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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不群》作者:仲商十五  君子不群

  作者: 仲商十五

  简介:

  做了五年府衙捕头的周持办完了从业以来最简单的一件案子,却遇上了最麻烦的人。

  那个长相妖孽嘴欠得很的公子哥不知哪根筋不对非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不仅大摇大摆入了府衙,还堂而皇之地住到了他家隔壁。

  看着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周持忍了,于是乎,周捕头办案多了一个小跟班,但这感觉好像也不是很差?

第1章

  正是早春时节,乍暖微寒,花开得尤其盛。

  院墙之外,一枝雪白的梨花伸展出来,在夜色中浸润出莹白的光。

  院墙之内,一抹漆黑的身影飘下墙头,毫无声息地摸进一间屋子,不多时又毫无声息地摸了出来……

  夜黑,风高,云遮月,正是偷鸡摸狗时。

  翌日,锦州府衙。

  知府张泽远最近很是头疼,他刚上任不到一月,时间不长,零零碎碎的事倒是不少。

  先是半月前锦绣坊意外走水,十几个绣工于火海中葬身,再是近日不断有商贾报案,说是家中财款丢失。

  张泽远叹了一口气,今日已经是第三起盗窃案了,府衙的捕快们查了好几天,连那个盗贼的一丝头发都没查出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流年不利,当个知府都当得如此辛酸。

  正感叹间,捕快戚飞匆匆走过前院。

  张泽远忙叫住他:“唉,戚飞!”

  戚飞转身,见是张泽远,恭敬地行了个礼,抬头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周持今日是不是当值?”

  戚飞想起早上见到自家头儿大摇大摆走进府衙的情形,点了点头。

  “怎么也不来见我……”张泽远皱眉嘟囔了一声,又对戚飞说道,“算了,让他过来一趟。”

  周持走进内院时,就看见新上任的知府愁眉苦脸地摆弄他新得来的茶具,仿佛他面前的不是上好的新茶,而是什么苦的要命又不得不入口的药汁。

  “大人?”

  张泽远抬头见是周持,冲他露出一个丧气的苦笑。

  “那三起盗窃案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周持前几日并不在府衙内,但由于报案的几家都是锦州府内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具体情形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张泽远见他一脸了然的神色,便接着说道:“这案子你去查吧,尽快把那盗贼羁押归案,好给那些大爷们一个交待。”

  这几日丢了财物的几家轮流到府衙门口哭诉,张泽远被他们号得头大了三圈。

  但此案确实毫无进展,又碍于这些大户没少交纳税款的面子,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拖来拖去终于拖到周持休假结束,张泽远觉得自己有救了。

  也不怪他依赖周持,知府大人是新官上任,人生地不熟,周持却是自二十岁起便成了府衙的捕头,到如今已满五个年头,对锦州的人物风貌要比他熟得多。

  张泽远自觉与周持投缘,对他十分信任,从未在他面前摆过知府的架子,再加上周持虽然比他还小了几岁,但实在靠谱得很,经他手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盗窃案。

  思及此,张泽远顿觉前方柳暗花明,阴郁一扫而光,恨不得叫周持一声“大哥”。

  安慰了玻璃心的知府大人几句,周持便离开了内院,他身形舒朗,面容俊逸,眉目间似有青山,是一幅难得的好相貌,可相貌的主人仿佛并不知晓,行动间带出一股不羁,糅合在一起便混杂成了一种周正又放浪的矛盾气质。

  周持踏出院门,向等候在一旁的戚飞招了招手,戚飞看见周持,咧开嘴笑得像朵开大了的喇叭花。

  “头儿!”

  他“哒哒哒”地跑过去,带起一路烟尘,又高又壮的大块头配上如此不和谐的动作,周持突然觉得有点牙疼,忍无可忍道:“老戚,你好好走路!”

  戚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手刚放下就忘了这尴尬的一瞬间,凑到周持身边挤眉弄眼:“头儿,大人是不是让你去查那几桩盗窃案?”

  “嗯。”周持把身边的大块头推远了些,皱眉道,“我先前听说了一些,但不是很详细,你这有什么细节吗?”

  “有的有的,这案子我去查过一趟,报案的贾、赵、年三家我都去看了。不过短短五天偷了三家大户,这贼还真是挺敬业的。”

  贾家,赵家,年家……可真是巧了。

  “怎么确定是同一人作案?”

  “我刚不是说我去那三家看过吗,别说,我还真发现了一个共同点。”

  戚飞颇有些骄傲地看向周持,“求表扬”三个字赤裸裸地写在那张略方的大脸上。

  见周持不接话,戚飞接着说道:“每家失窃的屋子门框上都刻了一枝盛放的梅花,刻得挺好看的,就是太隐蔽了,要不是我看得仔细还真发现不了。”

  “梅花?”周持嗤笑一声,“这小毛贼是把自己当侠盗了?”

  不过如此的话,这案子可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老戚,今天让弟兄们好好休息休息,明日晚上我们去孙家抓贼。”

  孙家……按理说确实应该是孙家,不光是周持,只要听闻半月前锦绣坊走水案和近日盗窃案的人都能想到这两起案子之间的关联。

  如今正是王朝盛世,当朝鼓推商贾贸易,为了谋求更大利益,商贾们大多选择可靠对象共同出资开办商铺。

  锦绣坊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为锦州能说的上名字的四家——贾家、赵家、年家、孙家,一经联手就引起了城内轰动。

  自三年前创办开始,锦绣坊就一直是锦州名气最大的锦缎铺子。偌大的绣房,手巧的绣工,精致的锦缎,让锦绣坊风头无两。

  可半月前,锦绣坊的绣房却突然走水,当时正值一大批锦缎的赶工期,不少绣工晚上也待在绣房内,累了和衣眯一会儿,醒了继续纺布。

  那场大火发生在晚上,及其突然,火焰纠缠在布匹上,布匹本就易燃,又是大量堆积,因此愈烧愈烈,顷刻间便充斥了整个绣房。

  很多绣工正在休憩,逃脱不及。大火烧了一夜,待火灭时,绣房被付之一炬,十几名绣工化为灰烬,再也没能回家。

  起火原因倒也简单,不过是一名绣工半夜瞌睡不慎撞翻了蜡烛。

  只是一瞬间的垂眸,换了十数人的永夜长眠,这惊动全锦州的熊熊烈火,竟是一场人祸。

  念在那灾祸之源的绣工并非有意,且也一起消逝于火海,贾赵年孙四家商议决定,不再向其同样悲痛欲绝的亲属索要赔偿,而是以募捐的方式筹得善款赠予逝者家属,以做慰藉。

  至于那烧毁的绣房与百匹锦缎,四家自己承担损失,并不挪用一丝一毫的善款。

  此决定一出,锦州百姓纷纷慷慨解囊,锦绣坊再一次名声大噪,并未因失火而丢掉客人。百姓皆言四家老爷乃是当世善人,乐得到锦绣坊购买布匹。

  随着募捐的结束,事情看似告一段落,谁知突然出了盗窃之事,失窃的又是四家中的三家,任谁想也会觉得剩下的孙家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只是……

  “头儿,为什么是明晚?”戚飞仍是不解,向周持问道。

  周持扬了扬嘴角,拍上戚飞的肩:“这个啊,明晚结束后再告诉你。”

  第二天日头刚刚西斜,天边还映着微光,周持便带着府衙一众捕快悄悄藏进了孙家,将手下众人分别在院墙内各个角落安排好后,周持便独自一人向远处走去。

  戚飞看着周持的背影,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叫住了他:“头儿,你去哪?”

  周持头也不回应道:“去换个地儿等贼。”

  戚飞看看自己身旁,再看看其他三两围在一起的兄弟,虽然知道自家头儿厉害得很,也免不了有些担忧:“你一个人?万一碰到那盗贼应付不了……”

  话没说完,便被周持毫不在意地打断:“没事儿,估计也抓不到。”

  戚飞:“……”

  他是越发不能理解他这老大的想法了。

  日头已经西沉,天彻底暗了下来。月上中天,夜色沉静地宛如一池死水,天气还凉着,鸣虫没到不停振翅的时节,只有一抹不知名的花香似有若无地随风飘了过来。

  蹲在墙角的周持吸了吸鼻子,吐掉齿间的草叶,百无聊赖地揉了揉蹲麻的腿,正想站起来活动一下的时候,突然听到隐隐的衣料摩擦声,那声音极其细微,混在夜风中,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幻听。

  周持眯了眯眼睛,死死盯住院墙边缘。

  一个黑色人影自院墙跳下,落地时极为轻巧,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周持冲了过去,速度快得有些不真实。

  奇怪的是,那黑影并未显出慌张,极为镇定地转身想要跃上院墙。

  这时周持才看清,那人影不仅一身黑衣,还带着一个遮住全脸的黑色面具,确实是盗贼应有的风格。

  周持劈手挥向黑衣人,那人也伸出一掌隔开。转瞬间,两人已经过了几招,虽然未分胜负,但周持已大致摸清了黑衣人的实力。小毛贼轻功极佳,可身手嘛,稀松平常。

  既然如此,也便没有纠缠的必要了。

  周持抬肘击向黑衣人腹部,却在半路转了方向抵住他的肩,用一记假招将黑衣人按在了墙上。

  黑衣人自是不肯乖乖就擒,狠狠挣动了几下,却没有任何效果。

  “你!”

  “我什么我?”周持皱了皱眉,抬起另一只手拿下了黑衣人脸上的面具,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周持突然愣住了。

  不同于面具的黑,面具下的那张脸极白,在夜色中白的尤其明显,隐约像是上好白玉的光泽,白净面皮上的眉目艳丽,微微上扬的眼角透出一丝勾人的意味……无端让人想起儿时所读传说中的妖魅。

  没人告诉他这小毛贼长得如此妖孽啊!

第2章

  周持打量黑衣人时,黑衣人也在打量他。

  方才没看清楚,此时距离陡然变近,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才发现这捕快长得竟如此合人心意。

  突然就生了一丝戏谑的心。

  周持自觉不是什么会色令智昏的人,只一瞬便回过神来,正待行动间,对面的人竟停止了挣动。

  那小毛贼抬起狭长微挑的眼眸,唇角一勾弯出一个招蜂引蝶的笑,用暧昧又引人遐想的声音凑到周持耳边说道:“捕快哥哥,你真好看。”

  周持不自觉地微微后退,钳制对方肩肘的力量松了些许。

  然后便见对面的人瞬间收了笑,一把扯下他的腰带,周持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没了腰带的下衣松松垮垮地垂下去,他只得手忙脚乱地拉住衣衫。

  眨眼间,那小毛贼已经翻过院墙没了踪影。

  这什么情况!

  他堂堂一个府衙捕头,竟然被不知哪来的小毛贼迷惑了?还是两次!

  等他下次见到这小毛贼时,一定要把他五花大绑捆回去,好好治治他这手欠的臭毛病!

  守在院墙边的戚飞听到动静倏然起身,便看到周持向这边走来。

  他心下疑惑,不明白本应在另一边守墙待贼的老大为何擅离职守,而且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

  待周持走近,他终于明白奇怪在哪了。

  本来平整板正的捕快服不知为何短了一截,束腰的腰带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撕下来的袍角。

  再看老大的表情,好像是……恼羞成怒?

  不可能吧,戚飞赶紧打消了这不可思议的念头。

  周持对上戚飞探究的目光,轻咳一声掩饰住羞恼的尴尬情绪,极力表现得自然一点,却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黑色面具。

  “让兄弟们撤吧,赶紧回去睡觉。”

  戚飞惊讶:“那贼呢?”

  问完又觉后悔,看周持这样子,多半是已经碰着了那盗贼,而且多半是落了下风,让盗贼跑了。

  “跑了……”

  戚飞:“……”

  他担忧地看了周持一眼,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又突然想起昨日那句“估计也抓不到”,鼓起勇气胆战心惊地小声问道:“头儿,你是不是消极怠工了啊?”

  接到周持投来的凌厉眼刀,戚飞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哟,多忠心哪。

  下一句是不是就该说即便周持就是那盗贼,他也会装作无事发生?

  周持简直要被戚飞气笑了,甚至连被那小毛贼调戏的恼怒也一扫而光。

  他上前勾住戚飞的脖子,咬牙说道:“我这样子像消极怠工的吗!我是遇到贼了,还和他过了几招,没想到小毛贼功夫不怎么样,花招倒不入流得很!”

  “啊?”戚飞愣愣转头,不明白“不入流”是什么意思,迷茫间想到周持莫名消失的腰带,脱口而出,“色诱?”

  周持:“……”

  还真被这呆瓜说中了。

  周持拍了拍戚飞的肩膀,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记得昨日你问我的问题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戚飞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记得记得,为何是今晚?”

  “从得知丢失财物的是贾、赵、年三家开始,我便觉得不对劲儿,哪有盗贼偷盗这么大张旗鼓的,这不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他下次的目标是孙家,好提前准备撒网抓贼吗。还有五天犯了三案,你想想作案时间有没有规律?”

  “规律……”戚飞喃喃道,“十五那晚是第一次,再就是十七……十九……”

  “那盗贼都是隔一天一偷盗的!”

  周持点点头,接着道:“所以照此来算,今晚该轮到孙家。”

  “而且……这也证实了我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

  “如此大张旗鼓,如此目标明确时间固定,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那盗贼是个傻子,但显然不是。第二嘛……那就是偷盗不是目的,是手段。”

  那盗贼如此作案,定会想到今晚孙家罗网密布,只等他入瓮,但他来了,还来得及其没有目的性,见人就跑,一点对金银珠宝的挣扎都没有,完全不是之前大偷特偷的风格。

  就像个怕死的亡命之徒,早就孤注一掷磨刀霍霍,临到阵前又突然心软,甚至还送了块糖。

  矛盾的很……

  周持本来还只是猜测,今晚见到盗贼的那一刻他几乎是瞬间就确定了——盗贼为的不是钱财,这背后一定还有什么被遗漏掉的线索。

  贾家、赵家、年家、孙家……

  还有锦绣坊和失火案。

  这之间有什么还未了结?

  周持回到家中时已过子时,他匆匆抹了把脸,从柜子中取出一套新的捕快服放在床头,脱下身上七零八落的外袍,穿着里衣躺在了床上。

  心里存着事儿,睡得便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几轮之后,天还未亮,周持起身去了府衙。

  他总觉得今天会发生点什么。

  府衙门口当值的衙役见了周持纷纷点头致意,周持向他们打过招呼,正准备进去,便听见有人远远地喊道:“周捕爷,您等等!”

  周持回头,依稀辨得那矮胖身形似乎是孙家的管家钱里。

  钱里拖着臃肿的身躯,气喘吁吁,也难为他能坚持跑这么远,孙家到府衙虽不远,但也隔了两条街。

  “钱管家,什么事?”

  “哎呦,周捕爷……我……跟您说,那盗贼可真是杀千刀的!”

  钱里边喘边说,气息及其不稳,几句话被他说得仿佛要断气似的,“昨个儿您带捕快们走后,本以为那盗贼知难而退不会再来了,可谁知,今日打扫的小厮经过房门见门锁掉落在地,待推门查看时里面的财物早就不见了!”

  “您一定要转告张大人,为我们这些纯良百姓做主啊!”

  纯良……

  周持有些想笑,这些奸商是扮善人扮上瘾了,什么词都敢往自己身上套,装柔弱小白花也不怕风大闪了腰。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周持笑笑,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面孔,先将那“敬业”的盗贼骂了三百回合,又一脸沉痛地答应钱里,表示一定会如实禀告知府,定将盗贼捉拿归案,还“纯良”百姓一个公道。

  与钱里这一番拉扯过后,周持终于是迈进了府衙的大门。

  按照以往的经验,张泽远此时应该已经起身,且多半在书房。

  府衙的玉兰开得盛,大朵大朵白色缠绕枝头,香气充盈却不浓郁,晕染又化开。

  不多时,周持便走到书房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两下,片刻,门开了。

  “大人……”

  周持向张泽远行了礼,方才走进书房。

  张泽远也正烦闷,盗窃案一日不破,盗贼一日没抓到,那些大爷就会没完没了地在府衙门口哭嚎,听得他心烦意乱又无计可施。

  “周持来了,昨晚怎么样?”

  张泽远倒了杯茶,递给周持。

  周持谢过后将昨晚的事和他的猜测讲了出来。

  当然忽略掉了腰带和面具。

  “不是为了钱财……那是为了什么呢?”

  张泽远揉了揉眉心,仍旧没揉开紧皱的眉头。

  “这样,你去查查……”

  “大人!”

  门外一声呼叫打断了张泽远的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周持开门。

  两名衙役抬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正是门口当值的那两人。

  其中一个放下箱子,说道:“大人,我们在门口发现了这个箱子。”

  张泽远起身走到箱子旁边,见这木箱没有上锁,伸手将盖子掀了起来,随即便愣住了——里面竟然是一箱的金银财宝!

  “这……”张泽远看向一旁同样惊呆了的衙役,“可知是谁人送过来的?”

  “不……不知……”

  周持皱眉,走近木箱,不知怎的想起了特别欠的勾走他腰带的那只手。

  脑中冒出了一种可能。

  他弯下腰,在一箱子金银中摸索片刻,果然摸出了一沓纸。

  周持展开那沓纸,一页一页看过去,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待看完最后一张,他长叹了一口气,将纸递给了张泽远。

  这真是……朱门酒肉臭啊。

  那些纸上记录的是锦绣坊失火案中募捐所得的详细情况,以及……发放给受害绣工家属的银两记载。

  对不上,两份记录不仅对不上,差的还不是一星半点。

  发放给绣工家属的只是九牛一毛,绝大多数善款都被那几家奸商中饱私囊,塞进了自家腰包。

  怪不得……怪不得他前几日途径刘大爷家,失去女儿无依无靠的刘大爷会重病缠身无药可医。

  他以为是药材太贵,花光了发放的善款,自掏腰包为刘大爷买了药,却原来再多的善款也到不了这些人手中。

  而这些穷苦又善良的平民百姓根本不知道募捐所得的真实数目,怕是还蒙在鼓中感恩戴德呢。

  纯良……

  这就是锦州百姓日日称颂的大善人们口中的纯良!

  张泽远也没有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如此。

  可笑他作为锦州知府,不仅没安顿好受害百姓,连这种卑劣的行径都没能识破,真是“明察秋毫”地讽刺。

  他看了眼箱子,明白里面的金银为何物,也明白这箱子的来历了。

  真是可笑,原来人不是人,贼不是贼。

  “周持,把那四家当家捉拿提审!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何说辞!”

第3章

  这桩案子开始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结束得却迅疾无声。

  四家家主迅速被缉拿,还没来得及威逼就哭喊着认了罪,一口一个小人知罪,头磕的砰砰响,窝囊得很,丝毫没有贪污善款时的胆大包天。

  张泽远气急,新官上任一月就碰上了这种败类之事,心中认定这四人是不把他这个知府放在眼里,借此机会杀鸡儆猴,每人赏了二十大板外加三月牢房。

  审判结束后张泽远派人把那一箱财物分给了殒命之人的家属,获得一众感恩戴德,就这么站稳了脚跟。

  之后又念在那黑衣盗贼揭露了此等贪污之案,且并未将偷得财物占为己有,撤除了对其的通缉。

  此事倒也合情合理,唯一不满的人便是周持,但他和小毛贼结下的梁子是私人恩怨,不好放在公事上,忍了忍,终是没有插话。

  消息放出的时候,不出意料引起了一片骚动。

  任谁也想不到,前一日还在府衙门口哭闹着要知府大人做主抓贼的受害之人转眼就成了“贼”。

  更想不到的是,锦州百姓心目中仁善的老爷们摇身一变成了贪财逐利喝人血的奸人。

  何其讽刺……

  可事实就是如此,再如何难以相信,如何不可思议,也不过是充当了几天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来得快,忘得也快。

  数日后,早就被抛到了脑后,人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最近生意怎么样,庄稼长势如何,以及今日吃什么。

  “头儿,今晚吃什么啊?”

  周持前脚刚迈进府衙,还没喘口气,就被捕快何泗拉住了,何泗刚满十八,玩儿心重,平日里热闹得很,但只要不过分,其余捕快也愿意纵容着他。

  “早上的饭咽下去了没?这就惦记着晚上。”周持敲了敲何泗的头,步伐却没停。

  何泗连忙追上去:“戚大哥他们说晚上咱一起聚聚呢,这几日没案子,难得清闲,这不问问头儿的意见嘛。”

  “随便吧,就一个要求。”周持看了一眼何泗,说道,“低调点,别惹麻烦。”

  “好嘞!”

  月色朦胧,柳枝轻摇。

  入夜不深,酒楼饭馆正开得火热,客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会云楼是锦州城内最好的酒楼,此时楼内座无虚席,杯影交错,进食谈天间不断有客人看向临窗的某张木桌。

  木桌旁围坐着十几个年轻男子,居于正中的那人尤其醒目,他着一身纯色蓝衣,没有任何修饰,周身的气势却压也压不住。

  有人认出,这正是锦州府衙的捕头周持。而与他同桌而坐的,自然也都是府衙的捕爷了。

  近日忙得厉害,确实没有好好休息过,更别提兄弟们一起吃个饭喝喝酒了。此时聚在一起,都是相仿的年纪,又共事多年,不用刻意便十分热烈。

  一桌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酒还剩了大半,自然是未尽兴。

  周持环视了一圈,放下手里的筷子,端起酒杯斟满酒,用另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桌沿,道:“兄弟们,这几日辛苦了,我敬各位一杯,顺便许个心愿,望锦州日后祥和太平,我们也好清闲些。”

  众人举杯,边喝边跟着起哄。

  “对对对,头儿这心愿可真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可别再出来了,不然苦了我们呐。”

  “是呗。”戚飞放下杯子,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整日这么忙,我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

  “不忙你也娶不上。”

  “嘿,我说老魏,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怎么就娶不上呢。”

  老魏哈哈一笑,将话题转到了周持身上:“咱老大长成这样都没个媳妇儿,你呀,就更别想了。”

  戚飞转身看向周持,拉长了声调扮得委屈兮兮:“他欺负我,老大为我做主啊。”

  周持:“滚蛋。正常点,你这样我牙疼。”

  “不过话说回来,老大你啥时候给我们找个……嗯,这叫什么……大嫂?”

  “是啊,我家隔壁陈大爷的儿子比老大还小两岁,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众人兴高采烈,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看来“可曾婚配否”这个话题果真是饭桌必备。

  周持懒得理睬,正想找个什么话头把这篇儿揭过去,就听何泗问道:“老大,都没见你对哪家姑娘上过心,你喜欢什么样的啊?兄弟们也好帮你打听打听。”

  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周持的呼吸滞了滞,有久远的记忆顺着血液爬出来,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多少年前了,久到像是一场大梦,模糊了边界,记不清前因与后果,只有一个女子的轮廓,印象中是美丽而温婉的。

  女子抱着他放在膝上,带着浅淡熏香气息的手轻抚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似是珍宝。

  开口的声音也极温柔,是水一样的细润:“不知道我们阿煦长大后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小小的男孩还不懂“喜欢”的其他含义,只抬头露出懵懵懂懂的眼神,用独属于孩童的稚嫩声音说道:“我喜欢阿娘啊。”

  女子笑弯了眉,抱着他摇啊摇,他便在轻柔的晃动中沉沉睡去,一晌好梦……

  后来梦醒了,没有什么女子,只有小小的孩子一人孤独地长大。

  凄风苦雨,伶仃无依。

  周持突然觉得有点冷。

  他斟了杯酒,掩饰住眼中的晦暗神色,在一片好奇的目光中扬了扬眉,压低声音道:“我啊,喜欢你这样的。”

  众人哄笑,始作俑者何泗一脸委屈,小脸皱成一团。

  “老大,你别拿我打趣啊。”

  周持:“就你话多。”

  “哎,我看今天时间还早,不如……”老魏一边挤眉弄眼一边偷偷瞄了眼周持,“去暖玉阁听曲儿?”

  “好啊好啊,听说暖玉阁新来的姒岚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好看。”戚飞说完,又汕汕加了一句,“弹的琴也好听。”

  周持感受到一圈盯着他的眼睛,笑道:“都看我干嘛?你们好好听,我就不去了。”

  “别呀老大,你可必须得去,一个人回家有什么意思,自己窝久了桃花运都没了。”

  众人一齐劝说,周持没法只得答应了。最后除却已有家室的和年纪小的何泗,其余人都拉着周持走向暖玉阁,生怕他半路跑了。

  暖玉阁内……

  几人落座时,恰逢一曲舞罢,面容清丽的妙龄姑娘谢过观客提起裙摆款款下台,台下众人皆沉醉在曼妙舞姿中还未清醒,便听一人介绍道:“下面请我们姒岚姑娘为各位客官弹一曲。”

  戚飞戳了戳一截木头一样面无表情的周持,小声说道:“头儿,姒岚姑娘哎,你能不能别这么冷漠。”

  话音刚落,便见一红衣女子缓步上台,在琴旁坐下,伸出纤嫩手指拨动琴弦,一曲泠泠琴音随之倾泻出来。

  女子身姿纤细修长,眉眼间尽是艳色,但神情却寡然,连本该妖娆的红在她身上都显出了三分冷淡。

  艳与冷,妖娆与淡漠,看似相反的两种气质混在一起竟也无甚违和。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戚飞早就看呆了,眼睛紧紧粘在姒岚身上,还非要抽空问向周持:“老大,姒岚姑娘果真是绝色美人,你说是不是?”

  周持敷衍地嗯了一声,美是美,但……似乎不太够。

  他想起来了!为何他会觉得这感觉莫名熟悉,是那天那个偷他腰带的小毛贼!

  那小毛贼也是同样的气质,但却长了一张更为惊心动魄的脸,明明是个男人。

  但想到揭下面具那一刻的惊鸿一瞥,周持觉得眼前的美人瞬间寡淡了起来。

  不过再好看有什么用,就是一个欠收拾的小毛贼!

  周持恨恨地想,随即又奇怪起来,他没事想一个贼干什么?

  看来近日是清闲的过分了。

  周持抽出脑子里奇怪的想法,将注意力转移到曲子上,只听了一耳就认出这是首很老的曲子《春山》,这曲子会的人似乎不多,但他儿时曾听过无数次,因此轻易便听了出来。

  春山依澜,流水潺潺。

  草木遍染,佳人在岸。

  可惜,差了点,还差了点。

  有一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的。

  看来这暖玉阁也不过如此,姿容不够,曲调未足。

  忽然就兴味索然了。

  周持再也按耐不住,向其他人告了辞,独身一人走出了这声色靡靡之地。

  他在街边酒铺随意买了壶酒,迈着平常的步伐向家中走去,身后影子被拉的细长,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

  然后就着皎皎月色和一室冷清,喝的酩酊大醉。

  城郊。渡河村……

  夜色中的小院幽静而安宁,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沙沙——沙沙——

  其中还隐约混杂着什么其他的声响,像是利器撞击钝物——

  阴影中有个人影不断挥动手中的斧头,向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物体砍去,有液体喷溅出来了,那液体是那么浓郁,搅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腥气。

  但他仿佛毫无察觉。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我没有错……”

  他一边不停地上下挥动手臂,带出一声又一声闷响,一边在心中默默说道。

  “活该……你活该……”

  不知持续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平静重新归来。

  黑暗,似乎可以掩盖一切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景象,而清风来去无声,吹散了一切或馥郁或腐朽的气息。

  春花簌簌间,夜晚,还是那个夜晚。

第4章

  第二日醒来时,周持觉得头疼得要命,他没忍住“嘶”了一声,使劲摁了摁太阳穴,又用冷水拍了拍脸,宿醉的后遗症这才消下去一些。

  今日不是休假日,周持只好忍着头疼去了府衙,一路上被针刺一样的不适感折磨得烦躁,开始后悔昨晚那壶酒。

  就一首曲子而已,怎么就矫情起来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周持在心中默默鄙夷自己,不多时就到了府衙。

  可直到走进院内,也没人向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

  周持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老大,你可来了!”

  何泗看到周持,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脸上还挂着一层薄汗,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有案子?”

  “渡河村有一妇人报案,说是她丈夫失踪了!”

  渡河村在锦州城西郊,平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子。

  普通到即使是锦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周持也从来没去过这个地方,还好他方向感不错,问了方位后便带着今日当值的捕快赶去了报案的村民家。

  那是个不大的院子,院里种了些菜,还有大片月季,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肆意地开着——

  院门没关,周持一眼便看到了这些。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房门从里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探出头,见到门口的捕快就急慌慌地跑了过去。

  她眼睛还红着,焦虑又不免有些局促,声音微微发着抖:“各位捕爷,我们家……我们家老高……一晚上没回来了……求求你们,帮我找找……”

  失踪的人叫高义丘,报案的是他的妻子丽娘。

  据丽娘所说,昨日吃过早饭,高义丘照例去了在镇上开的铺子,走之前还说晚上想吃饺子,叫丽娘提前拌好馅,等他回来一起包。结果丽娘等到深夜,饺子馅都放得粘稠了,高义丘也没有回来。

  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丽娘起初还安慰自己,可一直到村里的鸡吟出第一声鸣叫,她那从不晚归的丈夫也没有回来。

  丽娘就这么在门边坐了一宿,心中越来越慌,到天边泛出第一丝白时再也坐不下去,神情恍惚地到府衙报了官。

  只是一晚上没回来就报了官,周持本来想说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待对上丽娘眼中的惶急与信任时,他突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不上不下地卡着,难受得很,过了好一会儿才换了个委婉的说辞:“你先别急,兴许他是宿在朋友那,一时耽搁,过会儿就回来了。”

  “不……不可能……”丽娘摇头,眼泪倏得流了下来,“他从不会在外面过夜,就算是……他也不可能不告诉我,还有饺子……他还要吃饺子……”

  “您说,老高是不是……碰见坏人了啊。”

  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也好,狡诈阴险的行凶者也罢,周持从不会觉得棘手,更多的是厌恶与烦躁,此时他却觉得难办起来,面对报案人家属这种事情从来不是他擅长的。

  周持尽量放低声音,近乎轻柔地开口:“先别往坏处想,我带兄弟们出去找找,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在家里等吧。”

  丽娘含泪点了点头,将高义丘的相貌特征告予周持,周持带着其他人走出了院子,离开前轻轻关上了院门。

  门边盛放的月季也随之被隔绝,连香味都没渗出来。

  “老戚,你去村东那条路。小何,你去村西。老魏到河边看看……”

  周持安排好众人,出发向村口走去。

  村口一般是约定俗成的闲杂人等聚集地,消息流通的又杂又快,说不定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周持边走边在心中想着丽娘描述的高义丘相貌,试图将这些描述具象化——

  不太高的个子,中等体格,络腮胡,脖子上有一块指肚大小的胎记……特征倒是很明显,应该不难识别。

  正出神间,似乎有什么动静从上方传来,周持一抬头就看到树枝间飘扬的白色衣角,而后对上一张笑眯眯的脸……

  吊儿郎当上树的,不是那贱兮兮的小毛贼又是谁!

  周持眯着眼睛,也扯出一个笑,尽管整张脸都是阴恻恻的,他盯着树上之人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小毛贼胆子不小,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嗯?”在树上坐得稳如泰山的人丝毫不慌张,他偏了偏头,一缕黑发从肩头滑下,白衣,墨色,唇却嫣红,“我怎么就是贼了?捕快哥哥这样说可真让人伤心。”

  “记性不好?没关系,我帮你回忆回忆。”周持抱着双臂,虽是仰视,眼神中却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上月十五,你偷了贾家,十七,你去了赵家,十九是年家……哦,还有二十一,被我逮着的孙家。”

  “一己之力,连偷四家,多敬业哪。”

  “捕快哥哥要这么说,那就是吧,可是赃款被送到府衙了……”小毛贼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继而想到什么,笑得不怀好意,“就当聘礼好了。”

  周持:“……”

  聘你妹……

  周持不屑与他纠缠,抬腿就走,连一个眼神都不想浪费在他身上。

  树上的白衣贼见状,勾起了唇角,他一跃而下,正挡在周持面前。

  “让开……”

  “别急着走嘛,我是来还东西的。”白衣人摆出及其真诚的姿态,从身后拿出一截腰带,在周持眼前晃了晃,“不要了?”

  不提还好,如今腰带明晃晃摆在眼前,周持不由得想起那晚的尴尬情景,刚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又崩塌了。

  这人是不是光有一张脸没长脑子啊,知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

  碍于公事在身,不好此时发作,周持强忍着揍人的冲动,自认为语气很平和冷静地开口:“那多谢你送回来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

  周持伸手欲接过腰带,还没碰到就见小毛贼又抽回了手……以及手里的腰带。

  “我反悔了。”小毛贼微微抬头,狭长而上扬的眼尾睫毛浓密,“你怎么过河拆桥呢,那我不还了。”

  “你有病?”

  周持终于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这句早就在嘴边盘旋的话。

  小毛贼“啧”了一声,戏谑之心更重,觉得这捕快的反应真是有趣。

  “别这么冷漠嘛,我们也算是有缘,不如交换一下名字?”

  周持:“你我无缘,没必要,劳驾让让。”

  小毛贼直接忽略掉他的不理会,自顾自说道:“我叫谢见眠,你呢,捕快哥哥?”

  周持的脸愈发得冷,一句话都不想说,见这小毛贼大有他不开口就一直这么耗着的架势,只得再次强调:“我说了没必要。”

  “哦。”谢见眠有些遗憾地耸耸肩,“周持……”

  周持:“你怎么知道的?”

  “锦州府衙捕头的名字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吧?”

  “那你问什么?”

  “因为你告诉我的和我自己知道的不一样,不过,真是可惜了。”

  他脸上似乎真有那么一点遗憾,不过周持知道,他心里可不是脸上表现出来的这样,接着就听谢见眠又接了一句,“就当我自作多情了吧。”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谢……谢见眠?”周持挑了挑眉,毫不留情地揭穿,“你这就装过了,咱俩不熟吧。”

  “咦……”谢见眠退后一步,收起了装出来的可怜姿态,语气就有些漫不经心,“行吧……”

  周持刚松了口气,就听那人又补充了一句。

  “听你的……”

  周持终于被气笑了,这人是戏瘾上来了吧,闲得没事拿他当镜子唱戏呢?

  “那真是多谢你了。”

  周持说完,绕开谢见眠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跟他的步伐默契地保持着一致,不过再怎么默契周持也不觉得开心,只觉得糟心,他头也不回对身后的人说道:“别跟着我。”

  谢见眠懒洋洋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但我还没还你腰带啊。”

  话语郑重,语气随意,可有可无,毫不走心。

  “哦。”周持更冷漠,“那你还吧。”

  “不还……”

  周持决定无视他,有的人越是搭理就越是蹬鼻子上脸,等没人理无聊了或许就自觉没趣走了。

  他没看见,身后的谢见眠悠闲地走着,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愉悦的笑。

  近日太无聊了,好不容易找到点乐子,怎么能轻易放过?

  村口有一棵柳树,柳树旁戳着一个石墩,有不少村民围坐在石墩上晒太阳,在这待一会儿能听到不少东家长西家短。

  周持在村口站定,谢见眠也在他身旁停下。

  村民们乍一见到两个生人都觉得好奇,纷纷抬头看过去,原本热闹的区域瞬间安静了下来。

  “各位,打听个事儿。”周持向前走了几步,试图离谢见眠远点,但脚步声亦步亦趋,显然没有成功,“从昨晚到现在,有人见过高义丘吗?”

  “高义丘?”窃窃的交谈声响起,村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诧异。

  片刻后,一个老者颤巍巍起身,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高义丘?”

  周持解释了前因后果,周围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谢见眠显然是不喜欢这种众人围观的嘈杂场面,退到了人群外围。

  他静静靠在树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手指,他这么站着的时候,神情中的狡黠与生动都消失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漫不经心就绕了上来,眉目的艳色中融进了一丝冷淡。

  如果周持看到便会肯定,暖玉阁中的似曾相识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第5章

  周持被村民围在中间,四周都是叽叽喳喳的询问和越发离谱的猜测,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听到,不免有些焦躁。

  就在他耐心即将告罄,打算冲出重围换个思路时,一个柔弱的女声从人群中穿梭出来。

  “昨日傍晚,我好像在陈安家附近看到他了。”

  “陈安?”

  周持在人群中迅速锁定说话的女子,随后遣散了仍在喋喋不休的村民,只留下了那女子一人。

  女子抬头看了周持一眼,似乎有些怕生,只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手指局促不安地绞着袖口。

  周持看出她的不安,尽量将声音放得低缓柔和,奈何捕头大人经验实在是少得可怜,硬凹了半天也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脸:“你说昨晚见过高义丘,确定吗?”

  “我当时路过,没有很留意……大抵就是他的。”

  女子说话时始终低着头,虽然眼前的捕快长得很好看,但她就是不敢对上这张脸,她心中惶然得很,害怕自己被卷进什么奇怪的案子,更怕莫名其妙吃一顿牢饭。

  毕竟在民间百姓口中,捕快可算不上什么善茬。

  周持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面前这女子心中的形象已经向着妖魔鬼怪靠拢了,还兀自纳闷为什么明明他已经表现得很温柔了对方还是这么不配合。

  谢见眠本来只想在一旁围观,做个安静本分的背景板,见周持一脸“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害怕我只是例行公事”的表情时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缓步上前,伸手一拉周持,周持猝不及防竟真的退了两步,质问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谢见眠打断了。

  “还是我来吧,别难为我们周捕爷了。”

  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了?

  谢见眠本来以为周持会拒绝,最起码也得嘲讽两句,可直到谢见眠走到女子面前露出一个美色误人的笑,也没见周持有什么想阻止的举动,这倒让他有些诧异。

  “姑娘别怕,你见到高义丘时是什么情形?高义丘和陈安平日里交往可多?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谢见眠的声音温和下来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那女子果然不再害怕,偷偷看了一眼,脸微微有些发红,嗫嚅了一会儿开了口:“你长得真好看……比我们村最美的姑娘还好看……”

  “噗……”周持没忍住,在一旁抱着臂笑得弯下腰。

  谢见眠:“……”

  那女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不该说的内心想法说了出来,跺了跺脚,脸更红了:“我昨日去看我姑妈,好久没见就多待了一会儿,傍晚我赶着给我家那口子做饭,回去的路上走得急,路过陈安家时瞥了一眼,正巧看到高义丘在那附近,我就看了那么一眼,其他的我真的就不知道了。”

  谢见眠看向周持,用眼神询问他这些信息够不够。

  “多谢姑娘。”周持点了点头,冲谢见眠扬了下凌厉的眉,“走,去陈安家看看。”

  直到谢见眠跟上来,亦步亦趋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周持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让这个小毛贼跟着他?

  真是见了鬼了。

  “喂,我说。”周持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努力克制着眼睛不向旁边看去,“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跟你去陈安家?”

  周持:“别打岔……”

  “好吧。”谢见眠偏头看向周持,思索了片刻,“就当我无聊?或者交个朋友?”

  周持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有些诧异地转头,正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眸,此时那双眼收起了先前的戏谑和无所顾忌,便黑白分明得无辜起来。

  “想当朋友?”周持哼笑了一声,凑到谢见眠耳边低声说道,“小毛贼,先把腰带还我。”

  “捕快哥哥这么记仇。”谢见眠也笑,眼睛都弯起来,竟显得有些乖巧,“还你还你,真小气。”

  谢见眠将腰带递给周持,周持接过腰带,看了谢见眠一眼,随即又迅速转过头。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周持轻咳一声,决定大度得放这小毛贼一马。

  越向村中走去,房屋就越多了起来,此时已近中午,大多房屋的烟囱中都冒出灰白色的烟气,风一吹就弯弯曲曲地散了开来。

  周持和谢见眠正向陈安家走去,沿路是长得茂盛的杂草,间或有些开得稀疏的花,虽无甚香气,倒也颇为赏心悦目。

  只不过这赏心悦目只维持了片刻,就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断。

  戚飞招着手向周持这边跑来,神情严肃得和往日形成极大的反差,周持心中一沉,那个始终回避的念头成了真。

  “头儿,村民赵五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高义丘。”

  渡河村之所以叫渡河村,是因为村中央有一条河流,村中的水源除了井水外就全部仰仗于此,这条河叫作渡河,是村中唯一的活水,及其有存在感,因此村子就以渡河命名了。

  渡河水蜿蜒而过,将村子分成了东西两部分,由于处于东西两边的分界处,来得人并不是很多。

  但此时,寂静流淌的河水边围了一群人。

  “麻烦让让。”

  周持伸出胳膊从赌成一面墙的围观村民中推开一条路,待谢见眠和戚飞都过去后才收起手臂。

  一具泡得肿胀的尸体就躺在渡河边的泥地上,显然是从水中被捞出来的。

  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死者并不是溺水而亡,因为尸体身上有大大小小许多伤口,伤口处的衣服破破烂烂,险些难以蔽体,而大片大片的血迹将衣服浸泡得难以辨别原本的颜色,血量多得即使在水中冲洗了不知多久依然呈现出红色,不是新鲜血液的那种红,而是暗红,但仍旧刺目得很。

  周持停在离尸体极近的地方,蹲下身看向死者,如此近的距离,血腥味就无处遁形,刺鼻的气息充斥在周持周身上下,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闻到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怎么回事?”

  “就是他。”戚飞带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相貌平平,没有任何特色,唯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黑黝黝的皮肤,“这就是赵五,尸体就是他发现的。”

  赵五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身体抖得宛如筛糠,他嘴唇微张着,不大的眼睛毫无神采,眼眸深处藏着极大的惊恐。

  周持起身看向赵五,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来,那种严肃的公事公办气息就又回到了他身上。

  “你把尸体从水中捞出来的?”

  赵五哆嗦着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如何捞的?说得具体一点。”许是怕再次吓到赵五,周持难得的又补了一句,“你先放松一点。”

  “捕爷……我没杀人!高义丘不是我杀的!我……我……我没杀人……”

  赵五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叫嚷着,到最后声音又低下去,似乎是平复了一些,他不依不饶的盯着周持,什么都没有回答。

  周持想到了什么,再次开口道:“你放心,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告予我们,洗清自己的嫌疑,凶手我们自然会寻来绳之以法。”

  赵五深深吸了口气,及其用力地搓了搓脸颊,勉强压下内心的惊慌不安,声音却仍旧不可抑制地颤抖:“鱼……我爱吃鱼,平日无事时就会来摸鱼,运气好抓到了还能加个餐,今日我本来也想如此。没想到……鱼没捞到,捞出了这个……”

  一个时辰前,赵五像往常一样来到溪边,他溜达了几圈,休息片刻就脱了上衣跃入水中。

  天气越来越暖,水中的鱼活跃起来,似是被突然闯入的庞然大物惊扰,原本聚成一团的鱼四散游开。

  赵五水性极好,为了稳定受惊的鱼,他潜在水中待水波平息,目光锁定了一条一尺多长的深色鲤鱼。

  鲤鱼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危险,自顾自向前游动,遇到一块礁石时转弯绕过,赵五跟在后面,避过礁石就看到了一张肿大发白的人脸……

  周持目光从尸体上移开,拍了拍身旁戚飞的肩。

  “老戚,回趟府衙,请仵作徐嘉过来验尸。”

  戚飞前脚刚走,周持还没来得及将围观村民驱散,就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

  “老高!”

  正是丽娘……

  丽娘跌跌撞撞从人群中挤过,冲向渡河旁血和泥混了一身的脏污尸体。

  其余捕快本想拦下丽娘,周持看了那嘶嚎大哭的女子一眼,向其他人挥了挥手,将丽娘放了进来。

  早上见到丽娘时,她虽烦忧憔悴,但神采犹在,算不上多么貌美,却是生气勃勃,眼底还有光芒,可此时光芒熄了,只余一片死寂。

  周持心中一紧,怕她受刺激太过一时缓不过来,沉吟片刻轻轻开口:“丽娘……你节哀……”

  听到周持的声音,丽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渺茫,虚晃地让周持怀疑她到底看没看见自己。

  “捕爷……我家老高是被人杀的吧?”

  答案显而易见,周持却没法回答,他对这命案也是毫无头绪一无所知,肯定的话容易出口,但背后的原因动机他没法解释。

  而丽娘想得到的,显然不只是一个点头或摇头。

第6章

  好在这令人煎熬的难题没有持续多久,徐嘉的到来让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照尸体的情况来看,验不验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毕竟那么多伤口在那触目惊心地摆着,尤其是脖颈处险些砍断的狰狞裂口,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死因为何。

  但如果能验出一些更为隐蔽的线索就好了。

  徐嘉向周持点了点头,蹲到高义丘的尸体旁边,从上到下及其仔细地翻看了一遍,尸体身上伤口极多,大大小小都有,皮肉翻开,有的甚至深可见骨。

  这场景已经不只是难看这么简单了,而是可怖,仿佛地狱中的恶爪撕开地面挣脱到人间,留下一道道狰狞的指痕。

  周持突然想到什么,看向谢见眠,担忧地想这小毛贼不会吓晕了吧。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时常见识各种罪恶与血腥的,结果一回头看到谢见眠好好地站在那,脸上平静地很,一丝惊慌都不曾流露。

  “你不怕?”

  直到听到周持的问话,谢见眠才有了一丝表情,他有些诧异,不明白周持为何会觉得他应该害怕。

  “我怕什么?”他毫不在意,“人不是我杀的,厉鬼索命也索不到我头上。”

  周持挑挑眉,觉得他这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没想到这人看得如此通透。

  的确,心中有鬼,才会战战兢兢焦虑难安,若是行事坦荡问心无愧,即便恶鬼缠身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说白了,人害怕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假象,而一切假象,都源自人心。

  徐嘉站起身抖了抖衣角不慎沾染的泥土,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此情此景下不和谐的书生气,说来有趣,明明干的是最接近凶恶血气的营生,却长了一张文质彬彬的脸。

  周持曾不止一次说过徐嘉应该做个读书人,考取功名与圣贤为友,而不是在这府衙尸房验尸剐人。

  徐嘉每次都只是笑笑,似是不放在心上,但周持知道,他是想的,只是不敢承认,这样就可以当做没有念想,没有念想,也就不会失望。

  徐嘉的祖父和父亲都曾是府衙的仵作,将那一身验尸经验尽数传给了徐嘉,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要继承父辈衣钵继续为府衙卖命的。

  可入了仵作这一行,哪还有抽身的机会,从此功名利禄金榜题名只能是水月镜花,他看得见却摸不得。

  “周持,我验过了。死者的致命伤的确是脖颈这处,用斧头砍的。”徐嘉指了指高义丘险些断掉的脖子,接着说道,“他手上有伤,说明生前是做了抵抗的,凶手不是一击致命,而且你看这里。”

  徐嘉揭开高义丘衣襟,胸口血肉模糊,依稀能辨得伤口的纹路。

  “他胸口一共有四道伤,其中这两处皮肉紧缩且四周有血斑,是生前所受,另外两处则略干白,挤压后也,显然是死后才遭受的。”

  “其余伤口也是如此,可见死者在被斧头劈开脖颈血脉血流而尽后,又遭受了多次砍伤,这些伤口有长有短,有深有浅,力道不同,并且毫无规律,像是……”

  周持接道:“泄愤……”

  徐嘉点了点头,心情很是沉重,他刚才大致数了数,能一眼看出的伤口就有十七处,密密麻麻分布在四肢躯干,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

  这得是多大的仇怨能在把人砍死之后还补了这么多下?

  “能看出死于何时吗?”

  徐嘉:“大约在昨夜戌时。”

  戌时……照丽娘的说法,高义丘本是打算回家吃晚饭的,如果一切是预计的走向,戌时高义丘早已在家,那他一定是在回家之前被什么事耽搁了,且这件事是偶然发生,并不在高义丘的意料之中。

  会是什么事呢?是什么事改变了他回家的打算,将他推向了死亡的地狱?

  他回家前见过什么人?

  “陈安。”安静许久的谢见眠终于出声,似是猜到了周持所想,他提醒道,“村口那女子说她看见高义丘到过陈安家附近。”

  周持看了一眼谢见眠,对他有了些微改观,这小毛贼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处的。

  周持转向呆坐在地上的丽娘,又觉得有些不妥,蹲下身和她视线齐平:“你丈夫和陈安平日里联系可多?”

  丽娘回过神来,眼睛仍是通红一片,她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缓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丈夫开了一家小店铺,卖些杂物,陈安……陈安学过些记账的本事,我丈夫便让他帮忙,每月会给他一份工钱。”

  “陈安和你丈夫关系怎么样?”

  “应该是不错的……陈安是外乡人,几年前才来的渡河村,村里没个亲戚,又是个哑巴,平时怪可怜的。

  但他脾气好,待人也和善,邻里街坊都会照应着点,我丈夫也是看他可怜才请他记账的。”

  丽娘声音越发哽咽,眼泪又流了下来。

  周持不忍再问,吩咐老魏带人把高义丘的尸体运到府衙,正打算去陈安家看看,被丽娘一把拉住了衣袖。

  “捕爷……我家老高的尸身……”

  周持明白她在担忧什么,轻声安慰:“这个不必担忧,等案子破了,会让他入土为安的。”

  “我家老高是个好人,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们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对不对?”

  周持狠狠闭了闭眼,郑重道:“你放心,凶手我们一定会让他偿命。”

  “戚飞,你送大姐回家,何泗跟我去陈安家。”

  说完他看了谢见眠一眼,发现小毛贼并没有自行离开的觉悟:“这没你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你确定?”谢见眠并不打算走,向前一步挡住周持的路,“提醒你一下,陈安是个哑巴。”

  周持皱眉:“所以?”

  “你会哑语?”

  周持:“……”

  他把这茬给忘了。

  谢见眠又看向何泗:“还是……你会?”

  何泗不明就里,不知道眼前这好看的白衣公子是谁,呆愣着摇头。

  “果然。”谢见眠见状扬了扬眉,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扇子摇了几下,那模样不像死乞白赖要跟着查案的,倒像个游山玩水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我会……”

  等这案子破了第一件事就是学哑语!

  周持绷着脸大步走向陈安家,身后是谢见眠低低的笑声和何泗“老大等等我”的呼喊。

  不过,虽然又被气了一通,但心情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陈安家在村西山脚下,周围没什么其他住户,只这一座院落孤零零地坐落在此。

  房屋的位置选得很有特点,正在山下荫蔽处,即使是正午也没什么阳光能照进来。

  院子里种着一种稀奇的植物,绿叶白花,素色花瓣团团簇簇在叶中环绕,满满当当地开了一院。

  周持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年轻人在大片绿色中忙碌,似乎是在浇水。

  周持敲了敲院门,年轻人听见动静转过身,他面容柔和,嘴角带着三分笑意,是极易让人亲近的长相。

  年轻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看着眼前闯入家门的陌生三人,眼中有一丝惊慌。

  周持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跨过院门:“你是陈安吧?”

  陈安点点头,打了一个周持看不懂的手势。

  周持:“……”

  刚才谁信誓旦旦说能看清哑语?这个时候怎么不出声了?

  周持转头就看见谢见眠也在微笑着看向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不求我我是不会主动开口的。”

  周持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堪堪压住想招呼到某人头上的手。

  他咬着牙挤出一个笑:“劳驾……”

  “唔……他问你们是谁,找他干什么?”

  周持:“我是锦州府衙的捕快周持,有些事想问问你。”

  陈安歪歪头,眼中的疑惑更浓,他看了一眼手边的木桶,又打了几个手势。

  谢见眠见好就收,再惹事怕是捕头大人就真的要揍人了,于是不再戏弄,认认真真地一句一句解释起来。

  “他问能不能先让他把花浇完。”

  周持:“……”

  心这么大的吗?一般人遇到这事肯定要急着洗清嫌疑,这人倒好,竟还有闲暇浇花。

  不过这要求也不是不正当,他也不能拦着。

  “浇吧。”周持点点头,道:“我们能先进屋看看吗?”

  陈安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次周持看懂了,他走在前面,看到陈安浇的花时脚步一顿。

  本来素白无华的花沾了水竟慢慢变得透明起来,透过水浸过的花瓣甚至能看到嫩绿的叶片,透亮得近乎虚幻。

  周持觉得有趣,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花?”

  “山荷叶。”陈安放下刚拿起的桶,打着复杂的手势,“我腰腿不好,每逢阴天下雨便时时作痛,这山荷叶可入药,能缓解一二。”

  “还有这种功效?”周持随手掐了一朵白花,抬手别在谢见眠耳后,“我以前倒是没见过。”

  谢见眠取下耳后的花,放在鼻端嗅了嗅,没有一丝不满,反而冲着周持眨了眨眼,笑眯眯地像只小狐狸。

  周持意外地没看到谢见眠恼羞成怒,颇有些遗憾地撇撇嘴。

  “这花不常见,只有大山深处才有。”陈安指了指屋后,“这是我从山中移来养的,村中其他人有需要都会来我这取。”

  周持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接着用眼神示意何泗跟上他,率先抬起劲瘦修长的腿走进屋里。

第7章

  陈安的屋子很简陋,简简单单的两间屋,入门便是灶台,灶台边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的饭具都只有一件,很显然这间屋子平日里只有陈安一个人居住。

  绕过灶台再向前就是里屋,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周持趁陈安还没进屋,迅速打开柜子扫了一眼,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衣服,一双布鞋,还有一些常用的小器物,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件。

  陈安进门的时候,周持已经把柜子门合上了,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

  “三位请坐。”陈安打着手势,从柜子中取出杯子,倒满了水示意三人。

  周持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抬头盯着陈安,陈安面色沉静,正低头轻轻抚弄手中的瓷杯,不主动询问,也不见一点惊诧。

  这人真是难得的沉稳持重,捕快都到家里来了,竟然还能不闻不问,周持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问道:“你认识高义丘吗?”

  陈安点点头:“认识,我在他的铺子中记账。”

  “我听人说,他昨日来找过你?”

  “嗯,昨日傍晚他来找我对些账目,对完便走了。”“对账……”周持站起身,垂眸看着陈安,眼神中带上毫不掩饰的压迫,“你们对到几时?戌时?”

  陈安这才露出一丝疑惑,摇了摇头:“没有那么久,戌时我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

  “你去哪了?”

  “村长家。”陈安指了指窗外盛开的山荷叶,“我去给村长送山荷叶,待的有些久,过了戌时才回来的。”

  周持顺着他的手看向窗外,一丛一丛的白点缀在绿色叶脉中,那些沾了水的花瓣极度透明,虚虚实实,看不分明。

  “何泗。”周持转回目光,“你去村长家问问。”

  何泗挠挠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请问……”陈安伸手拽了下周持的衣角,表情犹豫又谨慎,他看着周持,没注意到一旁的谢见眠看到他的动作后皱了皱眉,“高大哥怎么了?”“死了。”谢见眠没有向周持解释这句的意思,抢先说道,“被杀……”

  陈安那自始至终沉着冷静的表情此刻终于有了变化,惊讶、不解、悲痛接连出现在他脸上,许是情绪冲突得太过汹涌,他的脸几乎是霎时就白了。

  “谁杀的?”他的手都在颤抖,打出的手势颠三倒四,谢见眠皱眉思索了片刻才看懂,“为何?高大哥是那么好的人,谁会杀他?”

  好人……这是周持听到的关于高义丘最多的评价,除了丽娘、此刻的陈安之外,那些溪水边围观村民细细碎碎的交头接耳中也多半夹杂这个字眼,看来高义丘的为人的确是不错。

  只可惜,似乎“好人”这个头衔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又或者“好人好报”这句古话流传得很没道理。

  不管因为什么,人死灯灭,生前作恶或为善不过皆是石碑一座,黄土两捧,立碑人寥寥勾刻几笔,这或长或短的人间一遭也就和着纸钱灰飞烟灭了。

  能入史书的古来今往有几人,这世间终究是平凡人居多,生前无闻,死后无名。若是再不能死得明白些,那就真的难以瞑目了。

  陈安一直在抖,细微却又明显,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是想大声诘问什么,可惜他天生是个哑巴,再多的痛楚也嘶吼不出。

  这样子……不像是装的。

  周持没回答陈安,事情依旧一团乱麻,真相埋在水底,离水落石出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什么都不能告诉陈安,在确定此案和陈安没关系前,他甚至连一句宽慰的话都不能说。

  “老大。”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是何泗回来了,“村长说,昨日戌时,陈安确实是在他家。”

  周持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这才开口对陈安说道:“今日打扰了,高义丘的案子府衙会尽心尽力,你节哀。”

  陈安没说话,他茫茫然地盯着桌面,一动没动,直到三人走出屋子还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像是化为了一尊伤心欲绝的雕像,表面勉力支撑,内里破碎不堪。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西边还有一束微光苟延残喘着,这一日,无风无云,暗波涌动。

  周持遣散其余捕快,让他们早些回家休息,这案子暂时没有线索,只能明日再查。

  捕快们三三两两地走了,周持也打算离开,谢见眠仍在一旁跟着,对周持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生人勿近”气息混不在意,坦然地和他并排走。

  周持想打发他,想了想又觉得说了也白说,决定还是不要浪费口舌的好。

  两人行,一路沉默。

  村口柳树旁的石墩上不出意料地围坐着几人,大概是听说了高义丘被杀的事,正你一嘴我一嘴地胡乱猜测。

  “老高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就被人杀了。”

  “可不是,我听说死得可惨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全乎皮儿。”

  “这么些年,我就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你说他能得罪谁啊?”

  “得罪,非得被得罪才杀人?我看就是有些畜生见不得人好,哪用得着得罪?”

  “会不会是……郑大年?我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人。”

  “他本来就不是好人,你没看他脸上那字,那都是有案底的,郑大年就一混混,保不齐还真就是他干的……”

  郑大年?

  周持与谢见眠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问。

  “老哥,你刚才说郑大年,他是什么人?”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两个男子此刻止了声,许是认出了周持身上的捕快服,其中一人转头扫了一圈周围,见四周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位捕爷,我跟你说啊,这郑大年可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他是去年才过来的,跟我们村里人可没关系。”

  “嗯?跟陈安一样?”

  “哎呦,这话就不对了。”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露出古怪的神色,“陈安那么好的人,哪能和郑大年一样呢。您不知道,这郑大年来的时候脸上可是刺着字的,这个您比我们清楚,他那个‘盗’字明晃晃地长脸上,那就是犯过事啊。这种人有一就有二,昨儿个偷东西,保不齐今儿就杀人了!”

  竟是偷盗过吗?周持暗自思索,突然想到什么,瞥了谢见眠一眼。

  “哎,听见没,你也该在脸上刺个字。”

  谢见眠没想到周持会主动跟他说话,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自觉这也是一种进步了。他摸摸脸,觉得刺字有点儿疼,不大适合他。

  “捕快哥哥舍得啊?”

  周持一本正经点头:“舍得……”

  谢见眠笑了笑,没再接话,反而问向那个答话的男子:“按说这个郑大年到村子里时间也不算短了,既然这么长时间都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你们还觉得他会杀人呢?”

  男子摇了摇头,露出一副“你们外人不懂”的表情。

  “不怪我们胡乱猜测他,那郑大年性情实在是……”他想了想,似是不知道如何形容,“阴沉,平日里几乎不说话的,看着脾气就不好,您别看他在村子里住了小一年,没有一个人和他熟的。总之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这样的人,说他干什么我们都信呐。”这说法未免太过私人化了,但毕竟算是一条线索。

  周持冲谢见眠扬了扬眉:“走一趟?”

  “嗯。“谢见眠拖长了声音,道……”舍命陪捕爷。”

  两人到郑大年家中时,郑大年正在吃晚饭,他坐在矮小的马扎上,守着一张被油浸得黑黝黝的桌子,桌子上只有三个略微发黄的馒头和一小碟咸菜。

  郑大年听见动静,抬头看向来人,他这一抬头,整张脸便全部露了出来,他眯着眼睛,眼神中透出警惕与不悦,右脸上墨色的“盗”字极其显眼,让人想忽略都不可能。

  那村民说得没错,的确是一脸凶相。

  郑大年站起来,抱着双臂堵在门口,声音沙哑地有些粗俗:“捕快?你们来干什么?”

  周持也有些警惕,下意识将谢见眠挡在身后,没看到身后的人完全是一副放松的姿态,只玩味的打量他的背影。

  “你是郑大年?”周持指了指屋内,“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郑大年沉默了一会儿,让开了身。

  周持拽着谢见眠进了屋。

  “吃饭呐?”周持伸头看了看,发现这屋子里比陈安家还简陋,他对郑大年笑了笑,语气随意又好商量,“那我就直接问了,不耽误你时间。”

  话音刚落,他的笑就冷了下来,似乎刚才只是错觉,周持一字一句问道:“高义丘死了,你知不知道?”

  郑大年似乎丝毫不意外,正常人面对这种带有怀疑性的责问多少会有些激烈的反应,但他没有。

  “捕爷。”郑大年嗤笑一声,眼神冰冷,语调毫无起伏,“我怎么不知道?都说人是我杀的,您也听说了吧。”

  “那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周持气势不减,死死盯着他。

  “我说没关系。”郑大年也看着周持,丝毫不躲闪,“您就信吗?”

  周持收回目光,突然笑了,仿佛刚才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只是个小小的玩笑。

  “我信啊,我为什么不信。”

  这次不光郑大年愣了,谢见眠也诧异地看向周持。

  周持没问郑大年以前为何偷盗,没问他这明显的不善是怎么回事,甚至连最该问的他昨晚在干什么都没问,就这么说了一句“相信”。

  郑大年身上的戒备收敛了大半,竖起的刺也没了,他不知道眼前的捕快是怎么回事,明明所有人都说是他,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中都是鄙夷和恐惧,但这个捕快却说相信,多么可笑。

  “你……”

  周持上前拍了拍郑大年的肩膀:“好了,问完了,接着吃饭吧,我们不打扰了。”说完他便真的转身走出了门,连头都没回一次。“喂。

  “谢见眠跟上前,不解地开口……”你真的觉得他是无辜的?““是,我真的这么觉得。”

  “为什么?”

  周持没有转头,他看着已经完全黑下去的天幕,想起了某些遥远得像是梦境但又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记忆,多少年了,他自己一个人怀着那些刻骨心事,难以为外人道。”他们说郑大年是混混。

  “就在谢见眠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周持突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以前也是个混混。”

  谢见眠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的人一身捕快服,眉眼舒朗又开阔,举手投足间的”正气“满得要透过捕快服溢出十里,完全无法和”混混“两字搭上边。”

  “你为什么会当混混?”

  周持摇了摇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第8章

  “捕快哥哥。”谢见眠伸手戳了戳周持的肩,“我饿了……”

  周持这才想起来他们在溪水村探查了一天,一口饭都没顾得上吃,他自己糙习惯了,多一顿少一顿并不怎么在乎。

  但谢见眠一看就是娇生惯养身娇肉贵的大少爷,也是难为他跟着他这么奔波。

  周持刚生出一丝罕见的愧疚之心,就突然反应过来,又不是他非让谢见眠跟着的,某人死乞白赖不嫌累,他愧疚个什么劲儿。

  周持脚步没停,毫无怜惜:“哦……”

  “喂。”谢见眠闪身绕到周持面前,装得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不请我吃顿饭吗?”

  周持挑眉,觉得这人在他面前怎么就不知道冷冷淡淡减少点存在感呢,没事装成这副样子专门给他看吗。

  “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我人生地不熟啊。”谢见眠想了想,竟然回答得很认真,“我只认识你嘛。”

  “那我可真荣幸。”

  谢见眠冲周持笑着眨眨眼。不得不说,他这副皮相实在是生得好,而且皮相的主人也从来不吝于用此讨得便宜,他这一笑,周持觉得左胸下有根弦微妙地动了一下,拒绝的话愣是没说出口。

  “走吧……”

  离开溪水村向东走二里,绕过狭长街巷,转弯处有一家小铺子,位置藏得深,老板也低调,知道这的人不多。

  周持是这里的常客,他惦记这家铺子的馄饨,皮薄馅大,配上一碗清汤,洒些葱花与香菜,汤面上再飘着几粒虾米,看着简单,但别家都没有这个味儿。

  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生的五大三粗,一张脸却敦厚的很,见到周持笑着打了招呼:“周捕头,好几天没见你了。”

  “这不就过来了吗。”周持找了个没人的桌子,拉开长板凳示意谢见眠坐下,笑着回道:“吴老板,来两碗馄饨。”

  “好嘞。”虽是未入夏,但忙碌起来还是会有些发汗,吴老板用脖子上挂的汗巾抹了下额头,看见了坐在桌边的谢见眠,“呦,周捕头朋友?这小哥长得可真俊俏。”

  周持瞥了谢见眠一眼,见谢见眠正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只得含含糊糊地“唔”了声。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被店小二端了上来。

  周持把其中一碗递给谢见眠,又替他拿了双竹筷:“吃吧……”

  谢见眠接过,竟然还难得地道了声谢,让周持觉得真是受宠若惊。

  许是真的饿了,谢见眠没再说什么,一口一口专注地吃着馄饨,能看出来,他必定是从小家教良好,极重修养。

  即使是饿的时候也不会狼吞虎咽,想必是哪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出来的孩子,但在锦州能叫出名字的几个大户中,可没有一家是姓谢的。

  “哎,问你个事儿。”周持没忍住好奇心,放下手里的筷子看向对面的人,“你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跑到锦州来?”

  谢见眠头都没抬,随口一扯道:“唔……因为我惨啊。我家里穷,饭都吃不上,我爹娘养活不起我,非让我入赘给一个老女人,我不愿意,就离家出走了。”

  鬼话连篇……

  这小子一身名贵行头一眼就看得出来,还好意思说自己家穷得吃不起饭?哪家连饭都吃不起的能养出他这样的人?

  周持拿筷子敲了敲碗边,轻轻哼了一声:“编,接着编。这故事可太吸引人了。”

  “行吧。”谢见眠所幸也不吃了,他用好商好量的语气对周持说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换,我解释你的疑问,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方才在渡河村,你说你当过混混,为什么啊?”

  周持皱了皱眉,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失言,一个萍水相逢的小毛贼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但转念一想,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毛贼而已,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况且那些经历也不算秘密。

  有些事埋得久了,不拎出来见见光怕是要腐烂在血肉里。

  谢见眠看出周持的犹豫,也看出他不会拒绝,招招手将店小二叫过来要了一壶酒。

  “喝吧。”谢见眠给自己和周持分别倒了两杯,“酒后才能吐真言。”

  周持接过杯子,冲谢见眠晃了晃,不太相信地问道:“酒量不错?”

  “嗯……应该还可以吧。”

  周持哼笑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吧……”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谢见眠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水,显然是不太习惯喝这种街边小店自家酿出的低廉酒类,皱了皱眉还是咽了下去,“家里人待我很好,什么要求都会满足,但我觉得无聊,就想出来转转,转来转去就跑到了锦州。”

  周持不太能理解这种有钱人家少爷的想法,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你家里人不担心?”

  毕竟这少爷显然是没什么在外经历,又长了这么一张招摇惹事的脸,被人坑被人骗怕是常有的事。

  “我非要出来,他们拦不住。”

  谢见眠不知道周持的内心想法,甚至有些得意地吐了吐舌头,带出了几分与那张脸格格不入的天真。

  “真是不省心。”

  其实经过一天的相处,周持发现谢见眠这人有些矛盾,看着有些放浪轻浮。

  但实则天真得很,大概真的是从小被照顾得太好,没怎么见识过人心险恶,对这个世道没有丝毫的戒备心。

  “我回答完了,满意不满意也就是它了。你呢?”谢见眠侧头看着周持,举了举杯将酒饮尽,“你为什么会当过混混?”

  这个话题有些冗长,根源是一些不大美好的回忆,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些回忆走了十几年,那无处不在的大火和漫天的血腥气像有毒的藤蔓,密密麻麻缠住他的口鼻,一寸一寸绞进皮肉,他不曾开口,他不敢开口。

  有时候他会想,等哪一天他死了,这些黑漆漆的往事碎屑大概就真的散入尘埃无人知了。

  但倾听很简单,倾诉何其艰难。

  周持自嘲一笑,掩去心底涌上的酸涩,将那难以为外人道的根源一字一字戳进土里,将故事推迟到了能见光的那天。

  “我爹娘死得早,家里没亲戚,小时候为了生存常跟街边混混们打架,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打得狠,你知道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吗,没人教过我功夫,我就拿命拼,后来其余混混们怕了我,不再找我麻烦,我日子才能过了一些。”

  周持说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说一段无关痛痒的经历。

  但他没说的是,那年他只有八岁,八岁的孩子,个子还小的很,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念头:活着。

  明明是豆丁大的一点儿,骨子里却塞满了狠戾,盯着人看的眼神像是一匹危险的狼崽,冷不防就会咬你一口。

  那些混混们起初时常逗弄他,抢走他的饭,打翻他的水,以为这不过就是个没人要的小乞丐。

  没想到有一天脏兮兮的小乞丐突然爆发,到最后两边皆是一身血。

  那时的他躺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棍子,边喘着气边狠狠地瞪着那些挑事的混混,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自那一场后,他逐渐有了些声望,常在那道混的人都知道,有个姓周的小孩子打起架来不要命,难惹得很。

  这一路摸爬滚打,就是七年。

  “后来呢?”谢见眠手中的酒一杯一杯喝着,“你怎么当的捕快?”

