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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师弟原来暗恋我》作者:诗槐
文案:
孟尘性情温柔,上辈子却唯独恨极了薛朗。
这个新拜入门派的小师弟阴狠乖戾,不知为何总是视他为眼中钉,用各种阴谋诡计陷害他。
可直至他受尽折辱,临死的那一霎,才明白自己信任依恋的师门是多么可怕——师兄师弟一直病态的窥伺他,就连一手把自己带大的师尊,最终也只是为了亲手杀死他,以证无情道。而薛朗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故意逼迫他早点离开这个深渊。
重活一次,孟尘只有两个念头。
第一,报仇。
第二,对薛朗好。
——
薛朗不介意当一个反派。
只要能让那个人自由自在的活下去,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被对方恨到骨子里。
失败重来,他痛定思痛,决心这次绝不心软,要扮演一个更邪恶更凶残的反派师弟。
……可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
薛朗:姓孟的,不要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
孟尘淡定地唔了一声,把一颗甜枣喂到他唇边:刚摘的,吃不吃?
薛朗:你这个废物!辣鸡!如果不是你添乱,我早就把这头魔物杀死了!
孟尘眉心紧蹙,白净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脸上的细小伤口,低声道:都是我不好。疼不疼?
薛朗:……(捂住鼻血)
不……这什么情况!?
【食用指南】
1、双重生,看起来很凶的炸毛狼狗攻(薛朗)x重生后冷心冷情只宠攻一个的美人受(孟尘)
2、受有万人迷属性,前世美强惨,今生无情虐渣,身心只属于攻一人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尘,薛朗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他就要欺负他!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美好未来要靠自己的双手拼搏掌握
作品简评:
修真界天之骄子孟尘重生了。前世他陷入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声名尽毁,被最信任之人背叛;重活一次,他下定决心要亲手掌握自己的命运,同时弥补真心待自己好、却一直被自己误会冷待的小师弟薛朗。破荆棘,展锋芒,孟尘这一世终于斩断枷锁,获得自由,可同时,他又发现了更大的秘密和阴谋……
本文构思巧妙,行文流畅,人物性格鲜明生动,情节有笑有泪,主角互动更是萌中带甜,令人读来欲罢不能。文章还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人定胜天,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无论何时何境,都要有绝不认输的信念和勇气。
第1章 重生
清晨,草木初醒,朝云出岫,乳白色的雾纱环绕着莽莽青山,一片浩渺仙气。
云雾缭绕的石梯上,隐隐出现两个少女娉婷的身影,她们穿着统一制式的天青色制服,腰间坠着精巧的流苏银铃,手拉着手飞快的往山下跑。稍矮的那个似乎还没睡醒,一边掩嘴打哈欠一边问:“师姐,起这么早到底去做什么呀?”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柳萱萱秀净的小脸上尽是期待和兴奋,“是太玄宗一年一度新弟子选拔入门的日子!”
宛秋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太玄宗作为神州大陆上声名远扬的修真名门之一,有数不清的修仙子弟挤破了脑袋想往里钻。但太玄宗录取弟子的标准分外严苛,每年开山举办一次新弟子选拔大会,经过重重考核,最终仅从数千名参选者中挑出十名佼佼者,作为门派的新鲜血液。
宛秋就是去年拜入太玄宗的弟子,在门派中一直是资历最浅的一辈,如今新弟子一来,她也可以晋升为师姐了!
想到这,宛秋立刻精神了,两名少女不约而同的加快了步伐,迫不及待的要去山门前看热闹。她们低头跑的太快,没发现前方淡淡云雾中隐隐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待察觉时已经晚了,眼见就要当头往人家身上撞过去!
两名少女齐齐惊呼一声,心下一紧做好了摔跤的准备,却不曾想下一秒身体一轻,一道柔和的力量从前方飘过来,帮她们稳住了身形。
柳萱萱悄悄松了一口气,待抬眼看清身前的身影,又把刚吐出的那口气吸了回去:“孟……孟师兄!”
孟师兄?
宛秋闻言也倒吸了一口气,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是那个传说中的孟师兄吗?
少女屏息看过去。
眼前的青年穿着和她们同一颜色的天青色制服,只是款式做工要精致许多,布料光滑,隐隐有暗光流动,衣领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图案,更显大样气派。
然衣服再名贵漂亮,也无法和眼前这个人本身相较。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乌发高束,五官清俊秀美,鸦羽般的纤长眼睫在眼梢处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惊鸿一瞥间,无端令人想起那只栖息在天极峰最高处的通体纯白的仙鹤。
宛秋傻傻的看着,被柳萱萱悄悄掐了一把才回过神,连忙红着脸颊行礼问好:“孟……孟师兄好!”
孟尘微微颔首,目光从二人身上划过,径自拾级往山上去,挺拔清秀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层层云纱中。
宛秋这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激动的攥住柳萱萱的手臂:“天呐,我终于见到孟尘师兄真人了!真的比传说中还要好看!!”
以前总听大家说,孟尘师兄容貌绝世、仙气凛然、清雅脱俗、不食人烟……她之前还将信将疑,想怎么可能这么夸张,如今一见,才知传言一点也不假!
“那是自然。”柳萱萱嘻嘻笑起来,悄声告诉她,“私下里,我们都偷偷把孟师兄称作‘太玄第一美人’呢。”
宛秋一脸赞同。虽然翠霞峰的很多师姐也很漂亮,但孟尘师兄已经超越“好看”的级别了。那人活像是冰雕雪琢的,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只能用“仙人之姿”四个字了。
“孟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宛秋越发神往,忍不住问,“他那么厉害,是不是很难接近?”
“不。”
柳萱萱回头望着那道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柔声说,“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孟尘是当之无愧的天才,半路踏入道途,却于二十几岁便臻破元婴境,轰动了太玄宗乃至整个修真界。再加上对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质,太玄宗几乎所有弟子都对他钦佩又敬畏,自觉和他相隔云端,不敢生出亲近之心。
柳萱萱自然亦是如此。谁知某天晨课,在她匆匆忙忙往校场狂奔时,路过的孟尘师兄突然叫住了她,然后伸手在她后脑勺轻轻拂了一下。
毫不夸张的说,柳萱萱当时有种脑袋开光、仙气绕顶的感觉。
“孟……孟师兄!”她素日风风火火,此时却紧张的手足无措,舌头几乎要打结,语无伦次的问,“我我我……怎么了吗? ”
“无事。”青年垂下手,雪白的指尖拢进宽大的袖口中,嗓音温和,“一片树叶而已。”
可后来她才知,她头发上其实是被一个师弟故意恶作剧放了一条毛毛虫,孟尘师兄怕说出来会吓到她,才只说是一片树叶。
从那以后,柳萱萱就意识到,那位传说中站在云端的天之骄子,其实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
只是方才……
柳萱萱收回目光,神情有些担忧。
孟尘师兄瞧着有些不对。
那双向来通透纯净、温和若水的眼睛不知为何一片冰冷,只看一眼,竟让人……
遍体生寒。
──
元婴境修为可缩地成寸,如若愿意,数千级台阶几息间便可抵达尽头。
可孟尘没有那么做。
他在遥遥望不见尽头的长阶上慢慢走着,一步又一步,专心的感受着双脚触在地面上的踏实感。
上辈子临死前,他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体会过独立行走的滋味。四肢被废,筋脉俱断,握惯了剑的手抖的连一根枯枝都拿不起来,双腿更是彻底成了摆设,完完全全沦为一个废人。
那一个多月,孟尘日夜都在想,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名声尽毁,背上坠入邪道、杀害同门的罪名,执法堂长老们痛心疾首,将他打入地牢,说要清理门户;
真心关照的师弟给他种下毒蛊,情同手足的师兄亲自废了他一身修为;
甚至连领他入道、一手把他带大的师尊也不愿听他一句辩白,剑尖抵着他的喉咙,眼神冰冷,要亲手取他性命。
孟尘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他人,他敬重仰慕师尊,发誓要一辈子报答对方的恩情;他待师兄弟诚心诚意,即便是为对方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可为什么,那些人要那样待他?
