”另一个一脸歉意地道:“抱歉,吓到你了。”
韩妙笙气得发抖,猛地一甩袖子,连客人也不管了,拔腿就走。
元如意阴着脸,气恨恨地又骂了声:“不可理喻!”
元如瑶从垂花门里面迎了出来,见元如意站在那里,诧异地问道:“世子,你怎么在这里,我刚刚看到三弟妹她”二娘子如瑶今年十七,定于九月嫁入淮扬杨氏。元家只两个女儿,元家大娘子元如珠因腿疾常年不出现在人前,因次,如瑶虽是庶出,出面招待客人却一向是她。
元如意气恼道:“不必管她!”
元如瑶其实是见惯了的。韩妙笙身份高,脾气大,元如意也是个被宠坏的,小夫妻成亲前便是成日鸡飞狗跳的,自打成亲,更是谁也不肯让谁,三天两头闹不和,连元慈都觉得头痛。可今天这个场合,实在不是两人该闹别扭的时候。
她正想劝元如意几句,一扭头见到田诺站在一边,愣了愣才认出来,顿时满面春风地拉着她的手笑道:“阿诺妹妹,好久不见。”
田诺昔日住在郡守府中时也曾与如瑶打过交道,许多年不见,小姑娘的眉眼已经长开,虽比不得元如珠的绝色,倒也称得上明艳动人。待人接物,言笑晏晏,长袖善舞。
元如瑶道:“夫人念叨了好久,妹妹可算是来了,我带你去见夫人。”元慈得封国公,连同恽氏也水涨船高,得了一品国公夫人的诰命。府中之人全部改口称她为夫人。
元如意不大情愿,刚想说话,田诺浅浅笑道:“如意,多谢你领我进来。有二娘子在,你就不必担心我迷路了。”
一声“如意”让他的心情顿时愉悦起来。听出她的意思,再想起父亲还在前院等他一起接待客人,他不再坚持,任元如瑶带走了她。
元如瑶直接领着她去宴客的春归阁拜见恽夫人。
春归阁中高朋满座,田诺来得并不算晚,此时阁中竟已来了不少人。恽夫人见到她,满面欢喜,不待她拜完,便一把把她搂入怀中道:“我的儿,你今日总算来了。”
周围一圈目光顿时齐刷刷落到田诺身上,有好奇的,有评估的,有妒恨的,有深思的
有人开口试探道:“这位小娘子瞧着眼生”
恽夫人道:“这位是白家的小娘子。”
“白?”有消息灵通的忽然想起,“莫非就是昔日救了世子的那位?”
恽夫人含笑拍了拍田诺的手:“正是。阿诺这些年一直跟着她的阿兄住在北地,才回来没多久,难怪你们没见过。”又耐心向田诺介绍道:“这是夏都尉娘子,这是李长史娘子”
田诺一一见礼。众夫人见恽夫人重视她,不敢轻忽,或捋个赤金镯子,或拿支簪子,或取枚戒指充作见面礼,一圈见下来,田诺倒是小发了一笔横财。
有人忽然想起:“我记得当年长空道长曾经说过,救了世子的小娘子得过神仙指点,乃是有福之人?”
“还有这种说法?”长空道长在建业素来信者众多,在场有不少都是他的信徒,闻言,眼神都变了,露出热切之色,纷纷向那人打听。
有心思活络的便向恽夫人探口风:“不知白小娘子可曾说了人家?”
与此同时,江边,临江码头。
元慈次子元钊,吴郡长史李俭带着一众属官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蓦地,一个青衣小吏指着远处江面激动而道:“大人,是不是来了?”
宏伟轩丽的三层楼船一点点映入岸边人的眼帘,船头,“白”字号旗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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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国公府内院,呼呼的鞭声夹杂着乒乒乓乓的碎瓷声不绝于耳,丫鬟婆子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周妈妈和韩妙笙的贴身大丫鬟抱剑担忧地互相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
门内立刻响起韩妙笙狠厉的声音:“出去!”
周妈妈小心翼翼地道:“三娘子,你一个人生闷气有什么用?那两人也不会少一根毫毛。”韩妙笙在家中正是行三,巧的是元如意也是老三。
“哐当”一声,又是什么被砸向地上,随即,紧闭的内室大门忽然打开。韩妙笙手执马鞭,发髻凌乱,脸上的神情却是异常平静:“妈妈,进来说话。”
周妈妈目光一扫便见一地狼藉,心中一跳,不敢多看,垂首道:“我帮三娘子收拾一下。”
“叫小丫鬟们来吧。”韩妙笙平静得诡异,率先往厢房走去,“我们到这边说话。”
东厢的门窗紧闭,丫鬟婆子们都远远躲开,只余抱剑守在门口,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传出。
“元如意欺人太甚,平时不给我脸面也就罢了,今日竟当着我的面护着另一人。妈妈,我不想再忍了。”
“三娘子是说”
“六年前我让你调查的那件事,人在哪里?我要见见。”
周妈妈明显一惊:“三娘子,这事牵涉甚广,当年夫人才叫你握在手里做个把柄。”
“我等不及了。”韩妙笙的声音阴森森的,透着沁人的寒意,“他这么稀罕人家,还不是因为长空道人的‘福庇’之说?我倒想知道,如果这层光环没了,他还会这么屁颠颠地讨好别人不?”
不同于韩妙笙屋中的气氛,春归阁中却是越发热闹了。
恽夫人帮田诺一一介绍完后,就将人交给了元如瑶,嘱咐她亲自带着田诺去和小娘子们一道玩去。
众妇人见恽夫人对田诺的重视,都不由动了心思:小姑娘身份虽然不高,但是国公府世子的救命恩人,又是长空道长亲口鉴定的有福之人,若娶了她回去,岂不是既能和国公府搭上关系,又能福庇自家?
恽夫人含笑道:“这么好的小娘子,哪轮得到你们,我是必要把她留在家里的。”
留在家里?众人不由交换眼色:听恽夫人的意思,是要把她娶进元家?元家四子,老二元钊和老三元如意都已娶亲,元钟尚年幼,难道最年长的元锐迟迟未成婚,就是在等这位小娘子及笄?
另一边,田诺这几年都不在建业城,来做客的小娘子一个都不熟。她懒得结交应对,打过招呼后和如瑶说了声,便自己随意四处走走。
她幼时在元府住过不短的时日,方向感又向来好,后来元府升格为国公府后虽然也做了些扩建,但大致格局未变,此刻故地重游,亭台楼阁,绿树芳草依旧,她丝毫没有陌生之感,循着记忆一路行走。
不远处便是她曾经住过的鸿雁斋,田诺见门大开着,不由走了进去。院子里的秋千还在,只是时光荏苒,绳索与木板都已添了岁月的痕迹。
田诺坐到秋千架上,幼时对她来说正好的高度已经嫌矮。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往里走去。屋内原来的家具摆设都送到了她在白家村的家中,换了一房榆木雕花开富贵的家具,和她住时已经完全两样。倒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副已经不全的双陆。这副棋还是元如意托元锐买的。两人一起学,她学得又快又好,常把元如意杀得片甲不留,偏偏元如意那家伙是个不怕输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一晃眼,他们都已长大,元锐领兵在外,生死搏杀;元如意已经娶妻;她却发现了宅院之外,她可以拥有更广阔的世界。
只是,与元家的婚事若成,只怕她再不甘,也只能如一切这个时代的女子一般,永远困于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再也没人能如阿兄般,任她翱翔。
她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当年元家虽然同意暂缓定亲,却没有答应取消。她没想到,元锐竟会一直未婚,等了她这么多年。她这时再说不甘愿,委实太过负心。
桂枝见时候不早,催促她道:“小娘子,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再不露面就不像话了。
桂枝说得对时,田诺一向从善如流,依言往回走去。转过一道回廊时,一道人影猛地向她怀中撞来。她吓了一跳,总算桂枝反应快,一把抓住那人怒道:“冒冒失失的做什么呢?”
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粗胖丫鬟,田诺看清,不由一怔,总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那丫鬟目光和她们一触,迅速低下头去,猛地一挣。桂枝不防备,被她一下子挣开,对方也不道歉,惊慌失措地向前跑去。
桂枝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发愣:“这丫头好大的力气。”
田诺心中的违和感更强烈,却一时想不出哪里不对。
前方响起一片鼓噪声,不知何时,几个戎装佩刀的年轻女子突然出现,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刚逃跑的粗胖丫鬟反剪双手,抓了起来。
田诺认出戎装女子的装束,正是韩妙笙手下女兵,不欲多事,正要离开。那被抓的丫鬟忽然转向她这边,高声叫道:“白小娘子救我!”
田诺终于知道自己先前的违和感何来了,这粗胖丫鬟嗓门粗嘎,样貌粗气,分明是个男扮女装的假娥眉!
这里是女眷聚集地,怎么会有男子混进来?而且,这人怎么会认识她,向她求救?
田诺心头一凛,隐隐觉得不对。那假丫鬟却故技重施,猛地一挣,硬生生从几个戎装少女手中挣脱,向外逃去。也不知又撞到了谁,外面响起一片惊呼。
桂枝跺了跺脚,叫了声“不好”,正要帮忙去追,田诺忽然拉住她。
桂枝急道:“若不捉住他,只怕他还要胡说八道。”
田诺摇了摇头:“现在已经迟了。”被人以有心算无心,从假丫鬟叫她救他的一瞬间起,她就已经被拉入了浑水,就算想脱身都来不及了。既然这样,不如静观其变,且看幕后者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果不其然,人很快被抓住。不一会儿,就有人来请她回春归阁。
春归阁不复先前热闹熙攘的景象,里面除了恽夫人,只剩下夏都尉娘子c李长史娘子c元钊的妻子姜氏,还有先前负气而去的韩妙笙。
假丫鬟被韩妙笙的手下押着匍匐在地,浑身发抖,听到田诺进来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立刻磕头道:“夫人,就是她,她让我进来的。”
桂枝大怒:“哪来的狂徒,竟敢信口雌黄!”
假丫鬟立刻作瑟瑟发抖状。
桂枝更怒了。田诺目光扫了一圈,心里有了数,对她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会儿发作,被有心人歪曲,还以为她威胁对方呢。
上座的恽夫人秀眉微皱,目光在田诺面上略一打转,不悦道:“休得胡言,阿诺回建业才多久,怎么可能有时间做下此事?”
假丫鬟道:“正是因为白小娘子难得回建业,才着急约我在此相见,我和小娘子可不是现在才认识的。”
“哦,此话怎讲?”韩妙笙突然开口,“这位白小娘子常年不在建业,认识她的人可不多。”
假丫鬟目光和她稍稍一触,俯首道:“我们八年前就认识了。”
八年前,还是田诺刚刚和元家结识的时候。田诺目光闪了闪:这可不像是临时起意,幕后人究竟有多恨她,才会一直准备着对付她?
假丫鬟已一股脑地全部说出来:“八年前,这位小娘子偷偷一个人来到三清观,求见我师父长空道人,恳求他要为她圆一个谎。”
什么谎?自然是她自称自己是有福之人,能庇佑元如意。
“师父不愿意,她便找到我,要我假传师父的话,力证师父说过她有福的话。我,我一时财迷心窍,就”
田诺恍然大悟,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可是,对方挖这样一个坑给她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她还是当年寄居在元府的小孤女,这事对她的影响自然是毁灭性的;可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在场众人神色都变了。联系到元家对田诺看重的原因,甚至因此要娶她入门,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位小娘子有心算计这位小娘子的心计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恽夫人语调凝重起来:“你可有证据?”
“有!”假丫鬟取出一物,双手高举过顶呈上。
国公府前院,焚香洒扫,正门大开,元慈带着一众属下亲自出迎,远远的便看到两列披甲武士开道,随后是旌幡仪仗,一对对出现,引导出后面的朱轮华盖飞鸾车。
一个抱着剑的侍从率先从车上跳下,随即,紫袍高冠c气度雍容的青年缓缓步下,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青年乌眉星目,隆鼻薄唇,五官精致,近乎完美,偏偏气质凛冽,身份尊贵,竟如高山之上的剔透冰岩,令人一见之下,油然而生不敢接近之感。
有几个郡守府的老人不由生出恍惚之感:总觉得眼前俊美绝伦的贵人十分眼熟。
还是元慈第一个反应过来,大笑迎上,亲热地道:“自从知道朝廷的使者是大人,我便扫榻以待。一别多年,今日一见,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青年唇角微勾,缓缓开口:“元大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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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春归阁中,恽夫人对胡妈妈点了点头,胡妈妈下去取过假丫鬟手中的证物。
那是一枚尺寸极小的赤金戒指,一看便知只有童子能戴上,戒面呈桃心形状,上面雕着一只毛茸茸的憨态可掬的兔子,戒身上镂出精致的胡萝卜图样,颜色发暗,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
田诺远远看到,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自己有过一个差不多的,因图案可爱,自己曾经十分喜欢,可后来却不小心弄丢了。
假丫鬟道:“反面还有郡守府的徽记。”
那就好办了。李长史娘子道:“既然有徽记,想必有册记录,查一下便知是从谁那里流出去的。”
恽夫人反对:“查出是谁的也没有意义,这么久了,也许被人偷盗了也未可知。”当年的真相如何,长空道人为什么会力证田诺是有福之人,原因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总之,绝不是因为田诺贿赂了长空道人手下的小弟子。眼下明显是有人构陷田诺。
韩妙笙冷笑道:“夫人这么说,是要包庇谁吗?难道当年的事,夫人也有参与?”
这话委实无礼,恽夫人心中怒极,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瞧这孩子说的,也是我宠你太过,在客人面前也这般没大没小的。”
韩妙笙却毫不领情,冷冷道:“这事涉及我的丈夫,有人居心叵测,处心积虑要接近我的丈夫,不知究竟意欲何为?夫人若不能给我一个公道,我只有去找公爹了。夫人,”她抬头直视恽夫人,似笑非笑,语含警告,“莫要因小失大。”
恽夫人心中重重一跳:韩妙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竟知道当年的真相?不可能,这位若真知道全部真相,以她的草包脾气,怎么可能不立马发作?
夏都尉娘子打圆场道:“夫人还是派人查一查账册,即使是有人偷拿了,也有个源头。”
话说到这个份上,恽夫人自然不好再阻拦。胡妈妈奉命去查账册,不一会儿,抱着一本发黄的账册道:“诸位夫人,查到了,赤金桃心小兔戒指,八年前连同赤金小兔耳钉,赤金玉兔捣药簪一起,由夫人赐给了白小娘子。白小娘子到手后半个月戒指丢失,当时也曾寻找一阵,没找到就销了帐。”
当初没人当一回事,但是联系到假丫鬟说的话,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李长史娘子见众人都不开口,清咳一声,问田诺道:“白小娘子,你有何解释?”
假丫鬟眼珠转了转,抖抖索索地添了一句:“白小娘子,你休得怨我,按说我拿了你的东西不该说出来,实在是我不说实话便过不了眼前这关。”
桂枝气得发抖:“一派胡言,我家小娘子岂是这样的人?”八年前,田诺才几岁,怎么可能有这样深的心思?
假丫鬟嗫嚅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声轻笑忽然响起,少女轻软如三月春风的声音响起:“所以呢?”
“什么所以?”假丫鬟茫然。
“所以,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你们打算什么惩戒我?”田诺含笑而言,却没有看她,而是直直看向了韩妙笙。
韩妙笙心头一阵乱跳:她是看出了什么吗?可即使看出了,她又能拿自己怎么样?她将下巴高高扬起,寒声道:“如此心机叵测之徒,岂能入我元氏之门?”
只是这样吗?田诺有些失望,韩妙笙费了偌大的事,所求的居然这么简单?她点了点头,干脆地应道:“好!”
韩妙笙刚刚摆出继续战斗的姿态,一口气顿时卡住,不可思议地看向田诺道:“你承认了?”
田诺不理她,看向恽夫人:“夫人的厚爱,我感激于心。事已如此,两家再要议亲已不合适,还请夫人谅解。”
恽夫人皱眉道:“阿诺不必如此,此事恐有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韩妙笙冷声道,“夫人若执意要这卑劣小人入我元氏门,那便休怪我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恽夫人心中恼怒之极:从田诺出现之日起,她便知这个小姑娘以后会是她所谋大事的一枚上好的棋子。此后,虽因白雁归的出现,婚事有了波折,两家的口头约定仍在。元锐是个重诺之日,自然不会背弃婚约;元如意也如她所料,始终对小姑娘极有好感。这些年,田诺虽然不在,但在她的刻意影响下,再加上跋扈任性的韩妙笙反衬,元如意对田诺从来不曾淡忘,反而越来越喜爱。一切如她所料,只等田诺嫁入,便能为她所用,却被韩妙笙毁于一旦。
这件事情发展到现在,早已不受她控制。事情纵然不是田诺做的,她也是百口莫辩,自然不适合入元家门。何况,此次事件的背后之人是谁,昭然若揭,纵然田诺最后能自证清白,也和韩妙笙有了芥蒂。韩妙笙是元如意的妻子,更是元家未来的女主人,身份高贵,势力庞大,田诺和她结怨,再嫁入元家岂有好日子过?她只要稍微聪明些,便不会选择嫁入元家。自己多年的谋算一下子落了空。
恽夫人心里恨得几乎滴血,这婚事她布局许久,眼看成功在即,韩妙笙却来这么一手。
“世子夫人打算怎么宣扬?”田诺的声音依旧又轻又软,动听之极,话中之意却一点儿也不轻软,“宣扬你如何恶意构陷无辜之人吗?”
“你!”韩妙笙气得胸脯不住起伏,手控制不住地扬起,“证据确凿,你还敢嘴硬!”
田诺微微一笑,笑容嘲讽,转向趴伏在地的假丫鬟问道:“你八年前假传长空道长的话,说我是有福之人,原话是怎么说的?”
假丫鬟一愣,下意识地往韩妙笙方向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道:“时间太久,我,我记不大清了。”
田诺道:“就算不能记到一模一样,大概总该记得吧?”
假丫鬟被逼不过,支支吾吾地道:“大概就是说白家小娘子是有福之人,能够庇佑世子。”
田诺问:“你确定说的是我,是白家小娘子?”
“那当然,”假丫鬟点了点头道,“白小娘子请托的我,我岂能说到别人头上?”
田诺微微一笑,韩妙笙的性子实在粗疏,既然安排下计谋,怎么不把细节好生完善一下?她看向恽夫人:“夫人,我问完了。”
众人摸不着头脑,唯有恽夫人一下子明白过来,神情复杂地看向她:“阿诺”
田诺行了一礼道:“我先告退。”正要转身离开,韩妙笙厉声道:“站住!”她的手下立刻站出来,挡住田诺的去路。
田诺眉头微微一皱,神情冷了下来:“世子夫人有何指教?”
韩妙笙道:“白小娘子不需给个交代吗?”
田诺诧异:“什么交代?”
韩妙笙见她装傻,冷笑道:“谎称自己是有福之人,欺骗元家;令外男假扮女装,混入内帷,这两件事,你总该给我们元家一个交代。”
田诺神情淡然:“我刚刚不是已经给了交代吗?”
韩妙笙神情茫然:什么交代?
“蠢货,蠢货,你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还不知道吗?”门外忽然传来元如意熟悉的嗓音,韩妙笙脸色骤变,循声看去,就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除了元慈c元钊c元如意父子三人,还有一个穿着官服的陌生青年。
青年二十多岁的模样,紫袍玉冠,皎皎如月,气质矜贵,站在久居上位的元慈身边,气势竟仿佛比他还要迫人。
韩妙笙本能地心头一凛:这人是谁?
众人纷纷站起行礼,只有田诺,目光仿佛胶着在青年身上,渐渐泪光闪烁。
他回来了!六年的时光,昔日的青葱少年已成长为高大伟岸的男儿,曾经的青涩彻底褪去,代之而起的,是令人心安的沉稳与从容。
“诺诺。”他也只看她,沉声而唤。淡漠的神情在一瞬间柔和下来,眉眼因此越发殊色逼人。
她回过神来,从容行礼:“见过国公爷,”转向白雁归,含笑而唤,“阿兄。”
他向她伸出手来,如从前一般,她却再无抗拒,走近他,任他携起她手,听他在她耳边温言而道:“我来接你。”
他的手依旧如从前般沁凉而干燥,恰好完完全全将她纤白的手包入其中;力道不松不紧,倒比当年进步了许多。她望着他,忍不住微笑:“好。”
白雁归侧头对元慈道:“国公爷,我先带舍妹回去,就不打扰你处理家务事了。”
元慈脸色阴沉,拱手道:“多谢大人体谅。”
韩妙笙脸色变了变,忍不住抬高声音道:“且慢!难道兄长为官,做妹妹的便可为所欲为,任意为恶,而不受惩戒吗?”
“问得好!”接话的却是脸色铁青的元如意,一字一句地问,“韩氏,我正想问你,难道出身楚郡,便能叫你为所欲为,任意为恶,就不担心受到惩戒吗?”
韩妙笙跳了起来;“元如意,你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枕边人,你难道要帮着她对付我?”
元如意失望之极;“蠢货,傻妮看在我俩小时交情的份上,宁愿被人误解也要给你留几分颜面,可叹你竟是到现在还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韩妙笙隐隐觉得哪里出了差错,却找不到问题所在,不由心生慌乱。
元如意冷笑:“八年前,长空道长的话传出时,傻妮尚未认祖归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姓白。这位是怎么未卜先知,知道她是白家小娘子的?何况,”他顿了顿,抛出重磅一击,“这枚戒指是怎么到这位手上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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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韩妙笙嘴硬道:“自然是这位白小娘子亲自给他的。”
元如意冷笑一声,对元慈c恽夫人拱了拱手道:“大人c阿娘,这枚戒指原本是在我那里的。儿幼时淘气,见傻妮喜爱它,故意将之藏起不说。后来时间长了,也就忘了,没想到被韩氏无意间找到,起了恶念。”
这是丝毫不给自己的妻子留情面,直指韩妙笙栽赃嫁祸了。
韩妙笙脸色大变:“元如意,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妻子!”
在场的李长史娘子c夏都尉娘子见势不对,纷纷行礼告辞。再听下去,就牵涉到吴国公府上的私事了。
元如意差点被她气笑:“韩妙笙,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真相是怎样的,你心里清楚。”他转向元慈道,“大人,儿子绝无一句虚言。”
元慈神情冷下:“韩氏,你还有何话可说?”一个田诺无足轻重,但偏偏小姑娘是白雁归的族妹。白雁归远道而来,传达了圣旨,其余正事还没谈,就要来探望族妹,显见对小姑娘的重视,这就由不得他不慎重了。
韩妙笙怒瞪田诺,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恨声道:“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我就是恨透了她,恨不得她去死。现在不过是小小地冤枉了她一下,那又如何?”
小小地冤枉?田诺差点被她气乐了,有些人还就是能仗着自己的权势,把害人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正要说话开口,白雁归拍了拍她的手,也不看韩妙笙,只对元慈似笑非笑地道:“元大人治家有方,是舍妹不懂事,没有好好地让令媳冤枉。”
元慈心中一凛,苦笑道:“白大人”换了旁人这么说,以他执掌吴郡的底气还可以晾一晾对方,可这人是谁?十四岁出走淮扬,献计淮扬杨氏三郎夺取杨氏继承人之位,将原本的大热门杨允武彻底废掉;十五岁隐居南山,当年还是齐郡郡守的郭畅风雪夜迷路偶遇,交谈之下,惊为天人,拜为军师,助郭畅定下大计,趁乱取势;十六岁辅佐郭畅,联合各路勤王之师,先诛燕王,后定京师,挟天子以令诸侯,平五王之乱如今,这位不过二十二岁,弱冠之龄,已是郭畅身边的第一得意人,权势滔天。
这位这次回来吴郡,明面上是传达圣旨,加封褒奖元家,可实际上,连元慈也捉摸不透,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他亲自出马?
元慈懊悔不迭:自己当初怎么就有眼不识泰山,将人放走,白白便宜了郭畅?否则,现在在京城执掌天下权柄的大丞相说不定就是自己了。
事已至此,懊悔也是无用的了。唯一庆幸的是,总算昔日还有几分香火情,不至于不好相见。因此,这位一来就说要来探视族妹,他想着做一个人情,和两个儿子一道,亲自陪着对方过来,哪知竟会撞到韩妙笙设局诬陷人家。
元慈差点没气晕: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原本是看中楚郡的实力,好为如意添一助力,才求娶韩氏。没想到韩氏竟是这么个脾性,小夫妻成亲一年,磕磕绊绊不断,家宅就没有个安宁的时候,如今更是变本加厉,连连惹祸。
元慈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当初那个小孤女有这样的造化,还不如答应恽氏,就定下她为如意的妻子。还好还好,好歹他当初还约定了元锐和她的婚事。
他沉下脸,对恽夫人道:“你是如何管家的,叫韩氏做下这等事来?”
恽氏一肚子的委屈:这个儿媳仗着父兄,素来气焰比她还高,排场比她还大,元慈又一向纵容,她这个继婆婆如何敢管?可元慈发了话,她也只有认下罪名:“都是妾身的错。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白小娘子。妾身定会严加管教韩氏,不教她再犯。”
韩妙笙冷笑,望向田诺的目光仿佛淬着剧毒:“管教我?我有什么对不住她的?你们元家是欺我韩家无人吗?待我写信告诉阿爹啊兄,好好和你们理论。”
“你住嘴!”元如意变了脸色,韩妙笙这话,竟是连父亲都顶撞了。
“啪啪啪”,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白雁归嘲讽的声音响起:“好气魄,楚郡韩家果然了不起。”他看也不看韩妙笙,向元慈淡淡而道,“不知元大人可有兴趣兼管吴c楚两郡?”
饶是元慈素来颇有城府,乍听这话,也不由血液上涌,头中嗡嗡,失声道:“你说什么?”眼角余光瞥到韩妙笙,冷静了几分,喃喃道,“我与楚郡乃儿女亲家”
白雁归神情淡漠:“元大人若没有兴趣,想必蜀郡黄术,百越章起,黔地卢安都会感兴趣。”
元慈神色阴晴不定。
韩妙笙尖声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离间我们两家?”触到白雁归的目光,她陡然一窒,只觉寒意骤起。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冷若冰霜,利如寒刃,望着她的模样如看一个死人。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只觉胆战心惊,色厉内荏地喊:“大人才不会受你挑拨。”
白雁归垂眸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再好不过。”
冷意瞬间弥漫。
元慈在一瞬间下了决心:“来人,将世子夫人看管起来!”
“大人!”韩妙笙不可思议地看向元慈。
元慈的贴身亲卫立刻涌入,将韩妙笙和她的人全部看住。戎装女兵还想反抗,哪是训练有素的亲卫对手。不一会儿,一个个武器都被打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
韩妙笙自知大势已去,脸色惨白,尖声道:“大人如此待我,欲如何向我父兄交代?”
元慈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韩氏,自你入我元氏门,我念着两家交情,一向叮嘱如意对你多加忍让,没想到你竟不知警醒,心思恶毒,构陷他人,我便是想饶你也说不过去了。”
韩妙笙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你明明”明明是因为听了姓白的蛊惑,想要吞并楚郡,怕她泄漏消息才把她控制起来,竟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元慈挥了挥手:“把人带下去吧!”
两个亲卫跨前一步,伸手道:“世子夫人,请。”她若不肯配合,便要硬来了。
韩妙笙不死心地看向四周,目光触到元如意,忽地一亮,连声道:“如意,如意,念在夫妻一场,你”
元如意看了元慈的脸色一眼,迟疑道:“大人。”
元慈道:“如意是要纵容恶妇欺压无辜之人吗?你这么不问问白小娘子被她冤屈时,她可肯放人家一马?”
元如意一窒,扭过头去,不再看韩妙笙。
韩妙笙眼中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双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好,好,好个元家,好个如意,算我有眼无珠”她努力将脊背挺直,下巴高高扬起,“呸”了一声道,“你们今日背信弃义,过河拆桥,他日我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田诺直到跟着白雁归上了马车,还兀自心头发冷:韩妙笙固然是咎由自取,可元家的做法也着实叫人齿冷。她差一点就嫁进了这样的人家!
她不由看向白雁归:若不是他出面,自己与元家的亲事只怕早就板上钉钉了。同样,今日若不是有他撑腰,以元家的行事作风,只怕明知是韩妙笙蓄意诬陷她,也只会和稀泥,甚至为了不得罪韩家,牺牲她也不是不可能。
白雁归仿佛疲惫之极,自从上车,就在闭目假寐。她仔细看,甚至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影,他是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云鸢压低声音道:“大人事务繁忙,为抽出时间过江一趟,这一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了。”
田诺怔住:他回来一趟竟是这么不容易吗?
云鸢点到即止,也不多说,悄悄退了出去,顺手帮他们关好了车门。
光线暗了下去,车中一片静寂,田诺不由有些局促。重逢的喜悦渐渐散去,时光带来的隔阂感清晰浮现。他不再是曾经的少年,她也不是可以天真无邪的女童,两人处在这一个密闭的空间,他的存在感无比强烈,令她没来由地感到了些许尴尬。照理说,他们长大了,应当避嫌的。
他却始终安安静静,眼睫低垂,神情平和,仿佛睡着了一般。
她渐渐镇静下来:他是真正的古人,理应比她更懂规矩,她是不是想太多了?他们虽非嫡亲的兄妹,可这么些年下来,早就情同兄妹。应当不用避嫌吧?
乱跳的心渐渐平复,她慢慢自在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再次落到青年的面上,梭巡过他乌黑的眉,紧闭的目,高挺的鼻梁,淡薄的唇。毫无疑问,她的阿兄生得是极好的,这些年她游历四方,还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光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也不知以后会便宜哪家的小娘子。
说起来,阿兄已经二十二了,在这个时代,早已属于大龄青年,怎么还不成婚?
田诺心中闪过疑惑,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一处,她“咦”了一声,蓦地起身,弯腰靠近他脖颈处,低头细看:这里似乎添了一道伤疤?
光线晦暗,他乌黑的发凌乱地覆在肩上,遮挡了视线。她略一迟疑,见他依旧在熟睡,轻手轻脚地撩起他的发丝。
却不防他忽然睁开眼来,皱眉道:“你做什么?”
他的容色向来偏向清冷,这一皱眉,更显冷厉。田诺却毫无所觉,怔怔望着他发丝下露出的肌肤,心头蓦地抽紧。真的是伤疤!落在脖颈上,长达三寸,暗红狰狞。她几乎能想见当时的凶险。只要再多用一分力,或者向咽喉方向多移一分,他的性命就多半不在了。
这些年,她在他的供养下逍遥快活地游山玩水时,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一时间,所有的隔阂都已忘却。她一手抵着车壁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另一只刚刚掠起他发丝的手颤抖着落下,轻轻抚向伤疤,颤声问道:“阿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轻柔的抚触带着些微的痒意爬过脖颈,仿佛有一道电流从她指尖发出,迅速流遍他的全身。他倒抽一口凉气,蓦地伸手扣住她手,用力扯离:“别碰!”
“很疼吗?”她显然误解了,眨了眨眼,眼中水光荡漾,几乎要落下泪来。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她说话时的呼吸,看到她轻颤的卷翘睫毛,以及带着委屈与心疼的盈盈水眸。
她在心疼他!意识到这一点,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捏了下,顿时又酸又软。
上一世,他盼了一辈子,都没能盼来她一个这样的眼神。
“已经不疼了。”他根本不敢多看她一眼,哑声答道,嗓子仿佛已经干涩。
她兀自后怕得厉害,抿了抿嘴,被他扣住的手轻轻挣了挣。纤细柔滑得不可思议的手腕在他掌心乱动,陌生又熟悉的触感叫他心中一悸,忙不迭地收手。
恰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震。
她正在挣扎,猝不及防,一手蓦地落空,在突如其来颠簸中,整个人都失了平衡,跌了下去。
她本是俯身在看白雁归脖颈上的伤,正下方正是白雁归,不偏不倚,恰恰落入他怀中。
温香软玉意外入怀,白雁归的身子顿时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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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陌生的男子气息混合着似曾相似的皂角香气入鼻,田诺脑中“嗡”的一下,心中一慌,手忙脚乱地寻找支撑点。也不知碰到了他哪里,还没稳住身形,一股大力蓦地涌来,把她从他身上推了下去。
她全无防备,狼狈地摔到了马车的地板上。还好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跌在上面一点儿也不疼。
田诺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地看向白雁归:是错觉吗?她刚刚似乎c好像c仿佛碰到了某个不得了的东西,而且那手感
却见他低垂着眼睫,双手交握放于膝上,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意。宽大的袍袖交叠铺散,层层叠叠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恰遮挡住她试图窥探的部位。
是错觉吧,田诺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确定起来。即使她真不小心碰到了,以阿兄的为人,也不至于,不至于咳,一定是错觉!
她忍不住又瞄了瞄那里。耳边蓦地响起白雁归明显低了八度的声音:“在看什么?”
糟糕,被他发现了!田诺心里咯噔一下,饶是她素来大方,也不由红了脸,支吾道:“没什么,随便看看。”怕他追问,忙转移话题道歉道,“阿兄,对不起,我刚刚没站稳,不是故意掉你身上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到田诺心中忐忑起来,喑哑的声音方响起:“不是故意的?”果然没再纠缠先前的话题。
“嗯嗯。”她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她总不至于对自己的阿兄投怀送抱。
然后,便听到他淡然的声音响起:“便是故意的也无妨。”
一口气松到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猛地抬头看向他。他不知何时已抬起了眼,玉白的面上平静异常,仿佛刚刚说出那句暧昧十足的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田诺干巴巴地笑道:“阿兄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是她想歪了吧?他的意思应该是兄妹之间可以亲近些,不可能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他静静看了她半晌,没有多解释,半弯下腰,伸出一只手给她。
田诺茫然。
他没了耐心,直接抓住她一只手,用力。田诺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力道站起,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到他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我从不说笑话。”
田诺真呛到了,边咳便连连摇手,求饶般地道:“别,我可不想再被你推下去。”这回幸亏有毯子,再来一次,屁股摔开花了她找谁说理去?
白雁归看了眼刚刚被自己遮挡住的,此时已经平复下去的部位,沉默了:他也没想到她只是稍稍一碰,自己就若不是怕在她面前出丑,他刚刚怎么会情急之下,失手将她推倒?
不过,他眸色转深:整整八年,她终于长大,有些事情,该当提上行程了。
车中一时安静下来。他静静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言不发。田诺抖了抖,莫名觉得阿兄的眼神有些可怕。
气氛渐渐诡异起来,田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清是哪里,心里毛毛的,干脆扭过头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这是一个坏主意。
白雁归车驾所过之处,道路清空,无数百姓站在两旁商铺的屋檐下指着这边议论纷纷。见她露面,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声音大了起来。
田诺还从没被这么多人同时围观过,立刻放下车帘,越想越觉得郁闷,跺了跺脚道:“我要下车。”
他不动声色:“你确定,在这里?”
田诺顿时泄了气,真要在这里下车,只怕她更要被围观得厉害。她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觉得阿兄一点都没有六年前回来,陪她四处游玩时那么可爱了。
少女肤白如瓷,两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水灵灵c乌溜溜的大眼睛气愤瞪人的模样非但没有威力,反而更添娇俏。白雁归的心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温言道:“要不,阿兄带你去醉仙楼去坐一坐?”
醉仙楼是建业最出名的酒楼,板鸭与“早春四野”做得堪称一绝,有钱都未必能吃到。田诺眼睛顿时一亮,忘了烦恼,笑眯眯地连连点头:“好!”
白雁归面上淡淡,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哄啊。
回到乌鹊巷时天色已晚。刚接近巷口,云鸢的声音从外传来:“大人,元三郎君在此相候。”
田诺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果然看见元如意独自一人,牵马立在巷口,不安地转来转去。听到他们车驾前来的动静,他眼睛一亮,迎了过来,唤道:“白大人,傻妮。”
田诺还没来得及答应,云鸢嗤了一声:“元世子,白小娘子乃大人之妹,你这样唤她,委实太过无礼了吧。”
元如意一噎,现出委屈之色:“我和她自幼相识,一直是这么叫的。”
云鸢不客气地道:“一直这么叫就说明是对的吗?不过是欺无人为我家小娘子出头而已,如今大人回来了,岂容人这般轻怠我家小娘子?”
元如意张了张口,竟是无言以对。他一直知道,傻妮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了,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他从儿时就喜欢的这个女孩已经和从前全然不同了。
他紧紧握了握拳,望着车窗中探出的熟悉的娇颜,艰涩改口:“白小娘子。”
田诺心中暗叹,叫了声“世子”,正要打开车门下车,白雁归忽地叫住她:“诺诺。”
她惊讶回头,却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到了她身后。车中逼仄,转动不开,她一转身,一下子撞入他怀中。
啊啊啊啊,怎么又来!想到先前自己被无情推开的结局,田诺心中崩溃,下意识地要往后退让。他低头,一条手臂圈来,将她松松扣入他怀中。似乎带着忍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下放心了吧?”
放心什么?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她脑中嗡嗡,耳畔尽是怦怦的心跳声,无法思索。靠得这么近,她才发现,他的个子是那样高,胸膛是那样宽阔,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怀中。她的阿兄,再也不是曾经瘦弱的少年,而是真正的男儿了。
他慢慢道:“你放心,不会再把你推开了。”他顿了顿,才接下去道,“我说过,诺诺便是故意的也无妨。”
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拂过耳垂,如情人在耳边轻声呢喃。田诺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一把欲将他推开,可她实在低估了他现在的体魄与力道,一推之下,根本动也不动。
外面响起元如意低落的声音:“我知道韩妙笙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阻止她,你不想见我也是应该。”
她没有不想见他呀,纵然对元慈和韩妙笙的行为有意见,她总不至于迁怒于他。都怪阿兄!她又瞪了一眼白雁归,正要开口让他放开。
白雁归含着无奈与轻叹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诺诺愿意亲近我,我求之不得。”
田诺:“”她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啊啊啊!完了,她简直是百口莫辩。
外面,元如意得不到她的回音,沮丧地垂下了头:“我知道你正在气头上,对不起。父亲已经把韩氏看管起来,再不会给你添堵。你,你若还有气,只管向我发,别不理我。”
车帘再次掀开。元如意一喜,抬头看去,见到的却是白雁归冷淡的面容。
“白大人。”他嚅嚅唤道,没来由得感到了紧张。
“元世子若真对舍妹有愧,就先把诚意拿出来,口头的道歉可没用。”
元如意怔住,渐渐的眼睛亮了起来:“诚意吗?”他点了点头,飞快地道,“好,我会让傻妮看到我的诚意的。”说罢,翻身上马,告辞而去。
车厢内,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却始终没有机会说话的田诺:“他要去干什么?”
白雁归看了她一眼,顺手帮她理了理略乱的衣衫和鬓发,没有回答。他显然许久没有做过类似的事了,显得有些生疏,却依旧如当年般一丝不苟。
田诺不自在地向后躲闪:“我自己来。”
他的动作顿了顿,淡淡问道:“诺诺是在和阿兄见外?”
田诺泄了气,只得忍着别扭任他动作。
待确认一切妥帖后,白雁归才扬声吩咐道:“桂枝,送小娘子回去。”
田诺咬了咬唇,忍不住问:“阿兄不回来住?”乌鹊巷本是他置的宅子,现在他倒像是客人一般,过门而不入。
白雁归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今日会住在鸿宾馆。”鸿宾馆是吴郡专门招待贵宾的所在。
田诺露出失望之色。他心中一软,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低沉,近乎温柔:“等我忙完就来陪你。”
他这一忙,足足忙了七天。好在田诺一个人早就惯了,倒也没当真指望他来陪。每日练字看书,抚琴作画,逛街游玩顺便规划一下下一步出游的方向,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只是偶尔想起白雁归在车中的举动会有些发愣,随即自己开解道:应该是意外,阿兄大概是以为自己想亲近她,虽然不适应,却还是勉强在配合她。
等到第八天,白雁归忽然派了人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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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鸿宾馆位于郡守府左三百米处,原是前朝顺王府所在地,经过元家几代人的改造修缮,已颇见规模。田诺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路行去,但见里面小桥流水,假山玲珑,绿树葱郁,亭台如画,处处精致,正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景色。
主仆二人在来接她们的侍卫的带领下走过穿堂,刚拐了个弯,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一人从拐角的游廊冲出,迎面撞来,恰对着田诺。眼看就要撞个满怀,总算桂枝反应快,拉了田诺一把,及时让开。
田诺吓了一跳,对方却毫无所觉,一脸沮丧,直着眼也不看路,继续失魂落魄地往前冲去。
田诺忍不住,开口叫道:“蒋大哥!”来人白白胖胖,眉目温和,赫然是许久不见的老熟人蒋浩卿。
一连喊了几声,蒋浩卿才停步回头,似乎这才发现她,勉强笑了笑道:“是阿诺啊。”张了张口,仿佛想对她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出口。
田诺担心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些年,白雁归不在,田诺没少得他的照顾。见他这样,自然担心不已。
蒋浩卿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眼睛红得像要马上掉出泪来一般。
他这样子哪像没事?
田诺皱了皱眉,还待追问,惜墨匆匆跑出,眼睛也是红红的,冲着她连连摇手。
田诺噤声,蒋浩卿的神情却又恍惚起来,不一会儿,似乎忘了田诺的存在,再次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惜墨的眼睛越发红了,望着田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紧紧抿上嘴,对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跟在蒋浩卿身后。
田诺满腹疑惑:主人如此,仆从也这个样,一个两个的,这是怎么回事?可这会儿,她显然不可能拉住蒋浩卿问个明白。对了,她可以问白雁归。蒋浩卿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来见白雁归的,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叫他如此失魂落魄。
白雁归住的院子在园林最深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里面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响。见到她来,大概是已经得了吩咐,守卫悄没声息地让开一条路,把跟随的桂枝拦在了门房。
田诺独自绕过一座玲珑太湖石,便看到前面回廊曲折,连着三间宽敞轩丽的正房。云鸢站在廊下,指挥着几个侍卫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
东厢的窗下,白雁归独自跪坐,泼墨挥毫,正在一小片绢帛上书写着什么。等到写完,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瓶中液体滴了几滴在他写的字上,白绢上的墨色顿时消失不见。
他将处理过的绢帛交给云鸢,云鸢小心地叠起,往外走来。刚一转身便看到了她站在那里,如释重负般招呼道:“小娘子可算是来了。”
田诺对他笑了笑,叫道:“云大哥。”
云鸢笑眯眯地正要应下,白雁归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威仪流露,冷冷开口道:“叫他云鸢便行,他算哪门子的大哥。”
云鸢笑容僵住,摸了摸鼻子,居然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田诺看不过去,和他抬杠:“他比我大,自然该称一声大哥。”
白雁归不置可否,只指了指对面的坐榻,招呼她道:“进来坐。”
田诺进去,便见他面前的矮几上堆着小山似的竹简绢书,边上放着一个火盆,里面还有未烧尽的绢帛。
因未出门,他只穿一件素白的道袍,乌黑如缎的长发随意披散肩头,衬得那一张如霜似雪的面容越发容色逼人,乌眉如画,星眸灼灼,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唇色却依旧是血色不足般色泽极淡。
“阿兄。”她敏锐地感到了他似乎心情不佳,心中微凛,乖巧异常地向他行礼,随即端端正正地在他对面跪坐好。
他依旧是素来淡淡的模样,点了点头道:“等我一会。”低头在面前的竹简下写着什么。
田诺见他专注,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再过片刻,见他依旧没有注意她,索性一手托腮,懒洋洋地趴在几上,打量屋子的布置。
屋子不大,向南却有一整排窗槅,阳光透过大开的窗户射入,将里面照得明亮异常;窗外,则有几株红梅初绽。
梅影横斜,暗香浮动,赏心沁脾。田诺忽地就想到当初元锐带她去香雪山庄,也是在漫山梅花烂漫时,她逞一时之勇救下了他。那时候,她只想着救下他后彼此两清,却没有想到,自己和他还会有这样的渊源和羁绊。
“在想什么?”他处理完几份紧急的公文,放下手中的笔,慢慢活动了下发酸的手腕。
咦,他事情处理完了?田诺一个激灵,立刻收了懒散的姿势,恢复了中规中矩的姿势,乖巧答道:“没想什么。”
他目光在她脸上刚刚托腮时压出的红印子略一停留,只做不知,又问她:“我让人买了玉桂芳的点心,叫他们拿过来?”
如他所料,她的眼睛又亮了几分,却依旧维持着端雅的姿态,矜持地点了点头。他自然察觉了她突如其来的拘谨与规矩,不动声色,一手随意搭在矮几上,闲闲问道:“这些天,诺诺都在忙什么?”
她掰着指头数给他听:“看书,写字,练琴,逛街,还去看了几个老朋友”
他沉吟不语,搭在几上的手无意识地轻叩几面。笃c笃c笃
田诺被那一声声规律的笃笃声搅得心虚气短,下意识地反省:“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这才开口:“为何不来看我?”
“啥?”田诺傻眼,“你不是忙吗?”
他凝眉不悦道:“我无暇看诺诺,可诺诺能来看我啊。结果整整七天,我不请你,你就不来?”
田诺:“”喂,讲道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能来看你,不是怕打扰你的正事吗?她算是明白了,他应该是真的心情不好,因此显得格外没耐心。通常情况下,这人不会这样无理取闹。
她忽地就想到了刚刚进来时碰到的蒋浩卿,心中一动:会和他有关吗?犹豫片刻,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阿兄,我刚刚进来时碰到了蒋大哥。”
白雁归淡淡看她一眼:“想问什么大大方方地问。”
田诺眨了眨眼:“他好像很不对劲的样子。”
白雁归神色冷下:“你同情他?”
怎么忽然不高兴起来了?这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田诺心里叹气:还以为阿兄大了几岁,成熟些了呢,她还是太天真了。
她好声好气地道:“他是你的好友,又一向照顾我,我担心他不是应该的吗?”
白雁归神色微讽:“呵,好友。”
田诺察觉不对:“阿兄,究竟怎么了?”
白雁归道:“他是奉了吴国公之命来做说客的,重提婚约的。”
田诺怔住,喃喃道:“他身在吴郡,元大人有命,自然不能不从。”可为什么最后蒋浩卿会失魂落魄地跑出去,即使白雁归拒绝了他,他没有完成使命,也总不至于痛苦成那样吧?
白雁归的声音越发冷淡:“若只是如此,他自然不会和我割席断义。”
“割席断义?”田诺大惊失色。蒋浩卿和白雁归两人是打小的交情,只是为元慈做了一次说客被拒,不用这么严重吧?
白雁归垂下眼,淡淡道:“他很快就要做元慈的女婿了。”
田诺张大嘴,吃惊地道:“如瑶不是要嫁入杨家吗?”蒋家虽然也是士族,和杨家比起来可就差得太远,元家不至于毁约将女儿另嫁吧。
白雁归道:“是元家的大娘子。”
元如珠?
田诺眼前又浮现出当初来见她的少女的模样:眉如翠羽c肌如白雪,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偏偏除了腕上的一串佛珠,没有半点装饰,似乎丝毫没有元家唯一嫡女该有的气派,却叫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有些失神地道:“元家大娘子,是个大美人。”
白雁归冷漠地道:“可惜是个不良于行的,两任丈夫也都死得不明不白。”
田诺沉默:掐指算来,已经八年过去,如今,元如珠也该过了双十年华了吧。她虽身体有缺陷,可到底是元慈唯一的嫡女,身份贵重,求娶者众多。后来,她先后嫁过两任丈夫,两任丈夫都是出身高贵,家世惊人,却都在和她成亲不到一年便不幸死于非命,以至于流言四起。元如珠却仿佛没事人一般,丈夫死后便回到娘家,至今犹在寡居。
有过这样的事,敢娶她的人自然大大减少。如今,蒋浩卿竟丝毫不惧,欲要成为第三任吗?
白雁归面如霜雪:“元家大娘子不是个简单的,两任丈夫的死因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我把证据丢给浩卿,告诉他那个蛇蝎美人非他良配。”
田诺哑然:“然后呢?”
白雁归道:“结果他直接将证据扔在了火盆中。”蒋浩卿根本就容不得他说元如珠一个字的不好,说到后来,甚至不惜和他断交。
田诺明白了过来,忍不住看向白雁归。他面无表情,眼神冷冽,放在几上的那只手却一点点攥成了拳,青筋毕露。
她忽然就明白了过来:他看着淡然,其实还是感到了伤心吧?多年的交情,最好的朋友,他本是一心为蒋浩卿好,却终究敌不过一个半路杀入的元如珠。
田诺心头一软,忍不住将手轻轻搭上他紧握的拳上,柔声劝他道:“阿兄,你别难过,蒋大哥只是一时明白不过来罢了。”
他冷哼:“呵,我看他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田诺道:“我看蒋大哥也难过得很。”
他嗤道:“咎由自取。”
这态度,田诺揉了揉眉心道:“其实你也有错。”
他斜睨她一眼,没有说话,却显然没有拿她的话当一回事。
田诺心中叹息:她这个阿兄,情商还是没有丝毫长进啊。她细细地说给他听:“蒋大哥思慕元家大娘子,自然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这个时候阿兄就不该和他硬顶,而是慢慢让他发现真相才好。”
他依旧冷着脸没有说话。
田诺叹气,给他打比方:“如果有人说我不好,你是不是也很生气?”
他终于开口了:“你很好。”
田诺笑了:“你看,如果有人说我坏话,你也是不肯相信的。我只是阿兄的妹妹,阿兄对我尚且如此,何况元家大娘子是蒋大哥的心上人?”
白雁归冷哼:“那个蛇蝎美人拿什么和你比?”
田诺头痛:“我只是譬如。”
白雁归道:“譬如她也不配。”
无理取闹也该有个限度吧?田诺气得直接砸了一下他的手,却被他反手将她的纤柔的手握入掌中,不轻不重地扣住,轻轻摩挲了一下。
田诺心头一颤,盯着被他的宽袖覆盖住的两人的手,古怪的感觉又起:这动作即使是兄妹,似乎也不大合适吧?
她想要挣脱,他却扣得更紧,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容我想想。”
她松了一口气:他愿意想便好。以他的聪明,想明白只是迟早的事。不过,他想事情,抓着她的手不放干什么?
她正要抗议,门外传来守卫恭敬的禀告声:“大人,元家大娘子求见,说是带了您要的‘诚意’。”
说曹操曹操就到?什么诚意?
田诺愕然,忍不住看了白雁归一眼。白雁归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淡淡答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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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日头一点点爬上高空,满室阳光花香,室外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息。
田诺懒洋洋地趴在小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抿着手中的玫瑰酥,心里有如百爪挠心:蒋浩卿刚走,元如珠就过来了,也不知她和白雁归谈些什么?带来的“诚意”又是什么?
纠结几番,她将手中剩余的半个玫瑰酥全部塞入口中,跳了起来,顺手将装着玉桂芳点心的食盒重新摆好,拎起。再在这里也没法子知道,还不如过去看看。
门口守着两个守卫,见到她出来恭敬地行礼,田诺就问:“阿兄在哪里见客?”守卫指了方向,她一手拎食盒,一手提起罗裙,一路过去。沿途的守卫见到她一个个眼观鼻c鼻观心,只当不见,居然没有一个阻拦她。
她胆气越大,干脆小跑起来,很快就看到了白雁归会客的书房。她这才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往那边靠近。
才走几步,边上忽然蹿出一人,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田诺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原来是云鸢,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干嘛躲这里吓人?”
云鸢冲她挤了挤眼,也同样压低了声音:“想偷听?”
田诺将手中的食盒举高给他看,一脸正色:“我是给阿兄送点心的。”
云鸢拖长调子道:“哦,送点心。”
他这是什么语气?田诺瞪了他一眼:“不可以吗?”
云鸢笑眯眯地道:“自然可以。”闪身让行。
田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笑得可恶,算算时间,顾不得再和他纠缠,往里走去。隐约听到元如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大人若能信守诺言,我自然会竭力善待蒋郎君。”
白雁归道:“他待你一片痴心,望大娘子莫要辜负。”
元如珠似乎轻笑了一声:“大人对蒋郎君倒是真好。”
田诺怔住:她错过了什么?
白雁归临走前问她的话忽然浮上脑海,他问她,若她是蒋浩卿会怎么办。
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她说:“若我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他是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我都不在乎。别人欺他,诋毁他,我自然要护着他。只要他能一心一意地对我,我就欢喜得很。”少女绮思她自然是有的,也曾无数次想象过她的心上人该当是怎么样的。可最后,也不过是想求个一心人罢了。
他听了若有所思,没有说什么便走了。难道说,因为她的一席话,他竟想通了?非但不再反对蒋浩卿与元如珠的亲事,还为他们保驾护航?只不知道他究竟答应了元如珠什么。
白雁归道:“还要多谢大娘子送来的消息。”
元如珠道:“我们都小看了韩氏,在那样严密的看守下,还能叫她第一天就将消息送了出去。如今,楚郡要维系与吴郡的联盟,必定不会放过大人。再加上韩氏暴毙,楚郡更是恨大人入骨,白大人千万小心。”
白雁归叹道:“我也没想到元世子竟能下这样的狠心。”
田诺原还因元如珠的一番话为白雁归担心,听到后面,顿时呆住:什么?韩妙笙暴毙了,还是元如意亲自下的手?她只觉一股寒意透心而起,顿觉手足冰冷,头脑嗡嗡。乌鹊巷外,白雁归对元如意说的话不期然浮上心头,诚意,诚意,原来两人打的哑谜竟是这个!
手中的食盒不知不觉滑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她四肢却仿佛被什么禁锢住,僵硬得无法动弹。八天前还生龙活虎,那么嚣张跋扈的一个人,吴郡好不容易求娶来的,代表着吴楚联姻的天之骄女,因为白雁归的几句挑拨,因为元氏的野心,就这么没了?