  “因为我师父。”

  周持皱眉看着谢见眠这始终没停的酒,觉得这样下去要出事,他抬手按住酒壶,想阻止那只不断倒酒的手,掂了掂才发现酒壶已经空了。

  谢见眠不像是喝醉的样子,确认这点,周持才接着说道:“我十五岁那年,打架被当时的府衙捕头郑开石看到了,他觉得我根骨不错,想拉我入正途,就收了我当徒弟,教我功夫,让我跟他查案。”

  谢见眠点点头,支起手肘撑住脸颊,许是喝的确实有点多,他脸微微有些红,唇色也更鲜艳了些。

  “那你师父呢?”

  “五年前就把担子都扔给了我,说是要给小辈锻炼的机会。“周持哼了声……”我还不知道他,不就是想游山玩水,老不正经的。

  “谢见眠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抬头才察觉有些昏沉,头重得要命,眼前的捕快有些重影,他眯着眼想要将人看得清楚些。

  许久没人应答,周持诧异地看了一眼,才发现谢见眠似乎不大清醒,眼神异常地迷离,看着他的时候好像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喂。”周持走过去拍拍他的脸,“真喝醉了?”

  “嗯?”似是感觉到了周持手上的凉意,他偏头在那宽厚有力的皮肤上蹭了蹭,“没有吧……”

  周持:“……”

  周持有些尴尬地抽出手,觉得谢见眠脸上的红都蹭到了他手上,酥酥麻麻的。周持手一离开,谢见眠没了支撑,瞬间就趴在了桌子上。

  “别在这儿睡。”周持晃了晃谢见眠的肩膀,对方却丝毫没有起来的意识,“你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

  谢见眠这才慢慢直起身子,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周持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奈何脑中一片浆糊,仿佛踩在了云端,整个人都是一种飘飘乎乎的状态,这个问题好像有点难,他皱着眉想了好久终于得出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答案:“客栈……”

  “嘶……”这是逗他呢吧?不住客栈还能住大街上?刚才谁信誓旦旦说自己酒量好,这才一壶就这样了?

  “不能喝就别喝,逞什么能?又没人逼你。”

  周持认命一般俯身架起谢见眠,他全身软的仿佛没有骨架,所有重量都靠在了周持身上。

  “还能走吗?”

  “能。”

  嘴上说着能,身上的重量一点没轻。

  周持叹了口气,将谢见眠背在身后,伴着月光走回了家。

第9章

  谢公子酒品还算可以,喝醉了不吵不闹,只昏昏沉沉没什么意识,周持刚松了一口气,打算爬上床挤一挤好好睡一觉时,本来老老实实躺着的人突然轻哼了一声,翻个身就开始呕吐。

  周持一个反应不及,床单就遭了殃。

  “谢大公子……”周持咬牙从床上爬起来,简直想要磨刀霍霍,“你真是会要我命。”

  床上的人一无所觉,大概是真的不舒服,谢见眠眉头紧皱,细密的汗糊了整个额头,他眼睛闭着,齿关间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哼。

  周持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脱下他的外衫,又端来水替他把沾染的秽物擦干净,这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

  周捕爷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耐心真好,换做别人大概早就把这蹭吃蹭喝蹭住的公子哥扔出去了,也就他这么能忍,给大少爷当起了免费苦力,还当的这么认真细致。

  乱七八糟忙活了这么大半宿,周持已经困得不行了,几乎是刚刚躺在床外侧就睡了过去。

  不出所料,第二天天亮后,勤劳敬业的周捕爷睡过头了。

  戚飞到府衙时天已经大亮,平日里这个时辰他家头儿早就已经到任,今日不知为何他找遍府衙也没看到老大的身影,他心下奇怪,脑海中涌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家老大不会是泡在哪张软玉温床上乐不可支了吧?

  果然,戚飞心道,看着再正人君子的男人也总是会有那么几天耐不住孤单寂寞的。

  没事儿,他懂,他体谅。

  戚飞迈着愉快的步伐打算到周持家转转,看看是哪家姑娘让他们老大头一回陷入了温柔乡。

  “老大?”戚飞敲了两下门,试探着喊道,“你在吗?”

  没有人应答,他轻轻推了推门,竟然毫无阻拦地……开了。戚飞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怀疑自己老大一会儿会把这只手给剁下来。

  “老大,既然你门没锁,那我就进去了。”戚飞一只脚伸进门槛,往里探了探头,什么都没看见,又迈进一只脚,这下整个身子都进到了屋里。

  “老大……你……你们!”这不进去还好,一进去……戚飞觉得自己完了,他好像撞见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道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

  里屋的床上躺着两个人,外面的是他家老大,里面那个……

  他好像昨个儿才见过,是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长得特别好看的白衣公子,只是此时白衣公子的白衣不见了,只着一层里衣,枕着他家老大的胳膊睡得正香。

  要是旁人兴许戚飞还不会乱想,但那公子长成那样……那样……他家老大保不齐一个把持不住就……

  画面太美,戚飞不敢想了。

  现在想要保命的唯一方法就是“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戚飞正机智地蹑手蹑脚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苍天阻断了他的路。

  “戚飞?”

  周持听见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满目白光的时候就意识到完了,这样子,大概已经快到晌午了……

  “我怎么……”周持腾地一下想坐起来,右胳膊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时没抽出来,他后知后觉地转头,才看见胳膊上枕着一个人,那人似乎刚被吵醒,满脸不爽地睁开眼,揉了揉眼角,大概是揉的力气有些大了,那狭长上扬的眼尾蹭上了一抹红,天真又妖冶。

  周持:“……”

  这大少爷是把他胳膊当成枕头了?怪不得整个右半边麻成这样。

  “老……老大……”戚飞嗫嚅着开口,边说边小碎步向门口移动,“我先出去,你……你们继续……”

  继续你个头啊!

  周持气得青烟直冒,只希望旁边的人有点眼力见,别跟着犯病瞎添乱,可惜天不遂人愿,始作俑者一脸贱兮兮地凑过来,湿润的舌尖轻轻舔了舔犹带薄红的嘴唇,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捕快哥哥,我衣服呢,嗯?”

  大清早的……不,大晌午的,能不能不要对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这么不友好!

  周持忍无可忍,一把将谢见眠推远,起身从柜子里随便掏了件外袍扔在了他身上:“你失忆了?昨晚是谁吐了满身,那衣服还能穿?先凑合着穿这个吧,别挑剔,挑剔就裸奔去。”

  “嘶……”谢见眠接过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捕快哥哥怎么翻脸不认人了,真让人伤心。”

  周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自己收拾好了赶紧回你的客栈去,我要去府衙,没工夫伺候谢公子。”

  “哎,你们那还缺不缺捕快?”

  “不好意思。”周持头也不回地走出里屋,“砰”一声关上了门,“不缺!”

  到达府衙后周持直接去了停尸房,徐嘉正在细细查看高义丘的尸体,没察觉到周持的到来,周持也没出声打扰,靠在门边一言不发地观摩。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徐嘉才沉重地叹了口气,转头对上了周持的目光。

  “怎么样?”周持递给徐嘉一块绢布,让他擦擦额上细密的汗珠,“有新线索吗?”

  徐嘉摇摇头,神情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挫败,他从早上验到现在,高义丘身上除了一眼可辨别的刀斧伤外,没有其他伤痕或是毒性,看来那凶手真的是临时起意,从尸体上探查的线索恐怕是断了。

  “是村里人还是村外人?因为什么而杀?是什么怨仇让凶手如此泄愤?这些都没个头绪。”徐嘉示意周持出去,他退后一步,关上了停尸房的门。

  这案子……当真再没有发现了吗?凶手到底是惯犯还是生手,高义丘是最后一个吗?所有的疑问像滚成一团的线纠缠在周持胸口,堵的他沉闷又烦躁。

  就在府衙上下一筹莫展时,门口当值的衙役带来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那妇人一见到周持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妇人刚一沾地便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又哑又抖,想必是极度痛心。

  “捕爷!”她跪伏在地上,泪水瞬间就积攒成了一滩水洼,在青石地面上洇晕开来,“我是渡河村的……我……我来投案!”

  投案?

  这两个字似是一道惊雷,在场的人皆是一震。

  周持连忙上前把妇人拉起来,又叫戚飞给她搬来一把椅子,看这妇人肚子的架势怕是要生了,此刻嘶吼地让周持心惊胆战。

  “大姐,你冷静点,坐下再说,我看你这……”周持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别动了胎气。”

  妇人听话地坐下,抽噎却一刻没停,她从袖子中抽出手帕抹了把眼泪,一开口就忍不住颤抖:“我前几日回娘家省亲,今儿早才回来,一回来就……我就看见……我相公吊……吊……”

  “吊死了!”

  “什么?”在场的人全惊呆了,上一起命案还未解决,这怎么就又出了一起,难道……是同一人所为?那这行凶者怕是个惯犯!

  众人震惊间,便听那妇人接着说道:“我相公他……留了一封遗书……”

  妇人手抖得厉害,抽了好久才从袖口处抽出一张发皱的纸,纸上墨迹新鲜,明显是不久前才书就的。

  周持接过纸,一字一字地看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几乎连呼吸都顿住了。

  “遗书上说……”周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这遗书落笔是付千,他说前日晚间他与高义丘因琐事起了冲突,一时冲动将人杀了,杀完人后又觉得不过瘾,补了几斧头后把尸体扔进了渡河里。

  但当晚他就后悔了,再加上第二天捕快四处盘问,他愈发害怕,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于是畏罪自杀了。”

  “这……”徐嘉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有些荒谬,刚才还毫无头绪一筹莫展的案子,就这么……破案了?

  这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吧。

  “周持,你觉得这说法……是真的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周持凝重道,“先去渡河村验尸。”

  二度到达渡河村,又是一桩命案,这地方怎么说都没有美好的回忆,怕不是恶鬼不认路,全跑到一起来了。

  付千家就在距村口不远处,周持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付千,这人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的,就这么飘在半空,竟仿佛能随着破门而入的风晃荡起来。

  他叫上徐嘉,二人合力将付千从房梁上放下来,让凉透了的尸体平躺在地面。

  “你看看,是不是自缢。”

  徐嘉点点头,蹲下身抬起尸体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挨个摸过去,只见付千那黑黄黑黄的脖颈上赫然是一道深色的勒痕,一直延伸到耳后,不算粗的一条,却能置人于死地。

  缢死的人本就嘴唇微张,徐嘉借力撬开付千的嘴,见他舌尖微微前伸,抵着牙齿,已经明显僵硬了,但……

  徐嘉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掩了下去,他起身对周持点点头道:“确是自缢,大概就在今早。”

  周持察觉出徐嘉是隐瞒了什么话,极其默契地与他对视一眼,让身旁的捕快把付千的尸体运回府衙再做定夺。

  “可算是找到凶手了。”周持拍拍徐嘉的肩,露出一个多日不见的轻松笑容,朗声说道……”

  这两天真是愁死我了,这下可以休息几天,晚上大伙一起吃顿饭,去不去?“徐嘉温和地笑了笑,袖子掩藏住的手指慢慢收拢:“去啊……”

  两人笑着掩饰,心里却都明白,青天之下,玄机暗藏。

第10章

  勒痕,自缢和他杀是不一样的,自缢而死的人勒痕会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耳后,并且根据吊绳位置的不同舌尖位置也不同。

  但如果是有人刻意谋杀他人,那么勒痕一般呈平行状,不会交接。

  付千的勒痕初看没什么问题,耳后发际处痕迹明显,确是自缢会造成的,这点行凶者想得颇为周到,但有一点凶手没能注意到——勒痕的颜色。

  如果死者是自缢,那么绳子勒住脖颈时血脉还在流动,勒痕一般会呈深紫色。

  但如果是死后故意制造的痕迹,则由于死者呼吸已经停止,血脉不通,勒痕会泛白,付千脖子上的勒痕确是深紫色,但耳后那段颜色却浅了不少,明显是人为加上去的。

  普通人是很难接触到勒死的尸体的,能注意到勒痕形状的不同就可以算得上缜密了,颜色的差异大多人并不知晓,只有经验老练的仵作才能从中查得蛛丝马迹。

  徐嘉刚才察看付千耳后时就发现了,虽然颜色断层得并不明显,但那原本消失于耳处的勒痕分明是被勒死者才会有的符号。

  很明显,付千不是自杀,他是凶手选好的替罪羊,用绳子勒紧了,被堂而皇之地送到他们面前来,真正的凶手躲在幕后像黑夜中蜿蜒无声的蛇一样撩开毒牙,等着看他们这群跳梁小丑手舞足蹈,为轻易解开的案底欢欣庆祝。

  既然如此,那便如他所愿。

  所以徐嘉不动声色,看出徐嘉意图的周持也配合得默契,毕竟他们在明,凶手在暗。

  况且凶手选好了替罪羊,亲手替他们把这案子结了,这至少能说明一点,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也就意味着他不会再杀人,毕竟没有那么多“良心发现”的杀人者会以自杀谢罪。

  而只要他们“承认”凶手就是付千,那这件案子,多半会到此为止,不会再死人了。

  付千的尸体已经先一步被运回了府衙,徐嘉和周持二人在路上将两人的想法交换一通,不谋而合。

  接下来便要想法从付千的尸体入手,但愿能找到行凶者遗漏的蛛丝马迹。

  府衙大门外,周持意外但又似乎不那么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

  昨日伺候了一宿今早把他胳膊枕麻还随意勾引他的谢见眠谢公子,戚飞正在一旁同他热切地交谈着什么。

  但谢见眠显然兴致不是很高,只时不时地点个头或者嗯一声,大概是为了给予戚捕快最低级的尊重。

  戚飞那傻小子丝毫不觉,兀自在那扯着嗓子口吐瀑布,仿佛刚从深山老林里出来几年没和人说话了一样,嗓门大得隔着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戚飞!”周持打断了戚飞自顾自的话茬,“尸体运回来就偷懒是吧?这么闲?”

  戚飞这才看见周持,没明白他喜怒无常的老大为什么看起来一脸不爽:“老大你回来了!”

  周持点点头,抱着双臂看向谢见眠,冲他扬了扬下巴,说道:“谢大公子,您不在客栈好好躺着,来我们府衙有何贵干啊,是丢东西还是被打了?”

  谢见眠还没说话,戚飞活跃的脑海中霎时就浮现起了早上那道德败坏的一幕,心道自家老大不愧是干大事的人,晚上再怎么恩爱白天也能毫无人情,完全不为俗世牵绊,只是这谢小哥就有点惨了,痴心一片奈何郎君无意啊。

  此时经过片刻的相处,自来熟的戚飞觉得他应该义气一点,老大再怎么厉害那也是老大的事,但既然交了谢见眠这个朋友,有些话还是要说一两句的。

  “那个……老大。”戚飞鼓起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勇气,觉得自己义气得真像个临危不乱的勇士,“你们都……那什么了,就不能对小谢温柔点嘛……”

  周持瞪过去:“哪什么?”

  戚飞扛不住淫威,转身跑了,剩下的话随着萧瑟的风飘出了府衙威严的大门。

  “你得对人家负责啊!”

  周持:“……”

  徐嘉一脸不解,求知若渴地看向周持,周持避开徐嘉窜着小火苗的灼灼目光,心累地觉得偌大一个府衙竟然就没个天真纯洁可爱的好鸟,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麻雀精,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没晚。

  周持轻咳一声,决定还是先兴师问罪:“你来干什么?”

  “我吗?”谢见眠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不光今天来,往后怕是都要来了。你不想见也没办法啊。”

  “为什么?”

  谢见眠笑着抓了下周持的腰带,话音里的戏谑掩都掩不住:“从今日起,我就是府衙的捕快了。”

  “捕头大人,还请多多指教啊。”

  这什么情况?这小毛贼怎么就成了捕快了,他堂堂一个捕头竟然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是在同他开玩笑吧?

  “我说了府衙不缺捕快,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持上下打量着谢见眠,觉得这人全身每处都写着“权钱交易”四个大字,虽然捕快好像也没什么权力。

  周持咬牙,恨恨说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承让承认。”

  “那请问你能干什么?体力好,能扛尸体?眼神好,能明察秋毫?还是脑子好,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线索?”周持堵在府衙门口,认定了眼前这人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嗯……”谢见眠想了想,慢悠悠道,“大概是我不要工钱?随便干点什么都是你们赚了。”

  这样也行?

  “就算这样,谢公子,你见过多少命案?无头尸见过吗?大卸八块的碎肉见过吗?整一个坑的骨头见过吗?”

  谢见眠一脸无所谓,睁眼说瞎话:“见过……”

  “你见过个屁!”周持兀自咬着牙,“到时候吓哭别怨我,你说你们这些吃喝玩乐样样在行的公子哥,就不能安分点,非得自己吓自己,是不是富贵病?”

  任周捕头风吹雨打恐吓威胁,谢见眠不为所动,依旧是一脸笑眯眯,拍拍周持的肩绕过他就进了府衙。

  旁观了整件事情的徐嘉已经凭借自身强劲的功力把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做起文章来绝对是添油加醋合情合理,他深深看了周持一眼,低声说道:“兄弟,看不出来嘛,这是你相好?怎么,吵架了?我看着这个小谢……唔,是小谢吧,人还不错,就光看那张脸,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来,大度一点,床头吵架床……”

  “唔……你……”

  周持一把捂住徐嘉滔滔不绝的嘴,恨不得拿绳子捆起来,这人平时里不显山不露水,表面温和有礼,枉他还以为此人乃正人君子,没想到内里也这么龌龊!

  真不知道这小小一个脑袋怎么这么色彩斑斓,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

  府衙大堂内,张泽远正端坐着查阅刚呈上来的卷宗,他拿起一旁的瓷杯,刚放到嘴边又愁眉苦脸地放下,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周持啊,这才过了三天,都没了两条人命了,这案子再不破,那渡河村村民可就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大人,我明白。”周持恭敬答道,“这件案子虽还没有什么其他线索,但可以保证的是,真凶应该会收敛了,只要他不再害人,我们定会竭尽全力尽快把他捉拿归案。”

  “这样最好。”张泽远放下卷宗,凝重道,“时间不能再多了,两天,我再给你两天,这案子该破了吧?”

  周持点头道:“是……”

  张泽远面色这才缓和一点,挥了挥手让周持退下。

  “行了,今天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查。”

  “是。大人……”

  周持行了礼,背着身缓步离开,夕阳的余晖透过敞开的大门洒在他的背上,像是一层金色的雾气,透出些朦朦胧胧的轮廓。

  两天,刚才大言不惭的答应了,但周持并不是很有底气,两具尸体还躺在府衙的停尸房中,除了死因别无发现,这凶手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杀人方法,第一次是因为泄愤,第二次仅仅是因为掩饰罪行吗,付千就只是作为一只替罪羊才被杀的?就没有其他的隐情了吗?

  为什么偏偏是付千,明明从哪方面来讲,付千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首先,他住的地方靠近村口,显然不是个隐蔽的住处,而从村口到渡河隔了一段不近的距离,没有必要穿过大半个村子拖着尸体扔到渡河,太容易被发现,也根本没有必要,相比之下还不如挖个坑就地埋了。

  其次,付千和高义丘没有冲突,最起码没有人尽皆知的冲突,要选替罪羊,就要选得有说服力。

  相比之下,郑大年都比付千合适,毕竟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认定高义丘的死和郑大年脱不了干系,这么个被三人成虎塑造出来的杀人者用来替罪不是个绝佳的选择吗。

  如果今日留下遗书的是郑大年,大概没有人会怀疑这背后的合理性。

  如果有那多半也是惊讶于这么个穷凶极恶之人竟然也会良心发现。

  既然如此,那付千被选中就一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比如……瘦小……

第11章

  想要勒死一个人是需要极大力气的,尤其是在凶手不那么强悍的情况下,体型就会是一个非常具有限制性的因素,像郑大年那种就不是个很好的选择。

  如果不是凶手确信自己具有碾压性的力量,这种选择就有极大的风险性,很有可能一击失利,暴露自己。

  而付千这种,村中随便抓十个人就得有十个比他强壮。当然,女人除外,高义丘身上的伤力度之大不可能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因此,从体型上来说,付千是合适甚至近乎完美的。

  在替罪羊被杀之后,还得让人知道他是自杀,不仅要即时还要明确,那这个人家中一定要有家人存在。

  否则一个单身汉孤零零死在家中,多半会时隔三五天等尸体臭了才会被人发现,等到这时说不定真凶都被缉拿归案了,这个局就没有了意义。

  付千的妻子前几日回了娘家,今日正是回来的日期,正好可以一大早就发现尸体,一刻也不会耽搁。

  还有那封遗书……如果没有遗书,就算替罪羊自缢,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而想要留下遗书,首先得会写字,能写字,才有字迹可以模仿,留下遗书才合情合理。

  体型瘦小、家中有人、会写字……这是些基本的条件。

  但这些条件算不上苛刻,渡河村的村民中大概也是能抓出一把的,为什么是付千呢?

  周持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付千生前一定因为什么事主动找过凶手,而凶手见到付千的时候发现他正好符合了自己认为合适的这些特征,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从天而降的替罪羊勒死在冰冷扎手的麻绳里。

  而付千只是去见了一个自认为相熟的“友人”,殊不知那友人正张着血盆大口,如猎食的猛兽一般等着懵懂的羊羔跳进早就铺陈好的陷阱中,隐藏在虚情假意后的面孔冷笑着,一声一声如催命的鬼吟,付千一头扎进去。

  这一扎,就是生死茫茫,再无还阳路。

  周持到家门口时,意外地发现隔壁屋子院门大开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进进出出地搬着一个个木箱,他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顿时不好了,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只见谢见眠正抱臂倚在门边,偶尔伸出金贵的手指点一下,懒洋洋地指挥着那几个壮汉将木箱放进屋中何处。

  不是,他才半天没回来,怎么邻居就换了人?而且还换成了这个混蛋小毛贼!

  大概是他的愤怒太过激烈,以至于化作实质拌在眼神中钉了出去,谢见眠朝这边看了过来,见是周持,毫不意外地挥了挥手算作招呼,一点要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脸皮好厚,好理直气壮!

  “喂!”周持不请自入,径直走进大敞的院门,无视了来来往往壮汉探究的目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见眠没动:“你看到的意思,这房子归我了。”

  “我邻居呢?”周持比划,“我和善友好的邻居呢?那么好一个,在哪呢?”

  谢见眠:“我啊……”

  周持:“……”

  捕头大人强忍着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不雅之词硬生生憋了回去,试图用好言好语唤醒对面这大言不惭之人的良知,虽然这人多半不知道“良知”二字怎么写。

  “我觉得吧,除却初次见面那晚,我好像也没怎么着你,不至于这么小气,咬死了和我过不去吧?”

  周持继续讲道理,“你看,咱们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天也聊了,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哦,你还把我胳膊压麻了,没必要再跟我过不去了吧?谢公子财大气粗想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何必在这死吊着呢,你说是不是?”

  “唔……有道理。”谢见眠抬手摸了摸下巴,周持以为他觉悟了,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他接着说道,“可是我房子都买了,银子花出去了怎么办,你赔我?”

  “赔……我凭什么赔你?”谢见眠笑盈盈地看着他,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周持觉得自己没法跟这位公子好好说话,仔细算算他俩从初次见面到现在不过半月,碰面寥寥数次,每次都是奔着你一刀我一剑去的,好像不把对方气死就誓不罢休,对着谢见眠故作无辜的脸,周持觉得再这样下去他肯定是先被气死的那一个。

  “算了。”周持也冲他扯出一个笑,不过由于嘴角实在绷得紧,这一笑就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那求教谢公子,偌大一个锦州城,风水宝地数不胜数,以您的财力大概是想买哪座宅子就买哪座宅子,怎么就偏偏选了这么个又小又旧的呢?”

  “嗯,你想知道?”谢见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门板,“咚咚”的声响接连传出来,搅乱了一方天地。

  周持诚恳点头。

  谢见眠抬眸,看向周持的眼中似乎藏了一只成精的狐狸,周持直觉不妙,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谢见眠伸手迅速捏了一把下巴,在周持反应过来之前又飞快收回略带凉意的手指,冲他眨了眨眼。

  “因为有美人。”

  春天日短,没了阳光那点春寒就露了出来,团团绕绕地围着四肢游荡,在外待久了难免会沾染上湿冷之气,谢见眠的手指修长白皙,带着四月特有的微凉,捏住周持下巴的时候他只感受到一团白和随之而来的凉薄,明明是毫无温度的,周持却觉得下巴好像被划开的火柴燎了一下,在需要裹紧长衫的夜里兀自烫了起来。

  他有些慌张地后仰,一时间脑海中奔流不息的烦躁无奈退了个干净,像涨潮时气势汹汹落潮时却悄无声息的海水,没留下一丝痕迹。

  平日里训起人来毫不停歇的周捕头忘了词,任脑海中杂七杂八的话音拉马车似的跑了个过场,一句都拎不出来,他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咳……”周持清了清嗓子,稳住起伏的心绪,色厉内荏地说道,“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你现在是府衙的捕快,那就得归我管,规矩总得懂点吧?”

  谢见眠摩挲着刚才摸过周持的手指,表情淡定地仿佛刚才耍流氓的不是他一样:“唔……捕头大人说得是。”

  “那什么……我再问你一句。”周持不甘心,便宜不能白被占了去,能问一句是一句,“我邻居住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把宅子卖给你?”

  谢见眠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但周持总觉得这一眼多半是为了嘲讽:“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白天才说过的话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周持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行行行,你爱住哪住哪,爱让谁磨就让谁磨。”周持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谢见眠肩头,“但有一点说好了,咱俩只是公事上的关系,私底下就算了,我可受不起。”

  谢见眠拉下周持乱戳的手,似有意似无意地攥了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留下一句“明日见”就转身进了屋里,身后的周持一腔憋屈无处发泄,只得恨恨地踹了一脚墙,还踹得没有半分气势。

  捕头大人已然想不通自己昨日是怎么心平气和地和谢见眠同桌吃饭喝酒聊天的了,怎么没把这混蛋毒死呢,让他吐死或者半夜捂死也行。

  渡河村的案子没有进展,周持心里本来就揣着事,又被谢见眠这么一通搅和,各种情绪七上八下地翻滚,搅得思绪像是打翻了一锅大杂烩,又热又闹地此起彼伏。

  周持这一晚睡得极其不踏实,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合上了眼,昏昏沉沉间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那是个盛夏的夜晚,燥热得呼吸间都带着粘稠,鸣虫没完没了地吱吱叫着,年幼的男孩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踢开身上的薄被,一边翻滚一边小声念叨,快睡着快睡着,睡醒了就可以吃凉糕了,想到冰冰凉凉的凉糕,他顿觉闷热感散去了不少,心满意足地露出一个独属于孩童的笑。

  突然间,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嘈杂的嘶吼的,一片连着一片穿透层层房屋与墙壁,在仲夏的热气中冲荡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地有些发抖,似乎滚烫的热终于退了下去,连血液的温度都被带走。

  男孩爬下床,无意识地攥紧了小小的拳头,他想推开房门看一眼,可刚刚走到门口,紧闭的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开门的人许是太过焦急和慌乱,门开时“啪”地一声响,男孩心里也跟着震动了一下。

  他抬头看清了推门的人,是个女子,女子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衣服披得散乱,乌黑如墨的发散了一背,秀丽的脸上满是惊慌。

  “阿娘……”

  男孩有些不知所措,踮起脚想摸摸阿娘的脸,让她别害怕。

  女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弯下腰对他温柔地笑,她一把抱起男孩,颤抖顺着紧绷的手臂一直传到了男孩身上。

  “阿煦,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出来,也不要出声。”女子语气急促,带了些微不可查的抽噎,“记住阿娘的话,一定要记住!”

  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女子塞进了狭窄的地窖里,地窖门被关上的瞬间,所有的画面连同流动的那些微弱凉意都被隔绝在外,他挤在黑暗闷热的地下,什么都看不到,笼罩的压抑滞涩得他几乎要窒息。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些刻进他骨骼血肉全身筋脉的声音——

  男人粗鲁的叫骂、刃器砍击的钝涩、器物摔碎的尖锐、哭喊声、脚步声……混杂成一团刺进他的耳膜,他呆愣在地窖里,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第12章

  缩成一团的身体孤立无助地发着抖,他不明白外面的人是在干什么,他的阿爹和阿娘为什么不来找他,还有那些声音……为什么会那么恐怖。

  是在做梦吧。

  他想不出理由,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不然他怎么会这么难以理解,不然那些可怕的声音为什么会充斥在他耳际。

  他紧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梦就醒了,阿娘会轻柔地把他从床上拉起来,阿爹会一本正经地让他好好读书,他还会吃到想了一晚上的凉糕。

  凉糕……凉糕……明明是冰冰凉凉的词语,为何会越来越热,头顶上似乎架上了一鼎火炉,滚烫的热流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蔓延到永恒荒诞的暗夜中。

  他缩在地窖里,始终记着阿娘的话,他要乖乖听话,不动也不出声。

  直到夜晚过去,热度已经降了下来,一线天光顺着缝隙爬进地下,照进他紧闭的眼睛,他瑟缩着推开门,却只见到满地尸体和鲜血,铺陈在烧成漆黑的焦土上,像华贵刺绣上一片糜烂的红花,散发着刺鼻又腐朽的气息。

  那是杀戮和死亡的标志。

  他爬出地窖,真的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是梦醒后,偌大宅院中一片死寂,没有阿爹阿娘,没有照顾他的婆婆,没有和他嬉笑打闹的管家儿子。

  也没有凉糕。

  周持早上起来正准备出门时,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神采奕奕的谢公子站在门口。

  周持觉得自己和谢见眠可能有点犯克,或者说是谢公子哪天不来刺激刺激他大概就浑身不舒服,不然怎么一大早就怼到他面前来,真是一天之凶在于晨啊。

  其实单看谢见眠那张脸,周持是很能欣赏的,也很乐意欣赏,他对美色兴趣不大,平日里没什么时间观赏美人。

  但谢见眠那张脸好巧不巧对上了他胃口,周持不得不承认,初次见面他确实是被黑夜下的那抹白惊艳了的。

  如果只有皮囊,让他和颜悦色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一想到皮囊下那人的恶劣行径,周持立时就竖起了美色屏障,作天作地祸国殃民的美人是给君王准备的,他一个小小捕快,实在是不敢当,谁知道那面皮下是不是青面獠牙的小恶魔呢。

  不出所料,他俩今天这场碰面必定又是电闪雷鸣,火光霹雳。

  周持觉得既然注定不能善终,那他就要抓住先机,先发制人才好,但还是晚了一步——

  刚酝酿好的“问候”还没说出口就被谢见眠抢了先,看来对方有备而来,占了天时,周持扼腕叹息。

  谢见眠觉得周持脸上异彩纷呈的表情甚是有趣,周捕头的喜怒哀乐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五官上,不用猜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看来他在周捕头这的印象着实是不太美好啊。

  大概是他真的有些时隐时现的恶趣味,又或者是周捕头吃瘪的模样异常鲜活可爱,他总忍不住嘴贱逗弄,但大多是一时兴起,他没想真的和周持交恶。

  看来要让周捕头主动改善他俩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了,谢见眠叹了口气,先开了口,却不知这一开口又戳了周捕头的痛点:“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煮了面,过来吃一点?”

  “啊?”拳头伸出去,陷进了豆腐里,铁了心要开战的周持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谢见眠怎么突然转了态度,妖孽邪恶的狐狸精摇身一变成了温柔贤惠的小白兔,这差距实在是有点大。

  谢见眠耸耸肩:“来吧,周捕头,没下毒。”

  周持知道自己有个毛病,格外心软,对方硬刀软剑他不怕,随便放马过来。

  他都招架得住,但就是受不了软软和和的态度,对方一收敛他就端不住,俗称吃软不吃硬。

  谢见眠此时好声好气,又是煮面又是邀请,周持几乎是立刻就松懈了,打起的十二分警惕散了个一干二净,晕晕乎乎地就跟着谢见眠走进了隔壁。

  直到坐到木凳上,面前被放了一碗面和一双竹筷,周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祸国殃民的妖姬来迷惑他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没有立场地就忘了“新仇旧恨”?

  谢大公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吃不准,谨慎地拿起筷子,抬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对面,正对上谢见眠的目光。

  谢见眠觉得好笑,他没杀人没放火,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不就口头上调侃了两句,连攻击都算不上,周持这一看见他就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是毫无根据。

  “怎么了?”

  偷看被抓包,周持讪讪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面,复又抬起头:“想不到你还会煮面?”

  谢见眠没想到他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这么一句,轻轻一笑:“小时候无聊,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杂七杂八学了点,凑合着能吃。”

  周持点点头表示理解,富贵人家出身的孩子,从小不愁吃穿,操心的事少了,闲心就开始疯长,什么都觉得好奇,而家里人多半也愿意纵容,这样长出来的孩子其实反而会技艺更多一些,不像穷苦百姓家苦命拉扯大的孩子,目光所及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多余的机会根本不可能有。

  谢见眠说凑合着能吃大概是谦虚,也或许是谢公子真的觉得这种口味只能勉强果腹。

  反正周持平日里糙惯了,此时能一大早吃上一碗泛着热气的汤面,面的味道还意外地好,他已经心满意足,甚至无端生出了一丝久违的家的感觉。

  多久没有人在他辛劳忙碌的时候给过他温情了,他看着对面被热气氤氲得有些朦胧的面孔,心弦仿佛被什么拨动,倏的乱了一瞬。

  “我吃完了。”周持错开视线,端起碗洗了,这才将内心泛起的激荡平复下来。

  “走吧,去府衙。”

  谢见眠点点头跟上,一路上两人除了交流两句案子外,几乎没怎么开口,衬得气氛有些古怪。

  周持在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爱心软的毛病大概又严重了,不过一碗面而已,何至于让他心神不宁了一路。

  “哎,周持。”徐嘉从停尸房出来,正看到周持和谢见眠并肩而行,他面色凝重地叫住周持,看了谢见眠一眼又补充道,“小谢,你也来吧。”

  “有发现?”

  周持跟着徐嘉进了停尸房,高义丘和付千的尸体都在这停放着,虽然天气不算很热,但毕竟已过了几天,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呼吸间不可避免带了些腐臭。

  谢见眠皱了皱眉,他第一次进停尸房,不太习惯,但到底没说什么,没注意到周持略带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看,我发现了这个。”徐嘉走上前,停在付千的尸体面前,微俯下身揭开了覆在尸体上的白布,他拉起付千的裤腿,指了指脚踝处,只见那赫然有两点细小的红痕。

  周持向前,凝神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问道:“这是……被蛇咬伤的?”

  “嗯。”徐嘉点头道。

  “什么时候的事?”

  “伤口很新鲜,大概在昨日。”

  昨日……付千死于昨日,这伤口显然不可能是死后被咬的,那就只能是在付千生前最后的一两个时辰内,付千是个柴夫,多半一大早要出门砍柴。

  所以极有可能就是砍柴时被咬伤的,这是他生前受的最后的伤……

  “而且。”徐嘉目光变得幽深,意有所指地说道,“这蛇有毒。”

  “有毒?那他不是被勒死的,是死于蛇毒?”

  徐嘉摇摇头:“不。他是被毒蛇咬伤,但蛇毒蔓延前,毒性就散了,到他死时已经残留无几。”

  所以付千更不可能是自缢,一个下定决心想死的人,哪里还会挑剔死法。

  如果付千真的不想活了,那被毒蛇咬伤对他来说反而是幸运的,不用挑选手段,不用自己动手,只要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等死就行了,省时又省力。

  但蛇毒被解了,无论是用什么方法解的,这都代表了付千的求生欲,他不想死,又怎么会在辛辛苦苦解毒后再用一根麻绳吊死自己呢。

  “能看出是什么解的毒吗?”

  徐嘉伸出手隔空虚点了下那两点蛇牙咬出的红痕:“如果是内服就麻烦了,怕是要剖尸,所幸不是内服,我在伤口附近发现了用药后残留的汁液,但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

  他拿出一个包裹得严实的布包,递给周持:“这里面是我从付千伤口上擦下来的药汁,早就蒸干了,还好粉末保存了下来,你找个人拿去药铺中问一下,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周持接过布包,本想随手打发给谢见眠,想了想还是算了,手伸到一半又转了个弯,他叫来何泗,嘱咐了几句,何泗便拿着布包出了门。

  “算了,你先出去吧。”谢公子能忍这么久已经很了不得了,周持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窒息,吃人嘴短,刚刚才吃了人家的面,此时照顾一点也说得通。

  谢见眠这才抬起眼皮看了周持一眼,他眼皮很薄,在昏暗的室内更是显得如翼,这一抬眼间长密的睫毛在眼睑划下一道阴影,清淡地像是一纸白宣。

  周持喉咙莫名有些干涩发紧。

第13章

  谢见眠脸色不太好,但也没那么矫情,他是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待过,但不代表不能适应,他从小是被保护着长大的,身在江湖却从未见过江湖,逃避不是办法,总有一日他得独自面对天高海阔。

  所以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绝地离了家,走出将他密封了二十年的山庄,踏入万丈红尘纷乱。

  刺鼻的气息在鼻端萦绕,谢见眠早就没了调侃的心思,开口的声音便带了七分冷淡:“不用了,总要习惯的。”

  周持没想到他肯坚持,以为当捕快不过是为了膈应他外加一时心血来潮,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受不了,此时才算是真正对谢见眠有了些许改观。

  罢了罢了,留着这么个赏心悦目的美人,每天看看也挺好的。

  一个时辰后,何泗回来了。

  他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进来,手里攥着布包,边喘气边说道:“查到了!是山荷叶!”

  “山荷叶?”周持和谢见眠同时开口,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徐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山荷叶”这三个字怎么会引起他们两个这么大的反应,疑惑地问道:“山荷叶怎么了?”

  “等下。”周持没理会徐嘉的疑问,向何泗问道,“山荷叶不是治疗筋骨疼痛的吗,还能治蛇毒?”

  “我问了,那药铺掌柜说山荷叶功效很多,既能活血化瘀,又能解毒消肿,被毒蛇咬过之后,将山荷叶捣烂冲酒服,碎渣敷在伤口周围,效果特别好。”

  一瞬间,渡河村山脚小院中开得满满当当的素净白花涌入了周持脑海,那个不会说话的温和男子弯腰仔细地浇灌每一寸枝叶,本应该是一派平和安宁景象的,周持此刻却觉得有些发冷。

  “这花不常见,只有大山深处才有。”

  “这是我从山中移来养的,村中其他人有需要都会来我这取。”

  是巧合吗?

  高义丘死前找过陈安,付千用山荷叶解毒也必然会去找陈安,两名死者生前的最后光阴中都见过同一个人。

  会是巧合吗?

  周持看向谢见眠,眉头间一片浓重的阴影:“走,去陈安家。”

  渡河村……

  “陈安啊,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我家小海。”

  王大娘是村中的寡妇,孩子两岁时丈夫便去世了,八年来她一直没有改嫁,独自一人拉扯着儿子小海,这天,她临时有事,不放心把儿子一人放在家中,便想着委托给陈安照看一天。

  陈安是村里有名的好脾气,其他人有事求助他多半乐意帮忙,把孩子交给陈安,王大娘自觉十放心。

  陈安点点头,比了个“放心”的手势,轻柔地摸了摸小海的头。

  王大娘将小海推过去,嘱咐道:“小海,娘过了晌午便回来,你要听陈安哥哥的话,不能惹麻烦,知道吗?”

  小海乖巧地点头,趁他娘没有注意到偷偷冲陈安做了个鬼脸。

  “那娘走了。”王大娘冲小海挥挥手,“一定要听哥哥的话。”

  小海也笑眯眯地和王大娘挥手告别,待王大娘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他收了脸上的笑,转过身不耐烦地撇撇嘴,仰起下巴打量陈安:“喂,哑巴!”

  陈安茫然地看向小海,不大能接受他前后转变如此之快的态度,微微蹙起了眉头。

  见陈安不理他,小海一下子冒起了火星,这个哑巴竟然不搭他的话!

  “你不是哑巴吗,耳朵也聋了?我渴了,要喝水!”小海大声嚷嚷道,“你去给我端过来!”

  陈安叹了口气,不想和小孩子计较,转身到里屋倒了杯水出来。

  小海接过来“咕咚咕咚”喝完,把瓷杯往桌子上大力一放,瓷杯碰撞到桌面发出“咚”的一声,小海恍若未闻,推开门跑到了院子里。

  “咦,你一个大男人养这么多花干什么?”小海瞥了一眼陈安,穿长袍的男人一脸文弱,一点也不像村子里其他健硕的叔叔哥哥们,鄙夷的翻了个白眼,“娘里娘气的!”

  陈安站在屋门口,竭力压抑住内心翻涌上来的情绪,他要控制住,他不能计较,不能了,那样的事再不能发生了。

  小海没注意到陈安眼底忽明忽暗的晦涩情绪,他以前没见过这些开了满院的花,觉得很新奇,随手揪了一把,十岁左右孩子力气不小,一把下去整棵花秃了一片,只剩几缕残枝败叶随动作晃动着。

  “这花怎么全是白的,丧气死了!我帮你拔了吧!”

  小海边说边伸手摧残着身边的一枝枝花束,活像个撒皮打滚的耗子,烦闹地陈安越发焦躁。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拽住小海的胳膊,平日里温和良善的脸上罕见地挂了怒气,死死地瞪着那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

  小海被骄纵惯了,哪里被人这么怒视过,对方还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他不服气,狠狠地挣扎起来。

  但陈安的力气太大了,他的胳膊被死死攥着,一分都挪动不出:“你凭什么瞪我!你是不是想打我!你一个臭哑巴,就只能欺负小孩子,你就是个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废物!”

  废物!废物……

  这些针一样的话刺进陈安鼓鼓躁动的耳膜,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身体牢牢钉在原地,意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他有个哥哥,比他大六岁,哥哥出生时他们家还是当地数得上名的富贵人家。

  但他出生那年,不知是祖上积累的福报用光了,还是气运如此,原本不愁吃穿的人家迅速没落下去,周围曾经眼红巴结的人此刻变了脸,纷纷换了一幅趾高气扬的面孔。

  大家都说,他是个扫把星,出世就带着晦气。

  本就生得不讨喜,偏偏他还是个天生的哑巴,就没张口喊过一句“爹娘”,比不得嘴甜如蜜的大哥,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家里没人喜欢他,明明也是他的爹娘,却只会对着大哥微笑哄逗,对他则是冷言冷语。

  不,冷言冷语都是奢侈,大多时候他们是懒得和他说话的,因为他是哑巴,跟他说再多的话,也不会得到一句回应。

  一个家里,连生他养他的爹娘都不待见,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无疑就失去了最后的屏障,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尤其是他那个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大哥。

  “娘,你看,陈安又把碗打碎了!”

  “爹,你给我买的书被陈安扔了!”

  “陈安撕了我的字帖!”

  “陈安偷我的木鸟!”

  “陈安就是个废物,连话都不会说,还能干什么!”

  “陈安……”

  陈安,陈安。

  那段时间,他无比憎恨自己的名字,每当有人唤起这个本该寓意美好的字眼时,后面跟的都是刺耳又尖酸的恶毒。

  一开始,他反抗,他抗争,可他不会说话,那么多激烈的辩解全都堵在心口,可再怎么急迫他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吼,稚嫩的手语打得七零八落,常常是他比划完一句话,他那大哥已经吐出一大串的控告。

  爹娘不信他,无论大哥说了什么,无论他怎么解释,无论那拙劣的谎言听起来有多么不可信,他们从来没相信过陈安一次,也或许,谁对谁错谁真谁假他们根本不在乎。

  反正在他们心中,从来没装下过一个叫陈安的孩子,即使那也是他们的儿子,是和大哥一样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儿子。

  后来他便不再解释,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想法,没有人会想扒开他的内心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伤痕,他生下来就是个错误,注定是得不到爱的。

  那么美好又奢侈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落到他一个废物的身上。

  他一天天长大,明明幼年时期是很短暂的,他却总觉得漫长,太长了,每一天都是煎熬,他下定了决心,等他长大,等他羽翼丰满,他就离开这里,离开那些讨厌他的人,再也不回来,这对于彼此都是解脱。

  毕竟,他们也不想再看到他的吧。

  他十五岁那年,终于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离开了曾带给他无尽伤痛的地方,他想,他终于可以摆脱所有伤痕和血迹,真正抬起头来过他想过的人生。

  那一刻,他的确是充满了期待的。

  后来,他来到渡河村,这个村子里的人很淳朴,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说他是扫把星,也没有人因为他是哑巴就嘲笑他,他是真的疲惫了,他想,这个地方可能是他的归宿了。

  六年的时间,风平浪静,他逐渐将自己融入这个村子,那些灰暗的过往遥远得似是前生,他以为自己忘了,终于摆脱了过去,能在青天白日下堂堂正正地生活。

  直到那天,高义丘来找他,问他那处账目为什么对不上,他知道那句问话其实并没有诘责的成分,他也知道高大哥是个好人,但偏偏就是那样一句简单的话头点燃了深埋在岁月里的引线。

第14章

  他听到“轰”地一声,脆弱的壁垒坍塌了,恶魔探出头肆意狞笑,他的灵魂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理智地劝说,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高大哥没有恶意,另一半张开血盆大口,邪恶地引诱他,高义丘就是不相信你,你长大了怎么样,离开了怎么样。

  无论你到哪都不会有人相信你,你永远都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血液倏而滚烫倏而冰凉,黑色和白色互相拉扯,他觉得自己像一根被左右牵引的线,飘忽着游离着,“啪”地一声,线断了,温和冷静坠入寒潭。

  他有片刻的失神,等意识恢复的时候,高义丘躺在地上不停抽搐,他手里赫然是一把淌血的斧头。

  血流了一地。

  那一刻他才醒悟,原来他从来就没有摆脱过去,他永远是那个被指指点点的孩子,再也长不大了。

  他仓皇窜出,强作镇定到了村长家,任那个老实热心的大哥躺在坚硬冰冷的地上血尽而亡。

  此时那种喧嚣又在血液四肢中沸腾,陈安忽的笑了,依旧温和无害,眼中却染上了一丝血色。

  他打着手势。

  “小海,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玩,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这个哑巴知道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海将信将疑地点头,没看到上方那人勾起唇角下的阴鹜和眼中的冰冷。

  周持意识到事情不妙,初次见面的陈安掩饰得太好,在得知高义丘死讯时的悲痛真切得让他生不出一丝怀疑之心。

  这样的人,太可怕。

  他不敢耽搁,怕中途生出什么变故,虽说替罪羊已经找到,没有理由再去杀人,但如果真的是陈安……周持忽然就不敢确定了。

  越是平和温顺的人,撕开面具后越是歇斯底里得让人恐惧。

  “你说,会不会是陈安?”

  周持走得飞快,沉默良久这才第一次开了口。

  谢见眠紧紧跟着他,周捕快走路带风,丝毫没考虑到旁人能不能跟得上,还好谢见眠腿长底子好,倒也不显得吃力。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不好妄下定论,但按我个人看法,多半就是他。”

  的确,所有线索都指向陈安,凶手昭然若揭,周持心中却不得平静,他们第一次与陈安接触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疑点呢。

  没想到他竟然也陷入了以貌取人的沟壑,忽略了真凶往往精于伪装。

  若陈安真的是凶手,他那次探访无异于打草惊蛇,或许没有那次,付千不会被当做替罪羊拖出来送死……

  谢见眠猜到周持心中所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自责,罪过是杀人者的,你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避免,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和陈安并不相识,不了解他很正常,即使和他熟悉的人不也没有看到他带的面具吗?”

  周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安慰我?”

  “是啊。”谢见眠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么巴结周捕头,周捕头却只把我当做十恶不赦的混蛋,好没道理。”

  是我过分了?

  周持反省了一下自己这些天的所做所说,着实没发现什么不当的举动,不禁有些怀疑地看向谢见眠,乍一对上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又突然心虚起来。

  周捕头无法理解这莫名其妙的心虚来自何处,体现在行动上就是步伐越发得快了起来。

  谢见眠没看懂周持复杂的内心历程,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跟栓了匹马似的,就差长对翅膀飞出去了。

  他跟得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了,轻喘着气拉住了周持的袖口:“喂,你等我一下。”

  似是团火勾住衣袖,周持反应极大地抽出手臂,“刺啦”一声,一截衣袖顺着他剧烈的动作逃脱了桎梏——谢见眠手中捏着那块布料,呆在了原地。

  周持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那双“罪魁祸手”。

  他这是……

  断袖了?

  周持神游一般地抬起目光,没什么意识地扫过谢见眠的眉目,落在那双因惊讶微微张开的绯色嘴唇上。

  他嘴唇怎么这么红,若是触碰起来,一定是柔软的吧……

  “对……对不住……”

  谢见眠头一次这般局促,他慌张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把丢了魂的周捕头拉回人间。

  周持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刚才怎么会想到……他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太龌龊了!

  简直是……都怪小毛贼拉他衣袖!

  “你干什……”周持对上谢见眠略带不安的眼神,心不受控制地软了一软,这一软出口的话就转了个弯,“没……没事……”

  他不敢再看谢见眠,低着头匆匆赶路,两个人心中各自有鬼,一路上出奇地安静。

  到了陈安家时,气氛还是有些微妙的尴尬,周持轻咳一声,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上前敲了敲院门。

  “陈安,在家吗?”

  院中寂静无声,没有人应答,一只麻雀被惊动,振起翅膀飞了出来。

  周持轻轻一推,院门开了。

  他一眼扫过去,院子中依旧是熟悉的景象,山荷叶静静地开着,既朴实又纯洁,和上次所见仿佛并没有不同。

  等等,那是……

  只见庭院中间,几棵山荷叶被摧残得不成样子,花叶零散得堆在地上,要折不折的枝丫上只残存了几瓣零星的白。

  看陈安先前对这花珍惜的样子,纵然大变性情,也不至于会对这不会说话不能动的花无端泄愤吧,那就是之前有什么人来过,还多半和陈安起了冲突。

  真要命,什么时候不好,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招惹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实人!

  此时陈安不知所踪,到底是单纯的有事出去,还是得到消息潜逃了?

  “陈安!小海!”

  周持思索间,听见一声呼唤,回头看去,一道身影走进院门,王大娘回来了。

  她伸头张望,见到周持和谢见眠有些微疑惑,犹豫着向前走了几步,嗫嚅着问道:“你们是……陈安和小海呢?”

  “我是府衙的捕快周持,他……”周持看了谢见眠一眼,又补充道,“他也是。你是来找陈安的?”

  王大娘点点头:“我儿子在陈安这,我来接他回家。”

  她向前探了探头,没看到其他人影,疑惑问道:“陈安呢?”

  那拔花的人是这人的儿子?他和陈安在一起,此时二人却不知所踪……

  坏了!

  “大娘,你先在这休息会儿。”周持嘱咐完王大娘,一把拉住谢见眠的胳膊,“来不及了,走!”

  山路弯弯曲曲,幽深的路径掩藏在茂密的灌木草丛中,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周持走在前面,他个头比谢见眠高一些,不时得弯腰躲过头顶垂下来的枝叶。

  谢见眠打量着周持的背影,表情是难得的严肃,他偏头躲过一片掉落的绿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山上?”

  “陈安家在山脚,虽然没什么住户,但也不算隐蔽,况且刚才那大娘说陈安知道她过了晌午就会回来,在家附近动手太不保险,而离他家最近的僻静之所就是这座山。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山荷叶就是从这座山中移下去的,陈安对此处必定很熟,我们只要找到山荷叶所在就能找到陈安和小海了。”

  “只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潮湿的沟谷中,有丝丝水汽充盈在空气里,沟谷旁的空地上是大片大片的山荷叶,比陈安院子中要高得多,花开得也极其茂盛,点点绽放在阴暗土地上,是唯一洁白的所在。

  陈安拉着小海在山荷叶丛中站定,微风吹起他鬓间的发,是似有若无的温柔缠绵,他望着这满丛花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小海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喂!这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陈安还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笑不知怎么让小海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慌乱起来,猛然发现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两个连只鸟都没有,安静得近乎诡异。

  “我不玩了,我要回家!你放开我!”

  小海挣扎着想逃离那只有力的手的禁锢,却怎么也抵挡不过,陈安连动都没动,手掌间细弱的手腕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靠近小海的嘴唇,轻轻“嘘”了一声。

  小孩子要听话,不然大人就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可是会惩罚你的哦。

  他笑得神秘莫测,用手指了指地上一个凸起的土堆,甚至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

  小海没看懂他的意思,愣在原地,看着他松开拉着自己手腕的手,兀自走到土堆旁,蹲下身在那挖着什么。

  陈安背对着小海,挖了片刻,露出里面所埋的东西——那是一柄斧头,木质的斧柄,铁色的刀刃,刃上带着早已干涸的血液,像是暗色的锈迹,透出令人干呕的气息。

  他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一般,温柔地摩挲着斧头的木柄,珍而重之地轻轻拿起,站起身看向小海。

  小海看清斧头的那一刻蓦得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向着远处跑去。

  尖叫声刺穿陈安的耳膜,他冷眼看着前方惊恐奔逃的男孩,有什么东西穿梭了十几年的光阴将他再次纠缠住——是你吗,我的哥哥。

  我已经走了,离你们远远的,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记忆中的可怖厌恶与眼前的背影融为一体,陈安神色平静,甚至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看似嘲讽又极其淡漠的笑,他攥紧手中的斧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都结束了,哥哥。

第15章

  小海害怕极了,他知道有个怪物在他身后,他甚至出现了可怕的幻听,四周到处都是脚步声,“踏踏——”

  他就像是一只陷进蛛网的小虫子,再轻微的动静都无法逃脱被掌控的命运。

  但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向前跑。

  眼泪流了满脸,连嘴唇都止不住地抖着,他狠命掐住手心,一遍遍告诉自己:快跑啊,跑出这座山,你就得救了,那个哑巴是个疯子,那就是个疯子,你们都被他骗了!

  他无助地奔逃,眼泪顺着眼角流下,被用力一把抹去,泪水洇晕过的画面越发模糊,他快看不清前面的路了,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伸出来,他没留意,狠狠地绊倒在地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稳重而有规律,不疾不徐地向着猎物缓缓而行,斧头在手中摩挲,木柄有些发热了,斧刃独自闪着阴森的光。

  他越来越近了!

  小海能感觉到,他拼命地想挣扎着爬起,但扭伤的脚传来一丝剧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徒劳地支撑,耗尽力气也爬不起来,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救命!”

  一片树叶倏然抖落,周持猛地抬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见眠凝重点头,一把拽起周持的胳膊,向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声音所在并不远,否则也不会穿过丛丛密林到达这里,越往前视野越开阔,目光尽头是层层叠叠的白花,这里赫然是一大片山荷叶花田。

  花田深处,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狼狈地趴在地上,正挣扎着想站起来,在他身后几米的地方,一个拿着斧头的男人一步步逼近——正是陈安!

  谢见眠放开拉着周持胳膊的手,先他一步施展轻功向前方掠去,但这个距离。

  即使是轻功极佳的谢见眠,想赶在陈安动手之前阻止,恐怕也晚了。

  周持脑中一边飞速地计算着距离,一边脚下没停地向二人所在狂奔,他清楚得很,就算谢见眠能赶上去,以他那不佳的身手,多半也要跟着受伤。

  而此时陈安已经到了小海身后,他神情有些恍惚,嘴角依然挂着笑,只是不同于平日的温和,带了几分嗜血的味道。

  若是相熟的村民见到这个模样的陈安,多半会以为他被厉鬼夺了舍。

  这个平和好说话的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凶狠的豺狼,手中的利刃非要见血才肯罢休。

  他有些不清醒,只觉胸中孤愤难鸣,一团一团突兀的血气狠命冲撞着胸腔,那保护着心脏的地方此时脆弱得不堪一击,不然为什么那鼓鼓跳动的东西似是要刺破皮囊冲脱出来。

  他是个哑巴,他喊不出,只能借助于手上的东西,有个声音告诉他——

  挥下去,挥下去,剁碎地上那个蠕动的东西,你就彻底自由了。

  地上的是你的哥哥,就是因为他,你的爹娘不爱你,你的家人不要你,他们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他们用藤条打你,用棍子抽你,你落下了病根,每到阴天下雨骨头疼得恨不得就此死去!

  这本不该是你的错,凭什么要你来承担?

  挥下去,一切都会结束,你的噩梦就要醒了……

  是吗?是吧。这么多年了,早该结束了。

  陈安呆愣地看着蜷缩身体向前爬的小海,毫不犹豫地挥起斧头。

  “陈安!住手!”

  谢见眠和周持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终究晚了一步,眼看陈安的斧头便要落在那毫无还击之力的孩子身上——

  一个人影突然窜了出来,俯身挡在小海前方,“刺啦——”

  利刃插入骨肉,牵扯出令人胆寒的声音,血像破布袋里的水一样喷洒,顷刻便流了满地,小海受到惊吓,“啊”地大叫一声,身上的保护者颓然倒下,再没力气支撑温度渐渐流失的身体。

  陈安仿佛没有察觉,双手用力一拔,溅起一道泛腥的血花,浓郁的鲜红糊了满脸,他混不在意地甩甩头,斧头高高举起,再次向一动不动的人砍去。

  “说了住手!”谢见眠终于赶至面前,一掌劈向那持利刃的手臂,他此时心脏恨不得要跳出来,沉重的愧疚与恐惧让他声音都有些不稳,这些情绪在阻挡陈安的那一刻化作愤怒,他第一次如此不受控地大吼,“你还想干什么!”

  陈安胳膊一抖,转头看向阻拦他的人,他眼中血色一片,不见半分清明,似是被触怒,手中的斧头直直向着谢见眠劈下。

  “够了!”

  周持飞身向前,对着陈安肩头使劲一掰,斧头终于落地,发出一声闷响,肩膀传来的尖锐痛楚刺激得陈安一下瘫倒在地上,他恍惚地低头,看向满地的鲜血,又缓缓把目光移到被黏腻糊满的双手上,神智逐渐回笼,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一旁乱成一团的几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爬走着到趴在血泊中的人身前。

  周持没管陈安,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救人,他轻轻翻过小海身上的人,把被吓傻的小海拉了出来,这才看清那救人者的脸。

  这张脸很熟悉,前几天才见过,还是个不怎么愉悦的碰面,这人……竟然是郑大年。

  郑大年躺在地上,意识模糊不清,他能感觉到有人在帮他止血,同时他也能感觉到生命在渐渐远去,他抬手想阻止那人,告诉他别白费力气了,他怕是就要交待在这了。

  但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是指尖轻微动了动,轻微得没有任何人察觉。

  他这个人,偷盗前科,一生凶名,没想到在最后还能救了个孩子。

  阿云,你看到了吗,我终于不用再被人指指点点了,我终于能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死,这下,再也不会有人把他当成罪大恶极的凶手了。

  真好……

  他恍惚想起那日,他的结发妻子得了重病,家中积蓄已然花光,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铤而走险,妄想偷得一钱半两来换取阿云的一线生路。

  那是个大户,这些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对他的妻子来说却是一条命啊。他想,等阿云的病好了,他做牛做马把钱还上,不会亏欠他人一分。

  大概是偷盗终究罪大恶极,苍天没有开眼,没给他留一丝纵容,他被扭送进官府。一个大汉哭得像个孩子,跪在地上死命磕头,没人为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等他再出来时,他的阿云早已没了气息,僵硬地如一块冷铁,孤独地躺在草席铺就的床板上,死得无声无息。

  连遗愿都没有人听。

  这次,他终于有机会问问他的阿云,最后一刻弥留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恨不恨我,你都没来得及说出你最后的愿望,可有后悔?

  别恨我,我来陪你了。

  “后山……求你……和我的妻子一起……”

  周持不断撕下身上的衣角,试图堵住那不断往外冒血的可怖伤口,郑大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周持心惊胆战地忙活时突然感到袖口被轻轻扯住,郑大年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但周持听懂了。

  他想让郑大年撑住,千万别闭眼,却明白这些都是徒劳,动了动嘴没有出声,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承诺,郑大年似是终于卸下了负担,紧绷的弦一断,吊着的那口气就散了,他扯出一个笑,再没了动静。

  周持跪在地上,手上沾满郑大年的血,那血还是温热的。就在刚刚,这还是一个鲜活的人,此时只留下一具尚未冰冷的尸体。

  谢见眠一手搭上周持的肩,一手紧紧攥住拳头。

  这就是穷凶极恶之人吗,这就是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吗。

  这是他做捕快的第二天,他承认,当时到府衙一半是为了看周持有趣的反应,一半是好玩,从没想过真正的案子是什么样的。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是真的会发生在眼前的,目睹这一切一点都不好玩。

  他尚且如此,做为捕头的周持会更难受吧……

  “啊……啊!”

  一声压抑的嘶吼将谢见眠的思绪拉回来,陈安跌跌撞撞地向前,不敢置信一般,颤抖着抬起手试图去探郑大年的鼻息,却在中途硬生生停下,不敢再向前。

  明明刚才还是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此时却连触碰都不敢。

  周持嫌恶地看向陈安,一把拽下他的手,将他推到一边,然后站起身将地上晕过去的小海抱起递给谢见眠:“这孩子没受伤,就是受了惊吓,你把他送回去吧,那大娘还在家中等呢。”

  谢见眠接过小海,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你……”

  “我没事。”周持挥挥手,“陈安交给我,我押去府衙,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谢见眠还是不太放心,深深看了周持一眼,张了张嘴没有开口,转身向外走去。

  待谢见眠走远,周持才将目光移到仍瘫坐在地上的陈安身上,刚才外露的情绪一扫而光,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自己走还是我押着你走?”

  陈安似是还没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愣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勉力站起来,他面色霎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半晌才打手势示意:“我自己走。”

第16章

  周持点头,示意陈安走在前面,他紧紧跟在身后,微眯着眼睛打量这个瘦弱的背影,酝酿出一个讥诮的笑,冷眼看着这必然会发生的困兽之斗。

  他可不相信,这个人真的能乖乖地束手就擒。

  一,二,三,四,五……

  周持还没默数到十,身前的人果然如预想中一般闪身向一侧跑去,若是他毫无防备只怕真的就让人跑了。

  只是他可还没蠢到相信黄鼠狼真的能给鸡拜年的地步!

  陈安刚才的表现看似是一时被冲动迷了神智,幡然醒悟时真心悔过,痛楚的真情实感,真是合情合理的一段表演。

  但此人既然之前就用柔和无害的表现骗过了所有人,此时又怎么可能真的会毫无反抗。

  他若是只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杀人,只能解释高义丘和郑大年的死。

  但付千这般有预谋有陷害的手段,怎么可能出自一个失去控制能力和清醒意识的人之手。

  周持早在看到陈安那般痛悔时便已起疑,给他选择的机会是想看看这人究竟能坚持到何时。

  这人伪装天分如此之高,耐心却差得很,狐狸尾巴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因为早就做了准备,周持几步便追上了陈安,一脚踹向他的膝弯,将人狠狠撂倒在地。

  “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安没预料到计划能被识破,被按在地上使不上力气,只能徒劳地挣动,转头死死盯住上方捕快的脸。

  “看什么看?”周持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绳子,三下两下将陈安死死捆住,这才将人从地上提起来,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按压住陈安的脖颈,咬牙道,“你老实点,不然我可不敢保证能让你活着到府衙。”

  陈安说不出话来,手又被绑住无法动弹,只急促地喘着气,半晌才安静下来,似是终于认清自己无法逃脱的现实,不甘不愿地踉跄向前。

  到达府衙时,谢见眠已经等在门口,他走时小海已经醒了,只是受得惊吓实在是大,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来,问他什么也只是摇头,呜呜呜地哭个不停。

  谢见眠没逼他,简单地把来龙去脉告知王大娘,王大娘得知村中命案都是出自陈安之手时,着实后怕不已,喃喃念叨着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发现陈安的真面目。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世间的人都被自负蒙了眼睛,殊不知,自己才是最大的误导者。

  他们以为身在山中亦能识得真面目,只是有时候,所见的好未必是好,所见的恶未必是恶,所见的情未必有三分真心。

  但人多半只肯相信他们看到的表象。

  或许表象之下,揭开皮肉,五脏六腑移了位,骨骼血脉成了灰。

  平日温和良善的爱笑邻居忽然就成了杀人泄愤的魔头,而不言不语满脸狠戾的盗贼混混却摇身一变成了孤胆英雄。

  多么可悲可笑。

  周持冲谢见眠点了点头,让他放心,这才把陈安交给戚飞,让他将人压入府衙。

  至此,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接下来的事便不是他一个小小捕快能做主的了。

  但他相信,做错事的人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无论缘由是何,总不该让无辜之人枉死来承担。

  只是还有另外一件事。

  周持看向谢见眠,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见眠就极有默契地抢先开口:“我知道,走吧。”

  再次回到方才惊心动魄的山荷叶花田中时,一切都静了下来,没有杀戮,没有奔逃,没有惊慌者与亡命徒,仿佛刚才发生的罪恶都是幻象,只有满地的鲜血昭示着事情是真实存在过的。

  还有郑大年的尸体。

  那个脸上刺着“盗”字凶悍外露的男子,最后的心愿是和他葬在后山的妻子邻棺而眠。

  周持和谢见眠找了很久才在后山一处僻静所在寻到郑大年妻子的墓碑,简陋而精致,每个字都是被饱含深情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郑大年被安葬在紧紧挨着那墓碑的地方。从此以后,他会在这里陪着他的妻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二人肃立在墓前,烧了把纸钱,直到一阵风吹来打着旋将纸灰卷走,四下静谧无声,谁都没有说话,某些压抑的情绪散在心头,并不是那么容易纾解的。

  一直到山脚下,周持才率先打破沉寂:“看到了?这就是捕快,什么都得见,什么都得不在乎,罪轻的,罪重的,小到丢了一个包子,大到杀人放火,只要有人报官,知府大人吩咐下来,就什么都得管。”

  谢见眠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单纯有感而发想跟他抱怨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拿不准,疑惑地看过去。

  周持没看他,自顾自向前走:“这样也还想当捕快?”

  还是要赶他走啊……说得这么委婉含蓄,谢见眠觉得好笑,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这么不招周捕快待见。

  “周捕头这是想赶我?”

  周持停下步伐,严肃而凝重的打量身旁之人,谢见眠那双上挑的眼睛就这么直愣愣盯着他,丝毫不避讳,周持半晌叹了口气,落败一般收回视线,继而问道:“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是看上捕快这行当什么了?你不愁吃不愁穿,不缺这每月少得可怜的补贴,就算不想回家也可以四处游乐,干嘛非得把自己拴在这?”

  “而且,你今天也见识到了,做捕快的平日里保不齐会碰到什么,这不是四平八稳的行当,我猜你定是从小金贵养大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周持这一连串问题砸过来,谢见眠有些招架不住,想不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做一个小破捕快,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不有趣还堵心,唯一有吸引力的一点大概就是周捕头的美色。

  不过要真这么回答,怕是免不了遭到周捕头的横眉冷对。

  谢见眠认真思索片刻,发现不得不承认周持说得对,他的确从小被护着长大,从没缺过什么,很多东西他不用开口都会有人抢着送到面前,他从不需要在意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红尘万丈包裹着他,他却抓不到一丝烟火气。

  “我不知道。”谢见眠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好诚恳一次,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想”,但大抵确实是想的。”

  这算什么回答?

  周持笑着摇了摇头,谢公子有时候大胆得很,有时候又像个孩子,竟连自己为何想要都不知道的吗。

  “罢了,你爱留就留吧。”

  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拦着劝着算什么道理。

  “嗯?”谢见眠倏地笑了,几分格格不入的孩子气落在那张妖冶的脸上,“多谢……”

  浓重的夜色被点亮,所有明朗不明朗的光都笼罩在那张仰起的脸上,周持的心不可避免地动了一动,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摸摸这张光洁细腻的脸,和那日醉酒后的红会是一样的触感吧……

  眼看周持的手就要触碰上去,谢见眠突然转头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手顿在半空,不尴不尬地硬生生转了个方向,继而在谢见眠头上拍了拍。

  周捕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气都不喘一下,似乎刚才欲行不轨的手不是自己的。

  他直视前方,正气凛然:“好了,回家睡觉吧。”

  时光流窜得飞快,眨眼就过了仲春,离清明没剩几天,春日渐暖,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锦州城中男男女女年老年少多三三两两结伴出游,一派和煦日光下,父慈子孝,妻和子美,是难得的平乐安康。

  周持休了几天假,春日再好与他无关,不用当值的周捕头只想瘫在家中好好享受和床板的亲密接触,最后一天不知怎么触动了哪根弦,突然想起与谢见眠似乎多日未见了,也不知道谢公子一个人在这过得习不习惯。

  这一思索,便翻来覆去不得消停,越想越生出几分同情之心,似乎谢公子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没人在身边就活不下去。

  周持把脸埋进枕头,不由得叹了口气,叹自己这操心的命。一口气叹毕,周持半死不活得从床上爬起来,敲开了隔壁院子的门。

  谢见眠听见敲门声,打开院门见是周持,着实有些不敢置信,他倚在门框上,挑起一边长眉,不确定地问道:“我不记得我欠过你银两?”