为什么,那些人要如此欺他、辱他、毁他!?
上辈子,他一把剑决绝自戕,便是死,也绝不遂了那些人的愿。却不曾想再睁开眼,竟又回到了一切黑暗未露端倪之前。
孟尘闭眼又睁开,一双眼眸晦暗难明。
朝阳已冉冉升起,白雾悄然退散,霞光倾洒万倾重峦。
如今一切重头开始,不管是老天眷顾还是存心作弄,他都绝不会再让自己重复前世的结局。
纷杂的脚步声打算思绪,孟尘淡淡投去目光,只见长阶上又匆匆奔下几名青衣弟子,他们本来正一脸嬉笑之色的互相推搡,一和孟尘打照面,立刻齐齐整整的站好,双手乖乖的贴在身侧,紧张的大声道:“孟师兄好!!”
孟尘想起方才遇到的两名少女也是这般急急忙忙往山下赶的情态,于是问:“山下有何事?”
一名弟子迎着孟尘的目光,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回、回师兄,今天是新弟子入门的日子,大家都赶去山门看热闹呢!”
新弟子入门的日子?
那不就是……
——
“来了来了!”
“今年的新弟子看上去很不错啊,个个精神的很。”
“瞧瞧最右那位师弟,眉目有神,气度不凡,一看基本功就很扎实,必定要来我们武照峰!”
“那可不一定,你们武照峰都是一群粗鲁汉子,我看那师弟是个斯文干净的,来我们玉华峰才最是合适!”
太玄宗共有四峰,分别是天极峰、翠霞峰、武照峰、玉华峰。翠霞峰全部是女弟子,武照峰的弟子最爱舞刀弄剑,个个精力旺盛,整天把打架当饭吃;玉华峰弟子则擅长钻研符篆、暗器、阵法、药毒,个个看上去斯文和气,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好惹,用武照峰弟子的话来说,就是“外白内黑,道貌岸然,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至于天极峰,则最为特殊。
太玄宗人才济济,大能良多,掌门和三位峰主都是炼虚境高手,放到神州大陆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天极峰峰主钟离靖,却已臻大乘境,是整个修真界屈指可数的巅峰级大能,被所有人包括太玄宗掌门恭敬的尊称一声“钟离仙尊”。
钟离靖修的是无情道,性情疏离冷漠,恬于权势俗物,只一心向道。故他座下弟子只有寥寥三人,然这三人无一不是惊世天才,大弟子裴玉泽、二弟子孟尘皆年纪轻轻便突破元婴境,三弟子殷迟也已是金丹境巅峰,突破元婴指日可待。
每一年的新弟子中没有没听过钟离仙尊的名号的,更是拿天极峰的三名师兄当作楷模偶像,但却无一人想过要拜入天极峰,只因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他们纵然在数千人中脱颖而出,也只是方练气筑基而已,天极峰那般圣地,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按太玄宗的规矩,新弟子入门后有自主选择师父的权利,各峰峰主也会观察该弟子的根骨、心性和天赋,若满意则可收入门下,若觉得不适合跟随自己修习,则会建议该弟子改拜他门。
通过层层选拔、在数千名修士中脱颖而出的十名新弟子站成一列,最前头的一名男弟子率先出列,恭敬的上前对诸位长老行了礼,尊敬又激动道:“弟子邰鸿轩,希望能拜入玉华峰跟从庾长老修习,必勤勤恳恳,脚踏实地,望庾长老能收下弟子!”
玉华峰长老庾年显然对邰鸿轩也很是中意,欣然点头,邰鸿轩当下激动跪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这边算正式拜入了玉华峰。
后面的弟子也一一入了门,直到最后一个新弟子。众长老皆将目光投过去,而后精神齐齐一振。
只见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个头高挑却并不清瘦,裹在黑衣里的身躯挺拔匀称,隐隐藏着一股力量感。一张脸更是长的没话说,眉清目朗,五官深邃,如方出鞘的利刃,带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锋锐之气。
“这是个好苗子啊!”庾年双眸一亮,惊叹说,“年纪不过弱冠,居然已经快结丹了,这天赋,和天极峰的殷小子都差不多了吧?”
翠霞峰长老白碧赞同点头。若不是翠霞峰只收女弟子,她都有些心动了。
武照峰长老步云坚也言简意赅的评价:“骨相奇佳,下盘有力,适合练刀。”
庾年闻言,立刻警惕道:“你想干嘛?这小子是我先看上的!”
步云坚面无表情:“你说了不算。”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同时采取行动,准备向自己看中的弟子抛出橄榄枝。谁知就在这时,看热闹的弟子们突然躁动起来,甚至隐隐夹杂着翠霞峰师妹们的激动低叫。
几位长老纳闷的回头看去,只见众弟子如流水般向两旁分开,一边给来者让路,一边惊喜万分的喊:“孟师兄!”
孟尘冲同门师兄弟们礼貌点头,待目光落到那列新弟子中时,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中波澜微生,唇角也浅浅向上一抬。
青年生的本就俊美出尘,如今微微展颜,恍如晴光映雪,朗月初照,将世间山河风月尽数收纳眉眼之间。在场弟子不由齐齐屏住呼吸,一个个傻呆呆瞪着眼睛,一时间不由看痴了。
第2章 师弟
“孟尘?”玉华峰长老庾年也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众所周知,天极峰孟尘向来喜静,素日深居简出,和他那师父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除了门派必要的大典仪式,甚少在热闹的场合出现,今天怎么想起到这来了?
“受师尊嘱托,代他收徒。”孟尘冲几位长老行了礼,便在众目睽睽下,径自向那列新弟子走去。
“这位师弟,”他在队尾那名黑衣少年面前站定了,随即在无数人震惊的目光中问,“你可愿来我天极峰?”
所有人都震惊的回不过神来。
天极峰竟然也来招新弟子!?
连庾年都呆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问:“钟离仙尊回来了?”
“并未。”孟尘微微侧脸道,“只是师父常年在外游历,多年前就嘱咐过弟子,若有天资卓绝之人,可代他收入天极峰。”
这件事,几位长老倒是有所耳闻。
钟离靖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年不是闭关就是游历,太玄掌门见天极峰弟子稀少,便建议他自己不能回来收徒的话,可将此事委托给徒弟来办。
于是钟离靖便将此事交给了孟尘。
只是这么多年,孟尘从未执行过代师收徒这一权利,众人只道他自己天资惊艳,眼光自然也高,没曾想今天终于有了看中的人。
天极峰相中的好苗子,其他长老也不敢去争,只好悻悻收回了目光。而在场其他人,无论是新弟子还是老弟子,都将羡慕热切的目光聚焦在那黑衣少年身上,只恨不得自己在此刻能成为对方。
那可是天极峰!
那可是孟尘!!
好小子,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有如此滔天福气!!