她本以为,元家即使要撕毁吴楚联盟,也不至于彻底翻脸,最多将韩妙笙幽禁起来。
元家好狠的心!好毒辣的手段!
食盒落地的声音惊动了里面,书房中的交谈声停了下来。门打开,白雁归神情严厉地看了过来,发现是她,脸色微变:“诺诺?”
她勉强笑了笑:“抱歉,我不该来的。”眼睫低垂,瞥了散了一地的点心一眼,苦笑道,“可惜了玉桂芳的糕点。”
白雁归打量她片刻,立刻明白过来:“吓到了?”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两只手无措地绞在一起,长长的睫毛渐渐湿润,仿佛犯了错误的孩童般可怜。
白雁归心里叹了口气:前世,她嫁入元家,这些事司空见惯;今世的她逍遥于宅院外,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难怪一时难以接受。
他转头对坐在轮椅上的元如珠道:“大娘子,今天就到此为止。”
元如珠还是从前的模样,岁月的流逝让她曾经的稚嫩消失无踪,楚楚的眉目越发美貌空灵。闻言,她挑了挑眉:“白大人,合作愉快,若你能顺利回京的话。”
白雁归点头,吩咐云鸢送客。回头见田诺依旧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皱了皱眉:“韩氏咎由自取,你何必为她难过?”
她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变得湿漉漉的:“我只是没想到竟会是如意亲自下的手。”毕竟是曾经的枕边人,韩妙笙死前该是何等寒心,元如意下手时竟没有丝毫迟疑吗?
白雁归静静注视她泪眼片刻,开口道:“这位元世子,可是个狠心人。”他并不意外元如意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前世,元如意继承吴国公之位后,在有心人的唆使下,为了得到她,可比现在更要狠心百倍。他的目光渐渐凝冰:前世她身如浮萍,只能任人宰割;今世,这些人,谁再想伤害她,他必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她依旧垂泪,一动不动。
心中的恼怒陡然升起,他忽然逼近她,伸手抬起她小巧精致的下巴,沉声道:“诺诺,看着我。”
她明眸如水,被迫与他视线相接。
他的目光暗如夜空,如鹰如隼,牢牢锁住她,隐约似有怒气翻涌,一字一句地道:“不相干的人,诺诺就不必为他伤心了。”
“我”她泪眼汪汪,因他的怒气蓦地感到了委屈:元如意怎么就是不相干的人了?他是曾经和她共患难过的伙伴,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她为他痛心都不可以吗?白雁归凭什么凶她?
眼眶越来越红,珠泪凝结,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她紧紧咬住了唇,一声不吭,看着真是可怜极了,偏偏可怜中又透出一份倔强。
这熟悉的,该死的倔强!
白雁归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眼中只剩无可奈何之色。愤愤地一把将她扣入怀中,他硬梆梆地道:“想哭?阿兄的肩膀借你哭。”
她靠在他肩头一动不动,抽抽噎噎地表示反对:“这样不好,男女授受不亲。”他眉头刚刚皱起,还未来得及气恼,她又哽咽着添了一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瞬间,全没了脾气。
入夜,乌鹊巷。
田诺睡在榻上辗转反侧。天还没黑,白雁归就命人将她送了回来,连哺食都没有留她。除了本来就跟着她的花树和桂枝,他又多派了一队护卫跟着她,负责乌鹊巷宅子的安全。
她本能地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追问他,他却只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她想多了。
她想多了吗?白日的一幕幕不停在眼前闪过,她被韩妙笙暴毙的消息震惊,后来又为了元如意的狠辣伤心,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她努力回想,蓦地拥被而起,脸色大变:元如珠最后说的话,什么叫“若你能顺利回京的话”?难道楚郡真的这么大胆,要对白雁归不利?
外面似乎传来了什么动静。她心神不宁,立刻披衣而起,走到院中,恰见到花树匆匆跑入,变色道:“小娘子,出事了!”
桂枝也听到动静,爬了起来,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花树道:“外面走水了,似乎是鸿宾馆的方向。”
田诺本就担着心事,闻言脸色顿时大变。
半个时辰后,几个人驾车赶到了鸿宾馆外。但见火势熊熊,兀自未息,附近的百姓和赶来的士兵都在运水灭火,却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现场一片混乱,田诺一连抓了好几个人问:“里面的人呢?”却没有一个回答得出来的。怎么可能?白雁归又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那么多护卫和随从,不可能逃不出来!
可万一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呢?她心急如焚,当下和花树c桂枝三人分头打探消息。
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四周越发乱糟糟的。她在人流中举步维艰,还没走几步,忽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心头一跳,霍地回头,眼中映入云鸢的面容。
田诺顿时又惊又喜,刚要唤他,云鸢将头上的斗笠压了压,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悄悄跟着他走。
巷道的黑暗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轻便马车,田诺上了车,云鸢立刻把车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一抖缰绳,驱车前行。
片刻之后,马车在一座宅院的后门停下。两人下了车,一个同样戴着斗笠,身形和云鸢差不多的汉子从里面闪了出来,跳上驾车位,驱使马车继续前行。
云鸢领着田诺进了宅院,田诺这才发现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云鸢随手关好门,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去,见她站在原地发愣,招了招手。
田诺回过神来,声音有些发颤:“阿兄呢?”
云鸢道:“就在里面。”
“他”田诺的眉心剧烈跳动,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云鸢叹息:“小娘子去看了就知道了。”
房门推开,便有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田诺心头一紧,便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青年男子赤着上半身,动也不动地趴在榻上,鲜艳的血染红了白皙的肌肤,看不清伤口在哪儿,旁边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正匆匆忙忙地帮他清理上药。
田诺“啊”了一身,侧过脸去,心头突突直跳。她这才发现这间屋子所有的窗都用厚厚的棉布帘子遮挡了起来,难怪外面看不到丝毫光亮。
可是刚刚她一瞥之下看到的情景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靠近一步。这一次看清了,伤口从肩胛一直到后心,又深又长,显见当时的凶险。而趴着的那人,一张俊逸的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双目紧阖,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着。
她心头一颤,再顾不得害羞,扑了过去,唤道:“阿兄,阿兄!”
他毫无反应。
田诺咬了咬唇,霍地回头,神情严厉:“究竟怎么回事?”元如珠已经提出了警告,以白雁归素来的缜密,必会有防备,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云鸢低下头,一脸羞愧:“是我的错,手下的护卫混入了楚郡的奸细。”
“不对,”田诺摇头,“楚郡妄为,可这里是吴郡的地盘,你们为什么不向元大人求救?”非要躲躲藏藏的,如丧家之犬。
云鸢道:“是大人的吩咐,他受伤的消息绝不能泄漏分毫。元氏善变无信,若知大人伤重,只怕会起异心。”
田诺想到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顿觉白雁归的顾虑一点也不错。
此时,另一个护卫也终于帮白雁归上好了药,拿着染血的衣物退了出去。
云鸢拱手道:“有劳小娘子暂时在此照顾大人,我还要按大人的吩咐去布置一番,处置奸细。”
田诺点了点头,又问:“桂枝和花树那边?”
云鸢道:“我会安排好。”又道,“我要借小娘子那边的小黄大夫一用。”小黄大夫,就是白雁归送给田诺的那个游医,也在乌鹊巷置了间宅子。
田诺自然没意见,点头应允。云鸢这才告辞而去。
屋中只剩下她和白雁归两人。望着浑身是血,依旧趴伏着的毫无动静的半裸男子,田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那两人是疏忽了,还是忘了?这样的天气,就让他这样什么都不盖地趴在这里?
她四处梭巡一圈,却没有看到被子,犹豫了下,解开自己的斗篷盖了上去。待会儿就出去叫护卫找床被子来。在此之前,她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光溜溜地趴着。
带着她体温的斗篷刚盖上,一动不动的青年忽然睁开眼来,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眉目间戾气逼人。
一股大力涌来,田诺身不由己,被他一把拉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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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他扣住她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手肘横过,将她纤柔的身子牢牢压在榻上。
男子沉重的呼吸扑面而来,半个身子的力道都压到了她身上,姿势暧昧难堪。田诺又是吃惊又是窘迫,挣扎着要脱身,耳边忽然响起他冷若冰霜的声音:“田氏,你记住,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日,就不会放你离开,有本事再刺我一刀。”
这话委实古怪,田诺抬头看他,蓦地惊住:她看到了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暗沉沉的不见半点光亮,如不见底的深渊,闪动着让人心惊的疯狂与绝望。
这不是她阿兄的目光!
念头刚刚闪过,他蓦地低下头来,俊美无双的面容与她越来越近,直到距离缩短为零,准确无误地覆上了她的朱唇。
田诺瞪大眼睛,骇得呆了,一时竟无法反应:前后两辈子,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轻薄!她的初吻竟这样就被人夺走!阿兄,阿兄他怎么会,怎么会
她的木然激怒了他,动作陡然凶狠起来,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般,狠狠噙着她的唇珠,狠狠一咬,在她吃痛地惊呼时,舌尖趁机放肆地顶开她的牙关,横冲直撞。
唇上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她哪经受过这个,被他堵得眼泪汪汪,气都透不过来,忍不住挣扎着呜呜叫了起来。
她第一次知道,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力量差距竟有这般大,她在他身下,全无反抗之力。最要命的是,唇舌发疼,呼吸受阻,因缺氧,脑子越来越昏沉,身子似乎也有愈来愈软的趋势。
不行,这样是不对的!他是她的阿兄,虽然血脉的关系已经足够遥远,可这是在同宗不通婚的古代!她也一直拿他当兄长来敬重。
她清明了几分,奋力挣扎,却被他压得死死的;想要躲避,然而根本躲不开他的唇舌。身上承受着他的重量,鼻尖充斥着他的气息,她心中越来越惶恐,绝望:阿兄这是怎么了?
突然,她的身子僵住。他握住她纤细手腕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摸索着从她的裙摆下方探入,冰冷的手毫不客气地贴上她柔滑的肌肤,轻轻摩挲。
陌生而危险的感觉激得她浑身一颤,他的手已放肆地向上游走,力道渐重,所过处,如有火焰焚烧。
他是想脑中仿佛有什么“啪”的一下炸裂开来,她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刚刚得到自由的手挥舞,也不知摸到了什么,她猛地攥紧,闭上眼睛向他砸去。
他似乎想躲,到底身有重伤,行动迟缓,顿时被砸了个正着。他的动作顿了顿,正在偷香窃玉的手反射性地抬起,摸上被砸中的后脑勺。
趁他发懵,她拼尽全力推开他,翻身滚下榻去。幸好榻并不高,又是泥地,虽然跌得狼狈,倒没觉得有多疼痛。
“田氏!”他缓了过来,扶着后脑勺,目露凶光,精致的剑眉紧紧皱起,看着她的表情似乎想要生吞了她,却又夹着莫名的悲哀,“你就这么恨我?”背上的伤口因刚刚他一番动作激烈的放肆行为再次裂开,缓缓渗出鲜血来。
田诺劫后余生,只觉手足俱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勉力从地上支起身,抓紧手中刚刚行凶的铜灯座,戒备地看向他:“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占据我阿兄的身体?还不速速离开!”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她的阿兄会对她做这样的事!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解释了:莫非阿兄竟伤重不治,也叫异世的魂魄占据了身体?
可怎么会这么巧,这个异世的魂魄竟似认得自己,望着她的模样,仿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负心人一般。还叫她田氏,正是她的本姓。
“阿兄?占据身体?”他现出迷茫之色,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看看四周,闪过一丝疑惑,“这是哪里?”
听到穿越者睁开眼必问的经典问题,田诺心中大恸:果然!他不是她的阿兄。她不由后悔刚刚砸他时怎么就手下留情了?若是她砸狠些,是不是就可以把这个异世的魂魄驱赶掉,让阿兄回来?
她死死捏着手中的铜灯座,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犹豫要不要再补上一下。刚刚她想着这是阿兄的身体,到底没敢下死手。
他望着她,目光阴郁,笑容森冷,隐隐透着疯狂:“砸啊,怎么不砸?砸死了我,你就自由了。”
田诺高举着铜灯座,浑身都在发抖:这一下砸下去,万一真把这个身体砸得生机断绝,阿兄永远回不来了怎么办?
手抖得再也拿不住铜灯座,掉落在地。她蓦地掩面,往外冲去。
他的笑容越发冷酷,忽然抬高声音吩咐道:“来人,把她给我看住,不许离开这里半步!”
门口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暗卫,挡在了田诺面前。田诺跺了跺脚,怒道:“让开!”暗卫低垂着头,不敢看她头发蓬松,衣衫散乱的模样,一动不动。
田诺更怒了:“他不是”她的话声戛然而止,他不是真正的阿兄,这话她能说,可别人未必会信,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就算有人愿意相信,也会让人联想到她身上。
先前帮白雁归上药的护卫出现,也不敢看她,低声劝道:“小娘子,大人受了伤,许是心中烦躁,若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忍让。”
田诺心中冰冷:蓦地发现自己竟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说不得,逃不脱。她深吸一口气,也不看里面,随手指了道:“大人背上的伤又裂了,你处理一下吧。”阿兄的身体,那人不在乎,她在乎。何况,想到要和这人共处一室她就头皮发麻,能多一个人在总是好的。
护卫依言看去,脸色一变,拿出药匆匆走进去道:“我帮大人上药。”
白雁归的目光落到他面上片刻,屈起的手指轻叩床板,似在思索什么。田诺余光瞥到,心中陡然一震:他的小动作,怎么和阿兄一模一样?莫非阿兄的意识没有完全消失?可如果阿兄的意识还在,他怎么会允许别人用他的身体这样欺负她!
希望与失望交织,心中一阵热,一阵冷,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红,眼泪扑簌簌而下。她发狠般用力擦了擦已经红肿的朱唇,恨不得把嘴唇擦破。可被他吸吮c啮咬c凶狠吞噬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从没人敢这么欺负她!而且,欺负她的还是一向呵护疼爱她的阿兄,哪怕是被人穿了的阿兄,也让她分外委屈。
白雁归望见她嫌弃的动作,眼神陡然阴郁起来,冷冷吩咐道:“把药放下。”
护卫一愣:“大人?”
白雁归目光扫过田诺,淡淡道:“不是有她吗?”
“可是”让小娘子做这事,与兄长肌肤相触,委实不妥吧?可小娘子现在的模样护卫不敢想下去了。
白雁归的目光冷下,扫了护卫一眼。护卫一凛,再不敢质疑,担心地往田诺方向看了一眼,将药放在床头,恭敬地退了出去。
田诺气得发抖,含泪恨声道:“我不会帮你上药的!”
“哦?”他满不在乎,神情阴郁,“那便让血流着吧,正好如你所愿。”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还是她在相府一刀刺伤他的情景。再睁开眼,眼前场景全变,从画堂高阁的相府变成了眼前黑暗简陋的小屋,而她也莫名变成了少女装束,明亮的眼眸中还有未经过世事磋磨的纯真。
他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指责他占据了她阿兄的身体。她以为她这样胡说八道一通他就会相信她吗?哼,还想用兄妹关系束缚他!看来她还是不明白,既然他没死在她手上,便休想摆脱他。
她跺了跺脚:“你死了不打紧,可不能作践我阿兄的身体。”
他嗤之以鼻:装,再装!
田诺见他不信,气急,咬了咬唇:“你是不是认识和我长得一样的人?我真不是她。”
他笑容森森:“田氏,你以为装傻就会叫我放过你吗?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便是你化成了灰,我也不会错认。”
田诺道:“我不是田氏,我姓白。”
他明显怔了怔,随即冷笑:“演得还挺像的。”
她忽地反应过来:“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进入了别人的身体?”
他失笑:“田氏,我现在还真有点佩服你了。”看她说得煞有其事的,他几乎都要信了。
田诺气恼,左右看看,找到一面铜镜,也不敢接近他,远远地朝向他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铜镜磨得光可鉴人,清晰的映出了他的模样:眉如墨画,眼若晨星,隆鼻薄唇,五官精致,唇边微微带笑的模样危险而迫人。这分明是自己的模样,只不过是年轻了许多的自己。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某些不可思议的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见田诺不答,提醒她道,“若有人发现我不对劲,要把我当妖怪烧了,你阿兄可就真的没命了。”
田诺切齿,却不能当真不管,不情不愿地答道:“我叫白诺,快要及笄了。”
名字一样,只是改了姓?年岁却才十五?他眼中闪过深思。又问她:“那我呢?我是问现在这个身体。”
田诺道:“你叫白雁归,今年二十二岁。”
他目光闪了闪,从她的只言片语,推测出大致情况:时间似乎发生了倒退,上天何其厚待他,此时的她还云英未嫁。他运气极佳,回到了从前的自己身上,而这一回,从前的自己不知怎的成了她的“阿兄”,这个“阿兄”还正好是她所在乎的人。
很好,他一向最擅长的便是抓人弱点。
他问:“我们是亲兄妹?”
她摇了摇头:“你是我的族兄,只不过收养了我。”将两人的关系解释了一番。
他沉吟不语:他记得,礼十叔的妻女最后是找到了,并不是她。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猫腻?不过,便是他当真是她的兄长那又如何?他要她,她也只能是他的。上天给了他机会,不是叫他白白放弃的。
田诺见他背上鲜血兀自在不断渗出,皱眉道:“先别说这么多了,叫护卫进来帮你处理伤口吧。”
他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田诺气苦:“那你想怎样?”
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田诺咬牙:“男女授受不亲!”
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你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是你阿兄受罪。”
田诺愤愤,虽然有些诧异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却到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兄”流血,恨恨地抓过床头装着金创药的药盒。
鲜红的血将他包扎伤口的白布完全染红,连她的斗篷和床单都遭了殃。她眉头紧皱,对外面吩咐道:“取干净的布c滚水和酒来。”
护卫领命,很快将她要的东西送了进来,想留下来帮忙,终究在白雁归冷若寒刃的目光下败退。
田诺黑着脸,先拆下血污的白布,再将布巾子在滚水中烫过,拧干,一点点帮他擦拭背上连片的血迹。
灯光昏黄,勾勒出他宽肩窄腰,肤若白雪,隐隐能见到小腹肌肉的侧影。田诺拿着布巾子的手有些抖,两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她几曾和一个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而且这个身子刚刚还将她压在身下欺负过。平时只觉阿兄文弱,现在才知,原来他有一副令人眼热心跳的好身材。只可恨,不知被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占据了!
她心中暗恨,再用酒帮他处理伤口时手就重了些,他发出一声闷哼,扭头瞥了她一眼,居然没说什么。
上金创药,包扎伤口,一道道做下来,她心中窘迫,浑身汗出,几乎脱力。好不容易做完,她将金创药盒丢回床头,刚要退开。
他没有受伤的一边手蓦地伸出一勾,她不由自主向他倒去。生怕压到他的伤口,她努力一扭身子,双手匆忙间撑住榻边。
似乎有轻微的呼吸喷到她脸上。他抬头,脸蛋儿却恰恰和他相对。她大惊失色,侧脸欲躲,不防他突然靠近,红唇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温软的感觉侵入,他心头一悸,眸色陡然转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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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危险的感觉骤然生起,田诺心中警铃大作。眼看他毫不客气地再次凑上来,她来不及后退,只能猛地一偏头。
极富侵略性的吻直接落到了她如雪玉羊脂的脸颊上,顺势而下,一口含住她玉颈,湿润的感觉轻轻划过。
又痒又麻,如有细细的电流蹿过。田诺浑身一哆嗦,只觉鸡皮疙瘩骤起,密密麻麻爬满肌肤,不由又羞又气:“你明知我不是你认识的人,还这样放肆!”她撑起身子想要逃走,他伸手一揽,将她的纤腰牢牢掐住。
田诺脑袋“嗡”的一下,浑身血液上涌,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上身什么也没穿,光裸的臂紧紧扣住她,和她之间只剩她身上的衣衫阻隔。两人的距离是那样近,呼吸相融,体温交错,她几乎一低头,就能触到他不着寸缕的上身。
啊啊啊,这个禽兽,这也实在太过分了!
她羞愤之极,用力挣扎,他埋在她脖颈间含含糊糊地道:“小心背上的伤!”
她顿时身子僵住,阿兄背上的伤要再崩裂,只怕会越发严重。她不敢再动,他却越发放肆,濡湿的吻蜿蜒落下,干脆咬住了她的衣襟,偏头一扯。
清脆的裂帛声在安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她泛着绯红的雪肌彻底暴露在空气中,冰肌玉骨,活色生香。他的眸色骤然暗下,呼吸渐重,额上薄汗沁出,看着她的眼神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生吞活剥。
田诺快疯了:穿进阿兄身子的这是什么人啊!简直就是个花丛老手c色中饿鬼,伤成这样还不忘占她便宜,只怕脑中还盘算着种种龌龊念头!她气得恨不得一脚踹飞他,可投鼠忌器,伤了他就等于伤了阿兄。
她的顾忌却叫他越发得寸进尺。他眼尾发红,一口咬上她衣襟散开后露出的肌肤。不甚痛,反而有一种如虫蚁爬过,又酸又痒的奇怪感觉。
田诺“啊”了一声,声音发颤,听得她自己都脸红了起来,连忙捂住嘴,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厉声道:“你再这样欺辱于我,我,我绝不会原谅你。”说到最后,到底露了怯,她根本没有有效的法子可以威胁对方,除非她可以不顾阿兄的安危。
他又轻轻咬了她一口,含糊道:“我没有欺辱你。”
田诺气得发抖:“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想了想,回答她道:“我与我的娘子亲近,天经地义。”
田诺若不是被他控制着无法动弹,差点跳起来:“谁是你的娘子?”
他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这个疑问一直横亘田诺心中,听他主动提起,下意识地追问道:“你究竟是谁?”究竟是哪个混蛋占了她阿兄的身体?
他黑如夜空的眸直直凝视她,光芒细碎,仿佛盛着满天的星光,森冷化去,竟隐约生出深情的错觉,凑到她耳边低低而道:“我是你未来的夫君。”
田诺:“”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力,一把将他的手甩开,挣脱了出去。她挺直脊背,拢了拢残破的衣衫,脸色沉了下去:“逗人很好玩吗?”对这个鸠占鹊巢,举止轻浮,还爱胡说八道的家伙,她当真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
他望着她凛然不可犯的模样,眼神微沉,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云鸢的声音响起:“大人。”
他的话头止住,对外吩咐道:“稍等。”指了指铜镜对她道,‘打理一下吧。’
田诺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直到看到铜镜中自己的模样,顿时轰的一下,恨不得原地爆炸。
铜镜中的少女眼若含波,双颊绯红,云鬓散乱,衣衫不整,一看就能让人猜出刚刚经历了什么事,尤其是雪白的脖颈上明显的一道红痕她羞怒交加,差点把银牙都咬碎,瞪了他一眼,迅速地重新理了理云鬓,被撕碎的衣服却没办法了。
田诺急得团团转,恨不得一口咬死那个趴在床上好整以暇的混蛋。一转头,看到他盖了一半的斗篷,一把抢了过来穿上,将自己紧紧裹住。
白雁归道:“外面是谁,你不介绍一下吗?”
田诺这才想起还要帮他隐瞒不露馅,深吸一口气,告诉他道:“外面是云鸢,你的贴身护卫首领和左臂右膀”简单快速地交代了他受伤的缘由。
他轻叩榻板,闭目思索,心里有了数。
云鸢进来时直觉气氛有异,看了眼坐在角落裹成粽子般面沉如水的某人,再看什么都没得盖,趴在床上明显心情愉悦的某位,他错过了什么吗?
身后的小黄大夫却毫无所觉,拎着药箱直接冲到白雁归身边,弯腰查看他的伤势。过了一会儿直起身来,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幸亏没有伤到要害,并无大碍。我再开一道房子调养。”
云鸢放下心来,先找了一件衣裳帮白雁归披上,又叫先前帮白雁归上药的护卫:“陈虎,你领黄大夫去库房看药。”客气地对小黄大夫说,“大人身边缺人照料,劳烦你亲自煎药。”
小黄大夫自然没有意见,跟着陈虎而去。
等到人离开,白雁归这才开口道:“说吧。”云鸢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支开小黄大夫。
云鸢道:“大人,查出来了,楚郡世子韩遂亲自压阵动的手,消息是从恽家泄漏的。”
田诺心头一惊:恽家,指的是恽夫人的娘家吗?他们身为元慈的妻族,怎么会和楚郡韩氏勾结?
白雁归若有所思:“是那个有‘神童’之誉的韩遂?”
云鸢道:“是。”
“神童”韩遂?田诺心中一动,这个人她倒是听说过的。据说他本是楚郡郡守韩守信的庶子,天资聪颖,三岁能吟诗;五岁能行文;七岁献《均田策》,解决楚郡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震惊天下;九岁出《治水疏》,成功治理了楚江水患;十岁发明了造纸之法,楚郡凭“楚纸”获利无数;十二岁设计出曲辕犁,提高了耕地效率,让楚郡的农耕生产力一跃而成诸郡之首因着种种不凡之处,终于成功挤掉他几个嫡出兄弟,成为韩守信指定的接班人。
田诺之所以关注这人,却是因为觉得这人的种种作为怎么看都像是穿越同仁。她当然没有认老乡的想法,不过看着别人能利用知道的知识混得风生水起,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白雁归显然也知道他:“原来是他,怪不得下手如此果断。”上辈子,这人就是一个狠角色,也是他最大的对手。楚郡因他的存在,叫自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收服。郭畅惜才,依旧重用他,他倒也为郭畅做成了几件大事,却处处针对自己。
云鸢道:“大人,我已按你的吩咐放风出去,施压于元氏,接下来我们该还是照原计划吗?”
白雁归道:“可。”
“还有一事。”云鸢犹豫地看了田诺一眼。
白雁归道:“你什么时候养成了吞吞吐吐的习惯?”眼眸沉凝,不怒自威。
云鸢心中一凛,连忙道:“吴国公府发了世子夫人的讣告,大人不便露面,总该有人代表。”
田诺会意:“我代表阿兄去?”白雁归尚未娶妻,又与兄长分了家,她是唯一可代表他的内宅女眷。
白雁归沉吟:“韩家只怕会刁难。”
云鸢忙道:“有桂枝和花树在,不会叫小娘子吃亏。我再将大人的护卫分一半给小娘子。”
白雁归又看了田诺一眼:他的前身对她真是不错,桂枝和花树,可是他暗卫中最顶尖的两人,这一世,他居然全放到了她身边。
田诺趁机站起:“阿兄,明日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她斗篷中的模样实在见不得人,得赶快回去换衣。
白雁归这回没有拦她,点了点头道:“好。”倒是云鸢道:“现在已经宵禁,小娘子不如先歇息,等天亮”
话没说完,白雁归冷淡的声音响起:“你连这点事都办不到?”
云鸢哑然,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当然不是。”
回到乌鹊巷天已透亮。桂枝一夜未睡,焦急地等待着她,等到服侍她回了内室,脱下斗篷,顿时吃惊:“小娘子!”
田诺疲惫地摇了摇头:“什么都别问,我先睡一会儿。”
桂枝果然什么都不再问,安静地服侍她梳洗,换上干净的中衣,甚至在看到她颈上已经变为暗色的痕迹都只是动作顿了顿,只当不看见,服侍她的动作又轻柔了不少。
田诺心神不宁,一觉睡下,天昏地暗,只是乱梦颠倒,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她披上了雪白的婚纱,和面目模糊的新郎一起向爸爸妈妈拜别,爸爸妈妈含泪看着她,又是欢喜,又是不舍。等到她跨上迎亲的轿车,周围忽然变成了大红的花轿,她身上的婚纱也成了大红的嫁衣。
喜帕从天而降,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却仿佛没有察觉异样,心中又是喜悦又是羞涩。
再晃神,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掀开了她的盖头,依旧是面目模糊的新郎。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心中却有莫名的安心与依恋,仿佛已找到此生的良人。
撒帐c压床c饮交杯酒一道道程序过去,宾客渐散。红彤彤的新房中只剩下了两人。
红烛高烧,喜帐一层层落下,她华美的嫁衣在新郎灵巧的手指下一件件脱落,随即,他的袍服也落下,露出她有几分眼熟的宽肩窄腰,漂亮腹肌。
她羞红了脸,下一刻,他倾身而下,将她压在身下,唇舌辗转,肆意爱怜。她昏昏沉沉,心跳如鼓,听到他抵着她的唇一声声地喊:“诺诺,诺诺”
这声音?她身子一僵,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乌眉星目,隆鼻薄唇,俊美绝伦。
怎么会是他?她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逃跑。他却一把压住她,定定地凝视着她,乌黑的眸中仿佛藏着一片星空,竟欲将人的全部心神都吸引入去。
这眼神,竟恍惚给她深情缱绻的错觉。他是喜爱她的,不是阿兄对妹妹,而是男人对女人她心头大悸,脑中一片空白,他已俯身下来,唇落如雨。
仿佛有一团火焰在身体各处燃烧,她心旌动荡,手足俱软,在他灼热的气息,热情的动作中,渐渐放弃了抵抗
芙蓉帐暖,良宵苦短。
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他在耳边问:“诺诺,嫁给阿兄可好?”
阿兄?似有一根利针刺入脑海,她蓦地清明,心头一惊,睁开了双眼。
外面天光已亮,透过重重帷帐,显出帐上精致的水墨花鸟图,外面隐约听到桂枝压低了声音在说话:“还睡着呢,晚一点再来。”
这是在她乌鹊巷的宅子,不是梦中的新房。想到梦中的情景,她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双颊烫得几乎能将手指灼伤。
她怎么会做这样一个绮梦?居然梦见她嫁给了阿兄,和阿兄做那些事?难道她潜意识里也在肖想阿兄?
她心中哀号一声,双手握住脸颊,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竟是如此禽兽的一个人。都怪那个讨厌的异世魂魄,对她极尽轻薄之事,否则,她便是做梦也不会想着和阿兄这样那样啊。还把梦里的阿兄幻想得那样可口。
不行!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一定是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受荷尔蒙影响,再加上今天的感官刺激,才会做这种梦。
所以,是时候挑个可心的男儿把自己嫁出去了。以阿兄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使排除了元家,她也应该有很大的余地挑选吧?
第50章
吴国公府已是一片素白,纸幡飘摇,来来往往的家丁披麻戴孝,门头匾额上挂上了白色的素缟,连原本的玲珑宫灯都已换成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
田诺来得晚,门口的车马已经散了不少,好处是一路畅通,没有再遭遇上一回的拥堵事件。
正要进国公府大门,忽然,身后传来隆隆的声音,如急雨密擂,风雷卷地,声势惊人。桂枝好奇探身看去,脸色微变:“小娘子,是楚郡的铁甲骑卫。我们避一避吧?”
铁甲骑卫,是楚郡世子韩遂一手训练出来的一支贴身亲卫。马披铁甲,足钉铁掌,迅如闪电,骁勇善战,连元锐的黑甲军战力都有所不如。一旦上战场,简直是所有对手的噩梦。
铁甲骑卫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解释,韩遂来了。
想到自己兄妹与韩妙笙的恩怨,田诺好脾气地点了点头:“那就避一避。”休说她觉得招摇僭越,谢绝了云鸢要给她配护卫的建议,只带了花树和桂枝两人,一个驾车,一个陪侍,就算她把护卫全带上,也没有和韩遂起冲突的资本。
马车退让到一旁,铁骑声从旁驰过,在前方骤然停下,声音划一,竟有如一骑发出,可见平日之训练有素。桂枝悄悄掀开一点窗帘向外看去,忽然“咦”了一声:“韩世子长得真好,看着就如菩萨座下的童子一般,倒不像是那么厉害的人。”
这算什么形容?田诺哭笑不得,韩遂是韩妙笙的庶兄,今年也该十七八岁了,怎么也和童子的形象联系不上,还菩萨座下的呢!
桂枝拉了拉她:“你就不看一眼吗?”
田诺摇了摇头:“他和我们家可是仇人。”好奇心太旺盛可没有好处。阿兄现在还伤着,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穿了,正是非常时期,她并不想在这时候惹是生非。
桂枝怂恿她道:“是仇人就更得认认了,万一以后在哪里遇到了,也好及时避开。”
这话说得有理,田诺被说服了,就着桂枝掀开的帘子缝向外看去。
吴国公府正门口,一队披着轻甲的骑兵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人,那是一个极年轻的贵族男子,骑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骏马。阳光耀目,他的面目一时看之不清,只能看到他如墨的发丝,莹润的玉冠,绣工精细的鸦青袍服,以及挽起的袖口上精致繁复的暗银花纹。
元钊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道:“韩兄。”
韩遂微微颔首:“元二郎君。”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温和。
田诺的心陡然一跳: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她心头不安,抢过桂枝手中的帘子,将角度掀得更大了些。
韩遂翻身下马,向元钊走去,从田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柔线条和的侧脸,干净白皙的下巴,依稀有几分熟悉。她的心越跳越快,手心汗出,恨不能有个人出现将韩遂的脸掰过来让她仔细看一眼。
这个愿望自然是不可能实现的。这边韩遂进门,田诺的车再次动了起来,元家引导客人的仆妇迎过来,行礼道:“小娘子的车驾请往这边来。”
田诺怕引起注意,不敢再看,放下了帘子,心神一阵恍惚:真的是自己猜想的那个人吗?不,不会这么巧吧。
元府大门内,韩遂若有所觉,回身对身后跟着的骑卫使了个眼色:“查查刚刚那辆马车。”
骑卫应下,悄悄退了出去。
这边田诺在二门下了车,依旧是元如瑶亲自来接她。韩妙笙的灵堂设在了元府二进处的善因堂,田诺去上了一炷香,见棺木厚重,陈设奢华,一应规格俱是照着世子夫人的等级尊荣而来。可那又如何,人终究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灵堂里冷冷清清的,除了负责待客的元钊妻子蒋氏,只有三四个小丫鬟在烧纸钱,见到人来,象征性地哭两声。
韩妙笙无后,竟是连个正经摔盆哭灵的人都没有。身为丈夫的元如意更是连面都未露。
她听到先在里面的建业太守夫人在问元如意,蒋氏抹着泪答道:“自从韩氏不幸离世,三叔日夜哀思,也一病不起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守夫人赞叹道:“世子是个有情有义的。”
屁个有情有义。田诺听不下去了,问了如瑶女客休息的所在,匆匆往外走去。
不防有人跨门而入,田诺微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道寒光骤然亮起,下一刻,她的脖颈处多了一柄亮闪闪、寒嗖嗖的钢刀。
可怕的锋锐之意直透脖颈脆弱的肌肤,田诺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僵直着身体一动都不敢动。心中只觉不可思议:究竟是哪个横的?竟敢在元府动兵器!
桂枝跟在她后面慢了一步,等她过来,田诺的要害已被人制住,顿时脸色大变。她正要上前,一把温雅如水的声音响起:“是来拜祭妹妹的小娘子,休得无礼。”
钢刀倏忽撤去,如出现时一般突然。那个温雅的声音又抱歉地道:“下属无礼,惊扰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莫怪。”
这声音,韩遂?田诺霍地抬头,脸上瞬间血色全失。
她终于看清了韩遂的长相。
如桂枝夸赞的,韩遂生得极好,眉若墨画,目似点漆,宛若一个玉人儿般,气质温润,不带一点攻击性,给人温文尔雅、悲天悯人之感。
她却如置身于数九寒冬,只剩彻骨的寒意。这张脸,这张脸竟与昔日夺了她性命的兔子同学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比后者更为秀美,气质更加矜贵。
想到关于韩遂的种种传说,田诺心中惶恐得厉害:会是他吗,兔子同学周寒水?是不是他也和自己一样穿了过来?而且,韩遂寒水,她怎么没想到过?兔子同学的大名周寒水,寒水两字和韩遂正是谐音。
韩遂有些疑惑,神情矜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心之色:“小娘子可还好?”
田诺身子抖得越发厉害,甚至当初枉死的恨意都无法遮住心中的恐惧与寒意。她用力抓住桂枝的手,笑得虚弱:“我没事,谢郎君关心。”勉强行了一礼,便拉着桂枝匆匆离去。
韩遂目送她的背影,露出深思之色。他身后的侍卫跨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郎君,刚刚马车中的就是这位。属下查过了,她便是白大人收养的那位小娘子。”
哦?白雁归的所谓族妹?见到他怎么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是因为韩妙笙这个蠢货的死心虚吗?韩遂垂下眼睫,掩住眼中的玩味之色:这倒有意思了,要心虚也该是元家和她那个族兄心虚,她在害怕什么?
另一边,出了善因堂,田诺心乱如麻,只觉自己一刻都不想在元家停留。元如瑶却不肯放她走,说有事找她。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干脆吩咐丫鬟领她去休息片刻。
田诺推却不得,浑浑噩噩地跟着丫鬟走,再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院落名:松寒院。
元锐的院子?他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丫鬟上前敲了敲门,田诺忽然反应过来,“唉呀”一声道:“我还是先回去吧。”转身就走。这个时候她哪还有心力再应对别的事。却已经来不及了。
里面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打开了门,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白小娘子!”
田诺僵住:元锐不是在外征战吗,怎么会在家里?这个时候却不好走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敛衽一礼道:“元将军。”l
六年不见,他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飞扬,气势越发威重,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岳峙渊渟,隐隐还有一股肃杀与凛冽之气扑面而来,看着她的目光,却一如当年般温和。
他还以一礼,领她入内。
松寒院还是老样子,青石铺地,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显得极为清冷。院中的兵器架上已经落了一层灰,显见主人已经很久不用了。
见田诺留意那边,元锐道:“我今天早晨才回来,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收拾。”
怎么要他亲自收拾,不是有下人吗?田诺疑惑。
元锐没有多解释,领着她还要往里走,田诺站定脚步:“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元锐的目光落到她面上,沉声道:“进来吧,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田诺疑惑。元锐道:“你进来就知道了。”
他带她去的还是昔日她和元如意到过的堂屋,青砖地,素白墙,一丝装饰也无,当年清漆素面、式样古朴的家具显得已经陈旧,却更添古拙之意。
不同于上次,这一回,屋子的一角已经摆好两个火盆,将里面熏得暖融融的。田诺心中一动:他自己是不需要火盆的,难道早就准备招待她了吗?也不知他给她准备的是什么?
两人分宾主坐下,元锐轻轻一击掌,几个侍女分别捧着食盒碗箸走了进来。
田诺见那食盒小小的一个,填漆描金,形如花瓣,出乎意料得漂亮古朴,不由看住了眼。
桂枝服侍田诺洗手擦干,上前接过食盒,放在田诺面前的案几上,将盖打开。
一股甜香弥散开来。
花分五瓣,每个花瓣中都放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点心:紫色的玫瑰卷,金黄的鲜花饼,碧绿的绿豆酥,雪白的奶香酥脆,还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漂亮得让人不忍心下嘴。
花瓣簇拥着花蕊,花蕊处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百合羹。
这是……田诺诧异地看向元锐。
元锐现出怅然之色:“我曾经答应过白小娘子,请小娘子吃王妈妈亲手做的点心,这个承诺已经迟了八年。”承诺时,她还是个天真柔软的小姑娘,一晃眼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已经足足等待了她八年。
田诺却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但她自然不会拂了他的好意,小心翼翼地用银箸夹起玫瑰卷咬了一口,眼睛一亮。酥、香、甜、糯,质地细腻,入口即化,实在是太好吃了。
在美食的安抚下,她激荡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又是一口将玫瑰酥全部吞下。
元锐含笑看着他,见她爱玫瑰卷,叫侍女将自己的一份也送了过去。
田诺赧然,却还是大大方方地道了谢。
一时间,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田诺每一样点心都尝了一口,心中赞叹:王妈妈的手艺真是太赞了,竟比玉桂芳的点心还要胜上几分。
她放下银箸,端起银耳百合羹抿了一口,这才想起问道:“元将军这个时候怎么会回来?”韩妙笙的丧事还不至于能劳动他回府。
元锐沉吟片刻,目光落到桂枝身上。田诺秒懂,吩咐桂枝道:“你先下去。”
桂枝担忧:“小娘子。”云鸢曾关照过,过来元府吊唁必须寸步不离田诺。
田诺安抚地拍了拍桂枝的手,神情温和却不容商榷。
桂枝到底拗不过她,只得退了下去。
元锐也挥退了侍女,开口道:“父亲招我回府,说我年岁已大,需为终身打算了。”
田诺差点呛到,捂着嘴,狼狈地咳了几声,再也没心情喝银耳百合羹了。
元锐端坐如钟,肃容问道:“白小娘子,昔日在元府,我曾问过,你愿不愿意嫁我;今日我还是那句话,想再听你一回答案。”
第51章
室中静寂无声,唯有火盆中的银霜炭发出啪啪的声响。他身姿端正,目光清明,寻求答案的姿态坦诚一如当年。
元锐他还是这么直接啊。田诺咬了咬唇,一时竟觉得难以张口。八年前,他们定下婚约,那时他还是十七岁的青葱少年,意气奋发。他足足等了她八年,等她长大。二十五岁,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大龄青年了,而她,却对这桩口头婚约生了悔意。
难堪的沉默中,他眼中闪过了然:“只是口头约定,并未经过文定,白小娘子不需有负担。锐整日征战沙场,不知何日便会马革裹尸还,本不该成婚连累他人。”
“不关你的事。”田诺脱口而出,忽然感到了难过。是她不好,违背了昔日的承诺,他非但不恼,还把责任拉到了自己身上。他为什么要如此善解人意?若是他愤怒失望,责骂于她,她心里也要稍微好过些。
她忍不住道:“元将军,你很好,真的。我并不是不愿嫁你,只是不愿嫁入元家罢了。”她大概再也遇不到像元锐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了,可元家,实在太让人心寒。
这话说得隐晦,元锐却立刻明白过来,苦笑道:“元家,确实不是善地。”他沉默片刻,又问,“这桩婚事,令兄是何想法?”
田诺道:“阿兄全凭我自己做主。”
“那便好。”元锐代她松了一口气,“父亲不会轻易放过和白大人联姻的机会,只怕很快就会上门提亲,只要白大人不松口,总能如小娘子所愿。”
“那你……”田诺迟疑,直到现在,他还在为她着想,他的婚事怎么办?以元慈的作风,不可能不算计他的婚事。
元锐笑了笑:“若能得小娘子为妻,锐自是此生无憾;若无缘,无论娶何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从她七岁时他便在等她,将她挂在心上,时时留意她的消息。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一种责任,一种习惯,如今要生生剥离,便是血肉模糊。可他不愿意勉强她,一分一毫都不愿。
既然无缘,何须强求?至于婚事,若他未来的新娘不是她,随便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田诺泪盈于睫,喃喃道:“元将军,是我对不起你。”
元锐摇了摇头:“小娘子不须自责,是锐无能,不能为未来的娘子提供一个安逸的家。”他注定要征战沙场,少有机会回家,他的妻子只能独自留在家中,和那些居心叵测的元家人周旋。她这样天真单纯,快活无忧的一个人,值得夫君全心全意的呵护,确实不该因他的私心陷入元家的泥淖。
只是,八年的期盼等待一朝落空,终究有淡淡的不甘和遗憾,难以释怀。
*
田诺拎着元锐送给她的食盒走出松寒院,四处却见不到桂枝的身影。她不由感到奇怪:难道桂枝先去了马车那儿,和花树一起等她了?不应该啊。
她没有多想,自己往马车停车处去。绕过一片树荫时,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披甲骑装武士。
铁甲骑卫?田诺脸色微变,转身换了一条路。
那骑卫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拱手恭敬地道:“白小娘子请留步,我家郎君有情。”
韩遂要见她?田诺心里一咯噔,只作不听见,埋头前行。前方却又出现了一个骑卫,同样恭敬地道:“白小娘子,我家郎君有请。”
前后夹击,她想走也走不掉了,脸色沉下,冷声拒绝道:“男女有别,恕我不能接受贵主人的好意。”
新出现的骑卫微微一笑,将手掌打开,依旧是恭敬的态度:“小娘子看过这个再决定。”摊开的掌心中赫然是一个小巧的红珊瑚耳坠,正是桂枝早上戴的其中一只。
田诺手中的食盒哐啷坠地,神色大变。桂枝的身手如何她是知道的,韩遂的人究竟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掳走的?还是在吴国公府里!
韩遂好大的胆子!
“小娘子?”骑卫催促道。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问道:“贵主人现在何处?”
骑卫道:“小娘子请随我来。”
田诺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开始庆幸,幸亏自己没有拒绝云鸢派来的暗卫。
*
松寒院,侍女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屋子,一个侍女忽然“咦”了一声:“小娘子似乎落了东西。”
闻言,自田诺走后,便一动不动跪坐于案几后的元锐抬起头来:“我看看。”
侍女呈上。那是一颗小指大小的浑圆石珠,生得奇怪之极,一半黑,一半白,弯曲相连,如一个立体的太极。珠身莹润细腻,线条纷呈,细看,里面形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之图。
元锐一眼便认了出来。这颗珠子他在田诺幼时便在她手腕上见过,如今细看,倒确实有出奇之处,难怪小丫头这么宝贝,这么多年都不离身。
侍女道:“还有一根断了的细银链子。”
元锐吩咐:“好生收起来,找人给白小娘子送去。”侍女领命,正要退下,元锐忽然又改了主意,“还是给我吧,我亲自送还给她。”
侍女自然不敢违拗,双手奉上。元锐接过石珠,忽觉手心一凉,仿佛有什么从石珠中钻出,一直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幽凉的感觉流遍四肢百骸,他顿时眼前一黑。
无数个光怪陆离的片段从脑海中闪过。
那是……
他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中。梦中的前半部分和他经历的现实一模一样。
他的生母是别人送给父亲的一个舞姬,身份卑贱,使尽手段爬上了父亲的床,因此遭到厌弃。意外怀上他后,她兴奋不已,本以为能母凭子贵,却在他出生后被留子去母,发卖了出去。而他,也成为父亲正式成婚前难以抹去的污点。
从小,他便是在府中人异样的眼光中长大,身份卑微,混迹在下人堆中挣扎求生,一直被忽视得彻底,甚至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
十一岁那年,杨夫人为父亲生下嫡子元如意。父亲高兴极了,难得召见了他,带他去看如意。他站在金碧辉煌,陈设华丽的正院,只觉手足无措,父亲却指着如意对他说,若他愿意终身效忠如意,便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看着软绵绵、红扑扑,还在襁褓中的弟弟,只觉心都化了,郑重应允了父亲。
此后,父亲送他学文习武,他也一直比别人加倍努力,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天之骄子的元如意,如果不能足够出色,如果对如意无用,很快就会被父亲被家族放弃。
学习训练极苦,闲暇之余,他最大的乐趣便是去看越来越白白胖胖,漂亮可爱的如意,陪他游戏、学习、玩乐……他曾以为,他的一辈子便是这样了,为了如意奉献一生,效忠一生。
直到父亲将救了如意的那个小姑娘许给了他。
他一开始并不情愿。她太小了,又是个孤女,不能给他、给如意带来任何助力,甚至可能都无法在暗潮汹涌的元家保住自己;而他婢生子的身份也注定妻子在元家低人一等,若妻子没有有力的娘家支撑,今后的处境可想而知。可父亲定下的主意无人能改变,他决定去见一见小姑娘,问问她的想法。
就是这一面,他一下子就被小姑娘萌化了,难得冲动一回,许下了一生的诺言。
命运一直循着固有的轨迹前行,直到从香雪山庄回来,出现了分岔。
梦中,她并没有被白雁归接走,而是在七岁那年的春天,以蒋家女的身份嫁给了他,成了他的童养媳。
她比他想象得更加绵软可爱,会在他受伤时含着泪帮他敷药;会跟着王妈妈学做点心,然后拿着不成形的点心理直气壮地拿给他,让他夸她做得好吃;会在他发怒时,让他抱抱她,告诉他抱抱就不会生气了;会在他心情低落时,讲根本不好笑的笑话逗他开心;更会在他出征时,求一张平安符送给他,然后用那双水润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让他许诺一定要平安回来……
这样的阿诺,他怎么能不爱她?只要看到她,他便觉得平安喜乐。
可他从来不知道,在他出征在外的那些日子里,她在内宅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她身世不明,没有有力的娘家,又是他这个婢生子的妻子,在元家生来便低妯娌一头。小时候还好,内宅中人口简单,恽夫人处事公平,又有如意偏帮偏护着,她过得纵比不上他两个妹妹,也还算顺利。
可事情坏就坏在如意对她的维护。因为有她对如意“福庇”的说法,恽夫人做主,打小儿,两人几乎是被放在一起长大的。她和如意朝夕相处,远远比和常年在外征战的他相处的时间更多,家里渐渐有了风言风语。
韩妙笙嫁入元家后,如意对她依旧不知避讳,对妻子却是格外冷淡。韩妙笙怎么肯吃这样的亏?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使绊子,整治了她好多次。总算她机灵,又有如意几次出面相救,她没有吃大亏。但免不了受委屈。那委屈甚至无人可述。
他看到了梦中的她背着人偷偷哭泣,可一转身,又是笑意盈盈,惹人喜爱的模样。他难得回家,她怕他担心,从没向他诉苦过。
他真是瞎了眼,竟一直以为,她过得舒心安乐。
很快,她十六岁生辰将到,那是元家定下的两人圆房之日,更是他期盼已久的日子。她嫁给他整整九年,终于能真正成为他的妻子了。
那时,他正在征讨浙西乱党。眼看胜券在握,他已在憧憬着回去后旖旎风光。关键时刻,粮草却出了问题。
军中只剩三日粮草,他迫不得已,只得速战速决,定下奇计突袭贼窟。消息却意外泄漏了出去。他中了埋伏,百战难脱。
重重包围中,想到她将平安符挂上他脖颈时的模样,想到她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奋力拼杀,纵横无敌,杀得乱党阵形大乱。眼见形势不妙,乱党之首栾飞忽然出现,给了他重重一击:消息是如意派来的监军所泄,目的就是要他死。
军士哗然,军心大乱,他如遭雷劈:如意,怎么会是如意?为什么?竟是他一心效忠,自幼爱护的如意下的手!自小的追求与信念轰然坍塌,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过来,先前的粮草问题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有意为之,一步步逼他踏上死路。
如意为什么要他死?
心中悲愤难平,却已回天无力,他渐渐力竭,脑中最后浮现的是她如花的笑颜,她道:“我听说浙西的杨梅生得好,过阵子就该有了,等你回家时,帮我带些可好?”
她要求的,永远是对他来说最简单的事,可即使是这样简单的事,他也做不到了。她再也等不到他回家。
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刀枪,生命力随着鲜血的流出一点点消失,他终于支持不住,轰然倒下,嘴角翕动,留下了在这世间最后的遗憾:“阿诺,对不起。”
对不起,他食言了,没能陪她白头到老,将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人世,留在那个吃人的元家;对不起,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失职,让她只能背着人偷偷哭泣,受尽委屈;她要他带回去的杨梅,他也永远无法送给她了。
他的阿诺,他终是负了她。
此心欲碎,长恨难消!
第52章
他蓦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雨花石珠,一时竟不知是真是幻。梦中的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到他总觉得这些在冥冥中都曾经发生过。
幼时的挣扎,与她成亲后的快乐,得知如意背叛时的痛彻心扉,与她生死永隔时的缠绵不舍种种情感激荡于心,令他几乎忍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剧烈痛苦。
他的阿诺,他心爱的妻子!
雨花石珠依旧静静地躺在他手心,仿佛毫不出奇,他求证般再次紧紧握住,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外面传来侍女慌张的声音:“将军,小娘子的食盒掉在园子里,人却不知哪儿去了。”
阿诺?他脸色大变,瞬间冲了出去。
建业城郊,西园,亭台错落,枝吐新绿,已见早春的风光。韩遂立在太湖石磊出的锦鲤池边,正在闲闲喂鱼。
烟池渺渺,公子如玉,满园花树潇潇,也无法夺去他半分风姿,真如画中仙人一般。
田诺只是看了他一眼,窒息的感觉又起。她忙低下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提醒自己保持镇静,不要露了破绽。
“白小娘子怕我?”韩遂将手中剩余的鱼食交给身边的骑卫,取出丝帕擦了擦手,转身负手而立,一举一动赏心悦目,声音温煦如故。
田诺勉强笑道:“郎君身份高贵,气势不凡,我自然是怕的。”
他笑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旁边凉亭道:“坐。”
田诺没有动,问他:“我的侍女呢?”
韩遂道:“白小娘子回答我几个问题便能见到她。”他含笑又说了一遍,“坐。”
田诺依旧没动,她不是不想坐,而是怕自己一动作便会暴露自己动作的不自然。她不敢想象,眼前的人若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来。毕竟疯子的行为正常人无法揣测。
韩遂依旧是一副温柔含笑的模样,柔声道:“我记得,上回让我把话说三遍的人,最后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扔进鱼池做了鱼食,另一半剁碎做了花肥。”
田诺:“”妈耶,好变态!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变态?不过也是,她要是早发现了,肯定离他远远的,也不至于会枉死在他手下。
好女不和变态争,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她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僵硬地坐下。
韩遂目中带着好奇,微笑着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得田诺毛骨悚然,总有一种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他解剖的错觉。
她坐得笔直,僵着脸道:“韩郎君有话尽管问。”
韩遂问:“妙笙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田诺摇头:“没有。”韩妙笙的死,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元慈的野心,她可不背这个锅。
韩遂奇怪:“那你怕我做什么?”他素来自负容貌出色,气质又偏向温润亲和,旁人见了向来只有亲近之念,断无她这样既害怕又厌恶的。是的,厌恶,田诺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却骗不过他的眼睛。
韩遂觉得有意思,他还从来没有遭受过年轻小娘子的讨厌。
田诺一脸诚恳地道:“郎君身份高贵,气势不凡,我自然会怕。”和刚刚的回答几乎一样。
韩遂眉眼微弯,扯出一个笑来,悠悠而道:“看来白小娘子还没学乖啊,我说过,我不喜欢问第三遍。”说话间,背着手,慢条斯理地欺近她。
田诺心头狂跳,弹跳起来,一步步后退。直到贴上后面的亭柱,再无退路,眼看着他越来越近。
“白小娘子怎么不回答我?”韩遂叹道,“只怕是问心有愧吧,可怜了我家妹妹”他的声音渐渐低去,负于身后的手抬起,手腕一翻,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匕首,紧紧抵上了她的喉咙。
冰冷刺痛的感觉传来,田诺垂下眼,死死盯着他手中的匕首,他只要稍一用力,便可以割断她的喉管。
梦魇般的记忆蓦地涌上心头:发狂的眼睛,疯狂的表情,一下又一下刺入她胸口的尖刀,那仿佛要将她凌迟的剧痛她被紧紧抓住,无路可逃。
绝望,难受,恐惧!