  周持:“我也不记得。”

  “那周捕头找我是?”谢见眠摩挲着下巴,略一思索,“有新案子?可我记得你今日不当值啊……”

  周持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道:“谢公子,不是找你还钱也没新案子,你天天窝在屋里不怕发霉?今个天儿不错,去不去城郊踏青?”

  “嗯,踏青?你找我?”谢见眠觉得自己听错了,明明之前还对他避如蛇蝎,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热情,向来有一说一的谢公子心口相符得很,脱口而出,“你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我不光今天主动,我明天也主动……嘶,我在说什么玩意儿?你就说去不去吧。”

  “去去去,周捕头邀约,我哪能不从啊。”

  二人收拾起来倒也迅速,换身方便出行的衣裳便出了门。

第17章

  地方是周持选的,据说是仅此一处独一无二,一路上只听周持夸耀个不停,谢见眠时不时嗯一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跟你说,那地方就在城郊,一到春天开满了山花,各种蝴蝶飞个不停,可好看了。还有小瀑布,又清澈又凉快,野果子也多。

  最重要的是没什么人知道,安静着呢,我自己发现的,都没告诉过别人,你可是头一个,知足吧。”

  “嗯,是,多谢周捕头。”谢见眠懒得理他,敷衍点头。

  继而又想到什么,笑眯眯凑近道,“不过……又安静又不易发现,周捕头想干什么?嗯?”

  周持果然收起了满嘴的长篇大论,白了他一眼,甩开拉上来的手向前走去。

  身后心情大好的谢见眠哈哈一笑,快步跟上,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超过了周持,走得极其轻快。

  但轻快了没几步,不认识路的谢公子就停在拐角处踌躇不前,不得不等着后面那位捕快领路。

  等了片刻,没见周持跟上来,谢见眠疑惑转身,却见周持停在一处破落宅院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见眠只好折回去,周持像没看见他似的,直愣愣站在门前发呆。

  那似乎是一处什么高门大户的院落,围墙圈得极其宽广,比这些时日他在锦州所见任何一家都要大,深色大门紧闭,上挂楠木做的牌匾,依稀可见真金字匾上的“周宅”二字。

  这必是当年极其显赫的一户人家,只是不知为何已荒废多年,威严的门上满是烈火烧灼过的焦黑色,门前石阶旁的青草有半人高,淹没了一派荣华。

  不知为何,谢见眠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让他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周持感受到肩头的压力,下意识抖了一下,从深重无尽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转头对上谢见眠探究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

  谢见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保这人神魂归位,犹豫着开口问道。

  “没什么……”周持用力掐了下眉心,愣是没把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一星半点,他沉默片刻复又开口道,“你看这家,十多年前是锦州最显赫的一户商家,白手起家,几代积累,当年多少攀权趋贵之人趋之若鹜,巴结的人能从门口排到这条街尾,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一夜之间都死光了,只剩下飞灰一片。”

  周持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些淡淡的嘲讽,嘴唇却抿得极紧,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只是这些都落入了谢见眠眼中。

  谢见眠试探道:“我看这牌匾上写着“周宅”,你也姓周……”

  只一瞬,周持脸上的凝重与疲惫就敛得一干二净,不修边幅只会气人的周捕快回来了,他眼中的嘲讽被挑剔取代,上上下下瞥了一眼谢见眠,道:“照这么说,流云山庄的庄主还姓谢呢。”

  谢见眠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周持心下一抖,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还未敢细想就听谢见眠开口说道。

  “那是我爹。”

  周持:“……”

  他一早知道谢见眠来历不简单,绝对不会是等闲人家的儿子,只是没想到能不简单成这样。他竟然是流云山庄庄主的儿子,货真价实的“谢公子”。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先前这小毛贼藏着掖着什么呢,周持疑惑不解。

  但转念一想,流云山庄是什么,江湖第一大势力,这么响亮的招牌,这么招风的大树,庄主的儿子武功却菜成这样,要是他多半也得瞒着。

  昨日手下摇身一变成了江湖界的大佬,周持觉得这心理落差有点大。

  他酸不溜丢地说道:“原来真的是谢公子,失敬,失敬。”

  “顺便补充一句,我很仰慕令尊。”

  “他啊。”谢见眠不以为意地扯扯嘴角,“就是个只会练武的老古板,周捕头你可真没品。仰慕他还不如仰慕我……”

  “仰慕你什么。功夫不佳?偷鸡摸狗?还是……随便勾搭人?”

  谢见眠“啧”了一声,叹气道:“你就没发现我轻功比你好?”

  “发现了发现了。”周持忍住泛起的笑意,抬手在旁边人柔亮乌黑的长发上顺了一把,“但你既然是谢庄主的儿子,怎么就没好好学学功夫?”

  “不想学啊。小时候我爹一让我练武,我就趴我娘怀里哭,有我娘做靠山,我爹就不敢逼我了。”

  谢见眠撩起薄眼皮迎着日头,侧脸轮廓熠熠生辉,“再者我轻功学得好,打不过就跑咯,别人追不上我不就行了。”

  这口气倒是很符合谢公子的行事作风,周持没感到丝毫意外,就是替谢庄主有些忧心。

  一路上插科打诨,周持口中那个仙境一般的幽谷很快便到了。只是……谢见眠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只见山谷处寸草不生,光秃秃黄黝黝一片,大是真的大,宽广也是宽广得没边,只是花找不到一朵,蝴蝶更是连个影也没有,离周持描述得那个美妙所在差了十万八千里,硬要说哪符合的话,大概就是荒凉又安静了。

  谢见眠喉结一滚,半晌噎出来一句:“这就是你说得那个……确实是好看。”

  眼前景象太过迷幻,饶是周持也不禁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讪讪道:“我上次来不是这样的。”

  “上次是什么时候?”

  周持:“两年前……”

  谢公子言语犀利,一下就抓住命脉所在。他实在是很想把周持一巴掌拍回一个时辰前,让他好好听听自己说的鬼话。但毕竟来也来了,虽说长得不很雅观,但散步是足够了。

  “算了,就这样吧。”谢见眠好脾气地决定不再计较,既来之则安之,毕竟是周捕头一片心,倒也难为他了。

  周持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试图挽回丢到两年前的面子:“那我带你走走。”

  话音没落,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刚才还响晴薄日的天突然阴沉下来,灰色云彩遮住日头,四周瞬间暗如日沉时分。

  周持怀疑自己今日不宜出门,想献宝的地方大变活人一般崩塌就算了,刚信誓旦旦说天气好转眼就雷鸣滚滚,怕是老天存心让他难堪。

  几声闷雷滚动,瓢泼大雨瞬间落了下来,按理说春雨贵如油,清明时节再怎么雨纷纷也不能噼里啪啦下成这样,简直堪比盛夏时分猝不及防就盖人一脸的倾盆大雨。

  顾不上面子不面子,周持一把脱下外衫,罩在两人头上,揽着谢见眠向前跑去。

  此时想往回走定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先在附近找找有没有什么山洞可以避雨。

  谢见眠被周持护鸡崽一样笼在衣袍下,温热有力的手臂紧贴着后背。

  但衣服毕竟是禁不住雨水击打,再怎么小心护住也不过片刻就湿了个透顶。

  周捕头带人踏个青都要选僻静无人之所,这下遭了报应,想找个人家都找不到。

  幸好不远处就有一处山洞,不算宽阔,也足够两人进去歇一歇了。

  未至暮春,天气本就带些凉意,又经大雨侵袭,这一下就夹带了几分湿冷。衣衫皆已湿透,寒石一般裹在身上,着实是有些冰凉。

  周持放下举着外衫的手,使劲沥干雨水,动作间目光一带从谢见眠身上掠过——

  雨水浇湿的衣衫湿淋淋地覆在身上,劲瘦窄腰没入紧束腰封之下,修长四肢若隐若现,带着青草与春雨的气息,四面八方席卷入整个狭窄的山洞中。

  周持喉咙有些发紧,热气瞬间涌入,刚才还冰冷的躯体此刻似乎有要沸腾的架势。

  他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余光瞅见谢见眠冷得不断发抖,下意识就想拿外衫将他从头到脚裹个严实,还没付诸行动就想起来自己也是浑身湿透,实在分不出半件衣裳给谢公子了。

  “冷吗?”

  “还行。”

  谢见眠嘴硬,边抖边逞强。

  这山洞虽小,所幸洞中还生出了几棵不知是何的植物,许是生长空间过于狭窄,都生得矮小细弱,可怜得很,不过生火应该是够了。

  周持三下两下将那几棵行将干枯的枝丫拔起,归拢成一团,又捡起两块尖锐的石头敲击片刻,几缕火星冒出,枝丫瞬间被点燃,暖光霎时笼罩住阴暗幽冷的洞室,驱散侵入的寒冷气息。

  “你到那边坐会儿。”周持指向烈烈燃烧的火堆,没忍住又嘴欠了一句,“抖得跟什么似的,还不冷呢。”

  谢见眠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乖乖挪过去心满意足地烤火,直到双手温度渐渐上升,周持还站在方才的地方,一点要过来坐的意思都没有,谢见眠抖抖仍旧有些湿黏的衣服,问道:“你不过来烤一下吗?”

  从方才起就一直心猿意马的周持这才慢吞吞在火堆旁坐下,和谢见眠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谢见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诧异到周捕头淋了一场雨怎么就变得这么神神叨叨的了。

第18章

  这场雨下得急而迅猛,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山洞中坐了大半天,相对无言实在是无聊得很,周持闲了一会儿就开始胡乱扯话题:“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我跟你说这地方一般都有狼,你是不是饿了?它们肯定也饿了,搞不好一会儿就出来觅食。哎,你怕不怕?”

  衣服干得差不多了,谢见眠取下外衫重新穿上,饶有兴趣地看向周持:“怎么,捕快哥哥想看狼?早点说啊,我会吹驭狼曲,我们山庄祖传的,给你叫几匹狼过来看看?”

  没等周持回答,谢见眠顺手从崖壁上摘下片叶子放在唇边,嫣红的上下两片一抿,几声凄怨哀婉的曲调倾泻而出,在这样幽暗阴冷的环境中硬生生听出诡异效果。

  周持只是随口一扯,没想到流云山庄竟然还有这种秘术,更没想到谢公子真就吹了起来,方才说这有狼虽然是他瞎说的,但万一真的有呢……

  “别别别,狼都是成群出没,真要来了咱俩可不够狼群塞牙缝的……”

  “噗……”曲调戛然而止,谢见眠头埋进膝弯,笑得浑身抖动不停,“我逗你的,哪来的驭狼曲。你怎么这么可爱,嗯?”

  周持:“……”

  “可爱”的意思是说他很傻很天真吗。

  谢公子怎么回事,拿他开涮有瘾?还是觉得他好欺负?

  大雨下了一天,直到日暮时分也没削减一星半点,想在天黑之前回去是不可能了的,看来今晚只能在这山洞中凑合一夜。

  周持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有些担忧谢见眠。他淋了雨,方才又抖成那个样子,要是夜里发了热,这荒郊野岭的连可用的草药的都无处可寻。

  周持替他忧心,一转头却见谢见眠正靠坐在岩壁上看着洞口半斜的雨幕,神情轻松甚至带些愉悦,哪有半分忧虑。周持无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起身抖开早已干透的外衫,冲谢见眠招了招手:“别在那发呆了,你先过来睡吧,今晚只能在这儿凑合一宿了,等明日雨停了我们再回去。”

  谢见眠乖乖点头,重新坐回火堆旁,问道:“你不睡吗?”

  “总得有一个人醒着,都睡了不安全,我守一会儿,你先睡吧。”

  虽说方才的狼群野兽只是信口之谈,但夜里毕竟不安全,周持实在放心不下,不敢让两个人都睡过去。

  谢见眠知晓周持心中所想,但总不能让周持一夜不睡,合眼之前补充道:“那我先睡一会儿,待会你叫我,我们轮流来吧。”

  周持点头说好,将外衫盖在谢见眠身上,顺手拍了拍他的头,轻声哄道:“睡吧……”

  衣衫轻薄,盖在身上几乎没有重量,某种熟悉的气息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让人莫名安心。谢见眠撩起困倦的眼皮看了周持一眼,复又闭眼沉沉睡去。

  洞外雨滴啪嗒啪嗒落下,湿冷的风徐徐而过,侵入不了洞内这一方温暖安宁。

  周持坐在一旁,扭头打量谢见眠,平静的目光顺着眉眼轮廓一寸一寸细细游过,深刻却丝毫不带侵略性。

  即使被观赏的人此时睁开眼睛,也不会从这目光中感到任何不适。

  这小毛贼长得着实是好,周持不得不再次承认,每一处都比恰到好处再多一分,却又不显得夸张,让人不敢将眼睛黏着在他身上,怕看久了就会沉溺其中,再不得解脱。

  许是靠着的岩壁太硬,脖子着实有些酸痛,谢见眠无意识地动了动,眉头轻微拧起。

  下一刻,一双手轻缓托住上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挪了个方向,头枕上了一处温热柔软所在。

  谢见眠枕在周持腿上,眉心逐渐展开,舒服得将脸在下方深色衣料上蹭了蹭。

  周持:“……”

  腿上的触感异常清晰,细细麻麻的痒顺着大腿传遍全身,最后汇聚在胸口跳动的地方,红色心脏一瞬间“噌”跳得飞快,本就微弱的困意一扫而光。

  周持觉得自己这下真的不用睡了。

  他就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坐姿,一直到天边泛起微光,才合眼睡了过去。

  太阳升起时,雨停了。刺目的光从洞口倾泻而过,隔着紧闭的眼皮都能清晰感受到白光的尖锐,周持就在这高调叫嚣的光芒刺激下睁开了眼睛。

  醒来的一瞬间,周持差点没搞清今夕何夕,腿上传来沉重的压迫感,稍微一动便酸麻得要命,他低头看去,直直撞上一张雪白的脸,这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这张脸不睁眼不动不开口的时候倒有几分乖巧的样子,周持正胡乱想着,腿上的人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刚刚睡醒犹带水光的眸子,一股异样情绪瞬间涌入周持心中,连耳根都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薄红。

  谢见眠没注意到周持的异常,用手背遮住上方的光,眨了几下眼后意识才逐渐回笼,察觉到自己枕着什么后,谢见眠腾一下坐起来,有些慌张又有些歉意:“我怎么枕着你的腿睡着了……你也不叫醒我,是不是压麻了?”

  “看你睡得香没好意思叫。”周持按了按腿上肌肉,压力消失的一瞬间确实轻松不少,但又有令人无所适从的空落落,“还行吧,能走。”

  “要不我扶你起来?”

  周持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

  刚一用力站起来,僵硬的左腿肌肉就开始抗议,死要面子的周捕头差点一个踉跄跪下,赶紧伸手扶住冰凉的岩壁才勉力站稳。

  谢见眠没忍住轻笑一声,走过去揽住周持的肩:“别逞强了啊,还是我扶着你吧,你别一会儿把地砸个洞出来。”

  回到锦州城中时,不过辰时,周持便打算先回府衙,本想叫上谢见眠一起,想到昨日这人淋的雨又心软了,便让他先回家休息一天,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府衙。

  周捕头什么时候这么体恤下属了,谢见眠十分诧异,这一场雨看来浇得还挺彻底,他凑近周持耳边,轻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体贴啊?”

  周持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含混回道:“我什么时候不体贴。”

  谢见眠不置可否。

  待周持动身去府衙后,谢见眠十分不听话的并没有回家睡觉,昨晚他其实睡得不错,现下并无困倦之感,不如借此机会在锦州城中好好转转,下次想从周捕头手中偷得半日闲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他并不熟悉城中布局,无人结伴也不用顾虑,只漫无目的地沿街闲逛。

  街边小贩众多,人头攒动,货物倒是琳琅满目,但逛多了难免会有烦闷之感,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时,赫然瞅见右边一间茶楼,掩映在高大槐木中,在热闹繁华的街市中显出一份少见的清新雅致。

  没有多想,谢见眠转身进入茶楼。

  这个时辰来喝茶的人不多,一楼大堂还有不少空位,谢见眠坐在邻窗的位子上,点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边轻抿几口边透过敞开的窗注视外头的风光。

  一壶茶水喝了大半,三三两两的客人陆续走进,堂中人多了起来,邻桌坐着两个中年男子,正互相说着什么久远传闻。

  谢见眠一开始并未在意,直到听到“周家”二字,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低头凝视茶盏中透亮的茶水,面上不动声色。

  只听一人说道:“这都十几年了吧,想当年说起锦州,谁能不想到周家,周家老爷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人又实在,那些年银子可是大把大把地赚。”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要不说树大招风呢,谁能想到那么大一家子竟然转眼就没了。”

  “唉,这么多年了连凶手都没抓到,想那周家枉死的人怕是都不能瞑目啊……”

  “我跟你说。”那人瞟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凶手早就知道了,那可是山头称霸的匪帮,比府衙府兵可厉害多了,谁敢抓啊?”

  另一男子叹了口气:“最可惜的就是周家那小公子,当年也就才八岁吧,有多少富贵名门排着队想和他结娃娃亲,谁能想到那么小就没了。”

  周家当年还有个小公子?才八岁?

  谢见眠喝了口茶,若有所思。

  一场春雨一场暖。昨个儿还微凉的天气下过雨后便陡然升温,响晴的日头挂在头顶,直愣愣地晒下来,照的人全身上下都是暖的。

  随便找了家小店吃过午饭后,谢见眠就有些待不住了,反正也不想在家中待着,还不如去府衙找找乐子。

  路上途径一家凉糕铺子,谢见眠进去打包了一些准备给府衙的兄弟们分分。

  谢公子虽然在府衙挂了名,但不肯穿捕快服,所幸知府大人并不在意,几乎全权交给了周捕头处理。既是如此,谢公子就更不用拘束了。

  他先回家换了身衣服,将淋过雨皱巴巴的衣物随意扔在椅子上,穿着价值不菲的行头拎着凉糕进了府衙。

  周持一眼便看见进门的人,这人实在是太过耀眼,想不注意都难,本想和颜悦色一番,下一刻就看见这人身上与一众捕快格格不入的衣衫,又要面子的把脸扳了回去。

第19章

  戚飞对吃的一向敏感,闻着味儿就凑到了谢见眠身前,看见他手中拎着的吃食,连不大的眼睛都亮了不少:”小谢,这是?““哦,凉糕。”谢见眠将手中纸包放到桌上,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糯米,“给大伙解解热,快分着吃了吧。”

  周持扳着的脸瞬间解冻,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凉糕……这东西,他整整十七年没吃过了。

  他买什么不好,竟然买了凉糕……

  “喏,别端着了,捕头。”谢见眠见周持没有过来的意思,只好拿过一块包着黄纸的凉糕亲自递到面前,“吃一块?”

  谢见眠不可能知道当年的事,今日这事就是个巧合,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更不可能是为了讨好他,没有必要,他也没那么自作多情。

  可某些柔软情绪还是顷刻间淹没了周持,他似是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一晚,在小小男孩闷热渴求时,有人将他想要的东西递了过来,他可以不用等到天亮,可以安心睡觉。

  一只手穿透十七年的光阴,利箭一般冲脱缠绕的黑雾,来到他的面前。

  那一年,男孩终于吃到了凉糕。

  周持心下震动,表面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接过凉糕咬了一大块,入口的瞬间阔别已久的甜意顺着口腔一直滑入咽喉,牵扯出一缕酸涩,不过片刻又被狠狠压了下去。

  几番冷清别离,物是,人非。

  谢见眠一直在观察周持,方才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又不好说,此时见周持吃完凉糕,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到窗边无人处,压低声音问:“其实你就是周家那小公子吧?”

  身旁的躯体一僵,周持没预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本想否认,口中残留的甜却让他的心一寸寸柔软下来,身体彻底放松的一瞬间,周持放弃抵抗,点头道:“是我……”

  暗无天日的心房揭开一角,掩埋在深处的尘埃轰轰烈烈砸了出来,终于带出十七年前的一方天地。他第一次承认他的过去,在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面前。

  那年之前,他也是金尊玉贵的周家公子,被疼着宠着捧在手心里长大,没吃过苦,没受过累,是锦州城中多少人艳羡嫉妒的存在,只因为投胎时选对了人家,一出生便拥有着旁人可望不可即的优越。他之前说谢见眠一看便是出身良好被呵护着长大的,只因为他曾经也是。

  如今,周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公子每日为着微薄银两跑东跑西,见血斗恶,任谁都无法将二人联系起来。

  谢见眠没想到他承认得这样干脆,心中疑问更多,他想问那场烧透整个宅院的大火是怎么回事,想问本该在那年葬身的周家公子如何成了府衙捕快,想问这么多年你一人苦守这个秘密又为何在今日承认于他……

  但同时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些旁人当做新奇谈资的是历经之人不能触碰的伤疤,动一动是要出血的。

  踌躇间却听周持主动开了口:“我以前不叫周持,我有另外一个名字的。”

  “什么?”

  他被郑开石发现的那天,亲和又带点痞气的捕头咧嘴一笑,宽厚的大手在他头上用力一拍:“你叫什么名字?”

  他盯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杂草与沾血的木棍,闷声开口:“我姓周……”

  却咬死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

  郑开石无奈,不忍心逼他,思索片刻道:“做捕快最重要的就是持正不阿,你就叫周持吧。”

  周家公子确实死在那夜举起的刀与燃烧的火中,如今这个人是府衙的捕头周持。

  至于那个名字,就让它永远葬在十七年前的大火里,在光阴绞挫中化为飞灰吧。

  转瞬便到了清明那日,天气虽阴沉,但未落雨,扫墓踏青的人来来往往,只是可怜了街边长得正茂的柳树,人人路过都折下几枝,戴在头上或是插在门口,以辟邪祛灾。

  府衙上下休假一天,给一众人等祭拜扫墓的时间,周持无事可做,整个早上都窝在屋里,直到临近晌午才打算出门转转。不料刚一走出院门就碰上了外出归来的谢见眠。

  谢见眠一大早就没闲住,他不用扫墓,也没什么可祭拜的,便跟着三三两两的游人随意走动,顺手折了几根柳枝回来,猝然见到周持他也觉得诧异:“你没去给你爹娘扫墓吗?”

  话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是私事,问出来难免失礼。

  周持倒不在意,自嘲一笑:“什么都没抓到,哪有脸去见他们。”

  “他们……”谢见眠本想说他们不会怪你,没说完又觉这话怎么听怎么无力,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欠揍感,匆忙移开话题,“柳枝,帮你折的。”

  一根嫩绿新鲜的柳枝伸出,递到周持面前,甚至带着植物特有的湿润气息,执柳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两种颜色交叠得界限分明,分外和谐。

  周持脑中无端冒出一个词,青葱白玉。

  他伸手接过柳枝,顺着缝隙插在门上,没注意到谢见眠一身刚回来的风尘仆仆,脱口而出:“要不要出去转转?”

  谢见眠一愣,倒也没拒绝:“也好……”

  虽说清明是扫墓祭祀的日子,街上行人依旧很多,很多商铺也开得红火,几家铺子甚至顺势推出青团,吸引了一大波尝鲜的客人。

  谢见眠拉着周持走进一家,包了几个圆滚滚的绿团子,刚到手就拎出一个塞进嘴里,青团软糯黏腻,里面是甜度十足的红豆沙,看着不大,分量却足得很,直接塞进嘴里十分难咽,谢见眠吃了大亏,浸了青艾的糯米团不上不下卡着,两侧腮帮鼓着像偷吃的刺猬,看得一旁的周持哈哈大笑。

  谢见眠一边用力咀嚼一边瞪了周持一眼,趁某人张嘴的瞬间拎起一只团子就塞了进去,周持乐极生悲,差点没被噎死,不甘不愿地闭上嘴回瞪过去。

  得逞的小刺猬笑眯了眼,连嚼得酸痛的两侧脸颊此刻都舒爽了不少。

  两人逛完回去时,天色已有些微沉,几缕若有若无的杏花香气传来,谢见眠用力嗅了嗅,满足叹息:“好想吃杏子啊。”

  “等熟了就帮你摘。”周持转头看过去,嘴角也跟着噙上一丝轻浅笑意。

  “不许反悔。”

  “好……”

  周持笑着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告别后回了自己家中。

  谢见眠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院门关上才转身回去,他青团吃得多,此时沉甸甸积压在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时辰还早,他实在不想这就回屋歇着,就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一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隐约听见隔壁传来“吱吖——”一声,似是院门被拉开又关上,声音极其轻微,但在静谧的街巷中还是清晰可闻。

  周持这是要去哪?

  他隐隐有一丝预感,纵身一跃跳上房顶,果然看见周持正无声无息地沿着墙边走出巷子。

  月色下,街头一道稳步疾行的身影,房顶一个鬼鬼祟祟的跟踪狂。

  谢见眠从未如此庆幸自己那只有寥寥数人能超越的轻功,跟了这么久竟丝毫没被周捕头发现,他弯腰从一间一间房顶上跃过,直到眼前的人家越来越稀疏才从上方跃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猫在周持身后。

  周持动作飞快,竟是一路向着城外西山而去,寂冷月色笼在他身上,照出几分孤寂与单薄,在黑沉天幕下显得格外落寞。

  西山之上,是锦州唯一一处乱葬岗。

  说是乱葬岗也不确切,因那些尸体是有坟的,只是无人认领,生前去得凄凉,死后连个墓碑都没有。

  夜色,冷月,坟地,鬼气森森。

  周持目不斜视,一刻都不停顿,目的性极强地向着山顶而去,山顶上光秃秃一片,寸草不生,只有数不清的无主荒坟立在这里,在月下泛着阴冷青气。

  他停在两座孤坟前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寂静的山头间只听见一下一下的扣头声。

  那年他逃脱后,眼睁睁看着烧得不辨人形的爹娘被人抬上西山,就葬在这片荒无人烟之所,与孤魂野鬼作伴。

  他胆小得很,不敢被人发现,一直到所有人都下山之后才敢出来看一眼新立的两座坟冢。

  从那之后十几年,他不敢来,不敢看,甚至不敢想,坟前一缕孤月光,照不亮他回家的路。

  谢见眠隐在一座矮坟后,看着周持一下一下磕在冰冷坚硬的荒地上,平日里挺拔的背此刻一派颓然,起伏间七分酸楚三分委屈,搅得人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动作慢慢停息下来,他伏在被黄土覆没的地上,手指几乎戳进土中,失声痛哭。

  白日里一脸嘲讽说自己没脸的人终于还是没忍住,在清明时节的最后一刻做回了孩童,将沉寂多年的心事全都哭了出来。

  不是不得语,只恨无人诉。

  谢见眠突然很想冲过去抱住他,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肩背,给他一两句温言软语,让他别哭,别哭了。

  那冲动来得如此强烈,他一只脚几乎迈了出去,又竭力收回,堪堪压制住心头涌上的异样情绪。

  这个时候,周持不会希望有人打扰,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劝解,只需要发泄。

  谢见眠沉默着叹了口气,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有些伤口,是见不得光的。

第20章

  第二日,谢见眠记挂着昨晚的事,早早到了府衙,不料还是没能赶在周持前面,他不禁怀疑周捕头是不是一夜没睡,从西山直接就来了府衙。

  想到昨晚情景,谢见眠不免担忧,旁敲侧击问道:“你昨夜睡得如何?”

  周持诧异看他一眼,没懂这句问话意义何在,随口回道:“挺好的……”

  可惜,周持眼下的淡青和疲惫神色出卖了他,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夜好眠能有的。

  谢见眠一点不信,偷偷摸摸瞄一眼,被周持抓个正着,他心下奇怪:“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关注我?”

  “啊,没事没事。”谢见眠讪讪收回目光,挤出一个心虚的笑。

  周持更加疑心,正想继续追问时,何泗从外面跑了进来。

  “哎呀,你们俩别打情骂俏了!”何泗来的不是时候,更十分没有眼力见,“刚有人报官,我们又有的忙了!”

  “出什么事了?”清闲日子到头,一句“报官”让所有人没了玩闹的心思,急忙追问道。

  何泗:“知府大人让我转告老大,有一老人家报官说他女儿失踪了,已经两天未见人影,让老大赶紧带人去查。”

  “又是失踪案?”周持皱眉,不禁想起上月的事,心里没来由地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这“失踪”二字着实不详。他一扭头,从谢见眠眼中看到同样的疑问。

  “那老人家还在府衙中吗?”

  何泗急忙点头:“在呢在呢。”

  “走。”周持冲谢见眠挥挥手,“去问问情况。”

  府衙为捕快设了当值的班房,为便于行事,离正堂和大门都不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正堂中坐着一个老人,头发半白,正焦急地四下度来度去,见有人来了,忙颤巍巍上前:“这是府衙的捕爷吧?”

  周持点头,扶老人坐下,询问道:“您报官说女儿失踪了,可否将细节告知,我们好尽快帮您找寻。”

  “我女儿昨日说想去观音庙祈福,一大早便出了门,可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啊……”老人边说边紧紧攥住周持的衣袖,仿佛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撒开,“这姑娘家家的,要是碰上什么事可怎么办?”

  周持:“这样,您先把您女儿的长相描述一下,叫府衙的画师画张像,张贴在布告处,总会有人知道线索的。”

  经过老人一番描述,画师很快便画出一幅精简又逼真的画像来,谢见眠停在案前,托着下巴细细打量画中女子,如烟眉,月牙目,算不上倾国倾城,却有那么几分眉目含情的样子。

  他点头称赞:“倒是个美人。”

  老人听了这话,不知是悲是喜:“街坊邻居都说,我能生出这么个闺女是我积了大德,我闺女长得好性子也好,从她及笄起提亲的人就几乎踏破我家门槛,好不容易有个她中意的,可这才刚订了亲,怎么就找不着了呢。”

  从刚才起,周持的眼睛就一直放在谢见眠身上,此时才垂目收回,他冲老人点头,道:“您先回去休息,画像我这就叫弟兄们张贴,我们也会带人搜寻,一有消息会立刻只会您的。”

  “捕爷,您可一定要帮我找到女儿啊,我这么大年纪就这么一个牵挂,可不能有事啊。”

  老人声音颤抖,屈膝便想跪下,周持吓得一哆嗦,赶忙将他扶起,送到门口目送老人离去才转身回到班房。

  “戚飞。”周持晃晃手中的画像,“把这个贴到府衙布告处,一旦有人提供线索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戚飞接过画像,行动力超强:“好嘞老大。”

  “画像上的人都记住了吧?你们也都出去转转,尽早将人找到。”周持将其他捕快吩咐好,看向一旁站着的谢见眠,“谢公子,走了,劳烦您和我一起吧。”

  偌大一个锦州城,还没算上城郊边边角角,每天来往的当地人外地人不计其数,仅凭一张画像没有其他任何线索,在这茫茫人流中找一个姑娘无异于大海捞针。

  道理谁都懂,但总不能因为希望渺茫就什么都不做,只要有一丝可能,该尽的力该跑的腿一样都不能少。

  这事此刻能入手的一点,只有这是个姑娘,还是个好看的姑娘。

  光是“失踪的姑娘”这一点就能引起某些遐思,尤其是这姑娘还是个美人……

  周持从街边走过的人身上匆匆瞥过,曲起胳膊用肘部撞了撞谢见眠:“对这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谢见眠眯着眼睛,被阳光照得有些困倦,刚一张嘴就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你们锦州的风气怎么样?”

  谢见眠说得含蓄,但周持还是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和他方才所想相差不多。“姑娘”和“风气”联系在一起,便只有风月场所一个解释了。

  若这“风月”只是妓倌这般对外敞开之处,或许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还容易些。

  但若是如各地权贵大户多半存有的心照不宣的秘密一般,豢养几个良家女子,那这事恐怕就不是捕快能插手的了。

  眼下毫无头绪,只能先从易处着手,锦州风月之地也就那么几家,想挨个盘查不难,但就是该寻个什么名头才既不打草惊蛇又能达到目的呢?

  知晓周持在犹豫什么,谢见眠边打哈欠边说道:“你若是想到妓倌盘查,看是不是有强掳良家女子的行径,我倒是有个人选,或许能帮你一二。”

  谢公子还认识风月中人?这小子可以啊,刚到锦州才多久就混得这么熟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周持十分诧异,又有些没来由地不舒服,他都没去过这些地儿,这小子凭什么?

  不舒服归不舒服,公事还是要放在前头的:“谁?”

  “我带路。”谢见眠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捕头大人请吧。”

  一刻钟后,谢见眠停在一处颇为雅致的大门面前,隐约有丝竹之声从中传出,周持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抬头一看,只见木质牌匾上书“暖玉阁”三字。

  周持:“……”

  怪不得这么眼熟。

  谢见眠回头,见周持愣在原地,以为他是不习惯这种场所,解释道:“这里只是音律舞坊,你不用有什么顾虑。”

  他当然知道这暖玉阁是什么地方!

  周持看他一眼,掩饰住内心忐忑,一前一后进了暖玉阁。

  谢见眠似乎是对这里熟悉得很,一路上不用指引就径直向着二楼走去,奇怪的是,这阁中的人竟纷纷对他点头致意,却无一人过来招呼,那态度不像是对待客人,没有熟络拉拢反而带了几分敬意。

  上了拐角楼梯便是这暖玉阁的二楼,二楼似是不对客人开放,十分清净,周持不知道那些人为何没有阻拦,就这么放他俩大摇大摆进来了,但看方才的架势,他多半是沾了谢公子的光。

  二楼最里面有一个房间,门口处摆了几盆凤尾竹,竹叶掩映下的房门幽深清净,不注意看很难引人注目。

  谢见眠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片刻后,门“吱吖”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女子的脸,眉目艳丽,神情寡然。

  周持惊讶:“姒岚姑娘?”

  周持记得姒岚,但姒岚显然并不认识眼前的捕快,微微一愣。

  谢见眠看向周持,挑眉道:“呦,看来周捕头没少来这听曲儿,那方才还装出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难不成是害羞了?”

  “不是,我……”周持觉得自己解释不清,他那所剩不多的良好形象怕是彻底毁灭了,“我没常来,就一次,是跟戚飞他们。”

  说完又觉得奇怪,他这么着急解释做什么,跟个被抛弃妻子的负心汉似的。

  谢见眠笑得阴森,一脸不信,目不斜视地进了房门,周持只好跟着进去。

  姒岚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示意二人坐下,这才面无表情开口问道:“阿眠,你怎么来了?”

  “怎么,无事还不能来找你了?”谢见眠端起一杯茶,轻抿了一口,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还是阿姐泡的茶好喝!”

  姒岚这才笑了笑,在他头上轻拍了下:“行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久都没来找我,要不是有事怎么会突然过来?还带了个捕快,不介绍一下?”

  谢见眠将所求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姒岚,周持就在一旁打量,边喝茶边猜测二人关系。

  他方才以为谢见眠是到锦州之后流连声乐才认识的姒岚,但看二人这熟稔的样子,谢见眠还一口一个“阿姐”,必是相识已久。

  还有暖玉阁中人对谢见眠的态度,也实在是值得注意。

  “我明白了。”姒岚听完谢见眠的陈述,不知为何瞥了周持一眼,点头道,“一会儿便去帮你打听,小祖宗。”

  谢见眠眯眼一笑:“多谢阿姐。阿姐你真美。”

  “就你嘴甜。”

  他对相熟之人是这样的吗,竟有那么几分乖巧的样子,想起这祸害以前的气人言行,周持心口有些酸胀,他又不是什么坏人,自认也算对得起他,怎么就不能也这么乖一点呢。

  谢见眠:“对了阿姐,忘记告诉你,我在府衙挂了名,现下周持算是我上级,我得听他吩咐办事。”

  “周持?”姒岚又是一眼瞥过来,“庄主既让我跟着你,我便得看住你,但我们这么多年情分,我知你心中所想,对你的事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这么大人了,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用我时刻提醒你吧?”

  谢见眠一时也有些怔懵,云里雾里地胡乱点了点头。

  一旁的周持对着姒岚再一次看过来的目光摊了摊手,他总觉得这姑娘对他有些敌意,莫名其妙得很。

  出门后,周持忍不住询问:“姒岚姑娘是你什么人啊?看你们似乎很熟的样子。”

  谢见眠点头:“她是流云山庄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唤她一声阿姐。此次她其实是和我一起来的锦州,到锦州后,我们便分开了。”

  “哦……”周持撇撇嘴,“青梅竹马啊。”

  谢见眠:“算是吧……”

  “那暖玉阁也是流云山庄的?”

  “是。准确来说,是阿姐的。”

  果然,流云山庄家大业大,哪是他等小小捕快能匹及的。

第21章

  “你们山庄的人是不是都这个调调?”周持那日第一次见姒岚,以为这种相似的气质是巧合,可如今既知晓二人关系,就更加忍不住好奇。

  谢见眠不清楚他背后的小心思,疑惑抬头:“嗯?什么意思?”

  “没事,随便问问。”

  这事着实不好解释,周持词穷,决定还是含糊过去为妙。

  谢见眠:“……”

  无聊至极!

  姒岚不愧是流云山庄的人,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一日功夫就将锦州大大小小几家风月之所探查了个清楚,连周边舞坊都没放过。

  “我在不少地方都有认识的人,这一日询问下来,并未发现哪家有新收来路不明的姑娘。”姒岚站在班房门前的玉兰树下,淡淡开口。

  “来路不明?”

  “是。”姒岚点点头,“几家妓倌新来的姑娘都是被家里人卖进来的,并无被拐的可能。”

  周持:“一个都没有?”

  姒岚神情似乎有些不悦,但这姑娘什么表情都淡,实在是不甚明显:“没有……”

  “这就奇怪了啊。”周持喃喃,“莫非我们方向错了?”

  “但还有一个发现。”姒岚接着道,“是件坏事,这几家妓倌丢了人。”

  谢见眠:“妓倌中也有女子失踪?”

  “是。我问出来的总共有四人。”

  这可就麻烦了,一例失踪案未破解,怎的又牵扯出了更多,而且竟有四人,还全是风月中人,这其中有没有关联还未可知。

  谢见眠继而问道:“可为何府衙中并未接到任何人报官的消息?这么多人不见了,都没人找的吗?”

  谢公子看似游戏人间,但实际经验少得可怜,怕是连妓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里面的弯弯绕绕。

  妓倌是什么地方,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皮肉买卖之所难免会有某些位高钱多的顾客,其中不乏有特殊癖好之人,这些人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平日里伪装的人模人样,一旦关起门来就现了原形。

  受伤还是轻的,玩过了头就这么死在床上怕也是常有的事。

  那些无声无息枉死的姑娘,谁会有这个好心替她们做主?

  所以,即便是有人失踪,谁敢报官呢,保不齐把哪位惹不起的牵扯进来,那这生意怕是从此就做不成了。

  周持不知道怎么向谢公子解释,想着姒岚或许有更恰当的言辞,不成想这姑娘仍是一副淡看天地的姿态,清清冷冷瞥过来,还带了一股刺人的小寒风。

  捕快大人没有帮手,只得亲自担起教书育人的责任:“你呀,没事别老偷东西,干点有用的。你知道那里大客户一般都是什么人吗?”

  谢见眠摇头,一脸懵懂。

  “非富即贵。这些人平日里受了气不好发作,只能拿些没背景的小丫头撒气,一不留意过了火就容易闹出人命来,这种事那些人们见的多了,平白无故没了一个两个姑娘是根本不会有人在意的。”

  周持尽力说得含蓄,也不知道谢见眠听明白没有,反正他是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周持正松了一口气,就看见姒岚姑娘又是冷冰冰一眼瞥了过来,周持莫名觉得自己看懂了这一眼的意思,这是在怪他教坏谢公子?

  周捕头委屈,大任降于他,他哪敢推辞啊。

  “老大,你们在说什么呢?”许是班房门口太过热闹,戚飞听见动静从里面探出头来,“这是,姒……姒岚姑娘!”

  大块头激动地从班房里蹦出来,动作太猛没留意脚下的门槛差点来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周持:“……”

  府衙的脸都被丢光了!

  戚飞浑然不觉身旁传来的杀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姒岚:“老大,你们认识?”

  “不认识。”周持看向谢见眠,“托谢公子的福。”

  “小谢?”戚飞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头,“这怎么回事啊?”

  谢见眠于是将他与姒岚的关系以及探查的事一五一十讲与戚飞,戚飞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地发现“小谢”的真实身份,也不知是这家伙承受能力过强还是单纯心大,竟对此没什么特殊的感慨,只偏离重点地抱怨了一句“你们去找姒岚姑娘怎么都不带我啊”。

  戚飞拉着谢见眠谈得热烈,忽略了旁边的两个大活人,姒岚倒是没什么意见,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样子,根本不在意话题是不是在自己身上。

  周持就不一样了,他时不时瞄一眼谢见眠,不知道这二人哪那么多话可说,竟然连眼神都不分给他一个,无端受冷落的周捕头十分不满,硬生生把话头插了进去。

  “喂喂!你们俩,说正事呢,偷偷摸摸嘀咕什么?”

  不务正业之人还没忏悔,姒岚先开了口:“大致情况就这些,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周持一个“好”字还没开口,戚飞就咋呼起来:“哎,这就走了?姒岚姑娘我送你!”

  “送什么送!”周持一巴掌拍在戚飞头上,转而对姒岚友好微笑,“姒岚姑娘,我们还有案子要办,就不送你了,别见怪。”

  姒岚嘴角微微一提,回了个敷衍的笑,又冲谢见眠点点头,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眼,这才款款离去。

  戚飞眼巴巴望着人家背影,一边看一边拉住谢见眠衣袖:“小谢,你下次去找姒岚姑娘记得带上我啊,再替我多说两句好话,哥哥下次请你喝酒……”

  “哥什么哥!”周持将一脸无辜的谢见眠从戚飞魔爪中拽出来,母鸡护崽一样把他护在身后,“就知道喝酒,干活去!”

  谢见眠被挡在周持身后,无奈地冲戚飞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戚飞:“老大,干什么活?”

  周持叹了口气,想起方才姒岚的话,无端凝重起来:“你去找画师将那四个失踪女子的画像画出来,和先前那姑娘的一起张贴在布告处。”

  戚飞见了朝思暮想的姒岚,又领了彰显价值的任务,心情十分愉悦,连带着办事都积极性极高。

  看着戚飞毫无顾虑离去的背影,周持神色越发凝重。

  谢见眠上前一步,捋平被扯皱的衣袖,也敛了方才的玩闹神色,沉默了片刻后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是。”周持没动,目光锁定在虚空中,接着道,“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一阵风吹过,本就凋零殆尽的玉兰垂落仅剩的几朵枯黄残花,旋转飞舞片刻后一头栽到冰冷的地面,一名衙役匆匆而过,将那几朵黄白踩成零落的泥。

  花开花谢,天生地长,由不得己。

  五名失踪女子的画像张贴了一天,与此同时府衙捕快也在全城搜寻了一天,不但未曾发现相似的人影,连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但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第二天一早,那个报官的老人又出现了。

  老人颤巍巍拄着拐径直向着府衙而来,由门口当值的衙役领着进了班房,带来一个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给各位捕爷添麻烦了。”老人看起来十分激动,“我女儿回来了!”

  周持正在桌边沏茶,谢公子挑剔得很,不肯喝干巴巴的白水,捕头大人只好亲自伺候。

  他闻言放下手里的茶具,抬头惊讶道:“回来了?”

  “是啊,我女儿说她从观音庙回来的路上不慎迷了路,还扭伤了脚,幸得一赤脚郎中搭救才得以回家。还好没事,不然我可怎么办呐!”

  倒是个好消息,可此情此景下,这好消息却怎么听怎么怪异。

  在牵扯出一系列失踪女子之后,“始作俑者”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若无这些后果,单看前因定是皆大欢喜,但在另外四条生死未知的人命面前,这事儿怎么听怎么讽刺。

  只是单纯的巧合?周持心中存着疑问,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刨根问底,怀疑是否是自己想多了。

  他起身将老人送走,端着刚沏好的茶水进了里屋,想把今天这离奇的一遭告诉谢见眠。

  不料他刚掀开门上挂着的布帘,一张熟睡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砸进了眼底。

  外头阳光还很足,透过打开的窗楞直直照进来,谢见眠侧趴在木桌上,半张脸隐于衣袖,余下的半张展露在日光下,干净利落的侧脸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镶边,连鼻尖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美好得像是一个精心打造的梦境,没有人想闯入或打破。

  周持忘了进来的目的,甚至忘了动作,就这么端着一杯仍在冒着热气的茶水,在原地呆愣了许久。

  在这似真似幻的一瞬间,他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摸摸那张脸,不用力,就轻轻地碰上一碰,感受一下那张脸究竟是温热还是微凉。

  就在周持快要把念头变成实际行动时,谢见眠嘟囔了一声什么,缓缓睁开了眼。

  似是没睡醒,眼前有些模糊不清,他用力揉了揉眼角,刚把目光清楚地聚焦到门口的不速之客身上时,“啪”地一声,捕头大人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碎成了渣。

第22章

  “唔,你……“谢见眠被吓了一跳,登时清醒,想不通这平日里看着挺靠谱的捕头大人怎么突然毛躁起来了。

  或许是案子没有进展,日思夜想,夙夜难眠,导致神情恍惚?

  思及此,他十分好心地开口:“你若是累了就先休息一会儿,别硬撑着。”

  “没,不用,我不累。”否定三连脱口而出,周持尴尬得无以复加,迅速蹲下拾掇地上的瓷杯碎片,借此来掩饰内心不知何来的悸动与窘迫。

  他神魂方归位了一半,另一半还不知飘在哪里心猿意马,手上动作没轻没重,碎片捡得风卷残云,报应来得迅猛急速。

  拇指指腹处瞬间出现一条寸余长的口子,鲜红的血顺着缝隙流出,滴答淌到地上,周持这才彻底人魂合一,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谢见眠听到声音,意识到不妙,快速起身走到周持面前,见他蹲在一地残渣前,伸着被血糊了一片的手指,脸上神情既尴尬又茫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几岁了?怎么收拾个碎杯子还能割伤自己,都说了要是累就休息一下。”

  谢见眠嘴角噙着笑,从周持手中接过零碎残渣,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过来让我看下你的手。”

  伤口虽长,幸而不深,此刻血已经止住了,只余一条血痕凝固在指腹上,谢见眠取了块浸湿的帕子,细细擦拭掉那些碍眼的红,待清理干净后又将一片白布条缠在上面,确认料理妥当才松开紧握的手。

  周持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眼睛始终胶着在谢见眠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上,直到他彻底停下动作才缓缓收回目光。

  新沏好的茶没得喝了,这倒实在是有些可惜。

  周持轻笑着摇了摇头,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说,将方才与老人的谈话一字不落说与了谢见眠。

  谢见眠听完周持的讲述,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是怎么听怎么像天方夜谭的不可能之事,可偏偏就这么真切地发生了。

  奇怪又无可奈何。

  “那我们现在应该从何处入手?”谢见眠抬起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眸,开口问道。

  “既然第一个“失踪”女子已经出现,那便和其他人无甚关联了,现在只需将所有注意移到另外四名女子身上。”

  周持犹豫片刻,接着说道,“你和我去妓倌探查一番。”

  “去哪?我们俩?”谢见眠伸出手在半空划拉一下,惊讶道,“以什么由头,借宿?”

  周持:“……”

  虽不想承认,周捕头还是不情不愿点了头。

  待周持换下那身引人注意的捕快服后,二人既尴又尬地相伴而出。

  半个时辰后,二人到了锦州最大的妓倌门口,虽是上不了什么台面的风月之所,这家装饰得却格外清贵,单看外面像极了画房书斋。

  尤其是牌匾上的“来仪轩”三字。

  谢见眠仰头观赏片刻,被这楼的风格震住,半晌真心实意夸奖了一句:“有凤来仪,这名字倒是挺雅致。”

  “雅致有什么用。”周持轻哼一声,“还不照样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还以为你挺喜欢这种地方。”

  周持愕然转头,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给谢公子留下如此印象,只好不懂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谢见眠凉飕飕瞥过一眼:“暖玉阁不是挺常去的吗,连阿姐都一眼就识得,虽说那里可不干什么肮脏营生,但照你的表现来看,光看舞听曲儿怎么能满足得了。”

  “我都说了我就去过一次!”误会大了,这年头清白的人如此难当,周持急于撇清自己,连忙解释,“那次真的是和戚飞……”

  “哎呦,二位爷,怎么光站在门口不进去?”来仪轩中招人的嬷嬷一眼看见门外两位气度不凡的公子哥,边扭着肥硕的腰肢边掐着嗓子招呼,“姑娘们都等急了!”

  解释的话被打断,周持话头还来不及续上,就被嬷嬷一番招呼打乱了阵脚,任由二人被拉扯着进了楼。

  这来仪轩中客人虽多,但大多富态尽显,歪瓜裂枣,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大把的金银财宝,所谓人为财死,只要银两砸的狠,长成狗样都有姑娘上赶着伺候,但爱美之心却是天性,不用任何外物都能激发。

  周持和谢见眠一进来仪轩,立刻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这二人一个相貌堂堂,凌厉俊朗又正气凛然,一个妖冶秀雅,颜色无双却又不显女气,最关键的是二人身上皆无下流之感。

  说来也好笑,来此间作乐的都是想寻求些下流之事,却偏偏要扮得高雅才能拔得头筹。

  被一众目光环绕住全身上下,谢见眠浑身不自在,周持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要紧事在身,不得不豁出面子大声说道:“鸨母,听说你们这的霜叶姑娘貌美如花,还不赶紧叫出来伺候伺候?”

  霜叶,正是来仪轩中失踪姑娘的名字。

  果然,那嬷嬷一听霜叶这名字脸色登时变了,但她反应极快,不过瞬间便又换回平常表情,热络地拉拢起来:“我看二位爷是生面孔呐。第一次来我们来仪轩?”

  周持挑眉,痞气全挂在脸上:“怎么,头次来不让见姑娘?”

  “那不能,爷是贵客,自然得好生伺候着。”嬷嬷眼珠一转,见这二人气度不凡,心中认定是非富即贵的大客户,想着绝对不能怠慢。

  若是能发展成常客那就更好了,因此挤出一脸谄媚的笑,朝楼上挤眉弄眼,“二位爷有所不知,那霜叶可算不得我们来仪轩的上等,我们这的花魁若音姑娘今儿正空闲,可比霜叶美多了,那腰也软,二位爷肯定喜欢。”

  “怎么回事?你们霜叶姑娘这么难请?”周持声音陡然提高,还真有那么几分唬人的样子,“我还就要这霜叶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绝色美人端这么大架子。”

  嬷嬷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奉承到了马尾巴上,又因为心虚更加无措。

  一旁的谢见眠始终没有说话,只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嬷嬷心思活络,猜测这或许是个好说话之人,立时把他当成救命稻草:“我看这位爷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对我们若音……”

  “我听他的。”

  嬷嬷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只得讪讪赔笑,又心下奇怪,哪有两个男人逛花楼其中一个这么没主意的,这选姑娘还能代替不成?

  这二位难不成是……

  “我说你怎么回事,找个姑娘这么费劲!”周持见这嬷嬷不知在想什么,发起以退为进的大招,话音刚落便抓起谢见眠的胳膊往外走去,“我们走!”

  “哎哎哎,二位爷别走啊!”到嘴的肥鸟要跑,嬷嬷一下急了,扭身上前挡住门口,过宽的身体几乎把门挡了个严实,“霜叶姑娘是吧,我这就叫她过来。”

  周持停住脚步,吊儿郎当地一撇嘴角:“你早说啊,哪这么多事儿!”

  见这嬷嬷还停在原地不动,周持接着催促:“怎么还不去?”

  “这位爷……”嬷嬷偷瞄向谢见眠,试探问道,“不找个伴儿?”

  “霜叶就是给他的。”周持等得不耐烦,只想快点弄清这嬷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过脑子随口说道,“我和他一起。”

  说完才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僵硬扭头,果然看见谢见眠用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他,而且好像还翻了个白眼,碍于公事才没当场翻脸走人。那嬷嬷则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怪不得这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原来是在给他养的兔儿爷找乐子!

  龙阳之癖她也见过不少,某些有特殊爱好的公子哥看上就强掳也是有的,倒显有面前这位爷这样不光顾着自己快活,还能照顾着枕边人的。不过看这兔公子长成这样,如此受宠倒也不稀奇了。

  摸清前因后果,嬷嬷自觉一派柳暗花明,留下个“我都懂”的眼神就上楼叫人了。

  谢见眠这才逮着机会剐向周持,谢公子不屑动粗,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这笑里怎么看怎么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捕快哥哥还有这种心思呢。怎么,这是想和我一起做什么?”

  周持失言在先,自知理亏,十分能屈能伸:“怪我怪我,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谢见眠还想再冷嘲热讽几句,但嬷嬷已经领着一位姑娘下了楼,若再计较必是要露馅,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顺势扮起了捕头大人的笼中鸟金丝雀。

  方才的磨刀霍霍瞬间收敛,谢公子低眉顺耳,乖巧倚在堂中廊柱上,甚至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周持的衣袖。

  “二位爷,这就是我们霜叶姑娘。”嬷嬷笑得谄媚,将一位姑娘推上前,“霜叶,一会儿好生伺候着。”

  那被叫做“霜叶”的姑娘身穿一袭如枫的红衣,鹅蛋脸上一双眼睛秋波流转,当真是个如其名的美人。

  只是,这张秀色可餐的脸和画像上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她不是霜叶。

第23章

  先前话说得满,是因为早已知晓来仪轩中找不出霜叶这么个人,一番胡搅蛮缠也只是为了试探,从“霜叶”这个名字刚刚出口时嬷嬷的反应来看,她对于人没了这事必定早就心知肚明,可偏偏又咬死了不肯承认,甚至还真拉了个假冒的霜叶出来,此事背后定是有什么猫腻。

  先前那个麻烦的猜想兴许是真的,只是眼下还有一件更麻烦的事。

  “霜叶”此时走在前头带路,周持磨磨蹭蹭跟着,身后还有更磨蹭的谢公子。

  “喂。”一根手指戳在周持后肩处,谢见眠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一会儿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谢见眠不知想到什么,揶揄笑道:“来都来了,不然你就把事儿办了吧,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回避。”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周持暗自磨牙,回头瞪了一眼:“我可消受不起。谢公子要是想就自己留着吧。”

  说话间,“霜叶”已行至二楼,她伸出纤长手指推开一间房门,微微下蹲,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爷请进。”

  周持没再推辞,径直走进房里,谢见眠犹豫片刻也跟着进去。

  门刚一关上,“霜叶”就仿佛被抽去骨头似的,软绵绵靠在了周持身上,滑腻如蛇的双臂缠上他的脖子,女子独有的清甜香气瞬时涌入鼻端,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霜叶”微眯着漂亮的眼睛,伸出红润的舌尖在周持脖子上轻舔了下,踮起脚尖就要去索吻。

  这一切动作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周持始料不及,原地化身为一块僵硬的石板,在那圆润的唇距他只有毫厘时,反应极大地一把将身上人推了开去。

  “霜叶”没想到会遭此冷遇,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手足无措地呆愣在一旁。

  周持深吸了口气,这才将受到惊吓的心平复下来,转眼看到谢公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桌旁,手中把玩着一柄烛台,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接收到他的目光后竟还歪头笑了笑。

  想独善其身?周持在心中冷哼,我便助你一把。

  他抬手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领,对着“霜叶”笑得极其温和:“姑娘,方才得罪了,只是我想你弄错了,我叫你来是陪他的。”

  周持指向谢见眠的方向,在“霜叶”看不见的角度挑衅一般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见眠仍旧毫不介意,还是那番笑意盈盈的姿态。

  听了这话,“霜叶”有些怀疑地看向二人,猜不透这二位是什么意思,两个男人只叫了她一个就很不合常理,关起门来又这般互相推辞,是讲究先来后到还是三人同行也没个明确意思。

  看这二人眉来眼去的样子,她总觉得有奸情。

  正犹豫着向谢见眠走近时,那容色无双的公子倒自己起来了,他收了光,敛了神,抬首间是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眼尾挂一抹桃红,好不凄楚。

  周持被谢公子变脸之快惊得目瞪口呆,没看懂这是要唱哪出,但就是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要倒霉了。

  谢见眠低头垂目,一双手将衣袖绞得纠缠不休,似是在纠结什么难言之情,终于他抬头看向“霜叶”,声音都带了哽咽:“好姐姐,我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答应我?”

  “霜叶”自己是风月场中之人,来仪轩又是美人无数,可没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位公子,他这么一副委屈隐忍的模样,“霜叶”登时就心软了,只想把这不知是弟弟还是哥哥的人抱在怀里好生安抚,此时她不觉得这公子是自己的客人,而只是家中一位耍小性子的晚辈,她本能想护着:“弟……公子请讲,我一定答应。”

  谢见眠眨眨眼,眼尾浓密的睫毛处挂上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好生委屈:“姐姐有所不知,我和他……我们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可你也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必定是要受冷眼的,但我不在乎,我只想能有片刻和他好生相处,以解相思之苦。

  可我二人家中皆是阻拦,我们实在无处可去,这才想着到这来仪轩中遮人耳目,偷得半日贪欢。”

  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然有些泣不成声:“姐姐可否将这时日赠予我和他,为我们这对苦命的人腾出这么一星半点的慰藉……”

  怪不得这两位看起来一点不像来找姑娘的,原来竟是这样的可怜人吗……

  “霜叶”被谢见眠这番情真意切的说辞打动得泪流满面,决心要帮这痴情的弟弟,她抽抽鼻子,拭去脸上的泪水,轻声道:“罢了罢了,姐姐最见不得你这样的人受委屈,只是你们既点了我,我这时出去恐怕不妥。你们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吧,我绝不多嘴。”

  “霜叶”沉浸在为他人故事的悲痛中难以缓和,没有留意到一旁周持微微抽搐的嘴角和死命攥住衣襟的手指。

  “美人计”玩得真不赖啊,他知道谢公子能演,却打死想不到单纯为了报复他先前那句话就能演得这般没皮没脸。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报复法,把自己一起搭进去就这么好玩吗?

  他倒要看看这委屈弟弟一会儿怎么抽身!

  周持咬牙一笑,对着“霜叶”道:“那真是多谢姑娘了。”

  说罢,他径直走向屏风之后,经过谢见眠的时候冲他勾了勾手指,挑眉凑近耳边:“谢公子一起啊。”

  身后的“霜叶”没听见周持说了什么,更不知晓二人你来我往的报复反击,这副光景在她眼里只余满满当当的暧昧,不禁耳根一红,不大自然地转身背对着他们坐到了木桌旁。

  屏风前,美人独坐。屏风后,琴瑟不合。

  周持揽住谢见眠的肩,微眯了眼睛细细打量这张脸,这距离实在是有些近。

  但被看之人毫无退缩,就这么直起目光迎了上去,周持被这坦坦荡荡的目光一扫,突然很想笑,他便也没忍着,轻笑着开口:“谢公子这般说辞是想做什么?”

  谢见眠伸手将他推开,摩挲着下巴回答:“当然是帮你脱身啊。”

  “帮我脱身?”周持又笑了,“我看你是报复吧。”

  谢见眠点头:“你要是这么理解的话也行。”

  谢公子毫不遮掩地承认,不推脱,不解释,本应是极令人满意的。

  但周持忽然很想听到另一种答案,是什么答案呢,他不得结果,只得暂时放弃这荒谬的念头。

  “托你的福,外头那姑娘现在认定你我有一腿,的确是省了和她纠缠的麻烦。”周持退后两步,抱着双臂冲屏风前扬了扬下巴,“但我们该如何收场?”

  谢见眠不以为意地一笑置之,仰头躺倒在了身后的床上:“有一腿怎么了,有一腿也不一定要干什么,不如先休息一下,给你腾个地儿?”

  再纠结这件事也确实没什么意思,倒显得他心思龌龊,周持点点头,顺势也躺在了一旁。

  来仪轩不是普通的客栈驿馆,为了符合自身定位,方便本家与来客,床也比普通的大了许多,两个成年男子躺在上面丝毫不显狭窄,甚至中间还能跑船。

  但再宽广无边的床那也只有一张,再牵强附会那也确实是同床共枕,心思坦荡的正人君子不会介意,心大如斗的豪放侠士无所顾忌,可到了周捕头这儿,明明看起来很正常的一件事不知怎么就如卧针毡起来。

  身旁的人倒是心静如水,甚至开始闭目养神,两相对比,更显得周持动机不纯,他越想越气愤,向远离谢见眠的方向挪了一尺。

  就在这时,闭着眼睛的谢见眠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霜叶失踪一事和外面那姑娘有没有关系?”

  “呃……”周持正不在状态的胡思乱想,被这骤然发声吓了一跳,心陡然狂跳起来,偏偏面上还得装得不动声色:“你觉得呢?”

  “没有。”谢见眠依旧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映出一片阴影,显得眼部轮廓更加幽深,周持偏头看着那处暗下来的地方,听他继续说道,“外面那不知是谁的姑娘定然不明前因后果,否则难以如此坦荡,而且假扮霜叶会使她露馅得更快,她若参与其中,必不会让自己现身,这样做风险太高,一点也不值得。”

  周持点头,同意了这种说法。

  谢见眠接着道:“还有那个嬷嬷,她虽知晓霜叶失踪,但也不是幕后之人。我猜她甚至不知霜叶到底为何不见踪影。”

  “怎么说?”

  “太大胆了。即便你我皆是生客,并不知霜叶到底是何模样,但若此事与那嬷嬷有关,她必定会心虚,心虚的结果就是她以为我们是来探查的,不可能把一个假的霜叶塞过来,这无异于自露破绽。但她显然没有对你我有任何警惕,说明她对此事习以为常。”

  谢见眠睁开眼睛,看着床顶拉起的帷幔,层层叠叠,华美又吉祥,“这里必定有过丢失姑娘的先例,还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那种,怕是好死不死撞上了你之前最不愿接触的猜测。”

  高门大户,纨绔子弟,钱权欲念,枉死红颜。

  哪家干着肮脏交易的勾栏妓倌没埋着累累枯骨与血恨呢。

  周持承认谢见眠是对的,霜叶失踪之事幕后黑手绝对不会是风月场中人。

  但这究竟是不是又一起享乐背后的过火,他知道谢见眠和他有同样的答案。

  因此,他笃定开口:“霜叶之事必然和以往不同。”

  “是。”谢见眠果然附和,“太巧了,四名女子先后失踪,还全部都是风月中人。”

  那些女子命如草芥,轻飘飘一把灰洒了的由头太多,没有人会注意,没有人会在意,就像这来仪轩中的嬷嬷与姑娘,人人习以为常,早就学会了冷眼旁观。

  选择风月女子,是最为稳妥,也最不易被发现的。

  凶手究竟想干什么?那四名女子还在世间吗?

  谢见眠不知道,周持也不知道。

  就在此时,“砰——”地一声,似是什么易碎物品被砸到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如裂帛般顷刻入耳,随之而来的是女子的呼救,刚发出微弱前音便被阻断——

  是隔壁!

  周持“腾”地从床上坐起,大步绕到屏风前,只见方才还温情款款暗送秋波的“霜叶”苍白着一张脸,坐在木桌旁的身姿僵硬,手指无意识的攥紧了身前的鲜艳裙摆。

  周持:“这是怎么回事?”

  “霜叶”看见周持,像溺水的人陡然抓住一块浮木,死灰一般的双目现出光亮,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求公子救命!”

第24章

  周持愣在原地,刚刚从屏风后走出的谢见眠也是一脸不解,他们还一句都没问呢,怎么这姑娘就“恶人”先告状起来了?

  霜叶依旧跪着,颤抖着开口:“二位公子行行好,救救我那姐妹吧!”

  周持惦记着方才听到的声音,又好巧不巧碰上“霜叶”在这阻拦,下意识便以为是“霜叶”在这拖延时间,正怀疑间,却听那女子接着道:“您方才定是听到了,那屋里的爷是个纨绔,惯会玩花样,可怜我那刚被卖进来的姐妹,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出来……”

  许是过于担忧,“霜叶”讲的极快,不过寥寥几句就把前因后果一口气吐了出来。

  隔壁屋的姑娘叫阿秋,本是个良家女子,但命运说一不二,人分三六九等,投胎时没投对人家,摊上个嗜赌如命的爹,从小没过过安生日子,长大还要被欠了赌债的爹卖到烟花柳巷,自此院门深似海,萧郎是路人。

  可阿秋偏是个性子刚烈的,挨饿挨骂挨打了几天也不肯乖乖听话,恰逢今日那位赵员外家的公子哥又到来仪轩作乐,嬷嬷便把阿秋扔了进去,想用这干净又不同寻常的小美人讨好那位人傻钱多的浪荡子。

  “霜叶”虽然在这妓倌待了多年,但性子里那份良知还没被磨灭干净,与那阿秋又是一见如故,今晚着实是为她提心吊胆了一把,她人微言轻,除了独自惶急本也没别的法子,再加上临时被嬷嬷拎来伺候两位爷,早已是自身难保,不料这二位爷竟然是这个情况……

  看这二位不像冷血无情之人,“霜叶”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斗胆赌一把,将那微弱的希望寄托在这两位身上。

  “霜叶”犹自跪在地上哭诉着,周持却没时间再听下去了,他向谢见眠使了个眼色,大步走出房门,“哐”一脚踢开了隔壁关得死死的门。

  屋内烛影斑驳,鸳鸯红帐层层叠叠,乍看上去像是哪家新嫁娘的洞房花烛夜,只是地上满是瓷器落地碎掉后的残块碎渣,平添了几分冰冷与暴力。

  阿秋死死抱住床边栏杆,衣襟散落大半,面上梨花带雨,那赵家纨绔则一脸猥琐地拉住姑娘手臂,试图往床上拖。

  门被踢开的动静着实大了些,屋内抵抗与拉扯的二人均是一愣,见到门口的周持和谢见眠,阿秋眼中迸发出劫后余生的惊喜,顾不上思考这二人的真实身份,使劲一挣躲到二人身后。

  眼见到手的美人不知怎么跑了,赵宽恨得咬牙切齿,他拉了拉衣襟,靠在床边边抖腿边骂道:“哪来的王八坏爷的好事,我是谁你们知道吗,得罪了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呦。”周持也学他的样子,靠在门框上吊儿郎当抖着腿,“就您这猪身猴子脸的,也好意思来这惊扰美人们?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就是不知道令尊知不知道自己教出了这么个好儿子,要不我帮你通知一声?不收银子,也不用谢。”

  赵宽气得面色通红,猪蹄似的爪子都仿佛肿了一圈:“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话都说不利索,结巴是病,得治!用不用我教你啊?”

  一旁看戏的谢见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周捕爷损人原来这么有天赋,看来之前倒是在让着他了么,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越想越觉得好笑,谢见眠这一笑就停不下来,赵宽的脸成了猪肝色,连周持都没绷住诧异地看了过去,不明白谢公子这是哪根筋不对了。

  赵宽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还平白无故被一个小白脸嘲笑,越发气愤,他伸出手指着门口一笑一呆的两人,吼道:“你们别得意!等我告知我爹,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周持收回看向谢见眠的目光,嗤笑道:“怎么还玩起小屁孩这一套了大少爷?你尽管去告诉令尊,到时候看他会不会护着你。”

  “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周持一脸无辜,“贤弟,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贤弟?

  赵宽被这称呼一惊,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认了个大哥,一脸狐疑地打量周持。

  周持大大方方任他看:“怎么,想起来了吗?”

  赵宽拿不准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谨慎摇头。

  这下不光赵宽,一旁的谢见眠也没懂这故事走向,他诧异地看向周持,仿佛预感到一般,周持转头对上他疑问的目光,冲他眨了眨眼。

  谢见眠瞬间了然,周捕爷这是开始唱戏了,他乐得观赏,抱臂靠在墙上勾唇一笑。

  只听周持接着道:“贤弟可真令为兄我伤心,前不久令尊六十大寿明明才见过,怎么这才过去多久就忘了。”

  六十大寿?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赵宽从乱成一团的头脑中扒拉出一丝可能与眼前人重合的记忆,那日赵员外大摆宴席,几乎将锦州城有头有脸的人请了个遍,但带着府中公子且公子有这么大个的好像只有一家。

  那日他顾着吃肉喝酒,只匆匆瞥了一眼,没记住那家公子长什么样。

  但清清楚楚记得父亲对着他的耳朵叮嘱,要他和那家公子搞好关系,说是什么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得罪不起……那他方才……

  赵宽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无比悔恨自己一时冲动,为了个不听话的小娘子竟然差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怪不得那人有恃无恐一般,若是他真的把此事告知父亲,挨揍的指不定是谁。

  “原来是大哥啊!”赵宽十分能屈能伸,自觉表现不错,“我刚才没认出来,对不住了。方才是弟弟我不对,大哥莫要责怪,这小娘子要是对上大哥胃口了,尽管拿去。”

  阿秋没看懂周持这出戏码,只觉刚离虎穴又入狼口,惶然无措得很,眼圈瞬间红了。她松开拉住周持衣襟的手,转身就想跑。

  刚迈出一步就被拉住了衣袖,她无助回头,见那位长得特别好看的哥哥冲她轻轻嘘了一声。

  谢见眠将阿秋拉到自己身后,摸了摸她的头,递出一个安抚的笑:“别怕……”

  阿秋从来没见过笑起来这么勾人的男子,不禁红了脸,方才不安无措的情绪也在这一笑中平复下来。她轻轻抽了抽鼻子,怯生生地躲在谢见眠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观望。

  “贤弟啊,问你个事儿。”周持见赵宽已经上了勾,开始循序渐进地套话,“你是这的常客吧?”