黑衣少年似乎也被这当头鸿运砸懵了,迟迟不发一语,只是握紧双拳,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青年。人群见状,顿时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想当初他们第一次见孟尘师兄时,谁又不曾傻傻像这般愣过神呢?
有个翠霞峰的师姐颇为泼辣,笑着冲少年喊话:“师弟,回魂了!你要是不愿意,师姐我可就替你上了啊!”
弟子们笑的更加欢快,七嘴八舌的催促:
“师弟快答应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急死我了,师弟,我知孟师兄好看,但你能不能先进了天极峰再看!?”
孟尘没在意众同门子弟的打趣,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
上一世,新弟子入门时,他并不在场。只是后来才听说,有一名弟子资质出色,武照峰和玉华峰长老都看中了他,那弟子却婉言拒绝,直言自己非天极峰不入。众人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两名长老亦摇头离去,可那弟子却不肯放弃,居然当即在太玄山门前跪下,一跪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无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少年的膝盖都不曾在青石板上移动过半分。最后还是太玄宗掌门亲自赶来,感慨于少年的资质和心性,传信询问了云游在外的钟离仙尊,将他收入了天极峰。
彼时孟尘听说了这事,只是钦佩对方的韧性,如今再一想,却是有些心疼。
这些苦,他不打算再让对方吃第二次了。
他的神色更温和了些,主动伸出手,将洁白如玉的掌心摊开在少年面前,把方才的邀请重复了一遍:“师弟,你愿意来我天极峰吗?”
——
天极峰在太玄宗最高处,步行要走上一段时间。
孟尘在前面领路,那名叫薛朗的黑衣少年远远跟在后面,盯了他背影半晌,突然出声:“喂。”
孟尘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话先放在这。”薛朗冷冷盯着他,“虽然你让我进了天极峰,但我不会感激你。我是为变强而来的,迟早会超过你。”
顿了顿,少年俊脸上又浮起一丝微妙的嘲讽之色:“而且,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头。一直以为你是多了不起的天才人物,但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
若是有旁人在这,定要勃然大怒,指着少年大骂白眼狼了。如果不是孟尘赏识,他根本不可能一步登天,来到万人神往的天极峰。得了如此天大的好处,不感谢也就罢了,居然还阴阳怪气的出言讽刺,若换作他人,怕是早就把这忘恩负义之徒赶出门派了!
孟尘看了他片刻,迈步向他走过来。
“干什么,想打架?”薛朗神色一紧,随即冷笑一声道,“打就打,你以为我怕你不成……等等,你、你做什么!?”
孟尘祭出佩剑,拉着少年的手臂把他带上剑身,意念微动,佩剑缓缓御风而起。
“忘了你刚刚参加了选拔试炼,再爬长阶大概有些吃力。”薛朗听见身后的人温声道,“这里离天极峰还有一段距离,我御剑载你吧。”
——
清风掠过耳畔,鬓发轻轻飞舞,两侧青山白云飞速向后倒退,远处陡峰直插天际,高渺望不见尽头。
孟尘怕薛朗站的不稳掉下去,略微向前伸出手臂,挡在少年身侧。
薛朗整个人绷成一条直线,余光能看到身侧一截天青色袖袍在风中翻飞,袖口处用银线绣了一只白鹤,惟妙惟肖,好像随时都会乘风展翅而去。
不仅如此,他还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幽的兰草香。
……是身后那人身上的味道。
少年的身体顿时更僵硬了,梗着脖子一动不动,片刻后,耳畔风声停止,飞剑终于稳稳降落在地上。
薛朗立刻跳下去,噔噔噔倒退三步,咬牙狠狠瞪着孟尘。风把他的黑发吹的有些乱,隐隐能看到鬓发遮掩下,露出一点火红的耳尖。
少年的表现处处带着针锋相对的敌意,孟尘却不介意他的态度,领着他一路来到一处院落。院子很宽敞,里面栽了着一棵大松树,树身粗壮,枝叶繁盛,大约有几百个年头。树下有石桌石凳,再往里便是两进居室。
“这是落松斋,你以后便住在这里吧。”孟尘没再往里走,停下步子嘱咐他,“被褥等日常用品已经备齐了,若缺什么,只管问我,我就在你对面的栖雪居。”他动动指尖,一枚雪白的纸鹤扑闪着翅膀飞起来,慢悠悠的落在薛朗的肩膀上,“这是传音符,点三下冲它说话,我会听到。”
薛朗一点也不领情,甚至冷嗤了一声:“要你操闲心!”
孟尘依旧没生气,唇角似乎还轻轻抬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开了。
院中只剩下少年一个人,他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站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突然回了神似的,几步匆匆走到院门口,绷着脸往外看了看。
没人。
他几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侧过脸看了看肩膀,伸出两根手指,轻而又轻的把肩头上的纸鹤捏下来放进手心。纸鹤乖巧的扇了扇翅膀,继而低头,用嘴巴在他掌心轻轻啄了一下。
薛朗呆了一瞬,黑发下的耳尖更红了,鲜艳的几乎要滴血。他拢起掌心,捧着纸鹤走进屋里,找出一个干净漂亮的储物瓶,屏住呼吸,小心又小心的,把纸鹤轻轻放了进去。
——
栖雪居院子里,栽了一片芭蕉。
芭蕉四季常青,春夏青翠欲滴,秋日分绿上窗,凛冬雪压残叶,皆是诗意好景,孟尘很喜欢,亲手照料了许多年。
他拿起一旁窗台上的水壶,给芭蕉叶浇水时又想起方才那个凶神恶煞的少年,眼里禁不住浮起一层笑意。
上辈子,他曾把那个少年恨到了骨子里。
薛朗入门最晚,是天极峰的四弟子,亦是他的小师弟。他本对薛朗很有好感,对方天赋极佳,又肯吃苦耐劳,十分令人欣赏。可相处没多久,孟尘却发现,薛朗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总是用冰冷厌恶的目光看着他,时常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恶语相向。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招了这位小师弟的厌烦,沟通无果后,也就不再勉强和对方友好相处,只刻意避着便罢了。谁知薛朗却不肯放过他,做事越发恶劣,甚至变本加厉的污蔑陷害他,若不是他反应快得以自证清白,怕是真的要被逐出太玄宗了。
孟尘脾气再好,也无法容忍薛朗种种恶劣的行径,两人关系彻底降至冰点,以至于他被诬陷为邪修、要被长老们清理门户时,也曾一度怀疑,薛朗就是那个陷害他的人。
可直到后来,丑陋不堪的真相被揭开,他才终于明白,对他好的人不一定是真好,对他坏的人,也不一定是真坏。
薛朗不是恨他,那个少年只是在无可奈何之下,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让他远离师门,远离那些脏污而已。
他是在用一腔孤勇和真心,竭力救他的命。
前世种种在眼前划过,孟尘想起上辈子临死前,少年满身鲜血,手持断剑跪在地上,哭着冲自己嘶吼的情景,眼眶不由微微发热。
他对薛朗,当真亏欠良多。
过去的已经无法弥补,但这一次,他要好好对他的小师弟。
正出神间,庭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孟尘以为是薛朗来寻他,抬头望去,却见另一身着天青色校服的少年急匆匆的奔进来,看见他双眸一亮,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展开笑颜向他跑过来:
“师兄!”