不要!她瞳孔骤缩,脸色苍白如纸,猛地伸手,不管不顾地推了出去。饶是韩遂缩手得快,她的掌心也被划破,鲜红的血珠顿时流了出来。
刺痛的感觉让她从狂乱中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紧紧攥起手,戒备地看着他。
韩遂的目光落到她染血的手上,忽然叹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悲悯:“怎么那么大的气性?伤成这样可怎么是好?”手伸出,旁边的骑卫立刻奉上伤药和布带。他转头对田诺道:“伸出手来。”
田诺忍着疼痛,将手藏在后背,冷冷道:“不需你管!”猫哭耗子假慈悲!
韩遂望着她苍白的面色,惊惶又愤怒的水眸,失了血色的唇,眼中闪过一丝恍惚,随即微微笑了起来:“小娘子的□□倒有些像我的一个故人。”
田诺心头一紧:“故人?”她的容貌声音和前世全然不像,也从没做过任何惹人疑窦的事,应该不会被他认出吧?
韩遂凝视她:“果然有几分像。”
田诺勉强笑道:“大人的故人定也是贵女,我怎么敢比。”
韩遂探究地看向她,不置可否:“白小娘子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那个故人是谁,现在怎么样了吗?”
田诺心头狂跳,顺着他的话木然问道:“她是谁,现在怎么样了?”
真的像。逞强时微微抬起的下巴,紧张时不自觉屈起的小指,强笑时隐约皱起的眉头。可她怎么可能是她呢?她早就死在了他手里,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韩遂脸色骤然冷下,冷声道:“你也配问她?”
田诺:“”蛇精病啊,不是你让我问的?
可她已经没有精神和他计较。手上的痛感越发强烈,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地面,兀自没有止住的趋势。她浑身发冷乏力,额头一点点渗出细密的汗珠。
韩遂怜悯地看着她,又说了一遍:“伸出手来。”顿了顿,添了一句,“小娘子不会又要我说第三遍吧?”
田诺咬了咬唇,将疼得几乎已无知觉的手伸出。
他毫不避讳她带血的手,轻轻抓住,亲自帮她上药c包扎,温柔有如最好的情人。田诺心里却越发恐惧,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发抖。
伤口包好,他放开她手,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白小娘子与元将军婚约将定?”
田诺警惕:“关你什么事?”
韩遂道:“元慈有胆色断了元韩两家姻亲关系,不就是仗着攀上了白雁归这棵大树吗?想和白雁归做亲家?”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动听,可说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我倒想知道,如果白小娘子在元家丢了清白,元白两家还能不能毫无芥蒂地结亲?”
田诺的脸上瞬间唰的一下全无血色,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想做什么?”另一只手悄悄地放到背后做出招呼暗卫的手势。按理说,他刚刚拿匕首架着她时暗卫就该出现了,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
韩遂微笑:“白小娘子是找暗卫吗?”
田诺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暗卫并没有出现,听韩遂的口气,显然他早知道暗卫的存在。
韩遂道:“刚刚我的人看那两位蹲在树上辛苦,已经将他们请下来了。”
田诺如堕冰窖,韩遂已将她所有的路都封死。她冷声道:“建业是元家的地盘,你就不怕元家发现,叫你走不出建业城?”
韩遂笑得温善:“我走不走得出建业城就不劳小娘子关心了。至于其他,被他们发现岂不是正好?我正想看看,元家愿不愿意看在白雁归的面上娶一个失贞的媳妇。”
田诺声音有些发颤:“我和元家的婚约已经解除。”
“怕了?”韩遂笑出声,“白小娘子,现在再撇清已经晚了。要怪就怪你偏偏被白雁归那厮收养了。我虽不喜欢你这样的,看在你和故人相似的份上,勉强纳了你也就罢了。”他站得离她极近,唇边噙笑压迫而来。田诺拼命向后缩,却被亭柱挡住无处可避,不由失声道:“你,你难道竟想在这里”
他含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幕天席地,景致清幽。”
田诺瞠目:“你疯了!”觑个空就从他旁边冲出。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伤手,狠狠一拉。刚刚止住的鲜血再次涌出,田诺手心剧痛,身不由己,跌向他怀中。
他接了个满怀,低下头,目光忽然在一处明显用粉遮挡着的红痕凝定,神情顿时冷下。田诺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然一把推开她,眉梢微扬,意味不明地道:“我倒是小看了白小娘子,还以为是个冰清玉洁的呢。”
田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心中竟不知该羞愤还是庆幸:白雁归昨夜丧心病狂,下口那么重。今天梳妆时桂枝帮她上了好几层粉,也只能勉强遮挡,根本经不起近距离的细看。可也幸好如此,叫韩遂嫌弃了她。
韩遂依旧盯着她脖颈上的红痕,唇边带笑,眼神却越来越阴郁,轻笑道:“白小娘子和元将军感情倒是不错。”
田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刚刚去见过元锐,韩遂显然误会了这个红痕和元锐有关。她咬了咬唇,就算是误会,她又怎么说得出口真相?只有认了,只是对不起元锐,让他背锅。
她抿了抿唇:“韩郎君现在是否可以放我和我的侍女走了?”
“不急。”他悠闲地在凉亭坐下,“好戏还没开场呢。”对守在四周的几个铁甲骑卫努了努嘴道,“这么个美人,我无福消受,便宜你们了。”
几个铁甲骑卫顿时大喜,应诺一声,向田诺合围而来。
这个王八蛋!田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意思是让这些人她失声而道:“韩遂,你还是不是人?”
韩遂温柔地道:“如果骂我能让小娘子心里好受些,就只管骂吧。”坐在那里,含笑托腮,竟是要围观她被人□□的模样。
田诺心中一片冰凉:她孤身一人,孤立无援,根本不可能在这么多铁甲骑卫的围堵下逃脱!或者和他相认?不,不成,当初他因为她和自己的表哥走在一起,就能嫉恨到亲手杀了她;如今,他变得越发恐怖,自己脖子上明晃晃的证据还在,他还不知道会这么发疯呢。
她宁可死,也不想落入这个变态手中!
她咬了咬牙,蓦地拔下头上的一股金钗,对准自己的咽喉。
几个铁甲骑卫都骇了一跳,停下脚步,看向韩遂。
韩遂笑意依旧:“你们难道不知,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死了也是可以玩乐的吗?”反正只需要离间白雁归和元家的关系,不管她是死是活,总是在元家出的事,都能达成他破坏两家联姻的目的。
这人简直就是魔鬼!田诺握着金簪的手颤了颤,心里真是恨透了韩遂。如今,她竟是死不得活不成。
“韩遂,”她抬起下巴,咬牙开口道,“你就不怕我阿兄找你算账?”
“怕啊,怎么不怕?”韩遂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神情无辜,“我就怕他不来找我算账。”淡淡瞥了一眼四周,“你们还在等什么?”
几个铁甲骑卫一凛,不再迟疑,扑了上来。田诺自知无幸,再不迟疑,金簪狠狠往喉口刺去。死了总比活着受辱好。
千钧一发之际,西园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兵刃交击之声,随即一人气势如虹,大踏步而入,身后铁甲骑卫惶恐地请罪道:“郎君,我们拦不住他!”
田诺一愣,铁甲骑卫趁机夺过她手中金簪,金簪只划破了一点皮肉,要刺入得再深些,只怕就要没命了。
韩遂漫不经心地瞥过田诺,微微一笑,对来人道:“元将军来得倒是及时。”
元锐面色铁青,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直往田诺身边而来,有人阻拦,就三拳两腿将人放倒,一路势如破竹。他一眼便看到了田诺手上与喉间的血迹,心胆俱裂:“阿诺!”
韩遂的笑容骤然消失:“你叫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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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问题问出,如石沉大海,没有人理会他。韩遂脸色阴晴不定,回头看向身后先前帮他打探消息的骑卫,一字字问道:“他叫她什么?”
那骑卫被他的模样骇了一跳,颤声道:“好像是阿诺?”
韩遂眼睛眯起,凶光闪烁,再不复温文尔雅的姿态:“她也叫阿诺?”
骑卫抖了抖:“小娘子的闺名,实非我等能知。属下”
“给我查!”韩遂打断他的辩解,不容抗拒地下了命令,“关于她所有的事,我都要知道。”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相似的神态,同样的名字,还有她对他异乎寻常的害怕和厌恶。可,上天真的会如此厚待他吗?在他做出那样大的错事后,又将她还给了他?他不愿相信,又不自觉地心生期待。
另一边,田诺见元锐赶到,有如天神降临,一直提着的一口气顿时松下,叫了声:“元将军。”再支持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元锐抢上前一把接住她,几乎魂飞魄散。他打横抱起她,无视被他打得东倒西歪的骑卫,大步往外而去。韩遂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骑卫神色微变:“郎君。”
韩遂轻笑道:“我的话不管用了吗?”
骑卫心头一跳:自然不是,可原来的计划中,他们就没打算和元家人起正面冲突。现在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按计划也该放人离去,郎君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可他却不敢问,郎君做事,向来有自己的道理。他遵命放出信号,整队铁甲骑卫出现,冲入西园,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让开!”元锐沉声而道,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自然流露。
韩遂微笑,笑容却不达眼底:“元将军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元锐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没想到韩遂竟这样大胆,在元家的地盘都敢如此嚣张。他赶来时乱了方寸,匆忙间并没有来得及召集下属。对方硬不放人,若只有他一人,自然是不怕的,可眼下带着田诺,却没有那么容易闯出去了。
他眼神沉了沉,开口道:“韩世子是决意与我元家为敌了?”
韩遂轻笑:“明明是元将军闯入我住的地方掳走我的客人,怎么倒打一耙了?我还要去找吴国公呢,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
元锐气结:“白小娘子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
“是吗?”韩遂轻描淡写地道,“我怎么听白小娘子说,婚约已经解除?”
元锐一窒,他本就口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他是答应了阿诺解除婚约,可是在他没有看到那个梦之前。他已经后悔了,她合该是他的妻子,这一回,他一定要好好弥补她c保护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旁人?
韩遂见他神色,便知自己说对了,笑道:“婚约既已解除,白小娘子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元将军此举就不妥了,还请将白小娘子放下。元将军自己要走,我们绝不阻拦。”
元锐见他三言两句便颠倒了黑白,不由大怒。分明是他们无礼,竟反诬于他!他低头看向怀中的田,她吹弹得破的小脸上全无血色,双目紧阖,长睫颤颤,凝脂般的脖颈处鲜血凝结,无力下垂的小手上,包裹的布带已被鲜血染红,看着真是可怜极了。
元锐的心都快被揉碎了,一瞬间,他下定决心:这一回,即便他粉身碎骨,也要护好她,再不能如梦中般无能为力,令她遭受委屈。
既然说不通,那便硬闯吧。他一言不发,抱着田诺往外闯去。
韩遂眼中闪过阴郁,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悠然道:“元将军三思,若是动起手来,伤到了白小娘子该如何是好?”他又是一个手势,铁甲骑卫纷纷拔刀亮枪,一时铮铮之声不绝于耳。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元锐脸色微变。
怀中响起少女微弱的声音:“元将军,你不需顾忌,我即使是死,也不愿留在这里。”他低头,见她睁大了一双明媚的眼睛,神情决绝。
想到刚刚她被迫用金簪自裁的情形,元锐心中大痛,再不迟疑,问她道:“你还有力气吗?待会儿能不能抓紧我?”
田诺点了点头。
元锐道:“得罪了。”抱起她一个翻转,让她趴在了他背上,一手托住她腿弯,说了句,“抱紧!”忽地发力向外冲去。
田诺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搂住他脖子,只觉耳边风声呼呼,无数道银光亮起,袭了过来。
但见元锐一个旋身,飞脚踢出,便有数件□□飞刀脱手飞出,哐啷坠地。空着的一手一扭一送,惨叫声中,个骑卫被卸了关节,哀号倒地。可很快,有更多的骑卫涌了上来。
他浑然不惧,脚步轻捷,招式凶猛,一步步杀出,田诺伏于他背上,却渐渐支持不住了。只觉随着他的动作,自己如在巨浪中沉浮,脑中天旋地转。血依旧在流,手心的伤口诡异地麻木起来,紧紧搂住他脖颈的手一点点失了力道。
元锐敏锐地察觉到背上少女的异样,心中焦虑起来:她受了伤,虚弱得很,可经不起拖延!一个晃神,生出破绽,被一个骑卫趁机一枪扎上手臂,顿时血流如注。
田诺差点惊呼出声,又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死命咬住唇,眼中渐渐珠泪涌出。
她想叫他放下她,可心里明白,他必定是不肯的,她欠他的一辈子都无法还清。她能做的,唯有尽力让自己一动不动,减少他的分心。
出现的铁甲骑卫越来越多,将他们重重包围。他孤身一人,又怎能敌得过这许多人?这短短的通向出口的几十步路,他们竟似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刀光枪影,步步凶险,他身上又添了好几道伤,却连哼也没哼一声,把她保护得很好,没让她再伤着半分。田诺泪眼模糊,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眼睁睁地看着阿兄引走杨允武,陷入危险,自己却无能为力时那种绝望的心情。
当初她连累了阿兄,难道现在还要连累元锐?不,一定有办法牵制韩遂的!
她脑中飞速转动,蓦地想到:有了,韩遂的弱点,不就是他穿越者的身份?不管是哪朝哪代,这种借尸还魂之事都是深受忌讳的。只要揭露,就不信他楚郡世子的地位还能稳如泰山。
只不过,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她要威胁他,必然要表露自己的身份。她不敢想象韩遂会如何对她,可,能把元锐摘出去,值得。
她深吸一口气,勉力保持清醒,蓦地扬声而道:“周寒水,住手!”
韩遂猛地站了起来,紧紧抓住身边的亭柱,五指几乎抠入柱身:“你说什么?”
田诺这会儿反而平静下来,迎向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我是田诺。”
韩遂死死盯着她,望向她的目光仿佛要化为刮骨之刀,将她一寸寸分解c看清,眼框却一点点红了起来。他一抬手,铁甲骑卫顿时停下动作,向后退了几步,形成一个半圆,围而不攻。
韩遂道:“你怎么证明自己?”
田诺想了想:“周寒水,你怎么那么讨厌,每次考试都要压我一头?”这句话,她当年曾对他抱怨过无数遍,在那分数比天大的岁月里,被死死压住的气恼至今犹记。
周围的人一头雾水,忽然觉得怎么根本就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唯有元锐心中闪过疑惑:田诺?在他的梦中,阿诺正是姓田。现世,她刚刚到元家时,也自称为田诺,只不过被白雁归接走后才认祖归宗了。
韩遂明明不认识她,怎么会知道田诺,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
熟悉的话语入耳,韩遂的喉咙口发出一声响,竟似哽咽,眸中蓦地泪光闪烁:“田诺,你果然没死!”真的是她!他刚刚究竟做了什么,竟然差一点让人糟蹋了她!
田诺道:“你放我们俩走,我可以为你保守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我们是老相识的秘密吗?”韩遂的目光可怕之极,盯着她一眨不眨,面上却泛起诡异的红晕,“你只管去说,我求之不得。”
田诺皱了皱眉,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韩遂的表现实在太叫人惊悚,完全不像是正常人。她试图思考对策,脑中却越发昏沉,手上伤口的麻木扩散,渐渐连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韩遂已再次下令:“不惜代价,给我拿下这两人!不得伤害小娘子。”他含泪带笑地看向田诺,柔声道:“上天垂怜,叫我们团聚。阿诺,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欢喜?”
田诺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还是低估了蛇精病思路的诡异不按常理,根本没能胁迫到他,反而暴露了自己。正当绝望,铁甲骑卫的外围忽然骚动起来。随即,有人惊呼道:“郎君,我们被包围了!”
西园四周,不知何时已被穿着印有吴郡标记的士兵团团围住,无数弓箭手现身,弯弓搭箭,对准中间。里面的人,便是插翅也难飞出。
韩遂望向一个方向,脸色沉下,做了个手势。正欲攻击元锐的骑卫停了下来,围成阵列,一半依旧困住元锐田诺二人,另一半护在韩遂四周。
“韩遂,别来无恙。”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远远传来。田诺蓦地抬头,不敢置信地循声看去,但见不知何时,大批护卫簇拥着一辆熟悉的朱轮华盖飞鸾车,出现在园子入口处。云鸢站在车前,张弓搭箭,箭尖指处,不偏不倚,恰恰对准韩遂的咽喉。
“阿兄!”田诺认出来车,大喜唤道。
车门大开,现出来者的身影。白雁归披一件白狐皮的大氅,端然而坐。苍白的面孔,无瑕的容颜,漆黑如夜的眸中仿佛燃着火焰,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竟要化为实质。
田诺心中却只有欢喜,扬起脸,对他露出甜甜的笑容。
白雁归扭过头,目光转而和韩遂对上,淡淡道:“把人放了,饶你一死。”声音不轻不重,却听得众人心中一凛。
田诺去吴国公府没多久,他便得到消息,知道韩遂亲自去了吴国公府吊唁韩妙笙,便知道不好。韩遂此人他再了解不过,性情凉薄,手段阴毒,撞见了诺诺必定会起恶念。云鸢先前安排在诺诺身边的人,根本挡不住他。而自己带的护卫不多,也未必能拿得下他的铁甲骑卫。
他不顾计划被打乱,立刻亲自出面去见元慈。元慈不敢怠慢,召来夏都尉,点齐一千兵马,供他使唤。点齐兵马需要时间,也因此,他晚了元锐一步。
韩遂面孔扭曲了一瞬,随即微微一笑:“我还以为白大人不会露面呢,看来白小娘子在白大人心中果然地位非凡。”两人心知肚明,若不是因为田诺,白雁归这一次受伤后,本打算躲在暗处,暗中操纵,伺机对付韩遂。
白雁归根本不接他的话,神情冷漠:“要死要活,全在你一念之间。”铁甲骑卫再骁勇,现在战马不在,战力先折损一半。何况,韩遂带在身边的最多也不过一两百人,寡不敌众,吴郡的士兵便是再无用,十个打一个,靠人海也能把他们淹死。更勿论以云鸢的箭术,韩遂能逃脱的几率几乎为零。
韩遂垂眸掩住目中神色,心中暗恨:只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能抓住田诺了。不过来日方长,既然知道了她在哪里,他总有机会重新得到她。他调整了下心绪,轻笑道:“蝼蚁尚且贪生,我自然是要活的。”做了个手势,围住元锐两人的骑卫让出一条路来。
元锐背着田诺迅速走向白雁归一边。
白雁归这才再次分了一个眼神给田诺,神情莫测:“你自己不能走了?”
田诺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本已渐渐神智迷糊,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想起,这里是古代,元锐背她虽是从权,可在众目睽睽之下,确实不妥。她掐了自己一把,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讪讪而道:“能走的。”挣扎着从元锐身上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白雁归的飞鸾车。
元锐看得心痛,几次想去扶她,却被白雁归冰冷的目光逼退,忍不住道:“白大人,白小娘子受了伤,刚刚情势危急,万不得已唐突了小娘子。末将回去便会让父亲上门提亲,定不叫小娘子名声有损。”
也不知他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句话说出后,白雁归的脸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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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白雁归压根儿没理会元锐的话,如鹰如隼的目光牢牢锁定田诺,拧眉:“还不上来?”
田诺摇摇晃晃,怎么也爬不上车。她心里感到了几分委屈:她现在咽喉疼痛,手臂发麻,浑身都不舒服,若是真正的阿兄,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这样冷着脸对她?
还是元锐好。她红着眼睛,正要回头求救。白雁归看出她的意图,脸色一沉,俯下身,未受伤的半边手臂伸出,搂住她腰间,用力一提。
腾云驾雾的感觉倏忽而起,她几乎是跌进了车中,直直撞入白雁归怀中,还未来得及反应,“砰”一声,车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淡淡的伤药味钻入鼻端,她的脑袋又开始眩晕,还能动弹的那只手抬起,赌气想要推开他兀自横在她腰间的那只手臂。
他的臂纹丝不动,目光凝定在她喉间,面色沉沉,如有风雨欲来:“怎么回事?”
她心中越发委屈,抿紧嘴一言不发。
白雁归怒极反笑:“和我耍脾气?好啊,你真是能耐了。有本事你不要连累别人啊!”
她红着眼睛,一言不发,死命地推着他的手臂。可她的力气早在先前的惊心动魄与现在的伤势下消耗殆尽,哪能撼动他分毫。
她再忍不住,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我不要理你,你,你还我的阿兄!”
白雁归看到她的眼泪,顿时愣住,冷厉的表情不知不觉消失,化为手足无措:“你”她却蓦地一晃,直挺挺倒向他怀中。
他心胆俱裂,搂住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直到试过她呼吸体温都正常才镇定几分。眸中戾气闪过,他蓦地开口:“弓箭手准备!”
车外云鸢应声发令,无数箭枝微调了个方向,牢牢锁定被围在中间的铁甲骑卫。
韩遂原本阴鹫地盯着飞鸾车,见状神色微变:“白大人这是不讲信用了?”
白雁归淡淡道:“我只答应饶你一命,可没答应饶你这些手下。”下令道,“放箭!”
箭如雨下,劲风飕飕,顿时放倒一批铁甲骑卫。
无耻,太无耻了!韩遂在其他骑卫的护持下退到凉亭后,神色阴沉下来,唇边的笑意却越发诡异:“白大人过河拆桥,看来是不想要令妹的性命了。”
这话来得古怪。白雁归下意识地望向怀中的田诺,见她双目紧闭,人事不省,脸上浮现着一层淡淡的诡异的青色,心头一揪。他的目光从她凝血的喉头移到血迹斑斑的伤手上,神色微动,将她放平,单手开始拆她手上裹伤的布带。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布带拆下,田诺的伤口发青,手赫然肿成了馒头状,一路往上,连手臂都浮肿起来,呈诡异的青色。显然是中了毒。
他小看了韩遂这厮,竟然还留有后手。
心中的怒气涨到极点,勉强压下。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车壁,云鸢发出信号,箭雨停下。他冷声问道:“你对她的手做了什么?”
韩遂微笑,十分抱歉地道:“我为令妹疗伤时不小心将一味□□混了进去。”
白雁归握拳,也不废话,直接问:“解药?”
韩遂道:“你放我们离开,我会在日落之前奉上解药。”
田诺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不远处讲话。
“大人,韩遂果然守约,在日落之前送来了解药。”
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响起:“他人呢?”
云鸢的声音答道:“他们船快,这会儿工夫,应该已经离开了吴境,进入楚地。”
“解药可叫人验过?”
云鸢道:“小黄大夫看过了,没有问题。”
白雁归似沉吟了片刻:“以他的脾性,居然没捣鬼?”
云鸢道:“属下也觉得奇怪。韩遂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次居然一下子拿出了解药,没有作妖。对了,他还附了一封信。”
白雁归道:“我看看。”周围安静了一瞬,片刻后,含着愠怒的声音响起,“竖子敢尔!”
声音在耳边渐渐模糊,她又陷入了昏睡,再次恢复神智时,帷帐垂落,幽香满帐,四周一片昏暗。帐外,昏黄的烛光隐隐透入。
这是在哪里?她恍惚了一会儿,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回归:疯狂的韩遂,孤勇的元锐,最后出现的,不近人情的白雁归是白雁归救了她,这里应该是他的地方吧?
受伤的右手被包扎得木乃伊一般,喉咙口又干又疼,难受之极。她懊恼地皱了皱鼻子:这一趟去吊唁韩妙笙,还真是亏大了。
帐外似乎有人影晃动,她张口喊道:“桂枝。”喉咙伤口处疼得厉害,发出声音也是嘶哑无比。
有脚步声接近,田诺望着投在账上的身影,有些迷糊:桂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大了?随即想起,桂枝被韩遂的人抓去了,也不知白雁归有没有将人救回。
帷帐被人掀开,露出来人的面容,苍白c英俊c冷厉。田诺呆住,嚅嚅道:“阿兄?”随即想起,他不是她的阿兄,而是鸠占鹊巢的混蛋。可除了这个称呼,她还能怎么叫他?只希望他听到了,能谨守身份,再不要对她做先前那般过分的事。
白雁归一言不发,单手扶她坐起,随即转身去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
他竟亲自服侍她喝水?田诺惊悚,还能动的一只手忙去接杯子,坚持道:“我自己来。”
白雁归并不勉强,任她接过杯子,静静地看着她喝水,空着的手忽然落到她的脖颈上,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暧昧无比。
田诺身子一僵,一口水差点喷出,声音开始不稳:“阿兄!”他不会又来吧?
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先前那放肆之极的一吻以及令人脸红心跳的绮梦,她的脸顿时红如朝霞,连忙提醒自己:田诺,他可是你同宗同族的阿兄,那次只是意外,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白雁归却似乎有些走神:“你喝你的,我看看这里的伤。”
田诺只觉被他碰触的地方又疼又痒,感觉诡异之极,胆战心惊地又喝了一口水。忽听他幽幽问了一句:“你这里的印子是韩遂咬的?”
“噗”她才咽下一半的水这下真喷了出来,还好嗓子有伤,因为疼痛,她只敢小口小口地喝水,没有喷得到处都是。可他刚刚那话,田诺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她脖子上的红印子哪来的他不知道吗?竟然敢甩锅给韩遂。他还要不要脸?
白雁归看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眼中居然有了一丝笑意。他顺手取走她手上的杯子,又拿一条帕子,一脸嫌弃地帮她擦去留在唇边的水,这才解释道:“韩遂给我送了一封信,说你脖子上的红印子是他留下的,他要对你负责,娶你为妻。”
田诺惊悚地抖了抖,立刻道:“他胡说,他做梦!”胡说指的是前一句,做梦自然是针对后一句。
白雁归的唇边浮现一丝冷笑:“他确实是在做梦。不过,”他抚触她脖颈的力道越来越大,不辨喜怒地道,“田氏,你可真有本事啊。韩遂那厮素来眼高于顶,这么多年,媒人几乎踏破了韩家的门槛,都没肯松口要娶哪家贵女,居然只见了你一面,就来求娶你了。”
田诺心虚:“他是看在阿兄面上”心中却因他的一声“田氏”隐隐作痛,她的阿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少跟我打马虎眼。”白雁归神色冷下,“他要是看在我面上,以他的为人,必要将你羞辱到底,能让你做个妾都算是良心发现。”
田诺默然:他看韩遂看得可真准啊,可不是,若她没有自戕,若元锐没有及时赶到,她的下场绝对会凄惨无比。
“田氏!”见她沉默,他又加重了语气。此前在西园发生的事自然有人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他,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田氏和韩遂根本是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会认识韩遂?还叫了韩遂另一个名字。而且,两人的对话实在太奇怪,奇怪到根本别人无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他有些焦躁,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他理解的事发生了。
田诺眼泪汪汪地看向他:“阿兄,我说话时嗓子疼。”
白雁归:“”见惯了前世与他剑拔弩张的她,眼前这一个会撒娇,会示弱的田诺,仿佛一下子拿住了他的命门,他竟硬不起心肠强迫她。摩挲着她脖颈柔嫩肌肤的手微微一顿,他迟疑半晌,破天荒地让了步:“等你好了再答我。”
田诺乖顺地点头,且先应付了眼前再说。
外面门打开,有人举了托盘走了进来,田诺闻到香味,精神一振,饿得已经失去知觉的肠胃一起开始刷存在感。
那人转过屏风,田诺更加高兴:“桂枝,你没事了。”
桂枝羞愧地道:“小娘子,奴婢无能,令你受惊了。”
田诺摇头,怎么能怪她?“都是韩遂那厮”她忽然“咦”了一声,失声道,“你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是不是韩遂干的?”
桂枝偷偷看了白雁归一眼,见他神情平静,不辨喜怒,心头战栗,低下头含糊地道:“奴婢失职,这是该受的。”
田诺一下子明白过来:“是阿兄责罚了你?”
桂枝不答,举起托盘道:“小娘子,大人吩咐帮你熬的粥,再不用就要冷了。”
田诺看向白雁归,见他坐在她榻边,神情冷淡,胆气顿时怯了一半,弱弱道:“阿兄,桂枝”
白雁归淡淡问她:“说话嗓子不疼了?”
田诺:“”另一半胆气也彻底歇菜,垂头丧气地道,“疼。”
白雁归道:“那就少说话,多休息。”伸手抓起粥碗中的勺子,舀了一勺,往田诺口中送去。
田诺:“我”“自己来”三字还未来得及出口,白雁归努了努下巴,指向她的咽喉。
田诺顿时哑火。
一时间,室内静可闻落针,只有偶尔响起的碗勺撞击声。桂枝举着托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一眼。田诺却是连汗都要冒出来了。
一顿粥吃得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吃完。桂枝收拾碗筷,飞也似地退了出去。
田诺陪着笑脸道:“阿兄,你也有伤要养,早些歇息吧。”
白雁归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田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连着正室的耳房内传来水流的声音。
她顿时僵住:白雁归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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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风吹帘帐,烛火摇曳,白玉镂雕螭纹炉中淡香袅袅。
桂枝带着两个小丫鬟,跪坐在床榻旁,安静地服侍田诺梳洗。擦手c净面c浣足c散发c换衣一套流程做下来,如行云流水,除了水声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不发出半点声息。
榻前新竖起一道紫檀座月下美人苏绣屏风,屏风外,添了一席一几一榻,人影绰绰,轻手轻脚地铺上锦褥,摆上梅瓶,放上笔墨,不一会儿便陈设完毕。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徐徐接近,一声声仿佛踏在心尖,田诺心如擂鼓,循声看去。白雁归从耳房走了出来。他已经梳洗完毕,脱去了厚重的大氅,换上一件纯白色丝质宽炮,乌黑如缎的长发散下,随意披在肩头,显出几分不羁,柔和了冷厉的眉眼,却凭添了几分危险魅惑的气息。
饶是心生戒备的田诺也不由看呆了一瞬:白雁归这副模样实在太过犯规,平日若不是有外在的冷漠做盾,就凭他这副模样,不知要让多少无知少女心碎。
可惜,偏偏是她的族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田诺清醒过来,再看他打扮,心头大骇:这这这分明是要就寝的打扮!
他一挥手,桂枝伏地行礼,领着两个小丫鬟向外退去。
田诺大急,叫道:“桂枝。”
桂枝脚步顿了顿,垂头恭敬地道:“小娘子。”
田诺道:“你不守夜吗?”她素来好眠,再加上习惯使然,其实没有叫侍女守夜的习惯。可今天不同,白雁归的一番布置让她起了极不安的猜测,下意识地想抓一根救命稻草。
桂枝迟疑地看了白雁归一眼。
白雁归慢条斯理地走近田诺,声音清清冷冷:“今天由我来守夜。”
他到底还是挑明了。田诺神情僵住:“阿,阿兄,这怎么行?”他是族兄,族兄啊!他要在她房中住一晚上,孤男寡女的,她的名声还要不要啦!
白雁归没有说话,挥了挥手,桂枝不敢违抗,低下头,带着人迅速退了出去。
桂枝这里没指望了,田诺深吸一口气,试图和他讲道理:“阿兄,男女有别,我们”
白雁归问:“嗓子不疼了?”
田诺瞬间哑火,一脸哀怨悲愤地瞪着他。
他轻轻一叹,俯下身摸了摸她柔软的发,破天荒地哄了她一句:“别担心,不会有外人知道的。”
不会有外人知道,可他们身边的人全知道了!所以,这位大爷明明知道这样不妥,为什么非要和她挤一个房间?
白雁归显然没有向她解释的习惯,又摸了摸她的秀发道:“别多想了,睡吧。”声音是难得的和煦,“乖。”手不轻不重地压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
田诺还待挣扎。他淡淡问道:“睡不着吗?要阿兄陪你睡?”
田诺:“”愤愤地躺下。
他弯腰为她掖了掖被子,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看得她胆战心惊,这才帮她放下帘帐,绕到了屏风外。
田诺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哪里能安心入睡,睁着眼睛看着帐顶。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有人推门而入,压低声音禀告道:“大人,一切已准备妥当。鱼儿上钩了。”
白雁归冷哼:“他果然贼心不死。”
来人道:“大人千金之体,是不是避一避?”
没听到白雁归的回答,那人却忽然求饶道:“大人息怒,是属下僭越了。”
田诺还要再听几句,只觉白玉炉中的香味越来越甜腻,脑中渐渐昏沉,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白雁归挥退暗卫,在屏风后新搬来的案几和坐席上处理了一会儿公务,便听到帐中传来细微的鼾声。他犹豫片刻,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去了屏风后,掀开帘帐。
田诺好梦正酣,犹带婴儿肥的雪白小脸上染上两团嫣红,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有规律地颤动,小巧的朱唇却嘬了几下,仿佛在梦中还在吃着什么美味。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冷厉刚硬的眉眼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化为缱绻深情。这是他从不敢在她面前露出的最柔软的部分。
上一世,无数个难眠之夜,他就是这样偷偷潜入,整晚整晚地看着她,试图寻求只有在她入睡后才有的,两人之间的片刻宁静。可即使是那样的时刻,她也是悲伤痛苦的,秀丽的眉总是微微蹙起,朱唇紧紧抿起,显得倔强而防备。
他知道她在他身边不快乐,可他没有办法,他做不到放她离开,只能在每一次的争锋相对c心力交瘁后,一次又一次强迫她,占有她,试图用男女之间最原始的运动,最亲密的交流填补心头巨大的空洞,拉近彼此越来越远的距离。
可那又有什么用?即使他们的身体是如此契合,能轻易逼得她在榻上一次次失控c沉沦,可她清醒后,回报他的永远是更多的疏离与仇恨。
她恨他,也恨在他身下屈服的自己。他不舍,却更恨她的心有所属,犹如四面楚歌的困兽,找不到跳出这个悖圈的路。
如今,他终于能见到她天真无忧的睡颜。
屋檐上传来轻微的瓦片碎裂的声音,他神情一凛,眸中闪过厉色:他们守株所待的那只“兔”终于来了!韩遂果然派了人来掳她。
因早有准备,这场战斗结束得格外迅速。不过一盏茶工夫,屏风外有人恭敬地请示道:“大人,人已全部擒住,云统领问,您要不要亲自审问?”
他道了声“好”,正要举步往外,原本安稳睡着的田诺在榻上翻了个身,忽然哭叫道:“元将军!”
他脚步顿住,霍地回头看向田诺。
半明半暗的烛光照在少女惨白的脸上,她原先的安逸无忧已全然不见,眉头深锁,满头冷汗,晶莹的泪珠一颗接一颗从她紧闭的眼角滚落,口中喃喃,绝望而悲怆地道:“周寒水,你已经杀死过我一次,有本事再杀我第二次,不要连累了旁人。”
周寒水?那是谁?寒水,韩遂,是他吗?白雁归露出深思之色:田诺和韩遂之间果然有秘密!
床榻上,少女的神情越发惶恐不安,嘶声道:“不要,不要伤了元将军!”
白雁归的面上瞬间阴云密布:她做噩梦了?可在这个噩梦中,她还在和元锐生死与共!上辈子,她一生都在怀念元锐,为他报仇,这辈子,她竟还是喜欢上了他吗?
“大人!”外面等得久了,战战兢兢地催促。
他冷笑,语气森森:“云鸢连这点事都搞不定?还要我教他吗?”
暗卫胆战心惊,不敢再言,一声不敢吭地退了出去。
白雁归在榻边坐下,听着她兀自喃喃喊着“元将军,不要管我了”,心中如有火焰焚烧。他蓦地弯下腰,伸出未受伤的一边手臂,将她从被中一把捞出,狠狠圈进怀中。
怀中的少女开始剧烈挣扎起来,泪如雨下,双目兀自紧闭,显然还未清醒。压抑的哽咽声一声声传出,却强忍着不大放悲声,只是愤怒地,恐惧地叫道:“周寒水,你放了我!你知不知道,刀戳在身上好疼,真的好疼!”说到后来,挣扎化为了颤抖,不能自已。
她是那样害怕!他抱得越紧,她抖得越是厉害。
白雁归的心仿佛被什么一把抓住,反复揉捏,缩成一团,疼得无以复加。
她和韩遂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一颗心如在滚油煎熬,又疼又酸又是痛悔妒恨,强烈的情绪无处可去,而怀中的她颤抖越发剧烈,他蓦地低下头,强硬而不容拒绝地堵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软得不可思议,却也带着被泪水浸湿的苦涩,这是她为别人流的泪。
怒气与妒恨不知不觉填塞心间,他泄愤般用力咬了她的唇瓣一下,在她吃痛低呼时毫不客气地探入了她的檀口中,横冲直撞。
很好,终于不用在这张小嘴中听到他不想听的名字了!甜蜜而酸涩的熟悉感觉涌上,她的唇甚至比记忆中更香甜可口,令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起来。
她合该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田诺在睡梦中只觉唇舌生疼,气都透不过来,终于从无尽的噩梦中苏醒过来。眼前是一张放大的俊脸,喘息着抵住她唇,口中有什么柔软之物在反复扫荡,放肆之极。
这是什么状况?她懵了一瞬,反应过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一手推他,拼命后仰,欲要挣脱他的轻薄。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控制不住,索性任她往后倒下。
田诺挣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绷紧的弦还未来得及放松,他蓦地身子欺上,直接将她压在了身下。
身下的她香软无比,惊恐抗拒的表情反而更激发了他的征服欲。他循着本能,追逐到她甜蜜的唇,辗转吮吸。
狂乱的怒意一点点在唇齿交缠的心悸中消散,他粗鲁莽撞的动作渐渐温柔下来,眼中的愤怒不知不觉被欲/望取代。
想亲她,想要她,想要彻底地将她变成他的,再不能念着别人;想将她揉入骨血,和他化为一体,再不用害怕其他。
他苍白的面上染上一抹诡异的红,从来清冷的双目中,闪动的渴望让人心惊。
田诺慌乱到了极点,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身上是他的重量,鼻端是他的呼吸,唇齿间全是他的气息。更可怕的是,在他唇舌刁钻而熟练的挑逗下,在禁忌和羞耻感的巨大冲击下,她的身体竟渐渐有了反应。浑身发软,情潮涌动,陌生的酥麻感觉沿着脊椎一阵阵蹿上,令她如过电般轻颤着。
阿兄这样清冷的人,是从哪里学会的这样高超的吻技?她竟在他的挑逗下有了欲念!田诺急得差点要哭,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又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受到蛊惑?
不对,阿兄不会这样欺负她,是现在在他体内的那个混蛋!如有一瓢凉水浇下,她脑中蓦地清明,艰难地屈起膝盖,猛地用力向他顶去。
他全无提防,情思荡荡之下,那里早就坚硬如铁,猝不及防便受了狠狠一记,顿时闷哼一声,疼得蜷缩起来,一张原本赏心悦目的俊脸都扭曲了起来。
她趁机用力一推,他全无反抗之力,被她直接推下了榻。
前后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遭到这样的重创,一时整个人都有些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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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动情后的红潮兀自未退,额角的黑发因疼痛微微汗湿,耷拉在额头上,一脸懵然,和平素冷漠狠厉的模样大相径庭。
田诺愣了愣,莫名觉得他现在的模样有点可怜?呸,这个大色狼,登徒子,他可怜个鬼!可怜的是被他鸠占鹊巢的阿兄,和无辜被他轻薄的她好不好!
她戒备地坐起,厉声警告道:“你要再借着阿兄的身体对我乱来,我,我下次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只可惜声音嘶哑,脸蛋绯红,衣衫凌乱,声音发颤,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怎么着都显得气势不足,反而令人更增□□之念。
遗憾的是,他捂住自己疼痛难忍的某处,他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小丫头下手可真是狠!他不动声色,淡淡问道:“怎么不客气法?”
“我”田诺“我”了半天都没有下文,她无论对他做什么,都要顾忌他现在用的是阿兄的身体。她气急,脱口而出:“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那模样,仿佛一只刚刚会走路的小奶猫,自以为凶狠地挥舞着她根本不锋利的小爪子。白雁归没忍住,即使疼痛依旧,还是现出淡淡的笑意。
田诺:“”这世间怎么有这么可恶的人?偏偏她对他轻不得重不得,无计可施。她越想越气,一把抓起瓷枕,就要砸过去。
被她砸中,他岂不是要伤上加伤?
白雁归见势不妙,下意识地扑过去,连人带枕一把搂住。他自知理亏,难得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地哄她道:“乖,这个可砸不得。”
熟悉的气息紧紧包围住她,被他搂住的地方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有一根柔软的羽毛反反复复挠着心尖。田诺心头一颤,又羞又怒:“你放开我!”
白雁归望向她气得通红的脸,因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敏锐地感觉到了她和前世的不同。前世,她愤怒而绝望c整个人如一潭死水,死气沉沉;今生,她却是愤怒而羞怯,生动而明媚。
她不讨厌他!喜悦涌上,他只作听不见,亲昵地搂着她一动不动。
田诺气道:“你再这样无赖,我,我就把你的真面目告诉云鸢。让他找个道士收了你。”
张牙舞爪c气急败坏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从不知,不再心如死灰的她,竟会这般生动可爱。
到底不忍将她逼得太紧,他略微放松她,和她谈条件:“你不生气,乖乖睡觉,我就放开你。”
田诺怒道:“我本来就好好睡着呢。”是哪个混蛋闹醒了她?
他心中微虚,面上却是一派正色,无辜道:“你做了噩梦,我才喊醒你的。”
是吗?田诺疑惑。她先前似乎是在做梦,只是,一醒来就是那么刺激的场景,吓得她梦境都忘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努力回想,只隐约记得梦中似乎见到了韩遂阴森森的笑容。
所以,他是一番好意?可是,“那你也用不着用这种方式!”
他神情淡淡,睁着眼说瞎话:“我本来只是叫醒你,结果你扑上来就”他叹息一声,“我是个正常男人,温香软玉投怀送抱,我怎么拒绝得了?”
不会吧?田诺望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清冷正经的表情,心中惊恐:她怎么会做这种事?他可是她的阿兄,难道她会肖想他?不可能,绝不可能!
脑中不期然地浮现曾经做过的绮梦,她崩溃地揉了揉额角,她还真的在梦中肖想过他,难道,她再次做了有颜色的梦,误把现实当成了梦境,才会主动对他下手?
完了完了!田诺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她怎么会对阿兄想入非非,等到真正的阿兄回来,她该怎么面对他?
她猛地倒下,用被子蒙住脸,无颜见江东父老。
懊恼忏悔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等她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原本隔绝内外的屏风不知何时悄没声息地撤走了,连矮榻c案几c坐席都已不见。屋中静悄悄的,不见其他人影。田诺莫名松了一口气,她现在心虚得很,真不知该怎么面对阿兄的那张脸。
看来,她真该给自己挑个可心的夫君了,以阿兄现在的地位权势,应该足够她挑个好人家了吧?
主意打定,她的心稍微平静了些,揉了揉因睡眠不足隐隐生疼的太阳穴,刚睁开的眼又阖上,懒洋洋地叫了声:“桂枝。”
有人走了进来,细心地用温热的巾子帮她擦了擦脸,随即轻手轻脚地扶她坐了起来。田诺觉得舒适了些,慢吞吞地再次睁开眼睛。
她愣住了:“怎么是你们?”
服侍她的,赫然是昨夜跟在桂枝身后的两个小丫头,都才十三四岁年纪,一个圆圆脸,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嘴角上翘,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另一个皮肤微黑,生得眉入长鬓,眼角微挑,丰胸细腰大长腿,标致之极。
田诺记得圆脸的名叫琼觞,身材一级棒的这个叫夜光,都是白雁归从京城带来的,据说经过极其严格的训练。
琼觞笑盈盈地行了一礼道:“回小娘子的话,大人吩咐,小娘子的起居暂由我俩负责。”
田诺疑惑:“那桂枝呢?”
琼觞道:“桂枝姐姐身上有伤,大人让她先歇息几天。”
这倒也是,她虽习惯了桂枝的服侍,总不好叫人家带伤坚持啊。田诺不虞有他,心中还觉得诧异:白雁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等两人服侍她梳洗完毕,外面院中忽然传来动静。琼觞出去看了看,回来禀告道:“小娘子,云统领带人来修屋顶瓦片。”
田诺惊讶:好端端的怎么大清早跑来修屋顶,还要云鸢亲自领了人来?不对,她变了脸色,蓦地站起向外而去:白雁归昨夜非要和她同居一室的行为实在太奇怪,这一早云鸢又亲自过来,怎么看都透着反常。
云鸢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她的院子!
庭院正中,云鸢负手而立,抬头仰望着屋顶,听到她走出来的动静,笑着拱了拱手道:“惊扰了小娘子,还请恕罪。”
田诺笑眯眯:“撇得真清,你既不是专门来找我的,那我就进屋了。”
“且慢,”云鸢苦笑,“小娘子不愧是大人的族妹,心如明镜,什么都瞒不过你。”
田诺不领情:“不用吹捧我,有话直说。”
云鸢问她:“小娘子可知屋顶的瓦片是怎么碎的?”
田诺哪里知道。此时听云鸢提及,她心中微动:“难道有夜行客?”
云鸢点头:“是韩遂的人。”
田诺变色:韩遂,果然不是肯善罢甘休之人。她在他面前暴露了身份,以他的性子,只怕以后便会是跗骨之蛆,难以甩脱。
云鸢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我不管你跟韩遂有什么恩怨,现在已经将大人牵涉其中,你最好还是和大人说清楚。大人一心护你,昨夜更是不顾自己的安危,亲自守着你。可大人在明,韩遂在暗,若不知前因后果对症下药,只怕他迟早要吃韩遂的大亏。”
田诺沉默:云鸢大概还不知道白雁归已经换了一个芯子。她最大的秘密,哪怕亲如从前的阿兄,她也未必说得出口,何况是现在这个家伙?可云鸢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人是她招惹的,也该由她解决,不能连累别人。
不过,她心里划过一丝疑惑:按理说,云鸢和白雁归朝夕相处,应该对彼此熟悉得很,他竟一点儿也没发现白雁归的变化吗?
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她抛之脑后。她现在首要解决的就是来自韩遂的威胁。她思索片刻,吩咐琼觞道:“通知花树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琼觞为难:“小娘子,你伤势未愈”却在田诺冷冷的眼神下逐渐消音,低头应道,“是。”
等田诺用完朝食,马车已经备好。田诺只让夜光跟着,又寻了一顶帏帽遮挡住自己,悄悄出了门。
花树是早就习惯了她的行事作风的,并不多话,只问她:“去哪里?”
田诺道:“清波巷。”
清波巷是建业城中出了名的胭脂水粉一条街,从最高端的花容斋到一间门面的家庭小作坊,各种价位各种品质的胭脂水粉一应俱全,每天都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花树熟门熟路地驾车驶到一间不大不小的,挂着“撷香”匾额的门面前,从旁边的侧门直接驶了进去。
里面已经停了好几辆车,田诺的车一到,立刻有穿着青绿色比甲,梳着双鬟髻的俏丽侍女迎上来,巧笑倩兮地道:“白小娘子来了,东家念了您好久。”
田诺问她道:“阿真现在可在店中?”
侍女道:“东家正在工坊中试新配方的茉莉香粉,我这就去请他过来。小娘子还是去梨白厅等他?”
田诺点了点头,也不用人带,自己往里走去,显然对这里熟悉之极。
梨白厅位于一整排待客的厅堂最深处,十分幽静,里面布置清雅,大红酸枝木的案几上供着太湖石的盆景和果盘,造型古雅的坐榻上则是弹墨双色锦软垫。和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案几和坐榻都比一般要高,看着根本无法跪坐下来。
夜光看着奇怪,便见田诺走过去,双腿垂下,双脚着地,直接坐在了榻上,一脸惬意。
这也行?
田诺见她一脸呆滞,招了招手,笑眯眯地道:“这个坐着可比矮榻舒服多了,你也来试试。”
夜光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正色道:“小娘子,这于礼不合。”
田诺啧啧,看不出,这个前凸后翘的黑美人居然是个小古板?她等人的间隙横竖无聊,正要再逗逗她,隔壁忽然有声音传入。
先是一声愤愤的抱怨:“将军,白大人也太不近人情了。”
田诺皱了皱眉,“梨白”厅是专为她保留的地方,她当初挑了这一间本就是因为这里离店堂最远,十分僻静。“撷香”门面看着小,里面却极大,待客的厅堂不少,客人来多半都会呆在靠近店堂的几间厅堂中,“梨白”旁边的厅堂很少有人来,怎么偏偏这么巧,今天就来了人,还是男客?
她正考虑要不要换个地方,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元锐,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这也太太太太违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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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田诺好奇心起,竖起了耳朵。
夜光一脸纠结,正要说话,田诺眼疾手快,直接捂住她的嘴,轻轻“嘘”了一声。
“有屁个道理!”先说话的声音越发愤怒,高声嚷道:“您重情重义,不忍白家小娘子名声受损,才不顾自己伤势未愈上门求亲。何况,这婚约是早就定下的,您等了白小娘子这么多年,他却随意一个借口就将您打发了。”
元锐道:“韩氏前车之鉴,白大人爱护阿诺,不舍得她趟元家的浑水,也是人之常情。”
“你居然为他说话?是想放弃这门婚事了?”
元锐道:“怎么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只须向白大人证明,我会诚心诚意地对阿诺好,保护好她,不会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他自然能放心将妹妹交给我。”
“您还不够诚心?备上厚礼,请了官媒,亲自登门求亲。白大人倒好,一点儿情面都不留,一口回绝,连人家小娘子的影子都没让你见到。”
元锐心平气和:“总会见到的。”
那人不服气:“将军,你何必如此委曲求全?还专门为了讨好白小娘子到这里来买胭脂水粉。你知不知道,我们进来时多少人围观?总算这里的掌柜机灵,知道给我们安排一个僻静的地方。”
元锐沉默了片刻,这才答道:“我这算什么委屈?”比起梦中她所受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田诺听得愣住:元锐来这里是为她来买胭脂水粉的?他正式向阿兄提了亲?因为他在西园当众背了她,为了保全她的名声?
田诺的心情有些复杂:对于这个自幼就与她有口头婚约的青年将军,她其实一向很有好感,曾几何时,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及笄后会嫁给他,直到出了韩妙笙的事。元家的凉薄与狠毒让她心生畏惧,她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白雁归失了势,或是和元家翻了脸,她会是什么下场。
于是,她心生退意,反悔了。他却始终都很体谅她,丝毫没有责怪她。她被韩遂困在西园,他不计前嫌,孤身前来救她,刀枪无情,一下下伤在他身,那一刻,她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叫她无以为报。
捂住夜光嘴的手不知不觉落下,她已不忍再偷听下去。
正在这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腼腆地叫了声“阿姐”。隔壁的对话立刻停了下来,显然发现了这边有人。
阳光顺着打开的门倾泻而入,落到来人恬静的眉眼上,刚刚获得自由的夜光不知不觉张大嘴,看得呆了。
那是一个犹带稚气的秀雅少年,穿着寻常的褐布短打,肤色奶白,眉色淡淡,瞳仁是剔透如琉璃的浅棕色,闪动着浅浅的欢喜与羞怯。
干净c秀丽c腼腆,这是夜光对少年的第一印象。
田诺站起身来,目光在少年面上停留片刻,心中微叹,轻声唤道:“阿真。”
田真是她在游历途中收养的孤儿,当初她因为他这张脸动了恻隐之心,认他做了弟弟,给了他名字,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了一阵子。后来,她发现他有一双巧手,对女孩子的脂粉打扮之事竟是比她还要有天赋,就拿出银子给他开了这间胭脂铺。
这孩子一向对她依恋,性格又怕生,如果可以,她并不想把他牵涉其中。可韩遂实在太疯,她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必须早做准备。
听到她的声音,田真脸色微变:“阿姐,你的嗓子怎么了?”冲过来想要揭开她的帏帽,抬手,却看到自己手上染着粉白的粉末,局促起来。他听到田诺到了就迫不及待地过来了,连手都没来得及洗。阿姐大概会嫌弃吧?
这孩子,到现在还是这么怯生生的。田诺心中又叹了口气,扔了一块丝帕给他。
田真眼睛一亮,却不用她的丝帕,伸手在自己的袖子上擦了擦,这才用帕子垫着手,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她的帏帽。
他倒抽一口凉气:“阿姐!”