  赵宽一愣,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好像怎么回应都不太合适。

  “说话!”

  周持嗓音骤然提高,赵宽一个哆嗦,结结巴巴道:“算……算是吧……”

  见这怂货终于开了口,周持拍拍衣襟大步走过去,凑近低声道:“给哥哥推荐几个好的,嗯?哥哥满意了就不告诉你爹。”

  “紫星,风铃,荷叶都不错。”赵宽谄媚一笑,“大哥可以试试……”

  没听到想要的名字,周持皱了皱眉,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跟哥哥还藏着掖着,怕是有美人藏着舍不得给人看吧。”

  “啊?”赵宽一愣,没明白这半路冒出来的大哥到底是想要什么样的美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名字,只能讨好笑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自己藏着美人呢,这也太不地道了。”

  “我先前可听说了,这来仪轩有个顶好的美人。”周持再次俯下去,故意说得神神秘秘,“霜叶知道吗?”

  “你说霜叶啊,我当大哥看上谁了呢。”赵宽松了口气,继而又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当然知道啊,本来想一睹风采,结果到现在也没见上一面,你说这可不可惜,估计美人端着架子,不肯常接客呢。”

  赵宽没见过霜叶?

  周持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觉得赵宽不像在说谎,况且这怂货估计也没胆子骗他,难道事情和他们先前想得并不一样?那霜叶失踪到底是因为什么?

  除了霜叶,还有其余三名女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某天。

  若不是有那个老人家的女儿恰巧迷路,其余几人的失踪甚至连一丝涟漪也荡不起来,连是生是死都无人得知,仿佛落入大海中的一滴雨,没人在乎,也没人意外。

  落红散风里,余香无人识。

  周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那一点也不赏心悦目的纨绔推到一边,抱臂扬了扬下巴:“贤弟啊,你这个年纪不要老是出来流连花街柳巷,没事多看看书,考取个功名,伯父既能开心又能长脸不是?”

  赵宽再次愣住,方才不是还在让他推荐姑娘,怎么一句话的功夫就转到金榜题名来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周持接着道:“若是再被我看见你出来找乐子,保不准我就管不住嘴迈得开腿给伯父通风报信了。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

  赵宽连连点头,随即意识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但到底是哪不对劲,又实在想不明白,只得讪讪拉好衣服,连滚带爬出了来仪轩的门。

  看着那纨绔小胖子匆匆而去的背影,周持哈哈大笑起来,谢见眠看戏看了半天,惊叹于周捕头说谎唬人不眨眼的自然,觉得此人真是奇妙。

  见周捕头笑得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谢见眠挑挑长眉,上前冲着那犹在抖动的小腿踢了一脚。

  笑声戛然而止。

第25章

  “你踢我干嘛?”

  气息还没平复,周持质问的声音不稳,听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还夹杂了一分未来得及收回的笑。

  谢见眠将身后瑟瑟发抖的阿秋推出来,问道:“她怎么办?”

  差点忘了这还有个姑娘。

  周持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安置的法子,但让这姑娘继续留在来仪轩肯定是行不通了,他们不可能在这一直待下去,等他们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怕不是能把小姑娘生吞活剥了。

  “你去给她赎身。”

  周持一指谢见眠,吩咐道。

  “你怎么不去?”

  周持懒洋洋道:“谢公子是有钱人,我穷,赎不起。”

  这是把他当人傻钱多的二愣子使唤呢?谢见眠本想再回几句,一转头对上阿秋泫然欲泣的目光,瞬间将斗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他俩不合是长久以来的事,但把旁人牵扯进来就不好了。

  谢见眠冲阿秋点了点头,轻声道:“哥哥带你离开好不好?”

  阿秋本来苍白暗淡的脸瞬间红了,她点了点头,跟着谢见眠向外走去。

  周持跟在二人身后,越想越觉得憋闷,谢公子几时对他这么温言软语过,和着对着貌美姑娘能和气又温柔,对着他就刻薄个不停?

  这还有没有道理了!

  所幸谢见眠办事效率还可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价钱定了下来,许是阿秋初来乍到,既不是什么头牌花魁,也无甚风韵名气,老鸨答应得倒是爽快,价钱也算得上合理。

  但周持不知为什么竟格外希望能多剥削谢公子几两银子,仿佛只有这样那股始终散不下去的烦闷才能消下去一点。

  看着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人,周持终于没忍住跟了上去,问道:“你准备把阿秋姑娘安置在哪?”

  “跟着我啊。”

  竟是回答得毫不犹豫,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胸腔里那股闷气更加滞固,不仅堵塞不出甚至还愈积愈厚,又不知哪窜上来一束小火苗,噌一下点燃了流动不前的烦闷,周持只觉自己被那把火烧得外焦里嫩,就差原地升天了。

  他深吸口气,勉强压下来路不明的陌生情绪,硬生生挤在谢见眠和阿秋中间,对着小姑娘苦口婆心:“阿秋,你别听他的,你一个姑娘家,跟着个大男人算怎么回事。”

  “还有你。”周持劝完阿秋,又转向谢见眠,短短片刻转换,语气却截然不同,“麻烦谢公子矜持一点行不行,光天化日之下让一个小姑娘跟着你,人家姑娘的名声怎么办?这事你想都别想。”

  谢见眠本来只是听周持问话语气莫名忐忑,随口一说想逗逗他,没想到招来这么大的反应,不知道他那句话怎么触到了周捕头的霉头,思来想去没觉出他回答得有丝毫不像玩笑的地方,只当是周持正义凛然过了头,虽奇怪倒也没打算计较。

  见谢见眠不应声,周持更加烦闷,只当他是舍不得,愤愤说道:“舍不得也没用!”

  谢见眠觉得冤枉,周捕头莫名其妙发脾气还乱扣锅,他可没兴趣继续背下去。

  “怎么,不跟着我难道要跟着你?”

  “当然不是!”矛头突然转了方向,周持急忙撇清自己。

  “那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难题,他们自作主张把人赎了出来,但似乎安置在哪都不太妥当,要是有个姑娘就好了,既能安心把人送过去也不用有什么担忧。

  姑娘……等等,周持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人,似乎是个绝佳的选择。

  “把阿秋送到姒岚那吧。”

  既有人照应,又自力更生,还不用干那见不得光的皮肉营生,的确是个好地方,没理由不同意,谢见眠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周持外露的情绪被这一点头安抚,张牙舞爪的刺瞬间缩了回去,他清清嗓子,恢复成了人模狗样的周捕头。

  “那走吧……”

  三人向着来仪轩的大门走去,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姑娘,在如此场合之下,本就是惹人注意的组合,偏偏那两位公子生得极佳,难免吸引了更多目光。

  周持是那种有些凌厉的长相,虽被多年捕快生涯磨得多了几分周正平和。

  但刻在骨子里的气势终究难以消磨,因此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并不是很容易让人亲近。

  但谢见眠不同,他本就生得精致绝伦,眉眼间总带着几点缱绻,若不是刻意表露,性子里那份冷淡也藏得极好,几乎不会被察觉,是男女都能欣赏的类型。

  再加上谢公子唇畔常年挂着若有似无的三分笑意,便显得格外多情可亲,吸引目光的本事也就又上了一级。

  他被这些目光看得多了,也便不怎么在意,甚至没有察觉,但一旁的周持格外别扭。

  倒不是因为自己,而是看不惯那些酒袋饭囊一脸色意地将眼睛黏在谢见眠身上,他很不舒服。

  于是周持便也没忍,他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纯黑面具抬手扣在谢见眠脸上,阻挡住那些肆无忌惮黏着的目光。

  谢见眠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挡在脸上的东西拿下来,却猛然发现这面具有些眼熟……

  这不是他被周持抓住那晚戴的面具吗?按常理来说,他以为这赃物早就被零落成泥碾作尘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见眠举起手中的面具,诧异问道:“你随身带着它?”

  方才一时激动,没注意竟然把这东西拿了出来,周持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事实是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随身带着这么个没有丝毫用处还占地的面具。

  “兴许是随手拿的吧。”周持十分不自然地说道,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一句,“我可没随身带着啊。”

  那这手可真是随意了。

  谢见眠好笑地摇摇头,一点也没信周捕头的鬼话。

  到达暖玉阁的时候,楼中一片丝竹乐声,衬着姑娘们翩翩飞舞的裙裾,实在是赏心悦目。

  二人在谢见眠带领下,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楼上,依旧是那间最里面的房间,门口的凤尾竹仍挺拔而立,几声敲门声后,雅致木门从里面打开,姒岚抬眸看向门口的三人。

  似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相见,姒岚那张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表情,她微微侧了侧身,让门外的三人进来。

  “阿眠,解释一下?”

  谢见眠叹了口气,将阿秋轻轻拉到身前:“阿姐,今日我们是想求你帮个忙。”

  他一五一十将在来仪轩发生的事告予姒岚,中间还没忘了添油加醋地放大阿秋凄惨的身世,但还是小心避开了他与周持那几句互相斗气调侃的行径。

  本以为这些话说得足够圆满,不料姒岚听完竟皱起了秀丽的眉,她没看阿秋,而是将眼神投在周持身上,浓重的不满丝毫未加掩饰,就这么直愣愣戳在周持脸上。

  “你带他去青楼?”

  这姑娘的重点好像放得不太对?周持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句质问,一时之间也愣了下,待反应过来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谢公子这么大个人了,去趟青楼好像没什么不妥,更何况还是因为公事。

  “怎么,姒岚姑娘这是怕我带坏你们阿眠?”

  捕快的声音吊儿郎当,全然不当一回事,姒岚更加不满,但碍于流云山庄的教养和谢见眠的面子也只好不露声色。

  “那周捕爷是觉得阿眠去那种地方很合适了?”

  这姑娘好端端地怎么总对他有这么大意见?周持不愿和姑娘计较,正想胡乱说几句搪塞过去,却听谢见眠开了口。

  “阿姐!”他对着周持轻轻摇了摇头,又上前拉住姒岚的衣袖,讨好笑道,“我们是去查案嘛,况且我都及冠了,你不能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啊。”

  姒岚拍了拍谢见眠的头,又深深看了周持一眼,这才作罢。

  见几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终于和谐下来,阿秋这才小心翼翼开口:“这位姐姐,你能收留我吗?”

  姒岚这才看向阿秋,见这姑娘又瘦又小,仿佛风一吹就能折了一般,想来没少吃苦,心头不禁软了三分,冲阿秋点了点头,道:“今后你就待在暖玉阁吧,想登台便学些琴曲舞艺,随便找哪个姐姐教都可以,不想登台的话就平日里勤快些,打扫打扫房间,总之有吃有住,不会亏待你的。”

  听了姒岚的话,阿秋眼睛亮起来,给那副苍白的面孔添了几道光亮,像是从来没有这般开心过,她笑着说:“多谢姐姐。”

  姒岚伸手指了指隔壁:“你就住那间吧,就是许久没人住,得先收拾收拾。”

  阿秋轻快地蹦跳出门,到了门口又害羞地回头冲周持和谢见眠小声说谢谢。

  “那阿姐,我们也走了。”

  谢见眠向姒岚告别,正欲拉着周持离开,却被姒岚叫住。

  “等一下。”这句话依旧是对周持说的,“不许带坏阿眠。”

  谢见眠:“……”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而主角之一的周持,恐怕不是头疼,是要炸了。

第26章

  “你阿姐怎么回事?”一出暖玉阁的大门,周持就忍不住冲谢见眠抱怨道,“我很清楚地记得我没有得罪过她,连一句有可能过头的话都没有,她对我冷脸相看就算了。

  毕竟也没怎么见她有个别的表情,但每次都明摆着一副针对我的样子恐怕不太合适吧?”

  说实话,谢见眠也不太理解姒岚对周持的态度,平日里阿姐虽然冷淡,但待人接物总是和善的,不会平白无故这般和人说话,难不成周捕头真的不招人待见到这份上了?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谢见眠只得敷衍安慰道:“阿姐对人很好的,你看她二话没说就收留了阿秋姑娘,怎么会针对你呢。”

  听听,果然是自家人。

  周持毫无意外听到这样的回答,只是心头依旧有些不舒服,未熟透的青涩葡萄汁水流了满地,一颗心浸泡进去,吸饱了汁液再拎出,酸酸涨涨的。

  只是这酸胀感从何处而来呢?他不清楚,更没有兴趣追究。

  眼下四起失踪案毫无头绪,下落不明的姑娘生死未卜,唯一能想到的线索也似乎偏离了正确方向,这些失踪女子大概真的不是妓倌中人的手笔。

  或者说,那里确实常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发生,但这起案子,与那些毫无干系。

  这四名失踪女子唯一的相似点,也只有都出身风月这一点。可为什么偏偏是风月场呢?

  妓倌是什么地方?每个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多少男子挥霍千金的春宵一刻,它藏着欲念的魂魄,也碾碎最纯净的梦,它金玉其表,藏污纳垢,其中的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拖着绝望的身躯进来,再怀着更绝望的心情离开,如浮游一般,即使哪天消失,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不会留下痕迹?

  周持突然停下脚步,他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部分,是啊,为什么都是风月女子。

  因为无声无息,没有背景没有家人,可能连朋友都不会有,无人牵挂又绝对简单。

  “怎么了?”谢见眠注意到周持的停顿,转头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四名失踪女子都是风月中人?”

  “按先前的思路,本应猜测是妓倌内里的龌龊勾当,可如今证明似乎不是,但那四名女子又的的确确是出身风月。”

  谢见眠顺着周持的思路,慢慢捋着,“你先前说,就算有姑娘死在里面,也不会有人替她们追究,所以凶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对吗?”

  周持点点头,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们还是发现了。”谢见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明这件事脱离了凶手的预想,有什么地方产生了偏差,问题出在那位老人的女儿身上。

  如果没有那件巧合,或许会有更多女子无声无息消失,而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因为没有人会为她们的生死报官。”

  “你说的对。”周持摩挲着手上缠绕的白布条,见那上面已经有血逐渐渗透出来,像是在雪地上开了一枝红梅,丝丝缕缕,似乎以欣赏的姿态来看也还不错。

  谢见眠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到那片刺目的红时皱起眉,再对上周持毫不在意的神态就更加不满:“你伤口还在流血。”

  “嗯。”周持诚恳回答,“我看见了。”

  眉头皱得更紧,谢见眠气极竟觉有些好笑,受伤的人自己不在乎,他着急有什么用,但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不管:“找个药铺买些止血的药吧。”

  周持摆了摆另一只手:“不用,没那么柔弱,过会就好了。”

  “至少回府衙重新包扎下。”

  说罢,不等周持回答,谢见眠强硬拉住那只刚从半空落下的胳膊,将周捕头拖拽回了府衙。

  伤口不深,虽还在微微渗血,但并不严重,包扎也不需要费多少功夫,周持觉得谢见眠未免太小题大做。

  但看他那副担忧的神色,又实在很是熨帖,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这般拉着他的手,替他妥帖地处理伤口,即使那只是很细小不值得一提的划痕。

  他突然就笑了笑,透过窗楞的光在他脸侧打下阴影,温暖又厚重。

  谢见眠完成最后一步,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正想向周捕头讨句口头便宜,一抬头倏而对上周持的脸,阳光细碎切割下的面庞轮廓鲜明,唇角挂着一丝笑意,好看得过分,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竟忘了方才想要说什么。

  周持注意到谢见眠的动作,伸手将为了方便包扎而蹲着的人拉起,许是神魂本就游荡在外又被猝然拽起,谢见眠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周持连忙揽住他的腰,一瞬间手掌下的温热隔着衣料穿透出来,周持的心开始狂跳。

  他连忙稳住心神,故作自然地松开手,一脸关切:“你没事吧?”

  “没事。”谢见眠摇摇头,又反复剁了几下脚,直到那股针扎般的感觉褪去才停下,“就是腿有点麻。”

  周持拉出一旁的木椅,指了指:“坐一会吧,暂时应该也没什么事要做。”

  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周持不知道。难道真的只能寄希望于布告处的画像,大海捞针一般等着目击者带着线索出现?

  若是始终没有人来,他们就要因此放弃那四名女子了吗,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风月,风月女子,风月女子失踪,风月女子失踪的四起案件……

  周持反反复复想着这些字眼,试图从中找到什么隐蔽的联系。

  他面色凝重,手指依旧在无意识摩挲新换上的白布,走神走得太严重,以致于力道没控制好,伤口处传来一阵尖锐刺痛,周持混沌的思维陡然清醒起来,一句话就这么从头脑中闪出——

  “这件事脱离了凶手的预想,有什么地方产生了偏差,问题出在那位老人的女儿身上……”

  他猛然抬头,看向谢见眠,眼神中迸发出剧烈的光:“你说问题出在那位恰巧迷路的女子身上?”

  谢见眠虽然疑惑,但看周持的反应多半是想到了什么,他没有出声打断,只郑重点了点头。

  “我突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周持站起身,看向窗外斑驳的枝叶,“失踪案不是四起,而是五起。”

  这话或许听上去有些奇怪,因为他们一开始查到的失踪案的确是五起,可在那位老人再次来过后,其中一起已经自然而然不复存在了,可周持说这案子他认为有五起。

  谢见眠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周持的意思,他是觉得那件消失得很不合常理的案件有问题,在他的猜测中,老人的女儿可能本应和其余四名女子一样,到现在还不知所踪。

  但中间发生了什么,或许是因为老人报了官,或许是意识到她并非风月中人,凶手为了不打草惊蛇,临时改变主意,将人放了回来。

  他依稀记得那老人说最后是一个赤脚郎中救了那女子,如果是这样,那个赤脚郎中必然有问题。

  思及此,两人及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用言语就共同向着那老人家走去。

  许是连日所遇太过不顺,把积攒的霉气都耗尽了,这才终于出现一件令人不那么焦虑的事——老人和女子都在家。

  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眼便看见了从远处而来的周持与谢见眠,连忙起身热情相迎。

  “二位捕爷怎么来了?快坐快坐。”

  谢过之后,二人没有推辞,坐在了旁边的木凳上。

  周持:“实不相瞒,我们今日前来是想见一见令爱,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好好好。”老人爽快点头,对着屋里喊道,“银月丫头,快出来,有客人来了!”

  这是周持第二次见银月,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上次还是凭借一张画像,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此时真人就在眼前,比画像上生动不少,带着点少女独有的天真,周持内心有些微妙,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姑娘,拉扯出了背后隐藏得极深的阴谋。

  周持起身向着银月点了点头:“银月姑娘。”

  银月怯生生看过来,清透的眼神中有一丝藏不住的好奇:“你们是府衙的捕头吗,是来找我的?”

  “是,冒昧前来,是想问下那天你前往观音庙迷路的事。”

  “嗯?”银月眨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眼前这个捕快为什么要问她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的,那日令尊报官后,我们还发现了另外几起失踪案。”周持解释道,“但不幸的是,直到现在她们也没回来。”

  “你们是想从我这里找线索?可我不是被人绑架的啊?”

  “别紧张,你当然没有遇见绑匪。”谢见眠冲银月轻轻一笑,“我们只是想多了解点情况。”

  银月这才安心,抬头小心翼翼问道:“那我能帮你们什么?”

  谢见眠回答:“把那日的具体情形讲出来就可以了。”

  银月点头,说道:“我早就听说黎山上有座观音庙特别灵验,一直想去来着,那天起来我看天气不错,便打算去庙里祈福,一路上问了好多个人才走到,结果出来我就忘了怎么走了,那时天又比较晚,路上也没什么人,我又着急又害怕,一个不注意就崴了脚,幸亏有个郎中路过救了我,我才能回来的。”

第27章

  周持接着问道:“那你为何当日没有回来?”

  银月看他一眼,回道:“我脚扭伤了,实在走不动,那郎中便让我先在他那休息,等能走路了再回去。”

  “你刚才说你是在下山途中崴的脚,也就是说那郎中也是在山中发现的你?”

  银月点点头,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便听周持又问道:“你既然当时不能走动,想必也是在山中修养的了,可那郎中为何在荒山野岭还有住所?”

  银月:“郎中说他经常到黎山采药,有时候耽搁晚了,不方便回去,便在山中搭了个茅屋,来不及下山的时候都会住在那里。”

  荒山,采药的郎中,搭建的茅屋,似乎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但周持总觉得不安心。

  如果按照他们之前的推测来看的话,这中间最有可能供凶手发挥的便是那个郎中。

  “你能给我们讲下郎中的大致长相吗?”

  银月没有立刻回答,清秀的眉目间投下一片阴影,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周持心下一紧:“怎么了?”

  “哥哥。”银月咬了下嘴唇,手指无措地绞动着,“他是坏人吗?可他救了我呀。”

  没有证据,光凭他们的猜测无法判定那郎中有没有问题,也许只是一时巧合,落难的少女遇上救死扶伤的医者,最后少女安然无恙医者积德行善,再圆满不过,也有可能,落入圈套的猎物毫无察觉地被猛兽玩弄掌中,连自己险些丧命都不曾察觉。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不想毁掉这天真少女对世道存有善意的坚信与憧憬。

  他摇摇头,轻声安慰道:“不是,我们只是想多掌握一条线索。”

  银月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平复:“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个子不高,但也不算矮,长得很和善,是那种看起来很容易让人亲近的伯伯。”

  “伯伯?”周持挑眉,他以为会是个年轻力壮的壮年男子,“他看起来多大岁数?”

  银月想了想,道:“约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知天命……那就是五十上下,的确不年轻了。

  一个上了岁数,身材不占优势,长相普通的郎中,会是那个令四名女子失踪的幕后凶手吗?

  在没见到人之前,谁都不敢确定。

  周持向银月问了茅屋所在的大概位置,便打算离开去黎山,老人行动不便,便让银月跟着送送二人。

  银月一直跟到巷口才转身离去,末了又回头和他们挥手告别,她右手上似乎有一个月牙形疤痕,在抬手的瞬间一闪而过。

  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天色开始慢慢转暗,黎山离这并不太近,此时着实不算是爬山的好时辰,但谁也不敢耽搁,哪怕晚了半刻都有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

  如果那个郎中真的是凶手,越早发现那四名女子就越多一分生还的可能。

  “今日过得真是异常离奇曲折啊。”谢见眠一边匆匆赶路,一边感叹道。

  “是啊。”从早到晚,线索有了又断,断了又续,前方到底是柳暗花明还是山重水复,像谜一般不可猜测,周持转头看了谢见眠一眼,“你累不累?”

  “还好。”谢见眠诧异,“怎么突然这么问?”

  “这不是怕累着谢公子吗,你要是撑不住可以先回去,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明明是在关心他,非要加个气死人的前提,谢见眠觉得这人怎么越发幼稚起来,一点都不像个成熟稳重的捕头该有的样子,但好像……也挺可爱的。

  “没关系,怕你孤单寂寞,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周持轻哼了一声,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谢见眠就是觉得他比方才开心多了。

  二人到达黎山脚下时,西边天空已经一片灿烂,灼目的红铺在如薄纱般的云上,壮丽又浩荡,但没人有时间欣赏这些。

  葱茏的草木伸出山腰,平日可供观赏的美景此时成了行进路上的阻碍,为了抄近路,他们没走大多数人会选的大道,而是独辟蹊径从另一面上了山,这条路格外崎岖难走,事实上它也实在不能算作是路,只因他们不得不从这走过,这所行之径也就勉强可被叫做路了。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二人终于找到了那间掩映在茂密林木中的茅屋。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有鸮的叫声远远传来,在夜色中凄厉得划破寂静,有声衬无声,周围的一切响动都清晰可闻。

  周持不免有些紧张,虽然身前的茅屋其貌不扬,看起来并不像会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可如果推开门,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是温和善良的郎中还是持刀行凶的恶魔?

  他一个人倒没什么,无论碰到什么总可以应付的,可他身旁还有一个人,这让他不得不顾忌。

  他不能让谢见眠受伤。

  周持在推门前,做了另外一个动作,他将谢见眠拉到身后,确保一会如果真的发生什么,谢见眠也可以在第一时间作出最有利的动作。

  谢见眠骤然被周持一拉,踉跄着退后一步,诧异道:“你干什么?”

  周持回头,面色凝重:“我记得你轻功不错,一会如果有危险,你马上跑,千万别逞强,听到了吗?”

  “嗯?”这是单纯关心他还是把他当成累赘了?谢见眠轻笑一声,并不以为意,若真有不测,恐怕要让周捕头失望了。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周持皱眉又问了一遍:“听到了没有?”

  “没有。”

  谢见眠径直绕过周持,施施然上前推开了门,徒留紧张兮兮的周捕头愣在原地。

  门开时带动的气流轻拂而过,谢见眠散在肩头的发向后扬去,夜色似砚,乌发如墨。

  这小子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直愣愣推开了门,竟然一点也不担心里面突然伸出一把刀什么的,就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到时候怕是连逃命都来不及。周持觉得自己真是不得不操心,谢公子没有他就是寸步难行。

  然而意外的是,门开了,除了平静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事发生。

  屋里没有人。

  想来也是,若是按照银月的说法,那郎中只有采药时才会住在山中,采完药自然是要下山回家的,的确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方才他似是忧心太过,以至于有些杯弓蛇影了。

  但那郎中嫌疑仍然很大,他不在这里什么都解释不了。可此时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了这间屋子的线索,他们又该到哪去找郎中。

  偌大锦州,人海茫茫,单凭一个郎中的身份,或许还能有一张不知道有多少还原的画像,找到人的可能实在太小了,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不能立刻解决问题,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周持跨过门槛,开始仔细打量这件茅屋,因平时不大住人的缘故,屋子既小又简陋,除了一张并不算宽的床外就几乎没什么东西,几件必需品挤在一起,占据了另外的空间。

  虽然趁主人不在擅闯他人住宅是很不道德的事,但二人显然都没在意,一左一右翻看起来。

  床上被褥叠的整齐,抖开也没什么可疑物品。墙上除了药篓外什么也没有,里面有几株遗漏的草药,看着还很新鲜,想必那郎中离开得不久。窗沿上挂着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晃动着,很是悦耳动听。

  周持与谢见眠对视一眼,各自摊了摊手,显然都是一无所获。

  夜晚有些微凉,谢见眠搓了搓手,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天太黑了,此时下山太过危险,先在这凑合一宿,明天一早我们回府衙,想办法找到郎中。”

  “在这是不是不太好?”谢见眠有些犹豫,“毕竟主人家不在,我们随便睡人家的屋子……”

  周持回道:“我们不动其他物品,就借这床一宿,等见了郎中再致歉吧,这也是没有办法。”

  谢见眠点点头:“好吧。”的确也只能这样。

  周持走到床边,拍了下床沿:“里面外面?”

  谢见眠长这么大没和人睡过一张床,虽然对方同样是个男人,但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犹豫片刻,他指了指床边:“外面吧……”

  “外面?”周持看他一眼,冷漠拒绝,“我看你还是安心睡里面吧,万一有什么动静我好起来。”

  谢见眠:“……”

  那方才问他干什么?

  不欲与此人争论,谢见眠大方坐到床边,准备脱靴睡觉,低头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床底映入,谢见眠咦了一声,蹲下身看去,一抹银色光芒就这么闯入了眼中。

  他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簪子。

  簪子银色质地,触感细腻,一颗红玉珠嵌在簪头,坠下流苏一挑。

  男人不会用这样的物件,这枚簪子的主人是个女子。

  周持从谢见眠手中接过簪子,手指轻抚过簪身上的雕刻纹路,竟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

  一枚绝对不会属于男子的物件出现在这里,对方是仍有嫌疑的女子失踪案的凶手,这几乎可以成为给郎中定罪的绝佳证据。

  在这个有些寒冷的黑夜,真相似乎正悄然浮现。

第28章

  黑暗中,没有蜡烛,只有窗外一线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打在脸上,更衬得身旁人面色洁白如雪。

  周持偏头看向躺在里间的谢见眠,手中是那根已被握得温热的发簪:“你觉得郎中为什么要绑走那些女子?”

  谢见眠睁开眼,看着头顶一束微光,轻轻眨了眨眼:“猜不出,绑走一个人有太多理由,为钱财,为情爱,为仇怨,都有可能,但当绑走的人变成四个,还是毫无干系的四个,背后的原因就难以知晓了。”

  “是啊。”周持目光不动,黑暗掩盖住他肆无忌惮的打量,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清晰可闻,“我们不光猜不出原因,连四名女子是死是活都不知晓。”

  黑夜容易放大人的消极情绪,前方更是一筹莫展,周持躺在坚硬冰冷的木板床上,胸口涌来说不出的憋闷。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压下堵在胸腔里的躁郁,问向身边安静躺着的人:“冷吗?”

  这张床上只有一张被子,又薄又硬,平日只供一个人盖的薄裘此时盖在两个成年男子身上,明显有些不够用,周持将被子往谢见眠身上扯了扯,这一动作做完他自己便有半边身子露在外面,夜间湿冷的空气擦过皮肤,确实是有些冷了。

  谢见眠却摇摇头:“不冷……”

  得到否定的回答,周持却还是拿过床头的外衫伸手罩在谢见眠身上,不等反抗就兀自拍了拍他单薄的肩:“睡吧……”

  说完周持闭上了眼,没看到谢见眠注视他的视线中多了一丝异样情绪。

  谢见眠是被吵醒的。

  睡梦中好像有什么声音萦绕在耳畔,一阵一阵沉重的喘息传来,带着极度痛苦与无措,像是困在陷阱中无所依仗的小动物,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发出悲咽。

  他本以为是梦,可等他睁开眼睛,确认自己清醒无比的时候,压抑苦楚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回荡,他这才意识到动静是身旁的人发出的。

  谢见眠支起身,看向周持,犹自沉溺在梦里的人眉头紧锁,喘息声从呼吸中延绵而来,明明有些冷的天气,他脸颊上却布满细密汗珠,仿佛正经历什么人间酷刑。

  周持这样子,很明显是被梦魇住了。

  可竟然会有什么事能困住他吗,谢见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是周持平日里的表现太过强硬,又太过没心没肺,他一时忘了这个人也有很多脆弱的时刻。

  比如说起自己曾是个混混时,那声无奈又自嘲的叹息;

  比如那座荒草丛生的宅院,青年站在门口,化作一尊悲楚的雕像;

  又比如那个清明的夜晚,无名孤坟前屈膝颤抖的身影……

  这些画面此时在谢见眠脑海中一寸寸清晰起来,它们出现、拼凑,最终停留在眼前男子绝望皱起的眉上,化作一滩死水,骤生波澜。

  “乖,没事了。”谢见眠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将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全部遮盖,他将周持揽进怀里,像抚慰一个孩子一般拍向周持的背,轻柔而坚定,“都是在做梦,我们不怕了,不怕了,阿持乖。”

  他一下一下轻拍着怀中人犹自颤抖的背,直到下方传来的呼吸声渐趋平稳,那惊扰了两个人的不安的噩梦,终于过去了。

  谢见眠再度睡去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他总觉得不过是刚闭了下眼的功夫,窗外盛放的阳光便刺痛了紧闭的双眼。

  他迷迷糊糊睁眼,正想起身却感觉怀中勿得一沉,这才想起昨晚他是将周持揽在怀里了,他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将人挪开,周持好巧不巧地醒了。

  头痛得要裂,明明安稳睡了一晚怎么比一宿没睡还难受,周捕头贵人多忘事,显然丝毫没记得昨晚自己做了什么折腾了他半宿的噩梦。

  周持嘶了一声,抬手按上太阳穴,突然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劲,他这才睁开半眯的眼。

  不料正对上谢见眠那双狭长上扬的眼,似乎有混杂着惊慌、无措、尴尬、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

  周持猛地从谢见眠怀中坐起,震惊得差点连话都会不说:“我、我我怎么会睡在这?”

  看来周捕头记性果真不好,谢见眠叹了口气,凝视着他迷茫的眼眸,认真说道:“当然是你半夜滚到我怀里的,推都推不开呢。”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告诉周持昨晚发生的事,昨晚看到那般脆弱的周持,谢见眠一时冲动,没控制住自己泛滥的爱心,现下彻底清醒,回想自己干了什么,谢见眠被周持传染一般,也开始觉得头隐隐作痛,他觉得尴尬至极。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告诉周持真相。

  周持被蒙在鼓里,虽然不大愿意相信,但还是深刻思考了一下自己半夜睡着滚到谢见眠怀中的可能性,要说绝对不可能,那显然也不符合常情。

  这么一想,周持开始犹疑,难不成真如谢公子所说,是他自己滚进去的?

  周持轻咳一声,借此掩饰姗姗来迟的尴尬:“算了,不管了。我们赶紧回府衙。”

  话说得生硬,一点连贯性都没有,也就周捕头自我感觉良好,认定自己话题转移得绝佳,他起身穿上外衫,走到窗前呼吸了一口晨间山中独有的清凉气息,顿觉神清气爽,困顿与头疼瞬间去了大半。

  待谢见眠也收拾好,二人匆忙下山,向着府衙而去。

  锦州府衙……

  戚飞急匆匆地转来转去,老大不见踪影,偏偏又有了重大发现,他不知找谁拿主意,只能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恰一抬头,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进府衙,戚飞连忙跑过去,气喘吁吁道:“老大,小谢,你们可来了!”

  周持心中有预感,皱眉问道:“有发现?”

  “是!发现了一具尸体。”戚飞边向前走边回头说道,“你们快去停尸房看看,徐嘉已经在了。”

  停尸房内,因为要保持阴凉,窗户很小,外面的光只有少数能透过来,整个屋子呈半黑暗状态,四处都泛着阴森森的气息。

  房间正中央停着一具尸体,白色的布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看不到一丝端倪,徐嘉站在尸体旁,眉头拧的死紧,相必已经看过尸体,并且情况不太美妙。

  见三人过来,徐嘉点头致意,说道:“你们来了。”

  “嗯。”周持向前走去,在尸体旁站定,疑惑地看向那块白布,“怎么不把布掀开?”

  徐嘉迟疑了一会,酝酿好语句才接着道:“情况有点特殊,我建议你们做好准备,不然可能会……吓到……”

  这尸体虽盖着白布,但还是能看出完整轮廓,并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分尸状。

  既然完好无缺,无非是放的时间久了,腐烂程度深一些,最多再加上点不好闻的气味,何以让见惯了尸首的仵作说出“吓到”二字?

  徐嘉深深看了他们三个一眼,这才缓缓将白布揭了下来,看到尸体的那刻,周持瞬间就明白了徐嘉的意思。

  那的确是一具普通的尸体,也的确不缺四肢五脏,尸体似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全身上下都抹着泥土,不少地方已经开始腐烂,溃败的皮肉剥落,一圈一圈漾着,让人丝毫想象不出这也曾是个鲜活的美人。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真正让人生怖的是尸体的面部,本该首先显露的面皮不见踪影,底下的血肉大咧咧敞开,一眼看过去,只有一片腐朽的烂红,似静止的蛆虫般俯卧在五官旁。

  尸体被人剥了面皮。

  周持心下震荡,强抑住一阵一阵冲上来的呕吐感,半晌说不出话来。

  无冤无仇杀人已是罪大恶极,为何还要将面皮撕下来?是真的恨至极致,还是有什么恶心的癖好?

  周持不忍再看尸体,错过眼神问道:“这尸体是谁,确认过了吗?”

  “找几家青楼的人认过了。”戚飞煞白着脸回道,“是霜叶……”

  霜叶……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世间的事,果然是毫无道理可言。

  而且这是霜叶的话,那就说明和她一同失踪的女子面临的将是同样的情况。不,或许不是面临,是已经遭受了。

  凶手究竟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女子的面皮?一个不够,竟还要接连不断地谋取。

  谢见眠看出周持的怔愣,他同样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内心的翻涌不比周持少。

  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放任自己沉浸于凶手的恶意,现下最应该做的,是抽离自己,以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整件事情。

  不然心乱了,理智散了,一切也就没了揭示的可能。但还有人,在等待他们给一个是非正义的结果。

  “是那个郎中吗?”

  周持被谢见眠的声音拉回,竭力平息此时的心情,他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有些嘶哑:“不管是不是,先把人找到。”

  谢见眠拍了怕他的肩,眼神中有股坚定,奇怪的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人,面对真正棘手的问题时却比他还要清醒冷静。

  他再次感受到,谢见眠这样的人,真的有种对一切不甚在意的独特之处。

  但这种不在意并不是冷漠,更像是一种通透,只有真正无所需求的人才会有的通透。

  周持转身对戚飞说道:“叫画师过来画张像,然后通知弟兄们,全城搜捕一个郎中。”

第29章

  除了银月的几句描述,其余任何一点线索都没有,那郎中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全都不知道,甚至有可能,连郎中的身份都并不存在,只是隐于黑暗中见不得光的邪灵给了自己一个藏头露尾的掩饰。

  三天过去,没有任何人见过那不知存在与否的郎中。

  周持不禁感到满满的挫败感,层层迷雾挡在眼前,身旁是枉死之人无助的呐喊,尽头是露出狰狞笑容的长爪利刃,他迫切地想穿透那碍眼的迷阵,却怎么都辨别不了方向,只能任由脚下生起的藤蔓将他一寸寸拖入地下。

  原来,无能为力是这样的感觉。

  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似是刻意嘲笑他的无能一样,远处传来的骚动让他心中最不好的猜测成了真。

  “老大!”戚飞率先冲进门,淋漓的汗流了满脸,他衣襟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此刻看在周持眼中却格外刺目,那些斑斑点点的黄土化作鲜血一滴一滴流下,将心口腐蚀出一个洞来。

  “又……又挖出三具尸体!”

  周持狠狠闭了下眼睛,心脏一抽一抽地泛着疼痛,他从来不知道呼吸也可以变成如此困难的事,似乎只要不用力吸气下一刻就会窒息。

  所有的感觉都在他看到那三具尸体的时候消失了,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周围的景象与他隔着一层戳不透的膜,他看不清,听不见,尖锐的耳鸣快要将他刺穿,脑海中却只有三张血淋淋的没有面皮的脸。

  和霜叶一样的,眼前这三人也被剥了面皮,宛如正当盛放却突然衰败枯萎的花,将死亡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持……”谢见眠走出班房便看到周持如同静止一般地站在三具尸体旁,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这个平时潇洒不羁的人要这么站到地老天荒的错觉,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提高了音量喊道,“周持!”

  周持感到有一只手把他从迷雾中拉了出来,他身形一晃,看到了一脸担忧的谢见眠。

  “你还好吗?”

  周持摆摆手:“我没事……”

  谢见眠不放心,他刚才的样子简直是太不好了,看得人压抑又无措,周持见他还一脸不放心得盯着自己,只能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当然如果他能看到这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的话一定会非常后悔方才的决定。

  不能放任尸体在庭院里躺着,周持招呼过来几个捕快,说道:“把这三具尸体运到停尸房,顺便把徐嘉叫过去看看,我们也马上过去。”

  捕快点点头,抬起尸体向着停尸房而去。

  在去往停尸房的路上,周持仍旧在想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凶手杀人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剥下她们的面皮,可这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看出周持的疑惑,谢见眠轻轻开口:“你是不是在想凶手为什么要把这些女子的面皮剥下来?”

  周持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我不是凶手,没法确定他真实的意图。”谢见眠深深吸了口气,觉得今天府衙的花香都淡了,“只有一点简单的猜测。”

  “说来听听。”

  谢见眠看了他一眼,说道:“任何事都是有意义的,如果一个人被杀,那么‘满足杀人的想法’便是凶手赋予杀人行为的意义,可如果人死了还遭到别的对待,就说明杀人不是最大的意义。

  比如陈安那起案子,高义丘被砍更多的是为了泄愤,所以他身上会有那么多死后的伤。

  从这个思路来想的话,我们应该思考的不是这些女子为何被杀,而是凶手为何那么执着于她们的脸,破案的关键一定藏在这个缘由里。”

  周持点点头,认同了这个想法:“你说得对,纠结凶手杀人的理由没有意义,此案的关键点在失去的面皮上。”

  但究竟是什么让凶手对“脸”产生了这样难以想象的念头呢?

  和上次到这里的情形不同,上次的停尸房空空荡荡,只有霜叶孤零零的一具尸体,此时四具尸体并排躺在这里,洁白的布掩去了所有色彩,沉静又悲戚。

  徐嘉正在观察死者的面部伤口,见他们进来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继而又俯身下去继续察看。

  周持看着他看过第一具尸体,神色有了轻微变化,待看完第二具,徐嘉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等第三具看完,周持看到徐嘉眉头紧皱,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大步走到已停放多日的霜叶尸体旁,等四具尸体全部探查完毕后,徐嘉抬头看向周持,他脸上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混杂着震惊、痛楚、迷茫与不可思议。

  周持上前一步,问道:“看出什么了?”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徐嘉忍不住再次向尸体那边扫了一眼,声音沙哑地开口,“我本来以为她们是死后才被剥皮的,可我……她们的面皮竟然是被活生生撕下来的!”

  活生生从脸上把皮一点一点剥下,这个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难以忍受,周持和谢见眠对视一眼,都仿佛切身体会到了脸上的疼痛。

  周持:“她们的死因是什么?”

  徐嘉凝重道:“除了脸部外,她们身上都没有其他任何伤口,不可能是利刃刺穿或钝物击打。我看了她们的血,并不发黑,也不是中毒身亡。我想能致她们死的,大概只有三个原因了。”

  “什么原因?”

  “痛死、吓死或者活埋窒息而死。”

  停尸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当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一股毛骨悚然的气氛便席卷了整个停尸房,谁都不能幸免。

  面对满身漆黑的魔鬼,没有任何求助的可能,在恐惧与疼痛中被活生生剥皮,再在满心绝望中以最无望的方式死去。

  这些孤苦无依的女子,在终于能解脱之前究竟经历了多少可怕的事?

  周持想不出,准确的说,是不敢想。

  戚飞的到来打破了寂静,他小心翼翼挪到徐嘉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迅速交流了目前的情况,又以最快的速度消化了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现实。

  大块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惊恐地撕了一声,抬头看向周持:“老大,我觉得……会不会是什么邪教啊?”

  “邪教?”

  戚飞努力组织语言,想着怎么既能将想法说明白,又不会被老大骂:“就那种什么童男童女献祭河神之类的,会不会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邪教搞事,用女子面皮做祭祀的祭品,以此来平息他们臆想中的神的怒气?”

  周持不知道这大块头平日里都在看些什么东西,以至于在如此滞涩的环境下还能想出这般匪夷所思的理由,他没心情应对,所以向谢见眠使了个眼色,示意谢公子代劳。

  没想到谢见眠接收到他的眼神后,竟然兴致勃勃地问了起来:“你是怎么产生这么奇特的想法的?”

  “很奇特吗?”戚飞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回答道,“我就是觉得正常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也不对,凶手能杀这么多人就不能算是正常人。

  但就算是杀人犯里面也不会有这么不正常的人啊,所以肯定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比如邪教,这种教派里的人神神叨叨,想法当然也不会正常。”

  戚飞这话绕得很,说了一大通也没得出个所以然,但周持突然明白了谢见眠的用意。

  他是在借戚飞的口告诉自己,任何行为都会有背后的诉求,即使在常人看来再不可理喻的行为,对相信的人来说都是正常甚至是神圣的,他们无需试图理解这种异常行为,因为正常人永远也没法和疯子站在同一队伍里。

  所以他更无需自责。

  周持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用这么认真的眼神看过谢见眠,他轻轻说道:“多谢……”

  谢公子果然比他通透。

  但有些事并不是几句安慰与劝解便能令人释怀的,外力永远微乎其微,只有自己能救得了自己,否则便会永远钻牛角尖般停不下来。

  这些道理,周持明白,谢见眠也明白。所以当他半夜出门,抬头看见屋顶上的周持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谢见眠跃上房顶,看到周持面无表情坐在上面,也不知道在这待了多久,他身旁是倒得七零八落的酒瓶,浓郁的酒气充斥在空气中,夜风都吹不走。

  谢见眠坐在周持旁边,戳了戳他的肩:“喂……”

  周持没看他,闷闷道:“嗯……”

  知道他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这般敷衍吧,谢见眠无奈扶额,想着怎么引导才能让周捕头痛快一点。

  周持却主动开了口:“喝酒吗?”

  他随手拎起一壶酒递过去,在谢见眠抬手的时候又退了回来:“忘了你酒量不好,还是看着我喝吧。”

  谢见眠:“……”

  他突然不想安慰这个人了。

  周持不知道旁边人的心情转变,只自顾自拿起酒壶喝起来,他知道这样不好,理智告诉他不能如此放任自己,可理智并不能时时刻刻掌控全局。

  他很累,累的时候心防就容易打开。

  就像此刻,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倾诉欲望,不光是关于今天的事,还包括更久远的、掩埋在尘土里不曾见光的秘密。

第30章

  周持闷头喝了一口酒,抬头看着天上永远光辉夺目的月亮,兀自说道:“你之前不是问我以前叫什么吗。”

  “啊?”谢见眠惊讶地看向他,觉得这弯拐的实在是有点快,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持依旧没动,只静静开口:“观煦,我以前叫周观煦。”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周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谢见眠说这些,烦闷的情绪已经缠绕了他一天,他迫切地想找个人说些什么。

  但那个人又好像非谢见眠不可,“好多天过去了,除了尸体一具一具地挖出来,其余一点进展都没有,凶手是谁,究竟想干什么,我一点没查出来,就连那个奇怪郎中的半点影子都没找到。”周持说完,又闷了一口酒。

  他喝醉了。听完周持的话,谢见眠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完全清醒状态下的周持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他太克制自己,克制得从表面看不出一点痕迹,他将自己裹在密不透风的墙壁里,露出来的那部分坚硬无比。

  谢见眠毫不犹豫地相信,周持的脆弱只在他面前展示过,只有他看过那个强大无比的府衙捕头如孩子一般颤抖无助的样子。

  他觉得还是喝醉的周持可爱,最起码更加坦诚。

  这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因此谢见眠毫不掩饰自己想要深入了解周持的心思:“不光是因为这个吧,我可不信这么一件案子就能让你颓废成这样,我认识的周捕头比这能扛事儿多了。”

  周持突然笑了一声,很突兀地响起来,又马上消失:“别对我用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

  看来醉的还不够,还能分辨出来他用了激将法。

  “那你吃那一套?”

  周持又低低的笑,连嗓音都有些发抖:“求我啊……”

  谢见眠“腾”地站起来,毫不留恋转身:“不求,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你就不能有点耐心吗?”周持拉住他,动作间衣袖不慎碰倒一个酒瓶,酒瓶咕噜噜滚下房檐,啪地一声碎了一地,“我这么难受你都不管我。”

  谢见眠有些头疼,别人喝醉要么睡觉要么耍酒疯,周捕头喝醉起来还真是隐晦,思路清晰头脑灵活,就是怎么又爱笑又撒娇?

  他耐不住周捕头难得的示弱,重新坐了回去,抬手在周持头上摸了一把,像安抚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一样:“说吧,我都听着。”

  “你说的对,我不光是为了今天的事。”周持又不笑了,他就这么坐在房顶,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隔离出两个世界,“只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别的,持续了很多年的别的事。”

  谢见眠从他隐晦的话中明白了一些,试探问道:“是关于周家?”

  “是啊。”周持开口的声音轻飘飘,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游离,“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敢告诉过别人,我就是他们口中那个死得可怜的周家小公子,那个一夕之间化为飞灰的周家唯一的幸存者。”

  谢见眠专注地看他,即使那掩藏伤痛的目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对上:“那为什么告诉我了?”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周持摇头,眼中一片茫然,是真的不太清醒,“就是觉得突然想说了。”

  谢见眠仍旧在看他,将他脸上再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进眼底,一步一步引导:“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别人?”

  此时的周持宛如一个牵线木偶,控制他的绳子握在谢见眠手中,他无法思考地循着提问的人向前,将自己严丝合缝的心打开了一个缝隙,有炽热的光钻进去,钻的心口一阵抽搐般的疼,但又格外真实。

  “你肯定听说了,那年我八岁,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可过了那么一个晚上,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猜测,都在讲故事,他们讲的故事千变万化,什么缘由都有,可我竟然无法分辨出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周持自嘲地,继续说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能让整整一个宅院的人都死在那场无边无际的大火中。那天晚上是我阿娘把我藏了起来,我真的很懦弱,一整个晚上只能听着外面绝望的哭嚎。

  可我不敢出来,我连出来看一眼凶手的勇气都没有。所以你看,报应来了,十几年过去了,可我连自己的灭门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谢见眠有些奇怪,按理说周家这么大的家族,又是灭门这么大的案子,府衙怎么会没有丝毫动静,于是他问道:“府衙没有查?”

  “查了啊。当然查了。”周持空洞地说道,“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锦州城,府衙知府亲自出马,前前后后排查了一个多月,一点线索都没有,只知道那帮穿黑色夜行衣的人搬光了周家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只能得出一个周家树大招风,流贼为钱杀人的结果。这件案子从此就成了悬案,还有锦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你呢,你自己查过没有?”

  “我也查了。但那是很久以后,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太小,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手段,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直到这几年,我入了府衙,积累了一些人脉,才开始慢慢接触当年那件事。”

  周持低头看映在屋顶上的影子,觉得它们像个黑漆漆的洞,直把人往里拉,“结果你猜也猜得到,我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

  周持伸出腿,有些烦躁地在影子上踩了几脚,见那黑漆漆的东西竟然丝毫不受影响,郁闷地哼了一声。

  这些动作落在谢见眠眼里,只让他觉得眼前人幼稚的可爱,他想调笑一下。

  但方才那些闷声说出的话又让他心疼地无法开口,喝醉的周持如此坦诚,坦诚得让他产生一种自己离周持很近的错觉。

  他也终于发现自己好像明白周持为何如此难过:“你是因为这个在自责吗?”

  “我没脸自责。”周持将脸埋在手掌中,声音透过缝隙传出来显得有些闷,就像他今天的心情,“那么多条人命看着我,我不但没能帮他们讨回公道,还在这自怨自艾地借酒消愁,我哪有脸啊。”

  “那你为什么没向其他人求助?”

  周持显然愣了片刻,像是这个问题戳到了他内心最脆弱易碎的地方,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谢见眠以为他睡过去了才颤抖着开口:“因为……我不敢……”

  “不敢?”

  “是啊,我不敢。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不知道他们力量有多大,也不知道他们是单纯为钱财而来还是有别的什么仇,我怕被他们知道原来那天有条漏网之鱼,原来周家公子非但没死还成了府衙捕头,每天大摇大摆地和各种人周旋,我怕他们一旦知道了会来找我寻仇,让我连偷来的活头都没有。”

  周持说得刻薄,丝毫没有因为被他诋毁的人是他自己就口下留情。

  但谢见眠知道,他是借由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他强行把这些伤痛拉到自己身上,通过疼痛来让记忆无法退却,即使受尽折磨。

  “十七年前那晚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因为我的懦弱,我贪生怕死,我不敢爬出来看看刽子手的样子,不敢将这件事揭露在天光下,只能任由它被世人遗忘,锦州知府都换了两个,没人会为当年的事出力,就因为我怕死,周家的人都白死了。”

  周持的声音越来越低,虽然没有任何哽咽的迹象,但谢见眠就是知道,他哭了。

  但这哪里是他的错呢,一个八岁的孩子就算挺身而出,除了白白送死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呢,这么多年,周持没声张。

  但一定在背后付出了很多心血,然后又一次次失望,每失望一次,他便把愧疚加深一分,久而久之这些被他自己强加的愧疚成了一座大山,压在这个如此年轻的男子身上。

  他太需要一个宣泄口,不然早晚有一天会疯掉的。

  谢见眠不知道周持是尝试了多少努力才把自己塑造成平日里那般强大又不羁的样子,任何人都看不出他背负着什么,只有醉酒后才能露出一丝端倪,也只有谢见眠知道。

  他轻拍着周持的背,仿佛看到了十七年前那个站在废墟前失去一切的孩子:“别这么说自己,我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你是太想找出真相,所以更不能让自己有事。

  因为你一旦出事,就真的没有人会记得当年的火海了。你让自己好好活着,才是对已死之人最大的尊重。”

  周持不屑的声音传来:“你又知道?”

  谢见眠非但没有生气,拍动的手反而更加轻柔,连声音都温柔得不可思议:“我就是知道。”

  周持终于将脸脱离手掌,他此时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泪痕,只有眼尾未消的红透露出这个男人刚刚哭过的事实,他抬头对上谢见眠的目光,认真又诚恳。

  一阵风吹来,有酒香散落,一颗心也仿佛醉了酒,柔软而沉醉。

  很久之后,周持很轻很轻地说了声谢谢,轻到谢见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第31章

  当事情阻塞到一定地步,似乎往前走再也走不通时,往往会有一星半点的转机,“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看来的确是有那么点根据,并不完全是自欺欺人的玩笑。

  这许多天来,终于有一件事能让周持看到前方有第一个脚印冒了出来。

  张贴在府衙布告处的画像在许多天后带来了姗姗来迟的消息,有人说他看到了其中一张画像上的女子。

  那是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年轻人,一张脸很是憨厚,并不像胆子大到会到府衙行骗的心怀不轨之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那个年轻人的说法太奇怪了。

  “你说你什么时候见过这张画像上的人?”

  周持狐疑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被质疑的年轻人没有生气,好脾气地摸摸鼻子:“昨日。真的是昨日,我去买鱼的时候在店里看到一名女子,当时我只是觉得眼熟,并没有认出来,等我想起好像在布告处看过那女子的画像时,她早已没了踪影。我不敢耽搁,今日一早便来了府衙禀告情况。”

  这怎么可能。

  不光周持,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年轻人说的自己昨日见过的女子明明浑身凉透地躺在府衙停尸房里,怎么可能会到店里买鱼?

  戚飞惊恐地咽了口唾沫,哆嗦道:“诈……诈尸?”

  “啊?”年轻人不明所以,惊讶看向戚飞。

  “她的脸……”周持本不信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但眼下的事太过匪夷所思,“你确定她的脸是完整的吗?”

  “当然确定啊。”年轻人坚定点头,“捕爷您怎么这么问,我是看了她的脸才发现她就是布告处画像上的人啊。”

  此间原因年轻人不知道,周持更不能说。凶手的目的还没有查清楚,过早披露任何案件细节都有可能造成变故,没有人敢拿这种事打赌,代价太大了。

  他只能再次试探问道:“你还有没有看到别的,那女子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此时周持存着一丝侥幸,兴许只是模样相似之人,画像上的画毕竟不能算得上多么真实,认错也是有可能的事。

  年轻人凝神想了片刻,显然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但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大声道:“我想起来了,那姑娘付钱的时候,我看到她手上有块疤,形状很奇特,像是一个月牙。”

  他小心翼翼看向周持,接着道:“这个有用吗?我实在想不起来别的了。”

  此话一出,其他人没有反应,周持却反应极大,月牙形的疤……他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他环顾四周,想在其他人脸上看出什么端倪,这一抬头正好看到谢见眠脸上的疑惑,有什么画面瞬间涌入了脑海,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手上的月牙形的疤痕,是银月!

  周持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年轻人,说道:“有用,用处太大了,多谢。”

  看到周持这般说辞,谢见眠也几乎在瞬间便理解了他话中隐藏的意思,不用过多言语,二人十分有默契地再次向着老人家而去。

  “银月有问题?”

  答案并不难猜,但谢见眠还是向周持发问,昨晚的周持太过不寻常,他担心即使过了一晚上也并不能让积攒了十几年的沉疴再次退回到谷底,他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尽量多让周持说说话,话说得多了,就没那么些工夫去想别的事情了。

  “我没事了,你不用这样。”周持猜到他的心思,觉得有些好笑,若不是昨晚喝得有点多,一时冲动没能把控住自己的心,他不至于那么叽叽歪歪地和人说过多没意义的话,这样太不像他了。

  而即使是在酒的刺激下,这种事情有一次也就足够了。但他还是接着回答道,“现在下定论未免过早,但如果年轻人说得是真的,他看到的那个女子长着一张已死之人的脸,又好巧不巧有一个同银月一样的疤痕,那事情才是真的曲折起来了。”

  “但不管怎么,我私心希望这件事和银月没有关系。”

  谢见眠想到老人慈祥热情的眉目和银月怯生生的神情,点头赞同了周持的话。

  因此二人到达老人家时,都不免有些紧张,周持看着眼前紧闭的木门,竟然不敢听那咚咚响起的敲门声。

  可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人应声,更没有人开门。

  不好的预感几乎是霎时充斥在两人心中,老人家行动不便,这个当口应该没有什么必须出门的理由。

  即使有也可以交代银月去做,此时此刻至少得有一人在家,面对他们的不会是死气沉沉的大门和无人响应的庭院。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这个本该平静的小院没人出声。周持不敢细想,抬腿踢开了并不结实的木门。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不是不想就不会发生的,它总会以各种或突兀或刁钻的方式滚入眼球,扎入心房,让人猝不及防。

  而越是小心翼翼,它便越是无孔不入,在最最合适的时机向着人的心猛扎一刀。

  周持刚打开门,看到的便是红。

  刺眼的红,灼目的红,本该流动却早已凝固的红。

  老人躺在地上,胸口处有一个大洞,周围是暗色的血,一直顺着衣襟流到地上,晕成了一大片,刺得人眼睛发酸。

  老人大睁着双眼,放大的瞳孔定格在一个惊诧的瞬间,也许他是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被一把刀穿透了身体,又或者他是不敢置信于执刀的人。

  真正的原因,再没有人会知道了。

  周持蹲下身,用手指拨开染血的衣襟,竭力保持着冷静去一点一点察看伤口,断面干净利落,一刀致命,那拿刀杀人的人竟是一点犹豫都不曾有,就这么对一个病弱的老人用了最狠的杀招。

  周持嗓子发干,拼命挤压才勉强发出声来:“你相信……是银月干的吗?”

  “不信。”谢见眠回答的极干脆,没有半分犹豫,似是为了证明他的坚定,他又强调道,“我不信……”

  “为什么?”

  谢见眠叹了口气:“问这个干什么呢,我知道你也不信。而且我还知道你和我有了同样的想法。”

  谢见眠说中了。

  刚看到眼前这一幕,周持的确是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想法便把凶手指向了银月。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不对,真相不该是这个样子,说是他的自我感觉也好,对人性尚存的信念也罢,他能肯定地说,凶手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可能是银月。

  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俩,绝不能是这样的结果。

  真好,谢见眠和他选择了相信同样的事情,他觉得庆幸又轻松。在人性这条路上执意前行的,原来不止他一人。

  周持站起身,眼睛落到院中心的大树上:“那你相不相信,那棵树下还会有别的东西。”

  不得不说,周持的感觉一向很准,那棵树下还埋着另一具尸体。

  尸体穿着素色衣衫,身材纤细,可脸上却一片模糊,和府衙停尸房中其余四个女子一模一样,她的面皮也没了。

  而最令周持意想不到的是,这具尸体并不新鲜,反而已经腐烂大半,显然和老人的死亡时间并不一致。

  他想到什么,抓起地上女子的右手,那双右手也已经开始腐烂,但仍然能清晰辨别出上面完完整整,并没有任何月牙形的疤痕。

  他放下女子的手,起身说道:“这才是真正的银月。”

  “真正的?”谢见眠问道,“那之前我们见到的那个是假的?”

  “对。”周持在片刻间便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讽刺一笑,“看来我们都被凶手耍的团团转啊。真正的银月早就死了,也许就在那天老人报官前,而所谓的什么突然回来、迷路扭伤都是凶手掩盖视听的假象,之后出现在老人面前的、我们面前的都是凶手假扮的银月。现下她应该是听到了风声,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揭开自己的真面目。”

  “可笑我们之前竟然还深信不疑。”周持觉得今天的太阳晃得人头疼,不自觉闭了闭眼,“甚至那个半路冒出来的郎中都是假的,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存在,银月没被任何人救过,她遇到的只有凶手。

  凶手故意编造了这么一段故事,就是为了歪曲我们的想法,让我们以为凶手是男子,这样才不会把案子查到她头上。”

  什么采药的郎中,休息的茅屋,全部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他们先前竟然愚蠢得一脚踏了进去。

  这样想来,连床底下那枚簪子都是凶手故意放进去的,就等着他们以此来定那郎中的罪。

  郎中一日找不到,就一日洗清不了嫌疑,她也便一日高枕无忧。

  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永远都不可能被发现,这才是最安全的法子。

  “所以是今天那个年轻人意外发现了她手上的疤痕,这才露了馅,让她不得不狗急跳墙?”谢见眠抬眸看向周持。

  周持回道:“大概如此。”

  她在暗中监视府衙,府衙早已没有了秘密。

第32章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谢见眠走向前,问道,“她得到消息后本可以直接走掉,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她没有。她为什么一定要把老人杀掉,还把银月尸体埋在这里?”周持静静看着他。

  谢见眠接着道:“挑衅,她在向府衙挑衅,在向你挑衅。”

  “挑衅?”周持不解,“为什么要挑衅?”

  周持不懂其实是很正常的,他不是江湖人,对很多江湖上的行事作风并不了解。

  但谢见眠是懂的,流云山庄作为江湖第一大势力并不只是个空荡荡的名头,山庄里唯一的公子虽然并未踏足江湖但免不了会从中见识很多。

  江湖江湖,很多人觉得江湖二字是行侠仗义,是意气风发,是仗剑走天涯,其实并不然,江湖中有很多人,有人便会鱼龙混杂。

  所以其中有肆意潇洒放荡不羁的侠客,也会有为了一己私利枉杀无辜的邪魔歪道,这并不奇怪。

  眼前这个凶手的行事作风,就带着江湖中某些人熟悉的做派。

  谢见眠没解释过多,只淡淡说道:“我觉得她像是江湖中人。”

  只有江湖中人才会有这般狠辣的作风和这般……目无王法的暴虐。

  “江湖?”周持轻哼了声,“江湖人原来都是这样的?”

  谢见眠摇摇头:“当然不是。但不光是江湖,哪个地方都少不了一心向恶拉都拉不回的人,我只是觉得,如果她真是身处江湖,那身后必定还有势力,这麻烦可能有点大。”

  “麻烦大没关系。”周持说得坚定又凝重,“就怕麻烦不露面。”

  “还有,你记不记得,今天那个年轻人说他看到了画像上的女子?”

  周持点头回应。

  谢见眠接着道:“五名女子的面皮都没有了,而且银月和另外一名女子的脸都出现在了凶手身上,那其他人呢,是不是可以推断也被凶手拿来用了?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她为什么要搜集女子的面皮,还做成人皮面具盖在自己脸上?”

  “根据所有线索,凶手必定是个女子。”周持攥了攥衣袖,摸到一阵凉风,“你觉得一个女子最在意的是什么?”

  “美貌、青春。”谢见眠若有所思。

  “是啊。”周持点头道,“所以我猜,凶手并不年轻了,但也不能说老,岁月的痕迹可能刚刚爬到她的脸上,她瞅见铜镜中的面容,皱纹使她焦躁不安,她迫切地需要什么东西来让她永葆青春,再不济就算只有一时半会也要抓住。于是她想了这么个办法。”

  接下来的话周持没说出口,因为那太残忍了。她害怕衰老,所以用其他年轻鲜活女子的鲜血浇灌,她撕下一张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精心制成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假装她还是个青春少艾的姑娘。

  可那些姑娘,连最好的年纪都没过完,就再也没有人生了。

  她们做错了什么呢,也许只是一次平常的出门,就遭到了最暗无天日的对待。

  周持和谢见眠没再耽搁,直接回了府衙。来时的路上,他们是带着疑问,期待能得到有线索的回答,可最终却只能对上两具尸骨,人心全都烂在层层血肉里,泡成了肿胀不堪的垃圾。

  他们只能伴着淋漓鲜血铺就的路向前走,试图能给亡魂一个解脱与交待。

  回到府衙的时候,意外见到了一个人,姒岚不知为何已在班房等待他们多时。

  戚飞讨好地坐在一旁,时不时说几句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全数被姒岚冷冰冰地挡了回去。

  大块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好像不怎么讨喜,仍旧兴致勃勃地讲东讲西。

  周持听得头疼,清了清嗓子暗示戚飞闭嘴,怎奈戚捕快着实没什么领悟精神,茫然发问:“老大你嗓子不舒服啊?”

  “呃……”周持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回答,“是!”

  “我刚才泡了菊花茶,清热解毒,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戚飞端起茶壶飞速倒了一杯递过来,周持看木头一样看了戚飞一眼,闷闷接过茶,仰头一饮而尽。

  他这才看向端坐在桌旁面无表情的姒岚:“姒岚姑娘怎么来了?”

  “无事,不找你。”姒岚懒懒抬眸,从周持身上掠过,定在谢见眠脸上,“我找阿眠。”

  谢见眠摸了摸鼻子,笑道:“阿姐找我有什么事?”

  “案办的怎么样了?”姒岚依旧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见眠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详细讲与姒岚,饶是以姒岚这般的性子,也着实被这曲折的发展惊到。

  特别是当她听到将女子面皮做成人皮面具时不禁皱紧了眉头,神情很是凝重。

  待谢见眠说完,周持又补充道:“人皮面具支持不了太长时间,凶手要想长期使用必定会再次杀人,有劳姒岚姑娘回去后叮嘱其他姑娘日后出门一定要多加小心,最好是结伴而行,不要给凶手以可乘之机。”

  许是事态真的严重,姒岚没再对周持释放异样情绪,不仅点头应下,还道了声谢。

  周持又对戚飞说道:“告诉兄弟们别找什么郎中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么个人存在,我们全被耍了。”

  戚飞仍沉浸在震惊当中,听到周持的吩咐才急忙点头:“好,这就去。”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听到姒岚的问话,周持呆愣了片刻,这个问题当真棘手,可笑的是,他们在明凶手在暗。

  而且很有可能还有双隐于黑夜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对方。

  怎么办?他着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难道要等她再次下手,牺牲一个无辜的姑娘,或是找个诱饵引她出来?这样的安排,任谁都做不来。

  似乎是看穿了周持心里在想什么,谢见眠挑起长眉瞟了他一眼,说道:“我想试试。”

  “怎么试?”周持疑惑地看向他。

  “她不是要面皮吗?给她一个就是了。”谢见眠耸耸肩,有些无所谓,“男的女的想必也没什么关系,年轻好看不就行了。”

  他的意思是……

  周持震惊地看着谢见眠,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结果就听谢见眠接着道:“我觉得我这张脸还算能看得过去。”

  何止是能看得过去,周持觉得谢见眠太低估自己,他从来没见过如谢见眠这般的脸,融合了一切可供称赞的特点,不然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让他乱了心神。

  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你想干什么?”

  谢见眠淡淡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现在最好的方法是找一个饵,将蛇引出洞。但你不会让其他姑娘冒险,所以不如我去,我一个大男人,还不至于连一时半会都撑不住。到时候你们根据我给的线索去抓人,保证一抓一个准。”

  这是什么破办法?谢公子年纪轻轻,胆子倒大得很!

  周持脸沉下来,声音都压得很低:“不行……”

  谢见眠从没听过周持这么严肃地和他讲话,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继而“他生气了”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蹿出来,蹿得谢见眠心有些慌,他觉得自己提了个好方法,不用牵扯到其他任何人。

  况且既是做饵,那他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不会刻意让自己受伤,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他实在是想不到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

  “为什么?”

  “这事听周捕头的。”姒岚眉头拧着,难得认同周持一次,“你不许冒险。”

  “阿姐,我不跟你说,你肯定不让我去。”谢见眠没等到周持的回答,却被姒岚打断,他这个阿姐平日最护着他,不用想也知道绝对不会同意他的做法。

  但周持不一样,他是府衙捕头,是要办案子的,他上头压着知府,低下托着尸骨,没那个功夫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谢见眠执着地问着周持,“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办法,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周持气得不轻,简直想把谢见眠拎起来骂一顿,“你以为那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去就去?你这是让我拿人命冒险,你的命和其他姑娘的命有什么不一样,谁去不是送死?

  别跟我说你不会受伤,既然知道那是江湖中人,背后指不定有多少人瞅着,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派不上用场!”

  说完觉得不够,又提高声量吼了一句:“不可能,我不同意!”