少年声音清亮,带着一股亲近的撒娇之意,直甜到了人心里。
孟尘看着奔他而来的人,眼中温度却渐渐消失,持着水壶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自内而外沁出了一点凉意。
他站在这一片芭蕉前,记忆却不受控制的回到某处暗无天日的牢笼,彼时的少年,也是用这般天真甜腻的声音,在他耳边含笑撒娇:
“师兄,这是天底下最烈的情蛊,叫丝丝入扣,我费了好大功夫,专门为你寻来的。”
“你喜欢吗?”
第3章 恶犬
孟尘和殷迟,是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师兄弟。
殷迟入门那年十七岁,是孟尘突破元婴后,下山历练时捡回来的。殷迟无父无母,自小在凡间流浪,听人家说仙人能吃饱饭,于是便处处拜师求仙。可凡间哪有那么多仙人,他碰到的都是骗子,被卖来卖去,好几回差点丢了性命。
后来他终于碰见一个“仙人”,可惜是个魔修,魔修在他身上试了好几种剧毒,把人折磨的奄奄一息后架起了一口热锅,要把他活煮了吃。
孟尘路过的时候,正看到那浑身紫黑遍布、七窍流血的少年像一条被开膛的鱼,在地上濒死的抽搐颤抖,他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却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出藏在腰后的匕首,一点一点,向背对着他煮热水的魔修爬去。
孟尘把他带回太玄宗,殷迟便成了天极峰的第三名弟子。
钟离靖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裴玉泽又不是操闲心的性子,孟尘便自觉承担起了照顾师弟的责任。殷迟流落在外时吃了太多苦,看身形完全不像十七岁,又矮又小,身上几乎没什么肉,一张脸更是瘦的几乎脱了相,说是十三四岁都有人信。
孟尘看着这小孩就觉得可怜,每天按时督促他吃饭,给他送各种灵丹补品,帮他梳理筋脉,还教了他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术,每天清晨亲自陪着他练习。一直这样过了三个月,殷迟的身体才渐渐好起来,再加上天极峰环境养人,灵气充沛,殷迟终于春芽抽条般的开始猛长,个头很快窜过了孟尘不说,一张脸也越发光彩明艳,那双桃花眼更是顾盼多情,不知悄悄勾了多少翠霞峰师妹师姐的芳心。
或许是因为受孟尘细心照料的缘故,殷迟同他格外亲近,一口一个师兄叫的特别甜,即使是成年加冠后,依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练剑时手指上磨了个泡,也要跑过来向他撒娇。
孟尘的身世和他相近,在凡尘早已无牵无挂,此生最亲近的,便是一同生活在天极峰的师父、师兄和师弟了。虽然殷迟爱粘人,孟尘却并不厌烦,甚至觉得他天真可爱,因此总是纵着他宠着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然而讽刺的是……
他从未看清这位师弟的真面目。
见孟尘迟迟不语,殷迟直接上前挽住了青年的右胳膊,亲昵的摇晃了两下:“师兄,想什么呢?”
孟尘把手臂从殷迟怀中抽了出来。
殷迟缓慢的眨了眨眼,“师兄?”
“手上沾了芭蕉叶的灰,当心蹭脏了衣服。”孟尘垂眸淡声道,纤长的睫羽落下一弧阴影,把水壶换到右手,继续给芭蕉叶浇水。
“哦。”殷迟闷闷应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青年。
往常他作这般情态,青年早就停下手里的事,一边含笑摸他的脑袋,一边纵宠的询问他“又怎么了”。可这次,青年好像完全没察觉他的异样一般,甚至目光都不曾往他这边看上一眼,仿佛面前这片芭蕉丛,是比他这个师弟更值得上心千万倍的东西。
殷迟微微蹙眉,冷冷睨了一眼那芭蕉,终于按捺不住的出声问:“师兄,我听说,你今天招了一个新弟子进来?”
孟尘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水壶,转身走到院中水池边,鞠了捧水净手。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怎么?”
殷迟亦步亦趋的跟过去,只见清澈池水从青年手掌流泻而过,那双手白的近乎透明,手指修长,像玉雕出的工艺品,缀着点点晶莹剔透的水珠,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殷迟盯着那手指,喉结微动,忍住心中的焦躁和怒火,不经意似的问:“那弟子很厉害吗?我听说,师兄亲自邀他进入天极峰,这等殊荣,我好像还没从哪个弟子身上见过呢。”
“这便是殊荣了?”孟尘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唇角隐隐含了一丝讽刺,不知是嘲他还是嘲己,“那我这些年每日陪你练剑,又怎么说?”
殷迟没发现异样,闻言便笑起来,他眉目殊丽,一笑之下更是有种惊心动魄的明艳之感,恍若灼灼海棠开满庭园:“一个新弟子怎么能和我比?师兄自然是最疼我的。”
他笑嘻嘻的说着,又道:“方才我去看了那新师弟一眼,叫薛朗是吧?资质尚可,只是不知心性如何。天极峰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我让他去寒天瀑下打坐一个时辰,如果熬不下去,就趁早收拾包袱回家吧。”
孟尘无波无澜的神情终于变了,蓦然抬眼看他:“寒天瀑?”
不知为何,那目光一瞬之间竟隐隐有肃杀之意,刺的殷迟心头一凛。他不动声色的捏紧手掌,唇角依然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对呀。怎么了?”
孟尘没再说话,身形即刻消失在原地。
殷迟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唇角的笑意终于渐渐消失,眼中温度一点一点冷下来。
“咔嚓”一声,在他身后,一棵芭蕉连茎被切断,悄无声息的坠落在泥土里。
——
寒天瀑是天极峰奇景之一,同时也是弟子们的修炼圣地。
瀑布水是千年寒水,具有筑基锻体之能,对修士裨益极大,但却不是人人都能碰的。普通人沾上一点便会融肉蚀骨,低阶修士的体魄也承受不住千年寒水的威力,要想在寒天瀑下修炼,至少也要达到金丹境。
太玄宗人才济济,金丹境弟子并不少,却并没几个人敢来尝试寒天瀑的威力,只因它的滋味实在太难熬了——那水冰冷彻骨,滴在皮肤上活像刀割,更别说让整条瀑布当头浇在身上——就算他们的体魄受的住,意志也决计受不住!
整个太玄宗,除了长老们,大概也就天极峰弟子敢在寒天瀑下修炼了,这也是其他弟子对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的原因。
薛朗来到空无一人的寒天瀑,只见那瀑布水如飞空白练,又如高山雪崩,从断崖顶端凌空直下,声势如雷,在潭底激起千波万浪,只远远看上一眼,便令人心生退意。
他却没退,两下脱掉上衣外袍,一个步子跃到了瀑布下潭水中的黑色石块上。
瀑布水毫不留情的当头浇下,犹如一块千斤巨石,砸的少年眼前一黑。薛朗整个人被冲进瀑布下的潭水中,喉咙腥甜,张嘴喷出一口热血。
他虽天赋高,但到底还未结丹,而寒天瀑的威力,又岂是一个筑基修士能承受的?薛朗仰躺在水面上,觉得浑身骨头都被一寸寸碾碎了,皮肤更是疼的有如千针在扎。他将口腔里的余血咽回去,抹了抹嘴角,咬紧牙关摆动手臂,竟似要重新游回瀑布下面。
若有旁人在侧,定会觉得他这番举动是不要命了。薛朗却没有犹豫,竟真的回到了寒天瀑下,盘腿打起了坐。
不知在瀑布下捱了多久,正当他觉得快要被粉身碎骨、实在难以为继时,一道人影冲入瀑布来到他身边,一把将他带了出去。
孟尘面带霜色,一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外袍将少年整个人紧紧裹起来,一边迅速在他身上点了几个穴位。少年冻的整张脸都青了,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打颤,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
“你……你……”看清楚眼前的人,薛朗眸中一片惊愕,刚哆哆嗦嗦的吐出两个单音节,就被孟尘制止了。
“别说话。”孟尘拿出一个瓷瓶,取出一枚红色丹药送到少年唇边。少年却没有反应,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人的面容,好像已经彻底被冻傻了。
“张嘴。”孟尘不得不出声提醒,见少年还是没有动作,于是用手指捏住少年的两颊,硬是把丹药塞进去了。
炽阳丹的效力发挥的很快,孟尘能感觉到怀中冰冷的身体在一点点回温,片刻后,薛朗迟缓的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何种姿态后,立刻震惊的瞪大了眼珠,连滚带爬的从他怀中冲了出去。
孟尘见他行动自如,心中微微放松了些,问:“还冷吗?”