脖子上围着一圈圈白纱,看着可怕,其实伤势并不重。田诺冲他摇了摇手,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还好她的袖子足够宽大,将手上的伤遮挡起来,否则又是一场啰嗦。
田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敏感多愁,又喜欢淘澄脂粉,有时候,她都觉得他的性别一定是生错了。不过也幸好是个男孩子,要是女孩子,她大概就没办法推他出去对付韩遂了。
“阿姐。”他却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眼泪汪汪地道,“你不要逞强。”
“停,不许哭!”田诺无奈,她来见他可不是为了来看他哭的,正色道,“我有正事找你。”
田真咬住唇,拼命止住哭意,可怜巴巴地看向她。
田诺最见不得他用这张脸做出这个模样,拼命压下心里泛起的古怪感觉,叹了口气:“我们借一步说话吧。”隔壁就是元锐,她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说话,声音也因嗓子受伤和平时不同,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哪一句说得激动起来,被元锐认出就尴尬了。
田真向来什么都听她的,立刻点头说好。
等到她和田真谈完,已到午时。时人一天只吃两顿,为朝食和哺食,田诺一开始还勉强自己入乡随俗,等到八年前白雁归远走,她获了自由,立刻放飞,恢复了一日三餐。田真知道她的习惯,早就命人备了一桌酒席招待她,每一样都是她爱的菜色。
田诺没能抗拒美食的诱惑,留了下来,只是餐桌上,到底被他发现了她手上的伤,碎碎念了好久。为了美食,她忍!
毕竟,阿真实在是个贴心的孩子。田诺想到田真刚刚一口答应她的要求,毫不犹豫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对他更好些。
心软的结果便是她被田真缠着,在撷香盘桓到未时才离开。田诺看了看天色,暗自叫糟,她没说一声便离了家,再要晚回,总觉得某人会不高兴。
马车刚刚驶出清波巷没多远忽然停下,田诺惊讶地掀开车帘,便见前面临河的杨柳树下,高大挺拔的青年身姿笔直,牵马而立。
元锐?他上午选完胭脂就走了,这会儿都过了好几个时辰了,他怎么还在这里?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问,他端容道:“我在等你。”
田诺惊讶:“你这么知道”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元锐道:“我在撷香的院中看到了你的马车。”
他认得她的马车?可都这么久了,田诺吃惊:“你一直在等?”
元锐点了点头:“白小娘子,锐有话要说,你可愿意随我去河边走一走?”
田诺想了想:“好。”
“小娘子”夜光刚想说不妥,田诺淡淡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夜光姑娘,究竟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夜光心头一凛,挫败地垂下头去。
河流蜿蜒,杨柳依依,现出茸茸的新绿色,春光初现。两人并肩而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越发高大挺拔,年少时的意气飞扬被岁月洗礼过后的坚毅和成熟替代,如一座山,沉稳而可靠。
两人走了许久,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他才停下脚步,低头,认真地看向她。
慎重的模样让田诺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了起来,不由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
“阿诺,”他缓缓开口,棱角分明的面上现出毅色,一鼓作气地开口道,“你真的不愿嫁我吗?”
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竟已换了称呼?田诺有些恍惚,一时没有回答。
他问,一如既往地单刀直入:“若是婚后,我可以带你远离元家,自立门户,一心一意地对你好,你愿不愿意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婚事?”
回到白雁归的临时居所已近申时,田诺怕白雁归盘问,有些心虚,结果人却不在家,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回头便坐在起居室的大窗下怔怔出神。
锐问她愿不愿意重新考虑两人的婚事,她没有答应,但也没有立刻回绝。元锐提的条件实在诱人,态度又那样诚恳,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打动了,竟无法斩钉截铁地回复他。
他是那么好c那么宽容的一个人,将一颗赤诚的心全无保留地捧到了她面前。没有了元家拖后腿,他实在是个很好的丈夫人选。
那么,她应该答应他吗?
入夜,她在睡梦中猛地惊醒,看到旁边的黑影差点惊叫出声。
“是我!”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叫她几欲飞散的三魂六魄归了位。
“阿兄?”这么晚了,他来她闺房做什么?田诺欲要起身,被他一手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乌黑的瞳仁静静看着她,眼中闪着她看不懂的光芒。
她被迫依旧躺在榻上,上方是他压迫感十足的存在。田诺心生不安: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这个姿势实在太没有安全感,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被他侵犯。她挣扎了下,他施加于她肩上的力却更增了几分,压得她隐隐生疼。
“阿兄。”她又叫了一声,带上了几分委屈。
白雁归终于再次开口:“今天见了元锐?”
田诺愕然,他夜闯她的闺房闹醒她就是为了问这个?
他又问:“说了什么?”
田诺不虞有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元将军希望我们的婚约能够继续。”
“呵,”白雁归轻嗤,“他也不笨嘛,在我这里碰了钉子,居然直接去找你了。”
田诺心里有些不舒服,皱眉道:“阿兄,元将军是好人,你不要这样说他。”
“好人?”他的神情阴沉了下去。
田诺点了点头,将心中一直有的疑问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嫁他?”她从没和他说过自己不想嫁。按理说,从小定下的亲事,没有特殊的理由,他一个外来的魂魄哪有反对的理由。难道元锐还有她不知道的问题?
白雁归冷笑:“你是在为他说话吗?我倒不知道,你才刚要及笄,就已经恨嫁了。”
田诺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气道:“我不就是问你原因吗?你这么这样?我不要和你说话了。”伸手用力推他。这个混蛋,一点都没有真正的阿兄可爱。
他一动不动,眼睫低垂,神情莫测,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诺诺真想知道原因?”
田诺点了点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原因啊”他压住她肩头的手忽地松了松,慢条斯理地顺着她的曲线下滑,身子一点点倾斜下来,向她压下。
田诺脑中嗡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俊美无瑕的面孔越来越近。眼看他的唇就要贴上她的,她一声尖叫,就要躲开。他的速度却更快,气势汹汹地将她的朱唇堵个正着。
他的吻急迫而凶猛,含着汹涌的怒意,田诺呜呜叫着,想要说话,他趁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捉住她柔软慌乱的舌,蛮狠地吮吸缠绕。
田诺拼命挣扎,可这点力气哪里够,反而换来他越发强势的镇压。发狠的姿态,仿佛要将她一口吞噬。滑过她身躯的手绕到她背后,手臂收紧,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完全落入他怀中,仅着一件薄薄中衣的娇躯几乎完全贴上了他,严丝合缝。她甚至能轻易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与明显的欲望。
他的吻却温柔起来,大手游移,四处点火。田诺哪经受过这个,陌生的情潮在他有技巧的挑逗下一波波涌现。她脑中嗡嗡,彻底陷入了恐慌:不,这样不对,他们是兄妹,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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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她慌乱地想要推开他,他不满地哼了哼,捉住她作乱的手。柔若无骨的感觉入手,他心中一悸,暂时放过她的唇,一根根亲吻她细白的手指。
细密濡湿的吻如蝴蝶轻点,细雨飞花,仿佛有细微的电流随着他的动作从指尖流入,叫她从手臂到心尖都跟着发麻。
“阿兄,”她重重喘息着,又羞又气,连声音都打着颤,只盼这一声“阿兄”能叫他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知道些顾忌,“我们不可以!”
闻言,白雁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呼吸亦如她一样急促凌乱,绯红的俊脸上神情却淡了下来:“为什么?”
这还用问?田诺道:“我们是族兄妹。”
他不屑一顾:“那又如何?”
“同姓不通婚,同姓不通婚你懂不懂!”这是从哪里穿来的同仁,连常识都没有?田诺差点崩溃,在现代,她和白雁归的血缘早就超出了三代以内旁系血亲,也许不会有大问题;可现在是古代,他们两个这样,是可以定义为乱/伦的。
田诺自认没有勇气挑战伦理宗法,也不想挑战。更不愿意向来疼她的阿兄因为一个外来者的胡作非为身败名裂。
都是她的错,他顶着阿兄的面容,性情脾气又极其相似,以至于她常常不自觉地将他们混淆,有时甚至会错觉他就是她的阿兄,放松了戒心。第一次的放肆她以为他认错了人,第二次他对她的侵犯她听信他的话,以为是自己的错,竟没有想到他其实骗了她。
他对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她怎么就瞎了眼,竟看不出?
她心中懊恼之极,她竟然一点防备都没有!
白雁归不以为意:“你就为这个担心?”
田诺气堵:“这不是担心的问题,是根本不可以好不好!”
“我说可以就可以。”他神情淡淡,目光睥睨,“我轻薄了你,自然会对你负责。”
田诺觉得自己要疯:“我不用你对我负责。”
“哦?”他脸上的绯红完全褪去,眼睛眯起,神情彻底冷了下去,“你不愿我对你负责,那要谁对你负责?元锐?”说到最后,竟隐隐有杀机露出。
田诺觉得他怎么就如此不可理喻,气道:“和元将军无关,而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根本就是错的。”
“那又如何?”他冷笑,“我说过,你合该是我的妻子。”
这个人,根本就说不通嘛。田诺气极:“我不会是你的妻子,这辈子都不可能!你”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从未见过白雁归如此可怕的模样:脸色铁青,双目赤红,竟仿佛从地狱归来,神情森森,令人胆战心惊。
“不可能吗?”他笑不达眼底地扯了扯唇角,手轻轻抚上她柔嫩的脸颊,温柔地摩挲着。随即低下头,冰冷的唇贴上她的耳垂,一字一句地道:“不做我的妻子,想做谁的?元锐?”
田诺被那凉意激得哆嗦了下,咬牙道:“不可以吗?”
“你可以试试。”他语气越发森然,“你信不信,若是你敢嫁给他,我就能让元慈把他弄死。”
田诺心底涌起一股寒意,不可思议地道:“你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目中寒光隐隐,没有再开口。
他是认真的。田诺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脸色发白,心中的怒意却一下子腾了起来:他凭什么?“好,”她冷笑,不顾一起地道,“你若敢害死他,我穷尽一生也会为他报仇。”
气氛瞬间凝滞下来,沉沉地仿佛要将人的心压入底处。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紧紧握起的拳上青筋一根根凸现。
历史仿佛重演:前世,元如意为了强占她,害了元锐。她得知后,联手野心勃勃的恽氏,将和她青梅竹马的元如意赶下吴王的宝座,最后元如意在恽氏的手段下死于非命。后来,她无意间知道真相,元如意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受恽氏蛊惑,原本在吴地沦陷后坚决不肯顺从他的她破天荒来求见了他,只提出两个条件:一c允许她为元锐守孝三年;二c她要恽氏母子的性命。他答应了她,换来了她留在他身边。
他从没怀疑过她的能力和决心,她看似柔弱可欺,骨子里却自有一股韧劲,若认真要做一件事,心可以比任何人都狠,不惜代价也会做到。
而这一次,她威胁要报复的人是他。
他蓦地觉出了悲哀:他似乎跳入了一个永远无法走出的怪圈,两世,他都拼命想要亲近她,可却总是弄巧成拙,将她推得更远。诸般手段在她面前,竟不如元锐一句承诺叫她心动。
是不是她注定会喜欢上元锐,他怎么做都无用?既然这样,那便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吧。
嫉妒啃噬,暴虐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的眼中瞬间被无尽的疯狂与黑暗充斥。他俯下身,冰冷的唇紧紧抵着她小巧的耳垂,幽微的声音她在耳边响起:“好,很好,你这样待他,也不知他甘不甘心为你戴一顶绿帽?”
他这是什么意思?
田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他扣住她身子的手忽然上移,抓住她中衣的衣襟,发力。
他这是想田诺整个人都呆住了,失声叫道:“白雁归!”
他不为所动,她重施故伎,屈膝向他要害撞去。他早有防备,整个人压了下来,控制住她。抓住她衣襟的手抖得厉害。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喊着:“占有她,现在就占有她,这样她就再不会属于别人了。”另一个声音反驳道:“没用的,上一世你强行要了她,可结果呢?”
沉沉的重量压在身上,田诺心中恐惧到了极点,想要挣扎,却根本挣不脱他的桎梏。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逆流,一边挣扎一边胡乱喊道:“放开我,混蛋!”手无助地摸索着,忽然摸到一个冰凉的物体,猛地用力向他砸去。他却仿佛呆住般,毫无所觉,一动不动。
沉闷的声响后,随即响起清脆的碎瓷声,是瓷枕!他摇摇晃晃地站起,不可思议地看向她。鲜血从他额角流下,配着他森冷的表情,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她紧紧闭上眼,绝望地喃喃道:“我讨厌你!你越这样,我越讨厌你!”
脑袋疼得厉害,却比不上她话刺入心头的疼痛,如一枚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讨厌?越这样,就越讨厌?记忆中,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过相似的话语?
他双耳嗡嗡,如有钟鸣鼓响,在剧烈的疼痛中,尘封的某处掀开,脑海中无数个片段闪过。
大江之边,东方初白,小小的她仰起小脸,认真地问他道:“阿兄,如果是你,想法丝毫不被人尊重,还要被人硬逼着做这个,做那个,你会开心吗?”
他怔住:“我”
她顿了顿,自己回答道:“反正我不会开心,我只会讨厌那个人,他越逼迫我,我就越讨厌他。”
她曾经对他说过的,他也曾被深深刺伤c惊醒过,他怎么能忘了呢?
受伤后发生的事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他的诺诺,倔强的,可爱的,他捧在手心疼爱的诺诺,他对她究竟做了什么?他浑身发冷,一时竟一动都无法动弹。
田诺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她已经害怕委屈到了极点,情绪绷紧到极处,蓦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是被吓的,也是最后的挣扎与试探,硬扛已经无效,如果她的绝望与眼泪都无法让他心软,那她对他也不必抱任何期望了。
白雁归动作僵住,许久,慢慢收回手,放开了她。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哭声却毫无停歇的趋势,反而越加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手足无措,烦恼地揉了揉眉心:“别哭,别哭。我,我只是吓吓你,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也不知这个解释她会不会接受?可不这么说,连他也不知以后该怎么面对她?他怎么就一时不慎,让藏在心中的恶魔冒了头,蒙蔽理智对她做了那许多混蛋过分的事?那些连他想起都会恨自己的事脑中不期然浮现他将她压在身下肆意轻薄的画面,他的耳根瞬间通红,竟一边愧疚,一边身体可耻地起了反应。
田诺更气了:这么严重的事,他居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她哭得气哽泪咽:“若有个比你力气大,比你更凶的混蛋不顾你的意愿,强行要上了你,你开心吗?”
有这么打比方的吗?白雁归纵在懊恼之中,也不由啼笑皆非,见她哭得委实伤心,只觉一颗心都快被她揉碎了,低声下气地哄她道:“算我错了好不好?”
她两只眼红得如兔子般,怒目而视:“什么叫算?你这叫性骚扰,强/奸未遂,是犯罪懂不懂!若是我们那里,可以送你去吃牢饭!”
白雁归听不大懂,但不妨碍他感知她加倍的愤怒。他愈加歉疚懊恼,重新道歉道:“是我的错,诺诺要我怎么弥补都可以。”
她呜呜地哭,趁机提出:“我要回乌鹊巷。”再也不想和这人同处一个屋檐下。
“不行,”他一口否决,“韩遂的人还藏在暗处,你难道想落到他手中?”
田诺想到韩遂的手段,打了个寒噤,不服气地道:“我今天出去了,不也没事?”
他耐心解释:“云鸢发现你出门,立刻派了好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出去。韩遂的人刚被我清理一批,人手不够,否则,你以为自己有运气有那么好?”
她哑然,换了要求:“我想桂枝回来。”琼觞和夜光就是两个死人,她被白雁归欺负成这样,她们都毫无反应,她要她们有何用?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是迁怒,白雁归积威之下,桂枝也未必敢救她,可也比那两个一声不敢吭装死的人好。
白雁归迟疑。
她心里咯噔一下,觉出了不对,眼泪汪汪地追问:“难道桂枝不是去养伤的?”
他避而不答,只道:“好,我让她回来。还有什么要求?”
田诺瞪他,哽咽着道:“我现在想不起来,先记着。你可以回去治伤了。”
达到目的就翻脸不认人了?白雁归苦笑,到底觉得无颜面对她,依言站起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欲言又止。
田诺泪痕未干,警惕地抱紧被子:“你还想做什么?”
“我”他能说什么,说刚刚欺负她的不是他?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何况,他对她从来就不是兄妹之情,她总有一天要面对事实。
他顿了顿,转口道:“你要怎样都可以,除了嫁给他。”若失去她,连他都不知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
田诺:“”混蛋混蛋混蛋!哭得更大声了。
白雁归揉了揉眉心,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她的闺房。
他没有发现,等到他的背影消失,田诺的哭声止住,红肿的眼抬起,里面一片漠然。未受伤的手死死抓住皱成一团的锦缎被面,几乎要将之抓破。
白雁归的行为已经越来越放肆,今天侥幸因为自己的哭泣收了手,等到下一次,她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了。最可恶的是他其实并不觉得自身有多大的错,看自己的眼神依旧仿佛在看囊中之物。
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了!
他已经不再是她的阿兄。等到桂枝回来,她再把韩遂的威胁解除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除非原来的阿兄能回来。
不,即使是原来的阿兄回来了,两人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又有何面目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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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二天醒来,白雁归就叫人送来一套珍珠头面。浑圆莹润的珍珠个个都有小指大小,一看就知价值不小。
这算什么?赔罪还是讨好?田诺喜欢漂亮的珍珠,若是平时收到这份礼,她自然是喜欢的,可在昨夜之后,这份礼物便显得分外讽刺,反而让她更添恼恨。
她直接将头面赏了外面扫地的婆子,把婆子喜得向她磕了无数个头。
自那日后,她入睡前便会在门后c窗口都会挂上系着铃铛的红线,夜夜防备。有时半夜觉得有人窥伺,惊醒过来,茫然四顾,白雁归却再没有来过,甚至连白天都不见人影。
是因为他受了伤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田诺想不通,也懒得刨根问底。他不来,她正好一心一意筹备自己离开的事。
不知不觉,十天过去。这期间,她又去了清波巷一次,和田真碰头,确认先前要他做的事的进度,并要他帮她着手准备离开所需之物。颈上和手上的伤势在小黄大夫的精心调理下也差不多痊愈了。唯二还有两桩心事挂在心头。
一是她的雨花石珠丢了。这些天,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她连石珠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她到处让人寻找,尤其是已经化为废墟的西园去找了好几回,始终没有找到。
第二件,白雁归答应还给她的桂枝一直没有出现。田诺觉得有些不对:同样养伤,桂枝难道伤得比她还重?
她问小黄大夫,小黄大夫茫然不知,他从没有帮桂枝看过伤。再问琼觞和夜光两人,两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田诺想到那天桂枝一瘸一拐服侍她的情景,想到白雁归答应她前的迟疑,抿了抿唇,不对的感觉越发强烈。她猛地站起,一言不发往外而去。
夜光和琼觞都吓了一跳,叫道:“小娘子!”追了上来。
“站住!”田诺回身,冷脸道,“我就在园子里在走走,你们不许跟着!”
两人面面相觑,自从那夜后,田诺对她们的态度就极冷淡,两人也自知理亏,侍奉她越发细心谨慎。此时她发了话,两人不敢违逆,停下了脚步。
田诺住的小院子坐落在一个花园中,园中回廊曲折,假山嶙峋,隐隐露出飞檐一角,也是典型的江南建筑风格,虽比不上鸿宾馆精致奢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没走几步,她脚步便慢了下来:要知道桂枝的下落,只有问白雁归,两人那日闹成那样,她委实不愿意再见他。
可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压根儿不知道白雁归在哪里?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她连个问的人都没有,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田诺纠结片刻,索性沿着回廊随意往前走去,园子就这么大,她就不信碰不到一个人。
转过一道弯,前面出现一片镂着花窗的白墙,几杆修竹从花窗中透出,显出几分清雅。田诺没有在意,正要绕过去。白墙内,忽然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终于碰到人了!她心中一喜,正要过去,便听到里面一个妇人的声音连连赞叹:“朱嫂的手艺真好,就十天不到,把大人交代下的点心做得这样好吃。”
另一人笑她道:“这些日子咱们天天吃,还没吃腻啊?”
先前的妇人道:“这么好吃,怎么会吃腻?说来大人也真是奇怪,天天让人做这白玉卷c绿豆酥,做出来了他放在面前看一会,就叫我们扔了。我倒不明白了,难道光看就看能看饱吗?结果白白便宜了我们。”
另一人道:“越是大人物,越有些不为人知的的癖好,大人这个也算不得什么。管他那么多,只要我们有口福便好。”
妇人笑道:“可不是嘛。诶,你别全吃了,我带点回去给我家小子。”
另一人同意:“老规矩,一人一半。”
田诺一开始还没在意,等到听全,心中微动,蹑手蹑脚地靠近花窗。
里面坐着两个仆妇打扮的妇人,看样子像是在厨房帮佣的,这里离厨房本也不远。两人坐在敞轩的栏杆旁,正满面笑容地在吃点心。
做成卷状的雪白的白玉卷,用模子压成梅花状的浅绿色绿豆酥,一个个小巧玲珑,做得极为精致,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啊啊啊,好气!这些天她因伤势,不但要天天换药,连吃的都要忌口,食物多以蒸c煮c焖c炖为主,口味也清淡寡味,嘴里早就淡得难受。白雁归那个混蛋,明明叫厨房做了点心,他却宁可扔掉,白白便宜了旁人!
不过,两人那天闹成这样,就算给她送了点心,她大概也不会收吧。
田诺心里郁闷,再忍不住,站在窗边扬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两个妇人吃了一惊,等到看到她的穿着打扮,猜出她的身份,顿时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想要藏心。
田诺冷眼看着,淡淡道:“两位妈妈不用藏了,我都看到了。”
两个妇人面如土色,扑通跪地求饶道:“小娘子恕罪,大人吩咐将东西丢了,我们不该捡回来私分。”
田诺冷着脸问:“大人现在哪里?”
两个妇人对视一眼,瑟瑟发抖:“小娘子饶命,若被大人知道此事,我们,我们”
这人还真有本事,能把帮佣的仆妇都吓成这样。田诺忽然就失了兴致,皱了皱眉,放缓语气道:“你们告诉我大人在哪里,这件事我就当不知道。下不为例。”
白雁归的院中一片忙乱,云鸢正领着人在收拾行装。见到她来,竟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笑眯眯地道:“大人去吴国公府赴宴了,很快回来,小娘子要不在大人的书房等上一等?”何平时一样的态度,仿佛全然不知两人先前的事。
田诺指着收拾了一半的行礼问他:“你们要走?”
云鸢道:“大人是来吴郡出使的,本来早就该走了,因为受伤才耽搁了时日。郭大人一天十几道传书催大人回去,实在没法再拖。”
田诺不耐烦听他拉拉杂杂的一大堆,只关心一点:“什么时候走?”
云鸢道:“就定在三天后,参加完蒋郎君和元家大娘子的婚事便走。”
这么说,白雁归和蒋浩卿又和解了?也是,想到那日白雁归和元如珠达成的协议,田诺心中冷笑:蒋浩卿一心痴恋元如珠,也算得偿所愿。只不知他知道真相后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还是不知道更好,有时候,糊涂些才会更开心吧。
唯一值得欣喜的:也许她不需做什么,就可以离开这个混蛋了?
云鸢笑道:“大人还担心小娘子不愿远离故土,看小娘子欢喜得很,看来他是白白担心了。”
啥?田诺的笑容凝固住:“我也要去?”
云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娘子不知吗?桂枝一回来,大人便命她去乌鹊巷帮小娘子收拾行装了。”
田诺脸色骤变,拔腿往外走去。
云鸢忙道:“小娘子不等大人了吗?”
田诺道:“叫花树备车,我要去乌鹊巷一趟。”
云鸢“唉呀”一声:“外面危险,你”剩下的话被田诺似笑非笑的目光打断,“云统领这么大的本事,总不会连我回趟家的安全都护不了吧?”
云鸢:“”他能说不能吗?
桂枝果然在乌鹊巷帮田诺收拾行李。多日不见,她越发黑瘦了,原本飞扬带笑的眉眼间带着疲惫,显得有些木然。见到田诺,她二话不说,含泪给田诺磕了三个头,哽咽道:“小娘子,谢谢你。”
当初,她中了韩遂的调虎离山之计,没有保护好田诺,严重失职,原本该罚一辈子做苦力。若不是小娘子念着她,大人绝不会轻易饶过她,放她回小娘子身边。
田诺没有马上叫她起,垂眸凝视她片刻,忽然开口问道:“桂枝,在你心中,谁是你的主子?”
桂枝一怔:“小娘子?”怎么忽然这么问?
田诺已接下去道:“这些年,我无论在何处,阿兄总能及时知道,都是你和花树的功劳吧?”
桂枝身子颤了颤,俯首道:“小娘子,大人并无恶意,只是”
“只是担心我对吗?”田诺截断她的话,微微一笑,“从前的事我并不怪你。可我想知道,若有一天,我和白大人起了冲突,你会站在哪一边?”
桂枝大惊:小娘子并没有叫“阿兄”,而是叫的“白大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正要开口,田诺打断她,淡淡道:“你好好考虑再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桂枝怔怔跪伏在地,眼见她窈窕的身影就要跨出门去,一个激灵,忽地高声喊道:“小娘子!”
田诺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她。她的面目逆着光无法看清,唯有一对黑白分明的水眸,平静得叫人心惊。
桂枝叩首道:“小娘子对我有再造之恩,桂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从此之后,唯小娘子之命是从。”在白雁归和田诺之间,她做出了选择。
田诺微微一笑:“记住你今天的话。”
桂枝伏地,头紧紧贴着放于地面的手背,郑重而道:“矢志不忘。”她不知道田诺想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既然承诺了,不管多难的事都要为她做到。
风拂过,花叶沙沙,她听到田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向她而来。随即,一只细白的手伸过来,少女柔软动听的声音响起:“起来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了。”
“是。”她握住少女的手站起,两人目光交流,不约而同一笑,气氛松弛下来。
桂枝担心地看向田诺,“小娘子,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年来,田诺心知肚明,却从没过问过他们和白雁归之间的联系。小娘子的性子,她服侍多年早就清楚,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可能忽然计较起这个。
田诺并不想提那日的事,望向堂屋内空荡荡的多宝架,蹙眉道:“你把东西都收起来了?”
桂枝道:“云鸢关照,能带走的都带走,尤其是小娘子喜欢的东西。”她见田诺明显不想提的模样,体贴地顺着她刚刚的话题问下去道,“我刚刚翻到了你收集的不少田黄c鸡血,要不要也带上?”
这些石料大多是田真帮田诺搜罗的,在这个时代还并不怎么值钱,田诺一想到它们在后世的价值,便忍不住买买买。可远行要带上并不方便。
田诺摇了摇头:“你不用收拾了,这边宅子的东西都留着,到时我带几件换洗衣物便可。”
桂枝惊讶:“可云鸢说以后就不回来了。”乌鹊巷宅子里的东西,大多是田诺历年游历收集的,不乏珍品,就这么丢在这里,实在可惜。
白雁归可是连要带她走的话都没敢当面跟她说,也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田诺心中冷笑,看了桂枝一眼道:“照我说的做。”
桂枝满腹疑惑,见她坚持,应了下来,问她道:“既然不需收拾,我现在服侍小娘子回去?”
田诺摇了摇头:“不急,你先陪我去趟清波巷。”此前她没料到白雁归有带她北上的打算,所做的准备便有些不足了。趁还有时间,正好再去一趟,谋划得好,应该能将白雁归与韩遂一并摆脱。
第60章
白雁归心里有事,只在宴席上略坐了坐便回来了。一进院子,云鸢立刻迎上来道:“小娘子来过。”
白雁归下意识地看向屋内,云鸢又补了一句:“听说桂枝在帮她收拾行李,直接去了乌鹊巷。”
自雁归脚步顿住,一起北上的事他至今没敢和田诺提,就是担心她会一口拒绝,到时他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云鸢看不上他这怂样,吐槽道:“我说,你都等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忽然没了耐心?吓得我差点以为你不是背上受了伤,而是脑壳坏了。前几天不是能得很吗?夜闯人家香闺的勇气哪里去了?这会儿装什么小媳妇!”
白雁归抿了抿嘴,冷冷扫他一眼:“就你话多。”
云鸢一脸无奈:“你又嫌我,我不说话,去干活总成了吧?”作势欲走。
白雁归拧眉:“回来!”
云鸢换上笑脸:“大人还有何吩咐?”
白雁归给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云鸢也知道惹人要适可而止,白雁归这臭脾气,惹毛了有得他受的,正色禀告道:“小娘子似乎很不高兴,到了乌鹊巷也让桂枝跪了好一会儿才起来。”
这倒不像诺诺素来的作风。她一向心慈手软,对身边人尤其宽容,这次大概是真气得狠了。也是,哪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不生气,尤其是对她无礼的那个人还是她向来敬重的兄长,她的伤心失望更是加倍。
偏偏那个做下混账事的家伙是另一个自己,他连解释辩驳、诿过于人的余地都没有。错了就是错了,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
他烦恼地揉了揉眉心,心情有如困兽。
云鸢察言观色,建议他道:“要不讨好讨好小娘子?她最想要什么?”
她最想要的,大概就是离开他吧。白雁归苦笑,可这偏偏是他死也不愿意的。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这一次,他就这么放她离开,大概会永远失去她了。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结,而他也如前世一般笨拙而无措。
他避而不答,转移了话题:“清波巷那边呢?”
云鸢心下微叹,回道:“那个田真前一阵子派人回了昔日逃荒之地,说是知道了亡姐骸骨的下落。前几天撷香又推出一件奇怪的货物,叫手工皂,说是小时候田真他姐姐教给他做的,这一次,为了纪念姐姐,特意限量发售九十九件。”
白雁归皱起眉来,总觉得田真的举动有些奇怪。田真是八岁那年开始跟诺诺的,他当时派人仔细调查过,知道他是从赣地逃荒到吴境的流民,全家都殁于时疫,他被诺诺所救,侥幸活了下来,连名字都是诺诺给的。
田真曾经有过两个姐姐,但这些年都没听他提过,这会儿忽然有了亡姐骸骨的消息,还特意做前所未见的纪念品来纪念对方,委实耐人寻味。
可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会和诺诺有关吗?
他沉吟半晌,关照云鸢道:“你看着点,若有什么不妥的,悄悄帮衬些。”不足以赎他的罪过,只希望能让她稍稍展颜。
*
清波巷,撷香,梨白厅。
“阿姐,这也太冒险了!”田真不赞同地道。
田诺淡淡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田真哑然,半晌,嚅嚅道:“可万一出了意外……”
“不会!”田诺斩钉截铁地道,“若有意外,我会顾惜自己的性命。”毕竟她的觉悟还没高到可以为了自由不要性命的地步。
田真还是不明白:“若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把消息透露给韩遂,暗示他用那样一种危险的方法?阿姐自己悄悄离开就是。”
田诺摇了摇头,苦笑:“你不了解他那个人,心思细密,手段了得,若不把水搅浑,只怕我一辈子都逃不开他手。”这个夺舍者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阿兄的记忆,和阿兄惊人相似,有时她都不自觉地会混淆两人。这些天她曾经不动声色地试探过,她的身边似松实紧,暗中永远有人跟着;若不用非常手段,就算一时逃脱,以他能动用的力量,她根本不可能离开。
田真问:“那韩遂会信吗?”
田诺凝视着田真,当初她救下田真,就是因为他这张脸,这张与她前世足足有八成相似度的脸,令她在异世乍然见到,恍然而生亲近之念,将他认作自己的弟弟。
她轻声道:“他不会全信,但一定会起疑心。只要他起了疑心,就是我们的机会。”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手工皂,她当初在西园与他相认时说的话,以及田真的这张脸,再加上韩遂的疯狂,不可能不入套。
她原本的计划,便是想要移花接木,让韩遂误以为田真死去的姐姐才是真正的田诺,而她不过是个气质相近的冒牌货,偶然从田真那里知道了一点他姐姐从前的秘密,才会在危机关头想着冒认和他拉关系。
只要见到田真这张脸,韩遂八成会产生动摇。毕竟他自己的容貌就和前世极为相似。自己再和田真配合,好好演两场戏,只要最后他信了自己是假冒的,就会放弃对她的纠缠。
可现在,大戏唱到一半,白雁归那里却出了问题。
她被迫修正了计划。她要韩遂无法确定,心痒难耐,这样才能为她所用,搅乱情势。而这一次,如果顺利,她应该能永远摆脱这两人。
田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脸信任地道:“阿姐,只要你好好的,我全听你的。”
两人又商量了几个细节,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守在外面的桂枝迎了上去,不一会儿,在外面禀告道:“小娘子,有人求见。”
田诺和田真惊讶地对视一眼,怎么会有人来这里求见她?
桂枝道:“是元将军。”
田诺神色一僵。
田真压低声音道:“阿姐,元将军来过好几次了,也向侍女们打听过你。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没敢让她们泄漏我们的关系。”
田诺眼前又浮现那日在垂柳下,他慎重问她心意的模样,想到白雁归冷酷的威胁,忽然感到了难过。她现在一身麻烦,注定要辜负他的心意。
她想了想,对桂枝道:“你代我去见他,就说,我即将跟阿兄北上,相见无益,后会无期,望将军早得佳偶,一世安好。”
桂枝动容:“小娘子……”
田诺道:“去吧。”元锐是个好人,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问题连累到他?
田真见田诺情绪不佳,岔开话题道:“阿姐,前阵子你提起的茉莉香粉我已经试出来了,你要不要试试?”
田诺知他心意,笑了笑道:“好。”
桂枝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大红锦囊:“小娘子,这是元将军让我带给你的。”
田诺皱眉:“退回去吧。”既然决定一刀两断,就没有拖泥带水的道理。
桂枝道:“田将军说,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这倒是奇了,田诺惊讶,接过锦囊打开。
黑白分明,如水墨泼就的石珠静静躺在里面,她丢了的雨花石珠?田诺吃惊,怎么会在元锐那里?
她拿起石珠,发现里面除了已经断开的细银链子外,还有一根粗而扎实的……赤金链子?她望着两根链子怔了半晌,将石珠拿给桂枝道:“找根络子编起来吧。”这两根链子,她是一根也不想用。
*
马车行走在青石板的巷道中,得得的马蹄声与吱悠悠的车轮声交织成一片。
前方,临时白府朱漆铜钉的大门在金色的阳光下渐渐显现。
大门口站着几个人,正怦怦地敲着门。不远处停着一辆破旧的骡车,黑毛的骡子蹶着蹄子在原地喷气。
田诺没有在意,任花树驱赶马车往角门而去。
倒是正在敲门的妇人发现了他们,忽然蹬蹬蹬跑了过来,拦在前面就亲亲热热地叫道:“雁归,你回来了。”
声音十分熟悉。
妇人见马车里没有回音,忙道:“是我啊,我是你六婶,你忘了吗?”
六婶?田诺已经很久没回过白家村,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者是谁。白六的老婆赵氏,原身父亲的嫡亲嫂子?她怎么来了?
赵氏见车内还没有回音,双手一叉,两眼一瞪,抬高嗓门道:“好你个白雁归,高升了就不认人了?你再能,还能对长辈无礼不成?”
车内传来少女柔软动听的声音:“六伯母,是我。”
赵氏尴尬,脸微微一红,,随即气焰越发嚣张:“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个冒牌货!”
冒牌货?田诺皱起眉来,赵氏这话听着蹊跷,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云鸢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带着罕见的紧张,勉强笑道:“各位,大人请你们进去说话。”
马车骡车一前一后进了宅院。田诺下了车,看清赵氏带来的是一对母女。母女俩长得极像,女儿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眉清目秀,笑容温柔;母亲却显得十分憔悴,看向她的目光隐隐带着敌意。
田诺若有所思:她并不认识这两人,对方怎么会对她有敌意?
云鸢冲她使了个眼色:“小娘子先回房梳洗下吧。”
赵氏双眉一扬,鄙视地看了田诺一眼:“这可不行,我们要和白大人说的事,正和这位有关,她怎么能缺席?”
云鸢想哭:大人和小娘子正闹别扭呢,这个节骨眼上,这二位找上门,揭示真相,岂不是让两人的关系雪上加霜?最郁闷的是,他明明将人安置好了,怎么会突然上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田诺微微一笑:“六伯母既然发了话,自然要遵从。”
赵氏不屑:“谁是你六伯母?”
田诺从善如流:“赵婆子。”
赵氏:“你!”气得脸都青了,她的年纪,怎么也不到该叫婆子的地步吧?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小丫头忒也无礼!
“好,好!”她连连冷笑,“现在由你嚣张,待会儿有得你哭!”
云鸢忍不住了,板着脸道:“这位,嗯,赵婆子,请勿随意喧哗。”
赵氏:“……”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可到底不敢得罪云鸢,铁青着脸硬是咽下了一口气,盘算着见到白雁归再诉苦。
白雁归已经在正堂等他们,听到动静,目光直直投来,落到田诺身上。一时,仿佛万物都已消失,他眼中只有她的存在。
田诺面无表情地迎向他的目光。
十日不见,他的伤势已看不大出,原本俊逸清冷的面容却添上了憔悴,看向她的目光幽深得令人心悸。
田诺握了握拳,低低叫了声“阿兄”,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赵氏却是精神一振,笑容满面地招呼道:“雁归,可算是见到你了。”
白雁归恍若未闻,目光依旧落在田诺身上,暗潮汹涌,仿佛只凭目光就能将她吞噬入腹。
田诺脑中不禁又浮现那一晚,他含怒的掠夺,放肆的唇舌,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抓住她衣襟的手……身上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脸色先是通红,又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原以为她能淡忘,可只要触到他那双眼睛,混乱羞耻的记忆瞬间完全苏醒,提醒着她不堪的一幕。
他们两人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第61章
她蓦地移开目光,强迫自己清空脑海。
赵氏见白雁归没有理会她,抬高声音又叫了一遍:“雁归!”
白雁归这才略点了点头,冷冷淡淡地叫了声:“六婶。”
得他一声称呼,赵氏顿时打了鸡血般精神焕发,拉着跟在她身后的母女道:“弟妹,婉儿,这位就是二房的雁归,我跟你们说过的,快来见过。”
母女俩不敢像赵氏那般放诞,一起行了一礼,口称:“白大人。”
赵氏在一旁道:“自家人,这么见外做什么?雁归是婉儿的正宗族兄,连冒牌货都能叫一声‘阿兄’,婉儿难道叫不得?”
婉儿羞红了脸,张了张嘴嚅嚅叫了声:“阿兄。”
白雁归淡淡扫过她一眼,眉头微皱,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这已是赵氏第二次提“冒牌货”了,联想到她先前的话,田诺心里隐隐有了某种不好的猜测,忽然开口问道:“两位怎么称呼?”
赵氏得意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抢先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弟妹韦氏,这位是我侄女白婉,她的父亲你应该很熟悉,正是我家那口子的嫡亲弟弟,老十白礼。”
饶是田诺已经有所猜测,也不由脑中轰的一下,气血逆流:“你说什么?”
赵氏佯装抹眼泪:“说起来,弟妹和婉儿真不容易,两个妇道人家,千里迢迢扶棺而回,让我那可怜的十弟终于能够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也就是说,有白礼的棺木为证,这两人不可能是假冒的。
如果她们不是假冒的,“那我呢,我又是谁?”田诺失神,喃喃而道。
白婉和她年岁相仿,白礼显然不可能同时有两个年龄差不多,且容貌大相径庭的女儿。何况,当年那张据说是她母亲的画像,上面女子的容貌和韦氏完全不像。而携画而来之人自称姓章,说是她的舅舅,此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田诺后来也曾派人去找过这位章家舅爷,却毫无回音,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世上一般。
她越想越心惊,抬头看向白雁归,却见他神色平静,隐含担忧地看着她。
云鸢的心虚,他的毫不惊讶……她的心中蓦地雪亮,看向他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他皱眉,手半抬起又放下,神情越发担忧:“诺诺……”
她紧紧握住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神情似哭似笑:“原来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这事实在蹊跷,既然她不是真正的白家女儿,为什么八年前会有一个所谓的章家舅爷携画像来寻人?还清清楚楚地说出了她身上的胎记和烙字。
若不是因为桩桩件件都对得上,白家也不会承认她是白礼的女儿。可若整个事件都是有人刻意安排、伪造的呢?
脑中忽然浮现几乎淡忘的一幕:香雪山庄中,侍女代十四岁的他传话,“白郎君问,小娘子想不想知道左臂外侧的那个字纹是怎么来的?”在更早,章家舅爷去白家村寻人前,他就知道了这本不该有人知道的秘密。接她回白家村的骡车中,她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他并没有答她。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脑海:难道当年的一切竟是阿兄设计的?可是为什么?她和他在之前并不亲近,仅仅因为她从杨允武手中救了她吗?
如果一切都是阿兄设计的,他对她的用心之深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白雁归望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眉头越发紧皱,手不自觉地轻叩桌面:“休要胡思乱想。”
她死死盯着他的动作,如遭雷击。她之前为什么一点儿都没怀疑过?
为什么夺舍者的神态动作和阿兄会如此相似,以至于她迷糊间常常会混淆两人;为什么夺舍者明明不该认识她的,却坚持说她会是他的妻子,对她如此熟悉亲昵;为什么云鸢和其他人一直没发现他的异样;为什么最后关头,他会对她心软,被她的眼泪逼退……
曾经相信的一切一点点崩塌,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实浮现:他一直在骗她!
“从来没有别人,一直是你对不对?”
他一窒,久久难答。
她蓦地抬高声音:“你告诉我!”
赵氏不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却不妨碍她跳起来表现:“喂,你这个冒牌货,跟着雁归白吃白喝这么久,哪来的脸用这种态度对雁归说话?”
“住口!”低沉含怒的声音响起,却是白雁归开口。赵氏吓了一跳,一肚子委屈,还想说什么,云鸢极有眼色地开口道:“几位远来辛苦,先去客房休息。”
“可这个冒牌货……”赵氏指着田诺,话还没说完。白雁归的脸色倏地沉下,沉声喝道:“滚!”语中蕴怒,隐含风暴,恐怖的气势令人心惊。
赵氏胆寒,再不敢说什么。白婉吓得眼中含泪,刚叫了声:“阿兄。”白雁归森冷的声音响起:“叫你们滚没听见吗?还有,”他顿了顿,添了一句,“休要乱叫‘阿兄’。”
白婉脸色煞白,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云鸢忙道:“三位,请吧。”
几个人都吓得够呛,灰溜溜地带出了厅堂。
屋内只剩白雁归和田诺两人,一时静默得叫人不安。
她等不到他的答案,转身便走,白雁归迅速拦住她:“诺诺!”
她低着头不看他,晶莹的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落,轻轻道:“你可以否认。”只要他否认,她便愿意信他。八年的兄妹之情,他对她的疼爱与纵容并不是假的;她对他的孺慕与敬爱也都是真实的。她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阿兄的处心积虑。
他薄唇抿起,无言以对。所有的事都是他做的,即使是失去记忆,也是真实的他的一部分,他无可辩驳。
久久的沉默后,她幽微的声音响起:“我明白了。”
他心头一揪,没来由地一阵慌乱:“诺诺,对不起。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她依旧低着头,语气却冷漠下去:“告诉我了又能怎么样?你会放我离开吗?”他用尽手段才得到她的抚养权,难道会愿意轻易放她离开?从头到尾她都是受愚弄的一个,她不是真正的白家女儿,留在他身边,受他庇护全是他的计谋。
他做错的,从来不是没有早一点告诉她,而是一开始便错了。
她的冷漠让他心中越发不安,她明明在他眼前,却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在脑中滚了无数次的话语蓦地脱口而出:“诺诺,你嫁给我吧。”
是了,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她似乎笑了笑,可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开口,似在问他,也似在问自己:“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从十四岁便开始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放过她?
他沉默,他的确从没给过她别的选择,也不可能给。
她平静下来,看着脚下的青砖,淡淡开口道:“我想出去走走。”
他知她此时必是心绪纷乱,应下:“好。”
另一边,云鸢将赵氏三人直接领到了大门外。
被白雁归唬得魂不守舍的赵氏好不容易缓过来,觉出不对:“不是带我们去客房吗?”
云鸢似笑非笑:“咦,这位婆子,你是没听到大人最后那一声‘滚’吗?”
赵氏面如土色:“可,可我是大人的长辈,他怎么能,怎么能……”
云鸢道:“给你一句忠告。”
赵氏迷茫地看向他。
云鸢道:“你就算得罪大人,也不要得罪小娘子。今天大人看在族中长辈的份上,留了情面,下一次还会不会这么好说话可就不一定了。”
说罢,砰的一下,大门关上,毫不客气地将三人关在外面。
赵氏三人面面相觑:这还叫留了情面,好说话?
许久,白婉的声音响起:“伯母,娘,我们今晚住哪里?”
赵氏“啊呀”一声,反应过来,天色已晚,她们回白家村是万万来不及了,白雁归又将她们赶了出来,三人岂不是要花一大笔钱住客店?
她心疼肉痛浑身都痛,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蓦地扑到门上哭喊道:“雁归,不,白大人,我错了,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六婶一般见识。”
门再次打开,出现的却是田诺马车。赵氏神情一僵,想到云鸢的话,期期艾艾地道:“那个,阿诺,刚刚是六伯母不好,给你陪不是了。”
车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反应,赶车的花树仿佛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驱赶着马车直接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卷起的尘土溅了赵氏一身。
赵氏:“……”惊恐,她可是认认真真赔不是的,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啊啊啊!
夕阳斜斜投射,爬着青泥苔的斑驳白墙上勾勒出金红色的光影。人烟渐散,沿街的店铺纷纷打烊,喧闹了一天的建业城开始归于平静。
田诺掀开车帘,望向繁华散尽的街道,心中怅然。从此之后,她大概再不能轻易踏入此地了。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一间间店铺,她的目光忽然凝定,身子向前,不敢置信地看向某处。蓦地开口道:“花树,快,跟上前面那个花子。”
纵然相隔了八年,她依旧一眼认出了那个蓬头垢面的黄瘦妇人。
第62章
董娘子?赫然是她初到这个世界,遇到的拐卖了她和元如意的董娘子!她怎么会忽然回建业城?
若是平时,田诺自然不会穷追不舍。可刚刚发生了真假白家女的事,她立刻想到,这个世上,也许只有董娘子夫妇知道原身是从哪里拐来的,知道她生身父母的身份。
若她从来都是个孤女,她也就歇了这个心,不一定想去追查自己这个身体的身份。可当了八年有身份,有宗族的女孩儿,忽然有朝一日全部失去,巨大落差反倒叫她对这个身体的真正身世好奇起来。毕竟,她用了原身的身体这么多年,若能找到她真正的家人,对原身也是一个交代。
花树什么都没问,驱赶马车转了个方向。妇人慢悠悠地穿过几条街道,若有所觉,撒腿就往一条狭窄的巷道中钻。
巷道宽仅三尺,马车根本进不去。田诺咬了咬唇,当机立断戴上帏帽,下了马车,徒步追去。花树和桂枝知她心情不佳,不敢阻拦她,一左一右跟在后面保护。
三个人跟着董娘子越走越偏僻,前方的房屋渐渐稀少,董娘子拐了个弯,消失在一间孤零零的破旧老房子中。
三人站在房前,花树请命道:“我先进去探路。”
田诺点了点头,眼看着花树的身影消失在围墙中。
远处的天边只剩半轮红日犹在地平线上,蓦地一跳,全部沉下,越来越晦暗的天际,宛若弯钩的月牙斜挂,光芒惨淡。
花树一直没有出来。
田诺渐渐不安起来:以花树的身手,对付一个董娘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到现在还不出来,莫非……
她一把抓住桂枝:“我们先退。”
破屋内,忽然传来少年含笑的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小娘子既然来了,何必要走,还请进屋一叙?”
田诺不理会他,疾步后退。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娘子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田诺脸色顿变,脚步停下。
破屋大门忽然无风自开,里面只见花树倒在门后,人事不省,也不知说话的少年藏身何处。只听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娘子若要知道,还请进来。”
田诺抿了抿唇,果然调转方向向里走去。桂枝紧张地阻拦道:“姑娘,当心有诈。”
田诺问她:“是花树的身手好还是你的身手好?”
桂枝道:“自然是花树。”
田诺道:“对方连花树都能拿下,显然身手不凡。若真想要对付我,我在屋里屋外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进去,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桂枝觉得有理,不再拦她。
院子里如外面所见一般破旧,灰扑扑的院墙,杂草丛生的院落,年久失修的屋舍……两人踏过门槛,刚进院子,只听“砰”一声,大门再次关上。
桂枝若有所觉,猛地出拳向一个方向攻去。劲风飒然中,但见红影一闪,如爆豆子般噼里啪啦连着几声脆响,随即桂枝闷哼一声,身子一晃,忽然倒下。
田诺吃了一惊,扑过去检查桂枝,见她面色如常,呼吸通畅,竟如睡着了一般,却怎么都叫不醒。她心中一突,刚想掐她的人中试试,先前说话的少年声音再次响起:“别急,过半个时辰她自然会醒,我只是不想有人打扰我们说话罢了。”
田诺霍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对面多了一个笑得懒洋洋的英俊少年。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一身风骚的大红织金锦袍,金环束发,玉带围腰,生得眉长入鬓,目若含情,微挑的薄唇似翘非翘,一派风流公子不羁之态。哪像是刚刚轻易便能打倒桂枝的武学高手?
见到田诺的面容,少年双目灼灼,似在放光,突兀地开口道:“小娘子臂上的烙字能给我看一看吗?”
田诺:“……”哪来来的登徒子?
少年见她脸色,反应过来,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魏,单名一个欢字,是车骑将军魏去疾之子,可能会是你的……表兄。”
这一连串的介绍他说得极快,如如珠箭般发出,听得田诺一愣。
车骑将军魏去疾?这个人她听说过,他本是郭畅麾下的得力大将,作战勇猛,立下战功无数。郭畅带兵入京,掌控京城后,自己成了大丞相,手下的一干人也跟着鸡犬升天。白雁归作为郭畅身边的第一谋士,顺理成章得了丞相府长史之职,职位看似不高,却是举足轻重;而魏去疾则被安排了车骑将军的位置。
这少年是魏去疾之子?看他样貌怎么都不像将门之子,倒像个风流郎君。不过刚刚惊人的身手倒是极有说服力。
但说他是她表兄?田诺将信将疑。
魏欢索性将一物推了过来:“你看这个。”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绿玉珏,玉质莹润,水头极好,一汪碧色沁人心脾,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可惜只剩了一半。
“这是……”田诺惊疑不定。
魏欢道:“我姑母九年前曾丢过一个女儿。当时情势危急,我姑母只来得及给六岁的表妹在臂上烫了字,又将姑父赠她的绿玉珏一断为二,一半交于带着表妹出逃的嬷嬷,一半自己藏着,以便今后相认。后来危机过去,姑母再派人找表妹,却再也没了音讯。
“这些年,姑母日夜思念表妹,一直没有放弃找人。这半枚绿玉珏是姑母的人在当初丢了表妹的县城当铺发现的,又顺着这个线索找到了当玉玦之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田诺心中一道,猜测道:“董娘子?”
“正是。”魏欢给了她一个佩服的眼神,接下去道,“董大郎夫妇原本就是当地人,九年前,带表妹出逃的嬷嬷和仅剩的一个受伤的护卫路过他们家借宿,结果那对黑了心肠的夫妇看中了嬷嬷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竟下手将人谋害了。原本我那表妹也是活不了的,谁知她好巧不巧,在那时醒了过来,看到嬷嬷和护卫被害,竟是吓傻了。那对夫妇见表妹生得容貌标致,又变傻了再没危害,商量着将她带到南边来。一来他们杀了人,害怕被官府追查,先避避风头;二来带上表妹,沿路可以当丫鬟使唤,到南边卖掉了还能挣几个路费。”
田诺听得毛骨悚然,这董大郎夫妇好狠的心肠,好毒辣的手段!原身的遭遇实在太凄惨了。
魏欢也是满脸寒霜:“姑母听说后,当即哭得昏了过去,恨不得将董大郎夫妇千刀万剐。可表妹还没找到,留着他们还有用。她立刻叫我带了人南下寻找表妹下落。为保万无一失,又让我把董家那个黑心的婆娘也带上。”
田诺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魏欢道:“当初和你一起逃脱的小郎君是元太守家的。我让人查了,知道你后来被白家认作女儿带了回去。可董家夫妇说得清清楚楚,他们当时只抓了两人,一个是元家郎君,一个是你,不可能冒出一个白家女儿。我不明白你怎么就变成了白家女儿,顺手又查了查,你猜怎么着?”
田诺问:“怎么着?”
“原来白家的女儿另有其人,这些年和她母亲客居兖州,穷困潦倒,连白礼生前嘱她们母女扶棺南下,依附宗族的遗愿都做不到,没法动身。我就顺手帮了她一把,安排人护送她们母女回了白家村。”
田诺见他明明眼中放着光,却故意做出此事不值一提的表情,忽然觉得这家伙有些意思,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白家母女会突然出现。
“那是,”魏欢道,“你既然不是白家的人,那自然多半就是我要找的人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她,“我绝无唐突之念,只是想看一眼你臂上的烙字,确认一下。”
田诺摇了摇头:“不妥。”
魏欢又挠了挠头,沮丧地道:“我也知道不妥,可我这次来,没有带丫鬟婆子过来。都是大老爷们,怎么验?”
田诺道:“烙字在我左臂肘部之上一寸,是个篆体“田”字,四周饰有缠枝花纹。”
魏欢一怔,猛地击掌道:“我怎么没想到,确实不需要亲眼看,若你不是我表妹,自然说不出这个烙字的样子,也没必要假冒。”他忽地仰天大笑三声,“老天垂怜,叫我找到表妹。”随即一把抓住田诺,目光灼灼地道,“我们这就回京去。”
“等一等,”田诺止住他,开口道,“刚刚你是故意让董娘子引我来这里的?”