  谢见眠:“……”

  他提出这个办法不是不自量力,不是不爱惜自己的命,事情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周持心里不痛快,他也不好受,他不是冷血无情的怪胎,他有血有肉懂情懂义,抓不到凶手谁能安心得了?这个道理周持不可能不明白。

  周持也确实明白,不得不承认,谢见眠提的是个好办法,如果站在完全于公的角度上,谢见眠是府衙捕快,抓凶手本就是他的职责,他有理由甚至有责任这么做,但这只是于公。

  而人最不可避免的就是私心,于私,周持不可能看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去冒险,他做不到,而这个人是谢见眠,他更加做不到。

  他想,他比任何人都不能看到谢见眠有一丝面临危险的可能。

  而背后的原因,他深究不出。

第33章

  不止周持不支持谢见眠的做法,姒岚更加无法同意,她一直把谢见眠当弟弟看待,这次又得了庄主的嘱托。

  无论因为什么都必须照看好他,若是一时起了玩心在府衙当起捕快就算了,竟然还想以身涉险,姒岚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谢见眠去冒险。

  姒岚上前一步,挡在谢见眠身前,出口的声音比平时都冷了几分:“阿眠,你想出来游历,我没阻拦过,你在府衙当捕快,我也同意了。但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陷入到这些事情当中,如果你再不听我的劝告,那我只好请示庄主,将你带回山庄了。”

  “阿姐!”谢见眠无奈叹了口气,只得佯装退步,“好了好了,就当我是说着玩吧,我不去行了吧。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姒岚这才缓和下来,冲周持点点头道:“麻烦周捕爷看着点他,我在这也没什么用,就先回去了,要我转告的事情我会记得的。”

  “有劳姒岚姑娘。”周持侧过身,将门口让出来,目送姒岚离去。

  眼见姒岚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处,谢见眠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眯着眼,背靠墙壁不悦地看向周持:“周捕爷这是打算和阿姐一起看着我了?”

  周持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看来谢公子是真的生气了。

  他没什么哄人的经验,又觉得自己的考虑都是为了谢见眠好,更加想不出对策,只得冥思苦想挤出来两句话:“别闹脾气,我们也是担心你。”

  殊不知这句话正正踩上了雷,谢见眠简直想笑,他“呵”了一声,冷眼说道:“你觉得我在闹脾气?周捕爷未免太想当然,自信过头了吧。”

  “我……我没有。”周持觉得自己冤枉得很,但此时无论再说什么谢见眠怕都是听不进去的,他迟钝的脑子飞速运转,也只想出了转移话题这个笨办法。

  “要不咱们先去外面转转,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周持说的有些小心翼翼,他生平没这么对别人说过话,也不知道语气拿捏的对不对,正犹豫间看到谢见眠毫无好转的脸色,霎时对他的疑问给出了答案。

  谢见眠没再理他,挑起的眼眸忽一下飘过,落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戚飞身上:“戚飞,我们走!”

  “啊?”戚飞本来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听二位斗气,正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溜出去,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结果腿还没伸出去,就被谢见眠点了名,“去哪?”

  谢见眠率先一步跨过大门,冲身后呆愣的戚飞说道:“听周捕头的话,上街抓人!”

  戚飞偷偷瞟了一眼周持,见他老大暂时没有把自己剁了的念头,赶紧跟上谢见眠,逃命一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徒留周持一人在身后摸了摸鼻子,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得,这次算是把人得罪透了。也不知道谢公子气性大不大,什么时候才肯跟他说句话。

  要不等人回来再去道个歉?

  周持在府衙坐立不安,被谢见眠拉走的戚飞更不好过。谢见眠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得战战兢兢,只敢偷瞄谢公子仿佛冒着火星的背影。

  戚飞瞅得太过频繁,谢见眠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那道时不时扫过来的视线,他心里有些乱,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于是对戚飞说道:“过来……”

  又一次被点名,走神的戚飞狠狠打了一个激灵,连忙跟上前,犹豫问道:“小谢啊,怎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有点过分?”

  “没有没有。”戚飞连忙摆手,“你也别生老大的气,他就是担心你。”

  谢见眠心里更乱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生气,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戚飞更加不明白了,追问道:“你不生气为什么不理老大?”

  是啊,他知道自己没理由因为这事生气,先前发生的事怎么看怎么是他胡搅蛮缠,周持话说得很清楚,道理更简单明了,没吼他没骂他,一切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问题,他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好不满的。

  但他就是觉得不爽,周持明明应该理解他的,应该明白这件事他想做,不是为了其他,是躲不过自己的心。可问题是,他凭什么笃定周持应该理解他呢?

  毕竟这个世间没有人需要时刻照看别人的想法,他更加不需要希望什么人去处处支持他,他凭什么要求周持这样?

  “我不知道啊。”谢见眠喃喃回道,“大概是我过分了吧。”

  回去向他道歉好了,谢见眠这样想,周持应该不会计较的,要是计较了,大不了哄一哄他,还可以再做碗面,上次他好像吃的很开心。

  想到这,谢见眠乱七八糟的心才安分下去一点,他抬头看向四周,想找找有没有周持喜欢吃的东西。

  一会儿可以带回去给他,岂料这一抬头,谢见眠见到了一张不该出现的脸。

  心中骤然一紧,像是石子抛进水中,落入时发出声响。

  “小谢,你怎么……”戚飞见谢见眠走神走了好久,刚想把他叫回来,话没说完却被谢见眠一把捂住了嘴。

  “嘘……”他以眼神示意戚飞,向斜前方挑了挑眉。

  戚飞跟着看过去,一眼便看见了其中一张画像上的人,晴翠楼的凝香,准确的说是凝香的脸。

  “这是凶手?”谢见眠的手一松开,戚飞便不敢置信地小声问道。

  谢见眠凝重点头:“应该……是了……”

  “那我们怎么办?”

  现在回去府衙找人肯定是来不及了,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见到凶手露出马脚,放弃了这次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何时,而且这期间保不准她会再次杀人,又会有无辜女子丧生。

  可若不告知府衙,只有他们二人前去,多半无法成功,且不说他们二人皆不精于武功,凶手但凡武力高强一点就讨不了好处,再者他不相信凶手没有其他人的帮助。

  这样一来,他们二人要是贸然前去非但抓不到人,恐怕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此情此景下,顶着凝香脸的女子已经向前走去,谢见眠没时间再想别的办法,只能匆忙嘱咐戚飞:“我先跟她过去看看,每个路口我会留下记号,你马上回府衙找周持,沿着我留的记号过来抓人。”

  最终还是要按着这个法子了,谢见眠露出一个苦笑,不知道周捕头会不会被他气得骂人?

  要是哄不好了可怎么办?

  戚飞呆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谢见眠说了什么时,早已不见了那个清雅绝尘的背影,他一拍脑袋,暗道一声大事不好,连忙飞奔回府衙求助。

  周持正在班房郁闷不已,想着怎么组织语言才能让谢见眠消气,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他连忙起身:“谢……”

  戚飞气喘吁吁跑进来,一口气都喘不匀,扶着腰就开始大口呼吸。

  “你慢点,什么事急成这样?”周持见戚飞一个人回来,有些意外,向门口探头看去,“谢见眠呢?”

  “老大……不……不好了!”戚飞边喘气边说道,“我们方才在街上看到了凶手,小谢他一个人跟过去了!你赶紧带兄弟们过去,晚了我怕出事啊!”

  “轰”一声,头脑中一根线被双看不见的手狠狠一扯,意识在一刹那近乎空白,声音和光都消失了,只有令人心烦意乱的耳鸣声充斥不停。周持忽然记不得,自己站在这是要干什么了。

  他甚至没理解,刚才有人跟他在说什么,他们看见了谁?要去救谁?

  “老大?老大!”戚飞见周持站在原地毫无动作,连表情都没变一下,怕他还在生谢见眠的气,急迫劝道,“这个时候你就消消气,别跟小谢计较了。”

  小谢……谢见眠,对,谢见眠!

  意识瞬间回笼,四周的风骤然吹过,周持打了个激灵,拔腿就向外走:“戚飞,把当值的兄弟们都叫过来,你沿路找记号,我们一起过去。”

  戚飞得了回应,连忙去叫府衙其他捕快。

  待所有人集合完毕后,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向着目标而去。

  周持看着戚飞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地找,紧紧跟在他身后,内心焦虑的无法言说,只能将拳头攥的死紧,连指甲嵌进肉里都毫无察觉。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想谢见眠,想他们的初遇,想之后的点点滴滴,想谢见眠微挑上扬的眼眸和时常把他气得要死的话。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相处了这么久,久到周持习惯了身旁有一个挑眉轻笑的身影,久到周持受不了身边没有他。

  要是没有谢见眠……

  周持忽然不敢想下去了,他像一只呆头乌龟,把自己缩在壳中,任凭外界怎么风雨来袭都不出动,祈祷不闻不问不去理会就可以不用担惊受怕。

  但怎么可能,那个人身处危险,他怎么可能不担惊受怕。

  第一次,周持意识到,谢见眠在他心中是有不一样的分量,沉重得无法想象,万斤难载。

第34章

  谢见眠一路跟着那女子,见她七扭八拐饶了好半天也没有停下,想来目的地着实难找,只得不停地在各个路口留下记号。

  此时他无比庆幸自己年幼时好好学了轻功,才不至于被那机警的女子发现。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女子才在一处低矮隐蔽的宅院门口停下,门口并无人看守,女子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但谢见眠知道,一旦他闯进去,绝对会有数名身怀武功之人从暗中涌出。

  他只得运起轻功,从围墙上一跃而过,仅仅像是一阵风吹过,甚至连树枝都未摇晃,谢见眠已经蹲伏在了院中屋檐之上。

  他屏气凝神,将目光投在下方女子身上,女子径直向前,果然进了他所蹲守的房间。

  谢见眠小心抬起一块瓦片,向屋里看去。

  屋中有些昏暗,只一道光从狭小的窗口处穿过,显得极其压抑,屋里没什么摆设,只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地上……地上有个被绑起来的姑娘!

  那女子推门而入,坐在椅子上托腮看着地上昏迷的姑娘,她看得极其专注,过了许久都一动不动,半晌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如看见猎物的野兽一般,带着些嗜血的冷意。

  见地上的姑娘毫无动静,她似是等得不耐烦了,起身走到姑娘面前,蹲下身拍了拍姑娘的脸:“美人儿,怎么还不睁眼呢,再不醒可就没机会了哦。”

  谢见眠心中一紧,连呼吸都顿了一瞬,生怕她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姑娘伏在地上,身体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在外力刺激下昏昏沉沉醒了过来,刚一睁眼便对上女子饶有兴味的笑,吓得狠狠哆嗦起来。

  “你是谁?”她颤声问道,“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来?”

  “我啊,你可以叫我六弦。”六弦用指甲轻划过姑娘白嫩的面颊,留下一道艳丽红痕,继而又笑起来,“至于你,当然是为我准备的皮了。”

  姑娘呆愣在地上,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叫为她准备的皮?

  “你……你什么意思……我不是……”

  “嘘,别怕。”六弦将食指搭在嘴唇上,一个动作做得风情万种,勾魂摄魄,“要心情愉悦,多想想开心的事,不然脸上的皮就不嫩了哦。”

  姑娘吓得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向地面,很快便积攒成了一片水洼,她浑身抖个不停,试图向后挪去,无奈全身上下被绑的结结实实,连一寸都动弹不得。

  “求求你,你放过我吧!六弦,姐姐,放过我好不好!我一定报答你,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放了我,求求你,姐姐……”

  六弦身体猛然僵硬,从方才起便一直挂在唇边的笑倏地消失。

  “姐姐……”她眼中迸发出无尽恨意,锋利的眼神如刀子一般扎入姑娘的身体,“你叫我姐姐?小贱人,你敢这么叫我!”

  六弦一把抓住姑娘的头发,狠狠向地上惯去:“你叫啊,再叫姐姐啊!怎么不出声了!”

  姑娘痛的大叫,身体瑟缩着向墙角挪去,泪水糊了满脸,却仍在无止尽地淌着。

  六弦一把拎起那姑娘,将她拖上旁边的椅子,拿起桌上的绳子将猎物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她将那姑娘狠狠摁住,另一只手冲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凑近说道:“别急,你这张脸一会就是我的了。”

  “不!不要……”姑娘疯狂摇头,试图摆脱眼前的困局,却寻不到任何可能获救的方法,“不要拿走我的脸,放了我吧……”

  “放了你?”六弦将方才动作间弄乱的衣角压平,又恢复成先前妖娆多姿的样子,撩起眼皮道,“可以啊,等会我剥完皮就放了你。”

  她微微蹲下去一些,俯身在姑娘耳边说道:“前提是你能撑到那时候。”

  屋顶上的谢见眠目睹了屋内的一切,他快要看不下去了,却无法有任何行动,他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只能一边期盼六弦不要动手,一边祈祷周持能尽快带人赶过来。

  显然,他的祈祷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六弦拉开桌子上的木屉,从中抽出一把刀锋雪亮的匕首,轻笑着在姑娘眼前晃了晃,那姑娘咬着牙,泪眼朦胧地看过来,早已无力再做反抗。

  不知想起什么,六弦又将匕首放下,转身向里屋走去,待她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瓷碟,碟中盛着浅浅一滩淡红色药汁,不知是用什么做成,鲜亮又剔透,像极了混入清水中尚且发热的鲜血。

  六弦将瓷碟放在桌子上,伸手轻抹了一指,放在鼻尖嗅了几下,露出满足的神色,她指着瓷碟,问道:“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姑娘死死咬着嘴唇,鲜血顺着唇角流下,恐惧盖过了所有感官,她连痛都感受不到,只觉得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是从地狱而来的罗刹,一颦一笑间都是诡异的血气。

  “不知道啊?”六弦有些困惑地歪头,“这么明显都猜不出来吗?没关系,那我告诉你好了。”

  六弦轻轻晃动瓷碟,看着里面红色汁液一圈一圈荡开,声音温柔的不可思议:“这是迦凌花的汁液,保养效果特别好,一会你的面皮就要放在里面泡上七天,七天过后它就能适应我的脸了。”

  没得到回应,六弦有些失望:“算了,不说话就不说话吧,一会可别叫得太难听哦。你是不知道,先前那几个还没怎么着就叫得跟我要杀了她们似的,扰的人心烦意乱,我这一乱下手就重了些,你说她自己活活疼死能怪我吗?”

  “哦,对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六弦重新拿起桌上的匕首,对着姑娘的脸比划片刻,“你可能得多受点罪了,面皮必须得活取才好看啊,你想想,你活着的时候,薄薄的面皮下是不停流淌的血液,热气能直接透过来,衬得人白里透红,那气色才好嘛。要是等死了再剥皮,一张脸干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看。”

  屋顶上的谢见眠打了一个激灵,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从狭小缝隙中露出的六弦,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感到一丝凉意,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人心。

  六弦却很愉快,她马上就要有新的面具了,人皮做成的面具不同于其他材质,它光滑又细腻,能非常完美地贴合在自己脸上,就算凑得再近也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

  她想,这可真是她想出的绝顶美妙的主意,有了这些面具,她可以永远保持青春,永远拥有美貌,还是如此多样的美貌,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无论男女都要臣服在她的姿容之下。

  她这么想着,很自然地举起匕首,向着椅子上早已吓晕的姑娘脸上划去——

  “哗啦——”

  上方突然传出巨大声响,六弦下意识抬头,便见一修长身影一跃而下,向着她手中的匕首飞速劈去。

  六弦反应极快,挥手将匕首转了个方向,刀刃向外刺去,白衣身影急速后退,在墙壁前站稳,六弦这才看清他的脸。

  那是个男子,看起来很年轻。而且……六弦眯起眼睛,她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如此什么,她形容不出来。

  这张脸不该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也不该出现在女子身上,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实。

  我要拥有这张脸。

  几乎是瞬间,六弦脑海中闪过这个疯狂的念头。

  她拍了拍手掌,门外应声而出几个高大身影,将屋外的几个角落团团围住,保证不会有任何活物从他们眼前出去。

  六弦这才向着墙边的男子走去,可奇怪的是,那男子武功并不上乘,却毫无惊慌之意,甚至有些闲适地顺势靠在斑驳墙壁上,对她勾了勾唇。

  事实上谢见眠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方才见六弦向那姑娘动手,周持那边毫无动静,他若再不现身便是真的来不及了。

  跃下的那刻他存了一丝侥幸心理,兴许这什么六弦武功实力并不如何,他拼一拼能将人制服,那样就不用等周持前来了。

  但仅仅几个动作间,谢见眠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真的打不过,更何况外面还有其他人在守门。

  既然武力不行,那就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

  谢见眠吊儿郎当地站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淡定无比,他不开口,就这么上上下下打量六弦,目光中满是戏谑。

  六弦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你是谁?”

  “你猜啊。”谢见眠冲她眨眨眼,笑得人畜无害,“小美人儿。”

  普通人被夸美肯定是要高兴的,但六弦不同,她渴望美色,渴望到了病态的地步。

  所以才能想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手段来赋予自己假象,也因为是假象,当谢见眠叫她“美人”时她会有比常人更加复杂的心理。

  她渴望其他人给予的对她外表的肯定,但偏偏顶着的这张面皮,不是她自己的。

  谢见眠知道,自己这句话一说出来,六弦定会有些反常的举动,而一旦她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密布的网便露出了缝隙。

  果然,六弦眼中的欣喜只持续了一瞬便消失在紧缩的瞳孔中,她死死盯着谢见眠的脸,再次露出那种带着血腥气的诡异笑容。

  她翩然一笑,咬牙切齿:“多谢公子夸奖。”

第35章

  “客气客气。”

  谢见眠依旧不动声色,六弦不着急开口更好,反正他也只是打算来拖延时间的。沉默是金也好,死于话多也罢,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六弦眯着眼,伸出绯色的舌轻舔了一下嘴唇:“这位公子,我看的没错的话,你武功好像不怎么样。”

  “啊,是。”谢见眠诚恳道,“小时候没好好练,就会那么几招,让姑娘见笑了。”

  “那你是专程来送死的?”

  “怎么会。”谢见眠好笑地摸摸鼻子,“生命诚可贵啊,我这么年轻,长得好像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干嘛想死呢?”

  像是故意一般,这个男人的话句句戳到六弦的痛处,她冷笑起来,慢悠悠说道:“那真是可惜了,打断了我的好事哪里还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谢见眠讪讪笑道:“我就是被姑娘的美貌冲昏了头,一时好奇下来看看,我这就走,你继续。”

  “走?”六弦轻哼一声,再次拍了拍手,门外的高大身影霎时冲进了屋子,将谢见眠团团围住,“把他给我绑起来。”

  “哎,等等!”谢见眠连忙闪身躲过,急切道,“姑娘你怎么能随便绑人呢,有话好好说嘛。”

  “不绑你等你跑还是等你再坏我的事?嗯,小捕快?”

  “呀,被你猜到了。”被叫穿身份,谢见眠没有丝毫诧异,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像捉迷藏被找到的顽皮孩子,“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吗?”

  “很难猜?”六弦撇撇嘴,一脸不屑,“除了府衙那些不中用的捕快还有谁会到这来阻拦我?”

  “骂人能别带上我吗,我还在这呢。”

  谢见眠说得委屈,内心却不似表面上这般平静,周持怎么还不来,他快要撑不下去了。

  像是看透了谢见眠心中所想,六弦不耐烦地抬眸,一甩头将垂下的鬓发甩到身后:“别拖延时间了,没用的。你不如乖乖听话,我还能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取人面皮的。”

  谢见眠:“这就不必了吧,我胆子小,会害怕的。”

  六弦不欲再废话,向围住谢见眠的男子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将人绑好。

  谢见眠无奈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打不过,也不再费力气做无谓的挣扎,十分配合得任由高大男子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

  六弦这才放心下来,转身拿起匕首,再次向那昏倒的姑娘脸上划去。

  “哎!等等!”

  眼见着姑娘脸上要见血,谢见眠急忙喊道。

  六弦强忍住不耐烦,回头道:“又怎么了?”

  谢见眠在心中骂了无数次周持,平日里那么积极,怎么关键时刻掉起链子来了!

  好不容易拖延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有一个人过来,那他方才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

  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破罐破摔:“喂,你觉得那姑娘长得好看?”

  “你想说什么?”

  “你眼光不行啊。”谢见眠一抬下巴,有些嫌弃地看过来,“还不如你脸上那张好看,费什么功夫?”

  六弦心情瞬间更加糟糕,一眼瞪过去:“要你管!”

  “我不管我不管,但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你听不听?”

  六弦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我觉得我这张脸还算可以吧?你都不心动?”

  “心动啊。”听了这话,六弦又愉悦起来,魅惑地看着谢见眠笑,“我看见你第一眼就想要这张脸了,但你别着急嘛,凡是有个先来后到,等我把这姑娘的脸剥完就来拿你的。”

  “那不行。”谢见眠道,“咱们打个商量,那么难看的脸你要了也没用,直接用我的多好,保管你满意。”

  “我凭什么听你的?”

  谢见眠咦了一声,似是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问:“你可以不听啊,说了打个商量嘛。但你要不同意的话,我可就保证不了你还能不能拿到我的脸了。”

  六弦嗤笑一声:“别忘了你才是被绑的人,还能跑了不成?”

  “跑是跑不了。”谢见眠一撩眼皮,悠悠道,“但我有的是方法把这张脸毁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还是懂的。”

  六弦眯着眼,仔细分辨他这话的真假,这张脸胜过她从前见过的所有,她迫不及待地想拥有,任何一点差池都不允许。况且一个武功差成这样的小小捕快,还能掀翻天不成?

  “好啊,既然那么想死,就成全你好了。”

  六弦说得居高临下,仿佛这是对小捕快最大的施舍,她轻轻一推,那姑娘便从椅子上栽倒下去,又冲谢见眠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过来。

  谢见眠长长叹了口气,自己挪到椅子上坐好,周持再不来,他可能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六弦再次拿起放下几次的匕首,觉得今天真是格外不顺,白白耽误了多少工夫,不过能百得这么一张绝佳的面皮,倒也算赚了。

  只是,她仍存着怀疑,迟疑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要用自己换她?我不觉得你们认识。”

  “你都说了,我是捕快嘛,完不成任务不仅没有银两拿,还要受罚的,都是为了生活。”谢见眠无奈道,“而且作为男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在自己眼前受伤呢,你说是不是?”

  六弦不置可否,执刀的手向谢见眠耳际划去。

  谢见眠闭上眼,完了,这下玩脱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最后,要是一下没撑住过去了,那他和周持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一点也不温柔,不仅不温柔还在闹脾气,甚至他连个道歉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要是他耐力好忍过去了,也不知道周持是不是个看脸的人,自己要是变成丑八怪,周捕头会不会把他赶出府衙啊。

  谢见眠不着边际地乱想,另一边的周持心急如焚,差点把心跳出嗓子眼。

  他带着一众府衙捕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跟着戚飞一路狂奔,耳边风声尖锐,他却什么都听不到,眼前也只有那一条路,周围的人声鼎沸连云烟都算不上。

  心脏颤抖地连带着四肢都不稳起来,周持却不敢停下,拼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起沉重的身躯。

  他不能慢,不能慌,不能晚。要是晚了,晚了……周持不敢想象那会发生什么。

  那个看似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又极度天真的谢公子,他先前的二十年被保护得那般完好无缺,那般鲜活干净,怎么可以怎么能够在他眼皮底下出事呢。

  他甚至没来得及道歉,更没来得及哄好他的谢公子,若是再没有了机会,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造化弄人。

  怎么能……怎么能……

  心像是被撕去了一角,破败不堪地淌着血肉,周持自己都难以想象他竟然会在一瞬间迸发出这样多的想法。

  如同什么汹涌澎湃的感情终于从地底爆发了出来,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自十七年前那一夜后,他再没这样害怕过。

  即便如此,脚下的步伐一刻也没停缓。

  谢见眠在等他,一直在等他,他不能让他等不起。

  途中的时间慢的像被一双大手死命拉长,等周持终于见到眼前低矮破旧的宅院时,仿佛已经过了地老天荒那么久。

  他不敢猜测里面正发生着什么,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破门而入,一进大门正对上守在屋外的几个人影,几人皆是一愣,随即两方势力纠缠在了一起。

  周持不敢耽搁,闪身躲过前方人的攻击,冲着戚飞喊了一句:“戚飞,过来帮我一把!”

  戚飞连忙上前挑开那人挥过来的武器,周持趁机钻了出去,一脚踢开了紧闭的门——

  谢见眠闭着眼睛,只感觉锋利的刀刃带着凉意在他耳际皮肤处轻擦而过,毫不犹豫地划开那片白皙皮肉,剧痛没让他失去意识,反而神智更清醒了几分,随即他听到“砰”地一声响。

  六弦反应极快,听到门板破裂声的刹那便猛地向后退去,一道雪亮剑光霎时到了眼前,六弦偏头躲过,剑光却不依不饶地纠缠上来,快得像是密集的网,她使出浑身解数躲闪,甚至来不及看清执剑的人是谁。

  周持推开门的刹那正好看见刀刃在谢见眠脸上划过,惊惧、愤怒、心疼还有其他不知名的情绪混杂,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意识不到自己是谁,等他反应过来时剑已经向着那个一脸阴邪的女人刺了过去。

  出动的剑招像往常一样,凌厉且迅速,但只有周持自己知道,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到他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让剑从手中脱落。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害怕。

  最不敢想的事成了真,果真如此,果真只要他再晚进来一步,造成的后果他就一辈子也释怀不了。

  六弦的武功已是不低,可眼前这个身穿捕快服的男人竟让她险些无法招架,袭来的剑意越来越快,她已经是强弩之末,照这个样子下去,十招之内必定会输。

  电光火石间,六弦使了个拙劣的小伎俩,她在躲避的间隙看了一眼谢见眠,故意说给周持听:“那俊俏小捕快好像不行了……”

  这当然是一句毫无技术可言的谎话,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相信,可是关心则乱,上了心,便什么差池都受不了。

  方才进门的时候周持那匆匆一眼已看过谢见眠,知道他除了脸上伤口外并无其他。

  但这一刻还是下意识看了过去,六弦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急速闪身,准备从窗口奔逃。

  但她还是低估了周持的反应速度,周持几乎瞬间便收回目光,手中的剑不依不饶刺过去,在六弦脸上划下深又长的一条口子,六弦不顾脸上的伤,风一般从窗口掠出。

  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还是让她跑了,周持收回剑,转身看向椅子上的谢见眠。

第36章

  那个平日里嬉笑打骂的谢公子此时安静淡然地坐在椅子上,侧脸伤口的血淌过细腻白皙的脸颊,像是落满雪的大地上的一枝红梅,有种肃杀又妖冶的美。

  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周持,没什么表情,连眼神都无惊无波,似乎方才刚被利刃刺破皮肤的人不是他一样。

  周持却平静不了,他强忍着双手的颤抖,故作镇定地一步步挪过去,他没说话,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的情绪,只迅速地解开谢见眠身上的绳子,掏出干净帕子为他擦拭滴下的血,把一切安排得不能再妥当。

  就在谢见眠打算起身时,周持却突然一把把他从椅子上拽起,狠狠按进了怀里,力气大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疼痛。

  失而复得的恐惧这才从四面八方涌入,周持大口大口地呼吸,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上了岸。

  眼前的人让他牵肠挂肚,让他患得患失,让他恨不得就此把人关在家里,不再理会外面的是是非非。

  周持知道,他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占有欲,而占有欲背后必定有名为来路的东西。

  他动心了……

  谢见眠丝毫不清楚周持的情绪波动,只诧异于周捕头这不寻常的举动。还有……他抱得实在是有点紧。

  谢见眠不得不推了周持一把,再不表示表示,他没被划脸疼死,倒要被周捕头勒死了。

  “周持,你……”

  “别动。”听到谢见眠的声音,周持却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他有些愤然地想,这个人害他提心吊胆、惊慌失措,还害他心绪难平、患得患失,而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还做得一派淡然处之的样子,凭什么呢,究竟是凭什么呢。

  周持越想越气,张口咬上谢见眠肩头,他没省着力气,咬的死紧。

  谢见眠没料到周持突然抽疯,“嘶”了一声,但也没有制止,他自觉理亏,这件事终究是他考虑得太过欠缺,若是周持晚来一步,估计他就只剩尸体了。

  谢公子劫后余生,虽然并没体会到什么大惊大喜大彻大悟的超脱之感。

  但还是求生欲极强的决定顺着周捕头一点,免得自己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周持咬完又觉得很没意思,松开了嘴长长叹一口气,他置什么气呢,谢公子找到了凶手,还救了人,怎么看怎么是大功一件。

  不过是把自己不当回事了一点,不过是无法回应他的感情而已,他没资格,更犯不着。

  “你没事吧?”

  周持强压住自己把人直接拉走的欲望,冷静了片刻开口问道。

  他以为他伪装得很好了,但声音依旧嘶哑得过于明显。

  谢见眠心一下就软了,他在担心他,在拼了命地担心他,这个事实让面对刀刃都心如止水的谢公子心跳一下子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移开视线转移注意力:“我没事啊,能有什么事。”

  “你的脸……”

  “啊,是,划了一刀而已。”谢见眠无所谓地摆摆手,“难不成周捕头是个看脸的人啊?”

  周持轻咳一声,急忙道:“没……我不是……”

  “那不就结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伤好得快,不出几天又是村里一枝花。”

  谢公子倒真是……他到底在乎什么呢?

  周持是真心有些搞不懂,本想努力思索思索兴许还能猜出个答案,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偏离——我想他在乎我。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周持急忙掐住横冲直撞的思绪,把注意力拉回来。

  “那什么……我……”

  “之前的事……”

  两人极没默契地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同时又极有默契地懂了对方的意思。

  他在向我道歉,这个共同的认知冲荡在两个人的胸口,如水一般,熨帖地不可思议。

  周持摸摸鼻子,率先打破沉寂:“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在怪你,你也了解我的意思就行了,其他的话也没什么必要再说。你这又是被绑又是受伤的,我送你回去休息。”

  确实有些狼狈,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个事实。谢见眠没再多说,顺从地点了头。

  周持安排其余人将晕倒的女子送回去,再留下几个将这间屋子里里外外搜查个干净,便带着谢见眠向外走去。

  这个地方实在隐蔽,想尽快回家也要花上不少功夫,两个人并排走着,气氛不如往日活络,倒也不尴尬。

  只不过相比之前的坦坦荡荡,某人心里存了不可言说的心思,一下子就旖旎起来。

  指望谢公子自己开窍是不可能的,周持做了极大的心理准备,这才敢吐露一点点心思:“方才我真的很害怕。”

  “嗯?”谢见眠偏头看去,不太明白这刚翻过去的页怎么又翻了回来。

  “没骗你,也不是责怪,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周持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不该让你一个人陷入那种境地的,是我考虑不周。”

  谢见眠专注地看向周持侧脸,那张轮廓鲜明的脸在阳光强烈照耀下映出暗金色,衬得整个人坚毅又挺拔,他偏头笑笑:“没关系。说了我没事,你怎么还这么纠结?”

  “答应我,下次不能一个人,不能以身涉险,好不好?”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谢见眠本想笑,但也许是说话的人太过认真,而“认真”的人一向带着天然的蛊惑力,谢见眠被周持的表情晃了神,下意识点头应了下来。

  周持这才笑起来,仿佛什么看不见的重压终于消失,他轻轻在谢见眠头上摸了一把,继而手缓缓下移,小心避开伤口,怜惜地抚过受伤的半侧脸颊,眼中的心疼浓的化不开。

  本来不觉痛感的皮肤似是被火烧过,腾地烧了起来,整张脸都又热又麻,谢见眠略一躲闪,眼神飘忽地转过头。

  察觉到指侧几不可闻的躲闪,周持眼神一暗,放下了手。

  不似来的路上那般急迫与慌张,返程的时间在两人难得的闲适中过得很快,转眼熟悉的宅院就到了面前。

  谢见眠本不想麻烦周持,毕竟周捕头还要回府衙处理余下的事情,他正想道别,却被周持拉住领进了不属于自己的那间院子。

  周持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回府衙,但知道归知道,想不想又是另外一码事,他实在放心不下谢公子,在心里斗争了半路,这才把人拉到自己家。

  他不觉得谢公子会准备药膏一类的东西。

  周持让谢见眠在木凳上坐好,从柜子里拿出药膏,重新回到谢见眠身前。

  谢见眠伸出手:“我自己来。”

  “别动。”周持一巴掌拍掉他递过来的掌心,摆起架子瞪过去,“你看的到伤口吗?”

  谢见眠撇撇嘴,屈服在周捕头的压迫之下。

  周持将药膏挤在指腹,动作轻柔地在伤口处涂抹,药膏触到皮肤上有一点凉意,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其他感觉,谢见眠下意识抖了一下,尽管动作微弱还是被周持捕捉到了。

  “疼吗?”

  谢见眠看着那双温柔得过分的眼睛,感受着轻柔得不像他的动作,本想否定的话鬼使神差转了个弯,待意识到时已经脱口而出:“疼……”

  “知道疼啊?让你下次再逞能。”

  话说得强硬,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周持看着这张几近完美的脸上那道本不应存在的伤疤,心瞬间疼得厉害,他微俯下身,对着那处轻轻吹了吹。

  “吹吹就不疼了。”

  一阵凉意在耳畔拂过,谢见眠没想到周持竟然会做这么幼稚的举动,不禁呆愣住了,耳廓渐渐染上了红,心也软的不可思议。

  “好了。”周持收回手,用帕子擦干净,把药膏塞到谢见眠手里,“伤口不要沾水,洗脸的时候注意点,这药膏每天记得涂,自己不方便就来找我,随时恭候。”

  “知道了。”谢见眠收下药膏,乖乖应道。

  “那我回府衙了。你要回去吗,在我这待着也行。”

  “在你这待着干什么?”谢见眠觉得有些好笑,没忍住扯了扯嘴角,“我也回去了,晚上回来记得告诉我有没有什么进展。”

  “操那么多心。”周持不满地挑挑眉,但还是接着道,“回来就去找你。”

  直到在回府衙的路上,周持才真正从那种提心吊胆的慌乱感中彻底脱离。

  “谢见眠没事,他还活蹦乱跳能说会笑”这个认知才彻底落了地,继而另一个麻烦又横在心间。

  二十五年的人生头一次动了心,却没法得到回应,最起码现在得不到。

  谢见眠这个人,撩完人自己抽身抽的比谁都干净,丝毫不对被撩的人负责。

  周持知道,谢公子看似主动又大胆,实则最是漫不经心,在花丛中流连一番什么都不带走,他不在乎,更无所谓。

  明明最是热烈却又最冷淡,矛盾得让人抓心挠肺,一头扎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可偏偏织网的人就只坐在一旁笑看风云,从来不会做收网的活。

  周持能怎么办呢,他想知道,却不知道,只能将这份尚且隐秘的心思藏在心底,或许哪天会自己消化完毕,又或许哪天他会说出来。

  如果能得到回应就再好不过了。

第37章

  周持回到府衙的时候,其余人也都回来了,戚飞正坐在桌子旁愁眉苦脸地摆弄什么东西,他看得入神,没注意到身旁有人靠近,一只手伸过来抽走了他手中的东西。

  “谁?”戚飞吓了一跳,猛然抬头,“老大?”

  那是一个木牌,暗红色质地,边缘刻有精细纹路,背面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鹰,正面是两个字——凛帮。

  “老大你怎么回来了?”戚飞孜孜不倦地发问,“小谢没事吧?”

  “我把他送回家了,除了脸上的伤没什么大事。”周持举着手中的木牌,“这是什么?”

  “这个啊,从六弦家中搜出的。”“凛帮……”周持轻轻念道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去查查这是个什么帮派。”

  “好嘞!”

  戚飞答应得痛快,事也办的极快,很快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老大,我查出来了!”戚飞推门而入,气还喘得不顺便急匆匆说道,“这个凛帮是山头上的匪帮,名声差得很,平日里什么坏事都做尽了。听说本来就是一帮土匪,十几年前突然发了家,慢慢壮大起来,做到今天这个地步。”

  “既然这样,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戚飞挠挠头:“大概是名声实在差,江湖中不屑于承认,谈论起来都不齿得很,并不是那么好打听的。”

  周持转动手中木牌,目光黏着在上面,锋利长眉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干了这么多坏事,为什么没有人管?”

  “啊?”戚飞惊讶看过去,没料到自家老大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周持也瞬间反应过来,说出来的一瞬间便后悔了,朝堂与江湖,向来是保持着微妙的关系,二者之间的平衡很难被打破,彼此都带着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即使凛帮在江湖中并没有什么好名声,但只要沾了这两个字,事情就会变得棘手很多。

  毕竟想在大海中捞一条鱼,怎么可能不搅入水中?

  这些周持明白,府衙的其他人也都明白,但就这么放弃,又实在是难以做到。

  周持看向窗外,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但他总有一种预感,要变天了。

  这一天过得极其惊心动魄,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疲累让周持只想赶紧回家躺到床上,正打算开门时又突然想到谢见眠,抬起的脚瞬间掉了个方向,向着对面而去。

  门没关,敲门也没必要,周持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直接走了进去,还没进屋便听到隐约人声。

  “阿眠,你这般不把自己当回事,让庄主还怎么放心把你留在山庄外?”

  是姒岚的声音,平日克制冷淡的嗓音里此刻带了几分明显的怒意,“跟我回山庄,外面不适合你。”

  “我没事啊,哪有那么娇贵。”谢见眠笑得无奈,“阿姐,你就行行好,这件事千万别告诉我爹,我在山庄闷了二十年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才不想就这么回去。”

  “但你行事如此冲动不计后果,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如何能放心的下?”

  “好了阿姐,我知道了,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但事出有因,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姑娘送死啊。”

  “咳。”周持轻咳出声,打断争执不下的两人。

  他内心极其忐忑,姒岚本就对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前脚信誓旦旦地说会好好照顾人家弟弟,后脚就让谢公子独自一人面对凶手还受了伤,他心里过意不去,料想姒岚更不能轻易释怀。

  听到姒岚声音的那刻就紧张起来,若是再不能让姒岚对他有所改观,他这空虚了二十五年的情爱之路就更加坎坷了。

  果然,姒岚看向他的目光掺了一层厚厚冰碴,就差没把他原地冻死了:“你来干什么?”

  周持讪讪一笑:“我看看他上药没有。”

  “不劳周捕头费心了。”姒岚抬眸,闪亮的刀锋刷刷刺过去,“阿眠我会照顾,就无需别人掺和了。何况周捕头也没什么资格站在这吧?”

  这话说得有点重,姒岚知道自己在迁怒周持,这件事说到底并无周持的错。

  但理是一边,情又是一边,自己看护着长大的弟弟在别人眼皮底下受了伤,叫她如何不生气。

  周持也没料到姒岚会这般针对他,但思来想去总归是自己的错,又对人家弟弟存了点不该有的心思,更不好说些什么,本想赔个笑脸让姑娘阴转晴,岂料还没想好说辞谢见眠倒先开了口。

  “好了,阿姐。是我自作主张,怨旁人做什么,且不说我什么事都没有,就算真有什么,那也是我自找的,和府衙无关,和周持更无关。”

  “阿眠你!”这么多年,姒岚从没听谢见眠这么跟她说过话,还是因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小捕快,心理落差实在有点大,一时反应不及,本就淡漠的脸更冷了几分,“好,你随心吧,我不管了。”

  说完,姒岚径直走出门,一个眼神也没施舍到面面相觑的二人身上。

  “你不该这么对你阿姐说话的。”周持看着姒岚离开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这下算把人得罪透了吧。

  “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谢见眠撩起眼皮瞥他一眼,“还不是为了你。”

  虽然知道这话只是为了维护他,没有其余别的意思,周持的心还是狠狠颤了下:“你不用如此的。”

  “好啦。”谢见眠不在意地笑笑,“阿姐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赶明儿我哄两句就好了。我饿了,能劳烦周捕头做顿饭吗?”

  “啊,好。”

  眼前的人一身懒意,就这么随意半趴在桌子边,墨色长发扫过耳畔,更衬得肤色雪白,周持看得出神,听到谢见眠的话才仓促收回目光,暗自庆幸谢公子并没抬头,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这屋里的食材简单得很,周持做不出什么花样,只简单煮了碗面,又上了两碟小菜,正好他也还空着肚子,便拿起筷子坐在谢见眠对面。

  “你尝尝合不合胃口。”周持扬扬下巴,示意对面的人,“先说好,不爱吃也没别的。”

  “当然爱吃啊。”谢见眠随意夹起一根青菜,“哪有让别人做饭还挑的,放心,我特别好养活,能吃就行。”

  周持点点头,埋头扒起碗里的面,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内心却七上八下地翻滚,搅起一地山洪。

  谢见眠方才维护他,他是开心的,这点开心夹杂着隐秘和那么一点自私,于姒岚不公,于他却仿佛是天大的恩赐,只是他仍会得寸进尺地想,若是没有那个“旁人”就好了。

  谢见眠这个人,明明是他先越过那条平衡的线,却也是他云淡风轻撤回去。

  搅乱了的春水再也平静不了,只有落花毫无留恋地游荡而去。

  这人如此通透又如此无情,叫他如何开口,告诉谢见眠,他对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祈求得到一点回应。

  周持没法开口,他怕说出来就再也抓不住这个人了。

  他竟也学会患得患失了,真是丢人。

  周持低头自嘲一笑,三两口吃完了面,接过谢见眠递过来的碗洗净放好,又恢复成了周捕头的样子,眼中原本激荡的起与落都掩藏得一干二净。

  “来,我帮你上药。”

  谢见眠没推辞,本就自己不方便的事如今有人替他做自然是乐得接受,他微微后仰,轻靠在椅背上,抬手将散落的发掖到耳后,露出那道凝固的红色伤口。

  周持拿了药膏,在指腹上细细晕开,轻柔地涂抹,他看得专注,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眼前人。

  感受到周持的靠近,耳际传来一片微凉,谢见眠不禁闭上眼睛,隔绝那过于认真的视线,只感受到温热吐露的气息,让他心尖抖了一抖。

  “好了。”周持将指腹上的药膏在帕子上抹净,起身后退两步。

  谢见眠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眨了两下,下意识抬手向着耳际而去,被周持一把抓住手腕。

  “哎,别摸。”周持瞪他一眼,“刚涂的药。”

  “哦。”手腕被温热有力额手箍着,谢见眠一时没挣开,疑惑看向周持。

  周持又一眼瞪过去,这才放了手。

  “你啊你,这么大个人,一点儿都不省心。”

  “那有劳周捕头了。”谢见眠揉揉手腕,“我真是受宠若惊。”

  “是啊。”周持意外地没顶回去,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但也只让你一个人受宠若惊。”

  这话说得暧昧又不暧昧,谢见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惊讶看过去,周持却没再说什么,连多余的表情都没给一个,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徒留谢公子呆愣在屋里,百思不得其解这最后一句话的意味,他觉得周持没别的意思,但这个想法又让他隐隐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呢,谢公子想不明白,觉得今日自己很是莫名其妙。

  于是,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好,一个提心吊胆生怕说错话,一个辗转反侧不解其中意。

第38章

  第二日周持到达府衙的时候天还很早,本想着处理完事宜就早点回去给谢见眠上药,不料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桌前优哉游哉地品茶。

  “呦,来了。”

  谢见眠眯着眼笑,冲周持举了举手中的瓷杯。

  “嘶……”周持皱眉上前,夺下他手中晃悠的物件,一脸严肃地看过去,“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没事来府衙干什么?”

  “我没事了啊。”谢见眠很是无所谓,一道伤而已,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大惊小怪的。

  周捕头不吃他这一套,依旧生硬得很:“回去,说别的都没用。”

  “别啊,来都来了怎么还让人走呢。”谢见眠丝毫不把这话当回事儿,坐的稳稳当当,一点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我一个人在家多空虚寂寞冷。”

  “不回去是吧,我去找姒岚。”

  “找啊。”谢见眠不怕威胁,懒懒看了周持一眼,“阿姐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你再在她面前晃两圈,我可不敢保证你能留个全尸回来。”

  想起姒岚那日的冷脸和他二人间这岌岌可危亟待弥补的脆弱关系,周持打了个冷颤,顿觉还是保命的好,彻底放弃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行吧,说又说不过,打也舍不得,自然是谢公子想留就留了。

  谢见眠不爱束发,平日里一头如墨长发只散散绑在脑后,此时他一低头,几缕偷溜出来的发丝便垂下来,周持目光顺着看过去,停在发丝拂过的伤口处,那里还嫣红着,痂结的不深,隐隐透着血色,在白皙肤色上明显得刺目。

  心霎时就软了。

  周持叹了口气,抬手轻抚过那道红色,语气也轻柔下来:“疼吗?”

  “嗯?”谢见眠抬头对上他的眼神,觉得耳际有些发痒,“你是说昨天还是现在?刀划的时候肯定是疼的,这么大一条口子呢,不过也不是不能忍,你看我不还是一声没吭?你要问现在的话,那是真不疼了,都过去一宿,又涂了药,真不碍事。”

  “嗯,知道了。”周持认真看着这张脸,感觉有股温水从心间淌过,一时间不知是熨帖还是惆怅,“疼了记得说,我帮你上药。”

  “好……”

  周持已经转身,不知想起什么又转了回来,从暗袋中掏出什么东西塞到谢见眠手中。

  谢见眠张开手掌,看着手心中静静躺着的一把糖,觉得周捕头这举动很是莫名其妙。

  “这?”

  周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吃糖,吃糖就不疼了。”

  看似凌厉不羁的周捕头竟然会有这般孩子气的举动,谢见眠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这人真是可爱,奈何周持没领悟到,别扭地瞪了一眼,谢见眠冤枉地很,又止不住笑,边颤边说道:“真不疼,没骗你,但糖我收下了。”

  周持这才满意,临走又撂下一句话:“我看你精力挺旺盛,明早看日出应该也不会累吧。”

  “哎,我……”

  我为什么要去看日出啊?

  谢见眠好笑摇头,周捕头不等他回答就跑了,看这背影还有几分仓皇意味,怎么他有这么让人难以面对吗。

  第二天谢见眠还是去了。

  他睡得早,刚过子时便醒了,坐着发了会儿呆,不知怎么又想到昨日周持轻抚他脸颊时的触感。

  顷刻间心头一热,那点红上了脸,像绕枝而上的藤蔓,磨磨蹭蹭撒不了手。

  努力甩去这陌生而怪异的感觉,谢见眠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估摸着周持应该还没起来,便自作主张地跑到对面去敲门,敲了几下没人应,谢见眠不打算做君子,径直从围墙上跃过,稳稳落了地,正停在未锁的房门前。

  伸手一推,门便开了。

  谢公子秉承着非礼勿视的态度,进门便闭上了眼,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到床沿,谢见眠凭直觉推了上面的人一把:“喂,醒了。”

  周持还在睡梦中,昏昏沉沉间感觉有什么泛着微凉的东西攀上肩头,在梦中感受到了一番地动山摇,继而有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清雅好听。

  周持迷迷糊糊睁开眼,不睁不要紧,这刚一掀开眼皮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床头直愣愣地盯着他,周持猛地坐起身,险些吓得失了魂。

  这动作着实有点大,周持从睡梦中弹起那瞬间,谢见眠冷不防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你……”

  周持揉揉眼,这才看清身前的人,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他拍拍脸颊,彻底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你怎么进来的?”

  谢见眠:“翻墙……”

  周持:“……”

  行吧,翻墙就翻墙,他现在面对谢公子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好了,快收拾收拾,你不是要看日出吗。”

  “是。”周持无奈笑笑,这人真是口是心非,昨天明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今天倒是积极,竟然大半夜翻墙来叫他起床,一边无奈一边又觉得这样的谢公子真是可爱,“马上就好。”

  最近的山离这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二人爬上山顶时天色也还漆黑一片,绵软的夜风轻吹而来,不冷也不热,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铺垫。

  发丝在风中扬起,离得近了便交织在一起,在这样黑又这样静的高山之巅上,生出几分引人遐想的意味。

  周持抬手拢了拢散落的发,没什么顾虑地席地而坐,整理好坐姿后轻拂了下旁边的地面,趁谢见眠没注意一把将他拉了下来,谢见眠猝不及防坐到地上,恼怒地瞪过去,看到那张故作无辜的脸又笑了起来。

  “周捕头几岁啊?”

  周持豁出脸皮,冲谢见眠眨巴一下眼睛,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三岁……”

  “噗——”谢见眠把脸埋进臂膀,笑得颤抖不已,这人怎么回事,还真的跟个小孩子一样,他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好好,你是神童行了吧,三岁就能当上府衙捕头,嗯?”

  周持一脸正经地点头,完全看不出刚刚还开了个如此幼稚的玩笑。

  此时,一线光终于刺出东方大地,在浓重夜色中穿透而来,似是从幽幽地狱辗转而出的星火,点亮了一簇微光。那光只有窄窄一条,不亮,却红的彻底。

  清晨的雾还薄着,那道光很轻易便一层层漏了出来,从万里之外的天际照射过来,朦胧又透明,远处的树在红火映衬下,只露出一线剪影,更添了几分神秘与空茫。

  周持就在这个时候转头看向谢见眠,晨曦的光打在那人侧面,斜飞的眉,微挑眼角与浓密睫毛,还有挺拔的鼻梁都在一片霞光沉浸中,笼上一层暖光。

  景可如画,人更可如画。

  周持表面平静无波,内心却翻涌无比,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想法,原来眼中的景真的会因身边的人而发生变化,就像此时此刻,所有肮脏与黑暗皆退隐而去,余下的只有美好与期许。

  周持看着身旁的人,忽觉,满目山河皆绝色。

  内心彻底被填满,周持心满意足地将注意力转到眼前新生的太阳上,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谢见眠在他转头的刹那也看向了他。

  从见周持的第一面起,谢见眠就知道这个捕快生的好看,和他自己不同,周持是硬朗的、挺拔的、凌厉的,一身棱角甚至能摸得到。

  但此刻暖红的光打在他身上,平日里有些生硬的面孔都软了下来,竟像是镶嵌在这样的光芒中一样,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好看的不可思议。

  谢见眠突然就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从胸腔中展露出来,一点都不含蓄,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跳动着,以此生罕见的频率。

  心底一个隐秘的念头无声无息冒了出来,给这莫名的心跳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不排斥,甚至不惊讶,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是怎样,喜悦、满足、惆怅、亦或是无所适从。

  谢见眠懒得分辨,只想一直这样看着眼前的人,看他眼中灼灼升起的火光,看那一轮圆日将他勾勒出最动人模样。

  远处的光芒渐盛,天边不止是那一线红色,而是晕染出大片盛彩,在一团锦色簇拥下,太阳终于升起,灼眼的光撕破整片暗淡天色,就这么明目张胆地上升、上升,照耀着谢见眠,照耀着他眼中的周持,更照耀着整个人世间。

  这一刻,天地是如此浩大,无边无际的苍穹下,处处是或笑或悲伤的凡夫俗子,所有人都在同一片日头下,仰头望着带给他们无限光明的太阳,光阴永远不停歇,这世间的人,也永远不停歇。

  天光大盛,那轮圆日也终于不再上升,浩瀚隐入层云,习以为常的宁静交替而来,这世间的一切,依旧是如常,每一天,是新的,也是旧的。

  谢见眠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此时还不太刺目的太阳,露出一个辨不出情绪的笑。

  周持突然开口,声音低柔又沉静:“天亮了……”

第39章

  许是相看日出的震撼太过,又或是极度黑暗与极度光明总能催生一些隐秘情绪,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但并不因此显得尴尬。

  两人并肩下山,没有刻意疏离,也没有试图打破这片刻的寂静,谢见眠没有再看周持,周持也没有转头,他只是漫无边际地想着。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让他们两人能这么继续走下去,好像是件很不错的事。

  眼看着山路已经走到一半,茂密的树林遮住前方的路,但周持知道,再一拐弯就又是柳暗花明,前路开阔再无遮挡。

  可就在此时,他突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一阵阴冷的风从背后吹过,汗毛瞬间炸了起来。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分辨是自己敏锐的直觉有所发现还是纯属疑神疑鬼,只听后方林中有树叶摩擦声响起,箭矢凌厉的穿透声破空而来,“叮——”地一声,周持脑海中那根线绷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谢见眠猛地向前一推,自己闪身将他护住。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箭矢带着不可躲闪的力度刺破长空,刺入骨肉,血瞬间飚出,以一种无法抑制的姿态。

  谢见眠只觉得周持一动,温热坚硬的躯体将他抱住,随即一声轻哼传入耳膜,肩膀处有温热的液体流下,他禁不住狠狠抖了一下,登时转身看向身后的周持。

  一根长而硬的黑箭几乎将周持右肩刺穿,鲜红的血已经染透了半边衣衫,此刻还在顺着缝隙不停地往下淌,周持身体一颤,一个踉跄险些跪下,谢见眠赶紧将他拦住,锐利目光直直刺向身后密林!

  树影婆娑,枝丫摇曳,那里竟是一个活物都没有。

  谢见眠此刻惶然地很,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射箭的人是谁,意图何为,针对的是他还是周持?

  他一时半会想不到,更忍不下心头窜起的怒火,本想追过去让那背后袭击的宵小一干二净,可如今的情形并不适合这样做。

  那人只放了一箭,显然并不想置他二人于死地,既然放弃了这大好机会,也不可能再在半路设伏。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谢见眠眯起眼睛,将涌起的千头万绪强行压下去,当务之急是周持的伤,他们必须马上下山。

  “你……”一开口才发现嗓音沙哑的可怕,谢见眠清了清嗓子,这才平复一点,“你还能走吗?”

  周持这才反应过来,谢见眠方才的眼神太过尖锐,他从没在他眼中见过那样浓重的杀意,一时有些怔愣。

  “能。”周持混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动作间扯到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但依旧挡不住嘴硬,“这点伤不算事。”

  谢见眠瞪了他一眼:“你忍着点,我先把箭折断,然后我们就下山。”

  周持点头:“好……”

  这人不逞能是不是就浑身难受,亏他方才还那么担心,谢见眠手握上箭矢,本想下手重点给周捕头个教训,想起这人护住他的情形脸上一热,终究是没舍得。

  “啪”一声,箭断的干脆利落,周持甚至没感受到一丝多余的痛感,血也没有再流出来。

  “走吧。”谢见眠向前走了一步,长叹一声又折回来,抬起胳膊扶住周持完好的左半边,撑着他半边身子向山下走去。

  周持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脆弱,不至于受了一箭就走不动路,况且确实不是什么要害之处。

  但谢见眠托住他的姿势如此小心翼翼,紧挨的躯体温热,甚至还能闻到独属于他的松林气息。

  受个伤其实也挺好的,能毫无顾虑地装下柔弱,换得与心上人紧密接触。

  “哎,你累不累?”

  谢见眠开口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不累……”

  “你是不是生气了?”周持试探问道,“为什么?”

  “没有。”

  “但我觉得你生气了。”

  谢见眠一字一句,几乎咬牙切齿:“我、没、有、生、气。”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气这人不知道保护自己,气他受伤还要故作轻松,以为他是瞎子,看不到他面色有多苍白是不是。

  更气自己怎么一时迷了心神,把警惕心降那么低,给了对方可趁之机,还要连累到周持。

  周持还想再问什么,看谢见眠一脸冷冰冰不会再说什么的样子,又把话头咽了下去,这一安静下来,右肩的伤便趁机作祟,撕裂的竟有些难以忍受。

  其实还是疼的。

  再怎么皮糙肉厚也是血肉之躯,周持不是感受不到,他只是不想让谢见眠担心,更不想让他产生什么莫名其妙的愧疚情绪。

  虽然就算是身旁换了其他人,他也会如此行为,但明明不是的,那是谢见眠,他不是圣人,不可否认地存了私心。

  周持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次,他不是大公无私的府衙捕头,他如世间任何一个陷入到情爱中的普通男子一样,私心将他灌满,还怎么可能允许放在心尖上的人在他面前受伤。

  这些或许谢见眠永远不会知道。

  剩余的路果然没有再发生什么变故,周持被谢见眠一路扶着回了家,他家中是存有相应药物的,自认为去医馆实在是没有必要,好说歹说才把谢见眠说服。

  其实谢见眠同意的理由很简单,拔箭的事医馆之人未必有他做得好,与其看着旁人笨手笨脚,不如换他自己来。

  因此当周持刚刚坐到床边的时候,谢见眠便备好了热水、尖刀和蜡烛。

  “你真的能行?”周持有些怀疑地问道,但还是毫无犹豫地上去趴好,似乎方才也只是随口一问。

  没有人回答,上方只有物品被拿起的声音,随即右肩上已被血色染透的衣料被剪开,幸好没有沾到伤口上,这让谢见眠松了口气。

  虽然对这事驾轻就熟,以前在山庄的时候没少联系,他此刻还是有些紧张,紧张到他直接看到伤口的时候险些手抖。

  周持的肩背很好看,肌肉纹理分明又不过分,恰到好处的体现着安全意味,此时那好看的右肩上赫然呈现一个血洞,被折断的箭露出约莫一寸,其余部分深深插进肉里。

  谢见眠将刀在蜡烛上烤过,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疼就喊出来,别憋着。”

  “没事,我……”话没说完,上方那人倒是利落地动了手,周持始料不及一个没忍住哼出声,“唔……你轻点……”

  谢见眠手法利落,但毕竟要剜开血肉,寻常人早就疼的受不了,周持却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带着血迹的箭头被取出,谢见眠将它放到一旁,才看到周持狠狠颤抖一下,汗水已经爬了满身。

  他心疼地叹了口气,更加轻柔地包扎好伤口,没让周持再受多余的罪。

  “好了。”谢见眠从旁边柜子里拿出新衣服盖到周持身上,“你呀,下次少逞点能。”

  劲头还没过去,周持疼的厉害,脸埋在枕头中抽着气,听到谢见眠的话忍不住嘟囔了声:“还不是为了你。”

  “什么?”谢见眠没听清,周持却不肯再说了。

  片刻沉寂过后,谢见眠再次开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周持没动弹,声音中满是虚弱与疲惫,“为什么会受伤?其实也没什么,当时那箭躲是躲不过了,你千万不要自责,我受伤和你没有关系……”

  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几不可闻,周持终于沉沉昏睡过去。

  我受伤和你没有关系,和你没有关系……

  谢见眠看着周持沉睡的后脑勺,低头自嘲一笑,他是在祈求什么回答呢,分明知道这人正义感上身,就算当时是个阿猫阿狗都会护着的,他这是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呢。

  窗边一阵风吹过,直直到了心里,笼罩的迷雾瞬间散去,一个清晰的念头落地而出——

  他动心了……

  上次也是这样,周持将他从六弦刀下救出,这次也是,每次他的心都跳动地难以忽略,平日里根本不会有的想法和情绪也会接二连三出动,原来竟是因为他心动了吗。

  谢见眠伸手兀自勾勒周持紧闭的眉眼与锋利的轮廓,心被眼前之人填的满满当当,说不清是酸涩还是熨帖。

  “那你呢。”谢见眠开口,声音轻的几不可闻,“你对我是怎么样的呢?”

  谢见眠看得近乎失神,终于没能忍住,珍而重之地俯身,在那紧闭的唇上落下一吻。

  真让人沉溺啊,触碰到便舍不得再退开。

  如果这个人是我的就好了,他叹息一般地想。

  所以,你能不能……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他从小什么都得到的轻而易举,不用开口自会有人把各种有用没用的送到他面前。因此,他对什么都不甚在意。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渴望着什么,渴望得恨不能用血肉把周持和他粘在一起,也是第一次,感情明明在狠狠撕扯着他,他却连口都不敢开,他怕他一开口,就什么都没了。

  那是他的珍宝,一辈子只这么一个,藏在心里,扣在唇齿下,说不得,不敢碰。

  谢公子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求而不得。

第40章

  天色渐渐暗下去,周持依旧沉沉睡着,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谢见眠不打算走,放心不下,更舍不得。

  此时的他像是终于觅到珍稀的寻宝之人,内心的喜爱关不住,陌生奇异的情绪满满包裹住全身,谢见眠不知所措,但他乐于尝试,更精于探索。

  出山庄那一刻是为了自由,为了探索这人世广大,可此刻他甘愿被栓在这间小小府衙,画地为牢心甘情愿。

  本是一场游历,奈何失了真心。

  谢见眠溢出一个苦笑,伸手抚上周持侧脸。

  躺着的人却突然不安稳起来,周持眉头越皱越紧,细密汗珠糊了满脸,喉咙间扯出一两声轻哼,压抑又沉重。

  周持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行走在烈焰焚烧的屋瓴间,烧灼的热气熏得泪眼模糊,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向着他曾住了八年熟悉的院落走去,噼里啪啦的焦响在耳际回荡不停,眼前的门自动打开,周持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属于成年的他的手掌掀开地窖紧闭的门,里面有一个蜷缩着的男孩。

  胸腔中压抑得简直难以呼吸,火舌依旧肆虐,周持感觉不到痛,径自将男孩捞出抱在怀里。

  就在这一瞬间,周持又变成了那个被抱起的男孩,他没有长大,没有成为府衙捕头,没有经历过长达十七年的焦灼,他只是那个黑夜之中孤苦无助的八岁男孩。

  做孩子真好,最起码可以毫无顾忌地哭上一哭,连理由都不用想。

  幼年的周观煦抱紧揽着他的手臂,将脸埋入那不算宽阔的胸膛,清淡的松林气息瞬间萦绕在鼻端,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他终于安心地沉溺在环绕的温暖中。

  周持这样子很明显被梦魇住,谢见眠本想把他叫醒,总好过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噩梦中,可周持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力气大得根本不像个睡着的人。

  谢见眠被吓了一跳,一时间没敢有其他动作。

  周持在睡梦中呢喃,他只觉得自己攥紧了抱他出地窖的人的衣襟,沉溺在令人安心的气息中,不禁喃喃道:“别走,别走……”

  “我不走。”谢见眠垂下眼睫,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用另一只手轻拍周持仍在轻颤的背:“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周持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他睁眼的瞬间有些恍惚,随即便感到胳膊有些沉重,扭过头看见一头墨黑的长发,谢见眠趴在床边还睡着。

  他在这守了一宿吗。

  周持想撑起身,动作间扯动伤口,险些脱口的痛呼被生生抑在喉间,怕吵到谢见眠,愣是没放出一丁点声音。

  “喂。”周持比出口型,“你怎么在这趴了一宿啊,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好好睡一觉,是不是心疼我,嗯?”

  没发出一点声音的口型比完,周持自己先笑了,他伸出手隔空摸上谢见眠半露的侧脸,笑得一脸傻气,此时的谢见眠在他眼中就是一捧软乎乎的团子,可爱得不行。

  他捡到宝了,周持心想,至于是不是他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床边的人哼了一声,缓缓坐起来。周持连忙收住满脸的笑,绷成面无表情的样子,装作自己也刚刚醒来。

  谢见眠揉揉眼睛,刚睡醒的神智还不太清醒,他没什么意识地将眼神抛出去,落在离他最近的周持身上。

  年轻男子裸露着上半身,紧致的肌肉包裹在硬朗的躯体上,妥帖与安全迎面扑来,谢见眠只觉热气涌上,脸“腾”地一下红了。

  只是那胸膛并不是完美无缺,几道白布斜斜缠绕在右肩之上,渗出的血染红了中间那片,更加刺目。

  被那点红灼了眼睛,谢见眠瞬间清醒,手忙脚乱地按住企图坐起来的周持:“哎,你别动,小心伤口裂开。要什么跟我说,我给你拿。”

  周持试探道:“水?”

  谢见眠倒真的乖巧起来,二话不说便端过来一杯还泛着热气的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的。

  周持因伤在家休养了半个月,期间被谢见眠照顾得险些退化成生活不能自理,洗衣做饭,端茶倒水,也不知道一看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谢公子是怎么忍住的,反正周持几乎每天都在受宠若惊中度过。

  他觉得这样的谢见眠怎么看怎么像个贤惠的小媳妇,要不是怕吓到人,他早就将人娶回家了。

  “我真没事了。”周持扯扯衣襟,示意谢见眠自己的伤已经愈合,“跑跳打人都可以,完全可以回府衙,不信你监督我,嗯?”

  周持在家待了十几天,早就憋闷地想出去,谢见眠却把他看得极紧,生怕他伤没养好再出点什么岔子,这下终于好的差不多可以回府衙,周持简直是迫不及待。

  谢见眠狐疑地打量过去,皱眉想了片刻才终于点头:“那行吧。但说好了,跑跳打人都不许,若是有一样犯了,我马上替你去向知府大人告病。”

  周持:“……”

  他怎么觉得自己莫名受到了欺压?

  这半个月的修养,不光周持养好了伤,谢见眠脸上也只剩了一线浅浅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两人都是半月未到府衙,乍一露面立马引起了一众捕快的起哄。

  “老大,小谢,你们可算回来了!”

  戚飞最是没有包袱,隔着老远就飞奔过来一下扑进周持身上,谢见眠闪身瞬间挡在前面,伸出手臂拦住跃跃欲试的戚飞:“你们老大伤还没好利落,太猛了他受不住。”

  “咳。”周持觉得自己没有这么柔弱,刚想小小抗议一下就被谢见眠一眼瞪了回来,“小谢说得是。”

  谢见眠这才满意:“嗯,对。”

  虽说距离周持受伤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但这件事始终没有眉目,那道破空而来的箭是被谁射的,目的是什么,依旧没有人知道,甚至就连六弦的踪影都无迹可寻。

  周持隐隐感到,这些事情之间一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相比这些,更令他担心的是后续问题,那个人不会善罢甘休,后手早晚会来。

  接下来的几天都风平浪静,府衙众人无事可做,除了每日当值和按例巡视外,没什么其余的活计。

  这天周持依旧拉着谢见眠去街市上闲逛,本想趁着二人同行促进促进感情,没想到这才一转眼的功夫还真就碰上了点麻烦事儿。

  前面有个四十来岁的大胡子男人,手中拉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哭得声嘶力竭,被拽住的手死命挣扎。

  这动静着实大,不过片刻功夫就引得路人侧目,那大胡子男人一脸凶神恶煞地瞪过去,骂骂咧咧道:“看什么看!小兔崽子不听话老子管教管教,我看哪个敢管!”

  这声吼吓退了大半路人,但还是有几人不满地嘟囔:“这人怎么回事,这是不是他闺女……”

  周持一眼便看出这事儿不对劲,他快步上前,大力钳住大胡子的胳膊,大胡子疼得龇牙咧嘴,一拳挥过去:“我看你是找揍!”

  周持闪身躲过,抬手向他腹部击去,大胡子吃痛,蜷缩着蹲下,攥着小姑娘腕部的手松开。

  那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躲到周持身后拽住衣襟:“哥哥,我要回家,这不是我爹爹!我不认识他!”

  “喂。”周持踢了踢几乎动弹不得的大胡子,“这姑娘说她不认识你,你是人贩子吧?”

  “放屁!”大胡子忍痛挣扎,“这就是老子闺女,你哪来的小白脸跟这儿管闲事,跪下来给老子道歉,不然这事没完!”

  “哎呦呦呦,你讲笑话呢。”周持挑眉一笑,蹲下平视着大胡子,“一点都不好笑。”

  这时路边有人咦了一声,探头道:“这不是东边老张家的姑娘吗,怎么成你闺女了?”

  “听见没?”周持在大胡子头上拍了一巴掌,又转向身后刚止住哭的小姑娘,指了指方才出声的路人,声音转换得极快,“别怕,告诉哥哥,你认识那个叔叔吗?”

  小姑娘看了一眼,点点头:“认识……”

  “人证有了。”周持起身,拍拍衣襟下摆的尘土,对大胡子说道,“府衙去过没?今天算你走运,正好让你见识见识。”

  虽说那路人和小姑娘互相认识,但周持还是不放心就这么把小姑娘交给他,婉拒了那路人的好意,打算先把大胡子押回府衙再亲自把小姑娘送回家。

  刚出门没多久,此处距离府衙近的很,再回去也没花费多少时间,周持把大胡子交给戚飞,这才意识到谢见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沉默得极其反常,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跟个游魂似的。

  周持本想问问谢见眠是怎么回事,看到身后眨着大眼睛的小姑娘又觉得现在问不太合适,还是等把人送回家再说吧。

  周持拉起小姑娘的手,同谢见眠商量:“那个……我先把她送回家,你不用跟着了,先回家休息?”

  谢见眠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一眼扫过去,周持瞬间感到背后一股小凉风,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看着谢公子轻飘飘地转身走了。

第41章

  周持这个大混蛋!

  谢见眠边走边恨恨地想,他什么时候对他那么温柔了,哪次不是急哄哄就是贱兮兮,一想到方才周持蹲下轻抚小姑娘头顶时噙着的轻柔笑意,谢见眠就很是抓狂,想着想着,这嫉妒中又生出几分委屈。

  整颗心像被泡在了千年老陈醋里,酸涩得不像话,隔着老远就能闻见味儿。

  可转念一想,对方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他一个大男人和人家较什么劲儿,也不嫌丢人。

  不对,大男人就不能吃个醋了?谢见眠心思七扭八扭,一头钻进了牛角尖里,这股劲儿说什么都过不去了。

  就着这份醋意和这份冲动,谢见眠在离家最近的门口拐了弯,向相反方向走去。

  周持是不可能猜到谢见眠这些曲折复杂的心理变化的,将小姑娘送回家后,果然看到她急坏了的爹娘,被拉着好生感谢一番才终于脱身,周持记挂着谢见眠不太常见的情绪,到了时辰便匆匆向家赶去。

  谁知到了巷口却看到谢见眠的院子大门紧锁,竟是还没有回来。

  他这是去哪儿了?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难道是六弦,或者是那天放箭的人?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出身武林世家难得武功还烂成这样,要是真碰到什么恶人除了跑连对抗的能力都没有,可自己却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连寻人的方向都没有,他脸上的伤才刚好,要是再出点别的什么事……

  周持越想越心凉,硬生生把自己逼出一身冷汗。

  就在他纠结是自己直接去找还是跑回府衙发动其余捕快一起寻人的时候,巷口走过来一个人影。

  天色太暗,周持一开始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只觉得像是喝了酒,走路歪歪斜斜,手中还拎着个类似酒壶的东西,正边晃边向这边走来。

  人还未至,一身酒气挡也挡不住,周持担心这人怕不是要当场跪下,等再近一点才看出来这竟然是谢见眠。

  亏他方才还想到了出意外的百种可能,被担心的人竟然跑去喝酒,不是跟他一起就算了,还喝成这样才回来!