薛朗紧紧攥着自己的外袍,满脸通红,连耳朵都尽是血色,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死死盯着他。
看来是不冷了。孟尘欣慰地想,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啊。
“要你多管闲事啊!”薛朗突然爆炸了,声音充满怒火,如一条忘恩负义的小恶犬,炸着毛冲他一顿乱吠,“我修炼的好好的,你干什么打断我?哈,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我超过你,所以故意拖我后腿!好歹毒的心思!!”
孟尘淡定的看着这条小狼狗汪汪汪狂叫。
上辈子,他的好心总是被薛朗这般曲解甚至仇视,久而久之,他便冷了心,再也不去多管闲事。可如今,在知道了背后的真相后,再听这只小恶犬叫嚣,他心中再生不出一丝火气,反而觉得眼前少年这副虚张声势、暴跳如雷的模样,实在是……
有点可爱。
“修炼要循序渐进。”他好脾气的说,“你还未结丹,若一味勉强自己,只会适得其反。”
“你管不着!”少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恶声恶气的怼回来,“我的师父是钟离仙尊,我只听他的,你管不着我!”
“我管的着。”孟尘平心静气说,“若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来寒天瀑修炼……”
薛朗斜眼睨着他,一边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冷笑,一边不动声色的悄悄竖起了耳朵。
“……我便让你搬来栖雪居与我同住,好日日监督你。”
薛朗一呆,下一瞬,不仅是脸和耳朵,连露在外面的脖颈,也骤然烧成了一片红色。
第4章 制服
小恶犬面红耳赤的和孟尘对视一阵,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夹着尾巴就要跑。
孟尘:“等等。”
薛朗一个猛刹车回头:“干、干什么!”
孟尘嘱咐:“以后若再有人让你去做什么事,不要勉强,来找我就好。”
“要你操闲心!”薛朗闷闷甩下一句,埋头一溜烟没了踪影。
孟尘看着少年狼奔猪突的仓惶背影,没忍住又轻轻笑了笑,这才掐了个诀把身上的湿衣服弄干了,回到了栖雪居。
殷迟居然还在,站在院中那丛芭蕉树前一动未动。见孟尘回来,一双桃花眼立刻紧紧黏在对方身上。
孟尘眼中残存的笑意渐渐消失,目不斜视的径自往屋里走,与殷迟擦身而过时淡淡道:“去寒天瀑下思过,五个时辰。”
殷迟浑身一僵,随即霍然转身,不可置信问:“什么?”
青年似乎懒的重复,抬脚迈进屋里。殷迟咬牙追上去,拦着青年身前:“师兄,你为了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要罚我!?”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师兄有多疼他,他心里最清楚。他刚来天极峰时,身上余毒未消,整天大碗大碗的喝药,再加上修仙弟子大多已辟谷,山上没什么好吃的,他一点东西也吃不进去,一天比一天瘦的厉害。师兄比他还着急,特地跑去凡人集市上给他买来了肉饼。他当了好多年的乞儿,对他来说,那些肉饼肉包子,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了。
他抓过肉饼,吃的狼吞虎咽,师兄就在一边看着他,满眼都是心疼,一边嘱咐他慢点吃,一边给他喂水喝,那么爱干净的人,被他蹭了满袖油污也毫不在意。
后来他身体渐渐好起来,师兄却还是不放心,每次他有个头疼脑热都紧张的不得了,他吃准了师兄心软,总爱故意撒娇,对方即使看穿了他的小把戏,每每也只是纵容的敲敲他的脑袋而已。
这天底下能对他这般好的,就只有师兄一个人了。
所以,师兄只有他一个师弟,就够了。
可没想到,师兄居然悄无声息的又招了一个弟子进来,如今还要为了那弟子,罚他去寒天瀑思过!
凭什么?
师兄只不过才见了那个姓薛的弟子一面,到底凭什么!?
少年一直以来伪装的温良外壳终于崩塌,眼中的怒火和嫉妒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淌出来,周身低沉气压汹涌起伏,令窗外的芭蕉树瑟瑟发抖的颤了颤叶子。
孟尘平静的看着他:“你觉得你不该罚?”
殷迟咬牙沉沉盯着他。
“薛朗只是筑基修为,若在寒天瀑下浇上一个时辰,轻则根基尽毁,重则命丧黄泉。”孟尘道,“他入门第一天便死在同门师兄手下,传出去让他人怎么想?执法堂又会作何处置?”
殷迟眼中愤怒一滞。
“所以……你不是为了薛朗是吗?”殷迟渐渐回过味来了,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师兄是怕出了意外,我会被执法堂处置是吗?”
孟尘没说话,绕过他进了里屋,可那沉默的姿态看在殷迟眼里,分明是已然默认。
殷迟的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来。
他就知道,师兄是最关心他的!那薛朗算什么东西,如何能和他比?
现在想想,他当时听到消息,被嫉妒冲昏头脑,做的的确有些过了,师兄罚他,是故意让他吃个苦头,好好长长记性。
想明白后,心中扭曲的阴暗情绪彻底消散,少年那张明丽的面容重新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他连忙跟上去,小心翼翼的扯住青年的袖子,温声细语的道歉:“师兄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冲动,更不敢冲你发火。我现在就去领罚!”
虽然寒天瀑的威力很恐怖,但五个时辰,他咬咬牙也能坚持下来。
关键是,这是师兄让他去的,就算吃些苦头,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往外跑去,走到窗口看到外面被他摧残的芭蕉叶,微微一愣,回头歉疚道:“师兄,我方才不小心毁了你的芭蕉,等我领完罚就去大师兄那儿取生灵水,一定帮你把它们复原!”