魏欢点了点头,又夸了她一番:“董家那对狗男女说你傻了,我看你一点都不傻嘛,隔了这么些年,都还记得她的模样。当年还能从他们手中逃出去,当初你一定是故意装傻骗他们的吧?”
这话田诺没法接,想了想问他道:“既然你怀疑我是你的表妹,为什么不直接上门拜访,而要采用这样迂回的方式?”先让白家母女上门,揭穿她不是白家女的事实,再引她来见他,告知真相。怎么想,都觉得他的做法奇怪。
“这个……”魏欢支吾。他该怎么跟她说呢?若收养她的人是别人,他当然就直接上门了,可偏偏那人是白雁归。
第63章
田诺见魏欢目光闪烁,试探道:“你和我阿兄关系不好?”
魏欢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田诺看着他一张喜怒哀乐尽数外露的年轻面孔,默了默,自己先前觉得他是个风流不羁佳公子,一定是错觉。她开口道:“那你说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魏欢认同地点点头:“这倒也是,表妹真厉害!”
说起来,白雁归与魏去疾虽然同是郭畅心腹,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并不怎么样。白雁归年纪轻轻,以外来者的身份,深得郭畅信重,难免遭到齐郡旧人的不满。他又是个性子孤高c不屑讨好于人的,随着他的逐步高升,和以魏去疾为首的齐郡旧系的矛盾自然越来越多。
魏欢若是直接上门找白雁归,岂不是要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父亲知道了,还不得呕死?而他自己辛辛苦苦寻找表妹的功劳只怕一大半都要归于白雁归了。
毕竟,他只是找到了表妹,而白雁归所在的白家却是真真切切给了表妹身份,庇护了她八年。
他还有一层隐忧没有告诉田诺,万一白雁归知道了表妹的真实身份,动了歪念,用两人先前朝夕相处,要对她负责为借口,求娶表妹该怎么办?以表妹的尊贵身份,岂不是让姓白的身价大大提高?他辛辛苦苦找回的表妹却便宜了对手,不行,他绝不同意!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白雁归知道田诺真正的身份,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走。
唯一担心的,不知道表妹和白雁归那厮感情怎么样,愿不愿意配合他?但,他乐观地想:这些年,白雁归一直在北地,又不是和表妹一起长大的,两人之间应该不会有多深厚的感情吧?
田诺听他竹筒倒豆般全盘托出,不由无语,想了想,问他道:“你确定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阿兄眼皮底下把我带走?”
魏欢信心十足:“你带来的人都被我放倒了,跟着的暗卫也被我的人悄悄解决了,怎么就带不走你了?现在你只需回答我,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道:“如果你真是我的表兄,我自然要跟你走的,不过,你拿什么证明你的身份?”
视作兄长整整八年的人,忽然说要娶自己为妻,对她来说,仿佛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本来的模样,无论是理智还是感情,她一时都无法接受。可白雁归是那样强势偏执的性子,根本容不得她拒绝。
她感到了害怕,前世,周寒水因爱生恨,残忍杀害她的一幕留给她的阴影实在太深,他对她用心越深,反而令她更生畏惧之念。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设法逃离他的控制。
现在能回到生身父母身边,自是再好不过。但,前提是魏欢说的都是真的。董娘子c绿玉珏c烙字串成一线,听上去确实没什么破绽,可当年白雁归骗她是白家女儿的时候,岂不是也编得很圆?
等等,田诺脸色微变,许久以前,白雁归到元家认她时说的话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据章家舅爷说,我那族妹随身带有一枚绿色的玉玦,不知田小娘子可有?”
绿玉珏连她也是刚刚得知,当初的白雁归怎么会知道?难道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却故意隐瞒了下来?不,应该不会,他当初应该只是要阻止自己与元家的亲事,如果知道她的生身父母,其实对他来说更方便。
魏欢委屈极了:“我像是骗人的人吗?你看看我这张脸,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们是不是很像?”
田诺的目光不由落到魏欢面上,秀美挺直的鼻梁,薄而小巧的唇,果然与自己一模一样。只不过生在他面上,非但不添丝毫女气,反而更增风流倜傥之态。
心中的戒备稍退,她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道:“我的父母究竟是谁?他们和我阿兄难道也不和吗?”
“不和,姓白的也敢?”魏欢嗤道,“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田诺的心不自禁地怦怦跳了起来:“是谁?”
魏欢刚要回答,围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几个穿着黑衣的蒙面男子跳墙而入,焦急地道:“郎君,情况有变,我们的人挡不住了。”
魏欢不相信:“怎么可能?”他可刚刚在表妹面前夸了海口。
来人道:“白大人亲自过来了,云统领将他身边所有的护卫都调了过来。”
魏欢伏在墙上听了片刻,脸色大变,忍不住咒骂一声,不可思议地道:“白雁归那厮发什么疯,不就是一个族妹吗?”都快出五服了,至于这样吗?
他当机立断:“你们先护着表妹走,我断后。”
“等等,”田诺温软的声音响起,“你不是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身份吗?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就会知道是你带走的我?”
魏欢懊恼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这厮不按常理出牌,为了一个族妹,居然倾巢出动。他魏家的护卫固然不弱,云鸢手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机会稍纵便逝,一瞬间,田诺下定决心,开口道:“我有办法。”
魏欢愣了愣,急道:“什么办法?”
田诺问:“你会游水吗?”
魏欢丈二摸不着头脑,茫然点了点头。
那就好。田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魏欢现出惊容:“能行吗?”
田诺道:“或者你有更好的办法?”
魏欢看向她,见她秀美的面容一派沉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再想到她父母是何等人物,不知不觉信服了。也许,她的办法真的能行。
流香渠与大江相通,是建业城最出名的内河。它本名六向渠,因蜿蜒曲折,转了六次方向而得名。后来,河中商船往来,沿河的商业逐渐发达起来,其中最出名的便是清波巷。清波巷专门出售胭脂水粉,经过清波巷的河流仿佛也带了醉人的香气,更在晚间成了烟花女子聚集之地,六向渠便渐渐被人传作了流香渠。
此时天已全黑,岸上大街小巷渐渐归于平静,流香渠中却正当热闹。无数画舫或游弋于河中,或泊在岸边,一艘艘灯火通明,丝竹笙歌之声不绝于耳。
魏欢换成与属下一模一样的黑衣蒙面打扮,佯装挟持着田诺一路退到流香渠边,看到满眼返货,顿时傻了眼:“到底是哪艘画舫?”
田诺道:“左手边,挂着红色兔子灯的。”
魏欢嘴角抽了抽:“这家主人的品味可真独特。”嘴上说着话,动作却丝毫不慢,纵身一跃,带着田诺跳到了挂着红色兔子灯画舫的甲板上。
“什么人?”里面立刻传来低喝声。三四个劲装的彪悍汉子纷纷现身阻拦。
魏欢捏着嗓子道:“我是来领赏的。”
“领赏?”画舫中的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魏欢飞快地揭开田诺轻纱一角,画舫中人看到她面容顿时一惊,随即喜出望外:“是她?”
这画舫正是韩遂留在建业的暗桩,几次试图劫持田诺都在白雁归的阻拦下功亏一篑,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好事,有人主动将他们的目标送上门来。
其中一个为首之人问魏欢道:“这位想要什么赏?”
魏欢扭头往岸上看了一眼,催促道:“先别说这么多了,赶快开船。”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有人指着岸上惊叫道:“是白大人!”
远处马蹄得得,火龙蜿蜒,一队人马正举着火把疾驰而来,为首一人,白衣黑氅,玉白的面上,乌眉如剑,星眸含霜,淡薄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遥遥看向这边。
隔了这许多距离,都能感觉凛冽的气势扑面而来。
那人大惊,连忙叫道:“开船,快开船!”伸手去抓田诺,“把人先带下去。”
魏欢伸手一格,挡住了他的手:“且慢,我的赏金呢?”
那人急道:“总不会亏了你的。”再不带下去,被白雁归看到人可就不妙了。偏偏魏欢不急不慌,一口咬定:“没有赏金人不能给你。”
那人急得团团转,这会儿,就算有赏金,也不是他能做主的。眼看岸上的白雁归越追越近,他心一横,出手向魏欢攻去,一边冷笑道:“小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魏欢连连闪避,本来抓住田诺的手自然而然松了。
那人招呼其他人绕过去抓田诺。
田诺忽地退后一步,站到船沿,掀开了头上的纱幕,遥遥看向岸边。晚风吹过,轻纱摇摆,她纤弱的身形仿佛也在摇晃,仿佛下一刻就会站不稳,跌入河中。
岸上,白雁归脸色大变,猛地一鞭子抽下,坐下骏马吃痛,一声长嘶,速度蓦地快了一倍。
画舫上,韩遂的手下越发焦急,出手又猛烈了几分。魏欢仿佛不敌,也往后退去。就在这时,变故骤生,他闪避对手,一下子撞到田诺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田诺身子一晃,失去了平衡,竟然“扑通”一声掉入了河中。
魏欢“唉呀”一声,一边捏着嗓子叫“救人”,一边也跟着跳了进去。
岸上,亲眼目睹这一幕的白雁归心胆俱裂,嘶声叫道:“诺诺。”又是狠狠一鞭子。坐下马儿又是一声长嘶,暴怒之下,后腿一蹬,屁股一撅,白雁归整个人都失了平衡,从马上被掀了下来。
总算他这些年闲来无事便跟着云鸢练些拳脚功夫,身手还算灵敏,落地时及时调整姿势,只是擦伤了一些皮肉。再看流香渠河面,哪里还有田诺的影子,只有原先戴在她头上的帏帽漂浮在河面,随波逐流。
他浑身血液逆流,脑中嗡嗡,想也不想,冲到河边就要往下跳去。云鸢及时赶来,一把抱住他,急声道:“大人,你不会游泳!你不要担心,小娘子是会水的。”
白雁归脸色惨白,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会水又能怎样?水里这么冷,她便是会一点水,突然掉下去,也会冻得受不了,她”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都是他的错,他明知韩遂对她虎视眈眈,为什么没有再多派一些人保护她?
云鸢道:“你冷静些,小娘子现在正需要人救她,你跳下去,别人是救你还是救她呢?”
白雁归怔了怔,动作顿住。
云鸢见他听进去了,松了一口气,又添上一句:“大人,救小娘子之事还要请你主持大局。”
与此同时,下游一里处,芦苇荡中静静地藏着一条小船,蓦地,小船边水声哗啦啦一下,一只雪白的手攀住船舷,灵巧地爬了上去。朦胧的光线下,隐约看出来人身形窈窕,雪白的肤色在月光下仿佛在放光。
接着,又是“哗啦”一声,落汤鸡般的黑衣少年也上了船,后知后觉地露出惊容:“你竟然早有准备!我是不是当了冤大头?”
被利用的韩遂部下,事先准备好的小船,少女身上早就穿着的贴身水靠,无不表明这是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计划,而他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田诺往上游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就有人会找过来,你确定要留在这里追问答案?”
魏欢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彻底服气:“你说了算。”
船舱里有事先准备好的干净衣服。田诺迅速换好衣服,不过片刻,便成了一个渔女模样。让魏欢也换了渔夫的衣服后,她拿起竹篙轻轻一点,小船便慢悠悠地向下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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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月落日升,东方渐明。流香渠旁,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垂柳之下,一动不动。
“大人,已经三天了,”云鸢走过来,劝道,“我送您回去等消息吧。”
数夜未眠,白雁归眼底已有淡淡的青影,眼中布满血丝,苍白的面上神情如冰,淡淡而问:“找到她了?”
云鸢摇了摇头:“沿河三十里我们已经来来回回搜了好几遍,再往下游,水中岸上也都派了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小娘子只怕”凶多吉少,这四个字他却不忍,也不敢说。
“再找,细细地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几乎把牙齿咬碎。
云鸢知道劝不动他,心中暗叹,点头应下,正要去传令,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韩遂的人呢?”
云鸢苦笑:“都死了。”
白雁归的目光如利箭落到他面上。
云鸢惭愧地道:“几个死士都在牙齿中藏了药,发现要落入我们手中就自尽了,属下阻拦不及,没有留下活口。”
“韩遂真真好手段。”白雁归清清冷冷地开口道,目中如有冰霜凝结,淡淡吩咐:“准备好的那些东西给他那个好弟弟送去。”
云鸢心中一凛,低头应是,正要去安排。
忽然,有得得马蹄声响起,疾驰而来。马上之人冲到他们面前,立刻滚鞍下马,将紧紧抱在怀中的托盘呈上。盘中放着一对湿漉漉的绣鞋,半件被刮得稀烂的外衫,还有一根断开发黑的细银链子。
云鸢的脸色顿时大变,别的他不认得,外衫正是田诺所穿。
白雁归却知道,这些都是田诺的,这盘里的东西,每一样都曾经过他的精心挑选。
他死死盯着托盘中的几样东西,脸色越来越白。抬手欲碰一碰,手却抖得厉害,怎么都无法碰触到托盘。眼前一阵子发黑,蓦地,他一口鲜血吐出,直直向后倒去。
一个月后。
春风吹拂而过,绿草如茵,北地的寒意终于退去,迎来了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京郊码头人声鼎沸,船流如织,一艘艘捱捱挤挤,等着靠岸。田诺坐在船舱中,望着窗外的热闹景象,不由感叹:“到底是京城,这般热闹。”
魏欢新买来的小丫鬟绣球笑眉笑眼地道:“小娘子不知道,衍河冻了整整一个冬天,无法通行,前一阵子刚刚开了河,这会儿自然分外热闹。”
田诺发愁:“照这样下去,排队要排到什么时候?”那日,她和魏欢顺利脱身后,第二天城门一开便离了建业城,渡江北上往衍京而来。一路坐船,一开始她还有些新鲜感,时间久了,在船上早就闷得发慌,恨不得立刻上岸。
“排什么队?”魏欢掀帘而入,依旧是一身张扬的红衣,入鬓的长眉挑起,少年意气,神采飞扬。
田诺歪着头,指了指窗外密密麻麻的船只。
十五岁的小姑娘本就生得粉雕玉琢,雪肤花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圆,歪着头看人的模样,委实天真可爱,叫人一颗心都快要化了。
怎么能这么可爱?魏欢的心荡了荡,随即想到建业城中被她坑了一把的白雁归和韩遂,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那两人都是名声在外的凶残,连他们她都敢坑,还坑成功了!魏欢暗暗生戒,提醒自己以后一定不能得罪这个表妹。
不过,到底没在她父母身边长大,少了些霸气。他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哪能和这些商户白丁一样?我已经叫人挂上将军府的旗帜,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带我们提前靠岸了。”
田诺失笑,她确实不大适应自己忽然变作了特权阶级,眨了眨眼,一脸认真地表扬魏欢:“有表哥在,万事自然妥当。”
这话说得叫人心中熨贴,魏欢听得笑眯了眼,拍胸脯道:“那是自然。有我在,表妹不需担心。你看,那不是来了?”
码头处,放下一叶小舟,舟上人穿着差役的服饰,挥着一面三角小旗,从各艘大船的缝隙中穿梭而来。然后,在魏欢得意的笑容中――
越过他们的船只,往后而去了?
魏欢的笑容僵住,跳脚道:“他们一定是看漏了!来人,把人给我喊回来!”
舱外有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过来回话道:“郎君,那差人说没有看漏,后面有贵人的船驾,他说马上就轮到郎君了,叫我们稍安勿躁。”
魏欢:“”见田诺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的模样,脸上挂不住,挽起袖子往外走去:“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威风,面子比我将军府还大!”
田诺由着他折腾,自己索性起身去书架,找一卷闲书打发时间。一卷竹简才拿到手,急匆匆的脚步声又冲了进来。田诺回头,见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魏欢一脸菜色,寻了一个茶杯倒上一杯水就咕嘟嘟喝了下去。
绣球“唉呀”一声:“郎君,茶已冷了,我给你换壶温的。”
魏欢已一饮而尽,惊魂未定地道:“冷得好,正好让我冷静冷静。”
绣球:“”
田诺见他不对劲,奇道:“怎么了?”
魏欢看着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目光闪烁地道:“没什么?”
没什么?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田诺也不问他了,直接往外走:“不说算了,我去看看。”
魏欢跳起来,一把拉住她,顶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是白雁归,他也回来了!”
田诺手中的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脸上瞬间笑容全失。
魏欢没有注意,松开她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没道理呀,他怎么可能这么快?”随即哭丧着脸问田诺,“我现在把将军府的旗帜收下来还来不来得及?”
田诺心中无数个念头走马灯般转过,如潮汹涌的情绪被他一句话瞬间打散,只剩无奈:将军府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个二货的?也就剩一张脸能看了。她无语地道:“你心虚什么?他未必就是追你而来的。”
魏欢愣了片刻,猛地一拍手:“对啊,我根本就没有露行迹,还把锅扣到了楚郡韩遂的头上。他这些天没少找韩遂麻烦,应该没有怀疑我才对!”越说到后面他胆气越壮,到最后完全放松了下来,笑道,“多亏表妹提醒,不然我就露了马脚了。”
田诺有些愣神:“他怎么找韩遂麻烦了?”
说到这个魏欢就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道:“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楚郡韩家好一出大戏。韩遂的弟弟韩追趁韩遂出使吴郡,给他们老爹韩守信送了一个美人,把韩守信迷得神魂颠倒的。韩追趁韩守信高兴,抖了不少韩遂的黑料出来,再加上美人在一边煽风点火,韩守信气得发昏,冲动之下,竟然废了韩遂的世子之位,又命人捉拿韩遂。韩遂也算机灵,得了消息便逃了,这会儿下落不明,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田诺奇怪:“这和我阿白大人有什么关系?”
魏欢道:“怎么和他没关系了,据我所知,韩追的那些黑料,八成都是姓白的透露给他的。”
田诺:“”这一招釜底抽薪,果然够狠!韩遂现在自身难保,想来不会再有精力追查她的下落了。
魏欢两眼放光地道:“不过还是表妹最厉害。”
田诺奇怪:“和我有什么关系?”
魏欢道:“如果你没有嫁祸韩遂,姓白的就不会找他麻烦,韩遂也不会丢了世子之位,说到底,都是表妹的功劳。”
田诺觉得魏欢想多了。白雁归做事从来谋定而后动,他应该是本来就打算对付楚郡,就算没有她的嫁祸,这一幕也依然会发生。要不然,韩遂的黑料岂是一天两天就能收集到的?
可,怎么会这么巧,偏偏他会和她同一天到京郊码头?
田诺有些魂不守舍。
船舱外传来整齐的船行划桨,水流推动的声音,她咬了咬唇,忽地回到窗边,将帘子掀开一条缝。
旁边无数船只已经让出一条道来,一艘挂着齐王府旗帜的官船正破浪而过,田诺目光追去,瞳孔蓦地一缩。
船头处,熟悉无比的那人披一件雪白的羽缎斗篷,凌风独立。
雪肤c乌发c剑眉c星眸组合在一起,色如美玉,颜若冰雪,偏偏那个人气质料峭,配上惊人的容色竟仿佛能夺人心魄,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心驰神摇,又凛然生畏。
只是田诺怔怔地看着他,这些时日不见,他似乎清瘦了许多,薄唇淡得几乎不见血色。风吹过,他一手空握,送到唇边,低下头咳了几下,随即,仿佛触碰了什么机关,那咳嗽越发猛烈,连他原本苍白的面色都因此染上了一抹绯红。
云鸢从里面走出,隐隐听到他劝说道:“大人,外面风大,你尚未痊愈,还是先进舱吧。”
他摇头拒绝,身形笔直如标枪,一动不动。
田诺死死攥着帘子,蓦地回头看向魏欢:“他究竟怎么回事?”
魏欢果然知道:“你坠了流香渠后,大家寻了一夜没寻到人,都说你凶多吉少,劝他算了。他却死活不肯放弃,在流香渠边守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务必要找出你的下落。后来,他就大病了一场。看这样子,大概还没病好,便赶路回来了吧。”
田诺的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你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魏欢叫屈:“不是你说的吗,不想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田诺哑口无言:是的,她既然选择了离开,便该割裂从前,和过去挥手道别,不再回顾。她以为自己能做到,可,只是看到他病弱的模样,她竟感到了不忍与后悔?
魏欢看她神色,警惕起来:“你该不会同情他,想要和他相认吧?”
田诺勉强笑了笑:“你想多了。”既已做出选择,便不容她回头,除非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否则他们之间的问题根本无法解决。
魏欢更警惕了,凑近她小声问道:“你们俩之间究竟怎么回事?说起来,谁家阿兄会为妹妹做到这个地步,何况,还是个多年不见的族妹?”
田诺心烦意乱:“就不能是他特别有责任心?”
魏欢想了想,觉得以白雁归的性子,倒也解释得通,不过:“你们俩真的没什么?”
田诺没好气:“你希望有什么吗?”
她一恼,魏欢就怂了,赔笑道:“表妹勿恼,我只是担心你。我们与他,以后总不是一路人。”又拉着她道,“你看岸上接他的人!”
白雁归的船已靠了岸。岸上,一锦衣华服c气质尊贵的少年带着大队随从含笑迎上前来,态度谦恭地和白雁归说话,随即,簇拥着白雁归上了马车。
田诺不解。
魏欢愤愤道:“那个人是我们的死对头,姓白的和他是一伙。”
“所以呢?”
“所以,以后你一定要远着他们些。那两人都是一肚子的坏水,若是姓白的认出你来,指不定他会借着你们从前的关系做出什么事来。到时,我们可就哭都来不及了。”
田诺本是心中纠结,心情沉重,被他这样郑重其事叮嘱了一番,竟莫名笑了出来。
魏欢气恼:“休要儿戏,我可是认真的。”
田诺安抚地道:“好,不儿戏不儿戏。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
魏欢不清不愿地答道:“是你的庶兄,郭谷。”
田诺怔了怔:原来是他!
回来的路上,魏欢已经向她普及了她家中的情况。
她的母亲魏氏是父亲的结发妻子,育有一子一女,长子郭山,在七岁那年不幸夭折;女儿就是她,名叫郭田,在六岁那年失踪。魏氏深受打击,从此长居佛堂,不问世事,府中的事目前全由侧室黎氏做主。
黎氏亦育有一子一女,子名郭谷,现在是她父亲事实上的长子,深受器重;女儿叫郭禾,只比田诺小一个月,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此外,田诺还有庶出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是父亲的其他姬妾所出。
而她的生身父亲,就是现任大丞相,白雁归的顶头上司,鼎鼎大名的齐郡郭畅。
一边是失子的正房,一边是得势的偏房,正是天然的对头。这些年来,魏家一直怀疑郭山的死c郭田的失踪与黎氏有关,苦于找不到证据,对黎氏一房自然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两边关系不可避免地坏了下去。
只可惜郭畅的另一个庶子郭粟才六岁,年龄太小,资质也一般,根本不足以与郭谷抗衡。魏家现在看着烈火烹油,实则是被架在火上烤,若一朝郭畅去世,郭谷接位,便也到了魏家覆灭之时。
后面的事魏欢自然不会和田诺讲。表妹这些年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又是个女儿家,好不容易回来,自然该千娇万宠,不应该被这些烦心事扰了清静。只提醒她进了府以后要小心黎氏一系。
不过,魏欢傲然道:“你是府中唯一的嫡女,阖府上下,除了姑丈姑母,没有人地位比你更尊贵,只管仰起头来做人。有什么事,就算郭家不管,魏家自然会来给你撑腰。”
田诺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个表兄虽然偶尔会不靠谱,可待她的一颗心却是赤诚的,这便足矣。
第65章
因遇到白雁归这件意外,魏欢怕被他看到田诺,难得发扬谦让精神,让其它船先走,等到郭谷和白雁归的人马都走了才靠了岸。
田诺忍不住道:“他是丞相府长史,又是父亲的心腹,迟早会知道我是谁。”
“那不一样,”魏欢道,“这人出了名的不理闲事,哪会关心相府中多一个或少一个女儿这种事。何况他常年跟着丞相大人在外征战,在京城呆不了多久。你在相府内院,哪能与他照面?等到他知道你是谁,估计你早定亲了,那时还怕他个鬼?”
定亲吗?田诺怔忡:也是,她已及笄,按这个时代的习俗,确实是待嫁的姑娘了。她若嫁了人,他对她的执念就该放下了吧?
岸上,魏家的马车已在等着,魏欢留了几个仆人慢慢搬运行李,自己扶田诺上了车,先往丞相府去。
车中铺陈华丽舒适,并不觉得颠簸。一路晃晃悠悠的,饶是田诺满腹心事,也不觉沉沉睡去。等她醒来,四周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息,一时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车子停在一个陌生的院落外,车门半开,魏欢和绣球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只有一个雪肤娇颜,青丝如墨,身上却穿着缁衣的美人正含泪看她。
田诺眨了眨眼,脑中迷迷糊糊的:“你是?”
美人忽地扑过来,一把搂住她哭道:“我的田儿!”她先还哭得克制,到后来控制不住,索性大放悲声,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伤心,所有的思念一并哭出来般。
田诺动容,血脉中仿佛有什么受到牵引,情不自禁心头一酸,红了眼眶,轻轻叫了声:“阿娘。”
美人身子一僵,随即抬起头来,红肿着眼睛看向她:“你再喊我一遍。”她生得着实貌美,满面泪痕非但无损她的风姿,反而更添楚楚之态。
田诺心头酸楚,又叫了声:“阿娘。”这个应该就是这个身体的母亲魏氏了,似乎和她想象得似乎完全不一样。
魏氏满面欢喜,哽咽道:“好孩子,你终于回家了。以后有阿娘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她取出帕子拭了拭泪,亲自扶了田诺下车,见田诺看向四周,笑道:“你刚刚睡得香,我让阿欢和他的人先去客房休息了。”
田诺意识到什么,怔住:“您没有叫醒我,一直在等我吗?”
魏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阿娘都等了你那么多年了,再等这一小会儿算得了什么?田儿该饿了吧,我已叫人备了酒席。”
被她一说,田诺才觉得自己肚子咕咕乱叫,赧然道:“谢谢阿娘。”
魏氏见她粉面映霞,水眸流波,娇俏可人,越看越爱:“自家母女,和阿娘这么见外做什么?”
马车就停在主院门口,田诺由魏氏携着跨入院门,便见满院姹紫嫣红,繁花正盛。红漆的回廊曲折,将一连五间正房和两侧的厢房连接起来,彩绘的承尘上挂下一盏盏精致华丽的琉璃八宝灯,一派富丽繁华景象。
院中侍女们穿着统一的桃红色比甲,动作轻巧,有条不紊,见到两人纷纷行礼。
酒席已经备好,十余个银盘一一打开,露出下面各色菜肴。
魏氏目光扫过,脸色微变,随即含笑对田诺道:“差点忘了,田儿还该先去见父亲,去迟了恐不恭,还是回来再吃吧。若觉得饿,可先吃两块点心垫垫饥。”
小丫鬟重新合上银盘,取了一盒子奶香酥酪过来。田诺吃了两个,又喝了一口热茶,便由魏氏身边的大丫鬟天冬带着,先去外院见郭畅。
天冬向魏氏请示:“小娘子的衣服首饰已经备好,奴婢服侍小娘子换了?”
魏氏目光落到田诺身上,心中大痛:田诺走得匆忙,行李一概未带,衣物都是在路上临时买的成衣,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再加上赶路嫌麻烦,首饰更是一点儿都没戴,打扮简单得已经近乎寒酸了。
她金尊玉贵的女儿,这会儿的穿戴竟连一个三等丫鬟都不如!
她脸色不好,一言不发,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才片刻,魏氏的声音响起:“不必,便让她父亲看看。”
等田诺的背影消失,魏氏再看向桌上的菜色,脸色就沉了下来,冷笑道:“黎氏好大的胆子!”她开的菜单,大厨房居然敢换掉大半?看来,这些年她不管事,有些人已经忘了当年她的手段了,居然第一天就敢让她的女儿受委屈。
“秦妈妈。”她唤。
一个圆脸塌鼻,身材粗壮的妇人应声上前一步。
魏氏道:“将这菜给我扔回去,再问问大厨房接菜单的是谁?什么也不用说,捆起来抽十鞭子,抽过再问话。”
秦妈妈眼含泪光,高声应下。夫人这些年一心礼佛,深居简出,倒叫家里有些人不知道谁才是主人了。好在小娘子回来了,夫人终于振作了起来。
“夏妈妈,”魏氏又吩咐,“去畅仙楼重新订一桌酒席,务必在田儿回来之前备好。”
一个高高瘦瘦、形容干练的妇人立刻应下。
*
青帷小轿落到外院思贤堂的院中,天冬扶着田诺下了轿。不同于魏氏所住主院的富丽堂皇,思贤堂显得高大空旷,院中空落落的,只有两株根深叶茂的梧桐树,绿荫蔽天。每隔几步,便有一披甲执戈的护卫守卫,面容冷肃,令人望而生畏。
一个小厮快步迎上来,见到她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大娘子,大人正在议事,请你去偏厅稍候。”
田诺点点头,跟着他过去,刚要进门,听到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一眼,忽然听到几声压抑的咳嗽声。
这声音……她心中一惊,动作顿时僵住,心中暗暗叫苦:魏欢这个不靠谱的,说好了她和白雁归几乎没有见面机会的呢?这才回来第一天,都撞到两回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头也不回地进了偏厅。
她身后,正房门被从里推开,白雁归止住一阵咳,恰恰错过刚刚消失的窈窕背影。旁边传来郭畅担忧的声音:“雁归病的时间似乎不短了,呆会儿叫朱太医过来看看。”
白雁归道:“无妨,大人不需担心。”
“你啊,惯是逞强。”郭畅摇头,“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家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把自己的身体败坏成这样。”
白雁归没有接话。
郭畅道:“这些年是我耽搁了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小娘子?看中谁了,和孤说一声,孤做个媒人的面子总是有的。”
白雁归垂下眼眸,淡淡道:“多谢大人。”藏于宽袖之下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起来。他心仪的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此生可有再见之期?
郭畅只当他不自在,笑着拍了拍他转移了话题:“今日与雁归一席话,酣畅淋漓,若不是恰逢小女失而复得,恨不能与君秉烛而谈。”
白雁归道:“我与大人随时可再谈,不必非要今日。大人遗珠复得,可喜可贺,当浮一大白。”
郭畅大喜:“难得雁归有这般兴致,改日定当共饮。”
这一番对话田诺在偏厅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心惊肉跳:还好白雁归没有怀疑什么。
正当惴惴不安,如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一个容貌异常威武的男子,黑袍高冠,浓眉深目,长髯飘飘,气势迫人。见到她,男子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威严稍退,露出慈爱之色,唤道:“田儿?”
田诺愣愣地看向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天冬提醒道:“大娘子,快快拜见丞相大人。”
旁边的仆妇取了拜垫,田诺含泪下拜,刚唤了声:“父亲。”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了起来,郭畅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好孩子,不必多礼。”仔细端详着她。
眼前的女孩儿才刚刚高过他的肩膀,身姿若柳,肤光胜雪,犹带婴儿肥的小脸上,眉色如黛,唇色如朱,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山间清泉,顾盼间,流转生辉。纵然衣衫朴素,身无华饰,却难掩天生丽质。
他心中又是骄傲又是疼惜,骄傲的是,他的长女,唯一的嫡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出众,像极了魏氏年轻时候;疼惜的是,看这孩子的穿着打扮,也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难得眼神还如此干净。从前是他对不起她,让她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以后定要好好补偿她。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心中难得泛起几许柔情:“回到家不要拘束,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只管开口。若有人不许,就来找父亲。”
她乖乖应下,垂眸道:“我省得。父亲日理万机,勿要为女儿忧心。”柔顺的姿态,体贴的话语叫郭畅更增怜惜。家里几个女孩儿,老二郭禾性子张扬跋扈,惯会撒娇放刁,原也受他宠爱;老三郭豆生性怯懦,见到他就像老鼠见到猫儿般,战战兢兢;老四郭苗年纪还小,一团孩子气,竟没有一个这般乖巧可人的。
到底是他和阿承的女儿,流着他和阿承的血,纵然流落在外,也不比其他人逊色。
父女俩正当温情脉脉,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还有女子高亢的声音。田诺暗暗惊讶,这里人人屏息静气,不敢高声,究竟是谁,敢这般放肆?
她很快知道了答案。一道鹅黄的身影如旋风般卷了过来,随后,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阿爹,你要为我做主。”
台阶下,站着一个穿着鹅黄骑装的明媚少女,鹅蛋脸,柳叶眉,隆鼻深目,身材高挑,像极了郭畅。
郭畅见她不由露出笑容:“是禾儿啊,要阿爹为你做什么主?”浑然不在意她的放肆。
原来是郭家的二娘子郭禾,她的庶妹。此时郭禾皱着眉、噘着嘴,大大的眼睛中盛满不满,跺着脚发脾气:“阿娘和阿兄说要把我嫁给白大人!”
郭畅问:“哪个白大人?”
郭禾道:“您身边还有哪个白大人?”
“原来是雁归。”郭畅笑了,“我前一阵子嘱咐你娘帮他留意婚事,她倒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居然直接就想把人留作女婿了。不过,这次她的眼光总算不错。”
“阿爹!”郭禾恼了,“我才不要嫁他!”
“为什么?”郭畅笑容微敛。
为什么?田诺也想问。她从没想到有人居然会嫌弃阿兄。在她心中,白雁归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今后前途不可限量,怎么看都是一个金龟婿。怎么会有姑娘嫌弃他?
她不愿嫁他,一是气恼他的欺骗与强势,二是从来都视作兄长的人忽然要变作丈夫,心里怎么都拗不过来。可这会儿他被别人嫌弃了,她立刻生出护短之心,他怎么就不好了?
郭禾道:“他待谁都是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真要嫁了他,这样的日子谁受得了?您怎么不问问,京城中又有哪家贵女愿意嫁他?再说,他这个年纪了都没定亲,指不定有什么隐疾。”
喂,你不喜欢他不嫁也罢,怎么能信口雌黄!她的阿兄哪有这么差?田诺气炸了,忍不住为白雁归辩驳道:“白大人只是看着冷淡罢了,真要处久了,他对人比谁都好。”
郭禾似乎这才发现她的存在,一昂头,不高兴地道:“你是谁?我和阿爹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郭畅皱眉:他平时素来喜欢这个女儿的张扬跋扈,这会儿却忽然不顺眼起来,沉声斥道:“阿禾休得无礼,这是你阿姐。”
“阿姐?”郭禾愣了愣。
郭畅道:“还不给你阿姐行礼?”
郭禾脸色变了变,见郭畅目光严厉,到底不敢违拗,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忽然冷笑道:“阿姐既然夸白大人好,不如自己嫁了他吧,我等着他对阿姐比谁都好的那一天。”
田诺:“……”这样也能引火烧身?
第66章
白雁归走出思贤堂,眉间现出疲色。云鸢静默地上前,为他重新披上大氅。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向外走去,没多远便看到魏欢迎面走来。
白雁归原没在意,哪知魏欢看到他,居然鬼鬼祟祟地往旁边的树丛中一闪,躲了起来。
这倒有意思了。这位魏大将军的幼子行事不羁,是个藏不住情绪的,见了自己,从来都是冷嘲热讽、百般刁难。以他素来的作风,狭路相逢,不叫自己让路便罢了,怎么反而躲起来了?
白雁归若有所思:说起来,今天在京郊码头也是,对方原本是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到自己,居然像见了鬼似的,立刻就偃旗息鼓,掉头回了船舱。
他在心虚什么,或者说在隐藏什么?总不会是自己去了一趟吴郡,他忽然开始害怕起自己来了吧?
白雁归回头看了默默跟在身后的云鸢一眼。云鸢会意,压低声音道:“您离京没多久,魏小郎君就奉命出门寻找郭大娘子了,今天才回来,期间并没有发生别的事。”
白雁归有些意外:“郭大娘子是这位魏小郎君找回的?”
云鸢道:“正是。”
这么说,他在京郊码头看到魏欢时,郭家大娘子应该就在船上。以魏欢事事争先、不甘人后的张扬性子,居然没抖出郭家大娘子的身份,压他一头,抢先上岸?
事出反常必有妖,是魏欢的问题,还是……郭大娘子的问题?白雁归心中一动,问云鸢道:“他是怎么找到大娘子的?又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这个云鸢倒不知道,恭声道:“属下再去查查。”
“不必。”云鸢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他的意思,白雁归已径直走向魏欢藏身的树丛,淡淡开口道,“魏二郎君,别来无恙。”
树丛后,魏欢“唉呀”一声,不清不愿地探出头来:“白,白大人,你怎么也在?”
白雁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不答反问:“魏二郎君难得去一趟吴地,怎么连面都没露,就匆匆忙忙走了?”
什么?魏欢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说到这里,惊觉失言,转口否认道,“白大人弄错了吧,我什么时候去过吴郡?”
白雁归目光平静地凝视着他,魏欢渐渐汗出,眼神乱飘。
白雁归道:“魏二郎君不是在吴地找到的大娘子?”
魏欢立刻否认道:“不是!”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太急,实在惹人疑窦,忙放缓语气描补道,“我是在齐郡即墨下的一个小县找到大娘子的。”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抬起下巴道,高贵冷艳地质问道,“白大人,这个不关你的事吧?”
白雁归淡淡扫了他一眼:“也许。”
也许?他是什么意思?魏欢觉得这谈话实在没法继续下去,急匆匆地道:“大人还在等我回话,我,我先走了。”
白雁归没阻拦,藏于宽袖之下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起来,待他走出几步才开口道:“我今日在京郊码头碰到了将军府的船。”
魏欢当然知道,他为了躲白雁归,还晚上岸了,对方说这个做什么?
等他再走出几步,蓦地一个踉跄:他是什么猪脑子啊!即墨到京城,根本没有水路,他怎么可能出现在京郊码头?
完了完了,魏欢欲哭无泪:表妹知道了肯定会想弄死他。他现在告诉白雁归他们去淮扬绕了一圈还来不来得及?
*
思贤堂。
随着郭禾的冷笑,气氛沉滞下来。郭禾见田诺没有答话,挑衅地道:“怎么,阿姐只是口头说说的,其实自己也不愿嫁吗?”
话音方落,郭畅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放肆,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你阿姐的婚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郭禾一呆,随即红了眼睛,“阿爹,连你也凶我。长幼有序,阿姐既然回来了,本来该先定她的婚事。是她亲口说的白大人好,女儿也是顺着她的心意,哪一点说错了?”
郭畅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大为头疼,无奈道:“你呀,你阿姐的婚事自有你大娘做主,八字没有一撇之前,哪能混说?”
郭禾道:“阿姐既然觉得白大人好,阿爹为什么不能成全她?总比硬把我嫁过去和白大人成为一对怨偶好。”
郭畅心中微动:白雁归从十四岁起便跟着自己,一起征战天下,两人君臣相得,关系甚至比父子更亲。他的婚事一直是自己的一块心病。早先还有人看中他前途,上门求亲,在他几次不留情面的拒绝后,传出不近人情、性情乖张的名声,便无人敢上门了。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禾儿嫁给他固然是一桩好亲事,配田儿也勉强可以。他看在自己面上也不会苛待自己的女儿。只是,黎氏愿意,禾儿却不愿意;田儿愿意,阿承却未必会看得上他。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若有一方不情愿,那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这事总也急不来,还得慢慢斟酌。
他又横了郭禾一眼:“好了,你就少说两句。女儿家老是把婚事挂在嘴边,羞也不羞?”语气到底缓和下来了。
郭禾笑嘻嘻地道:“阿爹不是说过,叫我有什么事大大方方说出来,不要扭扭捏捏的,我可是阿爹的女儿。”
郭畅欣慰:“不错,禾儿不愧吾儿。”
郭禾道:“阿爹,那我的婚事?”
郭畅道:“婚姻一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郭禾神色垮了下来,话锋一转,“不过,你若实在不愿意,也是不美。这样吧,我会和他们说,先缓一缓。”或许,他该安排一下,找个机会让小儿女们培养一下感情?
郭禾大喜,向郭畅轻盈一礼道:“多谢阿爹。”得意地瞥了田诺一眼。
田诺心中好笑:郭禾这是向她示威吗?微微而笑,不为所动。郭禾眼珠转了转:“阿姐的性子倒是和我完全不同。”父亲可一向不喜欢规规矩矩、温温柔柔的女孩子。
一句话挑起了郭畅的愧疚之念,两个鲜花般的女儿一左一右,一个衣饰朴素,安静柔顺;一个却是华服丽饰,咄咄逼人,鲜明的对比让他的心顿时被刺痛。
田儿出生后,他是那样喜爱她,她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像极了阿承。每天下了衙,他第一件事便是回主院,看看襁褓中女儿可爱的脸,抱上一抱。她一天天长大,不同于对长子的严厉,他对她格外纵容。她越来越活泼大胆,甚至敢爬到他头上。他不以为忤,反而赞赏她的大胆,连阿承都说,他把她纵得简直无法无天。
她出事后,他伤心了很久,可牵一发动全身,他甚至没有办法彻底追查她失踪的真正原因。阿承恨他,封闭了主院不愿见他。他无可奈何,渐渐将一腔父爱寄托到了同样活泼可爱的二女儿身上。
如今,她回到了他身边,却被时光磨去了棱角。没有父母疼宠长大的孩子,终究不得不学着长大,失去了曾经的天真任性。
郭畅唏嘘:“是为父对不起你阿姐,让她这些年在外吃了许多苦。”
郭禾:“……”阿爹怎么是这个反应?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她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侍卫的禀告:“大人,魏家二郎君到了。”
郭禾不好再留,只得先告退。
郭畅召魏欢过来就是为了问他当初找到田诺时的情形。魏欢心里发虚,按照事先和田诺商量好的,只说田诺被吴郡某个乡绅族中误认为是族人的女儿,收养了田诺。后来,人家真正的女儿找上了门,恰好魏欢也找到了田诺,就把人接了回来。
他说的都是真话,只是没有提白雁归和白家人的名字。
郭畅便细细地问收养田诺的人家的情况,又问有没有好好感谢对方。
魏欢招架不住,求救地看向田诺。田诺含糊道:“当时情况混乱,没有来得及。”
郭畅见她神色,想到魏欢刚刚的话,说人家真正的女儿找上了门,心中明白了大半,不由轻叹:这么说,田儿和收养她的人家分别时,大概闹得并不愉快。
不过,“到底养了你这么多年,我会叫人备下重礼,到时二郎再去一趟,好好谢谢人家。”
魏欢应下,偷偷看了田诺一眼,见她面无表情,越发心虚。债主刚刚还在外面呢。正纠结要不要找个机会把他刚刚捅的娄子告诉田诺,外面传来通传声:“大人,白大人又过来了。”
田诺心里一个咯噔,暗暗叫苦:他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殊不知边上有一个人比她更想哭:该不会他才捅的娄子,这会儿对方就回过味来了吧?完了完了,他要是冲着表妹回来的该怎么办?
郭畅却有些惊讶:才一会儿就再次过来,应该是还没出府门就回头了。难道白雁归刚刚有什么要紧事忘说了?他想了想,叫魏欢先送田诺回内院。女儿刚刚回家,舟车劳顿,需要好好休息。自己匆匆去了书房。
天冬帮田诺披上斗篷,细心地理顺系带,正要扶田诺出门,魏欢忽然一个箭步蹿过来,帮田诺将风帽往下拉了拉,几乎挡住了她半张脸。
天冬“唉呀”一声,魏欢的这个举动委实太唐突。
田诺心里明白,开口,像是安慰自己,又似安慰魏欢:“他是来找父亲的,应该不会注意到我。”
魏欢张了张嘴,有口难言,他该怎么把自己刚刚做的蠢事告诉她?纠结几番,他挫败地抓了抓头发:他有罪,他怂,不敢说。
另一边,郭畅书房中,郭畅走进去便看到白雁归站在窗口。吴郡归来,青年显得越发瘦削,却丝毫无损他昳丽的容色,立在那里,如芝兰玉树,风姿皎皎。只是面带病容,眉眼间的神色过于沉郁了些。
他仿佛全未发现自己进来的动静,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目光专注,宛若石雕。
郭畅有些奇怪,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院中,田诺一身大红织锦斗篷罩得严严实实的,在天冬的搀扶下坐进小轿。青色的轿帘落下,一重阴影落在少女露出的半张白生生的面容上,很快阻隔了外面全部的视线。
第67章
只要是做父亲的,看到有臭小子这么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女儿,都不会觉得愉快。哪怕这个臭小子是自己一贯欣赏的也一样。
郭畅清咳一声,沉下脸不悦地喊道:“雁归。”
白雁归回过头来,叫了声“大人”,神情是一贯的冷静自若,仿佛刚刚盯着田诺直愣愣看的人不是他一样,淡淡问道:“刚刚那位,便是大人新寻回的大娘子?”
郭畅“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白雁归恍若未见,随口问道:“魏家二郎可是在吴地找到的大娘子?”
郭畅这下忍不住了:“雁归如何得知?”
白雁归道:“我今日在京郊码头碰到了将军府的船。”
仅凭这个,他就猜出来了?郭畅望着眼前青年从容清俊的模样,想到到底是自己的爱臣,今天又是个欢喜日子,心里松动了些,捋须露出一丝笑意:“也是老天保佑,整整九年了,竟真叫魏家那小子寻回了她。”
白雁归垂下眼眸,淡淡开口道:“只怕大人欢喜,有人要睡不安席了。”
郭畅一怔,他这话是何意?
白雁归道:“我听说自张氏被废,陛下一直未再立后。太后娘娘忧心不已,放出话来,要重新选后。”
郭畅笑容微凝:“那老虔婆还不死心。”话虽如此,他也知道叫皇帝不娶老婆是不可能的事,背着手踱了两步,“皇后之位若是落入别家之手,到时再出一个张家,总是麻烦。”张家便是先前废后张氏的娘家,半年前,奉了衍帝的密诏,联络了几家忠于皇室的旧臣意图诛杀郭畅,反被郭畅发觉,尽数灭门。
本朝向来有重用后族的惯例,皇帝不再立后便罢,若再立后,等于又出一个后族,自然不能让后位落入对手手中。
白雁归道:“大娘子在这个时候回来,落入有心人眼中,正是适逢其会。”
郭畅略一琢磨,顿时明白过来,原来白雁归刚刚盯着田诺看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自己倒是错怪他了。他先还没想到这茬,这会儿略一思索,却是越想越觉得妙。他一直对郭田有愧,不知该如何补偿,索性送一个后位予她,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有他撑腰,谅皇帝也得时时敬着她,捧着她,日子不会难过,也算自己对得起她了。
他不由笑道:“雁归倒提醒我了。孤唯一的嫡女,配朱起那小子还不是绰绰有余,倒是便宜他了。”朱起是当今衍帝的名讳,也只有郭畅敢这么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了。
白雁归垂眸掩住眸底的暗光,从容道:“陛下性子与世无争,先前又有过废后张氏,大人不计前嫌,将女儿嫁他,正是向皇室示好之意,也叫天下人知大人的忠君之念。”这话翻译过来便是,皇帝软弱无能,不过是你的傀儡,又是个二婚的,还曾想杀你,你却依然将女儿嫁入皇家,正好向天下人表明你对皇帝的忠诚和善意。至于实际是怎么样的,大家心里有数。
郭畅抚掌赞道:“妙,妙!”嫁一个女儿,既将皇后之位攥在了手中,又向皇室卖了好,更能叫世人都明白,这天下是谁说了算。
这个女儿,回来的时机实在太妙了。
*
魏欢出了思贤堂的大门,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下来,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道:“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田诺却没有他这么乐观,心里隐隐不安。她刚刚进轿时就觉得有一道目光紧紧锁住她,令她如有芒刺在背,偏偏又找不到目光的来源。
她安慰自己:她总不会这么倒霉,第一天回来就被他识破吧?不会的,他怎么可能会想到她是郭畅的女儿?
她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回头看魏欢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笑他:“当初天不怕地不怕,孜孜不倦给白大人添堵的魏二郎君哪儿去了?”
魏欢委屈:“我还不是为了你?”否则,他什么时候怕过白雁归那厮?
这倒也是,田诺心下温暖,柔声而道:“表哥,谢谢你了。”
少女的嗓音又软又糯,带着些微吴侬软语的腔调,听得叫人心都仿佛泡在了糖水里。魏欢心头一酥,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清咳一声,佯装若无其事地道:“自家人,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所以,他可能被白雁归识破的消息底要不要跟表妹说?也许、可能,姓白的根本猜不到真相呢?可如果他猜到了呢?他不说,表妹岂不是太被动了?
魏欢纠结不已。还没想出最终选择,前面已经到了主院。
郭畅的赏赐比他们到得还早。夏妈妈正在对单子:“金一千,银五千,赤金头面三套,玉器十件,铜器十件,贡缎十匹,蜀锦十匹,杭绸十匹,各色绡纱各一匹……”
田诺:“……”怎么有一种暴发户的即视感?
魏氏却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嗤笑道:“赏赐点东西就算是补偿吗?他还真是打得好算盘。”抬眼看到田诺,神色顿时变得慈爱,眉目含笑地道,“想要什么好东西,呆会儿叫夏妈妈开了娘的库房找给你。你爹给的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就随便留着赏人好了。”
田诺哭笑不得,却也知道她是一片爱女之心,心中感动,笑着大大方方地道了谢。
魏氏欢喜,拉着她的手道:“娘只有你一个,娘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哪像你爹……”她哼了一声,顺便踩郭畅踩得毫不留情。
院中瞬间鸦雀无声,下人头垂下,战战兢兢,恨不得没听到。还是田诺笑眯眯地打破了沉寂:“阿娘,东西晚点再看,我都饿了。”
带着撒娇意味的柔软声音入耳,魏氏的心都快化了,“唉呀”一声,懊恼道,“是娘不好,拖着你说这些做什么。”
魏欢立刻跟上,露出可怜兮兮的神色:“姑母,我也饿了。”
对他,魏氏就没那么温柔了,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会少你的吃的不成!”
魏欢叫屈:“姑母偏心,对表妹这么温柔,怎么轮到我就这么凶了?”
魏氏哼道:“你小子还要不要脸,居然好意思和表妹争宠?”
魏欢捧脸:“当然要,我长得这么好看,这脸必须好好珍惜。”
这话说得也忒不要脸了,魏氏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啊。”四周也传出轻笑声来,气氛松动开来。
酒席早已重新整好,田诺一眼便看出已经换了一桌菜,没有多问,和魏欢分宾主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第一口下去她便眼前一亮。这些年,她走过不少地方,吃过不少美食,却不得不夸,魏氏帮她准备的这桌菜委实色香味俱全,一看便知出自大厨之手。
魏氏也陪着他们用了点,菜过五味,外面忽然有小丫鬟探头探脑的。
天冬悄悄走了出去,问了几句后回头禀告魏氏:“夫人,秦妈妈她们回来了。”秦妈妈先前奉了魏氏的命令去了大厨房。
魏氏便让夏妈妈和天冬服侍田诺二人,自己起身去了外面。
等她出去,魏欢放下箸来,压低声音对田诺道:“想不想知道姑母她们去说什么悄悄话了?”
田诺横了魏欢一眼:这家伙,一会儿不折腾点事就浑身难受吗?
魏欢却不管她,拉了她道:“跟我来。”见天冬和夏妈妈要阻拦,伸手在她们身上随便点了点,天冬和夏妈妈顿时一动都不能动,失去了意识。
田诺目瞪口呆:当初他就是这么对付花树和桂枝的吗,这是什么妖法?
魏欢冲着她笑:“反正坏事都做了,你来不来听都是共犯,还不如和我一起,免得担了虚名。”
田诺扶额,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先还不理他,见魏欢耳朵贴在墙壁上,神情一惊一乍的,到底忍不住,也走了过去。
低低的说话声从墙那一边传来:“奴婢们依着夫人的吩咐,那些菜全部扔了回去,又把接菜单的婆子捆起来抽了十鞭子。那婆子一口咬定不关她的事,是灶上遗失了菜单;灶上的不承认,说是婆子根本没传菜单给她们,她们才自己揣度着做了几个菜。”
魏氏的冷笑声传来:“就该统统捆起来抽鞭子,看她们说不说实话。”
先前那声音道:“大厨房正在备晚间欢迎大娘子的家宴,却不好将她们统统打伤。”
魏氏道:“怕什么?打伤了,换人做就是。”
那声音劝道:“恐会惹恼大人。”
魏氏冷笑:“我又不是第一回惹恼他,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为了这事来找我?那贱人敢慢待我女儿,我没有连她都抽一顿,已算看在他面上。”
田诺眨了眨眼,她这个阿娘,行事好生霸气!
*
白雁归走出思贤堂没多远便看到郭谷站在凉亭下,十六岁的少年,生得眉目清秀,穿一身暗银刺绣蜀锦袍,负手而立的模样颇有几分老成。
他想了想,移步向凉亭走去。
“白先生。”郭谷拱手。两年前郭畅曾叫白雁归给郭谷当过一段时间的策论老师,自此之后,郭谷一直以先生称他。
“二郎君在等我?”他淡淡而问。
“正是,”郭谷微笑道,“我们几个特为先生设了接风宴,还请先生赏脸。”
白雁归看着他没有说话。
郭谷双手握拳,掌心渐渐沁出汗来。他素来不喜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父亲心腹,总觉得他心思深沉,难以揣测。可黎氏却再三嘱咐,要他务必和对方搞好关系,甚至为了拉拢他,要把妹妹郭禾嫁给他。
他素来服帖黎氏,黎氏昔日原是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女,一路走到今天的地位,以侧夫人的身份,风头甚至盖过了正房夫人魏氏,靠的便是审时度势,精准判断与灵活多变的手段。因为魏氏的话,他便是再不喜白雁归,也硬着头皮和他交好。对方却始终不冷不热的,实在太不把他这个郭家的继承人看在眼里。
好在白雁归总算没有晾他太久,开了口:“二郎君说晚了,大人邀我晚上参加贵府大娘子的接风宴。”
“这样啊,”郭谷笑得尴尬,“那再好不过了,晚上还能再见先生。”心中却是暗暗妒恨:父亲待他这位真是亲如子侄,明明是家宴,竟还邀请他参加。
白雁归道:“二郎君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郭谷忙道:“我今日跟先生提的,舍妹……”
白雁归打断他,露出奇怪的神色:“这事等二郎君听过宫中传出的消息再说吧。”
郭谷一怔:什么消息?