  一股莫名的怒气盘亘在心头,周持背靠墙壁双手抱臂冷眼旁观,打算看看谢公子准备怎么进门,怕是连家门钥匙都找不到了吧。

  还没等他摆好看戏姿势,谢见眠一扭头看了过来,许是头脑实在不清醒,谢见眠就这么站在那一边摇晃一边眯着眼辨认。

  四目相对,时光被无限拉长,周持一开始还能镇定地瞪过去,片刻之后就撑不住了,到底脸皮是不够厚,他尴尬地别过头去,不敢再对上那双异常迷离又异常勾人的眼眸。

  “咦……”谢见眠似是终于辨认出眼前的人,他眨了眨眼,伸手戳上周持右脸,“周持?”

  周持松了口气,转过头:“是我,喝成这样难为你还认得出来。”

  谢见眠手指还在周持脸上戳着,觉得手下肌肤触感极好,一时舍不得放开,含含混混道:“唔,你怎么……在这啊?”

  “我在这怎么了?”

  还不是担心你,想亲眼看着你平安到家。

  “不怎么啊……”谢见眠继续戳,“不对……不行,周持是大混蛋,大混蛋不能在这……”

  周持:“周持为什么是大混蛋?”

  “他……他欺负小姑娘……”

  我什么时候欺负小姑娘了?周持冤枉得很,不到半天的功夫就被谢公子扣上这么大个帽子,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见眠没听懂,皱眉思索:“他……他还欺负我……”

  周持这下是真笑出了声,扒拉掉那只在他脸上戳个不停的手,周持把罪魁祸“手”攥进手心,用另一只手捏上谢见眠的脸颊:“喝醉了怎么还乱编排人呢,我哪舍得欺负你,嗯?我的谢公子。”

  谢见眠脸被捏住也丝毫不见反抗,反而靠过来主动蹭了蹭,蹭的周持心头一把小火苗腾地烧起来,谢见眠毫无察觉,凑近了打量眼前的人:“你真的是周持?”

  喝醉了的谢公子可真要命,就这么眨巴着一双挑起的眸,周持心早就软成一滩水:“嗯,是我,你认不出来了吗?”

  “认得。”谢见眠勾唇一笑,竟带了些孩童的天真,“你是捕快哥哥。”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谢见眠就是这么叫他,彼时他们二人还满是试探与对抗,连带著称呼都是挑衅。

  可此时这相同的四个字从谢见眠口中说出,连唇齿耳畔都是亲昵。

  果真,此一时,彼一时。

  他们如今算什么关系呢,周持想搞明白,谢见眠此刻却无法告诉他。

  没等周持想明白,谢见眠突然凑近,还泛着热气的脸使劲蹭在他的胸口,谢见眠就着这个姿势抬头,眼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一个他。

  “来,请你喝酒。”

  谢见眠就这么举起手中拎着的酒壶,抵在周持嘴边。

  周持苦笑:“还喝呢,小酒鬼。”

  没人来拿手中的酒,谢见眠不大开心地将它扔了出去,继而又想到什么,重新冒出火光。

  “那……”周持看着谢见眠半睁的黑眸和嫣红的唇,听他低声呢喃道:“哥哥,把我带回家吧……”

  喉头一紧,周持喉结上下滚动,努力克制自己,没想到谢公子喝醉了能有如此手段,周持简直是哭笑不得,本想把他送回家醒醒酒,又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打开自家大门,让谢公子如愿以偿地进了门。

  谢见眠黏人地很,一刻不停的挂在周持身上,死活不松手。

  周持一只手揽着谢见眠的腰,防止他滑下去,另一只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啦,乖,先放手,我去给你做碗醒酒汤。”

  “嘘。”谢见眠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周持嘴唇,不满地轻哼了声,“不要动……”

  周持无奈,只得暂时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变,任谢见眠的手在他身上动来动去。

  “喂。”谢见眠眼睛一眨不眨,“周持,周少爷,捕快哥哥……”

  周持温柔地看向他:“嗯,我在,怎么了?”

  “我喜欢你。”

  声音轻的不能再轻,但周持确认自己听清了,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是一道惊雷,毫无预警地炸在耳畔,心瞬间狂跳起来。

  他说他喜欢我……唇角勾起,不可抑制地向上飞扬,周持感觉此刻自己就是最饥饿难耐的乞丐,在慢慢旅途之后终于得到了施舍。

  这份爱是他的,谁也不能拿走,施舍给他的人更不能收回。

  没有得到回应,谢见眠疑惑地看过去,只能看到挂着笑的唇角,被酒意冲得昏闷的头脑思考不出这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觉得这是不相信他,只好再次开口:“我喜欢你……是真的,认真的……所以,让我吻你好不好,阿煦哥哥?”

  阿煦哥哥……阿煦……十七年没有被叫过的名字就这么呈现在耳际,早已坚硬的心被一双轻软的手轻抚,分不清是惊喜多一点还是感动多一点,周持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他还记得,他都记得。

  周持摇头:“不好……”

  谢见眠眼神迷离,迷茫地看着周持。

  “嗯?”

  “嘘……”周持手指点上他的唇,低声凑近,“得是我来吻你。”

  两双唇终于触碰,软与热相互缠绕,分不清谁更主动,只有淡淡酒香在唇齿间悸荡,连醉意都会传染。

  谢见眠醉的不清,折腾了半天终于安静睡去,周持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安稳的睡颜,心间的愉悦挡都挡不住,还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更让人无法自拔的呢?

  “这是你第二次喝醉了招惹我。”周持轻点上谢见眠仍然红润的唇,“这次放过你,再有下次……”

  他轻轻一笑:“不会有下次了。”

  谢见眠醒来时难受得厉害,头不仅疼得要命还又昏又沉,像是被坠上一块千斤重的铁块,荡秋千一般晃来晃去。

  直到坐起身来,谢见眠看清眼前的房间,才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这好像不是他家?但不是他家怎么会这么熟悉,这是,周持的房间……

  他怎么会睡在这?

  “醒了?”

  周持煮好粥,听到屋里的动静,进门看到谢见眠一脸茫然,勾起唇角笑了笑:“有没有不舒服,头疼吗?”

  “啊?”谢见眠诚实点头,“疼……”

  周持狠狠揉上谢见眠头顶:“疼还喝那么多酒?快起来洗把脸吃早饭了。”

  哦对,他昨天喝了酒,照今天头痛的情况来看,应该还没少喝。

  喝完酒之后呢,他只记得自己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付完酒钱回了家,但怎么到了这?

  是他走错了还是周持碰到的?

  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就算喝醉了也不可能走错,谢见眠十分自信地认定是周持碰到自己主动照顾,觉得这人还算有良心,也就大人有大量的不再计较昨日的事。

  可怜周持还沉浸在两情相悦的喜气中,完全不知道他看上的人喝的断了片,早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42章

  清闲了许久,今日倒是来了件大事。

  周持和谢见眠前脚刚进府衙,就听说朝廷派了钦差来锦州巡察,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钦差既由朝廷派来,代表的便是皇帝意志,一个不慎出了岔子连知府大人都担当不起,但反过来说,本就没什么不可告知之事,犯不着自乱阵脚。

  话虽这么说,所有人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安排妥当静候钦差的到来。

  一大早的为了这事,张泽远特意把周持叫进书房,好生叮嘱:“周持啊,想必你也知道钦差大人的事了,这几天务必守好城内治安,千万别出什么岔子,用不了三五天那大人就要到了。”

  “是,大人放心,这几天我亲自带着弟兄们加紧巡逻。”周持恭敬应道,想了想没忍住好奇心,问道,“大人可知来的是哪位?”

  张泽远神神秘秘地看向周持:“这人你应当认识,他也曾在锦州做过知府,按辈分,是我的前前辈了。”

  自周持出生到现在,锦州换过三任知府,按张泽远的说法,想必这人便是他知晓的第一任知府——柴信。

  想到柴信,周持内心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原因无他,只因为柴信不仅是他出生后听过的第一任知府,更是十七年前那件事发生时的在任知府。

  因了那未破的案子,周持心中一直有个疙瘩,他心里明白,这个结果怨不得柴信,当初他不敢露面,只能每天偷偷询问,听到不少关于柴信如何如何四处奔走、托人查案的事,可即便是这样,一直到柴信升官调任,都没能寻个结果出来。

  在他的记忆中,柴信是个挺受民爱戴的好官,升官也是理所应当。

  “是柴信柴大人啊。”

  “是啊。”张泽远点头,“我当时比你大不了几岁,对柴大人也是有所耳闻,听说他被调任之后一路高升,现如今被朝廷委以重任,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周持深吸了口气,不想因自己的私人情绪影响到其他人,再次应道:“既然如此,那更请大人放心了,绝对不会出乱子。”

  钦差大人没到,威名倒是先行,所有人一扫清闲状态,里里外外忙活起来。

  谁都没有想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那日周持刚到府衙,还未走近便看见一群人围着大门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持心下一紧,快步上前,待看清门前景象时,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他推开围成一团的人群向里挤:“让让,麻烦让让。”

  府衙门口挂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尸体。

  来得早的衙役正将尸体往下放,周持赶紧上前搭把手,将人抬入停尸房。

  徐嘉还没来,周持这个半吊子只得自己率先查看,那是具男尸,约莫六十岁左右,整个人都面黄肌瘦的,面上的皱纹深得沟壑可见,枯瘦脖颈上一道青紫淤痕,看着很新鲜。

  周持叹了口气,大话没说出去一天就赶上这么个情况,知府大人怕是能被气死。

  “听说出事了?”徐嘉姗姗来迟,一进门就开口问道。

  “是啊,一大早上就见这个。”周持指指平躺的尸体,“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徐嘉蹲下身,仔细看向死者的脖颈,又掰开紧密的嘴唇看向口腔,半晌摇了摇头:“他是死后被吊上去的。”

  周持皱眉,意识到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先看看死因。”

  徐嘉前前后后探查了许久,没发现身上有外伤,余下的基本只有一个可能。

  徐嘉从旁边木屉里拿出一枚银钗,又取了皂角水仔细擦洗,确保银钗全部被皂角水浸过,然后将银钗插入死者喉内,又取来纸张封住嘴巴。

  周持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徐嘉的动作,知道他这时候最不宜被打扰,便没再询问。

  只见片刻之后徐嘉取出死者口中的银钗,方才还呈银白色的钗体此时青黑一片,即使在皂角水中泡过也没有褪色。

  “是了。”徐嘉将银钗递到周持面前,示意周持看,“他是中毒而死的。”

  “死于何时?”

  徐嘉定定看过来,眼中有一丝凝重:“子时过后。”

  这就奇妙了,凶手杀人选的时间很巧妙,不早不晚,几乎确保能在府衙来人之前把一切完成,还能保证有足够的人能看清这一幕。

  而且人不是被吊死的,是先被毒死然后才吊上去的,凶手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还把地点选在府衙门口,只有一种理由能够解释,凶手在挑衅。

  挑衅府衙,亦或者是,挑衅周持。

  但他实在是想不到自己能得罪什么人,转念一想也不是,做他这一行的倒也的确是能有不少仇家。

  距离钦差大人柴信到来不剩几天,这事必须在人来之前办妥,不然他不好交代,张泽远更不好交代。

  思及此,周持摁了摁额角,将戚飞和何泗叫进来,待他们看清尸体样貌后便吩咐他们尽快将死者身份查出来。

  谢见眠进来的时候,周持正蹲在尸体旁发呆,直到人走到跟前才意识到,抬头看过去见是谢见眠,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道:“你来了……”

  “嗯。”谢见眠皱眉看着那副形容枯槁的尸体,问道,“有没有头绪?”

  周持摇头,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脸色极差,想必是真的着急。

  谢见眠知道周持在担心什么,这件事不是偶然发生,凶手算好了时间,算好了地点,极有可能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恰好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很难让人不多想。

  几分心疼萦绕在心间,在冲破皮囊裹挟住眼前人的瞬间被强力收回,谢见眠垂下眼眸,浓密的眼睫遮挡住这点心疼,走到周持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停住太阳穴,一下一下按动起来。

  周持没想到谢见眠会这么做,着实吃了一惊,他抬头向上看去,被谢见眠一把按了下去:“别动,我给你揉揉。”

  “好……”

  好闻的松林气息萦绕在鼻尖,额头两侧全是手指温热柔软的触感,方才乱七八糟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下去,周持深吸一口气,很想将这双手握进掌中,于是他就这么干了。

  他的手比谢见眠大些,很轻易便将那双手包裹了进去,指腹揉搓着指腹,骨节摩擦着骨节,连温度都互相传染,不过片刻就再也分不清。

  谢见眠僵在原地,明明是他心无旁骛地在给周持按摩,怎么一下子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周持为什么叫抓他的手,想取暖?但这动作未免太过暧昧,好像哪里都不对劲。

  谢见眠喉结上下滚动,试图把手抽出来。

  感受到身后人的抗拒,周持松开手,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怎么了?”

  “没……没什么。”谢见眠一下子缩回手,眼睛却愣愣地钉在上面,看到某处有轻微的红,耳朵也刷地一下跟着红了起来。

  “那为什么不让我摸?”

  “啊?”谢见眠彻底不懂了,周持怎么……怎么这般胡搅蛮缠起来,按周持的性格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这样的话,可他又实在记不得他们的关系何时有过转变。

  谢见眠不耻下问:“为什么要摸?”

  周持这才觉出不对劲来,那晚他以为他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况且还有那吻,怎么着他俩的关系也该不言而喻了吧。

  但谢见眠似乎从那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多亲昵,甚至比之前还稍显冷淡,装模作样的勾搭都没了,难道谢公子后悔了想翻脸不认人?

  周持认为这绝对不可以。

  思来想去,该问的事还是要问,发现岔子出在哪才好弥补,不然等人真的跑了他都没地儿找,周持犹豫看过去,问道:“你觉得我们是……”

  “老大!查出来了!”

  戚飞和何泗突然闯进屋子,被打断的话头再没法继续,周持心中暗骂二人,表面上却只能轻咳一声强作掩饰:“嗯,是谁?”

  “东边村子里的村民,他儿子刚刚来认领的,说是老爷子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昨个儿出了门就没回去,家里人找了一宿,今天早上听到府衙的消息跟着过来才发现这尸体就是他的。”

  周持看向门口,沉声道:“让他儿子过来。”

  来的人自称李由,看到尸体便大哭着冲上去,被周持一把拉住:“尸体现在还碰不得,你节哀。”

  李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道:“捕……捕爷,我爹……我爹是怎么死……死的啊,谁那么丧心病狂,对……对一个老爷子下手!”

  “这个需要你提供一些线索,你可知令尊得罪过什么人?”

  “捕爷你怎么能这么说!”李由一下急了,“我爹生病之前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生病之后更是没怎么出过门,怎么可能得罪人!”

  “你先别激动。”周持拍拍李由的肩,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你仔细想想,没有就算了,但如果有的话很有可能就是线索,有了这些线索我们才能早日抓到凶手,还令尊一个公道。”

第43章

  李由这才安静下来,他凝神仔细想了想,倒真从脑海中扒拉出来一件事。

  “我想起来了,前天……前天的时候,我爹跑出去过一趟,回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伤,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清楚,只是指着隔壁家的院子哭,我过去问了才知道,我爹把他们家院里种的菜全给拔了,那家的儿子气不过动了手。”

  李由突然慌张起来,睁大眼睛问道,“捕爷,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儿他就把我爹杀了吧?”

  这冲突不大不小,为着这么点事就杀人确实说不过去,不过也不能忽视,周持安抚了李由几句,决定去他说的那家看看。

  方才话没说完就被戚飞打断,周持始终惴惴不安,这下逮着机会拉着谢见眠和他一起去,还能抓紧时间在路上把话说清楚,省的彼此都胡思乱想。

  李由在前面带路,周持故意拉着谢见眠落在后面,每次对方想要快走两步就拽住袖子把人拉回来,反复几次之后,谢见眠忍不住了:“你干什么?”

  周持哈哈一笑,讪讪放手:“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

  谢见眠不明所以:“解释什么?”

  “刚才在府衙为什么躲我?”

  想起被那双大手包裹的场景,谢见眠有些脸红,但还是没搞明白周持是什么意思:“没明白……”

  周持叹了口气,在谢见眠头上轻轻敲了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我问你,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谢见眠愣愣看过去:“共事?”

  共事个头!

  周持要被气死了,这人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还一点不妥都没觉出来。

  “合着你这是吃干抹净就擦嘴不认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谢公子这么能耐呢。”

  谢见眠彻底傻了,虽说他确实是一直想把周持吃干抹净,但他也只是想想,不记得自己真的做过这事,他连自己的心意都怂的不敢说出来。

  但周持这意思是?

  “我什么时候……”

  “忘了?”周持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出现,李由在前方走着,应该也不会无缘无故回头,这才凑近一步挡在谢见眠身前,“我帮你回忆回忆?”

  “回忆什……”话没说完,嘴唇便被吻住,余下的音节吞了下去,谢见眠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陡然放大的人,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个吻只是轻轻一触,时间短到谢见眠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闭眼,下一刻周持便恢复成与他并肩而行,只是眼神有些恶劣:“想起来了吗,谢公子。”

  谢见眠有些崩溃,他真的不知道要想起什么,只隐隐猜测会不会是那晚他喝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面对周持戏谑的眼神,谢见眠心一横,问道:“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周持想不出谢见眠装傻的理由,看他这样子也不像在撒谎,所以这人是真的忘了?

  “你说喜欢我,觉得我天下第一好,只想和我在一起。”周持大言不惭地添油加醋,“哦,还强吻我。”

  谢见眠挑眉,对周持这番话的真假持保留态度,不过有些部分应该是真的。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周持施施然看他一眼,径直上前走去:“我说我也是。”

  下一刻,周持手臂被人拉住,一个踉跄向后退去,谢见眠毫不犹豫吻上去,只觉那双唇热度更甚,他不甘示弱地瞪过去,用另一只手捂住周持的眼睛,不让他看自己。

  一个吻结束后,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周持反客为主,箍住谢见眠的腰将他拉近,眯着眼睛有些危险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谢见眠顺势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赔罪……顺便表忠心。”

  “是吗。”周持轻笑,“这可不够。”

  说完周持在谢见眠腰上狠狠掐了一把,这才放开他。

  前方是个拐角,李由回过头来提醒两人:“二位捕爷,向这边拐,别走错了……”

  “哎,你们没事吧?”李由诧异看过去,“怎么脸这么红。”

  “咳。”周持掩饰性地一低头,“没事,走吧。”

  谢见眠冲李由眨眨眼,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周持静静看着他,没忍住也笑了。

  谢见眠一看就是那种平安顺遂长大的人,因为什么都得到的轻而易举。

  所以显得对什么都不是很在乎,他身上的欲望不多,就显得有点冷淡。

  但周持知道,他的冷淡不是没心没肺冷情冷性的冷淡,而是浮华看过返璞归真的冷淡。

  幸好……他一路顺顺利利的长大,周持想。

  他的小毛贼,一直都这样无忧无愁,天真理想,真好。

  他不需要跌落尘埃,沾染灰尘,更不需要阅尽人事,伤心罹难,拥有黑暗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一夜长大的人也有他一个就够了,他的小毛贼,就该潇潇洒洒浪荡人间,有事没事勾引一下他,其余的,他会挡在外面。

  想到这,周持没忍住在谢见眠头上摸了一把,趁着周围没人拉住了他的手。

  李由在一家院子前停了下来,用口型示意二人就是这家。

  周持冲李由点点头,让他先回去,抬手敲响了门板。

  片刻之后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个老人,六七十岁的样子,须发皆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来,看到两个陌生人有些吃惊:“二位是?”

  “我们是府衙的捕快,找您儿子有些事情,能叫他出来吗?”

  “捕快?”老人狐疑地打量二人,神情瞬间警惕起来,“我儿子出去了,想找他晚上再来吧。”

  “什么时候出去的?”

  “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得去集市上卖东西。”

  “好。”周持点头,看着西方渐暗的天空,“那我们在这里等。”

  老人没再说什么,只略带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进了屋子,院门虽然没关,但也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周持无奈的耸耸肩,拉着谢见眠的手坐到旁边的空地上,罢了罢了,佳人在侧,环境差点就差点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间倒也过得快,不多时就有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周持抬头,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壮年人向这边走来。

  他站起身,说道:“你是孙林?”

  壮年人点头:“是我,你们是?”

  “府衙捕快。”

  “捕……捕爷?”孙林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在周围扫了几眼,结巴道,“您找我……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持和谢见眠对视一眼,觉得他这反应不太对劲:“你怕什么?”

  “没……没有啊……”

  谢见眠上上下下打量孙林,这家伙看着没什么胆量,心性更不会隐藏,寥寥两句话就露出不少破绽,他一眼扫过去,问道:“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孙林抬手擦擦额角沁出的汗滴:“去集市上买了些小物件。”

  说罢他指指自己肩上背着的筐,示意他没有说谎。

  “哦,集市。”谢见眠好奇地绕过去,低头看向有些破烂的竹筐,里面空空如也,“但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啊。”

  孙林讪讪一笑,将竹筐转了个方向:“今天生意好,这不全都卖完了吗。”

  “是吗。”谢见眠突然一笑,像是个勾魂摄魄的妖精,一步一步引人坠入悬崖,“锦州固定的集市是在七星街对吧?”

  孙林点点头。

  “可我怎么记得想去七星街必须要过樊湖,前两日大雨,樊湖的水冲了堤坝,湖边如今还泥泞一片,可你的鞋怎么这么干净呢。”

  谢见眠踢踢孙林一丝尘土都没有的鞋面,天真抬头,“难不成你是飞过去的?”

  “我……我回来的时候……这是我回来的时候新买的鞋,当然干净了。”孙林争辩得面红耳赤,“这位捕爷怎么随便冤枉人!”

  谢见眠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冤枉你什么了?冤枉你过了樊湖,还是冤枉你会飞?”

  “你……”

  “况且……”谢见眠后退两步,眯起眼,“不光是鞋子,你这衣服也是新买的吧。”

  不等孙林作出反应,谢见眠又继续说道:“看来今日的确是赚了不少银两,连兰桂坊的绸缎都用上了。”

  谢见眠不给孙林回应的机会,一字字迫近:“你今天根本就没有去过集市,卖东西只是个幌子,就算你特意背上了竹筐也不能改变这一点。说吧,你的钱是哪来的?”

  孙林咬牙看着谢见眠,额头的汗流的更猛。周持警惕地想把谢见眠拉到身后,谢见眠没动,只死死盯着孙林:“不说是吧,不说我也知道。这是你杀李由父亲的报酬,对不对?”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但其实只有片刻,孙林闭上眼睛,待睁开时已一片颓然:“对……”

  “谁指示你这么干的?”

  “我不认识,是一个蒙面男人。”孙林眼睛中没有什么神采,喃喃说道,“他让我按他说的做,事后会给我一大笔钱,我答应了。”

  周持问道:“包括把尸体吊到府衙门口?”

  “是。”

第44章

  孙林被带走关押到了府衙大牢内,他说不出背后指使的人是谁,只一遍一遍求饶,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白日里被那老人毁了一院子的菜本就心有怨恨,那蒙面男人又以重金诱惑,他没忍住这才酿成大祸。

  周持觉得好笑,一条人命没了,只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就被磨灭了痕迹,世上的人大多逃不过钱财二字。荣华富贵、利欲熏心,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随着孙林的入狱关押,这条线索彻底断了。

  但周持知道,线索断了,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背后之人费尽周折将尸体呈现在他们面前,只有可能是第一步,他真正想要做的事,远比这些要复杂。

  可谁也没有想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孙林死了,死在大牢里。

  尸体是早上被发现的,仅仅一个晚上,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早上狱卒照常送早饭,轮到孙林时喊了几声都没反应,牢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只依稀辨得一个人影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狱卒觉得奇怪,刚打开牢门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铺天盖地笼了过来,狱卒差点吐出来,缓了好半天才捏着鼻子靠近,结果就看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孙林身上的皮都没了,只有血肉黏着在骨架上,整个人通红一片,空洞的眼睛直愣愣看过来,阴森而血腥。

  更加诡异的是,被剥离的皮不仅离开了依附的躯体,更是离开了府衙大牢,就这么不翼而飞。

  狱卒“啊”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跑了出去,这一叫,惊动了整个府衙。

  张泽远背手站在牢门外,看着徐嘉在尸体旁忙活,过了好一会儿才走过来禀告。

  “大人,孙林死在子时左右。”

  张泽远凝重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接着问道:“可知死因为何?”

  “尸体虽然全身上下没有了皮,但只看骨肉并没有外物造成的损伤,可排除刀剑、棍棒击打之类。”

  徐嘉想了想,接着道,“但我在尸体中发现了一种毒。”

  “哦?”张泽远看过去,“孙林是中毒死的?”

  “不是。”徐嘉摇头,“孙林体内虽有毒,却并不致死,这只是一种能暂时让人发不出声的毒。”

  说完,徐嘉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张泽远细想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凶手没有选择毒杀孙林,只给他服了这种毒是为了防止他尖叫,以便能更好地行动?”

  徐嘉点点头。

  至于施的是什么虐,早已不言而明。

  听到这话,周持才转头与徐嘉对视一眼,前者眼中浮现出惊讶,片刻之后又转为了然。

  这手法这般熟悉,被生生剥离的皮,活活痛死的过程,血淋淋的面孔,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六弦。

  可先前孙林说,与他达成交易的分明是个男人。

  周持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凛帮”,不知为何,这个帮派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不是对待穷凶极恶之人的那种厌恶,而是更加深层次的、几乎与生俱来刻在骨血中的仇恨。

  但他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和“凛帮”有过交集。

  两天之后,钦差大人如期而至。

  周持带着一众捕快前去接应,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他依稀记得这位柴大人的样貌,可真正见到人的时候,他不得不感慨时光的流逝。

  其实柴信的样貌和当年并无太大变化,只一眼就认得出来,但岁月留下的痕迹依旧无法避免。

  “怎么了?”谢见眠见周持发愣,悄悄戳了下他的后腰。

  周持这才回过神来:“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家事吗?”

  谢见眠点点头。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周持心里永远的伤疤,碰一碰都会痛的无药可医,他一想到当年仅仅八岁的周持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些,还要历经五年的流浪之苦,他就难以自抑地心疼。

  但他又无比庆幸,在经历过那些常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后,周持依旧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正直、坚毅,他看一眼就会爱上的样子。

  这时,周持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柴信是当时的知府,我见过他。”

  谢见眠挑眉看过去,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交集,钦差大人这是故地重游,而周持是心结难开。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周持的背,企图用这微不足道的方式安抚这颗不安的心。

  周持冲他一笑:“别担心,我没事。”

  钦差大人的车架越来越近,周持上前行礼:“大人,我是锦州府衙捕头周持,奉张泽远张大人之命前来接应。”

  “周持?”柴信下马,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脸上露出追忆往昔的神色,“你也姓周啊。”

  周持心中咯噔一下,不动声色地抬头看过去,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你今年多大?”

  “二十又五。”

  “你不知道也合情合理,毕竟当年你年纪还小。”柴信叹了口气,“十几年前,我曾在锦州做过知府,那几年虽然没做什么功劳,但也自认没落下过错,只一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头是越发难安。”

  “你可曾听过周家?”

  周持垂下眼:“略有耳闻。”

  “我当年和周家老爷周旷奚有些交情,也见过几次他那不怎么露面的儿子观煦,可他家出事之后,我亲自追查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凶手,那段时间锦州山匪众多,不知是谁家起了歹心,竟把周家一家都拖进了黄泉,锦州府兵又有限,那几年兵荒马乱的,实在调不出人手去彻查,这一拖拉就拖到了现在。”

  柴信长叹一声:“如今看到你,我就想起了周家那小子,若是他还活着,平安长大,如今也该是你这个年纪了。”

  柴信说得情真意切,周持却难以有什么亲切之感,十七年的时间他始终没学会大度,只好用迁怒来慰藉懦弱的自己,借他人的痛苦来获得一丝舒缓。

  他得时时麻痹自己,你看,凶手无法伏诛,并不是因为你无能,连这些大人们都无能为力,你一个蝼蚁般的小人物能做些什么呢。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夜夜被噩梦撕裂,才能获得些微喘息的机会。

  谢见眠担忧地看向周持,他这般沉默,定是又想到了什么,这个人开导别人熟练得很,结果一到自己就总是钻牛角尖。尘封了十七年的旧案,哪是想翻就能翻出来的呢。

  “大人这般尽心尽力,周家在天之灵定然是不会怪大人的。”

  周持依旧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听起来有些生硬,所幸柴信正沉浸在旧事里,并没有察觉。

  既然要巡视锦州的政务情况,柴信便没有劳烦其他人,谢绝了张泽远住进客栈里的建议,只带着些衣物就住进了府衙。

  柴信住的自在,时不时出去逛几圈,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曾经的回忆,时不时发出几句感慨,看着不像是个严苛之人,察觉到这点,张泽远也松了口气。

  不过几日时间,平易近人的钦差大人就和府衙上下打成了一片,只是这其中,依然没有周持。

  周持有些刻意避开柴信,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人在他心中背锅背了多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释怀的,但继续怨恨下去,似乎更加找不到理由。

  只是白白显得他小肚鸡肠。

  于是,惹不起躲得起,周持做起了缩头乌龟,利用一切闲暇时间上街巡视,尽量避免出现在府衙和柴信打照面。

  今日街上出行的人尤其多,周持左右躲闪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刚松了口气准备到下一条街。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直愣愣向着他扑过来。

  周持瞳孔紧缩,本能向后躲闪,这一动正撞上后方拥挤的人群,这才不得不停下动作。

  那人明显来者不善,周持正想着如何对付不至于引起慌乱,结果那扑过来的人影竟在触到周持之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周持顿觉不妙,闪身准备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离开,还没来得及动那人便身体前倾抱住了周持右腿。

  周持这才看清,来人是个男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面黄肌瘦,尖嘴猴腮,活像个逃荒的恶鬼。

  男子抱住周持后便开始哭喊:“周捕爷,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实在是找不出钱来了,您看看我都三天没吃饭了,您行行好,别再逼我了!”

  周持想抽回脚,可这人力气大得和身材完全不相衬,一下竟然没抽出来,此时旁边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周持皱眉,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捕爷您不能这样啊!”男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看起来着实辛酸可怜,“上次偷了一个包子是我不对,可我实在是饿的没办法了,我好容易攒了些钱,您既然全拿走了就放过我吧,我实在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了,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啊捕爷!”

  围观的人皆露出不忍的神色,几个人还冲着周持指指点点起来,周持心却凉成一片,他是捕快,眼前这人不论真实身份是什么,此时在这些百姓眼中,他就只是一个备受欺压的可怜人,他们很容易就会抱团起来,没有人会站在周持这边。

  尽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此时他却成了权贵的化身,想欺压一个平头百姓简直易如反掌。

第45章

  “你什么意思?我何时见过你!”

  周持怒斥,伸手想把男子拉起来,刚刚俯下身就看到男子手中银光一闪,周持暗道不妙,抬手要去阻挡。

  就在这时,那男子持刀的手突然转了个方向,按着周持的手就向着自己身上刺去。

  电光石火间周持瞳孔紧缩,他分明看到那男子冲他露出一个隐秘又邪气的笑。

  这一连串动作不过在片刻间,可除了周持,在场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眼中,这个捕快仗着身份敲诈勒索不算,还明目张胆地持刀伤人,简直是罪大恶极!

  “杀人啦!捕快杀人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围观之人的惶恐情绪全部被带动,边四散奔逃边止不住地大喊。

  周持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和满手的血,看着上一刻还挑衅一般望着他的男子瞬间挂上虚弱的脸,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原来退无可退进无可进、人心尽失人人喊打是这个滋味。

  倒也是个新奇体验,人生头一遭了。

  戚飞接到报案,带人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周持悠哉悠哉地把玩着手中的刀,他脚边躺着一个昏迷的人,血从那人腹部流出,染红了地上一片。

  戚飞红了眼睛,原来世上人真的分优劣好坏的,最起码他从没看过这般肮脏的血,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老大……”

  “呦,来了。”周持觉得戚飞这样子很是好玩,忍不住逗弄了两句,“怎么一副哭丧的样子,要死的人又不是我。”

  说完,他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看看他怎么样了,可别让人死了,要问的话还多着呢。”

  人群还未散去,此时见周持和戚飞如此热络的聊天,更加愤愤不平,一人大声说道:“这位捕爷,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可不能因为旧情就徇私舞弊啊,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这位捕爷伤了人您肯定也会秉公处理的吧,否则丢了府衙的面子,知府大人那边可说不过去。”

  “你……”戚飞气极,正想同这人理论一番,周持插进来打断他。

  “行了行了,别丢人。”周持自行走到戚飞面前,一脸无所谓,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羁押我吧,等什么呢。”

  戚飞是不相信他老大能干出什么不妥的事的,本能认定这其中有猫腻,可其他人都不相信,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催促,他家老大还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乖乖伸出手来坐以待毙。戚飞犯了犟,一动也不肯动。

  “这时候闹什么脾气,这么多人看着呢,有事回府衙再说。”周持叹了口气,拿过一旁的绳索,“我自己来行了吧,快点走,早回去早完事。”

  粗麻的绳索一圈一圈绕在手腕,周持边捆边给自己打了个结,熟练得很,一切准备妥当,他率先走了出去,步子迈得潇洒,一点也不像个被羁押的罪人。

  戚飞咬咬牙,狠戾地瞪了一眼围观的人,对其余人吩咐道:“把这人抬去医馆,不用太精细,留着条命就行。”

  这事到底是惊动了柴信,当他和张泽远一起出现的时候,周持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愧疚,先前做好的保证都打了水漂,他还是给张泽远惹了麻烦。

  府衙一众捕快都在,谢见眠也在其中,他还没问清发生了什么,怎么周持出去巡视一番,回来后就成了嫌犯。他担忧地看过去,对上周持镇定的眼睛,对方安抚的冲他笑了一笑。

  谢见眠没觉得轻松,眉头皱得更紧了。

  张泽远也觉得不可思议,周持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怒而杀人的人,只好问道:“周持,这是怎么回事?”

  周持将事情发生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如果这是真的,那幕后策划之人实在是用心险恶,这一出闹在百姓面前,府衙怎么做都是错的。

  周持实属无辜,无端羁押未免让人寒心,可如果不这么做,悠悠众口又实在是抵挡不住。

  对那些人来说,他们只相信眼见为实,至于真相与他们看见的究竟是失之毫厘还是差之千里,他们压根不在乎。

  当官的就得为民做主,哪管这个民究竟是不是贤良纯德。

  张泽远:“这个事先不急,等那男子醒了把详细情况问一问,真真假假也能有个判断。”

  当时那刀看起来扎得狠,但其实并不深,只是血流的唬人。简单包扎过后,那人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张泽远亲自带人到医馆去询问。

  那人一看见张泽远便挣扎着磕起头来:“知府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草民虽然没什么本事,比不得那些捕爷们,但大人不能因此就偏袒,将草民弃于水火中啊!”

  张泽远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这一句话没说,这人到是率先给他定了性,他若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妥当,怕就真应了这人的言辞,是明目张胆的偏袒“自己人”了,这哪里是草民,分明是刁民!

  “先说说你是何人。”

  又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张泽远懒得拉,只坐在一旁看他做戏:“草民乃城东牛家村牛大成,世代种地为生,可今年天公不作美,收成不好,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那日忍不住偷了一个包子,被周捕爷抓住,周捕爷说我要是不拿点诚意出来就要关我个十年八年的,我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有什么别的法子,只得将家中祖辈传下来的传家宝给了周捕爷,可周捕爷嫌弃,还要草民再送些银子去,草民哪里能找到,这才到街上想求求捕爷,本来念着人多一些有个照应,没想到周捕爷恼羞成怒,竟然想当众灭口啊!”

  口说无凭,好话全让这牛大成一个人说了,无非就是指着他们找不到证据,奈何不了他罢了。

  这人也着实不怎么高明,讲故事的水平极差,一番话说下来几乎没一个能信服之处,可他竟然还有如此的底气,他究竟想干什么。

  “行了,我知道了。”张泽远耐心告罄,替周持冤枉得慌,怎么就被这么个骗子给扒拉上了,语气自然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牛大成一脸不解,“大人您什么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你这说辞是谁教你的,编都没编圆滑,你雇主的水平可不怎么样,跟着他混出不了头。不如乖乖把事情从头到尾说出来,等府衙抓到人兴许还能给你顶罪。”

  “大人您这是决意要偏袒周捕爷了?”牛大成瞬间变了脸色,唯唯诺诺消失了,转而露出一个琢磨不透的笑,“既然如此,您就不怕全锦州都知道府衙办案如此肮脏?这样下去,大人您的威信何在,周持不过一个小小捕快,弃了便弃了,大人您何必这般执着呢?您是个聪明人,定是知道该如何选的。”

  这话总算是说得明白了,他就是要府衙弃了周持,张泽远暗暗咂摸,不知道周持这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人,竟对他如此穷追不舍。

  可这几句话又含糊不清,看似关键却依旧把矛头指向周持,根本不能就此断定周持是被冤枉的。

  张泽远深深看了那自称牛大成的男人一眼,转身走出了医馆。

  弃卒保帅的事儿张泽远一辈子也干不出来,这个公道他定然是要还周持的。

  “这样,你们几个到周持家搜一搜,虽说没有那个什么传家宝也不能代表这事没发生过,但添油加醋散布一下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张泽远一回府衙便对着几个捕快吩咐道,“对了,做做样子就行,不用太过认真,左右是没影儿的事。”

  “是,大人。”戚飞领先应道。

  周持对此没有异议,本就不存在的事,搜了也就搜了,何况他心里明白,知府大人这是为他好,他不至于那么狼心狗肺不领这个情。

  谢见眠早就坐不住了,肯定是要跟着去的,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始终放不下心,非得亲眼看着才能不那么胡思乱想。

  他们都以为,这事没那么重要,说解决也好解决,去周持家转一趟,府衙率先把事情定了调,发个告示让百姓信服。

  反正他们不会纠结这其中到底有没有漏洞,这样折腾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

  没有人意识到,这分明才是开始。

  一众捕快进了周持家,有了知府大人的提点,所有人都没抱着什么认真的心态,只想着做个样子也就结了,可有人愣是不让他们做样子。

  连个隐藏之处都不肯找。

  院门刚一被推开,一个人便直愣愣戳在墙角,双眼漆黑无神,面无表情地看着进来的人。

  打头的人被吓了一跳,“啊。”地大叫了一声,其他人顿觉不妙,慌张问道:“怎么了?”

  “这……这有个人!”

  “让开!”谢见眠心头狠狠一跳,推开前面的人径直冲了进去。

  他心头狠狠一跳,几乎是瞬间便抓住了其中关键,如果是他想的那样的话,那眼前这个……

  墙角的人证实了他的猜想,一切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谢见眠觉得自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喉咙,呼吸瞬间滞涩起来。

第46章

  那个人是李由。

  准确地说,那身皮是李由的。

  眼下那皮囊裹在一堆稻草外,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妥帖地像是自己长上去的,只是稻草毕竟太轻,风一吹就晃晃悠悠,乍一看竟像是自己动了似的。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又是当街自伤又是诬陷,甚至堂而皇之地引着府衙将思路放到周持家来,原来为的就是这个。

  污蔑一个捕快滥用私权敲诈勒索毕竟太轻,即使真被顶罪怕也伤不了根本,只有扣上更加罪大恶极的污名,才能真正达到目的。

  此时的情况一目了然,这张皮放在这摆明了就是告诉他们,因为六弦那件事他们得罪了人,这不知道是哪位的人目的明确的很,就是要让他们因为六弦付出代价。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一旦捂不住,周持根本无法脱身!

  这些想法只瞬间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谢见眠闪身挡住出现在众人眼中的稻草人,急迫道:“关门!”

  可是已经晚了。

  方才一众捕快已经引起了骚动,有眼尖的人立时发现了那见不得光的东西的存在,看着稻草人身上那惨败的皮和枯槁的像,那人登时大叫一声:“杀人啦!”

  怕事的瞬间四散开来,可总有好事之徒热衷围观,看起热闹来永远不嫌事儿大,谢见眠一方失了先机,这个场面终究还是被能瞒住。

  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若是再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心中有鬼,谢见眠只好阻止戚飞想要关门的手:“罢了,都被看完了还关什么门,把人抬回府衙吧。”

  “哎,行。”戚飞挠挠头,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手快点,面对着谢见眠,他止不住地有些愧疚,“那什么小谢,你别太担心,老大不会有事的,他肯定不能让你守寡。”

  谢见眠:“……”

  戚飞何时知晓得他和周持的关系,连他自己都是最近才搞明白,难不成是周持说的?

  可他看着不像是会到处宣扬的人,那是……有什么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谢公子后知后觉想起来某件被他抛到脑后的事——

  “那个……老大。你们都……那什么了,就不能对小谢温柔点嘛……”

  “你得对人家负责啊!”

  思及此,谢见眠顿觉更糟心了,合着在戚飞眼中,他俩一早就是如胶似漆的关系了,可明明到如今他也没跟周持干过什么实质的事,岂不是亏大了!

  周持不知道,谢公子此刻暗下决心,等此事了结,他一定要把吃的亏补回来。

  稻草人运回府衙,张泽远当即就关了门,此时万万不可声张,紧闭的屋子里只留了周持、谢见眠、戚飞几个捕快。

  “周持啊。”张泽远揉揉额头,“如今这事儿可不好办了。”

  “我明白……”

  周持也觉得糟心,先前他气定神闲,不过就是认定了那么一件小事就算没有证据能为他洗清,也万万不能奈他何的,案子该查他还是能查,背后的暗鬼他想揪出来就还是能揪出来。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味。

  果真是流年不利,办个案子能把自己都搭进去,这“凛帮”究竟是个什么玩意,牛鬼蛇神这是要齐齐往他身上招呼,他凡人一个,想斗就斗,他还真不怕。

  就是有点麻烦。

  最起码现在来说,他成了头号嫌犯,这案子怕是不能插手了。或者说,明面上不能插手。

  张泽远是知府,顶上底下看着的人比他多得多,不管因为情分还是别的什么,现下都无法再帮他压着了,周持心里明白,也早就猜到张泽远会怎么做。

  张泽远上前拍了拍周持的肩,道:“这几天委屈你,先在牢里待几天,等真相水落石出后,定会还你个清白。”

  周持行礼应下:“大人放心,周持明白,一切听大人安排。”

  戚飞始终不通透,想不明白张泽远为何要这样做,明明老大一看就是被陷害的,知府大人不帮老大不成,还要把他关起来,戚飞没忍住,急道:“大人,您怎么……”

  “戚飞!”周持呵斥一声打断他。

  张泽远叹了口气,倒没怪罪戚飞,只对着周持道:“你以后有时间,多提点提点戚飞,这性子做捕快可不太好。”

  周持点头:“是……”

  捕快做了这么多年,抓过的嫌犯早就数不清,周持却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府衙大牢,这感觉新奇得很,说不定以后能写进传记小册子了。

  戚飞依旧满脸不开心,但还是努力放松语气对周持说道:“老大,我方才和狱卒商量了,给你找了个最边上的,喏,就是那间。”

  周持不懂这一模一样的牢房还能有什么区别不成?

  “有什么不一样吗?”

  戚飞这才来了精神,神秘兮兮地说道:“最边上的有窗,虽说小是小了点,但能看见月亮,兴许还有北斗星呢。”周持“多谢……”

  他一时心情有些复杂,竟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戚飞此番行为多此一举。

  他又不是每晚没个星星没个月亮就受不了的酸腐之人,何况就是有星星月亮也不能改变他无故被关的事实,依旧闹心得很!

  而且,他想见谢公子都见不到了。

  一想到这,周持更加郁闷,赶紧打发了戚飞,自己一个人钻进牢房里忆甜思苦。

  他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若不是牢房的墙将他隔绝在此,他早就冲出去把那个背后宵小逮出来揍一顿了,搞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是好汉就拉他出来单挑,就会玩阴的,果真是凛帮出来的人,都不是正经东西!

  现在好了,他不仅不知道谁在背后搞鬼,连他家谢公子都摸不着。

  真是人生寂寞泪千行啊。

  周持将地上的干草铺好,脱掉外衫盖在地上躺了上去,打算好好睡一觉,不然漫漫长夜实在难熬。

  也不知道谢见眠在干什么,周持这样想着,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首曲子,听着还挺悠扬。

  而且意外地熟悉。

  周持睁开眼睛,那声音更加清晰,这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做了梦,是真的有人在牢房外吹笛子。

  是《春山》。

  春山依澜,流水潺潺。

  草木遍染,佳人在岸。

  ……

  周持几乎是霎时便清醒过来,心又开始急速跳过不停,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此时嘴角已经扬起一个极大的弧度,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问道:“谢公子?”

  笛声没停,甚至没有一点被打断的迹象,那首从儿时起就记在心底的曲子响得如此轻柔,轻而易举就安抚了周持的心。

  几个婉转悠扬的曲调过后,笛声一扬,曲调瞬间明快起来,似是那个守在岸边的小伙子终于见到了思之如狂的姑娘。

  佳人在岸,对窗吟笛。

  一曲终了,那边才传来姗姗来迟的回应:“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周持恨不得翻窗出去,他靠在墙边,想离那人更近一些:“你怎么来了?”

  谢见眠将笛子收回袖袋,抬头看向那个狭窄的窗口,道:“想来就来了啊,怎么,你不想我?”

  “哪能不想。”周持有些哀怨,“我都快成独守空闺的怨妇了。”

  谢见眠有些意外地笑了笑:“这不就来陪周捕头了吗。”

  “倒也不用。”虽然是真的想让这人一直陪着自己,但毕竟夜深,他也舍不得让他陪着自己在外面待一宿,再不甘心也只能忍了,“你还是回去吧,好好休息,别为我费神了。”

  “没想到周捕头这么冷酷无情呢,怎么还要赶我走?”

  周持急忙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哪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谢见眠起了坏心思,故意逗他,“你赶我走就是不想我。”

  “怎么会……”话没说完,周持自己倒先轻笑出声,他知道谢见眠故意逗他,怕他一个人胡思乱想,怕他又想起那些埋在心底的旧事,心软得不像话。

  他好像听他的声音,不是隔着墙和压抑的窗,而是站在他面前,听他叫自己哥哥。

  他还想看看他,看他斜飞的眉,狭长微挑的眼,那双眼眸中一定盛着周持,也只盛着周持,光是想一想,心就要化成一滩水了。

  于是,周持得寸进尺,更想要抱抱他,让他的温热柔然贴着自己,再也再也不放开。

  “阿眠……”

  谢见眠脸红了,他从没听周持这般叫过自己,除了最初的小毛贼和后来的谢公子,他几乎都是直呼其名,这是第一次这般唤他。

  以家人的方式。

  “嗯?”

  周持喃喃道:“我想抱你。”

  谢见眠笑了:“好啊……”

  “我还想亲你。”

  “都可以……”

  谢见眠无条件的应允反而让周持委屈起来,他像个眼看着糖果却吃不到的孩子,只能抓心挠肺地肖像,更可况他连看都看不到。

  “可我出不去。”

  周持听见谢见眠轻笑一声:“你躲远点。”

  “嗯?”

  周持依言后退两步,随即听到“咣当”一声,窗纸不知被什么东西砸破,一串钥匙顺着空隙扔了进来。

  谢见眠的声音再次响起:“出来,出来就能亲到了。”

第47章

  周持拾起钥匙打开了锁,一步一步走得坚定而稳重,可急促的呼吸和乱跳的心脏出卖了他。

  他就这么保持着面无表情走出牢门,走到开阔的空地,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夜风无声,呼吸声清晰可闻。

  周持没跟他客气,一把将人抱在怀里,低头吻了上去。

  双唇碰撞,彼此之间流淌的是最刻骨的思念与爱意。

  他终于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人了,周持满足地想,亲吻地更加用力。

  双唇分开时,两个人都有些呼吸不稳,谢见眠耳朵红的灼目,伸手抱住周持,脸埋在他的颈窝蹭了蹭,撒娇一般地道:“捕快哥哥,我好想你。”

  周持勾唇笑了笑:“我也想我的小毛贼。”

  牢中时日太过无趣,能偷来这片刻相聚已是不易,周持不贪心,见了人一面自觉已经很够本了,该回的地方还是要回去,只能故作轻松地向谢见眠告别。

  “行啦,我得回去了,待会儿狱卒巡视看不见我,不好交代。”周持放下紧拥的手,又在谢见眠头顶摸了一把,“你也赶紧回,好好睡一觉,别老在外面瞎转悠。”

  “怎么,不放心我?”谢见眠抓住他乱摸的手,挑眉道,“怕你不在我去找别人?”

  谢见眠笑得挑衅,周持轻笑一声,再次靠近。

  “你是我一个人的贼。”灼热气息拂过耳边肌肤,周持轻吻着谢见眠的耳垂,沉声说道,“不许偷别人的心。”

  谢见眠耳廓更加红润,像是要滴下血来,他推开周持,说道:“那你得自己来看着我。”

  周持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出不对劲来,谢公子今天来这一糟,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单纯地想见他一面。

  “等下。”周持托起谢见眠的脸,深深望进那双眼睛,“你钥匙是哪来的?”

  总不能是知府大人给的吧。

  下一刻就听谢见眠说道:“偷的……”

  周持:“……”

  谢公子胆子是越发大了,做贼的本领更是越发高超,连带着脸皮都厚了起来,竟然能面不改色地大方承认,不过转念一想,谢公子什么时候不敢承认过。

  罢了,周持叹了口气:“你倒是能耐。”

  “不敢当不敢当。”谢见眠怕周持生气,笑着讨饶。

  “你有什么打算?”

  “你不是猜到了。”谢见眠觉得自己终于见到了人,心情好的很,嘴角忍不住向上勾起,丝毫不在意自己方才的行为无异于劫狱,“难不成你还真想待在大牢里坐以待毙?”

  谢见眠说的是对的,他待在里面把自己封闭起来,什么意义都没有,查不了案,做不了抗争,只能像只坐在井底的青蛙一样眼睁睁看着鸿雁飞过,连猎手是否跟在后面都不知道。

  此时因他而起,自然该由他来解决。

  这道理周持明白得很,可事情并没有这般简单,如果仅仅如此,当时他就不会乖乖同意被关入大牢,毕竟人心难服,张泽远也明白。

  周持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说出自己的考量:“可如若我跟你走了,府衙这边怎么交代?”

  似是料到周持会如此问,谢见眠露出了然神色,说道:“府衙已经做了该做的,你的的确确是被关进了大牢,择日候审,但出来的钥匙是我偷的,走的决定是你做的,和府衙何干?你以为知府大人就想让你一直被羁押无法行动?”

  周持苦笑不得,没想到谢公子关键时刻歪理邪说一大堆,竟然听着还很有道理,他觉得有些兴奋,为着即将到来的不同寻常的旅程。

  见周持不说话,谢见眠接着道:“怎么,周捕头怕了吗,不敢就这么做个逃脱的罪犯?”

  “我谢见眠同你承担此事造成的所有后果,周捕头,你跟不跟我走?”

  云层退去,无遮无挡的月光顷刻泻下来,照着眼前之人坚定无比的眼睛,周持觉得心中畅快无比,一扫几日积累的阴鹜,他放声大笑起来。

  “跟!谢公子的邀请,我岂会不赴约?”

  谢公子轻而易举拐走了捕快大人,一路上都显得有些雀跃,完全不同往日的样子。

  周持觉得好笑,又莫名很可爱,只是看他的路线似乎不是在往家中走,这才问道:“咱们要去哪?”

  “你想回家吗?”谢见眠开口,尾音有些上扬,“想也没用,府衙第一时间查的就是你我二人的院子,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你方才的意思不是你得了知府大人的暗示?”

  “是,我的确是顺了知府大人的心意,但面上的事还是要做一做的。”谢见眠看他一眼,“一个大活人堂而皇之出逃,不管怎样都是要搜一搜的,只不过这个搜一搜的范围就……”

  谢见眠狡黠地眨眨眼:“别担心……”

  周持宠溺地拉住谢见眠的手,趁着夜深人静将他拉近自己,凑在耳边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嗯?”

  谢见眠不甘示弱,一巴掌将周持的头拍回去:“去暖玉阁找阿姐。”

  周持:“……”

  想到姒岚对他的态度,他其实并不太想去。

  换做以前他还能义正言辞一些,可如今的确是他把人家看着长大的弟弟给拐走了,并且没有还回去的打算,周持觉得自己有些心虚。

  谢见眠提前和姒岚打了招呼,因此当二人到达暖玉阁的时候,姒岚正站在门口等,她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远远看见后也没个招呼,只在到达跟前时才微微点了点头,幅度小的几乎看不见。

  “阿眠已经把事情跟我说了,周捕头就暂且在这住下吧。”

  周持点点头:“打扰姒岚姑娘了。”

  谢见眠在姒岚看不见的地方拧了他一把,低声笑道:“怎么这么客气,快来叫阿姐。”

  周持也压低声音,边说边挠谢见眠痒痒:“我可不敢。”

  实在是有些痒,谢见眠低低笑起来,姒岚听见声音回头,只见二人一脸严肃地走在后面,表情郑重的让她有些不认识,不禁怀疑方才难道是她听错了?

  待姒岚转过头去,谢见眠狠狠瞪了周持一眼,可方才笑得眸中水光涟漪,实在是毫无威慑力。

  二楼还有许多间空房,姒岚挑了两间布置最精良的,分别将周持和谢见眠二人送进去。

  还好两间房间紧挨着,姒岚刚一进了自己屋子,周持就打开门鬼鬼祟祟地探头出来,见走廊没人,这才悄声走出,推开了谢见眠的房门。

  谢见眠也没休息,合衣靠在床头看着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听到动静向门口看去,见是周持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了。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周持自顾自坐到床边,抽出谢见眠手中的书,“看什么呢?”

  谢见眠坐起身,回道:“一本古书,故事挺有趣的。”

  “有趣也别看了。”周持将书扔到一旁,“我比书有趣。”

  谢见眠轻笑出声,捏住周持的脸,觉得手感甚佳:“好,看你看你。”

  “这还差不多。”周持没等谢见眠反应,径直爬上去躺好,一副撒泼耍赖就是不肯下来的样子。

  谢见眠故意问他:“捕快大人这是?”

  “抓贼。”

  谢见眠:“哦……”

  抓贼抓到这里来了。

  “快睡觉。”周持一把将谢见眠拉下,让他躺在自己身旁,“都什么时辰了,再不睡天亮了。”

  谢见眠躺好,看向周持:“你在这睡?”

  “嗯。”周持闭上眼,“想你想得睡不着。”

  谢见眠嘴角慢慢扬起,平静地看着床顶上层层叠叠的帷幔,再次开口。

  “既然睡不着,捕快哥哥想不想做点别的什么事?”

  周持“腾”地睁开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谢见眠。

  心头火起,谢见眠没矜持,揽过周持脖子吻了上去。

  周持睁着眼睛看着他,良久之后突然用力,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啃咬的力度大了些,谢见眠没忍住轻哼了声,周持一个翻身将人压在下面。

  像是狂风席卷过苍野,所经之处肉眼可见之物全部被吞噬,喧嚣着冲向万丈天幕。

  ……

  第二天醒来时,谢见眠忍着酸痛爬起床,无比后悔自己昨天那句话。

  捕头大人初生牛犊,下手没轻没重,技术……完全没有技术可言。

  周持听见动静,不满地将谢见眠拉入怀中,想抱着谢公子再睡一会儿。

  谢见眠忍无可忍,挣扎着起身:“别睡了,赶紧回去,一会儿阿姐看见了怎么办。”

  姒岚面无表情的脸太有震慑力,周持瞬间清醒,手忙脚乱地穿衣起床,他心中有些委屈,觉得自己像个和有妇之夫勾搭的小媳妇。

  谢见眠还在催促:“快点快点。”

  周持刚穿好衣服,听见这话更加不舒服,抱住谢见眠啃了个结实才推门离开。

  岂料,祸不单行。

  门刚别打开,姒岚的脸出现在面前。

  饶是不动如山如姒岚,此刻的情景也有些冲击,她家阿眠衣衫不整一脸惺忪地靠在床头,周持急匆匆向外闯,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意味。

第48章

  周持更是没想到竟然会这般流年不利,在人家跟前占了人家弟弟便宜,一大清早的还被抓包,这感觉实在是不怎么美妙。

  “那个……我……我来拿东西……”

  解释坑坑巴巴,哆哆嗦嗦,一点信服力都没有。

  姒岚不信他的话,绕过去走到谢见眠面前,绕是谢见眠,面对此情此景也有些尴尬,他赶紧拢好还有些凌乱的衣襟,起身规矩道:“阿姐怎么来了?”

  “喊你起床吃早饭。”姒岚面色不悦,上下打量遮遮掩掩的谢见眠,这点不悦在看到他脖颈上的红痕时更加外露,“我要不来岂不是要错过这些了,阿眠?”

  谢见眠讪讪一笑,用眼神示意周持赶紧走,周持装作不懂,一动不动,这个时候怎么能把他一人落在这。

  姒岚看到谢见眠的眼神,打断道:“行了,别使眼色了,周捕快在这待着,你当面解释。”

  “阿姐。”谢见眠揉揉额角,“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这样。”

  “哪样?”

  谢见眠看向周持,对方接收到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地看过来,更加给了谢见眠信心。

  “阿姐回去记得告诉山庄其他人。”谢见眠顿了顿,道,“少庄主有夫人了。”

  此话一出,不只是姒岚,连周持都吃了一惊。

  随即就是心头的熨帖包裹住他,名为“爱”的软剑刺进胸口,不但不疼,还恰到好处地填补了空洞的地方,他之前从来没想过,他会拥有这样一份感情。

  也许格格不入,但足够真诚。

  姒岚显然就开心不起来了,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出门一趟就被不知哪来的男人勾走了心神。

  若是玩玩儿也就罢了,偏生还如此认真,以她的了解,她这个弟弟一旦认真起来,基本不可能有放手的可能。

  但姒岚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阿眠,你同我讲实话,你是认真的吗?”

  “不然还能怎样,阿姐?”谢见眠无奈一笑,“我和他亲也亲了,睡也睡了,木成舟了,生米也煮熟了,现在让我们分开,我也占不了便宜啊。”

  谢见眠不怀好意地看向周持,接着道:“若是和他在一起,兴许我还能占点便宜。”

  姒岚觉得更闹心了。

  “阿姐,你不会棒打鸳鸯吧?”

  “也罢,你愿意就算了。”劝阻不得,再说什么倒真显得她不近人情,姒岚只好妥协,只是这件事还是要尽快禀告庄主,以免谢见眠再闹出什么大事来更加无法收场。

  姒岚接着道:“不过他要是欺负你,一定要告诉阿姐,阿姐饶不了他,山庄更加饶不了他。”

  周持无端打了个冷战,觉得自己可真可怜。

  “好好好。”谢见眠讨饶,“那多谢阿姐了。”

  周持也赶紧说道:“多谢姒岚姑娘。”

  “你们好自为之。”

  撂下最后一句话,姒岚才施施然走出房门,走了两步之后又退回来把房门带上。

  既然已经被撞破,周持也不急着走了,重新躺回床上抱住谢见眠打算睡个回笼觉。

  想起谢见眠方才与姒岚说得话,顿觉好笑,忍不住逗一逗:“谢公子,我什么时候成少庄主夫人了?”

  谢见眠舒舒服服窝在自家“夫人”怀中,闻言抬头看过去:“怎么,有人想不认账?吃干抹净就跑?”

  “那哪能呢。”周持将下巴在谢见眠头顶蹭了蹭,滑凉的触感让他舒服得眯起眼,“流云山庄怕不是得追杀我到天涯海角,我可不敢。”

  谢见眠懒懒道:“嗯,不错,你知道就好。”

  周持闭上眼睛,满足叹息:“是啊,我知道,所以放宽心,我肯定不会辜负谢公子的,再睡一觉,嗯?”

  “嗯。”

  谢见眠收紧胳膊,将人抱得更紧些,闭上眼睡了。

  等身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时,周持却睁开了眼睛,昨晚体力消耗有点大,没顾得上其他情绪,心满意足便睡了。今天醒来一咂摸,周持越想越兴奋,根本睡不着。

  要不是胸前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手臂中切切实实的存在,周持甚至不敢相信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竟然不是梦,他真的就这么完完整整地拥有谢公子了。

  这个人,这个偷了他心的小毛贼,从今往后就是他的人了。

  周捕快躺在床上,嘴角咧得像个失心疯,一点没有往日里的沉稳持重。要不是怕把人吵醒,估计他早就笑出声了。

  睡不着的周持开始胡思乱想,脑海中反复闪过昨晚的画面,愣是把自己脸给想红了。

  谢见眠一觉睡到晌午时分,睁开眼的时候周持还在傻愣愣发笑。

  “哎,醒了?”

  “嗯。”谢见眠觉得这人笑得好傻,不太明白怎么睡了一觉就这样了,“你还好吗?”

  周持还在笑:“好啊,特别好,我哪不好了。”

  你哪都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谢见眠想起身,睡到现在是真觉得饿了,刚一动弹就又被箍在腰上的手臂压回去,撞进守株待兔的胸膛。

  他耳根有些发红,故作镇定道:“放手,我要起床了。”

  周持这时候倒是乖得很:“哦,好。”

  二人穿戴完毕出门的时候,姒岚已经派人备好了饭菜,正坐在饭桌前等他们。

  只是姒岚的眼神依旧不太热络,还始终紧紧跟随周持,周持夹了口菜,觉得那如影随形的目光凉了几分,给谢见眠夹过去一个糕点,目光又凉了几分。

  “啪”一声,周持筷子中的肉丸滚到地上,他尴尬一下,快速捡起,又快速站起来:“那个,我吃饱了,你们继续。”

  说完慌张走出去,站在门口才陡然松了一口气,方才那个气氛,周持总觉得自己不是被戳死就是被闷死,吃进口中的菜是什么味道都没觉出来,头脑中只有姒岚那无时不在的凉飕飕的目光。

  目睹一切的谢见眠无奈护短:“阿姐,你别老吓他啊。”

  “我吓他?”姒岚觉得不可思议,她不过多看了几眼,堂堂一个府衙捕头怎么这般怯懦,“他一个捕头我能怎么得了他?”

  如果周持听见这话,一定觉得十分冤枉,他拐了人家弟弟,自然十分紧张得想留下个好印象。

  不料这姑娘就跟故意为难他似的,寒风一样的小眼神一刀一刀割下去谁受得了。

  谢见眠啧了一声,觉得姒岚对自己的认识好像不怎么明确,有必要提醒一下她:“阿姐啊,我至今都没个姐夫你不想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为什……”姒岚下意识问道,随即明白了这是谢见眠在调侃她,顿觉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这就开始编排她了。

  “吃饱了吗,吃饱了去找你家那位,别在我眼前晃了。”

  就等这句话呢,谢见眠眯眼一笑:“吃饱了,多谢阿姐。”

  周持在外面等的有些不耐烦,心道吃个饭怎么吃这么久,又实在不敢回去看姒岚那张冷脸,正打算找个人进去偷偷摸摸问下的时候,谢见眠终于出来了。

  周持一把将人拉过来,有些不满:“怎么吃那么久?”

  谢见眠白他一眼,暗道这人怎么变得这么黏腻:“久吗,怎么我和阿姐多待一会儿都不行?”

  “行行行。”周持连忙讨好,“你吃多久都行,就是别让我等太久。”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陪你啊。”

  谢见眠惊讶道:“陪我?你案子不打算办了?”

  “当然办。”周持轻轻一笑,“不然我家谢公子不是白白为我偷钥匙了。”

  “不过不是现在,敌暗我明,只能以静制动。”

  “嗯?”谢见眠抬头看向他。

  周持解释道:“你说得对,我在牢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白白浪费时间,幕后之人也不见得会出手。可如今我出来了,还是越狱的在逃犯,这就很不一样了。

  那人要是知晓定会更加不甘心,只有让他急躁,让他不安,才会忍不住出手,只要他有所动作,我们就一定能抓住线索。”

  “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府衙发现我不见了,他们派人搜寻也好,张贴告示也罢,一旦那人得知这个消息,就是我们可以行动之时。”

  谢见眠点点头:“的确。而且他多半会主动联系你,这种不经过府衙的做法,更像是私人恩怨,这人怕是把六弦的事归罪到你身上了。”

  “也不对。”谢见眠又补充道,“可能还有我身上,毕竟这事儿你我二人都有份,倒也不亏。”

  “是,所以等着吧。”周持看向仍旧灼热的烈日,重重叹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之前必定会有消息。”

  如果可以,周持实在不想把谢见眠牵扯进来,他隐隐觉得这事背后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他们要面对的很可能不止一个人一件事,而是更加错综复杂的谜题。

  稍有不慎,可能就会酿成大错。

  但矛盾的是,他坚信谢见眠会和他站在一起,只要有了这个认知,黑暗白昼、烈日寒风,他都无所畏惧。

  原来这就是爱,最纯粹,最柔软,也最强大。

第49章

  府衙动作很快,当天下午便有消息传出,被羁押的府衙捕头周持出逃之后,知府勃然大怒,当即派人前往周持家搜寻,毫无意外地一无所获。当日便在布告处贴了告示,全城通缉周持。

  此消息一出,全城风雨。

  正合了周持的意。

  也正如周持所料,第二天一早,周持刚刚出门,便在暖玉阁大门上发现一把匕首,和那日六弦屋中那把一样,匕首将一张信笺刺进木中,泛黄的纸页上隐隐有些血迹。

  看起来诡异又神秘。

  周持取下匕首,展开信笺,上面用黑色墨迹书写几字:巳时,城外,烟柳林。邀周捕头和谢公子一聚。

  “在看什么?”

  见周持迟迟不归,谢见眠跟了出来,看见周持正对着什么东西看得仔细,好奇问道。

  周持冲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笺:“看藏头露尾的伪君子。”

  谢见眠接过,一眼看完那短短两行字,表情却不似平常轻松,眉头轻微皱起,他总觉得烟柳林这地方有些耳熟,但又一时想不出在哪见过,不禁多了几分警惕。

  “你可有听过烟柳林?”

  “没有。”周持摇头。

  谢见眠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顾虑说出来:“我觉得这地方有些古怪。”

  “那我们也得闯一闯。”周持轻揽过谢见眠的肩,用眼神给他安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不怕。”

  “我没怕。”谢见眠推开他的手臂,神情是少有的严肃,“我担心你。”

  周持挑眉一笑:“担心我做什么,你同我一起,定能看好我的,是不是,阿眠?”

  “你这人……”

  谢见眠无奈笑了,周捕头说起情话来不分场合,他一时半刻还真招架不了。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周持眼神有些幽微,不怀好意地很明显:“你想做什么,回屋,还是出门?”

  “咳……”谢见眠不自然地低下头,“出……出门……”

  “好吧……”

  周持有些失望,还是伸手拉住了谢见眠向外走去。谢见眠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拉住周持:“等等!”

  “怎么了?”

  “你被通缉呢,出什么门!”

  “这么说……”周持冲谢见眠眨眨眼,“我们可以回屋玩?”

  “玩”这个字被咬的很重,暗示的不能再明显,谢见眠气得想踹这人一脚,终究没舍得又忍了回去:“不回……”

  “不逗你了。”周持赶紧摸摸谢见眠的头给他顺毛,“想出去就出去,放心,我敢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也不知周持哪里来的自信,谢见眠最后还是被拉着出去了。

  锦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离帝京近些,白日里繁华自成一派,来来往往的人群从来不缺。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临近晌午时,到了一家口碑在外的酒楼。

  周持总觉得谢见眠太瘦,感觉风一吹就能断了,谢见眠不以为然,认为周持这错觉有点过于明显,还有些不听劝告,他怎么反驳都没用。

  因此当周持点了一大桌子菜打算投喂谢见眠时,谢公子这次终于找到理由:“我记得……你家当都在那处宅院里,这次匆忙出门应该没带银两吧?”