少年脚步轻快的离开了,屋内重回一片寂静。
孟尘垂眸,鸦翅般的睫羽掩住了眼中情绪。
以前,他以为这天极峰上的人,虽然同他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他这辈子最亲密无间的亲人。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那所谓的亲人,原来是一群阴冷可怖的怪物。
他们冷血无情,自私残忍,一副副完美无瑕的面具下不知藏了多少阴狠歹毒的手段。而他在有能力彻底反击之前,必须有足够的耐性,和那些人周旋。
——为了让自己斩断枷锁,彻底自由,亦为了护住那个看起来凶的不得了,却是唯一真心待自己的少年。
——
夜深了。
常年栖息在天极峰的那只仙鹤盘旋飞进栖雪居,优雅的收了翅膀,落在屋檐一角,矜持的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等了片刻,屋中却不见有人出来,甚至连烛火也已经熄灭,仙鹤歪了歪脑袋,顿时有些丧气似的,拍着翅膀闷闷不乐的飞走了。
殷迟走进院子,一张脸青白一片,浑身被寒水浸透,衣襟处还有未融化的冰渣。
其实一个很基础的口诀就能把身上的衣服弄干,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殷迟却没那么做。他走到门前,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瓷瓶,把里面的生灵水浇到芭蕉叶上,然后轻轻推开门进了屋子。
屋里烛火已熄,视线昏暗一片,嗅觉因此变的分外灵敏。
殷迟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只觉满鼻满腔都是一种淡淡的兰草香,分明是沁人心脾的幽冷味道,却如一团烈火涌入心肺,烧的他胸腔灼灼发热,连方才被寒天瀑冻僵的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他抬脚往最里面的居室走去,一直来到那人床前。
“师兄,”他哑着嗓音小声唤,“你睡了吗?”
黑暗中看不清晰,床榻上似乎有一道白,一动不动的卧在那里。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殷迟说着,哆嗦着打了个喷嚏,声线因冷而轻轻发颤,听起来分外可怜,“师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听你的话,在瀑布下乖乖待了五个时辰,身上冻坏了好几处地方,真的好疼啊……”
床上还是没有动静,殷迟心里好像有蚂蚁在咬,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我太冷了,今晚和师兄一起睡可以吗?”
等不到答复,他已没了耐性,胆子在黑暗中被欲望胀大,直接纵身往床上扑去。
反正,师兄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同他生气的……
“咚”的一声闷响,他扑在一片硬硬的空落落的床板上,再定睛一看,才发现之前那片白原来是薄被。
殷迟:“……”
人呢???
——
“你怎么来了??”
薛朗打开门,脸上一片震惊。
许是到了夜晚的缘故,孟尘换下了太玄弟子上课穿的天青色制服,穿了一身素色衣衫,整个人的气质更加干净出尘,映着身后皎洁柔和的清辉,恍若月神下凡。
孟尘冲他微微一笑,礼貌问道:“可以让我进屋说吗?”
薛朗盯着他,本想立刻把这名不速之客赶出去,然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一步,手掌已经不由自主的把屋门敞开了。
敞的很大,差点把门轴掰断的那种。
孟尘忍不住又笑了笑,抬脚迈入了屋中。
薛朗:“……”
他眼中划过一丝懊悔,但事到如今又不能再把人赶出去,只好回身关上屋门,跟着孟尘进了屋里。
“还住的惯吗?”孟尘四处打量了片刻,问,“有没有缺的东西?”
“没有。”薛朗一脸不耐烦,“修仙之人,哪有这么多穷讲究?就你事多。”
孟尘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包袱递给薛朗。薛朗狐疑的瞅了眼那包袱,伸手接过来打开,发现是一套叠的齐齐整整的天青色制服。
“太玄宗弟子平日上课修习都要穿制服,这是给今年入门的新弟子准备的,我帮你领回来了。”孟尘解释,“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不用穿,只是大体一眼,薛朗就能看出这校服正适合自己的尺寸。
但问题就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孟尘眨了下眼,道:“新弟子入门的时候,不是统计过身量体重吗?”
薛朗一想,确实是。
他悄悄松了口气,在心里暗骂自己犯神经病胡思乱想。
“当然,上午在寒天瀑,你裸着上身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孟尘见好好的少年突然肉眼可见的变的僵硬,心想像这般年纪的男孩子,大都自尊心很强,比较在意外界的评价,于是细心的补充道,“身材不错,看起来很有力量。”
这句夸赞倒是真的。孟尘回想了一下薛朗的身材,甚至还略微升起了些羡慕。
他自己或许是体质原因,纵使日日练剑,身材还是有些单薄。薛朗的就不会,肩膀和腰腹的肌肉结实又漂亮,想必是勤勉锻炼的结果。
他夸完,却发现小师弟神情有点不对。
那张俊脸肉眼可见的加深了颜色,拿着校服的手也越攥越紧,越来越用力,然后“嗤拉”一声——
从领口处裂了个大洞。
第5章 试炼
孟尘:“……”
薛朗:“……”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薛朗连忙松手,但已经晚了。
他只好恶人先告状:“这……这什么质量?堂堂太玄宗,做衣服就不能用些好料子吗!?”
“……确实不是最上等的布料,但日常穿,已经足够了。”孟尘也有点懵。虽说制服不至于像防御法器那样,不怕水浸不怕火烧,但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撕破。
嗯,小师弟,力气还蛮大的哈。
“我去给你换一件吧。”孟尘伸手去拿,薛朗却抱紧那衣服后退了一步,道:“不用,我就要这件。”
孟尘:“已经破了,你怎么穿?”
“不要你管。”小恶犬凶巴巴说,“我就要这件!”
孟尘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但他知这小师弟脾气固执,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于是不再劝,只道:“天工坊还有新的制服,如果需要,拿着弟子牌到那里去领就好。”
弟子牌是太玄宗弟子身份的标识,檀木制成,精巧的一块,每人悬挂于腰间。
“还有,这两本是《太玄剑诀》。”孟尘又取出两本入门剑法书交给薛朗,“师父他常年在外,只是偶尔回来指点,其余时间都要靠我们自行修习。这剑法你先练着,重点地方我已作了标注,如果还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
交代完两件事情,孟尘便离开了。薛朗鬼鬼祟祟的附在窗户上,见人彻底走了,这才回到屋里,翻开了那两本剑法书。只见上面许多内容都在旁边被认认真真的作了注解,字迹工整清秀,注解详细易懂,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把这么多内容标注完。
他久久的注视着那些新写上去的字迹,小心翼翼的在书页上轻轻摸了摸,然后把书收好,又拿起了那件破掉的制服。
衣服是新的,干干净净,凑近嗅的话,还会隐约闻到一股清幽的冷香。大概是因为被那人贴身拿过,沾染了味道。
薛朗出了会儿神,陡然发现自己的动作好像有些许变态,连忙面红耳赤的把衣服从自己鼻端拿下来。
他挠了挠头发,把衣服端端正正的放在桌子上,转身去橱柜里找出了针线,花了一盏茶的功夫穿好针,然后笨拙又认真的,一针针缝了起来。
——
十五日光阴转瞬而过,新入门的弟子基本都适应了宗门的生活,按照以往的规矩,太玄宗进行了一次新弟子试炼。
每名新弟子可寻一位同峰师兄或师姐为搭档,两人一起进入试炼阵,最先通关者获胜,获胜者可以得到一件法器做奖励。当然,新弟子是历练的对象,师兄师姐只从旁起协助作用。
这次试炼,一是为检验新弟子入门后的修习成果,督促他们在日后的修炼中莫要懈怠;二是为培养同门师兄弟间的情谊,让弟子们学会信任与合作。
因为是简单级别的初级试炼阵,故此次比拼不需要长老主持,由武照峰大师兄萧关全权负责。他点了点人数,轻轻咦了一声:“薛师弟,你的搭档呢?”