等到回了黎氏那儿,他才终于明白白雁归指的是什么。
“皇后?”郭谷眼中闪过兴奋的神色,这可真是天予之便啊。这些年,他几乎已经完全坐稳了郭畅接班人的地位,除了一样——身份!庶出的身份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原本家中没有嫡出的孩子,那也还好说。可偏偏,失踪已久的嫡妹回来了,压下自己胞妹的同时,连带着把他出身的短板也显露了出来。现在好了,若是他的胞妹能成为皇后,世间还有哪个女子能比她更尊贵?而他身为国舅,身份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
皇后之位,他们一房势在必得!
第68章
白雁归并没有回自己的宅子。他孤身一人,无家无室,郭畅又时不时要找他议事,索性命人在丞相府收拾了一个院子专给他住。
此时,他在书房跪坐下,将脸埋入掌心,犹觉如在梦中。整整一个月,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失去她的噩梦中,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只要一闭眼,不是看到她在水中湿淋淋的模样,便是她满身鲜血望着他笑的样子。
无尽的悔恨日日啮咬着他的心。他错了,错得离谱,由着自己的性子,一次又一次将她逼到极处,从不管她愿不愿意。他怎么忘了?他的诺诺,看着脾气温软好说话,可骨子里再倔强不过。她不愿意的事,从未轻易就范过。
好在上苍垂怜,待他不薄,她没有事,奇迹般再次平平安安地出现在他面前。这一次,终究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从听到魏欢露了口风起,他的心便因不敢企求的希望狂跳不止。在郭畅的书房亲眼看到她的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的灰暗都已褪去,他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克制住自己冲出去,将她紧紧扣入怀里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能再次吓跑她。
门被推开又关上,云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大人,问出来了。夫人和魏家的人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找大娘子的下落,几个月前,在即墨的当铺发现了昔日大娘子随身携带的一枚残缺的绿玉珏,顺藤摸瓜,抓到了当年的拐子,这才知道大娘子的下落。”
绿玉珏,原来是因为这个!
前世,田诺没有被他冒认为白家女儿,元锐一直在帮她查找身世,在她十岁生辰之前便抓到了董家夫妇,拿回了绿玉珏。哪知竟因此阴差阳错,错过了被自己父母寻回的机会。后来,元锐被害,吴郡覆灭,她一心复仇,就更没有心思去查明身世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郭家丢失已久的嫡长女。
云鸢道:“没想到小娘子身世竟如此显赫。只是,大人为什么没有向丞相大人说明旧事?”以郭畅对白雁归的信重,知道白雁归与田诺的渊源,多半不会拒绝白雁归的求亲,岂不正中他下怀?
白雁归摇了摇头:“若是平时,郭公自不会拒绝我。可这会儿时机不对。”郭畅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衍帝选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暗中角力,这个时候,郭畅必定不会把胜算最大的嫡女许给他人。
前世,田诺没有出现,郭家参选的两个女儿因庶女的身份受到诟病,最后是原本许给他的郭禾和晋阳侯嫡女穆燕秋同时进宫,三个月后,晋阳侯被贬,穆燕秋死得不明不白,郭禾这才得了继后之位。
何况,他苦笑道:“她铁了心远离我,恨不得让我以为她已经死了,我若向郭公挑明,岂不等于逼她认我c嫁我?”
云鸢怔了怔:“你从前何曾管过这些?”
白雁归道:“所以合该被她冷待。”
云鸢看着他的模样说不出话来。要他说,大人的手段虽然强势了些,可也没见谁家的小娘子这般倔强无情的。大人看中谁不好,偏偏看中了她,实在是自讨苦吃。幸好自己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成亲,不会碰到女人这种麻烦。
云鸢哑然,半晌,期待地问:“大人是放弃娶小娘子了?”
白雁归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云鸢摸了摸下巴,不说话了,这话他是白问了,眼前这个,估计就从没考虑过“放弃”两字怎么写。他收回先前的话,白雁归这不叫自讨苦吃,他根本就是受虐成性,甘之若饴。
他嘀咕道:“你现在不认她,晚上不是要去参加晚宴吗,到时她看到你,还不是会露馅?”
白雁归唇角微勾,笑容淡淡:“晚宴意外重逢,可不是我处心积虑而为。”
云鸢:“”心机,真他娘心机!
晚上的接风宴,田诺被魏夫人拉着梳妆打扮,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筵席设在牡丹园中的锦荣轩。琉璃宫灯照得轩中灯火通明,四周牡丹开放正艳。花团锦簇中,一派风流富贵景象。
魏夫人一身大红凤穿牡丹缂丝深衣,头插嵌宝缠丝丹凤朝阳金步摇,肤若新雪,唇若涂朱,打扮得宛若神仙妃子,携着田诺的手,施施然然走入。除了端坐上方的郭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魏夫人唇角噙笑,连眼角也没有扫他们一下,拉着田诺直接向郭畅的方向走去。
田诺半低着头,蓦地觉得有目光不停往她身上瞟,抬眼看去。但见魏欢站在左手第二席后,对着她挤眉弄眼,眼神乱飘。
魏欢这是眼睛抽筋了?田诺愕然,悄悄往四周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的。
上首,郭畅的目光在田诺身上打了一个转,落到魏夫人身上,久久难移,开口唤道:“阿承,田儿,你们来了。”声音中藏着微不可闻的激动。九年了,田儿回来了,阿承也终于愿意走出主院。
魏夫人漫不经心地行了一礼,似笑非笑:“大人勿怪,妾身久未梳妆打扮,有些生疏,故而来迟了。”
郭畅望着她明艳依旧的面容,脑中恍惚闪过刚成亲时她对他娇羞含笑的模样,那时,她看着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而是充满了爱慕与敬仰。他心中蓦地一痛,缓缓点头道:“来了便好。”
魏夫人才不管他情绪如何,在他身边的席位归坐下,偏着头微笑:“我久不见人,这些孩子都有些陌生了,还得劳烦大人为田儿介绍。”
郭畅被她说得心中一刺,却无可奈何,果然亲自帮田诺介绍。
除了左手第一与右手第一席都空着,其它席上都已有人。其中两个田诺今天已经见过,左手第三席是她在码头上远远看过一眼的庶兄郭谷,看上去倒是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右手第二席则是在思贤堂出现过的庶妹郭禾。此外,郭畅另外三个子女也在。
十三岁的郭豆是郭畅另一个侧夫人简氏的女儿,生得身姿纤弱,面目风流,也是一个美人。看见田诺,含羞带怯地叫了声长姐,露出善意的笑容。田诺也对她笑了笑,她的眼睛顿时一亮。
另外两个年龄还小,分别是才十岁的四娘子郭苗和六岁的三郎君郭粟。
田诺的目光不由落到郭粟面上,见他生得虎头虎脑,十分白胖,两只大大的眼睛只盯着自己面前案几上的食盒,对周围的其它一切毫不关心。奶娘记得连拉了他好几下,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对着她奶声奶气地叫了声长姐。
田诺心中微叹,魏氏和魏家的困局虽然没有和她说,但她也能猜得差不多。魏氏的嫡子夭折,郭家只剩两个庶子,偏偏出息的一个是死对头的儿子,另一个却是扶不起的阿斗,便是魏家想扶持也扶持不起,不得不说是时也命也运也。如今郭畅还在自然无事,可若有朝一日郭畅不在,魏氏和魏家的命运可想而知。
想到魏氏对她毫无保留的母爱,想到一路上魏欢对她尽心尽力的照顾,田诺心中一酸,受了人家的情,她总要尽心回报。
郭畅毫无所觉,介绍完毕,携着田诺的手笑道:“你们兄弟姐妹同气连枝,以后须相亲相爱,守望相助,莫要让他人看了笑话去。”
几个孩子都站起,恭敬地应下。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魏夫人不耐烦,拖着腮懒洋洋地道:“大人再训话下去,只怕孩子们都得饿坏了。”
郭畅不以为杵,望着她目光柔和:“你呀,还是老脾气。”又道,“再等一等,雁归刚刚临时有事,被叫了出去,一会儿就来。”
田诺脑中顿时“嗡”的一下,雁归,什么雁归?她下意识地看向魏欢,魏欢一脸悲壮地点了点头。
魏欢你个大骗子,说好的她没机会见到白雁归的呢,这才第一天,第一天!她给魏欢使了个眼色,借口更衣出了锦荣轩。不一会儿,魏欢也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她问魏欢。
魏欢也觉得想死:“我也没想到丞相大人居然会邀请他参加家宴。”
田诺焦躁:“我现在该怎么办?”她是真的没做好再见白雁归的准备。
魏欢犹豫:“要不,你推说身体不舒服?”躲一躲再说。
田诺摇头:“这不好吧,毕竟是我的接风宴。”何况,她如果突然说不舒服,魏夫人该着急坏了。
魏欢建议:“要不你就抵死不认,只当自己只是与原来长得像,他总不能硬逼你承认吧?”
田诺嗤道:“馊主意!”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以白雁归的智商难道还会分辨不出?提到这个,田诺不免想起某些不愉快的回忆,她就是那个辨不清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的笨蛋,被他骗得团团转。
魏欢沮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话音方落,他的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魏二郎君有何为难之处,可需在下为你分忧?”
魏欢一下子跳了起来,试图遮挡住田诺。
已经迟了。田诺循声望去,恰撞入一双幽深的黑眸中。
第69章
曾经的记忆纷涌而上,甜蜜的,悲伤的,可怕的,温馨的……只是被他那双黑而深邃的眼睛看着,便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席卷而来,叫她无法言语,无法动弹。比酸涩更为复杂的感觉涌上,她的眼前渐渐模糊。
她以为她该是怨恨他,害怕他的,可这样四目相对,望着他苍白的犹带病容的模样,她发现自己竟也是想念他,担心他的。
他参与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所有的人生,伤害过她,也守护过她,终究成了她在这个世界无可替代的,最最重要的人。
她的阿兄!
他遥遥凝望着她,清冷的双眼渐渐一点点染上柔和,开口,声音淡淡,神情克制:“郭大娘子。”
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被这一句疏离的称呼冰封,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他竟叫她郭大娘子!难道他竟没有认出她吗?不,怎么可能!
她朱唇翕动,欲言又止,他却对她微微欠了欠身,移开目光,径直进了屋。
魏欢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这是失忆了?”今天还在套他话的人,怎么见到正主了,反而表现得仿佛陌路人一般?魏欢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能啊,今天在思贤堂外还……”
田诺敏锐地抓住了他的话头:“思贤堂外怎么了?”
魏欢惊觉失言,支支吾吾想蒙混过去。却听到田诺原本甜美的声音生硬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表哥,连你也要骗我吗?”
“哪能啊……”魏欢苦着脸,实在见不得她明亮的水眸中现出失望之色,期期艾艾地将白雁归怎么逼问他,他怎么露馅的讲了出来。
田诺恍然:怪不得他见到自己这么平静,原来是已经知道了。那他这种表现,是打定主意不和她相认,以后和她拉开距离了吗?
她瞪了魏欢一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魏欢耷拉着眉眼:“我不是怕你觉得我笨吗?”
田诺:“……”这么不靠谱的表哥,当初阿娘是怎么放心叫他去找她的?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从刚刚见到白雁归起就失速的心跳,奔流的血液,见魏欢可怜兮兮,如斗败了的公鸡的样子,到底不忍苛责,开口道:“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外面呆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两人错开,一前一后回了轩中。田诺刚一进去,郭畅便笑吟吟地喊她道:“田儿,过来见过白大人。”
田诺心中一跳,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白雁归依旧是和先前在外面一样的态度,俊美苍白的面容上,神情疏离而不失礼。田诺心中空落落的,滋味难辨,也学着他的态度,行了一礼,不冷不热地喊了声:“白大人。”
郭畅只当她害羞,乐呵呵地道:“田儿不需拘束,雁归虽不姓郭,却从十四岁就跟着我,就如自家人一般。”
田诺没有抬头,轻轻应了一声。
郭畅这才吩咐开席。
田诺在右手第一席坐下,抬头看去,恰看到白雁归在她正对面,左手第一席跪坐下来。见她看过来,目光若无其事地和她一碰,客气有礼地微微颔首。她胸口一堵,垂下眼去,不再看他。
情绪却如波涛汹涌:他这是怎么了?看他的眼神,显然是认得她的,却待她如陌生人一般,是他终于明白过来,心灰意冷,打算放过她了吗?
一道道菜肴陆续送上,厅堂中觥筹交错,热闹起来。田诺心思百转,食不知味,忍不住一次次偷偷看向白雁归的方向。他却根本没再看她,安静地进食,只偶尔与郭畅对答几句。
魏夫人的全副心思都在田诺身上,田诺看对面看得隐蔽,别人注意不到,却瞒不过她的眼睛。在田诺第十八次目光偷偷瞥向对面时,她终于忍不住眉头皱起,对侍奉在身后的秦妈妈吩咐了几句,自己先往偏厅而去。不一会儿,得了秦妈妈传话的魏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魏夫人开门见山地问道:“田儿和白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见魏欢目光闪烁,她加重语气道,“你休要骗我,田儿看白大人的眼神不对。说起来,你是在吴郡找到人的,白大人也刚从吴郡回……”她沉吟着,一对剪水瞳子中光芒闪烁,上下打量着魏欢。
魏欢被她看得发毛,他从小就怕这个姑母,本来也觉得,以姑母对表妹的上心,大概是根本瞒不过她的,不过是抱着侥幸心理罢了。果然,魏氏不过追问了几句,句句都问到了点子上,他招架不住,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等到听完魏欢的话,魏夫人的反应却和魏欢想象得完全不同,松了一口气道:“想不到田儿和白大人还有这样一段渊源,真是天缘凑巧。”
天缘凑巧?魏欢惊恐:“姑母,你该不会想把表妹嫁给她吧?”
魏氏道:“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白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从来不与人亲近,难得他与田儿有这样一段渊源,想必他也会善待我儿。”她虽然出身于魏家,立场却并不和魏家完全相同。对她来说,爱子夭折,所有的爱与希望都倾注在了田诺身上。只要女儿好好的,她什么都愿意接受。
如今,她膝下无子,郭家以后注定会落入郭谷之手,到时她的女儿只怕会随着她一道受到打压,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给女儿找个实力强横,能护得住她的婆家,叫郭谷投鼠忌器,不敢轻慢。
以白雁归受到的器重与表现出来的实力,还真是一个极好的人选,尤其,听说黎氏也看中了他,想让他成为郭禾的夫婿。
魏夫人冷冷一笑:顺便能给黎氏添添堵,她也是极乐意的。
魏欢结巴了:“可可可……”那是死对头一方的啊。
魏夫人美目流波,似笑非笑:“可什么可,还是你自己想娶田儿?”
魏欢更结巴了:“不不不……”两人当好兄妹就好,他一见田诺就心虚,可消受不起这个把他压得死死的表妹。
魏夫人玉指轻点他额角:“我就随便说说罢了,看你,真不经吓,汗都出来了。”
魏欢想哭:这是亲姑妈吗?不行不行,他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压压惊。
看到魏欢退出侧厅,魏夫人的心情比出来时放松了许多,正要回宴会之所,又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就看到郭畅挥退下人,走了进来,喑哑着嗓子叫了声:“阿承。”
魏夫人看向他,他已有些微的酒意,长髯飘飘,向来威严的面目泛着不正常的红,看向她的眼睛带着迷茫。
魏夫人没有动,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大人怎么逃席了?”
郭畅一步步走近她:“我们做长辈的在里面,小辈们都不自在,索性出来让他们松快松快。”
魏夫人挑眉:“可妾身还没吃饱。”
“是吗?”郭畅在她面前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低低笑了起来,“要不,我叫他们重整一桌酒席,去我那儿,我们单独小酌?”整整九年,她拒绝见他,再相见,她还是当初让他心动的模样。
魏夫人托着腮,咬着唇,犹豫不决。
那模样实在撩人。郭畅心绪激荡,再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附在她耳边低低道:“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魏夫人推了推他,却哪推得开,气恼道:“你放开我,好好说话!”
郭畅酒劲上头,但觉温香软玉,触手生暖,哪舍得放开,无赖地道:“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魏夫人被他纠缠得无可奈何,没好气地道:“好好好,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郭畅大笑,拉着她往外走去,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美人虽然面带红晕,目光却是清澈冷冽如初。
他曾是她的英雄,是她年少岁月所有的爱恋与向往,却亲手毁掉了她对他所有炽烈的感情。纵然已经相隔九年,曾经造成的伤害却始终无法抹去,可她还有女儿,为了田儿,她也需与他虚与委蛇。他欠她们母女的,她总要全部讨回。
*
田诺心思纷乱,压根儿没注意到父母的逃席。正心事重重间,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抬头,见郭谷领着几个弟妹站在她面前,举起铜爵笑道:“妹妹归家,实乃天大的喜事,为兄敬妹妹一杯,愿从今往后兄妹同心,一家相亲。”
这杯酒,众目睽睽之下,田诺自然推拒不得,干干脆脆地举杯,一饮而尽。
周围一片叫好声,侍女立刻帮她重新满上。郭禾也端着铜爵上前,笑嘻嘻地道:“阿姐,我也敬你一杯。欢迎你回家。”
田诺有些犹豫,她的酒量实在不好。
郭禾噘起嘴来,佯作伤心状:“阿姐,大家都看着呢,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只喝哥哥的,不喝我的。”问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小的,“你们说是不是啊?”
几个小的自然顺着她道:“阿姐可不好厚此薄彼。”
田诺没法子,只得又喝了一杯,头脑开始有些昏沉。
三个小的见郭谷和郭禾带了头,自然不敢怠慢,也一起上来敬酒。郭谷和郭禾的酒都喝了,田诺自然不会拂了他们面子,又是一饮而尽。
三杯下肚,酒意上涌,她不胜酒力,一手撑住额头,眼前开始发花。
郭禾笑眯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而不往非礼也,阿姐,我们也该敬敬阿兄和弟弟妹妹们。”
天冬见状不妙,阻拦道:“二娘子,我家娘子已经不胜酒力了。”
郭禾惊讶:“才喝了三杯……你去问厨房要些醒酒汤来。这里我来照顾。”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她似乎又被灌了不少酒。等她一个激灵醒过来,发现一个陌生的丫鬟扶着她。前面黑漆漆的,灯火通明的锦荣轩落在身后,兀自热闹。她心里一惊:“你是谁,这是在哪里?”
丫鬟默不作声,扶着她加快了脚步。
她立刻意识到不妙,用力挣扎起来,全身却因酒精的作用软绵绵的使不出丝毫气力,反而差点跌倒在地。
丫鬟的步伐更快了。
田诺心中一片冰凉:她还是大意了。可谁能想到,回家第一天,就有人敢在郭畅和魏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算计她。是谁算计她,对方究竟要做什么?胆大也实在太大了些。
前方忽然出现一道灯火,映出掩映在杏花丛中的一间小屋。窗纸上,现出一道男子的身影,正不安地走来走去。
田诺这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了,设局之人竟是要毁了她的清白!她又惊又怒,想要挣扎,身体却依旧完全不听使唤。
丫鬟看了她一眼,嗤笑道:“大娘子,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抓着她上前敲门。
田诺快急疯了,热血上涌,,蓦地低头对着丫鬟抓着她的手咬了下去。
谁知咬了个空。丫鬟忽然闷哼一声,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田诺失了支撑,控制不住身体,也跟着倒下,一只手忽然从她身后伸来,及时搂住了她。
她骇得差点叫出来,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是我。”她一怔,随即整个身子都腾空而起,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落入一个带着清冷药香的怀抱中。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再睁眼,看到了男子熟悉异常的精致下颌与苍白肤色。
“阿兄……”她喃喃唤道,忽然有流泪的冲动。
第70章
他没有应她,抱着她迅速退到小屋旁的树丛后。云鸢蒙面上前,敲开门,将瘫软在地的丫鬟往小屋中一塞。
小屋中,灯火摇曳,很快传出女人的尖叫声与男子的粗喘声。
残存的清醒让田诺听得白了脸:“他们……”
白雁归没有看她,眉心微蹙,声音低微,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解释给她听:“里面的人一早被灌了药,送进去的即使是一头母猪,他都会扑上去。”
田诺“啊”了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如果他没有出现,那她……
却听到他淡淡问道:“大娘子现在能站吗?”语气生疏得仿佛陌生人。
她一愣,心中一阵委屈,可迷迷糊糊中又知道,自己的委屈实在没有理由。斩断两人的关系,是她选择的。可他……他对她做的那些混账事他都忘了吗?她现在还在他怀中,有没有站立的力气他看不出吗?他却恍若未见,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眼眶越来越红,她赌气“嗯”了一声。
他立刻放下她,如抛烫手山芋。
她醉得厉害,哪站得稳,东倒西歪,却依旧赌着一口气,不愿向他的方向倒去。眼看一个踉跄,又要跌倒,身后人似乎轻轻叹了一声,跨了一步,伸出双臂接住了她。
她一头栽在他怀中,熟悉的气息瞬间充斥她的感官。她迷茫地嗅了嗅,脑子有些糊涂,她明明是朝着他的反方向倒的,怎么眼前接住她的人和他的气息感觉一模一样?因酒精迟钝的大恼还没来得及想通,他已抓住她的臂,将她轻轻拉离了他。
是他!他就这么嫌弃她?
她应该庆幸的,可,一定是酒精让她格外脆弱,她只觉得难受之极,心中的委屈无处分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冷淡的声音立刻在她耳边响起:“忍住!有人来了。”
她噎住,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他依旧没有看她,凝眉静静地看向锦荣轩方向。一大帮子人从里面走出来,郭禾焦急的声音传来:“有人看到阿姐往这边来了。”
她浑然未觉,脑中昏昏沉沉的,彻底搅成了浆糊,只是红着眼,双目水光盈盈地看着他。
他忽然又将手臂收紧,把她软绵绵的身子拥入怀中,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纤细的腰肢,紧紧固定住她。她头晕目眩,心中乱跳,正要挣扎,他忽然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轻而淡漠:“别乱动,小心被人发现。”
所以,他搂她入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害怕她站不稳发出动静,被人发现?他怎么能这么可恶!既然不想和她相认,一心和她保持距离,还做这些惹人误解的举动做什么?这个样子搂着她又算什么?
她怎么样都和他无关,他何必再管她?既然管了,做出这副冷淡的样子又算什么?可恶,可恶,可恶!
她浑身无力地倚在他怀中,螓首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泪眼花花,越想越气。泪眼朦胧中,看到眼前白花花的脖子,恶从胆边生,侧头,一口狠狠咬了上去。
他闷哼一声,却不敢挣扎,也不敢发出痛呼,只得皱着眉任她用力。却发现她咬着咬着力道渐渐弱了下去,迟疑片刻,忽然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伤口,低低呜咽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真是要命!他倒吸一口凉气,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他一直知道她醉酒之后会格外大胆任性,平时打死都不敢做的事都会做一做,可没想到她竟大胆如斯,撩人如斯!
田诺混沌中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举动的不妥。她是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才清明了几分。她在做什么?阿兄现在这样对她,岂不正是她求仁得仁,她怎么能怨他?何况,他救了她!他并不欠她!没有谁,合该无条件地对另一个人好。
愧疚难安之下,她本能地舔了舔他的伤口,试图毁尸灭迹。可刚刚她咬得实在太用力,清晰的齿印印在他如玉的脖颈上,鲜红的血迹醒目之极!她皱眉想了一会儿,唇稍稍离开他,轻轻吹气。
带着酒气与女儿芳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拂过,白雁归浑身都僵硬了起来,不由咬牙:“你在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水汪汪的迷蒙大眼满是无辜:“我帮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他猛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她,双臂发力,重新打横抱起她,让她乱他心神的朱唇远离他的脖颈。她想说话,他冷着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概是因为刚刚做错了事,她听话得安静下来,将头靠在他怀中,乖顺得不可思议。
小屋中,男子的低吼,女子的哭求越发清晰,与暧昧的喘息声、床榻的支楞声混成一片,听得人耳红心跳。出来寻田诺的一群人显然听到了这边动静,循声而来。
他低头看她,见她一张小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黑白分明的水眸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映着不远处昏黄的灯光,竟是水气氤氲,勾魂摄魄。
他脑中轰的一下,仿佛有烟花炸开,理智溃散,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迷惑,呢喃般喊道:“阿兄?”
语中的信任依赖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他骤然清醒,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郭禾一干人已经找到小屋,郭谷和郭豆,以及魏夫人身边的秦妈妈也在,听到里面的声音都变了色。郭谷立刻反应过来,让两个未出阁的妹妹和丫鬟们留在外面,喊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妈妈,一齐破门而入。
众人面色顿时十分精彩。
小屋之中,战况惨烈,地上到处是撕破的衣衫,一对年轻男女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正在行那不堪之事。听到破门的动静,女子似乎才反应过来,惶然地钻入被中,瑟瑟发抖。
那年轻男人也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地捡起一条裤衩穿上,这才抖抖索索地向众人道:“你们,你们是谁?怎么,怎么能随便闯进来?”
一个妈妈“呸”了一声:“好不要脸,在主人家做这等没有廉耻的事,竟然还敢问主人捉奸为什么捉奸!”
年轻男人涨红了脸:“小人和大娘子情投意合,不过是情难自禁……”
“放屁!”话还没说完,秦妈妈顿时勃然大怒,一个巴掌挥了过去,“竟敢污蔑大娘子!”
年轻男人冷不丁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顿时肿起老高,苦着脸道:“小人句句属实,绝无虚言。我与大娘子在吴郡就认得,只是她被相府认回,从此后身份天差地别,迫不得已,我们才行此下策。”
众人面面相觑,这人竟能说出吴郡,倒不像是胡乱攀诬,难道真是大娘子一时糊涂?
秦妈妈气得发昏,心中却不免惶恐:大娘子自幼流落在外,难道当真如此糊涂?
郭谷沉着脸,冷声道:“先把衣服穿起来说话。”又使了个眼色,几个妈妈会意,两个有意无意地挡住秦妈妈,另两个上前,猛地把被子掀开。
秦妈妈又气又急:若里面真是大娘子,她现在身上什么也没穿,做兄长的却要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要将被子掀开,委实是其心可诛!被这么多人看到了,大娘子今后可还怎么活?
可她到底势单力孤,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锦被被掀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身体。
秦妈妈不忍地闭上眼睛,却听郭谷的声音猛地抬高:“芙蓉!”
咦?秦妈妈睁开眼,一眼便看到跪在榻上抱着光溜溜的身子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娥眉淡扫,细目樱唇,赫然是黎氏赏赐给郭谷的丫鬟芙蓉,据说甚得郭谷宠爱。
秦妈妈底气顿壮,一把揪住那年轻男人恶狠狠地道:“你说你和大娘子有旧情,才在此颠鸾倒凤,那我问你,大娘子闺名是什么?”
年轻男人脸色变了变,瞟向郭谷,迟疑道:“不就是叫芙蓉吗?”
秦妈妈冷笑,再不客气,一拳将人揍倒,顺势踩在脚下:“你再说一遍。”
年轻男人便知说错了,他也算活络,硬着头皮道:“女儿家闺名金贵,不知道又有什么稀奇的?我,我认得人不就好了?”
秦妈妈指着芙蓉:“你真认得她?”
年轻男人连连点头:“那当然,我们早就说好,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我们……”
“住嘴!”却是芙蓉喝止了他。年轻男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芙蓉红着眼,猛地扑上来,劈头盖脸地一顿打:“你这个禽兽,混蛋!去死,去死,去死!”她至今都没搞明白,被送进屋里的人怎么变成了她?可她知道,自己的一辈子都被这个人毁了。
年轻男人被打得唉哟唉哟叫,还不忘道:“大娘子,我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和你无媒苟合,我,我娶你,以后会对你好的,唉哟,别打了。打死了我,你嫁给谁去?唉哟……”
正当鸡飞狗跳,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怎么回事?”
众人看去,便见郭畅与魏夫人联袂而来,两人俱是面沉如水。尤其是郭畅,好不容易与魏夫人月下小酌,两人气氛正好,忽然接到长女出事的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
到他这个份上,哪能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可事实就是如此残酷,不管是不是有人陷害,只要被证实事情为真,长女的一辈子也就毁了,休说是皇后,便是普通的好人家大概也嫁不了了。而他也只能如当年一样,因为种种牵制,甚至无法深究其中的真相。要怨,只能怨长女自己不小心,中了别人的算计。
他根本不敢看魏夫人的脸色,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郭禾跟在两人后面探头探脑,焦急地问:“找到阿姐了吗?”
一眼见到光溜溜的追着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打的芙蓉,“啊”了一声,挡住眼睛,心中惊骇不已:怎么回事,芙蓉明明是带阿姐过来的,怎么出事的人变成了她?
树丛后,白雁归见一场闹剧即将落幕,不由低头看向怀中的人。田诺双眼阖上,呼吸均匀,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漂亮的朱唇微微翘起,也不知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好事,让整张红扑扑的小脸都显得甜蜜蜜的。
她倒是心宽,别人为她百般设谋,暗中较劲,她却万事不管,在他怀中睡得这么香。
是不是代表,她潜意识里,其实已经信任了他?
他凝望着她,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如受蛊惑,低下头轻轻碰了碰亲她柔软的唇。她嘟囔了一声,长睫轻颤,樱唇微启,仿佛在抗议,又似在邀请。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更进一步的欲望,抱着她悄悄往现在已经人去楼空的锦荣轩而去。
不一会儿,接到云鸢通知的天冬匆匆赶来,见田诺好好地躺在侧厅的榻上,呼吸均匀,睡得正香,欢喜之极。含泪给白雁归连磕了好几个头。
云鸢在路上,已经将大致经过和她讲了一遍。
天冬一阵后怕:都是她的错,若不是她警惕性不够,被郭禾支开,别人怎么会有对大娘子下手的机会?若不是白大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第71章
田诺醒的时候只觉满室幽香,中人欲醉,奇怪的是,竟没有感觉到多少宿醉后的头痛。
睁开眼,便看到天冬红肿着眼睛守在一边,见她醒来,轻手轻脚地服侍她起身。田诺揉了揉额角,她立刻紧张地问道:“大娘子可还头疼?我叫她们备了醒酒汤。”
田诺摇了摇头:“我不疼。”
天冬松了一口气:“白大人送过来的香料果然有用。”
田诺意外:“白大人?”昨晚的记忆模模糊糊,她只记得自己喝多了,然后被个陌生的丫鬟带走,想要算计她。后来,好像阿兄出现了?他对她那么冷淡,若是清醒状态,她也许会心中微酸,但也就这样接受事实了;偏偏昨夜醉得厉害,她心气难平,委屈之下似乎……恩将仇报,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田诺忍不住捂脸:这种事,只有三岁小儿才会做吧。她怎么能干出这样混账的事?
自己就不该喝酒!后来竟然还放松地睡了过去,也不知昨晚的事是怎么收场的?
是因为当时阿兄在吗,她竟是完全放下心来,朦胧中知道有他在,她一切都不需担心。在两人之前发生过那么多事后,她竟还是信任他的?
她心神恍惚起来,由着天冬服侍她梳洗,等到打理整齐,天冬忽然在她面前直挺挺地跪下,含泪叩首道:“大娘子,昨夜是奴婢失职,没有护好你,还请大娘子责罚。”
田诺回过神来,见她匍匐在地,全身颤抖,心里叹了一口气:天冬被人支走,确实不够谨慎,可最大的错却是在自己,以为回到了家中,失去了该有的警惕心。魏欢说过郭谷郭禾一脉是他们的对头,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内宅的勾心斗角,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活该第一天就被人算计。
她几乎有些后悔和郭家相认了,原本想远离白雁归的目的没有实现,反而让自己陷入不擅长的麻烦中。可想到魏夫人,她终究不忍,不管别人如何,魏夫人总是全心全意对这个女儿的,让她不自觉地想起现世的妈妈。她习惯性地抚上腕上的雨花石珠,若有一天她能回去,妈妈想必也会和魏夫人一样欢喜。
见天冬兀自匍匐在地啜泣着,她轻声道:“天冬姐姐先起来吧,你是阿娘的人,总得阿娘说了算。”
天冬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恭敬地应下,服侍她用过朝食后,便带她去向魏夫人请安。她昨夜酒醉,被临时安置在了锦荣轩的侧室中。除了天冬,她路上收的小丫鬟绣球还有秦妈妈都留下来守着她,生怕再有意外。
秦妈妈服侍她披上外出的斗篷,告诉她道:“夫人原本也要守着大娘子,但发生了这样的事,大人震怒,连夜提审那两人,夫人怕再有人弄鬼,亲自去盯着结果。审完后大人留宿主院,夫人便不方便过来了。”
见她解释得详细,田诺心中一动,含笑对秦妈妈道:“阿娘待我的一片心,我是知道的。”阿娘是怕自己误会她不重视自己吧。
秦妈妈松了一口气:“夫人心中,没有谁比大娘子更重要。大娘子有事,千万不要藏着掖着,和夫人生分了。”
田诺乖乖应下。
外面天光大亮,时已不早,一行人簇拥着她往主院而去。跨进院中,但见主院中喜气洋洋的,丫鬟仆妇见到她纷纷道喜。
她有何喜可道?田诺茫然,看秦妈妈和天冬,也是一副懵然的状态。
恰在这时,外面脚步声响起,魏夫人的另一个大丫鬟含秋扶着穿着全套诰命服的魏夫人走了进来。见到田诺一行人,含秋笑道:“大娘子来了。夫人担心你,刚刚去锦荣轩那边没见到你,猜想你往这边来了,果然如此。”
田诺不好意思地道:“阿娘,抱歉,女儿起晚了。”
魏夫人眉眼含笑地看向她,不以为意:“晚一点起有什么要紧的?”携着她手进了屋,“你来得正好,有一件大好事。”
田诺不解。
含秋叫后面捧着明黄色锦匣的小丫鬟上前,双手取过锦匣,献给田诺,快人快语地道:“刚刚朝廷来了旨意,册封大娘子为永寿县主。这是圣旨。”
田诺愣住:难怪魏夫人会换上诰命的服装,原来刚刚代她接旨了。可这封赏实在来得莫名。县主一般要亲王或郡王之女才得封,郭畅虽然权倾天下,爵位也不过是超一品国公,按理说,他的女儿是没资格封为县主的。
而且,她才回来一天,封赏就来了,也实在太不合常理。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圣旨,好奇地打开来看,里面果然写着封郭氏嫡长女为永寿县主,食邑五百户。不光封了县主,还不是虚衔,而是实封。她不由疑惑地看向魏夫人。
魏夫人美目中带上了一抹嘲讽:“不过是你父亲变相向你赔罪罢了。”她挥退众人,拉着田诺在她身边坐下,欲言又止。
田诺道:“阿娘有话只管直说。”
魏夫人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目含愧疚:“田儿,如果害你之人没能马上受到惩罚,你会不会怨恨阿娘无能?”
田诺一怔,反应过来:“阿娘说的是……郭谷兄妹?”
魏夫人露出笑来:“娘的田儿,果然聪颖。”又告诉她道,“郭禾将罪责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将其他人摘得干干净净,你父亲不愿再追究下去,含糊结了案。那对狗男女打死了事,郭谷教妹不严,罚跪祠堂;郭禾心怀叵测,送去寺庙为郭家祈福。”
可明眼人谁看不出,郭禾一个闺阁女儿家,在田诺回家的短短时间内,怎么能想到这种恶毒法子,又哪里认识的外男,还能顺利将人弄了进来?她充其量只能说帮凶罢了。有这个能力的,只有现在掌郭家中馈的黎氏,以及有了自己班底的郭谷。
黎氏出手不可能这么漏洞百出,但郭谷是郭畅看中的继承人,若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可能轻易动他?
田诺自然也懂这个道理,懂事地道:“阿娘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怎么会怪阿娘?”想了想,又问:“郭谷为什么要对付我?”这么匆忙,这么不留余地。按道理她是女儿家,对郭谷根本产生不了威胁。
魏夫人道:“是为了皇后之位。”
田诺睁大了眼睛。
魏夫人见她雪白的面容上,一对眼睛黑白分明,又圆又大,天真动人,心中越发怜爱。告诉她道:“当今年未弱冠,元后被废,后位久虚,放出风来要重新选后。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自然挡了某些人的路。”
竟然是为了这种理由!田诺觉得郭谷脑子有坑。谁想当什么皇后?
“所以,这个县主之位算是父亲对我的补偿?”
魏夫人嗤了一声:“你那父亲,对你也算有几分歉疚和疼爱。有了封号,别人再要惹你,也得掂量几分。”这个封号,不仅代表了身份的尊贵,也代表了郭畅对这个嫡女的重视。只不过,再疼爱,终究是个女儿,和郭家的继承人相比,总要靠后。郭谷在田诺回家的第一天就敢匆忙动手,说来也不是鲁莽,而是有恃无恐。
田诺垂下眼:“阿娘就没想过再生一个子嗣或是将三弟记到名下?”不管哪一条,都足以动摇郭谷的地位。
魏夫人道:“你父亲五年前在战场上受了伤,这辈子再不可能有孩子了。至于你三弟,”她露出几分哭笑不得,“他出生的时候我还在和你父亲赌气,没有管他。等到前一阵子我知道阿欢找到了你,想到这一茬,打算将他记到我名下,结果你猜怎么着?”
田诺好奇:“怎么着?”
“他生母跑到我院中磕头,哭着求我说她儿子愚笨,不配受我抬举,也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就想当个平凡的小庶子。人家摆明了对郭家继承人的位置不感兴趣,我还能强迫不成?”
田诺也无话可说了,郭粟的生母实在是个明白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拒绝权势富贵的诱惑的。只不过,嫡房无子,魏夫人和她的处境实在堪忧。看来还得另想他法。
既然培养一个郭谷的竞争对手做不到,那么,她目光闪了闪:“阿娘,如果郭谷没有资格继承郭家了,父亲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偏袒他吗?”
魏夫人微愣:“你是说?”
田诺道:“比如失了德行,或是行事乖张,或是做了父亲忌讳的事……”要黑一个人实在有太多的方法,最有效的便是引起上位者的忌讳。
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思路,只不过她等不及了。魏夫人笑着揉了揉田诺的头:“这些由我和你舅舅家操心,田儿就不需管了,安安心心当县主就是。”至于郭谷,魏夫人眼中闪过冷意:她一贯信奉简单粗暴的做法,敢伤她的女儿,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
与此同时,丞相府西路流云院。
郭禾伏在几上,哭得声嘶力竭:“你骗我,你明明说阿爹疼我,就算我全认下来了,也必定不会重罚我的。结果呢?我马上要被送去寺庙,那个小贱人却被封为县主!”
郭禾越想越恨,“凭什么?”她哭得几欲崩溃,“我在阿爹身边尽孝这么些年什么也没得到,她一回来就受封!阿爹还要把她送上皇后之位!”
“别哭了!”黎氏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你便哭死在这里,难道就能叫你阿爹回心转意?”她是个容貌极其艳丽的妇人,只是此刻显得有些憔悴,眼下的青影连厚厚的粉都遮不住,皮肤看上去也有些松弛了,偏偏神色显得格外严厉。
郭禾呜呜哭道:“那你说怎么办?阿娘,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不想去寺庙,我不要去受苦。”
黎氏怒道:“谁让你们俩这么没脑子,这么漏洞百出的计划也敢直接上?你阿爹正在气头上,连你阿兄都被罚了跪祠堂,何况是你?”她看向眼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儿,眼神凌厉,神情没有丝毫软化,“你给我乖乖去寺庙,等你阿爹气头过了再说,若再敢作妖,连累你阿兄,休怪我无情。”
郭禾的哭声小了下去,不服气地道:“难道就看着她当县主,当皇后?”
黎氏沉下脸:“说你蠢,你还真不长脑子。就算她当了皇后又怎样?你阿兄照样当国舅,以后你阿兄掌了郭家,她是死是活,是好是坏,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何必非要这会儿和她争一日长短。”她气得肝疼,女儿蠢也就罢了,偏偏儿子也拎不清,居然瞒着她搞了这么一出!生生把大好局面作成了这样。
“可我呢?”郭禾越听心越寒,泪痕满面地看着她,“对阿兄来说差不多,可对我来说当皇后的机会只有一次。”她知道阿娘一贯看重阿兄,可她也一直很努力,讨好父亲,经营名声,交结朋友,只希望阿娘知道,她哪怕是一个女儿,也是有用的。若她能当上皇后,取得这世间女人最尊荣的地位,岂不也是阿娘和阿兄的骄傲?可没有用,在黎氏心中,永远是郭谷比她重要一百倍。
黎氏冷冷地看着她,目光犀利,如有尖刀刮过:“蠢货,保不住你阿兄,你什么都不是。”她实在是失望透顶,自己精心帮郭禾挑的佳婿,被对方弃如敝履,反而看上了华而不实的皇后之位。看上了也就罢了,有的是办法慢慢谋取,他们偏偏选了最笨的法子。
这个女儿,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把她阿兄带蠢了。送去寺庙清醒清醒也好。
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留下身后郭禾慢慢软倒,绝望地捂住了面孔。
第72章
主院中一派轻松欢快。因着田诺受封,整个主院的下人都得了封赏,人人喜气洋洋。有机灵的,率先跑到廊下磕头,改口唤田诺为“县主”,顿时一片“恭喜县主c多谢县主”的声音响起。
母女俩姿势随意地坐在起居室内,听着外面的热闹,心情愉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小丫鬟送上新煮的桂圆莲子羹和热腾腾的小米糕。田诺闻到香味,喝了一口桂圆莲子羹,忽然听到魏夫人漫不经心地问道:“田儿想当个皇后玩玩吗?”
田诺差点一口呛到,皇后是当来玩的吗?她立刻摇头:开玩笑,作为权臣的女儿,嫁给皇帝,又有几个得好下场的?不是丈夫被废,就是老爹被杀,而无论哪一方倒霉,她总是要跟着陪葬的那个,她是疯了才会想要当这个倒霉催的皇后。
魏夫人脸上现出笑模样:“既然如此,去宫里谢恩我就帮你托病推了。”别人稀罕,她还真不稀罕这个皇后之位。女儿家总得嫁个知冷知热,尊重妻子的夫君。光这一条,小皇帝就不合格。不说别的,就冲着她是郭畅的女儿,小皇帝也不可能和她成为恩爱夫妻。
女儿是个明白的就好,要像某些人一样,被皇后之位的尊荣所迷惑,一心追求荣华富贵,那就有得头痛了。
不过,郭畅大概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反而一心要把皇后之位作为另一个补偿送给田儿。魏夫人冷笑:他怎么不想想,他现在没有篡位之心,可不代表他以后没有,更不代表他百年之后其他人没有。到时田儿既无夫君之爱,又无尊荣护身,该怎么办?
说起来,还得尽早为女儿找个可靠的能托付终身之人,免得一不小心真被郭畅坑去当了皇后。
她心念电转,凑近田诺,压低声音问道:“我还没问你呢,昨夜你和白大人是怎么回事?天冬告诉我,是白大人送你回来的,你抓着人家的手不让走,还看到白大人脖颈上好深一个牙印。”
田诺这下真呛到了,浑身的热血都仿佛冲上了头,咳得面红耳赤,倒把魏夫人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帮她拍背。好不容易止住咳,天冬走了进来,禀告道:“夫人,针线房的掌事娘子到了。”
魏夫人叫掌事娘子来是为田诺做衣服,再加上田诺如今封了县主,朝服也要准备起来,要商量的地方多着。她顾不得再追问田诺,亲自见了掌事娘子,说了几个样子要针线房照着做,又问田诺喜欢的式样。
等到掌事娘子领命退下,先前的话题已被打断。魏夫人也没再提,兴致颇高地领着田诺去看帮她新收拾的住处。
魏夫人舍不得田诺离得太远,命人将和主院相连的东跨院收拾出来给她住,只要一抬步就能走到。
东跨院焕然一新,走进院中便见绿意森森,迎面是两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高高的院墙上爬满盛开的蔷薇,姹紫嫣红,生机勃勃。
田诺一见就喜欢上了地方。到了夏日,在树下避暑喝茶,该是何等惬意。
红漆的回廊连接着两侧厢房,正房门口的廊下放着一个青花瓷的大缸,清澈的水面浮着圆圆的睡莲叶,透过莲叶的间隙,还能看到底部趴着两只灰褐色的大乌龟。
咦,怎么那么像被她留在乌鹊巷宅子的那两只?
魏夫人见她感兴趣,笑道:“魏欢那小子一早送来的,说是贺你归家的礼物。还顺便送了个丫鬟过来,说是你的旧人。”
有人由秦妈妈带着从屋中走出,十二三岁女童模样,塌鼻细眼,又黑又瘦,却是眉眼带笑,神采内蕴。田诺“唉呀”一声,喜出望外:“桂枝!”
从她八岁起桂枝便跟着她,当初要掩藏行迹,没有把桂枝带走,一直是她的遗憾,没想到魏欢竟会把人给她找来。
桂枝给她行了大礼,含泪喊道:“小娘子。”
秦妈妈在边上轻咳一声道:“该喊县主了。”
桂枝笑容灿烂:“还没恭喜县主。”
田诺抿着嘴笑,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忽然想到魏欢不可能有这个城府,如果把人带来了,早就该在她面前嘚瑟了。她想到一个可能,不由走神:难道是他,借着魏欢的名义?
魏夫人已在招呼她进屋看看。
一行人进了屋子。屋里还没完全布置好,三间小小的正房,一间待客,一间做卧室,还有一间做了书房,都是一色的紫檀雕花家具,床榻上挂着银红的纱帐,铺了红红绿绿的锦被,窗上重新糊了霞影纱,博古架上还是空的,没来得及摆设
魏夫人笑着对田诺道:“也不知道你的喜好,让她们先布置着,若有你不喜欢的地方就叫她们换掉。”
田诺也没和她客气,笑道:“让桂枝帮忙吧,我的习惯她都知道。”
魏夫人自然不会拒绝她,目光在桂枝身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
夏妈妈从外面进来,禀告道:“夫人,魏二郎君过来了,东西也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去正好。”
魏夫人携着田诺往外走:“那便现在出发吧。”
这个时候出去?田诺奇怪:“阿娘,我们要去哪里?”
魏夫人笑道:“不是我们,是叫阿欢陪你去给白大人致谢,昨日多亏了他。”
见白雁归?田诺神情顿时僵住。
魏夫人讶然:“田儿不愿去?”虽然失礼,但女儿真不愿去她自然是不愿勉强的。
“没有。”田诺低下头,脸上烧得慌,一码归一码,即使从前有再多的恩怨,昨晚也确实是阿兄救了她,感谢是应有之义。
魏夫人见她粉面飞霞,螓首低垂,脑子拐了个弯,恍然大悟:她的宝贝女儿这是害羞了?
趁后面抱着礼物的秦妈妈和天冬没注意,魏欢凑到她边上,一脸歉意地道:“你白大人从前的事,我告诉姑母了。”
田诺:“”她就不该对魏欢的靠谱程度抱有希望!难怪娘亲一脸暧昧的样子。她大概是误会自己和白雁归的关系了。可其实也算不上误会吧。
她心乱如麻,等到魏欢在一座小院外面停下,兀自没有反应过来。魏欢敲了敲门,很快,云鸢一脸瞌睡地过来开门,见到他们一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田诺:“”她居然不知道,白雁归原来是住在丞相府中的。
院中传来几声咳嗽声,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响起:“我身在病中,不便见客,帮我回了吧。”
云鸢道:“是郭大娘子与魏二郎君。”
白雁归:“请他们进来吧。”
院落不大,他背对着他们,宽袍木屐,手执花剪,正弯腰专心修剪一丛茶花。两个童子跟在他身后,一个执壶,一个捧盘,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直到最后一剪修好,他才直起腰来,将手中花剪交给童子,又从童子捧着的盘中拿起白布巾子擦了擦手,这才回身看向他们。
大概由于没打算见客,他穿着常服,没有戴冠,只用一根式样简单古朴的木簪固定住发髻,玉白的面容上,星眸淡漠,薄唇微抿,虽然清冷如昔,却因打扮随意,少了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肃。
田诺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他的脖颈上,他贴了块膏药在昨日被她咬过之处,修长无瑕的颈上多了黑色的膏药,显得分外刺目。
田诺的脸“腾”的一下又红透了,她昨夜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咬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有事?”他问,目光从她艳若朝霞的面上掠过,看似不动声色。
魏欢是陪客,自觉地将说话的机会让给田诺。
田诺垂下眼不敢看他,裣衽一礼:“昨夜多亏白大人施以援手,救我于危难,郭田略备薄礼,谢白大人之恩。”
“薄礼?”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田诺示意秦妈妈和天冬将礼物奉上。
他看都没看一眼,淡淡吩咐:“云鸢收下。”又问,“县主还有别的事?”
他已经知道她受封的事了?田诺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响起:“县主的心意我已收到。若无他事,恕我不留客了。云鸢送客。”说罢,也不理众人,自己转身往屋内走。
屋外众人全都愣住,都说白雁归行事乖张,不近人情,没想到传言丝毫不错。只有田诺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不高兴了,不再是昨日对她不冷不热c陌生疏离的态度。
魏欢跳了起来:“姓白的,你拽什么拽,表妹好意上门道谢,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咦,表,表妹!”
本来在他身边的田诺忽然跑了出去,赶在白雁归即将进屋之际一把拉住他的袖角,叫道:“阿兄!”
白雁归的脚步顿住。
田诺语速飞快,急匆匆地道:“我知道阿兄救我,不是为了这些,不过是阿娘和我聊表心意罢了,你别误会。”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走。
她抓住他袖角的手越攥越紧,咬了咬唇,毅然决然地开口道:“阿兄,对不起。”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她低着头,声如蚊蚋:“你的脖子上”过去的是非难以分说,可至少这件事是她的错。
他终于回过头来,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看得她没来由地心慌。他的唇角忽然勾了勾,随即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独属于他的温热气息拂过,“轰”一下,如有烈焰席卷,她全身都烧了起来。
他在她耳边说:“你不必抱歉,我很喜欢。”声音清冷,话意暧昧。
因着他的一句话,她做了一整夜的乱梦。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醉意朦胧的那一夜,被他搂在怀中,硬逼着啃了一晚上的脖子,愣是为他原本的伤添了无数同伴。
然后他倒打一耙,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如羽毛轻点:“盖了章,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始乱终弃!”
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偏偏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任他微凉的唇落到她唇角,一下一下,如细雨飞花,缠绵温柔
田诺呻/吟一声,从睡梦中惊醒。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兀自扑通通乱跳: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居然又双叒叕做和阿兄在一起的梦?她是不是完蛋了?
她大概,再没办法将他看作兄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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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天已蒙蒙亮,纱帐外灯火朦胧。天冬听到她坐起的动静,迷迷糊糊地起身问道:“县主,可是要喝水?”
田诺双颊有如火烧,不好意思说自己做了奇怪荡漾的梦,轻轻“嗯”了一声。
天冬抬手摸了摸几上的茶壶:“已经冷了,我去小厨房重新倒点热水。”随即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传来,天冬提着茶壶开门走了出去。
屋中恢复了安静,她乱跳的心渐渐平静,困意袭来,正要朦胧睡去。蓦地,隔壁响起了说话声。一开始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忽然一道含怒的声音高了起来:“皇后是尔等不想当就不当的吗?”
这声音,她的便宜爹郭畅?田诺一瞬间清醒过来。
东跨院还没完全收拾好,她临时住在正院的东次间,和魏夫人的内室仅一墙之隔。昨晚郭畅又宿在魏夫人这里,这会儿差不多是上朝的时候了。应该是魏夫人向他提及自己不想当皇后的事,他才会有此反应。
魏夫人似乎说了句什么,郭畅怒道:“妇人之见!你什么时候有黎氏三分明白晓事便好。”
很快,砰一声,砸门的声音响起,外面动静大了起来,郭畅又急又重的脚步声向外而去。田诺心里一咯噔,迅速披衣而起,冲到窗口,恰见到郭畅带着侍从,含怒离去的背影。
她担忧魏夫人,想也不想,跑到隔壁屋子,直接掀帘进了内室。
魏夫人神情冰冷,立在窗口向外而望,眼眶隐约带着红意。见到田诺冲进来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田诺忽地扑进她怀中,搂住她道:“阿娘,别难过,你有我呢。”
魏夫人刚刚忍住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唇边的笑容却止也止不住,回搂住田诺道:“嗯,阿娘有你。”抱了一会儿,忽觉怀中的女儿单薄得可怜,上下一打量她,皱起眉来,“穿这么点就敢跑出来,天冬当的什么心?”