  周持:“……”

  但周捕头贵在能屈能伸,很快便低下头来:“所以这不是要仰仗少庄主了吗。”

  “这时候知道仰仗了?”谢见眠用脚尖踢踢他的腿,“喏,自己点的菜自己吃完,我看着你吃。”

  “好啊……”

  答应得如此爽快,谢见眠有些狐疑,随即就见周持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送到嘴边。

  不料下一刻又突然转弯拐到了谢见眠嘴边,趁他不备将一大块肉塞了进去。

  “唔……”谢见眠没料到这一出,只好不情不愿的咽了下去,边咽边瞪着周持,周持则哈哈笑着看他。

  两个人打打闹闹,这顿饭吃的慢极了,但也愉悦极了。

  但夜晚总是会降临,不想面对的事再怎么推辞也还是会到。

  天气有些阴沉,乌云一片一片埋在一起,天地间昏暗一片,半点月光和星光都透不过来,在地上行走的人很容易被这种气氛搅得压抑,像埋头独自行走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前路茫茫,孑然一身。

  但幸好有两个人。

  周持和谢见眠向着烟柳林而去,远远地便看到有些雾气,在那片有些荒凉的林子间穿行,更增添了几分诡异气氛。

  周持看着那片缥缈不散的雾,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穿过那片林就是凛帮了。”

  谢见眠点头:“你说得对。”

  二人继续向前走,片刻后终于到达烟柳林的边缘,这处的雾气更加浓重,层层叠叠地阻挡外人深入,里面的情景在黑夜帮衬下竟是一点都看不到。

  谢见眠问道:“要进去吗?”

  这种地方,这种不寻常的雾气,一看便知其中定是有什么关卡,进去后很难全身而退,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冒然前进,未免太过冒险。

  周持也这么认为,尤其是还有谢见眠在旁边,他必须摒弃一切不确定性。

  “先在这等,看他耍什么花样。”

  空寂的时刻过得很慢,但所幸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脚步声从幽暗的夜色中传来,形同鬼魅。

  一个暗色身影半隐于夜色中,在雾气缭绕中徐徐开口:“二位,终于见面了。”

  周持起身,看向来人的方向,不动声色地将谢见眠拉到身后:“你是?”

  “我吗?哈哈哈……”身影仰天大笑,那响彻的声音有些沧桑,此人应该已经不年轻了,“周捕头不认识我,但我可认识周捕头。”

  身影止了笑,没了这些衬托,说出的话瞬间变得咬牙切齿起来:“或者说,周捕头可认识六弦?”

  果然,这些事都是为了六弦而来。

  “认识,当然认识。”周持瞬间警惕起来,表面仍不动声色,“她是我追捕的逃犯,怎么,你是要告知我她的去向?”

  “是啊。”那身影又笑起来,声音有些模糊的扭曲,“我这就带你们去找她。”

  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蹦出来,到后面恨意已经浓烈地一听即明,周持暗道不妙,伸臂护住谢见眠向侧边退去。

  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铺天的粉末随暗色身影的动作向着二人侵袭而来,显然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周持只得揽住谢见眠向身后浓雾处退去。

  岂料二人刚进入烟柳林,那片浓雾像是长了眼睛一般,顷刻将擅闯之人包围住,眨眼间再不见出口方向。

  只听那身影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这浓雾阵向来是有进无出,二位便在此做个孤魂野鬼吧,兴许到了地下就能见到我师妹了。”

  他的师妹便是六弦。

  那日师妹虽然逃出,但终究被划伤了脸,她这般惜色如命之人,光是脸上的一丝皱纹就能让她剥皮制作面具,更何况是那样一道可怖的伤痕。

  看着那道伤一日一日蔓延裂开,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六弦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

  她整日歇斯底里,手中无时无刻不拿着她的剑,一旦放下便觉得有人想伤她的脸。

  她脸色越来越差,身体也越来越瘦,终于在一个夜晚,用那把剑划开了纤细的脖颈。

  第二日有人进屋时,只看到满地的血,铺洒在地上,像是大片的红花。

  他的恨更是在那个时候达到无法消弭的程度。

  无论是周持还是谢见眠,甚至是整个府衙,他要让他们偿命,为他这么多年默默爱着的师妹。

  这背后的一切,周持和谢见眠显然并不知道,在听到暗色身影说六弦死了的时候更是吃了一惊。

  但这吃惊只保持了一瞬,下一刻就顿觉轻松,一块石头终于是落了地。

  那些逝去女子的芳魂,总算是有了交代。

  但眼下的情景就不太好过了。

  烟柳林显然是一个阵法,这些碍事的雾都是用来蒙蔽眼睛的,当进入此阵中的人将注意力放在浓雾上时,便彻底失去了感受脚下的机会,而这个阵法的关键,并不在迷雾中。

  周持和谢见眠只能摸索着向前走,眼睛在此地失去了作用,只能伸出手臂向前试探以防撞到密密长出的树。

  周持紧紧拉着谢见眠的手,担忧道:“你还好吗?”

  谢见眠回握过去,回道:“我没事……”

  “我们先别走了,天太黑了,更加看不清,等明天天亮,或许能看得清晰一些。”

  谢见眠:“好……”

  浓重夜色与雾气中,两个身影互相依偎,彼此依靠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浓雾照进烟柳林中时,周持便醒了,他刚睁开眼就看到本该靠在他肩膀处的谢见眠不见了踪影。

  本来还迷糊的头脑瞬间清醒,冷汗唰的一下流出,周持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着抖:“谢见眠!”

  没有人应声,茂密树林中,连声鸟鸣都没有,安静得像是失去了听觉的梦境。

  周持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打颤,从昨晚到现在他都不曾慌乱,只想见招拆招,原来所有的镇定都是因为没触及要害。

  此刻,他的要害被拿捏住,他害怕得要命。

  “阿眠!”

第50章

  阳光照进烟柳林,视野比晚上的时候清晰很多,周持不见谢见眠身影,正打算冒险深入寻找时,见一个人影从密林中徐徐走来。

  周持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依稀识得轮廓,试探问道:“阿眠?”

  “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周持这才松了口气,他顺着身影的方向大步走去,一把将谢见眠拉进怀里。

  谢见眠有些诧异:“你……”

  “吓死我了……”周持仍心有余悸,胸腔里的跳动还翻涌不息,他被吓狠了,非要用体温才能将冰冷捂出热度。

  谢见眠觉得今天的周持有些不同寻常,慌乱和紧张随着周身动作倾泻而出,明显得甚至不用刻意观察,谢见眠丝毫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自己,拍着周持的背问道:“怎么了?”

  周持埋在谢见眠颈间,声音有些发闷:“你去哪了?”

  谢见眠继续顺毛:“早上醒来我觉得这林中阵法有些熟悉,便四处转了转,果真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许再这样了。”周持打断谢见眠,继续喃喃,“你不见了,我会害怕的……”

  谢见眠哭笑不得,原来周捕头这突然奇怪的情绪是怕他出事吗,意识到这一点,谢见眠不禁又感动又好笑,无奈道:“好好好,但你重点抓错了周捕头。”

  周持这才抬起头,仍旧有些郁闷:“什么重点?”

  谢见眠:“……”

  “我知道怎么出去。”

  “嗯?”惊悸的感觉退去,后知后觉的周捕头才意识到此刻处境的危险,听明白谢见眠的意思后,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还懂奇门遁甲之术?”

  谢见眠点头:“嗯,山庄中有不少这方面的书册,我以前看过不少,但都是纸上谈兵,这也是第一次身陷真的阵法中。”

  周持疑惑地看着谢见眠,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谢见眠道:“你看,这烟柳林中树的位置都不是随意的,我隐约觉得它们之间有某些规律,转了之后发现我还真的见过,这阵法不常见,但极其阴毒,名为七星阵。”

  谢见眠向前两步,指了指最靠近他们的那棵垂柳:“你看,这一棵处于中心位置,前三棵和后三棵与它正好组成一个小阵,这七棵树的位置和北斗七星一致,是为七星。

  这整个林中共有九九八十一个这样的小阵法,每个阵法的朝向都不同,且单看很难察觉异样,不懂阵法的人困于阵中轻易便会迷失方向,但迷失方向不可怕,迷惑心神才是最可怕的。”

  “什么意思?”

  “你看。”谢见眠执起一枝柳,示意周持看过来,“这柳叶上涂有迷神散,困在阵中的人一开始可能会出于谨慎,不会轻易触碰阵中物体。但久而久之,人在惊慌无措的情况下待久了难免会焦躁不安,极有可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接触到迷神散,这迷神散能让人产生幻象,看到自己最害怕的事,而越是情绪不稳定的人受到的影响越大。很多人都会在又累又饿中惊惧而死。”

  周持皱眉看向嫩绿柳叶上几乎看不出的药粉痕迹,道:“照这么说,这烟柳林中可怕的不是阵法,是这毒药了?”

  谢见眠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如何破阵?”

  “还是从阵法名称中来,这阵既然叫七星阵,又是按照北斗七星的排列而来,必然是和这北斗七星有关系了。”

  谢见眠巡视一周,“这八十一个小阵中只有一个是阵眼,位于中间位置,其余八十个小阵都是围绕在阵眼周围,既防止它被轻易找到,也起到压制作用,以免这阵法误伤他人。破阵的关键就在最中间的阵眼上。”

  “也只有阵眼这处,七棵垂柳的排列方向和天上的北斗七星是完全一致的,因此找到阵眼就找到了方向。而且据我所知,七星阵一般会把出口设在正北,既和天上星宿相对,又彰显无上尊荣。”

  说罢,谢见眠轻轻哼笑了声:“这个凛帮倒是狂妄,不过一个山匪帮派竟然敢摆这么大排场。”

  周持不解:“你们江湖中都是如此的吗?”

  “江湖?”谢见眠叹了口气,觉得真该给周捕头讲讲自己家的事了,“不过是一帮匪徒而已,谈得上什么江湖。”

  “冠上这二字,倒是坏了江湖的名声。”

  周持若有所思。

  “那我们现在赶紧去找阵眼?”

  “现在还不行。”谢见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坐在树旁,甚至有那么几分优哉游哉的样子,“得到晚上,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北斗七星自然也会显现,只有那光芒照到阵法之上,阵眼才能真正显现。”

  “可是到了晚上不是什么都看不见?这林中的浓雾把上头遮得严严实实,哪里能看到北斗七星?再说了要是能看到,我们哪里还需要阵眼来指明方向,不是直接就可以出去了?”

  “当然不是了。你先安心坐着休息。”谢见眠向下一拉周持的手臂,扯得他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我们看不到天上星芒,可阵眼能看到。这整个林中,只有阵眼所在不受浓雾侵袭,也只有阵眼那的七棵垂柳不会被涂抹迷神散。”

  “为何?”

  谢见眠转头看向他,凝重道:“因为几乎没人能到达阵眼所在,根本就没有必要涂。”

  周持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问道:“所以你知不知道怎么找到阵眼所在?”

  谢见眠回答得倒是坦诚:“不知道……”

  周持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很是意外地看向谢见眠,谢见眠却一脸轻松,甚至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树干之上,仿佛不是身处危险的阵法。

  而只是在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出来散散步,累了随便找棵树靠一靠。

  周持相信谢见眠应该有自己的法子,但还是忍不住迟疑问道:“那怎么办?”

  谢见眠轻合上眼,真的像是在闭目养神:“不知道但也可以猜嘛,你得相信你家少庄主那么多杂七杂八不是白看的。”

  “是。”周持无奈地摸了摸谢见眠柔顺的黑发,“少庄主夫人自然是相信少庄主的。”

  谢见眠这才睁开眼,含笑看着周持,伸手回握住周持伸过来的手,调笑道:“夫人真乖。”

  周持笑着摇摇头。

  两人没有更多的动作,也没怎么说话,困在阵中将近一天一夜,保持体力才是现下最应该做的事。

  直到四周的光渐渐暗下去,白雾变得浑浊不清时,谢见眠才重新开口:“如果你真的中了迷神散,你会看到什么呢?”

  “嗯?”周持被这问题砸得有些猝不及防,诧异问道。

  谢见眠温柔而又坚定地看着周持,虽然用的是问句,语气却不容置疑:“可以告诉我吗?”

  周持的目光渐渐变得游离,仿佛抽身于此刻之外,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个他不愿触及却时时刻刻缠绕住他令他无法呼吸的地方,他在那里挣扎、呼喊、沉溺,却始终没有人来拉他一把。

  可现在,有个人问他,你内心深处最害怕的是什么?

  “是血和火。”

  一双手轻抚过他的脸颊,将他拉回这个真实的地方,周持沉默片刻如是说道。

  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已经是周持将心底翻烂才勉强拼凑出来的话语,他没奢求任何人能明白,谢见眠却懂了。

  “你知道吗,我听人说过。”谢见眠轻轻摩挲着周持的手,看他宽厚手掌心中的纹路,清晰而刻骨,“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就像暗夜中的鬼魂一样,是见不得光的,当你把它说出来的时候,头顶的阳光就会把它晒成一片虚无,恐惧再也不会缠着你,你早已拥有了战胜它的法宝。”

  这话像是说来哄小孩的,周持轻轻一笑,将谢见眠揽进怀中,谢公子不知道,他早已有了制胜法宝,战无不胜,无所畏惧。

  怀中熟悉的松林气息传出,周持轻嗅了嗅,反问道:“你呢,谢公子觉得自己会看到什么?”

  周持从不认为谢见眠这般长大的人内心深处会存有什么阴影,他应该是明朗而又娇宠着长大的,这些从他的性子中全都可以体现。

  况且谢见眠这种对一切都不咸不淡没什么所谓的样子,很难被什么事情困住。

  他是游离于世间之外的仙,不该被这纷繁俗世惊扰。

  因此周持问得毫无顾虑,他本以为谢见眠的回答不会太过认真,充其量会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可谢见眠却抬眸定定看着他,眼眸中流淌着极其浓烈的情绪。

  “你不要我了。”周持听见谢见眠用很认真很认真的语气回答,“我会看到你不要我了。”

  手臂收紧,周持压抑住自己突然急促的呼吸,将谢见眠狠狠箍在怀中。

  “不会的。”周持郑重道,“绝对不会的。”

  谢见眠是这般天真热烈的人,合着心意在世间游走,却被他占据心神,拉入凡尘,本应空无一物的心此刻有了牵挂,而牵挂向来易生忧惧。

  周持忽然觉得自己有罪。

第51章

  夜幕很快降临,昨天晚上的情景重现,浓稠的雾气再次将四周左右笼罩得阴沉晦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谢见眠拉着周持站起来。

  “走吧,我们去找阵眼。”

  “哎,小心。”侧方一枝柳叶延伸出来,眼看就要划到谢见眠耳侧,周持赶紧把谢见眠拉过来,谢见眠笑眯眯看他一眼,顺势拐进怀中。

  温热气息吐在耳畔,谢见眠的声音低低传来:“多谢捕快哥哥。”

  下一刻柔软躯体离开,谢见眠径直向前走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持无端被撩了一通,哭笑不得的提醒道:“小心看路。”

  “知道啦。”谢见眠头也没回,回答得不甚在意。

  周持笑着摇头,只能跟着继续向前,可刚刚迈出一条腿便感到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看去,只见褐色土壤间裸露出一块白色。

  “怎么了?”没见周持跟上来,谢见眠回头问道。

  “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周持就地蹲下去,伸手在泥土中拨弄一番,一块白骨就这么显露在眼前,在夜色中显得鬼气森森。

  “这是……”谢见眠也跟着蹲下,费力的辨别埋在土中的白骨,“人的手骨?”

  周持凝重点头,看来那个男子说的是真的,这个阵法中不知困死过多少人。

  周持叹了口气,不管因为什么进入这个阵法,如今相遇,便算是缘分使然,生前之事不再计较,死后总该得个安静。

  于是谢见眠就看见周持抽出腰间短剑,将地上的土刨开,正好容这一块枯骨容身,四周的土纷纷散落,掩埋了这曾试图挣扎的亡命之人。

  如今这一切,早已分不清谁可怜谁可恨。

  将那手骨掩埋好,周持拍拍手上和衣襟上沾染的尘土,起身说道:“走吧……”

  谢见眠点点头,向前走去。

  周持完全理不清方向,只得跟着谢见眠继续向前走,他倒也不感到惊慌,信任在他心底扎根,完全破土,丝毫迟疑都不会有。

  但谢见眠行动得很是笃定,像是能凭借感官就找到出口的路一样。

  周持好奇,问道:“阿眠,你还没告诉我你要怎么找阵法呢?”

  谢见眠停下脚步等周持跟上来,继而看着他解释道:“我说这阵法中有九九八十一个小阵,不止如此,事实上每个小阵的方向并不是固定的,每七棵树的排列都会有些微的不同。

  但其实真正和其他小阵完全不一样的只有阵眼,剩下的八十个都能找到相同的方向排列。因此只要找出唯一的那七棵,必定就是阵法所在。”

  “所以你在记每个小阵的方向?”

  “是。”谢见眠拉住周持的手,避免他在浓雾中和自己走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目前已经走过四十七个小阵,其中有二十一个是因为不辨方向而重复走过的,剩下的二十六个就能排除了。”

  周持很是诧异,问道:“我怎么不觉得这些树有什么不同,你竟然能全都记住?”

  “差不多。”谢见眠点点头,“应该不会错。我小时候在山庄中无聊,没事可做时就会四处乱转,把山庄中的一草一木都记了个彻底,也算是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吧。”

  周持眼中有亮光闪烁,一瞬不眨地看着谢见眠,一边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一边夸赞道:“我们阿眠真厉害。”

  这夸孩子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谢见眠不想承认自己因为这么一句话就红了脸,正好趁着夜色掩饰,半是嗔怒半是犹疑地说了一句:“去你的……”

  周持勾起唇角,攥住谢见眠的手,心情突然变得大好。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道饶了多少路,更不知道重复了多久,许久之后,谢见眠拉着周持停在了一棵垂柳之前。

  这棵垂柳和之前见过的别无二致,但周持看到它的那一刻就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是阵眼了。

  谢见眠拉着周持的手心已经有些微微湿润,周持觉得他有些紧张,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谢见眠冲他点下头,便再没犹豫的踏进那小阵中。

  周持紧跟其后,刚刚走过那棵垂柳,不一样的感觉立时出现,四周的浓雾丝毫没有侵入这片天地,在一片浓重夜色中兀自保持着最后的清晰。

  刹那间四周亮堂了起来,月光与星光一齐涌入,蓝黑色天空上点点闪烁,甚至连缥缈的银河都能看见。

  这才是夜该有的景象,刨去伪装,剃掉杀机,它本是如此透明无暇。

  看来这阵眼是找对了。

  周持抬头看去,仔细寻找北斗七星的方向,就着这透亮光芒在四周转了转,他这才看清周围这七棵垂柳的方向,果真和北斗七星的排列保持着一致,正正指示着南北的所在。

  谢见眠这时也说道:“你看,北斗七星终于亮了。”

  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人,只要心中保持光亮,总有一天眼睛也会被点亮。

  谢见眠见周持还在发呆,继续说道:“别耽搁了,我们走吧,向着北方,很快就能找到出口了。”

  周持点头,和谢见眠并肩而去。

  有了方向,之后的路便好走许多,越靠近出口,烟柳林中的树木越稀疏,浓雾也越来越淡,再走过一段之后,已经隐隐有光亮从上方传来。

  周持知道,那是星月即将再次出现。

  终于,当他们走过最后一棵垂柳时,阵眼中看到的景象重新映入双眼,星河万里,无边辽阔。

  虽然劫后余生的心情很美好,眼前的景象也很适合欣赏,但此刻的时机却并不合适。

  烟柳林外是一座山,山头上能看到有很多房屋,零星火把树立在房屋之间,这里像是个什么营寨。

  周持:“这是凛帮?”

  谢见眠看向他,露出和他一样的了然神色。

  正交谈间,前方有脚步声传来,周持赶紧拉着谢见眠躲到一间高大房屋后,探头向外看去。

  一队巡逻的山匪正走过,除了为首那人手中举着一个火把,所到之处火光映亮一片天地外,后面的人手中皆持长刀,整齐划一的向前行去。

  周持松了口气,转头却见谢见眠若有所思。

  “怎么了?”

  谢见眠环视四周,想了想回答道:“我本来以为这个凛帮会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帮派,虽说我从没听过名字,但江湖中许多神秘帮派并不很是入世,因此便也认为凛帮是如此的。

  可现下看来,这帮派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匪窝,要说有什么不同于其他山匪的地方,大概就是银两格外多,你看这房屋上的装饰皆是价值不菲,不是一般山匪能承受得起的。

  可除此之外,并不见这凛帮有何特殊。但他们竟然用了七星阵作为护持的阵法,据我所知,知晓这个阵法的极其少数,除了流云山庄外更是寥寥无几,可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周持皱眉问道:“庄主可曾将此阵法告诉过什么人?”

  “这个我不知道,但这阵法不是什么绝密,有人知道不足为奇。”谢见眠凝神思索,“我奇怪的是,如果真是父亲曾告诉过什么人,那我不该从没听说过凛帮。”

  “这就不好说了,我们先观察观察再说。”

  周持拉着谢见眠向房屋前面走去,路过窗口看到里面烛光闪烁,周持拽着谢见眠蹲下去,准备偷偷溜过,此时屋子里却传来交谈声。

  周持神色一凛,向谢见眠使了个眼色,二人蹲在地上开始听墙角。

  屋内的交谈声不大,又隔了紧闭的窗子,因此传出来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听得并不是很分明。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听说近日柴信回了锦州……麻烦得很。”

  另一人说:“也不能这么说……柴信……十几年前……信件还在……他总不能不认……”

  “若是能再利用他捞些好处……”

  “也不一定……钦差大人……未必肯听。”

  最后那人狠狠说道:“怕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他顾虑比我们多……”

  听这口气,这帮山匪和柴信认识?十几年前究竟柴信和凛帮发生了什么纠葛?

  周持还想再听什么,脚步声却从屋里传来,似是其中一人要推门离开,此刻躲闪已经来不及,周持只好拉着谢见眠推开隔壁那间的屋门,躲了进去。

  幸好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人,门外的灯笼虽然能将屋内照亮不少,但大部分还是漆黑,周持只能边用手向前摸着边向里走去,谢见眠跟着周持的脚步,一点不落。

  突然,周持不经意间触到了什么机关,最里面的墙壁翻转,露出一条漆黑的通道,周持没站稳,一个踉跄向着那未知的通道扑去。

  “周持!”

  谢见眠惊慌出声,伸手想去拉他,不料也被带入那方通道。

  待二人站稳,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疑问,还没决定好是冒险进入还是出去商量,门后的墙壁又突然合上,阻断了他们的后路,像是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

  身前是漆黑的密室,身后是紧闭的墙。

第52章

  想立时出去是不大可能了,只能既来之则安之,而且在房中修建密室,若说里面没藏着什么秘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凛帮这个匪帮,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

  密道两边是光滑的石壁,每隔几步便放置一个烛台,周持边向里走边点亮烛台,莹莹的光霎时照亮整个密道,前方的路一览无遗,只是看不到尽头。

  这个密道很深,谁也不知道它会通向何处。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向前走其实无疑是冒险的,且不说这密道尽头很可能是什么难以脱身之地,单论这密道本身,机关必是少不了的。

  可周持心中有个笃定的想法,如果不继续向前,他一定会错过一些东西,一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周持放心不下谢见眠,转头问道:“你觉得我们该不该继续走?”

  “你觉得呢?”谢见眠眼神中有什么比平时更加光亮的东西,他定定看着周持,反问道,“你想继续吗?”

  谢见眠这话是让他遵从自己的内心,周持懂了,继而舒缓一笑,再没什么顾虑,坚定而谨慎地向前走去。

  密道很长,不知尽头在何方,两边的烛光说强不强说弱不弱,照路是足够了。

  但还不足以能看清细节,尤其是在这种陌生又杀机四伏的地方,这是最潜在的危险。

  周持走得小心,生怕哪步没走对触发什么机关,那才是真的冤死了。

  谢见眠与他并肩,边走边打量四周,几步之后,他看到右侧石壁之上镶嵌一枚环状玉石,像是想到什么,对着那块简略的玉石思索起来。

  周持见他迟迟没有动静,问道:“怎么了?”

  谢见眠摩挲下巴,犹豫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密道的布局很熟悉。”

  “你是不是以前见过?”

  想到烟柳林中的七星阵,谢见眠能轻松破解,现下在这密道之中又觉得熟悉,这其中的关联不像是巧合。

  但谢见眠并不知道凛帮,流云山庄也不像是能和一个无甚好名声的匪帮有什么交情的。

  谢见眠隔空画着那枚玉石的形状,将这个动作持续许久,沉入了某种思考之中。片刻之后,他突然转身,大步向前方走去。

  “阿眠……”

  周持看见谢见眠停在前方十步左右的地方,在与这枚玉石遥遥相对的左侧石壁上摩挲片刻,果然发现了另外一枚一模一样的玉石。

  周持走过去,疑惑地看向谢见眠。

  谢见眠指着那枚玉石说道:“我方才说觉得这密道有些眼熟,这个玉石证实了我的猜想,我的确是见过这种机关,还恰好和七星阵在同一本书上。”

  “同一本?”

  谢见眠点头,神情也有些诧异:“我之前以为七星阵只是个巧合,可再加上这个密道,巧合并不足以解释这些。”

  “多想这些也无甚益处,等我们出去一定能查明情况。”周持看着眼前绿莹莹的玉石,问道,“现在我更加好奇的是,这个机关是怎么触发的?不能碰?”

  “当然可以。”

  谢见眠话刚说完,便伸手将那浅浅镶嵌的玉石拎了出来,递到周持面前:“喏,送你。”

  周持:“不是说有机关?”

  “的确有。”谢见眠将玉石塞到周持怀中,笑道,“不过现在和没有也无甚区别了。”

  他拉着周持走到第一个玉石前,引领着他的手将那玉石也拿出来:“你看,什么事都没有。”

  周持诧异地把玩手中玉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玩意儿就是个摆设?”

  “当然不了。”谢见眠解释道,“实际上这两枚玉石是一体的,单独一个并不能诱发机关。你想想,若是有人和我们一样,从方才那间屋子进入密道,看到这里镶嵌着绝佳的玉石,他的反应是什么?”

  周持思索道:“试探是不是机关?”

  “对。他一定会先试探,可是只有这一个的话什么都发生不了,这时候他便会放松警惕,觉得这玩意儿充其量是个装饰品,并没有什么杀伤力,贪财之心人皆有之,面对这样一个无害且宝贵的东西,他一定会把玉石拿出来。

  等他再向前走几步看到第二个玉石的时候,会更加放松,因为他已经拿过一个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此时他会想当然地认为这个也没有危险,再次伸手将玉石拿下来。”

  周持接道:“真正的机关这时候才会被触发?”

  谢见眠点头:“对。机关需要两个玉石,只有这两枚玉石全部被拿出,才会触发隐藏在石壁后的机关。”

  “但你方才也把两个都拿下来了,可机关并没有被触发。”

  “因为顺序不同。”谢见眠指了指前后两枚玉石镶嵌的位置,“只有从前到后依此拿出才能触发,这个过程是不能逆的,从后到前自然无用。”

  “那要是经过之人并未将玉石取下呢?”

  “没取下玉石自然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啊,白白捡回一条命。”谢见眠轻笑道,“所以啊,贪财之人不可做。”

  周持继续问道:“这么说这个机关其实有很多不完善之处?”

  “是,这只是一些初级机关,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需要的条件太多了,一旦其中有一点没有对上,机关也不会被触发。”

  谢见眠看着两边幽暗烛火,轻声道,“所以我觉得很奇怪,这么个没甚用处的普普通通的机关为什么会被设置在这里,简直是太小材大用了。”

  谢见眠继而又想到什么,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我觉得……这帮山匪兴许除了蛮力之外,根本就没有脑子,不然也不会随便碰上个什么阵法什么机关就归拢在自己营寨中,连这么明显的纰漏都没想到。”

  这话说得真是有意思,又的确符合谢公子一贯的作风,周持忍不住笑出声,谢见眠狠狠瞪过来一眼,微挑的眼尾在烛光笼罩下没有半分气势。

  反而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旖旎,周持喉结上下滚动,没忍住在谢见眠嘴角轻舔了下。

  “喂!”谢见眠苦笑不得,在这种场合周捕头怎么都忘不了这个。

  周持见好就收,后退两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过,迷茫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谢见眠轻哼一声,“大概有人在梦游吧。”

  周持点点头,严肃得倒像是真信了。

  谢见眠翻了个白眼,觉得周捕头幼稚起来自己真是招架不住,只好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哎,等会儿!”周持见谢见眠越过自己向前,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将人扯到自己身后,“前面太危险了,你跟在后面。”

  谢见眠拉下他的手臂,再次走到前面,施施然道:“省省吧,你又不懂什么机关阵法,让你冲在前面才是真的危险。放心,虽然论武功我绝对比不上你,但这些我肯定比你强。”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周持这才安下心来。

  前方烛光依旧幽微,映照着前方的小片黑暗,只是总算遇到了一处拐角,不再是直愣愣地向前了。

  “这边。”谢见眠顺着拐角向前,转眼就注意到石壁上有了变化,这处的石壁不再是光滑无物的,其上雕刻着一些花纹,能看出样式极为精美,可雕工却差得远,导致这些花纹只有形式没有实质,有些索然无味。

  拐角处还摆放着一对石狮子,这石狮子倒是做的极为精致,神态样貌都生动得很。

  尤其是那双眼睛,不知是在其中镶嵌了什么宝石,竟隐隐有光从里面透出,显得整个石狮子像是活了一样,谢见眠在其他地方见过更奇特的石狮子,甚至觉得比流云山庄的还好看。

  “你看,这个小匪帮竟然还能找到如此能工巧匠,将这石狮子做的这般逼真。”谢见眠对着刚刚转过来的周持说道,继而又惋惜起墙上的花纹,“要是这些也能找个好工匠雕就好了,白瞎了这么好的花样。”

  谢见眠兀自说着,却久久没有等到周持的回应。他诧异看过去,却见周持愣在原地,对着那些他嗤之以鼻的花纹发呆,继而又失了魂一般地走向那对石狮子,再见到石狮子眼中的光芒时猛地伸手摸去。

  “别摸!”

  谢见眠急忙阻止,可还是没能赶上周捕头的手速,就在周持手触到石狮子的那一瞬间,一股浓烟从四面八方喷出,谢见眠连忙屏住呼吸,顺手捂住周持口鼻。

  可是这还没有结束,闪着寒光的冷箭从两侧石壁齐齐射出,箭与箭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周持依旧是那副愣愣的状态,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中了邪,谢见眠只能一边躲闪一边拉着周持急急退去。

  眼看就要到达安全区域,周持这才清醒过来,不再只靠着谢见眠被动后退,可箭的冲力终究快过人力,最后一支箭擦着谢见眠后背掠过,“叮”的一声插入对面石壁。

  石壁这才安静下来。

  周持护着谢见眠倒在不远处的地上,放在背上的手触摸到黏糊糊的液体,血腥气开始向四周蔓延。

第53章

  周持手忙脚乱地察看谢见眠的伤口,所幸箭头只是擦着皮肉而过,伤口不深,但有将近一尺长,谢见眠后背的衣服划开,那道伤口便醒目地印在白皙皮肤上。

  血还在往下淌。

  这密道中肯定找不到止血的药,周持只能撕下衣角给他包扎,这期间他的手一直是抖的。

  谢见眠轻嘶了声,察觉到周持的紧张,安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周持眼睛发红,手中的动作尽管颤抖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开口的声音依旧强硬:“别动……”

  谢见眠:“……”

  谢见眠:“我真的没事,还能跑能跳,就是一点擦伤,不至于那么脆弱。”

  周持没再说话,一直到伤口包扎完毕才猛地呼出一口气,他心疼极了,心疼背后是难以自抑的自责。

  若不是方才看见那些东西乱了心神,怎么会触发机关,又怎么能放任谢见眠一个人抵挡。

  过去的事终究已经过去,再怎么难以放下也不能让它惊扰了当下的人。

  周持深知这个道理,因此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他竟然让谢见眠在自己眼前受了伤。

  周持狠狠闭了闭眼睛,压抑住错综复杂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人身上,声音低沉得不像话:“是我的错,我不该……”

  谢见眠受不了周持这样子,打断道:“告诉我你方才在想什么,我就原谅你。”

  在想什么?

  泛黄的久远画面再一次随着话音的落下而侵袭入脑海,雕花的壁廊、精巧的石狮,全都和记忆里严丝合缝的对上,连看错、记错的可能都没有。

  他毫不怀疑地确定,方才那石壁上的花纹是周家的,那石狮子更是周家的,因为那是他爹一刀一刀亲手雕刻,他不可能记错。

  周持沉沉开口,声音里满是外露的脆弱:“那是我家的。”

  谢见眠双眸眯起,会想方才看过的画面以及周持呆愣看着的东西,问道:“石狮子?”

  “嗯。”周持点头,“那石壁上的花纹也是仿的我家。我小时候都见过的。”

  “为何?”

  周持沉默片刻,再开口的声音沙哑:“我怀疑……当年的事和凛帮有关系。”

  听到周持的话,谢见眠暗暗攥紧手掌,心口揪成一团,一下一下地抽痛着,甚至掩盖过了他背上的痛,谢见眠此时满心满眼,都是周持的伤痕。

  谢见眠不曾经历过,不曾见过,更不曾触碰过,神奇的是,他感同身受,竟仿佛切身体会到了那灭门戮家的一夜。

  谢见眠叹了口气,起身抱住周持,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在他背上轻拍,喃喃说道:“别想,别怕,我们一起去查真相,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周持抬手抱住谢见眠,小心避开他背上的伤口,脸埋在他的颈间。

  良久之后,谢见眠感觉到一丝凉意顺着肩颈下滑,分明是冰冷的,却灼伤他的心。

  周持抬头,神情已经恢复成往日的样子,不见一丝脆弱,他仍旧挂念着谢见眠的伤,不想再让他跟着自己四处乱走。

  谢见眠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不动在这待着就安全了?若是有其他人进来看到我,那还不如跟着你一起探路呢。”

  谢见眠坚称自己的伤没事,执着得很,周持没办法只能同意。

  因着方才的箭阵,两人继续向前时更加小心翼翼。谁也不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是陷阱,还是生机。

  密道内更加安静,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前方什么地方银光一闪,周持敏锐的捕捉到了,急忙向前察看。

  只见密道中间嵌着一道门,那道银光就是门上的锁链发出的,这中间竟然有个密室。

  周持的心霎时狂跳起来,这意味不明的现象似乎验证了门后有什么东西,极为重要的东西,周持几乎是一瞬间就紧张了起来。

  他近乎暴力地去拆解门上的锁链,整个人陷入某种偏执,有些无可救药的疯狂意味,但这锁链既然存在于密室之中,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开的。

  谢见眠在一旁看着,任由周持发泄,他知道此刻的周持并没有从方才的刺激中缓和过来,一直憋着反而对他不利,他太需要一种宣泄了,这个门正好给了他契机。

  直到周持的动作慢下来,轻微的喘息声从他口中发出,谢见眠才上前打断:“我来吧……”

  周持仍在大口大口喘气,他倚靠在背后的石壁上,问道:“你能打开?”

  谢见眠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从袖袋中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对着锁孔摆弄一会儿,啪地一声锁开了。

  周持诧异地看着谢见眠:“功夫没见你好好练过,溜门撬锁的事儿倒是学了不少,哎,你就不能学点好?”

  “这就不是好了?”谢见眠白了周持一眼,“要没这本事你现在还打不开锁,人各有志,物尽其用,这可是生存必备。”

  周持笑着回应:“好好好,哥哥错了,多谢我们阿眠。”

  谢见眠没说话,一把推开了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门内是个密室没错,可里面的东西足以让所有见过的人震惊,那竟然是一室的金银财宝,还有各种价值连城的瓷器画卷。

  脑中的弦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拨弄,发出“嗡”的一声响,周持意识到了什么,手指握紧成拳,指甲几乎钻进肉里。

  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唯一的感官只有视觉,满屋子无比熟悉的东西在周持的眼睛中东奔西走,死命拉扯着他的视线,时间久了,他竟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谢见眠被周持的样子吓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周持摇摇头,眼睛却仍紧紧钉在屋内那些器具上,谢见眠猜测他这怕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珠光宝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吧。

  然而下一刻就见周持直直走过去,平日里快速又稳重的步伐竟有些不稳,显得跌跌撞撞起来。

  周持停在一个巨大的瓷瓶前,双手颤抖着触碰上瓶身,随即又狠狠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谢见眠不懂他在做什么,只看到周持接下来的动作有些僵硬,他一个一个地翻看屋子里的东西,动作越来越快,直到把那些大一点的物件都翻了个遍。

  周持颓然蹲在地上,脸色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他把头埋在双臂间,谢见眠看到周持的双肩在细微的抖。

  他在哭吗?

  这个猜测让谢见眠一下子慌乱起来,印象中他只见过一次周持像这般脆弱的样子,是了,是那个清明的夜晚,周持一个人跪在荒坟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折断。

  那时的谢见眠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现身,可现在他有了,于是他不可能任由周持一个人沉浸在痛苦中而无动于衷。

  谢见眠依次走过周持看过的物件,指尖划过感受到一阵凉意,这一瞬间他仿佛和周持心意相通,从周持的言语动作间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谢见眠蹲到周持身边,将他的手臂拉下来,很认真地与他对视,问道:“这些都是周家的东西?”

  周持点点头,半晌又说道:“是……”

  他眼尾还红着,一滴泪从眼中滑落,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晕染开的雨滴,但谢见眠知道,这滴泪是砸在了他心里,烧起一片灰烬。

  谢见眠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只能陪着周持一起沉默。

  周持却缓缓叹了口气,他这一晚经历了太多的情绪起伏,比过去很多年积攒的都多,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意识到,那些记忆始终是扎在心间的刺,青天白日里埋得极深,几乎无法察觉,可一到了暗夜,那根刺就会刺破血肉而出,动一动就会辗转反侧,血流满地。

  时候到了,他必须得把那根刺拔出来。

  周持冲谢见眠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了,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总觉得这里应该还有其他东西。

  谢见眠也站起来,随手拨开墙角一个箱子里的画轴,有一些纸张从里面掉落,谢见眠捡起,发现是一封信。

  这封信已经很久远了,纸页微微泛着黄,墨迹也有些斑驳,不过丝毫不影响书写的内容。

  谢见眠展开信,这信上不过寥寥几行,可谢见眠的表情却变得凝重。

  周持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从谢见眠手中抽出信,一行行念了出来:“周旷奚此人不识好歹,明日晚间务必动手,事成之后,五五分成。”

  落款是两个字:柴信。

  屋内那两人的对话此时清晰明了,还有十几年前突然发家的凛帮,靠的不是武力,而是一夜之间血洗的财物。

  怪不得,怪不得当时的府衙查了许久什么都没查出来,怪不得柴信之后步步高升,怪不得周家灭门成了尘封十几年的悬案。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周持冷笑一声,将那封信揣进怀中。

  看见一件曾经的器具都会那般脆弱的人,此刻却镇定的不可思议,仿佛那信上的名字只是他办的某一件案子,而不是积攒在心头十几年的噩梦与疼痛。

第54章

  谢见眠在一旁看着周持把信收进怀中,十分担忧他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然而并没有,之前的一切铺垫像是耗尽了他的情绪,此刻的周持收敛得不可思议,谢见眠却更加担心。

  他宁愿周持大喊大叫,或者随便做点什么,而不是这样憋在心底。

  看出谢见眠的忧虑,周持冲他安抚性的点头,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没事,得留着力气把这事结了。”

  谢见眠这才放心下来,他看了眼这堆砌满屋的财物,试探问道:“那我们现在走吧?”

  “好。”

  刚走出门口,周持想到什么,又折返回去,将那封信从怀中取出,放回了原本的位置。

  谢见眠不解,问道:“怎么放回去了,这不正好是证据?”

  周持重新出来将门锁上,看着渐渐关闭的门冷声道:“是证据,但它有更好的呈现方式。而且我的身份目前没人知道,由我拿出来不合适,得让凛帮自己的人供出才行。”

  谢见眠立时明白了周持的意思,他是想做个引子,点燃这根刚刚出头的线,等看到火的人自己去寻,他要让柴信和凛帮互相撕咬,最重要的是,柴信要自己露出马脚。

  周持拍拍手上的尘土:“走吧……”

  过了这间密室,之后的路便顺畅很多,可见这密道最初修建时就是为了隐藏密室里的东西,不到了危急时刻不会打开。

  但既然如此,就一定还有另外一个出口可供进入里面的人顺利出逃。

  两人继续向前走,弯弯绕绕过了约莫百米后却遇上了一堵墙,难道猜错了,前方根本就没路?

  周持和谢见眠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犹疑。

  周持疑惑道:“死路?”

  谢见眠摇摇头,表示也不明白眼下的状况。

  突然,好像有什么声音隐隐约约从墙那边传来,周持凝神道:“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哗啦——”

  声音极其细微,时断时续,任何一点其他声响都能盖过,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谢见眠猛地抬头:“是水声!外面有水道。”

  周持也意识到了,他之前的想法没错,只不过设计这密道的人更会隐藏,竟然在此处修了一堵假墙。

  他伸手推了推面前的墙,估摸着自己大概能力足够,这才对谢见眠说:“往后退一点。”

  谢见眠乖乖退了两步,便见周持不知从哪抽出一根棍子,对着那面墙使劲一甩,“砰”地一声,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墙瞬间倒塌,粉末糊了一地。

  墙那边果然有条水道!

  谢见眠道:“我们走吧。”

  周持却没动,想到谢见眠背上的伤口,眼前这又是水路,血还没完全止住,这一泡下去很容易令伤口恶化。

  “你的伤不适合……”

  “没事。”谢见眠摆摆手,打断周持的担忧,“这倒是不至于。”

  说完不等周持应答就径直跳下了水,周持无法,只得跟着跳下去,小心翼翼地护在谢见眠身后,生怕他再出什么意外。

  水不深,但也不短,两人游了有些功夫才看见岸边隐隐约约摇曳的树影,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发亮,他们竟然在密道中耽搁了将近一宿。

  周持身上的衣服被水打透了,所幸天气热,倒不至于生寒,但谢见眠明显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周持在他后面,能清楚的看到后背被衣襟缠绕得扎实的伤口处不断有血渗出,在水的浸泡下呈现出一种浅红色,连周围的衣服都被染上了颜色,晕开一大片,看得周持心底一扎一扎的疼。

  待上了岸,周持好生观察了一会儿谢见眠,见谢公子能走能跳,看起来不太像有事的样子才冷着脸从他身前走过,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瘆人得很。

  谢见眠无端被冷落,一边趁周持不注意偷偷看过去,一边讪讪的摸了摸鼻头。

  完了,周捕头好像真的生气了。

  周持气鼓鼓走在前面,一点要等谢见眠的意思都没有,指望他能自己跟上来,可走了好几步仍不见身后有动静,周持实在没忍住回了头,看见谢见眠还站在原地,表情竟然还带点委屈,在清晨的风中微微抖着,周持一下就心软了。

  他停在远处,轻咳一声打破安静的局面,心底的火气消了大半,表面却生硬得很:“咳,还不跟过来?”

  谢见眠正想着怎么认错哄人,听到周持喊自己立时跑了过去,刚到跟前就展开一个比花还灿烂的笑,摇着周持的衣袖讨好:“捕快哥哥,我错了。”

  周持觉得自己从谢见眠动作间看到了久违的小狐狸的样子,顿觉自己被骗,怀疑方才谢公子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是装出来的还是自己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他挑眉问道:“哪错了?”

  谢见眠答得诚恳:“我不该冒然下水,让你担心。”

  回答得倒是痛快,周持点点头表示很满意,紧接着就听谢见眠继续道:“但是没有其他法子啊,我不下水怎么出来……”

  周持:“……”

  虽然知道谢见眠说得是对的,但一想到那浅色衣服上晕开的血迹,周持就觉得不太爽,这不太爽的原因一大半在自己身上,想到这,周持更不爽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是我的错,走吧。”

  这一耽搁,天便完全亮了,丝丝暖意照在身上,不冷不热,正是最舒服的时节。

  周持惦记着谢见眠的伤,好说歹说把人拉进医馆,出来的是个白胡子老大夫,看见二人这惨兮兮的模样很是惊讶。

  “二位这是……掉水里了?”

  “唔……算是吧。”周持答得含含糊糊,把谢见眠往前一推,“大夫,他背上有伤,您先给他看看。”

  来也来了,谢见眠放弃挣扎,打算扮个乖巧模样给周持看,二话不说趴到一旁的矮榻上。

  老大夫解开被水浸透的衣襟,见那伤口被泡的有些发白,细微的血丝顺着裂开处往外渗着,有些诧异地打量谢见眠,这公子哥看着也不像是会打打杀杀的人,怎么会伤成这样?

  老大夫边给伤口上药边问周持:“这位公子的伤是怎么来的?”

  周持猝不及防,实话实说是肯定不行的,正想着怎么找个说辞糊弄过去,就听谢见眠抢先答道:“大夫,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老大夫好奇心重,急忙点头:“哎,我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会到处乱嚼舌根呢,你告诉我就放心吧。”

  周持没搞懂谢见眠的心思,就看见谢见眠突然转头拧巴着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贼兮兮的笑。

  顿觉不妙,这时正听到谢见眠神秘兮兮压低的声音:“大夫,我和他其实……哎对,就是那个意思。可我家里人不同意啊,把我打了一顿,但我这么专情的人哪干的出始乱终弃的事,这不还带着伤就跑出来跟他私奔了……”

  周持:“……”

  他倒是没想到谢公子还会写话本。

  老大夫果然见多识广,一脸了然的样子,丝毫没被这惊世骇俗的故事吓到。

  反而对眼前的年轻人生出几分敬佩,这年头如此痴情的人确实不多了啊。

  上好药,拿了干净的布重新包扎好伤口,老大夫对着周持语重心长道:“你家相……公子是个痴情之人,你可千万别负了他啊,瞧这小身子骨,带着伤撑了这么久,等你们落了脚一定好好给他补补,听见了吗?”

  越说到后面语气越重,到最后竟然带了几分严厉,仿佛周持是个即将抛妻弃子的薄情郎,周持哭笑不得,无从辩解,只得胡乱应下,这才换来老大夫稍微缓和的脸色。

  出了医馆的门,周持揽住谢见眠的肩,凑到耳畔说道:“呦,谢公子故事编的倒挺好,没事写写话本,怎么也不愁没饭吃。”

  谢见眠毫无愧色,理所应当应下了这句夸奖,看起来还挺高兴:“饭嘛你不用愁,不编故事我也能保证有你的饭吃,你既嫁与我,家我总是能养得起的。来,叫声相公听听。”

  谢见眠本意只是想逗逗周持,看周捕头吃瘪脸红莫名的有趣,没预料真能得到什么回应,没想到周持脸不红心不跳,十分厚脸皮的在他耳边道了声:“相公……”

  温热吐息拂过耳际,夹杂着低沉的声线,谢见眠浑身一抖,脸腾地烧了起来。

  周持放开手臂,满意的看向谢见眠通红的脸,冲他挑了挑眉:“相公怎么了?”

  谢见眠讪讪一笑:“没……没怎么,我家内人太过主动,热情似火,把我吓着了。”

  “哦……”周持拖长了语调,尾音上扬,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奴家还有更热情的,相公要不要?”

  谢见眠又是一抖,急忙摆手:“不了不了。”

  这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周捕头倒是一点也不避讳,脸皮是越发得厚了,谢见眠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抵挡不过,选择了乖乖闭嘴,并且无比后悔方才在医馆一时兴起说的话,这下让周持抓住把柄,估计短时间内是没完了。

第55章

  两人折腾了一天两宿,没吃没喝,里里外外不是水就是泥,终于回了家中,赶紧先把一身污浊和晦气都给洗了。

  周持先自己匆匆忙忙拾掇干净,而后又烧好水伺候谢公子,谢见眠背上的伤沾不了水,周持怕他自己照顾不到,美其名曰是怕他不方便,非要帮他洗,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那私心都快明晃晃的挂脸上了。

  谢见眠懒得拆穿他,难得有人伺候,受用得很。

  但片刻之后,周持就后悔了,谢见眠身上白得要命,一头乌黑的话散在肩上就格外显眼,像是滴在雪白宣纸上的墨迹,越是清雅越引人沉醉。

  偏生这人还惯会撩拨,就这么垫着双臂趴在边上,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笑吟吟看过来,周持无端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天晚上,谢见眠也是对着他露出一个妖精般的笑,而后他就再没能忘记这张脸。

  眼前的景象冲击力着实有点大,周持顿时就不好了,可谢见眠有伤在身,又陪着他折腾了许久,现下肯定是又饿又累,他舍不得再给谢见眠添点别的,只好用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别过脸去,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着其他画面来缓和眼前的刺激。

  就这么三心二意地给谢见眠打理干净,给人穿上崭新的衣服,周持终于忍不住,逃荒一般地奔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我去买点吃的!”

  人跑得倒是快,一晃就没影儿了。

  谢见眠回想着周持落荒而逃的背影,慢慢勾起唇角,竟然无知无觉地笑了起来。

  前方荆棘丛生又怎样呢,他会一直陪着周持,周持也会一直陪着他。如此,一切便都没什么可怕的。

  他出来这一遭,本来只是一场游玩,奈何世事难料,丢了真心。

  谢见眠轻轻叹息一声,觉得这个人可真奇怪,能给他烈日一样的灼热,也能给他浮云一样的自在。

  这世间之人,大多不甚自由,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也不例外,忽而就想自私一次,三千繁华,声色犬马,热热闹闹地活一场。

  而这一场里,周持几乎占了全部。

  十丈软红是他,人间万里是他,声色犬马是他,所有鲜活、热烈、怅然若失、欣喜若狂……都是他……

  谢见眠就这么噙着笑意,软着真心,胡思乱想到了周持回来。

  周持好不容易平复了乱七八糟的心绪,总算能面不改色地回来,不料刚一进门就对上谢见眠含着笑的双眸,不争气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他不知道谢见眠这么一会功夫脑子里涌出的复杂念头,只暗骂自己不争气。

  继而又惊奇谢见眠今天是怎么回事,趁他不在偷偷学了什么武林秘籍不成,一举一动都勾得他心痒。

  周持堪堪维持住波澜不惊的样子,向谢见眠举了举手中的食盒:“快来吃饭。”

  两个人坐在桌前,对着窗口涌进的日光,吃起了久违的饭菜。

  待吃得差不多了,谢见眠放下筷子,抬头认真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方才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周持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知该作何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回答道:“把这事捅出去,一旦知府大人知道了,定然不能放着不管,接下来就看柴信的态度了。我不能确定柴信到底知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

  但这么多年他都心安理得的一路高升,丝毫不怕凛帮的人揭穿他,那这封信他多半以为已经销毁了。

  这件事正好也能试探一下,十几年了,我不相信与凛帮的合谋没成为柴信的心结,只要他有心结就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

  谢见眠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这次是帮柴信处理掉心结的好机会,如果柴信表现得很积极,那他就是毫无顾虑,知道自己没有把柄在凛帮手中,可若他表现出一丝阻挠的迹象,那便是心存顾虑,知晓那封信的存在。”

  周持点点头,道:“但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动静,没忌惮凛帮,也没想着铲除,多半是当成无关紧要的小喽啰,我们给他一个机会,他没理由不接着。”

  谢见眠若有所思,不由自主的想起周持在看到密室中东西时的表现,十七年前发生了什么,他至今仍知道得不甚清晰。

  但他从没想过问周持,尽管他知道若是开口周持一定会告诉他,但何必呢,伤口结痂已是不易,干什么还死揪着不放,用外力一遍一遍撕碎给人看呢。

  那滋味不好受,谢见眠叹息一般的想,都随他,他想捂着,谢见眠就挡在他身前,绝不让任何人看见,可若有一天他想亲手撕开那块疤,谢见眠会做那个亲吻伤疤的人。

  哪怕能给他半分慰藉,也是好的。

  十七年前谢见眠无能为力,十七年后他会站在他身边,竭尽所能为他撑起一方天地,留一个容身之所。

  他的成长经历和周持不同,他长这么大没见过人心画皮,识不清阴谋诡计,更不懂两面三刀,在这件事上帮不了什么忙,但他最起码可以提供一个拥抱,一个坚实的、带着温度的拥抱。

  于是他便那么做了。

  谢见眠起身,走到周持面前,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周持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就紧紧箍住谢见眠的背,看起来倒更像是主动的一方。

  周持将脸埋在谢见眠颈窝,深深吸了口气,那独特的松林气息就萦绕在鼻端,让人安心不已。

  就着这肌肤与气息,仿佛回到了儿时短暂的无忧无虑的时刻,然后周持闭上眼睛,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谢谢……”

  谢见眠微微一愣,轻抚上周持的背。

  他突然有些微妙的庆幸,这个男人的脆弱只有他见过,这是他独一无二的秘密与归属,容不得他人分享。他怀着这份心思,揽着周持躺到了床上。

  周持没再多说什么,只翻了个身将谢见眠拥入怀中,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好好睡一觉吧,府衙的事明天再说。”

  谢见眠“嗯”了一声便沉沉睡了过去。

  听到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从下方传来,周持睁开眼睛,看着谢见眠沉静的睡颜发了会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闭上眼。

  只是胳膊收的更紧了些。

  两个人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周持先睁开眼,一瞬间有些迷茫,他分明记得睡着的时候正是晨光熹微,怎么一觉醒来和闭眼前的景象差不多,难道是他刚睡着就醒了?可浑身上下的疲惫感和脑袋的昏沉感却丁点不见了。

  正暗自纳闷,周持看到谢见眠也睁开了眼,看见窗外情景时露出和他同样的疑惑表情,周持这才接受他俩竟然睡了一天一宿的事实。

  周持起身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再怎么逃避的事也总要面对。

  府衙的一切一如往常,没因为他离开的两天发生什么变化,更不会因为他情绪的起伏发生变化,周持忽然就释怀了,这世间不公道的事多得很,比他苦的人更多得是。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为自己争取一分公道,他能在世事起伏间抓住这一丝渺茫的机会,已是不易,哪还犯得着伤春悲秋呢。

  察觉到周持的迟疑,谢见眠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周持摇摇头,走进府衙,“只是觉得突然看开了而已。”

  张泽远和柴信正在书房中谈论,看到周持,张泽远站起来,有些惊异的问道:“哎,周持来了,你这两天去哪了?”

  柴信也站起来看着周持。

  周持略一思索,将那日收到纸笺的事告知张泽远,这期间他一直在用余光观察柴信的表情。

  柴信和往常没什么太大的不同,看不出是否有情绪起伏。

  周持继续讲着,一直到他们破了七星阵,出了烟柳林,才看到柴信微微眯起了眼,动作并不明显,但周持还是捕捉到了。

  周持隐去在房间外听到的两人对话,只说不小心进了一个密道,在其中发现一室的金银器物。

  他注意到,当他提到石狮子的时候,柴信的表情便有些端不住了,以至于张泽远都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柴大人,你怎么了?”

  柴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换了一幅脸色,恨恨道:“不知这小小匪帮祸害了哪家才盗得这么多财物,周持你可还有其他发现?”

  周持知道柴信的暗示是指那封信,因此他故作不懂地看向柴信,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柴信摆摆手:“只是有些担忧罢了,你接着说吧。”

  周持继续讲下去,一直说到他和谢见眠如何从水道上岸,只是中间隐去了很多细节,一直到他说完,柴信才暗暗松了口气,他以为没人注意,殊不知周持的眼睛始终死死钉在他身上。

  接着,柴信便说出了周持意料之中的那句话:“张大人,这凛帮如此猖狂,定不能放过他们。”

  张泽远点点头,说道:“柴大人说得是,周持,这事由你负责,尽快了结了吧。”

  周持道:“是……”

第56章

  接下来的事变得迅疾而理所应当,得了支持与任命,周持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剜去扎在心头的刺。

  尽管一切都还没开始,他却觉得虚幻得不可思议,比一场梦更让人不敢相信。

  就在几天前,他还活在愧疚和无望中,对真相的一无所知拉扯了他十七年。

  虽然没让他粉身碎骨,但也足够磨人,曾经尖锐的男孩被刻刀削成了越发平整的模样,可蔓延到血脉里的毒却时刻等待着发作。

  如今,他终于能真真正正地解毒,哪怕是刮骨,也甘之如饴了。

  尽管周持心里清楚,现在放松还为时尚早。凛帮只是第一步,真正难办的是柴信,他得不着痕迹地利用凛帮的手挖出那件惊天大事,以及背后那些牵连着的剥茧抽丝。

  他没法判断这些事是好做还是难做,人生头一遭,周捕头失去了判断能力,只是单纯顺着本心,疯狂的想要去做他嗜血一般渴望的事。

  哪里还管什么简单容易是非善恶呢。

  况且,他已经背负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行走了多少年,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长大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活成现在这个样子,所有人都没发现府衙捕头周持洒脱不羁的背后是怎样血淋淋的往事,甚至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因为他不敢想,懦弱如他,不敢去想有一天他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查明真相,去讨还一个公道与正义。十七年,他没放弃,但也说不上坚持。

  只有那不断拔高的坟头草一次次提醒着他,你看,一年又过去了,你还是一无所知。

  像个笑话……

  周持躺在床上,像是分裂出了两个自己。左边的小人条分缕析地思索着明日该如何行进、如何部署,才能在保证自己人的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将凛帮一网打尽。

  右边的小人则顺着头脑中那根不存在的线,回溯着记忆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追溯自己过得兵荒马乱的那些年。

  他觉得自己这样很矫情,但又没法控制,右边的小人在他头脑中蹦蹦跶跶,搅得人不得安宁,仿佛这样还不够似的,小人还要顺着血脉一路到了心口处,在他心头狠狠踢了一脚,心像是被攥紧了一样疼。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陡然剧烈的心跳,他的心跳异常平稳,甚至可能比平时还要慢一点,稳得像是快要死了。

  周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一滴泪从右眼角处滑落,被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笼罩,竟像是冻结住了。

  周持抬手将那莫名其妙出来的玩意儿抹去,翻个身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左边的小人上。

  他必须精益求精,任何一个失误都不能出现。

  正当他堪堪稳住心神,将所有他认为不合时宜的情绪都压下去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随即周持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果然……”谢见眠反手关上门,向床边走去,“就知道你睡不着,想陪陪你。”

  周持一瞬间竟然有些心虚,他悄悄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没发现什么冰凉的存在,这才轻声舒了一口气,坐起身来看向谢见眠。

  谢见眠见他起来,连忙走过去按住肩头:“哎,你别起来啊,明天还有硬仗要打,你这样倒显得我像是过来捣乱的。”

  周持覆上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说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去你的……”

  谢见眠知道周持在同他开玩笑缓和气氛,可只有说出口的话是轻松的,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得少见,大概周持自己都没发觉,谢见眠叹了口气,知道他这次是真的太过紧张压抑。

  谢见眠沿着床边坐下,抓过周持一只手摩挲,这双手和这个人一样,硬的很,摸起来不是很舒服,但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坚实感,能让人觉得安全。

  “说说吧,你明天打算怎么做?”

  周持看着谢见眠一下一下按动骨节,没打算抽回来,他就着这个姿势,轻声回道:“其实我没想好……”

  谢见眠停下动作,疑惑抬头:“嗯?”

  周持又用另一只胳膊遮住额头,叹息一般地说道:“烟柳林不能进,人太多不利于行动,容易打草惊蛇,而且阵法之中变动太大,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所以我打算带人从水道进,之后穿过密道出去。”

  “然后呢?”

  周持对着窗外的月亮出了会神才继续道:“围山放火。等火势起来阻断其他的路,只留下密道一处,凛帮众人定会选择那唯一的通道,而我们的人早就在密道处埋伏好了,正好来个瓮中捉鳖。而且有密道的话还可以……”

  “还可以在那有意无意透露给凛帮头目是柴信下令捉拿他们的,那头目经过密室,再怎么迟钝也会想起来十几年前的旧事,有极大的可能会将信供出来,这样就光明正大拿到柴信的手书,到时候人证物证具在,第一个阻碍就扫清了。”

  谢见眠打断周持,问道,“对吗?”

  周持点点头,神色却有些复杂,尽管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谢见眠却注意到了。

  “不是都计划好了,方才为什么要说自己没想好?”

  周持自嘲一笑,无奈道:“不知道,大抵是多年幻想有朝一日竟然有变成现实的可能,太过没底吧。”

  “别这么说。”谢见眠转过头,极其认真的看向周持的眼睛,“我认识的周持,不会轻易否定自己。”

  周持愣了愣,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谢见眠接着道:“我知道你在不安什么,这件事在你心中埋了太久,早就成了执念,你怕自己分不清,分不清这是在理智状态下做出的决定还是完全处于私心,你怕自己不可避免的把私情糅杂到公务里,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以公谋私,你怕自己带着一帮兄弟出去,却不能把他们都带回来,你不想让任何人因着你的私事而承担风险。”

  周持垂下眼睛,没有反驳,谢见眠知道自己猜中了,于是他接着说道:“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凛帮做过的事是真的,杀过的人是真的,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想把他们一网打尽,都是不可挑剔的,流出的血不会自己洗刷冤屈,死去的人却会在天上看着,他们都等着一个交代,周持,你得给他们,无论是你的亲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原因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你想要什么,他们想要什么,你得知道你要做的事和他们没做到的是一样的。所以,别担心,更别怀疑,你没做错,大胆向前走吧。”

  周持不得不承认,谢见眠说得对,他不是没用这些道理来劝慰过自己,可同样的话从自己脑海中冒出来和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他突然就想通了,先前钻过的牛角尖装上牛蹄自己跑了,没了阻碍,周持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是了,他犹疑什么呢,惦念了这么久的事终于有了回音,他却还在这可笑地犹豫不决。

  没什么好畏缩不前的,这条路上,幸好他不是踽踽独行,孑然一身。

  周持露出这天第一个笑容,一把揽过谢见眠,和他并肩躺在床上。

  “多亏谢公子半夜开导。”

  谢见眠撇撇嘴,不满地看过去:“你就口头谢,没什么表示的?”

  “当然有啊。”周持冲他眨眨眼,“大活人一个你要不要?”

  “要来干什么,又不能吃。”

  周持:“能吃……”

  谢见眠:“……”

  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今天过来了,周捕头情绪变化得太快,一眨眼就从颓废不已的小可怜变成了脸皮堪比城墙的老流氓,真是难以揣测。

  谢见眠有些糟心,懒得再回应,闭上眼睛装睡,却听到周持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眠,等办完这件事,你把那院子卖了吧。”

  谢见眠睁开眼:“嗯?”

  “我们一起住吧,这才像个家。”

  “住在你这?”

  周持认真地看着谢见眠,道:“我也把院子卖了。”

  谢见眠这下才是真的搞不懂了:“为什么?”

  “我们一起走吧,去哪都行。”周持头枕着手臂,用极其认真的口气说出有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半生都被困在锦州,以前是迫不得已,如今绳索能解开了,我想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总要去看一看的。”

  我不能一辈子困在过去,我想彻底走出去。

  最后这句话周持没说,谢见眠却猜到了,于是他没再多问别的,只轻轻点了点头:“好……”

  周持在黑暗中露出一个笑,却依然有些沉闷。

  剿灭凛帮这样的事其实本不该由他来的,周持明白,是张泽远在给他机会。

  虽然他是府衙捕头,但做捕快的再怎么说也不大上得了台面,提起来依旧没头没脸,张泽远有心让他往上爬一爬,这是给他个立功的机会。

  张泽远一直想栽培周持,周持心里是感激的。

  但他终究要让知府大人失望了。

第57章

  第二天一早,周持就把所有要安排的人都召集到府衙院子中,尽可能详细的将所有要注意的事项一一讲明。他没让谢见眠跟着,这件事,他执着地想自己动手。

  谢见眠明白他的考量,没多说什么,只在周持临走前给了他一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然后异常温柔又异常郑重地说等他回来。

  周持回味着那个短促的吻,摸了下自己的嘴唇,仿佛上面还留着谢见眠温热的气息。

  一直等到临近傍晚,周持才带着一行人出发去了水道能上岸的地方,这次出动的不只是捕快,人手远远不够,连府兵都一起跟着去了,只是像其余捕快一样,全部听周持的调配。

  落日的霞光能很好地照亮水面,让他们能有序地下水游过,同时又不至于太过透亮,给需要隐蔽的人藏身的可能。

  因为提前知道要走水路,来的人都水性极好,水道不长,片刻之后就到了密道出口。

  一行人极其小心地隐在黑暗中,脚步声轻的几乎听不见。

  这段时间内显然并没有人来过密道,之前周持和谢见眠不小心触发机关时满地的箭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地上,甚至还有干涸的血迹。

  周持在看到时想到之前的情景,眼神一暗。

  密道之中幽暗曲折,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凝重神色,待走到尽头之时,谁都没有说话。

  周持将来的人分成两批,一批捕快,一批府兵,由于捕快人数比较少,占了大头的还是府衙里的府兵,周持对府兵吩咐道:“这次辛苦兄弟们了,我先带着捕快们出去烧山,兄弟们在此等候,等凛帮的人从密道而入时正好前后夹击。”

  说罢,周持便带着捕快们折回密道,再走了一次水路退去后,重新从烟柳林中进入。

  之所以这样做,除了分散注意力外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就是密道设计者或许是出于谨慎,在建造密道之时用了手段,那间密道的门一旦关闭便只能从外面打开,而不能从密道那头开启。

  因此想要出去,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就只能从烟柳林中再进一次。

  剩下的捕快人数少,重入七星阵也没有那么危险了。

  这次没有谢见眠,周持只能凭着那日的记忆带着其余捕快们小心谨慎地前进,正值夜晚,烟柳林中依旧是雾气沉沉,可身边却少了一个人。

  周持嘱咐其余人千万不要触碰垂柳的枝叶,然后一棵一棵地摸索过去,试图寻找到阵眼处的那七棵树。

  就在这时,一个捕快慌慌张张间没看清路,不知踩上什么东西踉跄着前倾,正正撞在周持的背上。

  周持被撞地向前一扑,下意识握住一旁的垂柳,无色无味的粉末瞬间沾了满手,幽幽扩散出去。

  那捕快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急忙慌乱地将周持扶住,惊慌失措道:“老大,都是我的错,你这可怎么办啊!”

  周持皱眉看着自己的手,摇摇头道:“没事,我们先找路。”

  谢见眠说人越是慌张,就越容易被这迷神散影响,可他现下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想来也不会受太大影响。

  定了定心,周持继续向前。

  但不过刚走了几步,周持就发现自己低估了这迷神散的威力,他开始感觉眼前有些模糊了。

  为了不影响其他人的情绪,周持强撑着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幸好正是夜晚,这烟柳林中又是迷雾重重,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周持闭上的眼睛和浸满汗液的脸。

  他此时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闭上眼睛还能减少一分干扰,勉力将注意放在手中触碰的实体上,他突然觉得很热,不是由内而外的,而是好像天气突然就变了,一下子进入了三伏天,浑浊的热气炙烤得他昏昏沉沉。

  周持使劲晃了晃头,试图摆脱这糟糕的感觉。

  这时,有一个捕快发现了他的异样,试探问道:“老大,你没事吧?”

  声音像是隔着什么厚厚的屏障,从极其遥远的地方穿梭而来,有人在和他说话吗,周持凝神想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这句话,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回应道:“我没事,走吧。”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形其实并不适合再领路了,可除了他没有人能找到阵眼。

  而且一旦让其余人发现他的不对劲,很容易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周持只能忍着。

  脚步渐渐虚浮,随身所过之处像是被滚烫的热油浸过,冒出嘶嘶的热气。

  而眼前则是血红一片,他在这难捱的痛苦和煎熬之中,又一次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场大火,尽管他实际上从来没有亲眼看过。

  耳际是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刀与剑碰撞在一起,噼里啪啦间有什么东西倒塌,轰然一声砸碎了一颗稚嫩的心。

  不,不要再想了,快停下!

  周持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灵魂正在经受拉扯般的折磨,现实与幻境交织在一起,他努力地想抽离,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男孩掀开地窖的门向外走去。

  别出去,别去看……

  周持仍然向前走着,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所有的行动都没有经过思考,只是毫无意义地向前、向前,而除了不断向前之外,他混乱的脑海实在是想不出能做的第二件事来。

  那个小男孩就快要出去了。

  周持头痛欲裂,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阻止他,在他看到一切之前阻止他。

  不然这可怕的虚幻一定会将他拉入深不见底的过去,那他们今晚的一切就都完了!

  可是今晚他本来是要做什么呢?

  周持迟钝地想,然后他发现他已经想不出原本是要做什么了,他所有的目的变成了一个,阻止那个孩子。

  那双稚嫩的手已经扶上了门板,眼看着下一刻就要推门出去!