被点名的薛朗抬了抬眼:“我自己就行。”
萧关看着他。他对这名一飞冲天进入天极峰的师弟印象极为深刻,对方的气场还是如入门那天一般,沉稳又锋锐,很吸引人的目光。不同的是,一身黑衣换成了天青色制服,虽然也很合身好看,但不知怎地,那校服从领口到胸膛处似乎是破了,然后被用同色青线缝补上,虽然补好了裂口,可那绣工当真不敢恭维,歪歪扭扭,活像一条又丑又滑稽的青虫,硬生生让少年身上那股酷酷的气质打了对折。
萧关拉回跑远的思绪,挑了挑眉道:“这不合规矩。而且师弟,你别看这是初级试炼阵,但对你们这些新人来说还是很有难度的,你一个人很难完成。”
“无事。”少年沉声重复了一遍,“我自己就行。”
萧关拿他没办法,又转念一想,天极峰不比其他峰,统共就那几个人,而且个个那么忙,哪有时间和闲心来陪新弟子玩这种入门级别的试炼阵呢?孟尘虽然把他领进了门,但也只是看中了他的资质罢了,大概率是不会关注这些琐碎小事的。
于是萧关为他破了例:“行吧。师弟,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薛朗点头应了,跟着众人踏入试炼阵。虽说是十九个人一同进入,但薛朗睁开眼时,身边已只有他一个人。
少年神色波澜不惊,抽出腰间佩剑,大步向前走去。试炼阵中关卡众多,有的是需要破解的阵法,有的是需要与之战斗的妖兽,虽说难度都不高,但胜在种类繁多,花样百出,对于新入门弟子来说,确实很难应付。
可薛朗或许当真是天资超绝,一路往前走去,竟无一个关卡能难倒他。一直来到最后一关,才终于遇到了阻碍。
守在路中央的,是一头巨大的三头鬣狗。它浑身漆黑,每一颗头颅都硕大无比,眼睛黄如铜铃,张着嘴巴呼哧呼哧的喘气,嘴角不断的有涎水缓缓流下。
看到有外来者闯入自己的领地,鬣狗从嗓子里发出压抑的危险的低吼声,三颗脑袋缓缓转动,六只险恶的眼睛同时盯住了面前的少年。
初级试炼阵中的妖兽虽然只是幻象,不会真的伤害到入阵之人,但造成的痛感却是实打实的。薛朗却毫不迟疑的冲了上去,一边高高跃起,一边冲鬣狗最右侧的那颗脑袋劈出一道剑气。在鬣狗的三颗脑袋同时被那道凌厉剑气吸引之时,薛朗整个人已经向最左方流出的空隙飞速冲去!
他没打算和这妖兽硬拼,只想找机会越过它!
可声东击西的法子虽好,那鬣狗却也不是吃素的,最左方的那颗脑袋扭到一半,发现这个人类妄想偷渡过境,立刻愤怒的吼叫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咬过来!
薛朗暗骂一声,连忙侧身避过,不得已重新落回地面上。鬣狗却已然被激怒,狂叫着向他扑过来!
薛朗一边躲避一边攻击,他的剑招使的虽精妙,可修为境界摆在那,还是不足以对鬣狗造成致命伤害。
最后这一关难度最高,本就是要在师兄师姐的帮助下才有可能度过的。
薛朗也深知这一点,脸上却没有丝毫气馁之色。他避过鬣狗重重踩下的爪子,再度腾身而起,一手迅速从怀中掏出两张爆破符,冲鬣狗最右边的脑袋扔去。爆破符从空中炸开,噼啪巨响经久不绝,那颗脑袋被爆炸声和烟尘闹的烦躁不堪,一边疯狂甩头一边闭上了眼睛;几乎是同时,薛朗出了一剑,当头劈在中间那颗脑袋上,打的它嗷嗷痛叫;紧接着,薛朗出了第二剑,这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狠狠刺中了鬣狗左边脑袋的眼睛!
三颗脑袋分别自顾不暇,薛朗抓住机会,踩着鬣狗左边那颗头就要翻身而过。谁知鬣狗被彻底激怒,即使被打瞎了眼,依旧凭着灵敏的嗅觉确定了薛朗的位置,咆哮着露出尖利可怖的长牙,疯狂的伸头冲他撕咬过去!
若再避,怕是又要重新回到原点。薛朗面色冷峻,空中身子竟一躲未躲,看样子竟是拼着被鬣狗一口撕碎的危险,也要从它头顶上越过去!
就在鬣狗的尖牙马上要触到他的身子时,它却猛然发出一声凄然惨叫,浑身的凶恶和力气好像突然被抽光了似的,哀嚎着摔倒在地。
薛朗一怔,在空中猛的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通关之后,鬣狗的幻象便消失了。他稳稳落在地上,又回头盯了许久,身后依旧空无一人。
少年有些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转过头向出口大步走去。
想什么呢。
那谁怎么可能有空闲来这种地方……
剩下的路平坦开阔,他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出试炼阵,看到了晴朗明媚的天光,以及出口处静静站着的……孟尘。
薛朗脚步猛的止住,缓缓睁大了眼睛。
“恭喜。”孟尘笑着对他说,“你是第一名。”
薛朗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还是不敢相信:“你怎么……”
“啧啧啧,你们这师兄弟情啊,简直要感天动地了!”萧关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一棵大树上传过来,薛朗抬头一看,只见对方没正形的坐在树干上,笑着冲他道,“薛师弟,你可要好好谢谢你家孟师兄。他知你性格要强,不愿主动寻求其他师兄帮助,于是在你进入试炼阵后,悄悄在身后跟着你,直到最后危险时出手相助。能得他这般细心看护的,我可真没见过有几个!”
或许是如今到了中午头,外面大太阳着实晒,薛朗突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有点晕眩。他很想像以前那样恶狠狠的甩出一句“用你多管闲事”,但抬眼看到孟尘那双如水般温柔含笑的眼眸,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其他弟子也逐渐从试炼阵中出来了,待人齐后,萧关笑着把众弟子夸奖了一顿,然后给他们颁发奖品。虽然最初说只有获胜者才有奖励,但最后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件法器,新弟子们喜出望外,一个个开心的不行。
“你们能够成功通关,除了靠自己的胆识和能力,师兄师姐的帮助也必不可少。”萧关道,“现在请大家给自己的师兄师姐一个热烈的拥抱,真诚的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感谢!”
薛朗:“……”
少年的表情慢慢裂开了,满眼都是匪夷所思的震惊:“不是……为什么要抱!?”
“抱一抱怎么了?”萧关理直气壮说,“我们太玄弟子,行事坦荡,从不忸怩,一个火热的拥抱才更能表达心中的真情,拉近彼此的距离!”
这些新弟子选择的搭档本来就是和自己处的比较好的师兄师姐,方才又在试炼阵中齐心协力、并肩战斗,关系更是近了一层,闻言没有任何犹豫,不管是性格羞涩还是大方的,都开开心心的抱住了各自的搭档。
只有薛朗一动不动,下意识用余光去看孟尘。却见对方温和的站在那里,似乎对这个提议……并不抗拒。
“薛师弟,愣着干啥?”萧关催促,“你孟师兄对你这么好,难道不值得你一个拥抱吗!?”
薛朗仍旧僵着不动,低着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看起来非常非常不情愿。
“你个傻小子,知不知道你孟尘师兄的拥抱有多珍贵!?多少人做梦都没这个机会呢!”萧关痛心疾首,突然话机一转,“这可不能浪费,你不抱,我可替你抱了!”