田诺仰着脸对她讨好地笑:“阿娘你别怪她,我让她去帮我打水,趁机跑了过来。”
魏夫人被她笑得没了脾气,伸指点了点她额头:“真是个不省心的。”亲自取了自己的斗篷帮田诺裹上,要送她回房。
田诺赖在她怀里不肯走。魏夫人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摸了摸她的鬓发,温言道:“你别担心我,九年前,我就对他死心了,他再也伤不到我。何况如今阿娘有你,什么都不能打倒我。”想到郭畅刚刚的话,魏夫人的目中闪过寒意:既然他不仁,那就休怪她不义。她的女儿,合当千娇万宠,可不是用来给郭家的荣华富贵铺路的。
曾经,他是她的天,是她年少时全部的爱恋和寄托。初嫁他时,他偶尔会嫌弃她太过任性蛮横,不如黎氏懂事周到,那时的她总是很伤心,因此闹得更凶。可自从经历过长子夭折,女儿失踪,他的态度早叫她的心全冷了。如今,女儿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对她来说,世上没有谁会比女儿更重要。
“阿娘”田诺埋在她怀中,心疼得厉害。曾经该有多伤心,才能叫一个人彻底死心。
见女儿贴心,魏夫人心里柔软之极,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现在还早,田儿再去睡个回笼觉吧。别怕,你不愿嫁的人,阿娘定不会让你嫁过去。”
可她这样直接和郭畅对上,对她,对魏家都不会有好处。
田诺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对自己好的人遭殃。她想了想,问魏夫人道:“阿娘,和父亲硬碰硬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能不能找个父亲信任的人劝说他?或者想想别的法子?”
“他信任的人?”魏夫人沉吟,看了她一眼,有些犹豫。
田诺心头一跳。
果然,魏夫人道:“这些年,他最信任的应该就是白大人了。只是,白大人跟随你父亲时,我已闭门不出,和他并没有交情。”
田诺:“”所以,是要她自己出面和阿兄讨论自己的婚事吗?
魏夫人看出她的纠结,怎舍得女儿为难,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这些事田儿就不需操心了,阿娘自有主意。”亲自送了田诺回房,看着她重新在榻上躺好,又帮她掖了掖被子,这才离开。
田诺躺在榻上发呆。魏夫人待她如珠似宝,不舍得自己受丝毫委屈。可她膝下无子,在郭家本就处境堪忧,自己又怎忍心她因自己的事得罪郭畅,越发艰难?
不就是豁出脸面,去求一求阿兄吗?比起魏夫人为自己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打定主意,她心中稍定,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不可避免地起迟了。魏夫人心疼她,命人将一直热在灶头的朝食都送到她房中,让她用完再去正房请安。
等到一切完毕,时间已不早。天冬昨日值了夜,田诺让她先歇着,叫桂枝跟着她去正房,桂枝却不见了踪影。问绣球,绣球道:“刚刚有人来找桂枝姐姐,桂枝姐姐说有事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桂枝刚来郭家,能有什么事?田诺奇怪。不过桂枝名义上是她的侍女,其实并没有签身契,田诺待她也一向宽松,见她不在也就算了,让绣球陪着往正房去。两人刚刚跨进房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魏夫人恼怒的声音:“她爱跪便跪着,我看她能跪多久!”
田诺心中讶异,笑盈盈地走进去道:“哪个不长眼的又惹我家阿娘生气了?”
魏夫人看到她,再大的气也没了,告诉她道:“黎氏天没亮就跪到了正院门口。”
侧夫人黎氏,郭谷郭禾的生母?她整这一出是想做什么?田诺疑惑。
魏夫人道:“管她做什么。我今日要去你舅父家一趟,田儿陪我一起?”
田诺自然没有意见。一行人往外而去,果然看到院门口跪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美艳妇人。
那妇人三十余岁的年纪,神情谦卑,素服披发,簪环都卸了,一副请罪的姿态。唯有一双眼睛,光芒闪闪,没有丝毫软弱之态。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了她,却一个个低头噤声,只做不见。
田诺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秦妈妈悄悄道:“那便是黎氏。”
见到被众人簇拥着的魏夫人,黎氏叩首朗声道:“夫人,妾身教女无方,叫二娘子得罪了县主,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特来向夫人和县主请罪。”
田诺心中一凛:这黎氏当真是个厉害人物。前夜之事发生后,本是他们一房理亏,可她这会儿摆出了最谦卑的请罪姿态,等于是反将了魏夫人一军。魏夫人若原谅她,说明前夜之事并不严重;若不原谅她,便显得心胸狭窄,苛待妾室。
这一招,不说别的,光同情票就能赢得一大把,也成功地把自己从两个儿女做的蠢事中摘了出来。而郭畅不管先前有多生气,也会因为她的这个姿态高看她一眼。毕竟,这件事她从头到尾全未参加,却愿意为了子女的过失站出来承担责任。
黎氏能压下魏夫人,坐到如今主持丞相府中馈的位置,还让自己资质一般的儿子成为郭畅唯一的继承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田诺不由担心起来:魏夫人会如何应对这个女人?似乎怎么做都是错。
魏夫人却根本看都不看黎氏一眼,携着田诺的手径直从黎氏身边经过,在仆妇的服侍下上了车。
黎氏毫无愠色,眼眶泛红,姿态越发卑微:“请夫人降罪。”
魏夫人冷笑,理也不理她,吩咐道:“出发。”
田诺心里隐隐不安:魏夫人这种简单粗暴的无视,解气是解气,却对扭转眼前的局面毫无用处。以黎氏的心计和她对魏夫人的了解,显然早就料到魏夫人的反应,可她还是要来自取其辱,绝对是不怀好意。
若自己是魏夫人,自然会忍一时之气,亲自去扶黎氏起身,你好我好大家好,把众人的偏向之心扭转到自己这边,之后徐徐再图。
可魏夫人不是她,如果她真敢这么做,只怕以魏夫人的刚硬脾气,第一个要气得吐血。
可恨自己初到郭家,对这里的情况和家中人的脾气性情了解还不多,一时竟想不出别的妥当的法子解决眼前的困境。黎氏跪得越久,对她和阿娘就越不利,只怕到最后,有理都成了没理了。
正当头痛,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黑影扑了过来,拉着匍匐在地的黎氏道:“阿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竟是被罚跪祠堂的郭谷!
黎氏看清是他,脸色大变:“你怎么来了这里?”
郭谷愤然道:“我不来,难道就任由阿娘被人折辱吗?”用力拉黎氏道,“阿娘,起来,夫人素来骄狂,你就算在这里跪死了她也不会有恻隐之心,何必在此受辱?”
马车中,魏氏面沉如水,田诺却差点笑出来:妙啊,她怎么没想到,阿娘不会理黎氏,她顾忌阿娘,没法拉黎氏,可郭谷从黎氏肚子里爬出来的,知道这事,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黎氏跪在这里?
更妙的是,郭谷这一拉,把黎氏先前的惺惺作态全破坏了。而本来应该在跪祠堂的郭谷却出现在这里,也是违了郭畅的命令。
到底是谁这么机灵,想到去通知郭谷的?
田诺高兴,黎氏却差点没被郭谷气昏:他这一来,自己先前就全白跪了。厉声责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郭谷还没反应过来,答道:“是郭田身边的丫头。”
黎氏简直想吐血:她这个儿子是不是傻的,郭田身边人的话也能听?他不想想,对方能对他们怀好意吗?
郭谷道:“阿娘,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可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为我受委屈。”他不是猜不到黎氏的用意,却不愿意黎氏用这样的方式,实在太过委屈了。
黎氏心知今日之事再无回天之力,心里懊恼之极:都怪自己,这些年把一双儿女护得太好,把他们一个个养得心高气傲,在家又无对手,完全忘了当年魏夫人膝下儿女双全,盛宠无双时,他们身为庶出子女,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从来不敢小看魏氏,即使如今对方已无嫡子可傍身。
田诺的目光却落到郭谷身后,桂枝眉目含笑,缓缓走近。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桂枝去通知的郭谷,而吩咐桂枝的人——
是阿兄!
他知道她和阿娘遇到了麻烦,不用她们说一声,便默默帮她们将麻烦解决了。他一直是这样,从不会有言语标榜自己,而是默默地付出。
仿佛有一股热流涌过,胸腔中,心跳越来越快。一股冲动蓦地升起,她“脱口而出:“阿娘,我今天先不陪你去舅父家了。”
魏夫人惊讶:“怎么了?”
田诺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可话已说出,再退缩就不好了,垂着头,赧然而道:“我刚刚想起来,昨天答应了阿兄,要帮他整理古籍。”
魏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田诺一眼,见女儿粉面流霞,双眸似水,会意一笑。她体贴地没有多问,也不理还在她院门口拉拉扯扯的黎氏母子,吩咐车夫先将田诺送到白雁归住的客院,叫桂枝和秦妈妈两个陪着她。
秦妈妈一头雾水:昨天没听到县主和白大人约定啊。哦,白大人最后和县主说了句悄悄话,难道就是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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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客院外绿树成荫,几枝桃花开得正好。
田诺敲了敲门,依旧是云鸢来开门,看到她一愣,还未来得及说话,田诺抢先开口道:“我和阿兄昨日约好的,他现在应该在家吧?”
云鸢一脸懵然地将她放了进去。
白雁归正在煮茶,红泥小火炉上铜质的茶壶咕嘟嘟地冒着泡,空气中飘散着茶香与花香。见她匆匆进来,他提起壶粱,往面前的两个白瓷茶盏中各倒了半杯茶,随即倒掉,重新将茶汤添到八分满,这才将其中一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田诺呆滞:“你早知道我要来?”
他神情淡淡:“不是昨日就约好的吗?”
田诺:“”秦妈妈还跟在后面,她当然没法否认,硬着头皮问,“白大人要整理的古籍在哪里?”
他不动声色,配合异常:“喝完茶让锄药带你去。”锄药便是昨日侍奉他的其中一个小童。
田诺乱跳的心稍定,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跪坐好,抿了一口茶,眼睛一亮:“茉莉花茶?为我准备的?”
他淡然道:“闲来无事,正好在试这个方子,你来得巧。”
田诺忍不住看向他。他低垂着眼睑,神情平静,没有看她一眼。她却注意到他不自觉微动的指尖,原本紧张的心情忽然放松下来。
时人煮茶,用的是茶饼,碾成粉末,里面要放上葱c姜c盐等佐料。那味道她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因此一直会做甜甜的花茶。他不是很爱喝,还曾取笑过她娇气十足,如今,却自己在煮这个被他鄙夷的娇气十足的花茶,鬼才信他是为了试方子呢。
田诺心情大好,也不拆穿他,笑眯眯地道:“是吗?那我的运气当真不错。”
不得不说,白雁归的手艺真不错,他炮制的花茶,花香茶香融合无间,淡淡的苦涩中带着清冽回甘,实可称得上上品。
田诺很给面子地一连喝了三杯,还是秦妈妈忍不住了:“县主,我们在此不宜久留。”时下民风还算开放,青年男女只要不是单独相处,见个面,喝个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田诺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身份贵重,呆在外男的住处时间太长,委实不大合适。
白雁归便唤锄药过来。锄药恭敬地道:“县主请跟我来。”引着田诺去了东厢藏书的屋子。秦妈妈也要跟进去,锄药拦道:“妈妈留步,大人的藏书室乃机密重地,平时连我们这些人都不许随意进去。妈妈和这位姐姐不如跟我去茶房喝茶等着吧。”
秦妈妈被他一唬,惊讶白雁归对田诺的信任,自己却不敢进了。想想白大人还在厅堂,藏书室里没有旁人,田诺一个人倒也无碍,放下心来,果然跟着锄药去了茶房喝茶。
田诺掩上门,好奇地打量白雁归的“藏书室”。
这里自然不是什么藏书室,而是白雁归的书房。里面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靠墙放了好几个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着无数竹简,排列得出奇整齐;窗下则是一个大大的案几,笔墨砚台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几下铺着坐席,叠放了几个竹编的蒲团,看着倒是清雅。
身后有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传来,她回头,见白雁归从另一侧门掀帘而入,清冷如谪仙的面容上,一对黑如暗夜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
说也奇怪,从前他这样看着她,她会不适,偶尔也会害怕,却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心跳如鼓。
“阿兄”她低低而唤,声音如她的身子一般微微战栗着。原来心境不一样了,即使看到曾经熟悉的人也会有新的奇妙的感觉。
他停下脚步,移开目光,声音平静:“县主有事只管说,这声‘阿兄’下官当不起。”
这是还在生气呢?小心眼的家伙!田诺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决定不和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计较,柔声而道:“今天的事,谢谢阿兄了。”
“谢我?”他似乎嗤了一声,“县主今天难道又备了谢礼?”
她对他语中刻意的尖锐与疏远不以为意,笑得柔软而甜蜜:“谢礼自然是有的。”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却在看到她灿烂的笑颜时心头重重一跳,一时心旌动荡,几乎难以自持。
“什么谢礼?”他心神恍惚了一瞬,有些失神地追问。
她眉眼弯弯,刚刚隐约生起的冲动越发强烈,只觉一颗心怦怦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腔:“你闭上眼。”
他心里一叹,终究没法拒绝她,依言闭上眼。只觉她的气息慢慢接近,忽然脸颊上有一柔软之物轻轻一碰,随即退开。
这是?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往面上涌去,整个人都呆住了。睁开眼,恰看到她背着手,放下踮起的脚尖向后退去,吹弹得破的脸颊上红云密布,娇艳如三月的桃花。
“诺诺?”动作快于意识,他一把抓住她,再维持不住外表的冷淡,“你”
终于不叫她县主了?她粉面如醉,调皮地眨了眨眼:“阿兄是对我刚刚的谢礼不满意?”
他的目光落到她嫣红的樱唇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动了动,只觉如在梦中,声音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面若红霞,眼睛却在闪闪发光:“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还把你视作兄长。”
“胡闹!”他骤然恼怒起来,厉声而斥。她也实在太大胆了。这也是可以试的?幸好是他,若是别人呢?
她却丝毫不惧,悠悠而道:“阿兄,你的脸红了。”从来苍白的面色有了血色,连浅淡的唇都鲜艳起来,为他清冷的容颜凭添了无数艳色,越发惹人垂涎。
白雁归:“”满腔喷薄的情绪被她轻巧堵住。
她却忽然又跨前一步,与他近得几无间隙,纤白柔软的小手抬起,轻轻抚上他脖颈上的伤口,呢喃而道:“你就不问我刚刚试下来的结果吗?”
颈间细腻的触感叫他浑身都僵硬起来,拧眉不语。
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阿兄,刚刚那样,我很喜欢,就像你说喜欢这个伤一样。”
少女甜蜜的声音如细细的羽毛挠过心尖,白雁归浑身都仿佛有电流蹿过,连指尖都酥麻起来。他与她曾有过比这更近的距离,更亲密的接触,可没有一次比得上她这轻轻的一抚,柔柔的几句,令他全无招架之力,如入云端。
他从不知,本已觉得无望的感情一朝得到回应,竟是如此甜美畅快,令他骤生此生圆满之感。他的诺诺,真是全天下最可人的小姑娘。
她眉眼盈盈,枕上他肩:“幸好,你不是真是我的阿兄。”
他再无力抗拒,手臂伸出,如奉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
秦妈妈和桂枝坐在茶房中,边喝茶边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主要是秦妈妈在大骂黎氏,桂枝时不时地捧一句场。秦妈妈谈兴大发,将昔日之事透露了七七八八。
黎氏原是自幼侍奉郭畅笔墨的贴身侍女,貌美伶俐,向来受到郭畅与郭畅的母亲郭太夫人喜爱。魏夫人进门后,容貌明丽,性情张扬,与郭畅少年夫妻,初时还是如漆似胶,可时间一长,两人都是脾气强硬之人,不免有了矛盾。黎氏便时时在中间劝解,得了郭畅看重。
等到魏夫人怀上长子,当时还健在的郭太夫人作主,为郭畅纳了黎氏和另一个婢女卢氏为妾。魏夫人虽然伤心,但想到这种事总是难免,黎氏侍奉她又极其谦卑谨慎,也就慢慢接受了事实。
到魏夫人怀上郭田时,因联姻需要,郭畅又从外抬回了齐地首富的女儿简氏为贵妾。此后,随着郭畅职位越升越高,因着各种联姻需要,内院的女人越来越多,黎氏在里面便越发不招眼了。
黎氏为人谨小慎微,行事低调,即使相继生下了郭畅的庶次子与庶次女,竟然也没人注意到她,在内院的倾轧中始终安然无恙。
直到嫡长子郭山夭折。
内院的平静被打破,各院有子无子的美人各有盘算。魏夫人心伤幼子早亡,离开郭府,暂居别院。后院无人辖制,几场大戏下来,混乱不堪,乌烟瘴气。黎氏安安静静地守着一儿一女,奇迹般地再次安然无恙。
这一次,连魏夫人都不敢小看她了,令她暂时代管郭府内院,她却坚持不受。
一年后,魏夫人带着女儿返回郭府,路上遇流寇袭击,千钧一发之际,将小郭田交给乳母侍卫杀出重围,自己留下吸引匪徒注意。结果小郭田意外失踪,魏夫人追查真相,无意中发现其中有人为插手的影子。再要追查,郭畅却出面喊了停,并将当时魏夫人抓到的人证尽数处死,不许她再往深处追究。
一场大闹后,魏夫人到底敌不过郭畅,伤心绝望之下,封闭主院,不见郭畅。等到九年后再出来,郭府的中馈已经完全交到了当初不显山不露水的黎氏手中,黎氏的一双儿女,也成了郭府最尊贵的小主人。
这些事,当初经历时不觉得什么,回头再看,却是不寒而栗。
桂枝惊讶:“当初害县主失踪的就是黎氏吗?”
秦妈妈咬牙切齿:“证据已经全被毁去,我们无法肯定。可这些年来,真正得益的只有黎氏和她的一双儿女。”
暖暖的斜阳从半开的窗户照入,春风拂面,温暖宜人。
田诺懒洋洋地趴伏在窗台上,一手支颐,表情惬意:“阿兄这里布置得可真舒服。”
白雁归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几后,正一丝不苟地磨墨。闻言,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道:“你若喜欢,可以常常来此。”
她回头看他,见他身姿笔直,神态专注,眼珠转了转:“这可不行,你已经不是我阿兄了。就算阿娘惯着我,也不能放我常常来你这里。”
他没有说话。
她干脆撑住几面,俯下身来,不满地道:“你就没有话要说吗?”
少女淡淡的馨香袭来,他心浮气躁,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说什么?”
田诺差点想踹人。这混蛋,她都主动表白了心意,难道其它也要她主动提吗?她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不高兴地道:“没话说就算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气呼呼地直起身,往外而去,心中默默数着一c二c二点一c二点二再忍不住,猛地回过身来,怒道,“白c雁c归!”
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她一回身,恰如投怀送抱。
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怜惜地在她柔嫩的脸颊上亲了亲,从来清冷的声音有些沙哑:“诺诺勿恼,待过几日吉日,我会向丞相大人正式提亲。”
谁,谁恼了?说的她好像恨嫁一样。她才不想这么早嫁人,只是要他一个态度罢了。她又瞪了他一眼,忽地想起一事,皱起眉来,“可父亲一心要将我嫁给陛下。”
阿娘说,父亲最信任他,可以让他去劝说父亲。可那是他作为局外人之时。如今他自己要娶她,会不会惹得父亲不悦,反而害了他?
白雁归伸手,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低声哄她:“别担心,我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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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两人正当柔情蜜意,外面忽然传来云鸢的清咳声:“大人,丞相大人急召。”
白雁归松开她:“我去去就来。”
田诺拉住他袖角,咬了咬唇:“你不是病着在休假吗?父亲也太不体恤人了。”
白雁归动作顿住,目光微柔:“舍不得我?”
她的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低头不看他,抵死不认:“才没有。”
下巴上忽然多了一只手,稍稍发力,将她的脸蛋儿轻轻抬起。她的目光无处躲闪,不由自主直直撞入他含笑的黑眸,顿时恍惚起来。他很少笑,原本便俊逸无双的面容在这淡淡笑意的柔和下,容色越发逼人,竟仿佛要将她的身心全部蛊惑。
“诺诺。”他唤。
“嗯。”她梦呓般应下,心如鹿撞,耳边血液轰鸣如雷,眼睁睁地看着他俊美的面容越来越近。
她知道她该说不,可她初尝两情相悦的滋味,心中欢喜无限,此情此景,竟全然没有拒绝他的念头。
下一刻,她的眼被他遮住,随即柔软的唇被他轻轻含住,极有耐心地轻舔慢吮,反复研磨。直到她受不住,微微开启了齿关。他灵活的舌立时钻入,缠绕上她的舌尖。
这也太孟浪了!
她仿佛被烫了下,整根心弦都仿佛被拨动,嗡嗡颤动起来。脑中清明闪过,她慌张得想要后退。他刚得了滋味,岂容她逃开?掐住她下颌的手顺势绕到她颈后,紧紧扣住她,唇舌的动作越发缠绵。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却是他第一次如此温柔地吻她。一阵阵热浪涌过全身,她恍惚间升起被人捧在掌心,珍重对待之感,再没有从前的厌恶恐惧,只有无尽的欢喜。
等他放开她,她大口喘着气,浑身都失了力气。两条腿软绵绵的,若不是他揽住她腰身,大概早就滑到地上了。
他的气息也乱了,索性将她抱起,放到坐席上,从来清冷的声音喑哑得惊人:“诺诺既喜欢这里,便多待一会儿,我先去见你父亲。”
“父亲究竟有什么事?”非要把正在休养的他也召去。
“大概是出征楚郡之事。”
她一惊,睁大眼睛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因方才的缠绵水汪汪的,可怜又可爱。
“别担心,”他伸手揉了揉她微乱的发丝,闭了闭眼再睁开,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楚郡父子相残,元气大伤,早不复昔日的强盛,丞相大人此次征伐必然顺利。”上一世,他坑韩遂没有这么狠,但韩遂兄弟相争,韩守信昏庸贪色,也一样导致楚郡内耗严重。郭畅大军出征,三个月平定楚郡,威望再次大增,回来便晋封为齐王。
田诺愣了愣,有些惭愧。她还真的忘了担心她的便宜爹,她担心的是:“你也要去吗?”每次征战他都跟在郭畅身边,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原来她是在担心他。白雁归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黑眸中笑意荡漾:“放心,我还病着呢。”他怎么能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狼窝中?
晚风吹动帘帐,错银铜雀灯中,灯花发出啪的一声。
夏妈妈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魏太夫人身体不适,太医问诊之后,建议前往玉泉山行宫休养。夫人今日便陪同太夫人动了身。”玉泉山行宫是皇家的温泉行宫,一般人是没资格去的,也就是郭畅位高权重,有这个面子。若没有魏夫人陪同,魏家人连门都进不了。
田诺便问:“太夫人可还好?”
夏妈妈道:“县主放心,太夫人只需妥善调养,并无大碍。”又道,“太夫人甚是想念县主,夫人命老奴回来接县主,明日一道前去玉泉山行宫。”
田诺犹豫,她本想明日再去见白雁归一次,问问他对两人的将来究竟怎么打算的。可今日已经为了见他没有去魏家,明日再不去,实在说不过去。
第二天,田诺去思贤堂向郭畅辞行。
和她上回来时不一样,思贤堂四周的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堂下候了不少文武官员,一个个神情慎重,面容严肃,不时看到有人被召进正堂,又有人步履匆匆走出。
郭畅百忙中抽空在上次她去过的偏厅见了她,听说她要去玉泉山行宫,直接否决:“不必去了,圣旨马上就到,你留在家里就是。”
圣旨,什么圣旨?田诺一头雾水。
郭畅看着她神情微柔:“田儿休受你阿娘影响,她那些全是妇人之见。你只需知道,父亲都是为你好,总不会害你的。”
这话来得古怪。田诺越发糊涂,心中隐隐冒出不安。
巳时一刻,宫里果然来了人宣旨。
田诺从来没有接过圣旨,上一回封她为县主时,她还在睡梦中,郭家骄横,竟没有叫醒她,直接由郭夫人帮她接了旨。可这一次,前来传旨的内监之名要郭家长女接旨。
好在秦妈妈夏妈妈都是经验丰富的,有条不紊地摆香案,焚香炉,服侍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内监独有的尖细嗓音响起:“兹有齐国公之女郭氏,毓自名门,柔嘉婉顺,端良著徳,应正母仪于天下,册为中宫皇后”
后面的田诺已听不清,只觉两耳嗡嗡,浑身冰凉:郭畅的动作竟如此之快,昨日刚与魏夫人争执,大怒而去,今日便请了旨,叫她们再无反对的余地。那她怎么办,阿兄怎么办?
恍惚中,似乎有一道担忧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循着直觉看去,就见郭畅身后,那人一身雪白鹤氅,剑眉微蹙,遥遥看向她。见她看过来,他嘴唇张合,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他说:“诺诺,信我!”
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心头,将不安c愤懑c惶恐c怨恼全部拂去。田诺眼眶微热:这世间的艰难不顺,有一人愿与她一起承担,她不是孤单一人。可父亲一手遮天,强势固执,他要和她一起,势必要违逆父亲的心意,她怎忍心他因她受累?
心潮澎湃起伏,难以自抑,她匆忙低下头去,掩住了自己全部的情绪。
领旨c谢恩,打赏机械地完成剩下的流程。回到主院,各房的贺礼已纷涌而至,下人们恭喜之声响成一片。作为未来的皇后,她将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只有如秦妈妈c夏妈妈等魏夫人的心腹知道魏夫人的心意与担忧,殊无喜色。
可旨意一下,事情已成定局,便是魏夫人也无力回天。
田诺却是意外地镇静,该打赏打赏,该道谢道谢,应付完几波贺客后,不耐烦起来,索性闭门谢客。
玉泉山行宫自然是去不成了。被立为皇后,很快宫里会派人来教导入宫礼仪及其它事宜,一切的准备工作也得做起来。此外,还得尽早通知魏夫人。
田诺任众人忙碌,自己跑到东跨院看着青花瓷缸中的两只乌龟发呆。也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回头看向一直担心得跟在她身后的秦妈妈,问道:“阿娘库中可有止咳良药?”
秦妈妈紧张:“县主着凉了?”
田诺摇了摇头:“不是我。”
秦妈妈疑惑:“那是哪位要用?”
田诺垂眸道:“我看白大人咳嗽久久不好”
秦妈妈没有多想,恍然大悟:“原来是要送药给白大人。”自从白雁归那夜救了田诺,她就对他好感倍增,想了想,“我记得库里还有宫里赐的枇杷露,止咳效果不俗。”
田诺道:“那便劳烦妈妈找一找。”
等秦妈妈找来了,田诺拿着药往外走。秦妈妈大惊,忙拦道:“县主这是做什么?”
田诺一脸无辜:“给白大人送药。”
秦妈妈差点想昏过去:“我的小祖宗,今时不同以往,你怎好再随意去找外男?”皇室虽然式微,威严犹自不容冒犯。田诺现在是准皇后,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怎好行差踏错?
田诺想了想,回了房,不一会儿换了一件樱草色比甲,梳两个丫髻走了出来,竟和正院的丫鬟们一般打扮。
秦妈妈更觉惊悚:“县主,你”
田诺的笑容浅得几乎看不清:“小丫鬟奉命给白大人送药,这总可以吧?”
秦妈妈:“”心头一颤,在这样的笑容下,自己竟不敢对她说声“不”。只得忧心忡忡地让了步,“总不能您一个人去。”
田诺道:“我让桂枝跟着。”
白雁归还没回来。锄药过来开门,看到是她,吃惊地长大了嘴。封后之事沸沸扬扬,已经传遍了整个丞相府,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准皇后竟会乔装打扮,到这里来。
田诺不管他,自己走了进去。锄药忙将她送到上次她呆过的书房。
书房还是上次的模样,一尘不染,明亮舒适。田诺望着四周熟悉的场景,想到昨日在此两人第一次心意互通,耳鬓厮磨,蓦地悲从中来。
他叫她不必担心,说他自有主张,可不过短短一天,她便成了他人的未婚妻。她的父亲,口口声声说着为她好,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
唯一的嫡女,说得好听,不过是更好的联姻工具罢了。
一室静寂,四顾无人,她跪坐在蒲团上,再忍不住,趴伏在案几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随即,她整个身子都腾空起来,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傻丫头,”他清浅的呼吸拂过她耳边,似乎在轻叹,又似在恼怒,“哭什么,就这么信不过阿兄吗?”
她泪眼婆娑地抬头,迎面便被一方帕子罩住。他擦拭的动作有些重,等他的手放下,她整张脸儿都被擦得红红的,衬着泪汪汪的水眸,显得可怜之极。
他便是有再大的气恼,看到她这副模样也发不出来了。郭畅的突然出手连他都觉得意外,他的诺诺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遇到这种事怎能不慌了手脚?质疑他也无可厚非。
她有些不好意思,扭头不看他,吸了吸鼻子,委屈地道:“你还能跟皇帝抢人不成?”
他神情淡淡:“有何不可?”
田诺哑然,半晌才道:“你父亲那里”一时心绪纷乱,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纠结的模样叫他心都跟着揉成了一团,忍不住将怀中的她又抱紧了些,附在她耳边道:“我有一计”
第76章
两天后,郭畅出征楚郡,带走了相府麾下大多数得力手下,相府诸事交由郭谷代管,白雁归因病没有跟随,被留下来辅佐郭谷。
立后一事尘埃落定,三书六礼、繁冗程序没有因为郭畅的离开停下,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到魏夫人接到消息,已无回天之力。
她心忧女儿,匆匆赶回郭家。田诺却笑着安慰她,皇后身份贵重,母仪天下,人人求之不得,没什么不好的。
她心中狐疑,田诺神情却毫无破绽。她也是性情果决之人,事已至此,见女儿并没有不高兴的模样,将担心藏到了心底深处,开始一心一意为女儿做进宫后的准备。黎氏对田诺进宫为后也是乐见其成,弹压住心中不满的郭谷,一时倒是相安无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天气转暖,已到端午佳节。
一大早,宫里就赐下粽子、雄黄酒、五色丝绦诸般应节之物。
正院的小厨房早就包了各色粽子,和鸭蛋一锅煮了。魏夫人吩咐,叫人拿大红填漆的食盒装了,往各个院子送去。白雁归的宅子也送了一份。自从郭畅出征,白雁归也不再寓居郭府,而是回了自己离此不远的宅子中。
田诺已经搬进了东跨院,这会儿,正坐在院中的枇杷树下跟桂枝学编五色丝绦。枇杷已经结果,一树黄澄澄的果子压弯了枝头,煞是喜人。树荫下,田诺有些魂不守舍,手里正在编着的五色丝绦一连错了几回,索性丢到一边怔怔出神。
过了端午,她就要嫁入宫中了。
赶制的皇后翟衣已基本完成,只剩最后的细节调整,六礼也只剩最后一道“亲迎”,她等待的那个契机却迟迟未至。
魏夫人见她闷闷不乐,想到她最近一直被拘在家跟着宫里来的嬷嬷学规矩,心疼不已,提议道:“要不我让阿欢带你去骑马?”嫁入宫中,就再不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光。当然,按道理说,准皇后也不该去做这样的事,也就是郭家女,才敢如此嚣张。
田诺知道魏夫人的心意,不忍她担心,露出了丝笑模样,答道:“好。”她又不是真要嫁入皇家,有没有给宫里留个好印象,她根本不在乎。
果然,第二天魏欢就过来接了她和郭豆一起去了魏家在西山的别院。魏夫人虽然行事随性,到底也知道田诺这会儿和魏欢两人孤男寡女的,单独出去并不妥当,叫了郭豆相陪。
别院后有一片稀疏的山林正适合跑马。魏欢还担心郭家两姐妹不善骑马,哪知田诺的马术是在那几年的游历中练出来的,实际经验比魏欢这个公子哥儿还丰富;郭豆出身郭家,在齐地的时候就经常跟着兄姐出去跑马,骑术也不弱,三人跑了两次,魏欢一时轻敌,居然连输了两次。
魏欢不服气,指着前面道:“我们再跑一次,跑远些,到前面的山坳里,谁先到谁赢。”
田诺的头发都乱了,却也不想扫他的兴,含笑应下。郭豆自从年岁渐长,被生母简氏拘在家里,少有机会出门,此时更是兴致勃勃。
三人再次驱马驰出。魏欢伏低身子,一夹马肚,马儿如离弦之箭飞出,一路风驰电掣,等到了事先说好的山坳,田诺和郭豆的影子都不见了。他大为得意,哪知再等了一刻钟,两位娇客还是没有来。他不由着急起来,回头去找。
转出山坳,便见郭豆眼泪汪汪地坐在地上,一身狼狈。桂枝正蹲在她身边,似乎在帮她查看伤势。
魏欢吃了一惊,顾不得去想桂枝为什么会在这里,问道:“三娘子这是怎么了?”
桂枝道:“三娘子转弯太急,没留意一根树枝弹进马的眼睛中,马儿受了惊,把她掀下来了。还好她运气好,摔在烂泥地里。”
烂泥地有缓冲,不至于受重伤,但身上的衣物难免都脏污得不成样了。
魏欢问:“可有受伤?”
郭豆似乎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她原就是纤弱袅娜的长相,年纪又小,这一哭,顿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魏家的姑娘都是彪悍爽利的性子,便是表妹田诺看上去柔软些,惹着她后,行事其实也极彪悍。魏欢从未和这样仿佛水做的柔弱小姑娘接触过,不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拉她的胳膊:“我看看能不能动。”
郭豆慌忙闪避:“我没事。只是有点疼。”
见她行动自如,魏欢他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不过,有什么好哭的?魏欢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子的眼泪,头痛地抓了抓头道:“我去叫你的丫鬟过来,先送你回别院休息吧。”这个样子,自然不好再骑马了。
丫鬟们没有马,都在起点处候着。魏欢正要翻身上马,袖子忽然被一只小手拉住。
他皱眉看向郭豆。
郭豆红着眼,怯生生地道:“二郎君,别叫红枫过来,她回去告诉我姨娘,又是一场啰嗦。”简氏原本就不同意她出来,不过是碍于魏夫人发了话,不得不从。要是知道她出了事,还不得大做文章。
桂枝在一旁道:“我们先送三娘子回别庄,等收拾好了再通知她们吧。”
等到魏欢把人送回别院,才反应过来:“表妹人呢?”
桂枝见他终于想起问了,这才道:“魏二郎君,县主说想一个人骑马独自转转,特意叫奴婢过来和你们说一声。”所以当时她才会出现在受伤的郭豆旁边。
啥?魏欢呆滞:这林子中虽然没什么猛兽,但也是荒郊野外的,表妹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吧?居然一个人都不带就乱闯。完了完了,这会儿已经耽搁了不少时候,再找只怕也很难找到人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向姑母交代?
*
草深林密,鸟鸣山幽,得得的马蹄声不急不缓地回荡在山林中。田诺望着缓步悠然,帮她牵马的俊美青年男子,咬了咬唇,又是欢喜又是无奈:“你不是说,大事落定前我们最好不要再见?”跑马一半看到他出现,她着实吓了一跳,更别提他不由分说,便上前夺过她的缰绳,牵着她的马换了一条路。
他风尘仆仆,眉眼间带着倦色,声音低沉:“我想你了。”
她顿时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不见,其实,她也是极想他的。目光静静地描绘过他俊逸的侧脸,挺直的脊背,苍白如昔的肌肤,她忍不住轻声喊道:“阿兄……”
他眼眸微深,忽然停下脚步,回身将缰绳塞回给她。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一踩马镫,矫健地翻身上马,落到她身后,有力的手臂绕过她,虚虚将她拢在怀中。
熟悉的温度与气息袭来,她一声低呼,惊觉不妥,手忙脚乱地要推开他。坐下的马儿却因忽然多了一人,受了一惊,忽觉缰绳松了,竟然得得小跑起来。
她猝不及防,身子因惯性的作用往后,直接撞上了他坚实的胸膛。随即被马一颠,差点跌了下去。她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幸好他立刻收紧手臂,将她柔软纤细的身子牢牢固定在怀中。
她劫后余生,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身子又僵住。此刻,两人之间几无间隙,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渐重的鼻息喷在她头顶,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紧紧箍住她的手臂越发用力,几乎要将她嵌入他的血肉。
“会被人看到!”她又羞又急,偏偏手上还抓着缰绳,不敢再次松开,只得扭着身子拼命挣扎着。
他倒抽一口凉气,头低下,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抵着她耳朵声音隐忍:“别乱动。”
她也察觉了他的异样,手脚发软,吓得一动都不敢再动。只能僵硬地感受着紧紧拥着她的他呼吸粗重,温度灼热。
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去。田诺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赶他下去,蓦地,他腾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掐住她下巴,强迫她半转过身子。
她望见了一对黑如夜空,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微微一愣。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吻印了下来,灼热而毫无章法。
汹涌的火焰瞬间燃遍她全身,她心跳失速,血液逆流,只觉整个世界全部被他的存在充斥。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侧坐在马背上,整个人都几乎半躺在他怀中,衣衫半解,任他轻薄。手中的缰绳却还牢牢攥着。
这光天化日的!她又羞又气,没有抓缰绳的一只手挣扎着要推开他。他轻巧地抓住她手,不待她发怒,轻柔地在她额角亲了亲,一脸抱歉:“是我不好,情难自禁了。”
她的心不争气地软了下来,又觉得就这么原谅他的放肆实在太便宜他了,哼了一声,扭过头拒绝看他。
他不以为忤,低下头,认真地帮她整理凌乱的衣襟。
田诺赌了一会儿气,到底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眉目柔和,唇角含笑,从来清冷的容颜若有春风拂过,暖阳融融,漂亮得不可思议。她心头大悸,竟是看得痴了。
眼前一道黑影落下,遮挡住她的视线,他喑哑的声音响起:“别这么看我,我会忍不住想欺负你的。”
她面如火烧,却又觉得委屈:“再过几天,就是大婚的日期了。”名不正言不顺,他老是这样欺负她,又算什么?
他知道她的焦灼不安,温柔地揉了揉她乌黑柔顺的发丝,告诉她道:“休怕,你这次回家,就该听到消息了。”
果然,待晚上田诺回到郭府,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
第77章
田诺的车驾刚进郭府,便被拦了下来。面目陌生的侍卫恭敬地向她行礼,言语却一点儿也不客气:“请县主即刻随我去思贤堂一趟。”
郭豆惊讶:“你不是阿兄的贴身侍卫吕衷吗?父亲不在,请阿姐去思贤堂做什么?”
吕衷面无表情:“这是郎君的吩咐,三娘子是质疑郎君吗?”
郭豆担忧地看了田诺一眼,鼓起勇气小声道:“我陪阿姐一起去。”
吕衷木着脸道:“郎君没有吩咐请三娘子。”
郭豆还想说什么,田诺对她摇了摇头,温言道:“三妹妹勿忧,世子找我,想必有事。”她可不想叫郭谷阿兄。至于郭谷为什么找她,她倒是能猜到几分。
郭豆不好再说什么,再多的她也帮不上忙,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思贤堂里里外外守着的人面孔都换成了陌生的,郭畅的人竟是一个都不见。秦妈妈变了色,使了个眼色叫天冬悄悄退出去正院报信,吕衷一挥手,立刻有人上来将天冬拦住。
秦妈妈心里一咯噔,担忧地看向田诺:“县主。”
田诺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托郭谷的福,田诺第一次有资格进思贤堂正厅。一眼就看到了盘踞上位、悠然自得的郭谷。
那个位置,应该是郭畅的吧?田诺深思地看向郭谷,他就不怕犯忌讳?
郭谷显然不怕,在上座陶醉了一会儿,这才看向田诺,一脸亲切地问道:“妹妹可知为兄请你过来何事?”
田诺摇摇头。
郭谷好不容易压下翘起的嘴角,一脸沉痛:“今日接到前线消息,大半个月前,父亲在楚郡中了韩遂小儿的计,遭了埋伏,如今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所以,他就敢坐郭畅的位置了?果然一切都被阿兄料中!田诺心中冷笑,垂下眼,神情惊惶:“这可如何是好?”
郭谷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缓缓开口:“父亲遭难,做子女的忧心如焚,理应为父亲祈福。无奈为兄受父亲之命,要为他打理相府,脱身不得,还得劳烦妹妹去一趟大福寿庵。”
图穷匕见。
大福寿寺是什么地方?那是郭禾犯下大错,被送去接受惩罚,受苦受难的地方。郭畅有难,郭谷一朝得势,便迫不及待地变脸。口中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公报私仇,借机把她送去那里磋磨!
跟着田诺进来的秦妈妈和天冬都是一脸气愤,秦妈妈着急道:“县主五日后便要出嫁了。”这个时候去寺庙,出嫁的事怎么办?
田诺倒是异常的平静,止住秦妈妈的话头:“为父亲祈福,原是应该。”
郭谷道:“既是祈福,一切饮食起居务必简朴方能显示诚心。丫鬟只需带一个,那些首饰华衣也不需带上。”
闻言,田诺抬眼看了他一眼,瞥见了他眼底压也压不住的得意。她心中微哂,态度异常配合:“二兄说的是。”
郭谷觉得这一声“二兄”有些刺耳。居长的郭山已夭折多年,他早就是郭畅事实上的长子,这些年,几乎没有人敢不识趣地在他面前提个“二”字。
他脸色微沉地扫了田诺一眼,想到从此以后,这位尊贵的嫡娘子只有任他揉搓的份,心底的那些不愉快很快散去,矜持地道:“妹妹知道便好。”
他甚至连内院都没让田诺回,行李也不让收拾,直接叫田诺又上了她今天出行的马车,派了一队士兵护送,赶在宵禁前送去了京城东郊的大福寿庵。
出发前,秦妈妈还想争辩,郭谷似笑非笑地看了田诺一眼,意有所指:“妹妹总不希望夫人也一起去祈福吧?”
田诺止住秦妈妈,吩咐道:“妈妈,你回去禀告阿娘,就说我自愿为父亲祈福,请她勿要挂念。”
秦妈妈一脸忿忿:丞相大人刚出事,郭谷就变了脸,吃相也太难看了些。田诺淡淡看了她一眼,秦妈妈心中一凛,低下头去,应了下来。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郭畅若真的出事了,郭家的天就要变了。
*
大福寿庵建在东郊福寿山的半山处,道路崎岖,位置偏僻。等到田诺一行人到达时,天已全黑。
庵中的住持明镜师太已经得了消息,见到田诺主仆二人只带了极简单的一包行李,别无他物,有些头疼。庵中清苦,并无多余的铺盖家什,先前二娘子过来,什么都是自己带的,这丞相府的嫡娘子过来,什么都没准备,该怎么过夜?
田诺看出她的顾虑,微微一笑道:“师太先带我去看看住的地方吧。”郭谷根本不容她做任何准备,就是这点行李,也还是她出游时带的几件换洗衣裳与盥洗用具。
庵堂地方不大,倒也勉强给她安排出一个小院,单独在庵堂的尽头处。里面的禅房已经打扫干净,却是空落落的,除了一张矮榻,一张案几,连铺盖和坐席都没有。
明镜师太思来想去,勉强想出一个法子,歉意地道:“小庵清苦,没有准备多余的铺盖,县主若不嫌弃,把贫尼的先抱去。”
田诺笑了笑:“不用,二妹妹那里应该有多余的。桂枝,”她微笑道,“你去问二妹妹借一床铺盖过来。”郭谷会苛刻她,对自己的胞妹却不会。
明镜师太心里嘀咕:郭二娘子那里自然是有的,只是这位县主也太天真了些,郭二娘子脾气不好,听说是得罪了这位嫡姐才被送到庵中的,嫡姐到此,她连迎都没有迎一下,怎么肯把东西匀给她?
明镜师太不敢指望郭禾,盘算着哪里还能再找一床被子,把第一晚先对付过去。哪知没一会儿,桂枝竟当真抱着两床铺盖回来了,后面还跟着郭禾的几个丫头,有的抱着被子,有的抱着枕头,甚至连床帐都有。
明镜师太的眼睛都直了:难道自己误解了,其实郭家姐妹的感情很好?只是,跟在桂枝身后的几个丫头脸色怎么都这么难看?放下东西后,如蒙大赦,立刻溜之大吉。
桂枝见明镜师太的眼睛不自觉地就往几个丫鬟离开的方向瞟,好心解释道:“没事,她们刚刚不过是被我吓到了而已。”
吓到了?明镜师太瞠目,县主带来的这个小丫鬟又瘦又小,看上去像个发育不良的小女孩,她能吓到别人什么?
隔壁院中,郭禾看着被巨石砸得凹陷下去的青石板地面脸色铁青,神情扭曲:“你们都是死人吗?这么多人,连个小丫头都制不住!还有阿兄,会不会办事?居然让她带了这么一个怪力小丫头在身边。”
四周仆妇噤若寒蝉,不敢应答。
郭禾困兽般来回走了几遍,忽地站定,目中闪过冷光:“我等不及了,今天就动手!给我请吕统领过来。”吕衷送了田诺过来,明日还要顺带接郭禾回去,今日便没有走,暂时住了下来。
郭禾的掌事妈妈李妈妈顿时急了:“二娘子,不妥。不是说好了等明天你离开再动手的吗?”
郭禾冷冷地看着她:“怕什么?以后郭家是我阿兄说了算,就算有人怀疑,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李妈妈被她的目光看得胆寒,不敢再反对,呐呐应了下来。
夜已深,万籁俱寂。一片黑云飘过天空,遮挡住皎皎明月。一道黑影忽然越过围墙,落入田诺临时住的小院中,悄悄接近中间的屋子。
黑影悄无声息地将窗户纸沾湿,捅了一个洞,一根细细的管子从洞中伸入,轻轻一吹,一缕白烟弥漫在室内。
灯火黑暗,帷帐低垂,隐约看到帐中锦被下高高凸起,显然睡得正香,毫无所觉。
黑影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推开屋门,潜了进去,飞快地揭开帐子,色眯眯地扑了上去。
怀抱中的触感却是软绵绵的全然不对。黑影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不好,上当了!已经来不及了,脑后风声骤起,他狠狠挨了一下,顿时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
郭禾在榻上翻了个身,忽然听到外面惊呼声响起:“走水了,走水了。”她原就是和衣而卧,闻言立刻起身,匆匆走出屋子。
起火的地方就在庵堂尽头,田诺今天刚刚入住的地方。郭禾抱着臂看了片刻,惊疑不定:“不是商量好了只坏她的名声,不伤性命的吗?”难道吕衷找的人竟这么不靠谱,害怕被发现,玩起了毁尸灭迹的把戏?
庵堂中的尼姑已被惊动,匆匆跑去救火,郭禾心里没着落,吩咐道:“我们过去救火。”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火势极大,幸好这个院子离其它建筑都远,没有波及别的地方。等到将火全部扑灭,天已蒙蒙亮,吕衷匆匆走来,低声禀告道:“二娘子,屋里没有发现尸体。”
郭禾心里一咯噔:“你派来的人呢?”
吕衷道:“也不见了。”
难道是见郭田生得美貌,直接把人掳走了?
吕衷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郭禾目光闪了闪:“姐姐被山贼掳走,还请吕统领尽快通知阿兄,派人寻找。”这会儿工夫,她已镇定下来:人不见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要被掳走的名声传出,就算最后人找回了,也再无资格成为皇后。
吕衷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恭敬应道:“好。”
第78章 作者:纪开怀
楚郡的战事未歇,京城中帝后成亲之仪却丝毫未受影响,如期举行。
五月十三,宜嫁娶、出行、祭祀。丞相府二娘子郭禾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入宫中,成了新后。
黎氏在准备嫁妆的时候还奇怪,魏夫人怎么肯将自己女儿的嫁妆交给自己准备?直到新后出嫁的一刻,她才知道两个儿女做了什么蠢事,气得几乎吐血。
儿大不由娘,她谨慎行事,步步为营了一辈子,才为自己,为两个儿女谋下现在的前程,偏偏两个儿女一个比一个胆大包天,没有一个像她的。两人做下这么大的事,竟然连商量都没和她商量,将她彻底蒙在了鼓里。
可事已至此,她就算反对也来不及了。总算郭谷没有蠢到家,知道郭田的名声坏了,对他们也没好处,没有依着郭禾的主意。郭田失踪的事没有大肆宣扬。解释换人原因时只说郭田身体有恙,除了郭家内部有限几人,消息并没有外传。便是魏夫人那里,也只是把人软禁起来,隔绝了消息,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皇家虽然对临嫁换人倍感羞辱,但郭家势大,竟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帝后大婚之后,郭畅中了埋伏生死不知的消息流传开来,京中人心浮动。郭谷早有准备,以雷霆手段斩杀了几个不安分的宗室与官员,在幕僚和几个投靠他的官员的撺掇下,正式接掌了大丞相之位。
宫中郭后椒房独宠,宫外小郭丞相独揽大权,一时风头无两,郭家的权势竟似比郭畅在时还要煊赫几分。
郭家内院的,黎氏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她却开心不起来,心里一直突突乱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与此同时,楚郡长淮县三十里外,朝廷大营。
车骑将军魏去疾匆匆走进中间的营帐,拱手向因伤卧于榻上的郭畅道:“丞相,京城来信。”
信件以三道火漆密封,代表了最紧急的状况。郭畅接过信件,立刻拆开,一目十行地看过,脸色顿变,发令道:“即刻拔营,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魏去疾吃惊:“怎么?”
郭畅道:“是田儿的信。有些人得意忘形,想要变天了。”
*
福寿山,白家别院外。
河流淙淙,从繁密花荫中穿过,河面上,一叶小船随意飘荡着,船头坐了一人,竹笠麻衣,悠然垂钓。
岸上,有人分花拂柳而来,少女柔婉的声音响起:“朝廷正当多事之秋,白大人不需上朝吗?怎么还有空到这里来钓鱼?”
白雁归动也不动,淡然答道:“县主难道不知,下官这些日子病又重了几分,还需静养,不便上朝吗?”
田诺忍不住笑:“白大人这病可真不容易好。都这么久了,是不是该请个大夫好好瞧瞧,究竟是什么病?”这些日子,她虽然暂住在他的别院,却也是难得见到他。京城变天,形势错综复杂,他有太多事要做,像今天这样悠然坐于船头垂钓,当真稀罕得很。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县主何必请人来瞧?若真担心,不妨自己上船来仔细瞧瞧。”
田诺哑然,明明是极寻常的一句话,怎么让他说起来,就凭添了无数暧昧?她自然是不愿上他的当的,上回在马背上,他都敢如此大胆,这要到了四顾无人的船上,再被他拉着往舱里一躲……
她握着发烫的脸不敢再想下去,却听到水流哗啦之声响起。不知何时,他已钓上一条大鱼,放入身后的竹篓。随后侧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或者,我上岸来,让县主仔细瞧瞧。”说罢,竟放下钓竿,划船靠了岸,一步步向她走来。
“你,你做什么?”她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一下子撞上了身后的树干,疼得直吸气。
他无奈,停下脚步:“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自从上次在马背上情不自禁后,再见她,她就是这样一副防他如贼的模样。他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该忍耐些,等到婚后,他想做什么不成?
田诺长睫扑闪,一脸无辜:“我是怕我忍不住吃了你。”声如蚊蚋,却字字清晰入耳。
他呼吸蓦地一重,暗暗咬牙:这小混蛋!
田诺见他眸色不对,刚肥了些的胆儿又缩了回去,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这次来,是有什么新消息了吗?”
说到正事,白雁归恢复了冷静,告诉她道:“你父亲回来了。”
*
五月廿九,郭畅大军返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京,迅速控制了整个京城,朝野震动。
空中乌云密布,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郭畅站在思贤堂正堂,面沉如水。几个月不回,正堂已完全换了一副模样:从门口到里面,每隔几步便放了一盏簇新的嵌银落地铜鹤灯,将整个正堂照得灯火通明;黑漆案几换成了红檀镂雕四足矮几,上面摆了一套精致剔透的玉杯;坐席也换过了,上面铺上了松香色弹墨洒金蜀锦垫。
好,好得很!他不过受了些伤,就有人把他当作死人了。
“父亲,”郭谷被几个侍卫押着,从外面抖抖索索地进来,半边的肩膀已被淋湿。他偷偷瞥一眼郭畅的脸色,腿一软,顿时五体投地,痛哭流涕地道,“您终于回来了,儿,儿好生想你。”
“哦?”郭畅的声音喜怒不辨,淡淡问道,“阿谷想我,不是想我死吧?”
郭谷浑身一抖,叩首道:“父亲,父亲冤枉我了。父亲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城人心浮动,儿万不得已,才站了出来稳定形势。儿对父亲之心,天日可表,绝无冒犯父亲之意。”
郭畅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郭谷冷汗直冒,心中越发害怕,俯首哀哀陈情道:“儿自幼在父亲膝下长大,父亲难道还信不过我?”
郭畅心有触动,神色稍缓。
郭谷偷眼看见,扑上来抱住郭畅的大腿道:“父亲若还气着,不如把我打死,也好消消气。”
郭畅被他气乐了,这小子真出息了,连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学会了?他开口问道:“田儿是怎么回事?”
郭谷不敢抬头,痛哭流涕地道:“大妹妹自愿为父亲祈福,去了大福寿庵。谁知,谁知出了意外,下落不明。和陛下的婚事耽搁不得,儿万不得已,征得陛下同意,才换成二妹妹出嫁。”
“混账!”郭畅大怒,宽袖扫过案几,上面的玉杯被狠狠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郭谷的这点小九九怎么瞒得过他?郭田的失踪要说没猫腻,他第一个不信。他不由想到郭田千里迢迢给他捎来的那封信,若没有那封信,京城的消息至今还被郭谷封锁着。
郭谷委屈:“二妹妹不嫁,总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
郭畅愈怒,胸口迅速起伏了几下,蓦地一脚踢开他,抬步取下墙上挂着的钢鞭,抬手就打。
“大人,使不得!”一声惊呼响起,黎氏跌跌撞撞地跑入,护在郭谷面前,“大人息怒!孩子不懂事,大人只管教导。可这鞭子实在打不得。谷儿……啊!”一声惨呼响起。
郭畅没料到她突然跑出,,一鞭子一点儿都没留情,结结实实地挥到了她身上,把黎氏整个人都抽得往后一仰,身子不受控制,重重砸在郭谷身上。
鲜红的血从黎氏口中喷出,身上衣衫碎裂,皮开肉绽。这一鞭,已叫她受了重伤。
郭畅和郭谷都懵了。郭畅反应过来,怒道:“你跑出来做什么?”郭谷接住黎氏,见她气息奄奄的模样,吓得手足冰冷,听到郭畅的责问,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阿娘都这样了,父亲竟还要责怪她!