  不……周持突然加快了脚步,可实际上他只是缓慢地挪动了一下,手从那个男孩虚幻的身体上穿过,什么也没抓住。

  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是从外而来,反而像是深深铭记在心底的某个声音,那个声音叫他:“周持……”

  “流出的血不会自己洗刷冤屈,死去的人却会在天上看着,他们都等着一个交待,周持,你得给他们,无论是你的亲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对,交待,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还要给很多人交待。

  周持大口喘息,然后他看到一个身影走到那个男孩身后,轻柔地捂住他的眼睛,将他向后拉去,继而回头对周持一笑。

  那是……谢见眠……

  是阿眠,他的阿眠……

  一股风猛地吸进鼻腔,周持剧烈咳嗽起来,周身的热气已经彻底不见了,眼前也再没有什么大火与挥之不去的红色,只有黑夜中静静挺立的垂柳和无处不在的雾气。

  一直到眼泪都呛咳出眼角,周持才平复下来。

  捕快们吓了一跳,全都围上来询问周持的情况,周持摆摆手,安慰道:“被呛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只是声音依旧嘶哑。

  剩下的路途便顺利了许多,周持凭借自己的记忆很快找到阵眼所在,当其余捕快看到阵眼上方星月相辉的景象时忍不住惊呼出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从来没觉得漫天星河这般好看过。

  周持宽容地笑了笑,顺着北斗七星所指引的方向走去。

  这段不那么美好的路途总算结束了。

  凛帮依山而建,除了烟柳林外背靠着的都是山,因此造成了易守难攻的局势。

  但弱点也同样明显,当内部发生问题时,一大群人怎么出去就成了问题。

  山上或许有路,也或许没有。因此周持才想出在山上做手脚,一旦失去了山的屏障,在烟柳林极其不适合多人行走的情况下,密道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周持将捕快聚集到一起,吩咐道:“现在大家分头行动,等火点的差不多了我们在此处汇合,记住千万不要逗留,以免困住自己人。”

  等人都走光了,周持走进房间,打开密道的门,确认里面的府兵都准备妥当后再次把门关上,静静等着万事俱备的一刻。

  凛帮每晚都会有人巡逻,但人不多,他们对自己所选的位置和周围的屏障十分自信,认为不会有人能突破,遑论一大帮人了。

  因此当晚巡逻的人看见山脚冒出的零星火光时,并没有往人为这个方面想。

  他们只是惊慌地将那几处的人叫起,张罗着取水扑火。

  可没想到,火势看着不大,却难以扑灭,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偏生这天晚上还有些刮风,将火一路吹着蔓延下去,直到第一束火光烧到山脚下的屋子,凛帮的人才意识到或许这火是控制不住了。

  这时,从一间屋子走出来一个身形健壮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头目,他皱眉看了会烧起来的大火和提着水来回跑的人,神情明显不悦。

  见事态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头目才大声喊道:“走!从密道走!”

  提着木桶的人将水洒了一地,各个屋里出来的人惊慌失措地奔跑,齐齐涌向一旁安静的密道所在,那里离火源很远,暂时不会受到影响。

  其余捕快都回来了,围绕在周持身边,紧张地看着奔走的凛帮众人。

  周持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了唇角。

第58章

  整个凛帮瞬间变得慌乱起来,所有的人都冲出来,向着唯一的救命通道而来。

  他们不知道,当他们踏进那间屋子那刻,一切就都结束了。

  最先进屋的人率先打开密道的门,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他们一瞬间都惊呆了,因为整个密道不知何时已被持刀的府兵占据,几乎没留下缝隙。

  更多的人还在往里走,里面的人想出声阻止,立刻就被府兵骤然抽出的刀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声张,于是密道里的人越来越多,沉默也越来越扩散。

  眼看已经没有人再出来了,隐于暗处的周持招招手,示意其余捕快前去与府兵汇合。

  周持走在最后,就在他一只脚踏进门槛时,突然一声孩童的啼哭响起,周持回头,看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趴在地上,兴许是方才受到惊吓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哇哇哭着。

  随即一个老妇人匆忙上前将孩子抱起,抬头看到了前方的周持。

  老妇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乍一见到生人,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问道:“你是谁?”

  孩子边抽泣边回头,看到周持哭得更厉害了。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周持没打算隐瞒,实话实说道:“我是府衙捕快周持。”

  “捕快,捕快……”

  老妇人喃喃念叨几句,忽而落下两行清泪:“作孽啊……”

  眼前的老妇人倒是慈眉善目,看起来不会武功,一点也不像是什么匪徒,周持问道:“凛帮还有老人和孩子?”

  老妇人长叹一声,道:“这倒不是,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吃喝玩乐样样都行,其余什么都干不了,跑到这凛帮做了匪徒,儿媳妇受不了和离了,留下这么个孙儿……都是作孽,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说完,老妇人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已做安抚,那孩子已经不哭了,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周持,边看还边吃手指头,丝毫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更加不知道他的父亲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周持心下一颤,问道:“这孩子几岁了?”

  老妇人颤颤比划:“才四岁啊。”

  四岁,比他当年还要小许多,周持眸中有种异样的情绪闪动,他再次想起自己八岁那年,也是漫天大火,和分崩离析的一家人。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倒是同病相怜。

  只听那妇人接着说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我劝不住,也不为他求情,可我这孙儿还小,什么都不懂,捕爷别为难他,要抓就抓我吧,是我没教好自己的儿子,是我的错。”

  周持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处,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低声说道:“你们走吧。”

  老妇人诧异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捕爷的意思是?”

  “烟柳林怎么过你应该晓得,从那走吧。”周持这次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向那懵懂孩子的眼睛,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别走密道,那人多。”

  老妇人连忙道了谢,抱着孩子匆匆转向烟柳林处。

  周持一直站在原地,看那孩子天真的回头看他,冲他挥了挥手,周持愣了一下也冲那孩子挥手,直到两个身影消失才转身离去。

  此时密道之中已被人群占据,一部分是府兵,一部分是捕快,剩下的都是凛帮匪徒,足足有几十人。

  这些人失了战力,被府兵团团围住几乎立时就怂了,看来平常只会欺负手无寸铁之人和老弱病残,外强中干得很。

  周持走进来,四下打量凛帮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将目光停留在方才那个头目身上,似是而非的笑了笑,继而说道:“走吧,落网之鱼们。”

  没有人说话,四下安静得出奇,只有不同的脚步声泄露了每个人的心思。

  周持在心中暗暗掐算,果然在一片静寂中听见那头目开了口。

  “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周持斜斜看过去,没有说话。

  再走几步,那头目忍不住再次问道:“问你呢,凭什么?”

  一旁的府兵狠狠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老实点!”

  被五花大绑的头目丝毫没有危机感,毫不畏惧地瞪回去,粗声粗气地再次问道:“聋子还是哑巴,怎么不说话?”

  周持优哉游哉地继续走,只不过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眼看着不远处就是密室所在,周持悄无声息地眯了眯眼,说道:“笑你傻,死到临头都不知道为什么抓你。”

  头目又恶狠狠瞪过去。

  见这朽木实在不可雕,周持决定好心提醒他几句:“你也不想想,凛帮好好待了这么多年都没人动,你们该杀人杀人该越货越货,怎么偏偏这时要把你们一锅端呢。”

  头目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闪烁其词起来:“有话你说清楚,说一半留一半算什么。”

  周持冷笑一声:“让你死个明白。知府大人这么心急火燎的抓人当然是有人授意的啊,你也不想想,锦州刚来了钦差大人,那大人怎么可能容忍眼皮子底下出事,这不是打他脸呢吗。”

  头目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确认道:“柴信?”

  “哎别,你怎么敢直呼钦差大人的名字。”周持一巴掌拍在头目背上,“你得罪得起人家?一根手指头就把你捏死了,到时候见了钦差大人可别这么说话,没准还能选个死法。”

  “不……不可能……柴信他,他怎么敢……”

  “嗯?你嘟囔什么呢?”

  头目眼神有些闪烁,周持知道他内心在纠结,抓紧添了一把火:“哎,你也看开点,抓都抓了还能放回去不成,就你们犯的那些事杀头都不够。柴大人也是命好,这刚到锦州就办了这么件事,估计回去啊又得升官发财喽。”

  升官发财……

  这四个字狠狠刺激了头目,他愤恨地想,凭什么他们要死了,柴信还能升官发财,凭什么,谁比谁干净?

  周持这时诧异地看向一旁,问道:“这还有间密室?”

  密室,对,密室!

  头目心一横,大声道:“我有话要说!”

  周持的注意力仿佛这才被拉回来,他好奇地看向头目:“什么话?没什么必要可以留到公堂上说,让知府大人和钦差大人都听听。”

  “不行!”那头目的反应此时激烈了起来,“不能让柴信知道,他不会让我活的,他就是想灭口!”

  “你说什么?”周持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仿佛真的被他的话吓到了,“你不要污蔑钦差大人,这罪名你担当不起!”

  其余捕快和府兵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就牵扯到了钦差大人身上。

  那头目见众人都不信他的话,连忙伸手指向密室:“你们不信的话,那里有证据!我有柴信给我的信,就在那间密室里!”

  周持一脸不可置信,转头去看那间密室,借此掩盖嘴角勾起的嘲讽的笑。

  果然,祸到临头,一个比一个靠不住。

  周持狐疑的伸手试图推开密室的门,接着就看到门上的锁:“这是锁上的,钥匙呢?”

  那头目立刻说道:“在我身上!你们把我放开,我拿给你们!”

  周持向旁边的府兵使了个眼色,府兵解开头目身上的绳子,见他拿出一把钥匙,连忙递给周持,然后又警惕地把人重新绑好。

  周持接过钥匙,开了门。

  门中依旧是那日景象,但周持却意外的没有什么特别情绪,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幼年时熟悉的物件此刻堆砌在这里,过了十七年光阴,早分不清是新是旧、是亲是疏。

  门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震惊了,屋内堆放的东西实在太多,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周持装作和其他人一样的反应,转过身问那头目:“这是你们从哪家搜刮来的,这么多得值多少银子。”

  头目一脸鄙夷,觉得这捕快真是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的。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都提高了一些,仿佛觉得这些战利品是荣誉的象征:“反正我都被抓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了,这都是周家的东西嘛。”

  有捕快问道:“周家?十几年前那个周家?”

  “还能有哪个周家?”头目哼了一声,“你们不是找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喏,就是爷爷带人灭了周家,那时候你们还都是一群吃奶的兔崽子呢!”

  愚蠢至极,狂妄至极。

  周持在心中冷笑,狠狠攥紧拳头,表面依旧是那副惊呆了的样子。

  “你……竟然是你……”

  头目仰头一笑:“是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我宋河干的!”

  继而又狞笑说道:“你们更想不到的是,你们那所谓的钦差大人可是出了极大的力啊。”

  宋河扬起下巴指了指角落的箱子:“喏,那里面有封信,看了就知道你们钦差大人的真面目了。可怜你们这群傻子被他骗的团团转,哦,还有朝廷,朝廷更被他骗的惨,竟然让他一路高升到了现在,多可笑哪。”

  周持狐疑的走向那箱子,胡乱翻了翻,竟然真的从里面发现了一封信。

  然后所有人就看着周捕快的脸色一点一点变了。

第59章

  一名捕快大胆问道:“老大,信上写了什么?”

  周持眉头紧皱,脸色没半点放松,那名捕快鲜少看到周持这般凝重的表情,紧张的等待答复,接着就看到周持把那封信整整齐齐叠好,原封不动的放回信封中,又将信封塞进怀里,没有再拿出来的意思。

  周持深深看了宋河一眼,道:“无事,我们走。”

  然而所有人都从这突然变得不同寻常的气氛中感受到了事情的棘手,一路上没有人再言语,只有宋河看起来竟然心情不错,边走边时不时四处张望。

  周持斜眼瞥他一眼,道:“别看了,没人救你。”

  宋河倒没什么不自在,继续四下打量:“我知道啊,怎么,府衙管的这般宽,看看都不行?”

  周持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他此时更加好奇一个问题,那个自称是六弦师兄的人,那个引他们入烟柳林中的人,到底是这其中哪一个呢?

  想必那人此时正无比后悔兵行险着,妄图将他和谢见眠困死在七星阵中吧,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一路上倒是平静得很,想必这些人也着实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纵然此时夜色已深,但周持还是决定连夜与张泽远商谈,一是怕夜长梦多,多一晚上不知要生出多少变故,而是周持怕府兵之中有柴信的心腹。

  所以在这事上他没敢声张,就是怕柴信暗中得到消息,打草惊蛇。

  他得亲自看着府兵将凛帮之人压入牢中,保证没有其他人能潜入府衙告知柴信,赶在所有人之前与张泽远商议出此事的妥帖办法。

  但周持并不能肯定张泽远会帮他,他只能赌。赢了,他便彻底摆脱十七年前的噩梦,为自己这么多年的执念画上一个句号;

  输了,他或许就连第二天的太阳都不会看到,不仅辜负了死去的人,更辜负了活着的人,所以他不敢让谢见眠跟着自己,他其实也是害怕的。

  按照原定的计划,周持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确保没有什么岔子发生,便打算去找张泽远。

  依照他对张泽远的了解,这种情况下,虽然知府大人没有亲自出面,但多半不会睡,会一直等他们回来。

  周持思索着措辞,一抬头却看到谢见眠站在庭院中。

  “阿眠?”周持赶紧走过去,“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怎么跑这来了,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

  谢见眠闻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周持,见他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不放心你,看不到人我睡不着,怎么都不踏实。”

  “这不没事吗。”周持在谢见眠头上摸了一把,轻声哄道,“我去找知府大人说点事,你回去睡觉,乖,嗯?”

  谢见眠抬眸看向周持:“是柴信的事。”

  语气不是疑问,是肯定。

  “是……”

  谢见眠知道周持是为了什么,更知道这件事背后的难度和风险,他担忧着周持,又不想让周持察觉,可难以抵挡的压抑情绪还是丝丝缕缕溢了出来。

  他没法和周持共进退,只能做他最后的盾牌,确保他或成功或失败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自己。

  谢见眠伸臂抱住周持,将脸埋在他颈窝处,半晌才抬起头在周持唇上落下一个极其轻柔的吻,闷声道:“去吧,我等你。”

  周持笑道:“好啦,怎么跟生离死别似的,我一会儿就出来了,出来我们就回家。”

  “嗯……”

  谢见眠终于露出一个笑,冲周持点了点头。

  周持想的没错,张泽远的确还没睡,正坐在正堂中看着近日来的一些卷宗,不时停下翻页的动作思索片刻,眉头皱得极紧。

  周持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张泽远,张泽远抬头看到周持,放下手里的卷宗,用手揉揉太阳穴,问道:“怎么样了?”

  周持回道:“已将凛帮众人关入地牢,可以择日候审了。我们的人都平安回来了。”

  张泽远看起来已经极其疲惫,听到这话赞许的冲周持点点头:“这就好。时辰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其余的事明日再商议。”

  周持却迟迟没有动作。

  张泽远诧异的看着周持,询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有一件事。”周持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和柴大人有关。”

  “柴大人?”

  张泽远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走向,伸手接过信,没有半分犹豫的打开看了。

  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张泽远看得很快,不出周持预料,看信的张泽远神色越来越凝重,到最后甚至手都有些微微发着抖。

  “这……怎么可能……”张泽远喃喃道,连声音都不复方才的平稳,“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污蔑?就这么一封信就能断定确实出自柴大人之手?”

  周持抬头道:“还有人证,凛帮头目宋河供出的柴信。”

  张泽远将那封信紧紧攥在手中,继续问道:“你怎么那么相信宋河的话?”

  “直觉。”

  “直觉?”张泽远觉得这真是荒谬至极,仅凭这两个字就作出判断甚至还无知无畏说出来的周持更加荒谬,“周持,我觉得你足够有经验,也足够有能力,那么多案子你都办的很好,我一直对你抱有极大的期望,这次凛帮的事本不该由你负责,我觉得你是可塑之才,不应局限于一个捕快之位,这才给了你机会。

  可你怎么能单凭直觉二字就断定一个朝廷大员是有罪的,还是十七年前这种如此残暴的罪行?”

  令张泽远意外的是,面对这样的指责,周持没生气,没反驳,甚至没有其他的表情,他只是声音很淡的开口问道:“如果我能说出我的理由,张大人愿意验字定罪吗?”

  且不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让张泽远动柴信本就是极其困难的事,他没有权力,甚至没有资格,单论拿一封信笺便要给人定罪这事,也是不合常规的。

  张泽远不知道周持这是怎么了,但从周持不同于往日的神情中察觉出了不寻常之处,周持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张泽远心知肚明,因此他思量片刻,说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大人。”

  接着,令张泽远没想到的是,周持没有半分犹疑的跪在了地上,大惊道:“周持你这是干什么?”

  周持一动不动,深吸了口气道:“大人,我现在不是府衙捕快周持,我以一个草民的身份请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张泽远不明白周持在干什么,听他继续说道:“我之前不叫周持,叫周观煦。”

  “周观煦?”

  “是。”周持点点头,“我是十七年前惨遭灭门的周家唯一的儿子,周观煦。我爹就是周旷奚。”

  “你说什么?”张泽远觉得周持说的话太过有冲击力,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你是周旷奚的儿子,当年周家那个小公子?”

  “是。”周持抬头定定看着张泽远,“十七年前,一夜之间我失去了爹娘,失去了朋友,失去了我的家,十七年后,我终于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了,大人,你叫我如何放得下?”

  张泽远仍是不敢置信,当年那事发生时他倒是略有耳闻,只因周家实在家大业大,树大招风,这种消息流传得极快。

  但他当年尚未及冠,知晓得信息不多,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吃饱喝足后总需要些什么来打发时间,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永远可以拿来说笑。

  有的人唏嘘哀叹,说那周家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连八岁的小公子都没放过,一夜之间就这么没了。有的人幸灾乐祸,说周家那么有钱,被惦记上也是活该。

  但不论怎样,张泽远从来没想过在久远的十七年后,自己会和这件悬案扯上关系,甚至还要借由他的手来揭开这段被封存的往事。

  张泽远问道:“当年的情形到底是如何的?”

  周持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所经历的那夜噩梦告知张泽远。

  那夜的血、火、杀戮和离别,再一次被明晃晃摆上台面,像是一场梦,虚幻不已,却又真实发生。

  周持跪的挺直,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将他的脊梁打弯,没有人知道周家曾经备受宠爱的小公子是经历了什么才被风霜刀剑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张泽远叹了口气,道:“我不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不问你是如何到了府衙,也不问你这其中的目的是否单纯,多说无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大人请将。”

  “你当真肯定柴信便是幕后指使?”

  周持姿势未变,表情不动,眼神却坚定无比:“当真……”

  张泽远沉默许久,不知在思索什么,周持就这么一直动也不动地等待着知府大人最后的决断。

  良久之后,张泽远长叹一声,道:“来锦州赴任之前我绝对想不到自己有天竟然能碰上这桩案子,若是办成了倒也是大功一件。”

  周持确认道:“大人的意思是?”

  “这案子我管了。”

  心里的石头稳稳落下,周持这才一头叩在地上:“草民周观煦多谢大人。”

第60章

  周持出门后,果然看到谢见眠在外面等他。庭院里的花依旧开得盛,即便是黑漆漆的夜晚,摇曳的花枝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谢见眠站在树下,背对着房门,身形挺拔,却难免有些孤寂。

  周持的心更加安静,原来这就是有人在等的感觉,不太真实,却又无比清晰。

  天地之间,是如此浩大。凡人的喜怒哀乐,不过在须臾之间。

  众生皆渺茫,在这人世间行走,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浮游天地。爱恨嗔痴再刻骨,这一刻也该放下了。

  他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同时他也相信,结果不会辜负他。

  听到脚步声,谢见眠回头看去,转头的一瞬,一朵花飘零在他肩头,白衣红花,宛如画卷。

  周持看着谢见眠就这么走过来,那朵花平稳在他肩头,不动,不落。

  谢见眠没有察觉,依旧向前走着。周持也没动,一直到人走到他跟前,这才伸出手,停落在他肩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朵花摘落,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淡香涌入,似是而非,不浓却刻骨。

  谢见眠才看到自己肩头落了花,顺着周持的动作看过去,担忧的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知府大人意思如何?”

  周持将那朵花攥在手心,安抚一笑:“他答应了。”

  “真的?”

  “嗯。”

  谢见眠这才松了口气。

  “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谢见眠问道。

  “是啊。”周持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这些事瞒不住的,总有一天会被查出来,不如我亲自告诉张大人。你看,这不是挺有效的吗?终于快结束了。”

  “是啊。”谢见眠应和道,“但你觉得知府大人有几成把握能办成这件事?”

  “不好说。”周持回想起张泽远为难的表情,再怎么释怀,在事情没有真正结束之前,那块石头都不可能完全落地,“但无论如何,我是感谢张大人的,我与他无亲无故,既没有渊源,更没有恩情,又是如此得罪人的事,张大人肯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来帮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无愧于心。”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谢见眠拉过周驰的手,“我先前一直在担忧你,怕你转不过来这个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我怕你太过自责,太想将事情办成,一旦结果不尽如你意……”

  “你觉得我会怎样?”周持无奈笑道,“会崩溃?会痛哭?会歇斯底里?会痛不欲生?阿眠,放心,我不会的。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总是过去了,再怎么割舍不下,多想也无益。

  眼下还有这么多事可以办,我不会沉浸于旧时的记忆。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忘,我也会执着,但不会让它变成我的执念。别担心,嗯?”

  “嗯。”谢见眠伸出手臂抱住周持,脸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我们回家。”

  周持抱住他:“好……”

  那夜回去后已经很晚了,两人睡下没多久,周持就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身边谢见眠熟睡的面容,伸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继而露出一个轻柔的笑,俯身吻在谢见眠额头上,起身去穿衣服。

  此时,天还没亮。

  待周持出去后,谢见眠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刚刚睡醒的样子。他看着周持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但终究没有跟上去。

  谢见眠明白,周持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不想打扰他。

  天气已经变得有些闷热,清晨还好些,可这一路上周持还是几乎被汗浸透了衣襟。

  他太迫切了,迫切的想知道张泽远会用什么办法来帮他,更想知道柴信面对这件事时会是什么表情,什么说辞。他会反抗,会否认,会后悔吗?

  但随即周持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柴信那样的人,即便是当时,都不会有任何愧疚吧。

  何况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早就尘归尘,土归土,连冤魂都投胎重新做人了。

  或许柴信早就遗忘了这件事,在他心中这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他反抗的失败而已,他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任何反抗的人,无论是周旷奚,还是整个周家。

  周持无端生出了一丝恶意,他突然很想知道,当柴信发现他是当年周家唯一的儿子,是那个在他的策划下唯一的漏网之鱼,并且这么些天来,在他眼前晃了那么多次,都让他一无所觉时,柴信会是什么表情呢?他会作何反应?

  片刻后,周持到了府衙门口,府衙大门开着,所有人进进出出,显得乱糟糟。

  周持看这情景,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张泽远动手了,虽然知道昨晚张泽远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办到,但如此迅速,还是让周持吃了一惊。

  周持踏进府衙门口,正看到张泽远站在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周持,张泽远冲他点了点头:“来了……”

  “大人。”主持应道,“您这是……”

  “是。”张泽远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大人是如何做到的?柴信怎么可能甘心被抓?”

  “这其中的过程你不用管了。”张泽远揉揉额头,眼底有些淡青色,显然是一夜没睡,“他不甘心又能怎样?我昨天连夜派人翻了他的书信,和凛帮信笺上的字迹正好对上。而且,我翻了当年案子的卷宗,里面疑点颇多,这些都是柴信经手的,说他没有在其中搞什么动作,那定是不可能的。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他若问心无愧,还需隐瞒什么呢?”

  张泽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昨晚之前,我倒真是想不到,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锦州曾经的知府,竟然是这般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

  张泽远语焉不详,有诸多隐瞒,周持猜不出他究竟用了什么方式才让柴信乖乖伏法,但难度定是很大的。

  张泽远替他顶了多大的压力,他心里明白。这件事一旦说不清楚,或是有任何一点证明他们搞错了,那便是极大的罪过。

  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毕竟代表了朝廷的颜面,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张泽远不说官职难保,怕是性命都难留了。

  因此,周持没有多问,只是犹豫着询问道:“大人,我能去地牢看看柴信吗?”

  张泽远早就料到周持会这般问,冲他摆了摆手,道:“你去吧,我得回房睡一觉。小心点儿,别落下什么把柄。”周持点点头,转身去了地牢。

  地牢中十分幽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去,总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还夹杂着些腐朽的气味。

  周持上次在地牢的时候,心情和此次完全不同。他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向下,走过那些关押着犯人的房间,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坐在杂草上,露出不同的表情,有漠然的,有惊慌的,有狠戾的。

  这些人有因为偷盗进来的无耻小人,也有因为杀人放火进来的亡命之徒。他们的过去不同,未来的路数也各不相同。

  所有的一切都有因果,都是命。

  周持一路向前走着,所有哀嚎都入不了他的耳,直到他走到最后一间,那里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里面,背影挺直,依稀透着些不同于常人的意味。

  正是柴信……

  周持抬手在栏杆上敲了敲,柴信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周持,平淡的脸上有些微的变化,似是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捕头为什么会来看他。

  周持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柴信被盯的有些不自在,开口问道:“周持,你来干什么?”

  “我吗?”周持笑了笑,“来看柴大人啊。”

  “看我?”柴信哈哈一笑,“是看我的笑话吧?想必你也知道了,张泽远不管不顾将我抓进来,他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犯了什么事?若是没有,锦州知府怕是就要换人了。你这个捕快难道不知道择木而栖是什么意思吗?”

  “我才疏学浅,听不懂大人您的话。”周持淡然一笑,但不知为何,这个笑让柴信觉得周身有些发凉,“张大人没有告诉你吗?连我都知道您为何会被关进来。”

  “告诉我什么?”柴信眯了眯眼睛,“我看张泽远是想造反,还想拉着你们这些人一起陪葬。周持,我看你是个识时务的人,可别被张泽远一起拉下水啊。”

  “这帽子可真大。”周持走近一步,几乎贴在栏杆上,“而且,我向来就不是个识时务的人,大人您不仅眼神不好,连话不能乱说都不知道吗?”

  “哦?”柴信有些怒色,但强行压制住了,他轻蔑笑道,“那我倒是要请教请教周捕头,抓我进来到底是因为何事啊?”

  “大人别急,时间还长呢。”周持抬眸,定定看着柴信,眼中有些异样的神色,仔细看又好像没有,“你先听我给您讲个故事吧,讲完这个故事,或许您就知道了。”

  柴信皱眉看着他,不明白周持在打什么算盘,扬扬下巴示意他讲下去。

第61章

  “十几年前的锦州还不是这个样子,或者更久一些,那个时候现下锦州的几个大家还没有什么名堂,提到锦州人人想到的只有那么一家,那家的老爷为人忠厚,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不过几年时间,那家越发壮大起来,比之前更加令人艳羡,甚至隐隐盖过了锦州的锋芒。风头出的太过,招来的就不仅是景仰和羡慕,还有各路巴结和不怀好意。”

  说到这儿周持才抬起眼皮看了柴信一眼,满意的看到他的脸色变了些许,这才接着说道,“巴结就算了,不怀好意也没有什么大动作,但偏偏那家树大招风到被当地知府惦记上了。知府作为一方长官,虽然想着占据所管辖地的所有好处,可那家老爷却是个直性子,不懂得阿谀奉承,更不会趋炎附势。知府得不到好处,一来二去间恼羞成怒……”

  此时柴信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又恰好碰上当地匪徒猖獗,那知府便想到了一个绝顶的好主意。百姓的衣食父母竟和伤天害理的匪帮勾结起来,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把那家灭了门。不仅如此,还把他们家的家产搜刮干净,又一把火烧了个彻底。嗯……”

  周持说这话时脸上毫无表情,仿佛真的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抬眸静静看着柴信,看他陡然慌张的神色,看他脸上浸出的细密汗珠。

  周持心底涌上一丝快意,竟有些想笑:“柴大人,这个故事您可熟悉?”

  “不……我不知道。”柴信深吸了口气,“你从哪里听到的故事?既然是故事便免不了胡编乱造的成分,没什么好听的。”

  “哦,是吗?是没什么好听的,还是不敢听?”

  柴信欺身上前,双手抓住栏杆,怒瞪着周持:“我有什么不敢听的?但你要说清楚,这故事你是从哪听来的?谁告诉你的?”

  “是不是故事,柴大人心里清楚。”

  周持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当着柴信的面展开,泛黄的纸张上面赫然是柴信的笔迹。

  “故事听着陌生,那这笔迹和这封信,总不能陌生吧?”

  柴信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封信,声音从喉咙中挤压出来,艰涩颤抖:“周持,你使诈?”

  “我可不敢。”主持抖抖手中的信,方便柴信看的清楚。

  柴信大口喘气,猛得伸出手去抓那封信,周持料到他的动作,向后一退。

  那栏杆剧烈的晃动起来,柴信没有办法,前进不得,只能恶狠狠的瞪向周持,眼中满是愤怒与怨恨。

  “你究竟是谁?”

  “大人现在还猜不出来吗?”周持轻蔑一笑,将那封信收进怀中,“大人,我姓周啊。我小时候你不是还抱过我吗?这就不记得了?果真是贵人多忘事。”

  “你……是你……”柴信眯着眼睛去打量眼前的青年,试图从他身上分辨出当年襁褓中婴儿的模样。

  许久之后,他突然一笑,“我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竟然漏了你这么个祸害。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行。托大人的福,无父无母,无友无家,无依无靠,倒也算撑了过来,令大人失望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刚来的那天,装的倒还挺像。”

  “那倒不是,没那么早。不然大人也不能安稳待到现在。”

  周持依旧是方才那副样子,仿佛这些对话真的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至于其他的,你没必要知道。”

  “好一个没必要。”柴信哈哈笑起来,“也罢,今日栽到你手上,算是我自食其果了。若能回到当年……”

  周持静静看着他。

  “我必定第一个,亲手杀你。”

  周持笑起来:“那真是可惜了。”

  “你还在这干什么?还不放心?”柴信坐在地上,抬头问道。

  “嗯,是挺不放心的。你活着一日,我就一日放不下心。”

  柴信哼了哼,闭上眼不再理他。

  “柴大人,这么不欢迎我?既然大人这么不欢迎我,我就不在此叨扰了。”

  周持转身离开,末了又回头看他一眼:“柴大人,尘归尘土归土,这次真的后会无期了。”

  周持大步向前走去,前方是光亮的出口,所有黑暗与尘埃都被落在身后。

  从此,周持真的就只是周持了。

  不知道张泽远用了什么法子,周持没再插手此事,只听说惊动了上面,朝廷大发雷霆,连夜把柴信押送到了京城。

  此事影响巨大,又是官匪勾结,这样的龌龊事,朝廷拉不下面子,没对外说明。只隐约听说有个大官犯不可饶恕的罪,最近就要被问斩了。

  那帮匪徒更是脱不了罪,细数下来,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罪行,加起来砍几次头都不够。

  行刑那天,刑台的血流了一地,连夜的大雨才冲刷干净,想必是来祭奠那些亡灵了。

  这件跨越了十几年的案子终于就此尘埃落定。

  周持有些恍惚,整个人都仿佛不真实起来。

  谢见眠看的清楚,知道他内心的忐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话人人都清楚,不需要谁来开解,即使说了也没用,旁人的千言万语远不如自己的一番思索。

  若是想不通,再多的话也是废话。若是想通了,一句也不用多说。

  今日一早,周持向往常那样起床,准备去府衙。

  自从柴信被抓,谢见眠已经多日没有进过府衙的门了。现下看着周持起来,谢见眠坐在床头看着他。

  “怎么了?”周持回头问道。

  “你真的想好了?”

  周持叹了口气,走到谢见眠身前,蹲下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

  “先前便猜到了。你说过的我都记得。”谢见眠低头看着他,“不再考虑考虑了?”

  “已经考虑很久了。”

  “可你毕竟在府衙呆了这么多年。”

  “是,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周持笑着在他手上摸了下,示意他别担心,“我师傅都游山玩水去了,我也想歇歇。”

  谢见眠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周持心里还是有心结,自从他知道周家灭门的幕后真凶是当年的锦州知府时,他便注定无法再做府衙的捕快。这是周持的选择,谢见眠当然会支持。

  “那你以后……”

  “你不是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周持起身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和你浪迹天涯,看看真正的江湖,你愿意陪我吗?”

  “嗯。”谢见眠抬头,眼睛里有格外光亮,“愿意……”

  周持怀着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的心情,最后一次沿着这条路走进府衙。

  这些景色多年未变,又好像变了,这些人却大多还是当年的样子。

  周持看到三三两两的捕快在说笑,也跟着他们笑了。

  张泽远正在正堂中,周持敲门进去,向他行礼。

  “大人……”

  “周持。”张泽远抬头看到他有些诧异,“怎么了?”

  “之前的事大人顶着不少压力,周持牢记大人的恩情,无以为报。”

  “唉,你这说的什么话?”张泽远连忙打断他,“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办不好是我的失职,办好了也只是本分而已。哪里有什么恩情不恩情。”

  周持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张泽远看出周持往日不同的情绪,问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周持这才说道:“我今日来是向大人辞行的。今后府衙捕头换个人吧。”

  听了这话,张泽远皱起眉:“你是要走了吗?”

  周持点点头:“是……”

  “怎的突然要走?”

  “也不是很突然了,之前就想过,等柴信的案子落地,我便不留了。”

  “为什么?”张泽远问道,继而想到什么又继续说道,“是因这事对府衙心存芥蒂了吧?”

  周持沉默,没肯定也没否定。

  张泽远瞬间就明白了:“但事情总要过去的,你不能一辈子想着他。你做的很好了,周持。你爹娘在天之灵会明白的,不能因为过去困住了你的现在和以后啊。”

  周持知道张泽远在开导他,也知道张泽远想留他,他感念这份知遇之情,却依旧过不了心里那关。

  “大人,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对我来说,只有离开才是真正的放下。当初我答应师傅做捕快就是因为我心里存着事儿,我为了自己的私念,借着这层身份暗地里没少调查。

  如今事情办完了,我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每日进出着府衙,穿着这身捕快服,提醒我的是记得,不是放下。”

  周持抬头看着张泽远,眼神无比坚定,无法动摇。

  张泽远接受到这种眼神,便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他了。

  “罢了。”张泽远叹了口气,“想走便走吧。只是以后记得要顺着自己的心,人最委屈不得的就是自己,既然下了决心,就好好去做吧。”

  张泽远抬手在周持肩上拍了拍:“以后好好的。”

  周持点点头:“多谢大人。”

  “走吧。”张泽远挥挥手,“别忘了跟你的兄弟们告个别。唉,你倒清闲了,就是新捕头不好找啊。”

第62章

  周持刚刚打开门,就看到戚飞等人堵在门边向里张望。一见到周持出来,戚飞连忙问道:“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持关好门,将他们带到一旁:“你们都听到了,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戚飞急忙道,“老大,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那我们以后跟着谁呀?”

  “我走了之后,会有新的捕头,这个不用担心。”

  “老大,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谁管什么新捕头是谁。”戚飞一着急,话更说不明白,“你……我是说……哎呀,你为什么要走?”

  “没什么。”周持看着这群自己的兄弟,他们一起并肩了这么多年,他能放下这个身份,却放不下这群兄弟,“我办完了想办的事,也该走了。”

  “老大……”

  戚飞还想劝说什么,周持打断他:“你明白我的,早就做好的决定就不会更改,别劝我了。何况又不是见不到面了,我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戚飞知道自己这老大心中决定的事谁也劝说不了,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小声嘟囔道:“那不一样。”

  周持笑着看向他们,没再说话。

  徐嘉刚出来就看到这一幕,不明所以的走上前,诧异的看着他们,说道:“怎么了这是?跟生离死别似的。”

  戚飞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持抬手在徐嘉背上拍了拍,说道:“我要走了。”

  “走?”徐嘉皱眉看过去,“去哪儿?”

  “没想好,浪迹天涯吧。”周持笑了笑。

  “你想好了?”

  “嗯。”

  “想好了就好。”徐嘉叹了口气,又看向戚飞他们,“走就走了,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干什么,当这是什么好差事?走了,那叫脱离苦海。怎么,还担心你们老大以后吃不开?”

  周持丝毫不意外徐嘉坦然,他是个通透的人,一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这样的人对他人的选择也更加理解。还有另外一点,离开府衙,又何尝不是徐嘉的心愿。

  “也是,徐嘉说的对。”戚飞这才收起哭丧的脸,“那说好了,老大,今天晚上我们再去一次暖玉阁吧,为你送行。”

  “为我送行?”周持轻笑了声,“我看你是别有所图吧。”

  戚飞嘿嘿一笑,摸摸头道:“老大有些话知道就好了,说出来多伤感情。”

  “这样啊,那我不去了。”周持笑着逗戚飞。

  戚飞连忙道:“哎,别呀,我们是真心实意想给你送行的,你总得给兄弟们一个机会啊。”

  “行行行。我去。”周持答应的痛快,内心却极轻微的哀叹一声,也不知道这次姒岚会给他什么脸色,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很快就到了晚上,周持再次走进这个自己去过无数次,却每次都不同心情的地方。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听到那首《春山》时的心情。

  彼时的他还一无所知,那首无数次听过的曲子带给他的只有沉痛的回忆,和无论如何也摸不到的身影。可如今他再听到《春山》时,心境已和往日大不相同。

  曲子是一样的曲子,人是一样的人,只是有些东西变了。

  当年像狼崽一样狠戾的男孩长大了,将过往远远甩在身后。他终于可以大步向前,不再惧怕任何束缚。

  而且,他也不再是一个人。

  周持转头看向一旁的谢见眠。

  谢见眠正端着一个瓷杯,瓷杯里是些清凉的酒。

  他静静听着曲子,不时泯上一口,听到兴处想要一饮而尽,却被一双手抓住了手腕。下一刻,杯子被夺了过去。

  谢见眠哀叹一声,果然看到周持手中拿着他的杯子,冲他挑了挑眉:“知不知道你自己喝醉了有多能折腾?”

  “嗯?”谢见眠眨眨眼,“当然不知道,我要知道,不就不折腾了嘛。哎,你倒是说说,我折腾你什么了?”

  周持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将那杯顺来的酒喝尽,打量着手中的瓷杯,慢吞吞的说道:“某人喝醉后,不骂人,不打架,就是爱勾引人。”

  谢见眠的脸腾一下红了。

  “不……不可能吧……你不能诓我,这事除了你还有谁能证明?”

  周持凉飕飕看他一眼:“哎呦,你还想让谁证明?”

  完了,说错话了。

  谢见眠连忙赔笑:“没有没有,我说着玩的,你说是就是吧,我不喝了,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周持这才满意。

  一旁的戚飞看两人聊的开心,不满的凑过去:“老大,小谢,你们俩以后有的是机会卿卿我我,就别浪费我们宝贵的送行时间了吧?”

  “嗯。”周持笑了声,“你想怎么着?要不你上去跳个舞,我们看着。”

  戚飞嘿嘿一笑:“我跳也不是不行,不就是怕砸了姒岚姑娘的招牌吗。”

  “脸皮厚。”周持看他一眼,下了结论。

  等到那首《春山》结束,姒岚走下台,走到他们面前,找了个空位坐下。

  看着旁若无人说话的周持和谢见眠,姒岚内心有些微妙。她明明比谢见眠大不了几岁,却平白生出了母亲般的心境。

  “阿眠。”姒岚开口说道,“你是真的要和周持一起走?”

  谢见眠冲周持使了个眼色,说道:“嗯,况且我这么多天没有回家,也该回去看看了。”

  姒岚更加惆怅,但又无可奈何:“也罢,你是该回去了,庄主和夫人都惦记着呢,你在外面,他们一直不放心,早就想让你回去了。只是回去后还能不能出来,就要看你俩的本事了。”

  “我俩?”谢见眠终于觉出有些不对劲了,隐隐猜到一个可能,问道,“阿姐,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姒岚摇摇头:“我不回去了。你记得替我和庄主说一声,我觉得锦州挺好的,况且如今这暖玉阁也有了些声势,我想留在这儿,把它好好经营下去,顺便也给自己点自由。”

  “阿姐……”谢见眠的声音里隐隐有些失落。

  “怎么?你能自由自在,我就不能干点自己想干的事了?”姒岚知道谢见眠舍不得她,冲他安慰一笑。

  “不是,就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这样也好,老在山庄呆着,都把阿姐终身大事耽误了。你这下总算有时间给我找个姐夫了吧。”

  姒岚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露出些许羞涩,她慌张的别开视线,正对上一旁戚飞紧张的看着她的脸,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片刻后,周持说道:“姒岚姑娘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眠的,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

  姒岚这才点了点头。

  谢见眠有些不服气,瞥了周持一眼:“怎么说话呢?没人照顾我也不会有任何闪失。”

  “是是是。”周持笑道,“我们阿眠最厉害。”

  谢见眠也觉得自己有些幼稚,没忍住笑了起来。

  姒岚看着两人相处的样子,也终于感到一丝释怀。

  一旁的戚飞听到姒岚的话有些高兴,话也格外多了起来,一直嘟嘟囔囔说个不停,明明没喝酒,却显得有些上头。

  周持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为何高兴,他一直清楚戚飞对姒岚的想法,如今姒岚不走了,戚飞有些兴奋也是难免。

  周持打量了他们两个一眼,鼓励性的拍了拍戚飞的背,剩下的事他无能为力,只能靠戚飞自己争取了。

  听完曲子后,一行人走出暖玉阁,一众捕快围着周持,平日里话不多的大老爷们,此时竟然一个个唠唠叨叨起来,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依此嘱咐了个遍。

  仿佛周持不是个二十又几的大人,反而还是个十几岁刚刚出门的孩子。

  周持若干年后,神奇地又体会了一把被长辈操心的感觉,虽然这感觉有些不爽。

  最严重的就是戚飞,他抱住周持的胳膊,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方才听到姒岚不走的喜悦已经被眼下的离别冲淡。那么大块头的人,此时竟像个孩子。

  “老大,我舍不得你。”

  周持既感动又无奈。

  路过的人不时停下好奇的看着他们,周持额角一阵抽痛,把戚飞的手拔了下来。

  “行了行了行了,别在这让人看猴了。我都这么大人了,出趟门至于吗?我家还在锦州,不回来还是怎么着。”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戚飞顺杆就爬。

  “嗯……”周持也说不好自己什么时候会再回锦州,锦州藏着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幼时的温馨,儿时的惨烈,成人后的隐忍,都在这里头了,他割舍不掉,却也无法触碰,只能选择逃开,给自己一个释怀的机会。

  等哪天他真的不在乎了,可以云淡风轻的看待一切的时候,他或许就会回来。

  但那天到底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周持只得安慰戚飞道:“很快很快,我散散心就回来了。再说,我不回来你也可以去找我们啊,我还能把你赶出来不成?”

  “老大,你说的。到时候我去了可不能赶我。”

  “不赶你。”周持说完,看了看一旁和谢见眠说话的姒岚,凑到戚飞耳边小声的说道,“兄弟努力啊,下次见面别再孤家寡人了。”

  戚飞没想到周持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耳根有些发红,讷讷的点了点头。

第63章

  姒岚站在一旁,正和谢见眠说着话,不知道说了什么,谢见眠乖乖点头应合着。

  周持心里有些不爽,但没有表现出来。他没有上前打扰,只在一旁静静等待。

  其余捕快告别后都三三两两的走了,只有戚飞还等在一旁,也不知道是真的为周持送行,还是只是单纯的想多看姒岚几眼。

  周持百无聊赖的蹲在一旁,揪起一根草叶叼在嘴里,吹着不知名的调子。

  谢见眠听到声音,向他看过来,周持便轻跳的冲他一挑眉,谢见眠没忍住笑了起来。

  姒岚顺着谢见眠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两人这等与被等的样子,就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了,向着谢见眠告别道:“好了,走吧,你家那位等的不耐烦了,一会儿该怨我了。”

  “他不敢,他可怕你了。”

  “嗯?他怕我?”姒岚很是吃惊,“我有什么好怕的?”

  谢见眠眨眨眼没有说话,看来他这阿姐丝毫没有意识到之前对周持的敌意有多么明显。

  “阿姐,那我走了。”

  姒岚点点头,目送着谢见眠向周持走去,眼中依旧没有什么情绪,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周持和谢见眠离开后,并没有向家的方向走去。周持没说话,谢见眠便也没说话。

  片刻后,周持转头问道:“不问我要带你去哪?”

  “不问,哪都行。”谢见眠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路,他早猜到周持要带他去哪了,但还是没有说出来。周持拉起谢见眠的手,叹息一声,道。”

  带你去和我爹娘告个别。““好。”谢见眠反握住周持的手,“我知道……”

  他们此时行走的路,与清明那天晚上重合,那天他跟在周持后面走了很久,看着周持一步一步走上山头,步子破碎又疲倦。

  他当时没声张,现在没声张,以后也不会声张。那是周持埋在心间的一点隐秘,无需言明。

  路依旧是那条路,只是一个初春,一个盛夏。周围景色大不相同,彼时荒凉的两侧此时是隐隐有些茂盛起来,和人的心里一样,被有温度的东西装点过,早就一片葱茏。

  周持拉着谢见眠向前走着,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似那日的疼痛难挡。

  谢见眠庆幸周持终于有机会走出去,顺从的跟着他一步步向前。

  直到又见到那夜的两座坟彼此依靠,坟上的青草更加茂盛,不知疲倦的生长着,从来不会在乎底下睡着什么人。

  周持看着眼前的景象,喉头有些哽咽,清清嗓子才继续对着谢见眠说道:“这是我爹娘的坟。”

  谢见眠点点头,恭敬的跟着叫了一声爹娘,安慰性的握紧了周持的手。

  周持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曾经的府衙捕头高大的身躯有些摇摇欲坠,在谢见眠眼中好似十年前的那个孩子,那个他未曾见过却无数次心疼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也跟着周持跪了下去。

  周持只是跪在地上,静静的看着那两座坟,从马观花似的从儿时一直跑到现在。

  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以大白于天下,隐隐藏藏的身份也不再见不得人,但他却永远失去了做孩子的机会。

  暗夜里的一把烈火将一个年幼的孩子烧成成人,所幸最终他得以斩断荆棘,劈开黑夜,冲向黎明的光。

  周持没有说自己这些年过的有多难,没有说他是怎么一步步调查出事情的真相,他只是静静开口,向长眠于这里的至亲告别:“爹,娘,我就要走了。其实我盼着这一天已经盼了很多年,锦州是我的家乡,是我从出生就呆着的地方,等他也是我的仇敌,我所有的无能为力都发生在这片土地。

  或许是我的迁怒吧,那天之后我总想着逃离,想到一个更广阔的地方,哪儿都可以,除了这儿。

  之前是我没有找到真凶,不敢走,不能走,现在我终于可以走了。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见,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高兴,但我已经做好决定了。或许我以后会回来,但此时此刻我非走不可。”

  周持将头伏在地上,尘土与杂草沾上他的额头,他没有在意,只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就那样跪伏着一动不动,仿佛要将所有的脆弱都释放。

  而坟墓无声,只有坟上的青草随着微风四下摇曳。

  彼时,是人间迢迢,天人永隔。

  此后,是天涯路远,天各一方。

  谢见眠拍了拍周持的背,冲着孤寂的两座坟说道:“二老放心,从此以后的路,我都会陪着周持……或许应该换个称呼我会陪着阿煦,陪他将所有不愿想起的回忆洗净。”

  听到谢见眠对他的称呼,周持这才微微诧异的起身,抓住谢见眠放在他背上的手,说道:“爹,娘,今日我与阿眠在这儿拜了天地,从此便是一家人了。”

  “你说什么?”谢见眠不敢置信的看向他,声音有些颤抖。

  “我说,我想和你拜天地,你想不想?”周持看向他,眼睛中是极其认真又坚定的神色,仿佛天地之间只容的下他一人,和他的心一样。

  “我……”谢见眠声音有些沙哑,轻轻回应道,“想的……”

  天地为屋,双坟为堂,没有宾客,没有红烛,更没有吹吹打打的锣鼓喧嚣,只有一条路,两个人,和相伴偕老的心。

  三拜礼成,远处有钟声响起,浑厚而悠扬。岁月山河,万丈红尘,进阶归人。

  从此,要的是卷案齐眉,结发不离,要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人下山,按着原路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亮,这一天就算是过去了,从此周持不再是捕头,过去的也再回不去。两人在外面的铺子吃了早饭,这才回到家中。

  本来是打算今日一早就出发的,没想到晚上耽搁了那么久,都没留下时间好好休息。

  想到马上要开始的奔波生活,周持有些担心谢见眠,问道:“要不我们明天再走?今天先好好休息。”

  “我没事儿,不用担心我。”谢见眠在周持手背上拍了拍,径自起身去收拾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就走吧,我知道你不想再待下去。”

  听到谢见眠的话,周持叹了口气,摸了摸谢见眠乌黑柔顺的长发。

  两个人的行李都不多,只有一些换洗衣物,等把必要的物品都收拾好后,谢见眠却看到周持不知往包袱里塞了什么东西,觉得有些眼熟。

  “那是什么?”谢见眠指着周持的包袱问道。

  “没……没什么……”周持被吓了一跳,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系好包袱。

  竟然不想给他看,谢见眠狐疑的看了周持一眼,问道:“为什么不给我看?”

  周持吞吞吐吐:“没什么好看的……”

  这更加激起了谢见眠的好奇心,他冲周持笑了笑,边笑边伸手勾走了包袱。

  周持一时没拉住,眼神有些躲闪,无奈的看着谢见眠打开包袱。

  谢见眠在看到包袱里的东西的那一刻就愣住了,里面赫然是他们初见那日谢见眠脸上的面具。

  周持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讪讪摸摸鼻子。

  “是这个啊。”谢见眠拿起面具,把玩片刻,笑嘻嘻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当时就对我有意思?藏得挺深啊,哥哥。”

  周持被呛了一下,咳嗽起来:“哪有,我是那么看脸的人吗?”

  “嗯,挺像的。”谢见眠凑近周持,不依不舍地问道,“那你留着它干什么?”

  周持恼羞成怒,想到那晚谢见眠冲他笑的样子,耳根有些发红:“谁叫你当时勾搭我?”

  谢见眠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笑的面具都险些拿不住:“哥哥,你好可爱。”

  “我……”再次被调笑的周持无言以对,但能搏美人一笑倒也值了,周持有些无奈,觉得自己是越发的没底线了。

  等到谢见眠终于笑够了,周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行了,别笑了。我不光留得这个,我还留了一条腰带呢,记得不记得?”

  终于扳回一程,这次轮到谢见眠有些尴尬,他伸手在周持胳膊上抓了一把:“行了行了,我不笑了还不行吗,留着就留着呗,反正是你的东西。我不像某人,偷藏别人的东西还不敢承认。”

  “是,我不敢承认。”周持憋着笑,听谢见眠胡搅蛮缠,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我就是第一次见你,就对你有想法,所以偷偷藏着你的面具,睹物思人,开心不开心?”

  “开心啊,当然开心,哥哥好坦诚。”谢见眠明知道周持在逗他,但心情好却是真的于是微抬起头在周持唇上印下一个吻,笑眯眯道,“喏,开心的谢公子给你的奖励。”

  周持摸摸自己的嘴唇,笑得温柔:“那多谢我的谢公子了。”

  “好说好说。”谢见眠大方摆摆手,眯着眼睛凑近,在周持耳边说道,“以后想要什么奖励记得说,谢公子都给你。”

  周持喉间一片干涩,抿了抿嘴唇。

  谢见眠笑眯眯后退两步:“但现在不行。”

  撩拨完就跑,谢公子这能耐倒是大,周持无奈的揉了揉额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遗憾。

第64章

  锦州的景象渐渐被落在身后,繁华街巷,来往行人,还有穿插在其中的叫卖声,都一步步远离着。

  周持和谢见眠骑着马,倒也不着急,悠哉游哉的向前行着,两人都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直到那些叫卖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周持才拉住缰绳,转头向后看去。

  锦州城门被远远抛下,只剩一个高大的轮廓,在遥远的距离之下都显得有些矮小。

  故城草木深。

  这些曾无比熟悉的一切,终究要被他亲手割舍掉了。

  周持心中忽然有些不舍,这里毕竟是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

  不管好与坏,故乡总归是归处。如今他亲手抛下了自己的归处,向着未知之地前行。他会不舍,会难过,会思念,但不会后悔。

  谢见眠看出周持的迟疑,轻声问道:“怎么了?你要是不想走,我们就留在……”

  周持收回视线,吸了口气,说道:“没什么想不想的,再看一眼而已,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你想回来就可以回来啊。”谢见眠转头看着周持侧脸,“这里毕竟是你的家。”

  谢见眠说的对,这里是他的家。他这次走了,等下次回来怕不就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了。

  周持自嘲的笑了笑,说道:“走吧……”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你不是想回流云山庄看看吗?”

  “是。但你怎么……”谢见眠诧异问道,“你不觉得紧张吗?”

  刚才还伤春悲秋的周持此时把“闲愁”抛在脑后,刚才被强行压制的慌张顷刻间涌上心头。

  他其实紧张了一整晚,只是面上没有表露而已。谢见眠这一问,把他刚刚恢复一些的情绪挑了起来。

  但周持这人越是紧张越是不露声色,于是面无表情道:“紧张……”

  “但看不出来啊。”谢见眠好奇的打量周持,“看你这么面不改色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早就胸有成竹了呢,枉我为你担心了半天,原来你这么厉害的。”

  听到谢见眠的调侃,周持有些不自在,想到马上要去的流云山庄,周持心头的焦灼感更加明显,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心中既期待又紧张。

  在周持以往的记忆中,流云山庄是江湖第一大帮派,谢庄主更是威震武林的高手。

  而且流云山庄在其他人口中相传的极好,有武力又有名声,是江湖中人人景仰之地。

  不知多少人都想到流云山庄去拜见谢庄主,只是多年前谢庄主便很少外出,也几乎不怎么见客,越发神秘起来。

  周持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勾搭上了流云山庄的少庄主。

  不仅把人家儿子拐走了,还偷偷摸摸的拜了天地,却连人家一面都没见到。

  周持有些心虚,不知道谢庄主会做何感想,设身处地想一下,周持觉得要是自己的话,多半得把那小子揍一顿。

  也不知道自己这功夫在谢庄主面前能撑得了几时,周持觉得有些勉强,继而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都在乱七八糟的琢磨着什么?

  谢见眠没听到周持的回答,更想不到他心里七扭八扭的浮想联翩,伸手在周持脸上戳了一下:“想什么呢?”

  周持被从思索中拉出来,吓了一跳,没过脑子就问道:“谢庄主会杀人吗?”

  “啊?”

  意识到周持在问什么,谢见眠弯腰笑起来,并且愈发有控制不住的趋势,他还在骑马,笑意一上来就有些晃晃悠悠,周持看的心惊胆战,生怕他掉下来,顾不上计较谢见眠的嘲笑了。

  好不容易等谢见眠停下来,他双眼有些水汽,白皙面孔都映上一抹微红,如浸了水的三月桃花,雾蒙蒙的朝周持看过去。

  周持被这一眼搅得乱七八糟,心中冒出一个想法,值了,死了也值了。

  他第一次体会到戏文里常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又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龌龊,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谢见眠看着周持这忽红忽白的脸,以为他是紧张过度,怕自己家里人棒打鸳鸯,连忙收起调笑的神色,安慰道:“你别担心,我爹娘都不是难以相处的人,肯定不会为难你。”

  “我……我倒不是担心……”话说到一半,周持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可不能让谢见眠知道。

  既然他误会了,索性将错就错的说道,“是,我是有点担心,要是你爹要剁了我,你可得替我求情啊。”

  “放心。”见周持神色恢复了,谢见眠笑道,“我肯定替你求我爹少剁几块。”

  周持在他头上拍了拍,挑眉说道:“你舍得啊?”

  “舍不得,舍不得。”谢见眠收回目光,拿起缰绳向前而去,“所以阿煦哥哥得讨好讨好我,小心我告你状。”

  周持笑着跟上去。

  流云山庄和锦州有些距离,一两天是到不了,二人也不着急,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慢悠悠地向着流云山庄方向而去,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白天行路赏景,晚上找个客栈,实在没有的话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夜里躺在有些湿漉漉的草地上,睁开眼就是满天星辰,连飘渺浩荡的银河都看的一清二楚。

  似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谢见眠裹紧身上盖的周持的衣服,侧头看过去,周持正盯着天幕看的出神。

  “看什么呢?”

  听到问话,周持伸手指了指天上那一轮银月,正值十五,月亮格外的圆,周围一圈浅淡的晕,更显得比平时大了不少。

  “今天是十五。”

  “嗯?”谢见眠不解的看过去。

  周持放下手,支起上半身无奈的看着谢见眠:“这就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也是十五,月亮比今日还圆。”

  想起两人初次见面的尴尬经历,谢见眠讪讪摸了摸鼻子,一翻身抱住了周持胳膊:“想起来了,那天你打我来着。”

  被恶人先告状,周持哭笑不得:“谢公子,你摸着良心好好说,我哪舍得打你?”

  谢见眠得了便宜卖乖,此时不依不挠起来:“你那一下出手可没收着力气,要不是我反应快,估摸着你今日就见不到我了。”

  “行了,越说越离谱。”周持笑着刮了刮谢见眠的鼻子。

  “哎,我问你啊。”谢见眠趴在地上,支起上半身说道,“那日若是我没跑成,你会把我怎么样啊,关进大牢吗?”

  周持想说自己的确会抓人,至于之后的处置就要看知府大人了,况且谢见眠那次本来就是为民除害,就算真被抓说清缘由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但此时看着谢见眠,周持突然起了戏谑的心思:“关进大牢多可惜,我们谢公子这么好看,当然得绑回家给我当媳妇。”

  谢见眠面上一红,推了周持一把:“好好说话。”

  随即将脸埋在交叠的胳膊下不动了。

  周持凑过去在谢见眠耳边轻轻吹气,惹得谢见眠耳际一阵痒,忍无可忍的翻身把周持按在地上,双手揽住他的胳膊,在他肩膀处狠狠咬了一口。

  “哎呦……”

  周持没料到这猝不及防的一口,痛呼出声,看到上方谢见眠气急败坏瞪着他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可爱,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见眠扬扬下巴:“笑什么?”

  周持在谢见眠下巴处摸了一把:“看你可爱。”

  谢见眠愣了愣,放开压制周持胳膊的手,重新躺回到一旁:“算你识相,就不跟你计较了。”

  “谢公子真的不计较了?”

  谢见眠点点头。

  周持突然起身,笑得不怀好意:“那轮到我计较计较了。”

  没等谢见眠反应过来,周持翻身而上,重复方才谢见眠的动作将人按在身下,低头堵住那双微张的唇。

  两人在漫天星河下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四下黑暗静谧,只有星月熠熠生光。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周持将谢见眠揽在怀里,拿方才的衣服裹住二人,在谢见眠背上轻拍了拍:“睡吧,阿眠明日大概就能到家了。”

  谢见眠闭上眼睛,缩在周持怀中,听着上方传来的呼吸声,直到那声音变得均匀而平缓,谢见眠仰头在周持凸起的喉结上亲了亲,这才心满意足的睡去。

  周持预料得没错,按他们的行程,果然第二天傍晚便行到了山庄附近。

  流云山庄建在山上,被层层密林掩映着,在山下几乎看不到一星半点。若不是谢见眠告诉他就是这座山,他怕是要就这么错过了。

  将马拴在山下,二人徒步上了山,山下酷暑难当,山上倒越走越有凉意。直到行到半山腰,流云山庄才终于冒出了头。

  周持第一次看到这传闻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地方,觉得眼前景象和自己想象中不大一样,他以为江湖第一山庄或许是富丽堂皇,或许是雄伟浩大,可眼前的山庄朴素的就像江南水乡中随处可见的人家,只有白墙黛瓦藏在一片葱茏中。

  但下一刻周持突然改变了想法,江湖闻名的山庄就该是这个样子。

  所谓深藏,才能不露。

第65章

  周持和谢见眠向上走着,半露的山庄终于一步步展露全貌,周持心中忽然有了一丝充实,不仅因为这是江湖中人人想要拜访的地方,更因为他终于能见到谢见眠从小长大的家。

  门口无人看守,大门虽紧闭着,但轻轻一推便打开了,这才能看到里面的景象,几个小童在院里扫着地,不时嬉闹几下,一点没有武林世家的威严,反倒处处体现着世外桃源的悠然。

  周持终于能明白为什么谢见眠能养成这个性子了。

  那几个小童听见门口的动静,扭头看去,第一眼看到周持,许久没见到生人的小童不禁愣了下,这才看到一旁的谢见眠,惊喜道:“少庄主回来了!”

  谢见眠点点头,问道:“我爹娘呢?”

  那小童急忙指道:“在后院呢,今儿早上夫人还和庄主念叨,说少庄主在外面玩野了心,都不愿意回来了。”

  “我知道了。”

  谢见眠揉揉额角,已经能预见到马上要迎来的唠叨,头痛地拉起周持的手,一起向着后院走去,留下几个小童惊讶的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还未行至后院,便听到交谈声传来。

  “阿眠这次出去好久了,等他回来可不能让他再出去乱跑。”

  谢见眠撇撇嘴,小声说道:“这是我娘。”

  周持忍着笑点点头。

  接着便听到一个浑厚的男声传来,应该就是谢庄主了:“说得轻松,你自己儿子什么样你不清楚,能拦得住他?要是拦得住这次他都跑不出去。再说,孩子毕竟大了,出去走走也好。”

  谢夫人声音委委屈屈:“阿眠从小没出过山庄,我担心他嘛。”

  一见到妻子难过的神情,谢庄主瞬间叛变,哄道:“是是是,等他回来我就不让他出去了。”

  谢见眠:“……”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周持实在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待意识到二人是在偷听时已经来不及了。

  谢庄主转过身问道:“谁来了?”

  谢见眠瞟了周持一眼,轻咳一声,走出遮蔽,说道:“爹,娘,我回来了。”

  周持摸摸鼻子也跟着出去,恭敬道:“谢庄主,谢夫人。”

  “阿眠!”

  谢夫人看到谢见眠便急忙走过来,拉起谢见眠的手就开始唠叨,从衣食住行到刮风下雨,甚至隐隐有向山庄中哪棵树上结的果子最好吃发展的趋势,谢见眠赶紧向谢庄主投去求救的目光。

  谢庄主装作没看见别过了头。

  谢见眠:“……”

  谢夫人又是一通询问,间或夹杂着几句不知所谓的感叹,等说累了停顿时才终于注意到一旁站着的周持。

  “这位是……”

  周持连忙道:“我是阿眠的朋友。”

  他说的快,抢在谢见眠开口前,完全没注意到听到这句话后谢见眠骤然投过来的目光。

  “是阿眠的朋友啊。”谢夫人眼睛发光地打量周持,见这小伙子生得俊俏,又一身正气,一看就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好孩子,越看越喜欢,觉得自家儿子挑朋友的眼光真好,笑眯眯拉着周持的手,“阿眠从小在这山庄长大,难得交个外面的朋友,他要是有什么性子上的小毛病,你多担待啊。”

  周持正要点头,就听谢见眠在一旁轻飘飘开口:“他不是我朋友。”

  “啊?”谢夫人拉着周持的手一僵,“你这孩子怎么……”

  谢见眠幽怨地看着周持,冲他眨了眨上扬的眼眸:“我们拜过堂的,你怎么不认了呢?”

  周持:“……”

  周持感到谢夫人拉着他的手更僵了。

  谢庄主这下也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你们怎么了?”

  “我说我们拜过堂,虽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算明媒正娶了。”

  谢夫人手一抖,瞬间缩回去,尴尬地看向周持,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周持先前没说,就是怕谢庄主和夫人一时接受不了,想着日后总有机会,他以一个友人的身份陪伴就可以了,但事已至此,周持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迟疑着改了称呼:“伯父,伯母?”

  “啊?”谢夫人愣愣指了指自己,“你叫我?”

  谢庄主头痛地将谢夫人拉到一旁,勉强保持镇定,对周持说道:“能否请这位……公子回避一下,我们和阿眠先谈一谈。”

  周持点点头,看了谢见眠一眼,转身走出后院,百无聊赖地寻了个角落蹲下,心中紧张得不行。

  方才见到的那几个小童不知在交谈什么,随着脚步声靠近,周持听清了几句。

  一个小童说道:“哎,你方才看见少庄主和那位公子没,他们两个是……是不是……”

  另一人嘘了一声:“肯定啊,手都勾在一起了还能有跑,咱们山庄要办喜事了!”

  “什么喜事?”

  “笨蛋,迎娶少夫人呗。”

  周持无意中听了墙角,心情很是复杂。

  后院中,谢庄主和谢夫人好不容易平复了受到惊吓的心情,连忙问道:“阿眠,这是怎么回事?”

  谢见眠没想隐瞒,将他初到锦州和府衙捕头的交锋以及二人的感情变化讲了出来,说的都是重要又能讲的部分,重点突出周持的背负和隐忍,成功的将周持塑造成了一个历经苦难又坚韧不拔的可怜少年人形象。

  果然,听完这些的谢夫人悄悄抹着眼泪,拉着谢庄主的手喃喃道:“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不容易……”

  谢庄主心情复杂的看向被谢见眠带跑的自家夫人,谢见眠这小把戏他一眼看穿,又不好当着夫人的面揭穿,只能附和道:“是,是,周公子是挺不容易。”

  谢见眠满意地笑了笑。

  谢夫人想起来周持还在外面等着,连忙道:“快去叫人准备饭菜给你们接风洗尘,有什么话我们边吃边说。”

  一直到饭菜端上桌,几个人围坐着吃起来,周持都没能习惯谢夫人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不知道谢见眠跟她说了什么,周持总觉得谢夫人看自己就像看一棵长在地里黄溜溜的小白菜,凄风冷雨的,没人疼没人怜。

  趁谢夫人和谢庄主说话的工夫,周持在桌下戳了戳谢见眠的腿,小声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谢见眠勾唇一笑:“你的好话。”

  “咳。”谢夫人见二人这旁若无人说话的样子,那点没适应的不自在再次冒了出来,但谢见眠话说得清楚。

  她虽震惊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甚至看着周持开始奇异地想到,她家阿眠眼光还不错,挑的夫……

  “夫人还是夫君?”

  谢夫人头脑中的想法顺势蹦了出来。

  谢见眠,周持:“……”

  谢庄主更加头疼,突然想到什么,转移话题道:“周持是锦州人是吧,这么巧也姓周,那你知不知道周旷奚?”

  骤然听到父亲的名字,周持愣了愣,说道:“正是家父。”

  谢庄主显然也没想到,自己随便扯的话题竟然真的带出了意想不到的东西:“原来是这样,那更巧了,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锦州,结识了你父亲,算是一见如故,只是离开后我一直没寻着机会回去看他,没想到……唉……”

  周持也没想到,原来父亲和谢庄主有过这样的渊源,他和谢见眠的缘分似乎比他能想到的要早很多。

  谢庄主接着说道:“虽说你爹当时年纪也不大,但已经不拘泥于经商,什么都爱研究一下,我当时还送了他一些奇门遁甲类的书,都是流云山庄独有的,他当时还挺高兴。”

  奇门遁甲……

  “其中可有七星阵?”

  “记不太清了。”谢庄主想了想,道,“约莫是有的。”

  原来是这样,这就说得通了,十七年前凛帮从周家搜刮走了那些书册,还将其中的七星阵当成了看门阵法。

  没想到十七年后竟被谢见眠一眼看破,落得个里外歼灭,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周持竟是故人之子,谢庄主因着这层关系,对周持更亲近了几分,先前的不适感去了多半,竟然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就接受了自己儿子带了个男人回来的事。

  待饭吃的差不多了,谢见眠才小心翼翼开口:“那个……爹,娘,我这次回来是看看你们,明日就打算启程……”

  “哎呦,你说什么?”谢夫人突然捂住胸口,身子一歪倒在谢庄主身上,“我胸口好痛,快扶我回房休息。”

  谢见眠:“……”

  果然,进门容易,出门可就难了。

  周持笑着看向谢夫人被谢庄主搀走的背影,说道:“要不再待两天再走?”

  “哪能啊,你不知道我娘,待的越久越没可能出去。”

  “那我们……”

  “嘘。”谢见眠拉着周持进了自己房间,凑到他耳边说道,“先好好休息一会儿,等晚上我们偷偷走。”

  周持堪堪放下的担忧又生了出来,这下恐怕他又要变成把人家儿子拐走的坏人了。

  待月上中天,府中渐渐没了动静,谢见眠抽出纸张,写了封简短的信摆在桌上,拉着周持熟门熟路地翻墙出去。

  他们没看到,在他们身后,谢庄主和谢夫人躲在角落处鬼鬼祟祟地看着,谢夫人哼了一声,对谢庄主说道:“这点小把戏还想瞒着我,我要是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小子真以为自己能溜出去,我当年翻墙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好了好了,夫人,孩子大了管不住,我们就不管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谢夫人又哼了一声,这才转身回了房间。

  一直到天边泛起微光,周持还没从见到谢见眠爹娘又偷溜的冲击中缓过来,他和谢见眠骑着马漫无边际地一路向前。

  谢见眠问道:“我们去哪?”

  周持笑着看过去:“哪都行……”

  只要有你,哪里都是红尘。

  两个身影向着东方太阳升起之处而去,暖色的霞光映在身上,宛如新生。

  从此,江湖悠远,余生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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