黎氏死命掐住郭谷的胳膊,不让他发作。抬头,艰难地看向郭畅,气若游丝地恳求道:“大人,谷儿一向孝顺,他也是迫不得已。您,您原谅他一回……”
郭谷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失声叫道:“阿娘,阿娘……”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帮他求情。
郭畅皱起眉来,黎氏一向懂事,他也一向欣赏她这一点,这一次也是舐犊情深,他自然不会存心要她的命。
喷薄的怒火被黎氏这么一拦终究散去,他恢复了几分理智,郭谷终究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他再恼怒失望,也不能真的对郭谷下死手。
他默了默,语气缓和下来:“先请太医吧。阿谷做的好事,我们回头再算帐。”
郭谷一言不发,出去叫了一辆青帷小车,亲自将黎氏抱了上去,护送她往内院而去。刚进垂花门,便见一辆朱轮华盖车冒雨驶来,直接往正院方向去。
“那是……”他心里一咯噔,问旁边打着伞的婆子。
婆子喜气洋洋地道:“大人命人将大娘子接回来了。”
郭田?郭谷脸色一变:他这么久都没找到人,父亲刚回来,便知道了郭田的下落,把人接了回来,难道他们做的一切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那他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
他顿时冷汗涔涔,两个拳头攥紧了又松,松了又攥紧:他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是。做了这些日子的丞相,他的实力纵然还比不上父亲,也并不是没有一搏之力。
第79章 作者:纪开怀
雨小了些,淅淅沥沥的。正院门口,鲜红的石榴花被打落了不少,炎热的暑气似也被冲淡了许多。
魏夫人亲自打着伞,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这些日子实在难熬,郭谷明面上敬着她,实则将她软禁了起来,女儿出嫁前夕失踪,皇后人选临阵换人,一桩桩都叫她心急如焚。若不是田诺悄悄命人送了信给她报平安,她只怕早就去找郭谷拼命了。
这会儿车门打开,她见田诺完好无损地坐在车里,依旧明眸皓齿,光彩照人,不由喜极而泣。
田诺也不管还下着雨,轻盈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扑入魏夫人怀中,欢欢喜喜地叫道:“阿娘,我回来了。”
魏夫人单手搂住她,泪光盈盈:“回来就好。”
一行人往里走去。掀开门帘,便觉里面一股凉意袭来。堂屋的四角都放了冰盆,凉意阵阵,在这炎热的暑日分外舒适。
案几上摆着各色点心,水晶盘里放着新鲜的蜜桃与香瓜,冰镇的酸梅汤十分诱人。
田诺眼睛一亮,滚在魏夫人怀里撒娇:“还是阿娘这里好。”
魏夫人摸了摸她乌鸦鸦的鬓发,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田诺见魏夫人现出愁容,忙笑着哄她:“阿娘,我没事,你该高兴些才对。”
魏夫人勉强笑了笑,心事重重:高兴,她怎么高兴得起来?郭畅不过是受了伤,郭谷一朝得志,便敢这么对她们母女,若以后郭谷当真上了位,哪里还有她们母女的活路?何况,女儿原本是要做皇后的,不管是什么原因没有做成,只怕亲事终究会受到影响。她的田儿,以后可怎么办?
魏夫人愁眉不展,田诺要哄她高兴,兴致勃勃地将自己怎么从大福寿庵逃脱的说得格外跌宕起伏。
那一夜,郭禾安排了人想要玷辱她的清白。她却早有防备,躲在暗处,趁那贼人不备,叫桂枝直接一记闷棍将人敲昏。
她那时已经知道郭谷郭禾兄妹不怀好意,怎敢回郭府?连夜从大福寿庵逃出,又怕郭禾的手下发现她不见,追踪到她的下落,索性一把火烧了所住的小院,转移视线。
她和桂枝在山中亡命而逃,无意中闯入一处别院。巧的是,那处别院正属白雁归所有,白雁归恰好因病在别院休养。认出她们后,他收留了她们,并动用了秘密传信通道,帮她八百里加急传信给郭畅。
魏夫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了,惊讶问道:“这么说,白大人又救了你一次?”
田诺“嗯”了一声。
魏夫人又问:“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白大人那里?”
田诺的脸红了,垂下头,又“嗯”了一声。
魏夫人若有所思,却听到门外传来郭畅的声音:“什么叫‘又’救了一次?”随着话声,郭畅龙行虎步,走了进来。
田诺和魏夫人都站了起来行礼,先前的轻松气氛消失无踪。郭畅摆了摆手,叫她们自在些,问道:“田儿和雁归,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诺将先前和魏夫人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又补充道:“先前女儿醉酒,差点被奸人所害,也是白大人出手救了女儿。”
郭畅神色微动:“雁归素来不理闲事,倒是与你有缘。”
田诺雪白的脸儿透出绯色,缓缓低下头去。
郭畅本来没有多想,此情此景,不由一怔:“你和雁归……”
田诺不答,倒是魏夫人看了田诺一眼,柔声帮她解围:“田儿刚到家,想必累了,先回屋去梳洗休息吧。”郭畅便沉默下来。
田诺心知魏夫人有话要避着她和郭畅说,答应一声,由桂枝陪着先回了东跨院。
秦妈妈带着天冬几个都候在廊下,看到她过来,顾不得还下着雨,呼啦啦都迎了上来,欢喜道:“县主回来了。”连养在青花瓷缸中的乌龟都很给面子地冒出来吐了个泡泡。
小丫头绣球端着一盏茶站在人群后,羞怯笑道:“县主,这是我用先前收的枇杷做的果茶,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田诺呼出一口气,有了到家的轻松。
*
正房中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一应下人都被挥退,门窗紧闭,连淅沥的雨声都被厚厚的帘子隔绝在外。
魏夫人亲自将所有的灯都点燃,将室中照得纤毫毕现,这才看向郭畅,问道:“大人怎么想?”
郭畅沉吟:“倒是一桩好姻缘。不过雁归脾性古怪,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向他提婚事,他却从不松口。田儿又与陛下定过亲,也是棘手。我回头找人探探他口风。”
魏夫人问:“只是如此?”
郭畅一愣,不解地看向魏夫人。
魏夫人脸色冷下,开口道:“敢问大人,田儿定过亲,又要重新议亲是谁之过?谋害田儿、夺人姻缘的罪魁祸首该如何处置?”
郭畅眸光一凝,久久不语。
气氛仿佛凝滞。外面风声猛地加大,吹动枝桠乱舞。魏夫人幽凉的声音响起:“大人怎么不说话?”
郭畅苦笑:“禾儿已是皇家之人,我总不好越俎代庖;至于谷儿……我会责罚他。”
“大人打算怎么责罚?”
郭畅沉默。
魏夫人的心一点点冷下,嗤笑出声:“我早该想到的。你怎么可能动你的心肝肉?当年田儿失踪,你就是这样放过了凶手,现在你更不可能为田儿去为难你最得意的儿子了。”
郭畅苦笑:“阿承,抱歉……”郭谷是他的继承人,郭禾已经成了皇后,其间牵涉太多,他即使追究他们的责任,也只能雷声大雨点小,否则,便是伤筋动骨。
魏夫人打断他:“大人不必说抱歉,妾身不需要。”
郭畅涩然:“你恨我?”
魏夫人冷笑:“我与田儿全仗大人庇护,怎敢恨大人?我只恨我自己,如果昔日保护好山儿,怎么会叫我的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嫡子若在,这些人岂敢如此有恃无恐?
郭畅艰难道:“山儿是病死的,并不关任何人的事。”
魏夫人忽然就忍不住了,一双美目渐渐发红,眸中如有火焰焚烧:“是,所以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他病了,为什么让那庸医耽误了他的病情,为什么就没能好好照顾他……如果他还在,这些人又岂敢这么欺负他的妹妹!”长子的夭折是她永远的伤痛,至今一碰触仍是痛彻心扉。
“阿承!”郭畅心中酸楚,抬起手来,似要搂她入怀安慰。
她猛地甩开他手,退后一步,一字一句地道:“你莫忘了,你欠田儿的太多太多!”
郭畅道:“我会补偿。”
“补偿?”魏夫人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怎么补偿?是再封个封号,还是多送金银?他们兄妹俩和田儿已经撕破了脸,若哪一天你不在了,田儿还有活路吗?”
郭畅想到儿女间的恩怨,心浮气躁:“放心,我会帮田儿找个护得住她的人。”
魏夫人冷笑。
一时室中的气氛几乎要凝固。
外面忽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夏妈妈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大人,夫人,流云院传来消息,说黎氏不好了。”
郭畅脸色骤变。
黎氏的伤势比想象中更重,郭畅的一鞭子非但伤了她的皮肉,连肺腑都受了创,再加上上下车时淋了雨,伤口受到感染,回到流云院不久便陷入了高烧昏迷。
郭畅不免后悔,他当时也是气怒攻心,看到黎氏后也没有及时收手,没想到竟会伤得她这么重。可想想她一双儿女做的好事,心又硬了起来,罚不了两个小的,给黎氏一个教训也好,看那两个小的以后还敢如此胆大妄为不。
他连流云院都没有去,只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
因着郭畅的回归,京城的局势又发生了一番动荡,先前郭谷提拔的几人连位置都没有坐热,便被捋了下来。随即,又有不少官员的位置跟着发生了变动。其中,最惹人瞩目的,便是原丞相府长史白雁归迁为大司农,兼丞相府司直;而代理丞相之职的郭谷却被贬为丞相少史。
数日后,新任大司农正式向丞相府求亲,求娶丞相长女,惊掉一圈下巴。
皇后临时换人之事在京城贵族圈中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许多人都感慨,出了这样的事,郭家的这位嫡女多半是废了,没想到峰回路转,郭畅竟会将她许配给向来拒绝亲事的白雁归,而白雁归居然也同意了。
联想到先前白雁归和郭谷耐人寻味的一升一降,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浮现众人心头:难道风向竟变了,郭畅放弃了儿子,转而全力培养起女婿来?
*
郭府客院,小书房中一片安宁。夕阳金红的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棂照入,满室明亮,屋角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气,田诺懒洋洋地趴伏在案几上,咬着笔杆:“父亲当真放弃了郭谷?”
旁边,白雁归端然而坐,正专注地在帛书上写着什么。
两人定亲后,魏夫人舍不得田诺这么早出嫁,要多留她一两年。大概是因为这一点,魏夫人对已经称得上大龄的白雁归有愧,自他正式下聘,立下婚书后,就对两人私下见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须得有秦妈妈或夏妈妈陪着。
白雁归第一次见到秦妈妈寸步不离地陪着田诺,没有说什么,下次见面,就把地点定在了自己所居郭家客院的书房。书房重地,下人不得近,秦妈妈没法子,又想着两人总是定亲了,只得放任两人单独相处。
此时,听到田诺的问话,白雁归侧头看她,顺手抽走被她咬得不成样子的狼毫,眉目淡淡:“你想多了。”
田诺好奇:“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
“补偿。”白雁归波澜不惊地道。
补偿?补偿她吗?田诺怔了怔,忽地眉眼弯弯地冲他笑:“你不怕别人说你靠裙带关系,吃软饭?”
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低头继续书写。
田诺好奇,挨近他探过脑袋:“你在写什么,这么认真?”
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胳膊,若有若无的馨香传来,撩拨着他浑身的感官。白雁归手上动作不由自主一顿:小姑娘脸皮薄,上次马背上的肆意亲近之后,她大概是吓到了,一直有意对他保持距离。他看出来后,便克制住自己,不再做出格的举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终于渐渐放下戒备。
所以,是他这段时间伪装得太成功,让这丫头把他当柳下惠了吗?
田诺毫无所觉,见他撑着的左臂宽袖迤逦而下,恰挡住她的视线,伸手去挽他的袖角,浑然不觉随着自己伸手的动作,没了手臂的遮挡,她柔美的曲线几乎已完全贴上了对方。
眼看就要能看到帛书上的字,蓦地,她纤腰一紧,他的双手已贴上她腰,掐住,轻轻一抓。
她素来极怕痒,被他手指挠过,腰眼顿时又麻又痒,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唉哟”一声,不由自主软了下去,被他顺势拢在怀中。
窗半开着,庭院中空无一人,可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必定能看到两人暧昧的姿势。
她心弦颤抖得厉害,挣扎着要跳起来,他却忽然欺近她耳边,低低而道:“不是想看我写了什么吗?”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痒痒的,麻麻的,她战栗了下,抖着嗓子道:“想,想看,可……”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危险。她推了推他,“会被人看到的,快放我起来。”
他低眸看她,娇娇软软的一团缩在他怀里,原本雪白的面容上绯红一片,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却是水汪汪,亮晶晶,看得人几乎欲要溺毙其中,不由心中大动。非但没有依着她放她起身,反而搂得她更紧,咬着她的耳朵道:“你不是想看我写什么吗?来……”帮她调整了个姿势,让她背靠着自己,伸手将几上的帛书拿了给她。
田诺赌气:“我不要看了。”
他含笑道:“和你有关的,你当真不看?”
和她有关?她惊讶,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帛书上。
第80章 作者:纪开怀
“《平楚策》?”田诺眨了眨眼,现出诧异之色。
他紧紧搂着她,手指缠绕上她落下的青丝,答得漫不经心:“嗯,你父亲退兵之后,韩家父子继续内讧。韩遂杀了父兄,现为楚郡之主。他倒是机灵,知道自己现在实力不足,不足以抵抗朝廷,派了使者前来上表求和。”
韩遂?田诺一怔,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几乎已很少想起这人噩梦般的存在。可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她恨之入骨的,非韩遂莫属。想到那人曾做过的种种恶事,她只觉如芒刺在背,不由牙痒:“父亲答应了?”郭畅出征楚郡,吃了大亏,应该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吧?
白雁归道:“倒没有马上答应。不过楚郡富饶,韩遂的使者带了大笔金银入京,走了许多门路。以你那庶兄为首,朝中有不少人为他说话。目前分了两派,一派要打,一派要受降,正吵得凶。”
田诺蹙眉:“他们就不怕韩遂是诈降?”她可不信韩遂是个甘于人下的。
“韩遂此人,生性狡诈,行事不讲规矩。若给他喘息之机,只怕迟早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说着,白雁归赞许地低头亲了她脸颊一口:“可叹那许多朝廷命官,贪图小利,竟还没有诺诺明白。”
田诺猝不及防,被他偷香成功,不由“唉呀”一声握住脸颊,另一手气恼地捶了他一下。还未来得及和他计较,白雁归的眉梢忽然轻轻一挑,似笑非笑地道:“说起来,诺诺和这位韩郎君还是旧识,却不知是怎么认识的?”
田诺:“……”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她和韩遂怎么认识的,自然是没法说的,可她也不愿骗他。她眼珠转了转,手足并用地想要从他怀里站起,一脸正色,“这事说来话长,阿兄还没写完,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不动声色,待她爬起一半,不客气地又在她腰上挠了挠。田诺掌不住,刚站起一半,便格格笑着再次软倒在他怀中。见他作势还要再挠,一副非要问出个结果的模样,她实在受不住,急中生智,蓦地抬手搂住他劲瘦的腰,将整张脸都埋入他的胸膛,软软求道:“阿兄,你就饶了我吧。”
和他处久了,她也算摸透了他的脾气,这人惯是吃软不吃硬。若是硬来,反而会激起他的左性。可她软软地求一求,他就什么都不忍和她计较了。
清浅的呼吸透过夏日薄薄的衣衫,若有若无地拂在他胸口,似乎有淡淡的香气萦绕。他眸色骤深,手上的动作稍缓。
她稍许放下心来,抬眼悄悄看他,却不防一个火热的吻落下,直接噙住她嫣红的唇,贪婪而凶狠。
她的呼吸瞬间全被夺去,在他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自从上次在马背上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过了。她整个心尖都颤抖起来,一阵阵热潮涌上,意识昏昏,无力地推他。
他略略放松她,面色如她一般潮红,抵着她的唇喘息道:“我就亲亲,不会做别的。”
她又羞又窘:“会被人看到。”
他的手摸索着插入她的发间,固定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后退,舌尖灵活,专心致志地描绘她的唇舌,声音含含糊糊:“他们会当没看见的。”
那不还是被看见了?田诺面如红霞,想和他争辩,却很快在他难得的热情下败下阵来,没有心思他顾,在一阵强烈似一阵的眩晕中,任他予取予求。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听到他在耳边低声道:“诺诺,和你娘说说,我们早些成亲吧。”
*
六月十七,白雁归正式献《平楚策》。郭畅见之大悦,决意拒绝楚郡的求和,以车骑将军魏去疾为主帅,大司农兼丞相府司直白雁归随军参谋,领二十万大军,联合吴、蜀、黔三地军队,再次伐楚。
流云院中,郭谷团团乱转,有如困兽:“我不信,父亲不会这样对我!”明明可以不动兵戈拿下楚郡,郭畅却偏偏要再次出兵,还是让魏家人和白雁归带兵。这简直是明晃晃地抬举魏家与白雁归,顺带打压他这一方。
他怎么甘心?从来他都是父亲悉心培养的接班人,若是换了从前,他出面站纳降一派,父亲为了树立他的威信,早就会照着他的意见行事了。
难道那些幕僚说得没错,父亲当真对他失望了,要培养女婿接班?等魏去疾和白雁归大胜归来,声望大增,又哪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郭谷双拳紧握,目露冰寒,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病榻之上,黎氏面如金纸,痛苦不堪。那日重伤,她虽然险险从鬼门关上被救了回来,到底伤了根本,身子彻底垮了下去。然而这些天,郭畅竟连一眼也没来看过她!
那个人,真是一如既往的狠心!
强行压下内心的酸涩与怨恨,她缓缓开口:“我早告诉过你,白雁归非池中之物,要你把人拉拢好,甚至不惜将禾儿嫁他。你们倒好……”她一口气接不上来,连连急促喘息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如今,生生把他推到了魏氏一方。你父亲看在郭田的面上,也会重用他。假以时日,必是你的劲敌。”
郭谷惶急:“那我该怎么办?”白雁归曾做过他的老师,他的本事,黎氏不说他也知道。
黎氏闭目不语。
郭谷急了,跪下恳求道:“阿娘,我知道错了,不该不听你的话,求你教教我。”
*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刚刚还是阳光灿烂,转眼便是狂风乱舞,大雨瓢泼。
雨越下越大,溅起的雨点被风卷着,从半开的隔扇扑入,为燥热的天气带来几许清凉。
思贤堂正堂,所有的铜鹤灯都已点燃,将堂内照得灯火通明。原本议事的人群已趁着大雨前散去,黑漆案几后,郭畅揉了揉发痛的膝盖,缓缓站起。今日一早大军已经出发,这一次,他亲自坐镇后方,看有谁敢再作乱?
蓦地,一声惊雷响起,伴着狂风乱舞,屋内的铜鹤灯同时灭了数盏。郭畅心头猛地一跳,肩上在楚郡受暗算留下的伤势又开始隐隐作痛。
屋内光线暗了下去,有人推开隔扇,缓步走入。收起的油纸伞伞尖向下,顺着青砖地面留下蜿蜒的水迹。
郭畅看到来人,怔了怔:“是谷儿啊,你来做什么?”
郭谷恭敬地跪下行了大礼,轻声道:“父亲,你已经许久未去流云院了,阿娘每日都念着你。”
郭畅神色微动:“她怎么样了?”
郭谷道:“太医说,大概以后都只能卧床了。”
郭畅神色微变,眼神沉了下去。
郭谷忽然一个个响头重重磕了下去:“父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娘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不要怪阿娘了,你去看看她吧,哪怕一眼也好。”
眼前的是自己最看重的儿子,自己对他寄予了无限期望,纵然他犯过错,也依旧是自己唯一的继承人。
郭畅的心软了一瞬,应允道:“好。”
下车时郭谷亲自帮郭畅打伞。大雨淋湿了他半边肩膀,他却恍若未觉,手中的油纸伞将郭畅遮得严严实实。
郭畅瞧着心中更软了几分,语气和缓下来:“你娘呢?”
郭谷道:“我带父亲去。”引着他往东厢走去。
东厢中连冰盆都没放,门窗紧闭,充斥着药味,显得异常闷热。
郭畅一进去便皱起眉来:“怎么冰盆都没有?”
郭谷低眉敛目地道:“阿娘身子弱,受不得。”
郭畅的眉头皱得越发紧,目光落向重重帷帐中的床榻。黎氏侧卧在榻上,将受伤的半边身子向上,脸色蜡黄,瘦骨嶙峋。看到他来,原本黯淡的目光骤然一亮,随即焦急地道:“二郎怎么好领大人到这里来?屋中药气重,休要冲撞了大人。”
饶是郭畅铁石心肠,闻之也不由恻然:这个女人自幼服侍他长大,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向来本分,又勤勤恳恳操持了好几年家务,从未有过过失。他对她是不是太狠了些?
他快步走到她榻边,低头看她:“阿鸾,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黎氏眼中泪花闪现,枯瘦的面上现出一丝受宠若惊:“大人,阿鸾没有教好二郎与二娘子,有负大人期望。我以为你生了阿鸾的气,再不肯见我。”
郭畅心中愈软,轻叹道:“这怎么能怪你?”
黎氏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蓦地想起什么,惊呼一声,伸手掩住了面孔:“大人,阿鸾卧病在床,久未梳妆,实在不宜见人,还请大人离去。”
郭畅不以为然,黎氏却是态度坚决。他没法子,只得暂时出了东厢。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势如瓢泼,毫无停歇之状。这个时候再离开,只怕再打着伞,也要变作落汤鸡。
郭谷劝道:“父亲不如在这里传了饭吧?”
郭畅点点头。一桌子菜很快整治好,有炖乳鸽、烩三鲜、狍子肉、煨鹿筋……郭畅目光闪了闪,都是他爱吃的菜。
郭谷低声解释道:“这些菜,阿娘一直叫厨下备着。”
也就是说,黎氏一直在等着他来。郭畅心里叹了口气,最后一丝气恼也散去。
饭后,郭谷亲手奉上一盏红枣茶。郭畅每次来流云院,黎氏都要亲手奉上一盏养生的红枣茶。郭畅接过尝了尝,没有多说什么。郭谷却是一脸期待:“阿娘没法起身,这茶是孩儿照着阿娘的方子煮的。父亲觉得怎么样?”
郭谷亲自煮的?郭畅心中一动,又抿了一口,点头道:“尚可。”正想再夸儿子几句,脸色忽地一变,喉口一甜,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黑色的血。
“你?”他腹中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由又惊又怒,猛地站起踉跄走了两步,朝向郭谷,“茶里有毒?”
郭谷早就缩到了门背后。闻言,目光闪动,居然笑了出来:“父亲,孩儿亲手煮的茶好喝吗?”
郭畅大怒,伸手去拔佩剑,手却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力气飞快流失,根本握不住剑柄。他开口大叫:“来人。”声音却虚弱地几乎让人听不清。
郭谷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畏惧地又退了一步,飞快地道:“父亲,你就别枉费心思了。你带过来的那几个人现在应该已经没命了。”
事到如今,郭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郭谷是早有预谋!
他仿佛不认识般抬头看向郭谷,眼角鲜血流出,眼前一阵阵模糊,郭谷清秀的面容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无比狰狞。心如被尖锥狠狠刺穿,鲜血汩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向最看重的,视为唯一接班人的孝顺儿子会对他下手!
“为什么?”他摇摇欲坠,竟分不清是心头更痛还是身体更痛,全凭意志维持住最后的清醒。
“为什么?”郭谷冷笑,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我也想问。父亲到了地下,不妨好好想想。”
雨声哗哗,盖住了郭畅倒下时最后的不甘。郭谷又等了很久,才敢慢慢接近他,伸手探向他的鼻下。
这个不可一世,生杀予夺的男人,这个自幼便被他视为英雄,如一座大山压在他头上的男人终究死了,死在了他的手下!郭谷觉得自己该松一口气,该放声大笑,可不知怎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吕衷披甲执刀而入,仿佛全未见到倒地气绝的郭畅与郭谷的异状,恭敬拱手道:“大人,丞相的随从已经全部处置了。”
郭谷点头,想起问道:“郭田和魏氏呢?”
吕衷心头一凛,垂手答道:“夫人和县主今日一早就去给大军出行,到现在还未返家。属下这就命人去找。”
郭谷摆了摆手:“这两人也没什么要紧的。”他眼中闪过一道冷光,不过是两个妇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眼下最要紧的,“宫里的旨意拿到了吗?”
吕衷道:“皇后娘娘一早就去见了陛下,这会儿派了张公公过来,就等您的消息。”
“好。”郭谷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立刻通知皇后娘娘,旨意加急发出。趁现在,还能追得上大军。”
第81章 作者:纪开怀
雨霁云收,碧空如洗,天边,七彩长虹飞架,绚丽无伦。
魏家大营,三三两两的士兵从帐篷中钻出,准备埋锅造饭。
白雁归亲自扶田诺上了马车,在她即将抽手时忽地用力握了握,嘴唇张合,无声地说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田诺心头一颤,离愁骤起,见四下无人注意,飞快地凑到他耳边轻轻道:“阿兄,我会劝阿娘的,等你回来,我们就,就……”
白雁归心头一动,不由双眸蕴笑:那时两情恰恰,情难自禁时他要她和魏夫人说,让两人早些成亲,她没有理他,这会儿要分离了,却忽然答应了他。他的诺诺,还真是个害羞又心软的小姑娘。
田诺说完这句话便要进车厢,他却忽然用力拉住她,两人目光相触,一时都有些痴了。
车厢内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却是魏夫人忍不住了。她们原本早就要回城,却因大雨耽搁了。这会儿,两个小儿女磨磨蹭蹭的,再不走,城门都要关了。
田诺回过神来,连忙挣脱白雁归的手,坐进车中。魏夫人含笑,一脸欣慰的模样。田诺捂住脸,只觉面上烧得慌。魏夫人见她害羞,体贴地移开了眼。
田诺忍不住掀开车帘,但见大营之外,青年颜若冰雪,气质料峭,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他们,笔挺的身姿越来越远,渐渐模糊。
车到半途,忽听得得马蹄如急雨密擂,迎面便见几个金吾卫簇拥着一个宫中内侍,一个披甲将军疾驰而过。魏夫人看见,不由“咦”了一声:“他怎么这个时辰出城来了?”
田诺惊讶:“阿娘认得那人?”
魏夫人道:“这是征西将军钱不疑,曾是你外祖父手下副将。只不过这人性子阴沉,和你舅舅合不来,自你外祖父亡故后,和魏家便疏远了。”
看他们去的方向,倒像是去魏家大营的,不过,他们去魏家大营做什么?田诺若有所思。
马车继续前行,堪堪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城门后,吕衷披甲佩刀,正在等她们。见到她们,明显松了一口气:“夫人,县主,属下奉二郎君之命在此等候两位。”
田诺心中暗暗奇怪:怎么会是郭谷身边的人来接她们?
仿佛看出了她们的疑问,吕衷压低嗓子道:“丞相突发恶疾,卧床不起,还请夫人与县主速回。”
魏夫人和田诺瞬间脸色大变。
*
郊外,魏家大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闯入营地,毫不停歇。随即,传令官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报……圣旨到!”
圣旨?中军大帐中,魏去疾白雁归几个正在部署第二天的行军,闻言面面相觑,这才出发,怎么就有圣旨过来?
传令的小黄门面目陌生,蓑衣竹笠,显然冒着大雨就出发了。冲进军营,滚鞍下马,尖利着嗓子喊道:“魏去疾,白雁归何在?”
军中自然没有焚香设案这一套,以魏去疾、白雁归两人为首,泥地里呼喇喇跪倒一大片。小黄门请出圣旨,直接宣读:“陛下诏令,三军交由征西将军钱不疑代管,车骑将军魏去疾,大司农即刻回京,不得延误。”
这旨意,众人大吃一惊:也太过没头没脑了,竟是上来就要夺了魏去疾手中的兵权。然而圣旨上的玉玺明明白白,显然不可能是假冒的。可皇帝还未亲政,一切旨意都要经过郭畅的认可才能发出。而郭畅今早才送别他们,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动摇军心,自乱阵脚的事来?
魏去疾试探问道:“公公,今日大军出行,阵前换将,有损锐气,陛下岂会下这道旨意?丞相大人又怎么说?”
小黄门趾高气昂:“魏将军这是质疑陛下的旨意?”
魏去疾道:“不敢。”
小黄门乜斜了他一眼:“既然不敢,还不快快接旨?”
魏去疾忍气吞声,上前接了旨,皇帝再是傀儡,也还是皇帝,当着众人的面,便是郭畅也不好随便抗旨。跟在小黄门身后的一个中年将军拱了拱手:“魏将军,还请将虎符移交。”正是旨意中指明要接掌三军的征西将军钱不疑。
魏去疾心中狐疑,怎肯轻易将虎符交出:“钱将军可有丞相信物?”
钱不疑皮笑肉不笑,从怀中取出一物晃了晃。魏去疾瞳孔一缩,认出钱不疑拿的正是丞相府的令牌。
这事委实离奇。可有丞相府的令牌,魏去疾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正要取出虎符。白雁归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且慢!”
小黄门尖声道:“白大人是什么意思,是要抗旨吗?还是要违抗丞相大人的意思?”
白雁归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问钱不疑道:“钱将军可否将令牌给我看看?”
钱不疑一脸气愤:“白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假冒丞相大人的令牌不成?”
白雁归神色不动,淡淡道,“钱将军何必心虚?”
钱不疑大怒:“老子又没做亏心事,怎么会心虚!”直接将令牌扔了过来,气势汹汹,“你要看便看。若是真的,你要给老子磕头赔罪。”
白雁归接过令牌细细察看,钱不疑神色越发愤怒。白雁归忽然抬起头来,淡淡道:“这令牌是假的。”
在场众人都是一怔,钱不疑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胡说!二郎君亲自给我的……”他猛地意识到说漏了嘴,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白雁归神色倏地沉下:“来人,将他们拿下!”钱不疑这句话说出,足以证明令牌并不是郭畅交给他的。既然三军换帅不是郭畅的意思,那令牌是真是假也就不要紧了。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云鸢带着几个人迅速地将钱不疑、小黄门,还有护卫他们的几个人都控制起来。钱不疑还想反抗,云鸢动作极巧妙地在他身上某处一住一扭,他的胳膊顿时被卸下,失了力气。
那小黄门白着脸叫道:“反了,反了!白大人,你竟敢藐视朝廷,私扣钦差!”
魏去疾也吓了一跳,没想到白雁归出手如此果断,不由气虚,他胆子再大,也没到敢公然对抗朝廷的地步。
白雁归目光平静,神情冷淡,说话依旧是惯常的不疾不徐:“藐视朝廷,假冒钦差,矫诏传旨的人是你们吧。”
对啊!魏去疾眼睛一亮,胆气顿壮:这两个人明显是受了郭谷的指使,就算圣旨是真的,他咬死了他们假传圣旨,怕他们个球啊!他一挥臂,下令道:“给我拖下去,细细审问。”
钱不疑几个人被分开来审问,先还倔强,也不知云鸢用了什么法子,很快就撬开了嘴。
“重病不起?”魏去疾一脸愕然,怎么也不敢相信。
云鸢道:“据钱不疑说,丞相府已戒严,府中人许进不许出。丞相府的告病奏章送上后,宫中下了旨,着令少史郭谷代行丞相之职。”
白雁归神情凝重:“可有人见到丞相?”
云鸢摇头:“所有去探望丞相者一律被拦在外,太医入了府,也没有放出来。”
白雁归猛地站起:“云鸢,立刻派人……”他声音忽然顿住,双拳慢慢攥紧,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
云鸢惊讶:“派人做什么?”
“不必了。”白雁归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闭上眼缓缓开口,这个时候,她们早该进了城,再追已经来不及了。
他涩然而道:“只怕丞相大人已被郭谷控制。”前世,没有田诺的回归,郭畅在世时,郭谷一直表现得无害。直到郭畅去世,他继承了大丞相之位后,才对他们这些旧臣露出獠牙,他那时被迫反击,艰难获胜。今生,他为了保护田诺,提早布局夺权,以郭谷的脾性,害怕之下极有可能铤而走险。
他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你是说……”魏去疾倒抽一口凉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魏家素来依附郭家,如今,郭畅极有可能出了事,郭家做主的变成与魏家不和的郭谷,饶是他身经百战,碰到这种事也不由慌了神,下意识地向这个比他年轻得多的青年讨主意。
白雁归闭眸沉思片刻,再睁眼时,已有了定算,缓缓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魏去疾迟疑:“无诏兴兵,只怕会被视为谋逆。”白雁归的推测毕竟只是推测,不能视为证据。若推测错了,到时反被郭谷倒打一耙,他们总不能真的谋逆吧?魏家的一家老小还在城中呢。
白雁归目光如冰,气势逼人:“魏将军若怕了,责任由我一人承担。就不知郭家二郎君得势后,会不会放魏家一马?”
这一瞬间,魏去疾被他气势所慑,头上汗出,不由自主生出臣服之心,拱手道:“全听白君安排。”
*
田诺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前八后十,吕衷一共带了十八个相府侍卫护送她们,全是生面孔。
不对劲!她和魏夫人交换了下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目中的疑虑:这些人,不像是护送她们,倒像是押送她们似的。
“阿娘……”田诺才开口就被魏夫人的眼神止住,魏夫人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马车安装的固定小几上轻轻写了几个字:“隔墙有耳”,随即抹去。
田诺会意,同样用手指蘸了茶水,飞快地写了一行字,抹去。
魏夫人目中露出笑意,点了点头。田诺见魏夫人同意了,叫跟在马车中的桂枝过来耳语了几句。
桂枝从车窗中探出身去,脆生生地叫道:“吕统领,前面能不能找个地方停一下?”
吕衷皱起眉来:“时辰已经不早。”
桂枝眨了眨眼,脸看上去有点红:“可,人有三急,这个可没办法。”
吕衷:“……”
前面不远处便是一座茶庄,桂枝下了车,去茶楼里兜了一圈,一脸嫌弃:“不行,里面太脏了,县主和夫人怎能在这种地方?”
这种事,吕衷怎么可能和她争辩?木着脸,又带她们换了一个地方,桂枝却依旧一脸嫌弃。一连换了三个地方,吕衷快忍不住了,桂枝指着前面一家脂粉店道:“我听说这家店里环境不错。”
吕衷的脸都快黑成锅底,冷冷道:“时辰不早了,就这家吧,再要换那边索性回府再说吧。”
桂枝拍了拍胸,一脸害怕:“不换就不换。”
时间已晚,脂粉店中冷冷清清的已无客人。丫鬟仆妇簇拥着魏夫人和田诺下了车,吕衷跟在后面,抬头看了看匾额。“撷香”?好奇怪的名字,不像是这边店的风格。
他也算谨慎,虽然不好跟着进去,也叫人守在外面。若被人跑了,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脂粉店的伙计战战兢兢地上了茶和点心。吕衷不吃,倒是他手下的那些护卫有些饿了,看这家店送上的糕点雪白柔软,香气扑鼻,又小小巧巧的十分漂亮,忍不住一口一个,吃了起来。吃了点心,难免口渴,又咕嘟嘟地把茶灌了。
这么一番下来,魏夫人母女却还是没有出来。吕衷觉得有点不对,顾不得男女有别,推开那些尖叫的仆妇冲了进去。
里面空荡荡的哪还有人。吕衷脸色大变,再追出去,却见他那些手下一个个骨酥筋软,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不好,这家店有问题!刚刚那些点心和茶……他心神大乱,却不防身后忽然风声响起,一人手执长棍,趁他不备,狠狠地砸向了他的后脑勺。
第82章 作者:纪开怀
拿到吕衷的供词,魏夫人和田诺都是脸色大变。谁也没想到,郭畅英雄一世,竟会死得如此窝囊。
田诺的目光在供词上的一个名字停留下来,瞳孔骤缩:韩遂?这件事怎么会和千里之外的韩遂有关?可供词说得明明白白,郭谷弑父,是受了韩遂的蛊惑。
难怪,以郭谷向来的做事风格,他哪来的胆子做出弑父这种事来?可如果是韩遂,那便解释得通了。那人素来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郭畅决意伐楚,楚郡已到生死存亡之际,他为了生存,蛊惑站在接受楚郡投降一方的郭谷除去郭畅,的确是非常有效的法子。
韩遂是知道“撷香”与她的关系的。
田诺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将供词收好,急急道:“阿娘,此处只怕已不安全了,我们速速离开。”
魏夫人自从知道郭畅的死讯后便有些恍惚,闻言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往大门而去。
田诺一把拉住她:“跟我来。”此时已是宵禁时间,再坐车在街上驰过,也太招摇了些。带着一行人到了后园的一座假山前,也不知她在哪里一模一拧,假山上忽然裂出一个大洞。
田诺让秦妈妈等人带着魏夫人和被五花大绑的吕衷先走,嘱咐她们道:“事情紧急,速去魏家报信。”她们现在也只有魏家可以求援了,顺便也让魏家对郭谷有个防备。
魏夫人回过神来:“你呢?”
田诺道:“我断后,这里的机关怎么弄,只有我知道。”一屋子东倒西歪的相府护卫也要处理。
魏夫人皱眉:“我陪你一起。”
“阿娘,”田诺哭笑不得,“桂枝陪着我就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吕衷这么重要的人证,你无论如何都要保证把他从这里安全转移,把人看好。我又不是不走,只是比你们晚一些。”
魏夫人清醒过来,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她素来利落,想通了也不拖泥带水,点了点头不舍地道:“好,你万事小心。”
一行人包括“撷香”店铺的人都陆陆续续进了山洞。田诺将山洞重新关闭,又小心清理了脚印与其它痕迹,这才带着桂枝回到前面的店铺中,将兀自昏迷着的相府护卫一个个都扔进了地窖。
她又检查了一遍,确保再无破绽,正要也从假山密道离开,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有人大声叫着开门。田诺从门缝中望出去,脸色顿时惨白。
一队披着轻甲的骑士手执火把,静默地站在离店铺前面一丈处,骑士最前方,年轻的贵族男子负手立于乌骓骏马旁,正含笑看着几个人砸门。
外面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将那人的面貌照得纤毫毕现:眉若墨画,目似点漆,宛若一个玉人儿般温润尔雅。
田诺却不啻见了恶鬼。
韩遂!他怎么会在这里?吕衷的供词不期然浮上心头,蛊惑,蛊惑,原来他竟亲自到了这里,难怪能说服郭谷。他这样的人,生了这样一副面貌,更兼巧舌如簧,想要哄取别人的信任,那是易如反掌。
“撷香”的门已摇摇欲坠,一向镇定的桂枝也不由露出紧张之色:“县主,我们快走!”
外面,韩遂温和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响起:“没人开门,那便砸了吧!”
田诺心头狂跳,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开关假山密道的动静太大,他们要是冲进来听到动静,不但她和桂枝走不脱,还会连累先走的魏夫人她们。她四周瞧了瞧,指向上方,急急道:“先躲这里。”
桂枝带着她刚在房梁上藏好,“撷香”的门便被撞了开来。
韩遂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四周扫视一圈,薄唇轻启:“搜!”自己却慢条斯理地往梁柱上一靠,淡淡吩咐道:“把人带进来。”
一个身上满是血痕的少年被押了进来。田诺在梁上看得清楚,心脏骤然紧缩:少年遍体鳞伤,清秀的面孔却没有受到丝毫损?伤,肤色奶白,眉色淡淡,瞳仁是剔透如琉璃的浅棕色,赫然是……阿真!
她被郭家认回不久,田真便带着几个老伙计将“撷香”开到了京城,里面的布置一如当初在建业时。刚刚她对付吕衷时,发现田真不在店铺中还觉得奇怪,问店里的伙计,也只说田真受邀出行了。她还欣慰这个孩子终于学会交际了,结果他竟然落到了韩遂手中!
搜店的武士陆陆续续过来汇报,没有人,也没有发现异样。
韩遂似笑非笑:“一个人也没有?”
武士道:“是。”
韩遂哼笑:“蠢货。”一个人都没有,便是最大的异样!
田诺也知道这个破绽,可她做不到让“撷香”铺里的人留下,任人宰割。毕竟,吕衷一行这么多人在这里消失,只要稍微调查一下,便能发现。
韩遂道:“给我仔细地搜,墙和地面一寸寸敲过去,看是不是空的。”
武士明白过来,大声应道:“是。”
韩遂这才一步步走近田真,伸手掐住他尖尖的下巴,抬起。田真脸涨得通红,目中却满是怒火与恐惧。
韩遂“啧”了一声,眼尾变得赤红,喃喃道:“真是令人怀念啊!”他伸出一只手来,立刻有人将一条鞭子送到他手中。
田真明显瑟缩了下。
韩遂笑得温柔:“田真是吧?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哪里有密道或密室,我就饶了你。”
田真死死咬住发白的唇,一言不发。
韩遂柔声道:“你放心,我就算找到你姐姐,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我喜欢她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对她不利?”
田真终于开了口,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胡说!你要是好人,阿姐怎么会讨厌你?”怎么会千方百计要摆脱他?
韩遂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田真的面容,竟带了几分森森之气。握着鞭子的一手抬起,蓦地挥了下去。
鞭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田真骇得闭上了眼睛,却听一声清脆的,绝不该在此响起的少女声音响起:“住手!”
韩遂动作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而扭曲的笑意:似满足,似兴奋,又似疯狂。
田真大惊,抬头看去,就见横梁上坐着一个少女。上面没有光线,少女的面容隐藏在暗处,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到她碧色的裙裾垂下,藕色的绣花鞋上两颗明珠熠熠生辉。
“阿姐!”他又惊又悔,又是内疚,“你为什么要现身?”心里却知道田诺都是为了他。若是早知道田诺就在这里,他一定不会表现得这么害怕。
田诺没有回答他,看向韩遂:“周寒水,我在这里,你放了他。”
“好啊,”韩遂抬起头看她,笑得眸中星光点点,如同春花烂漫,“你亲亲我,你要愿意亲我一口,我就放了他。”
“不可以!”田真拼命挣扎起来,“阿姐,不行,你……”
韩遂皱了皱眉:“真吵。”
立刻有人上前,堵住田真的嘴。
田诺垂眸:“我下不来。”
韩遂一指左右道:“你们两个,好好的把她接下来。”
田诺提高了一点声音:“周寒水!”
韩遂眼底一抹郁色滑过,唇边的笑意却越发温柔:“怎么,你反悔了?”
田诺道:“我不要这些臭男人碰到我。”
韩遂一怔,神情变了:他怎么没想到?他缓缓踱步到田诺正下方,张开双臂:“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田诺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我害怕。”
韩遂气笑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样?”
田诺道:“你上来好不好?你上来接我。”
身边人跨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世子,小心有诈。”
韩遂眸中神色变幻,望着少女坐在梁上颤巍巍的模样,缓缓动手脱下外袍,走到梁柱下,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田诺坐在大梁的另一端,侧过脸来看他。
她的半边脸落入光亮中,雪白的面容,水汪汪的眼眸,微微翘起的唇角似在微笑。
韩遂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了起来,在她展露的微笑中竟有一种轻微眩晕的感觉。他伸出手来,声音低柔下去:“田诺,过来。”
她微微偏了偏头,长睫微颤,神情无辜:“周寒水,这里太高,我害怕不敢走。”
韩遂怔住,恍惚间,仿佛有一道霹雳轰开了记忆的门:那是高二那年的班级活动,班里的同学一起去爬新开发出来的一座山。有一段路又高又陡,边上连防护的铁链都没来得及拉,大家都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过了那段,却发现田诺不见了。他性子最好,被派了回头找人,却发现她颤巍巍地站在第一阶台阶上,小脸发白。
那时他并不怎么喜欢她,总觉得她虽然成绩好,礼貌佳,长得也还算过得去,却活得太一板一眼,假得无趣。
他不耐烦地问她怎么不走。
她抬头看他,脸色煞白,两眼红红,声音带着哽咽:“这里太高,我害怕……”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在他的心弦狠狠一拨,叫他整颗心都跟着荡漾起来。曾经对她的印象轰然坍塌,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不正常的,竟然对她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着了迷。
那是他对她疯魔的开始。
此时,他竟又听到了同样的话,目光不由怔怔落到她面上,这才发现她雪白的面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发白。
她在害怕!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注入他的脑海,他的心跳得厉害,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激动。嗓子眼有些发干,他舔了舔唇,柔声道:“好,你别动,我来接你。”
他一步步接近她,如昔日从山道走下,靠近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少女,神情痴狂。蓦地,脚下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猛地一滑。
他顿时失了平衡,身子向一侧倒去,下面一片惊呼声响起,好几个武士跑过来试图接住他。千钧一发之际,他的一只手忽然被拉住,将他拽了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喉口一寒,一柄锋锐的匕首紧紧地抵上了他的咽喉。是藏着暗中的桂枝,趁他不备,一举得手。
有东西从梁上坠下,掉落在青砖的地方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是他刚刚踩到的,一粒浑圆的珍珠。他立刻想通了全部关窍:这本就是田诺设的局,诱他自投罗网。这粒珍珠也是她放的,便是要他慌乱中失去警惕,轻易落入她手。
昔日单纯的小田诺,也会用心眼了呢。
他对着田诺笑了笑,声音温柔,眼中的光芒却叫人心惊:“你要我的命,拿去便是,何苦这样大费周章?爬这么高,把自己吓坏了可怎么好?”
田诺扭过头不愿看他,冷冷道:“你叫他们放了田真。”
他道:“不放。”
桂枝手中的匕首紧了紧,一缕鲜血从他喉口沁出,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微笑道:“我说过,你亲亲我,我才会放了他。”
桂枝气得要命,手上的匕首又紧了紧:“韩世子是不要命了吗?”
韩遂理都不理她,紧紧地盯着田诺:“你若不愿意,我现在就叫他们杀了他。大不了我死在你手里。我数到三,一、二……”
疯子,韩遂真是个疯子!田诺咬唇,又气又急,在他数到三前正要开口,下面忽然响起几声惨叫,押着田真的两个武士忽然倒下,两个人的背后都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箭尾嗡嗡,颤动不休。田真乍得自由,飞快地往梁柱方向跑。
随即,更多的箭射了进来,屋中的武士避无可避,纷纷中箭,惨叫倒地,也有孤注一掷往外冲去的,很快便没了声息,片刻后,屋中除了一个抱着头贴着梁柱蹲着的田真,三个在房梁上的,竟已没有一个活人。
桂枝脸色苍白:“县主……”来者究竟是谁,下手如此狠辣,也不知是敌是友?
田诺望向门口方向,大门在韩遂一帮人进来时已被破坏,此时只见到外面黑沉沉一片,似有无数兵马。
有人从马上下来,快步向里走来,掉落地上的火把照亮了来人雪白的衣衫,冷峻的面容。田诺目光一亮,蓦地欢喜起来,大声叫道:“阿兄,阿兄!”
来人加快脚步,不是白雁归又是谁?
她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白雁归身上,却没注意到韩遂死死盯着她欢喜无限的表情,面容骤然扭曲,蓦地扭身向她扑去。紧紧压在他喉口的匕首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配上他狰狞的面容,温雅不再,犹如恶鬼。
田诺听到桂枝的惊呼声,骇然回首。韩遂这是疯了吗?竟连命都不要了!眼看对方越来越近,慌乱之间,她再顾不得什么,闭眼向下跳去。
风声呼呼,停止时,她落入了一个清冷的怀抱中。
白雁归半跪在地,顾不得双臂的剧痛,浑身颤抖地紧紧抱住她:刚刚她跳下来的一瞬间,他心胆俱裂。幸好,他没有来迟!
田诺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后怕的笑来:“阿兄,还好你来了。”
他咬牙切齿:“你不要命了?”
她心虚地笑,笑得他根本不忍心再责怪他。
身后传来沉重的坠地声,微弱的声音响起:“田诺……”却是韩遂一扑落空,也跟着摔了下来。
田诺想扭头,白雁归伸手罩住她的眼,轻声道:“别看,他不值得。”
她“嗯”了一声,埋入他的怀中,兀自后怕。身后仿佛听到韩遂绝望的声音:“我只是爱你啊……”他亲自来京,除了解决楚郡的危机,最大的原因却是为她。
她淡淡答道:“可我不稀罕,只愿从未认识过你。”
淡然的话语如一柄利刃直接刺入他心中,将他的心割得支离破碎。喉口的鲜血无法止住,五脏六腑也因刚刚的跌落受了重伤。他大概又快死了吧?也不知下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她?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恰好与白雁归冰冷而充满戾气的目光对上。
呵,这个男人,又比他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比他伪装得更好罢了。难以遏制心头的恶意,他艰难开口道:“田诺,你想不想回现代?”
*
承安十年的京师大乱,后世史书只用寥寥几句就概括了:“谷弑父,大司农、车骑将军起兵诛之。郭后矫诏被废,于冷宫伏罪。”
那一夜,白雁归、魏去疾率领大军人衔枚、马裹蹄,连夜悄悄掩到城门下。两人带着被吓破胆的小黄门,以受诏紧急回京为借口赚开了城门。
郭谷本以为成功地将人骗了回来,还在盘算着怎么出其不意将人斩杀,没想到进城的除了那两人,还有纷涌而入的大军。
京城一夜之间便又换了天。郭谷先还妄图垂死挣扎,将谋逆之罪扣在白魏两人头上,结果田诺将吕衷的供词丢了出来,众人根据吕衷的供词找到了郭畅七窍流血的尸身,证实了他被毒杀的事实。
原本站在他这一边的郭家旧部顿时哗然,弑父,是十恶不赦之罪!
怂恿者韩遂坠亡,楚郡被灭。郭谷判车裂,郭禾遭废,一根白绫吊死在冷宫中,黎氏本就奄奄一息,惊闻一双儿女下场,又怕又痛,没过几天便也跟着去了,母子三人倒也算是在地下团聚了。京城的各家势力又是一番洗牌。
三年后,又是桃红柳绿时。
曾经的大丞相府匾额被摘下,换成了“齐国公府”的烫金匾额。距此一墙之隔,一座崭新的府邸刚刚落成,朱门铜首,石狮威武,巨大的黑色匾额上挂着红绸,“丞相府”三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此时,新的丞相府宾客盈门,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有稚龄小童聚在门首,看到花轿从隔壁齐国公府正门抬出,不由拍手喜道:“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新郎乌眉俊目,面如冠玉,向来清冷的容色在大红喜服的衬托下,减去了不少冷峻,带了几分罕见的柔和,越发俊逸逼人。此刻,他也未骑马,徒步引着花轿到府门停下,向花轿中伸过手去。
旁边司仪满头大汗地提醒道:“丞相,该踢三脚才是。”
新郎淡淡扫了她一眼,司仪心中一凛,遍体生寒,顿时不敢再吭声。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听说丞相与永寿县主定亲许久,不幸郭相去世,永寿县主需守孝三年。丞相大人这些年南征北战,辛苦异常,却连个随身服侍的侍妾都不肯收,一心一意等县主过门。”
“这有什么?”有知道的说道,“丞相此前一直不肯定亲,和郭家的婚事却是一说便成。也不知永寿县主该是何等绝色?”
旁边一人接口道:“她自然是极好的。”
刚刚还在议论的人看去,见来人牵着一匹瘦马,二十余岁模样,一身布衣,却是面目俊朗,气势威重,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岳峙渊渟,隐隐还有一股肃杀与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这人,怎么看都不像个落魄的,怎么穿着这么素简?众人心里不由犯了嘀咕,有人笑着和他搭话道:“尊驾认识县主?”
来人怅然一笑:何止认识?她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妻子。
想到曾经的那个梦,他不由心头黯然。如今,吴郡内斗愈烈,恽夫人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上位,可元如意背后有元如珠与杨家、蒋家的支持,实力也不弱。他却因为那个梦,再也无法全心全意地支持如意,索性以受伤为借口,将兵权交了出去,自己周游天下,倒也算逍遥。
这次来京城,也是听说她成亲的消息,想要来亲眼确认一下,她过得好不好。看到白雁归看向花轿的眼神,他现在总算明白,当初对方为什么迟迟不同意履行婚约。恨只恨自己不够强大,终究与她失之交臂。
如今,见白雁归知道敬重她,有这世上权势最大之人爱着她,护着她,他也算放下了心。
轿帘内,缓缓伸出一只手来,一时四周静了一瞬。但见那手玉指纤纤,润如白玉,放在新郎修长白皙的手中,一大一小一对玉手交相辉映,看得人眼睛都要直了。
白雁归弯腰,顺势将以扇覆面的新娘整个抱起,轻轻松松地跨过了门口的火盆。待到正堂,他方将新娘放下,接过司仪送来的红绸,将一端塞入新娘手中,牵着她进入正堂。
三拜完毕,遮住新娘面容的金丝罗扇缓缓移开,一时间,满堂生辉。
盛装的新娘子发如堆云,面若桃花,两道弯弯的黛眉下,眸若点漆,璀璨生辉,娇艳无伦。盈盈美目与他对上,宛若两泓秋水,波光潋滟,荡人心魄。
白雁归凝望着她,不由痴了。他足足等了两辈子,终于等到她成为了他的妻!他的诺诺,从此后,不离不弃,相携到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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