薛朗心里猛的一惊,猛然抬头,见萧关居然真的抬脚冲孟尘去了,脑子顿时空白一片,什么也来不及想,拔腿冲过去把萧关撞到一边,伸开双臂重重扑进了孟尘怀里。
第6章 师兄
孟尘看起来如山涧清雪,夜下冷月,然而抱起来,却是暖的。
薛朗抱着这人,恍然间觉得自己拥住了一抹云,轻盈的,温软的,只是有些过分单薄了,腰太瘦,轻而易举就能用一条手臂环过来。
还有那股冷香。在这个距离,那股兰草香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明显,从整洁的衣襟,从如玉的脖颈,从乌黑的发梢……一点一点散发出来,把他整个人层层包裹,让他一点一点沉溺进去,像喝了一壶后劲极大的醇酒,醉的分不出今夕何夕。
“那个,薛师弟,”耳旁突然隐隐传来萧关极力忍笑的声音,“抱够了吗?”
薛朗迷迷糊糊的回过神来,身体一僵,猛的松开手后退两步,这才惊觉其他人早就抱完了,现在纷纷一脸奇怪笑意的盯着他。
“原来薛师弟是傲娇属性,方才还一脸不情愿,结果抱上去就不肯撒手了,嘿嘿嘿。”
“我觉得这和傲娇没关系。要是我也能抱孟尘师兄,让我抱一辈子我都愿意!!”
“羡慕哭了,我也想抱孟师兄!!”
“孟师兄对薛朗真的很好啊,就算是殷师兄,好像也没这个待遇吧?”
议论声不绝于耳,薛朗简直恨不得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起来,正好萧关说试炼结束可以散了,于是立刻闷声转身要走。
“——薛朗。”那人却再次叫住了他,轻轻招了招手,“过来。”
——
人已经散尽,烈日当头照着,只有这方大树撑起的翠绿伞盖下是阴凉之地。
孟尘站在树荫下,细细端详了一下少年前襟的“青虫”,唇角的弧度又没忍住:“你自己缝的?”
“怎么了?”薛朗伸手捂住胸口,恶狠狠的瞪回去,“我觉得好看的很!”
“唔,”孟尘整理了一下措辞,委婉说,“还可以更好看些。”
他说着,右手指上出现了一枚穿着青线的针。见薛朗不可思议的表情,孟尘解释说:“方才向柳师妹借的,她平时喜欢缝荷包之类的物件。”
说完,他伸出左手捏住了薛朗襟领。薛朗立刻受到惊吓一般往后一缩:“干什——”
“别动。”孟尘神色认真,手上用力把少年扯了回来,三下五除二把他缝的那条青虫给拆了,然后重新一针针的缝起来。
他低着头,洁白的脖颈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从薛朗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青年珠玉似的鼻尖,还有纤长的、低垂的眼睫。
衣领被对方握在手里,薛朗一时连呼吸都忘了,浑身上下一动不敢动,活像个没有生命的假人。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终于见面前的青年满意的收了针,在他领口轻轻拍了拍:“好了。”
薛朗低头看去,只见从领口到胸膛的那条大青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亭亭玉立的兰草。兰草姿态端秀、别具神韵,再加上用的是和校服一个颜色的青线缝成,绣工又格外精致巧妙,因而看上去完全不显突兀,甚至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
他简直震惊的找不着北:“你怎么还会绣这个!?”
孟尘微微一顿,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笑问:“喜欢吗?”
薛朗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眼前的人,也没说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从牙缝里挤出低不可闻的“谢了”两字,便头也不回的逃了,活像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一直回到天极峰的落松斋,少年才轻轻舒了口气,有些魂不守舍的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了。他怔怔的出了会儿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傻乎乎的咧开嘴想笑,然紧接着又皱着眉头闭紧嘴,使劲把唇角往下压,导致嘴巴纠结的抽搐起来,以至于表情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狰狞。
正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两声不紧不慢的“笃笃”扣门声。
薛朗立刻压下有些诡异的神情,站起身扭头看去。
落松斋的门口,站了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这人一袭雪白缎袍,气质高华温雅,右手拿着一支玉白长萧。如果不是腰间配着长剑,会让人误以为这是哪个世家大族出来的贵公子。
“你是薛朗师弟吧?”男子俊逸非常的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一步步走到薛朗面前,“我是裴玉泽,前段时间接了任务下山去了,错过了你的入门仪式,还望师弟不要怪罪我。”
太玄宗很多弟子都曾说,天极峰的大弟子裴玉泽和二弟子孟尘,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们天资惊艳,气度高华,都是生在云端的人物,但却从不高高在上,对待同门弟子皆是谦和有礼。孟尘外表看起来或许还稍显冷淡,裴玉泽却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薛朗却不这么觉得。
他看着裴玉泽,并未作出什么反应,甚至没有按礼数唤上一声“大师兄”。裴玉泽也不介意,从储戒里取出一把带着刀鞘的匕首。刀鞘竟是由千金难求的龙鳞玉制成,刀柄上还镶着一枚苍龙珠,虽看不见刀身,但从刀鞘上散发出的幽幽寒气也可看出,其中的刀至少是一把珍品宝器。
“此次回来的仓促,也未来得及给师弟准备什么像样的见面礼,这把匕首做工尚可,可做防御之用。”裴玉泽笑着道,手掌托着匕首送到薛朗面前。
对比刚一见面就让他去寒天瀑下淋水的殷迟,这位大师兄的态度无疑是十分友善亲切了。薛朗却并未领他的情,甚至看也没看那把令无数人眼红的珍品宝器:“不用。”
裴玉泽的目光在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停留片刻,又不着痕迹的划过他校服前襟上的那株兰草,微微笑了笑,把匕首收起来。
“师父现下不在天极峰,师弟若有疑问困惑,可来询问我,或是其他两位师兄。”裴玉泽温声道,点了点头转身欲离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笑道,“差点忘了,还未恭喜师弟在新弟子试炼中夺得魁首。”
男子离开了,高冠峨带,一个背影亦丰神俊秀,宛如谪仙。
薛朗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慢慢咬紧了牙关。
他去的方向,正是栖雪居。
——
生灵水是上品灵水,修复功效极强,前段时间从中间被截断的那根茎上,已经生出了新的芭蕉叶,青翠欲滴,更甚从前旺盛。
可长的再好,也不是先前的那一片了。
裴玉泽迈入院中,看见的便是青年手指轻抚着芭蕉叶,微微出神的模样。光线打在他漆黑如墨的发上,为青丝度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泽。
裴玉泽定定看了青年半晌,方出声轻唤:“阿尘。”
孟尘回头,看见他的瞬间似晃了会神,随即道:“大师兄。”顿了顿补充,“何时回来的?”
“方才回的。”裴玉泽笑着走过去,俯身细细观察了那芭蕉片刻,挑了挑眉,“殷迟弄的?那家伙的脾气越发骄横了,居然连你这心头宝也下得去手。”
孟尘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他不知是有些倦了还是怎的,神色稍显冷淡,眼皮半垂着,长睫如淡墨横扫,皮肤却白的近乎透明,甚至连唇色都偏寡淡。
却依旧美的令人移不开眼。
“这次任务稍微有些麻烦,没想到在山下耽搁了这么长时间。”裴玉泽凝视着面前人微垂的眼睫,声音轻轻低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一般,“我不在的时候,阿尘可有想我?”
孟尘静默片刻,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眸色不深,在日光下呈现一种温暖美丽的琥珀色,像一泊粼粼的澄净的湖,却奇异的让人看不到底。
“自然。”孟尘轻轻笑了,注视着裴玉泽的眼睛,慢慢道,“我日夜,都在挂念着师兄。”
第7章 往事
孟尘拜入太玄宗时,只有十三岁。
他虽然年纪小,却已经历了太多不该在这个年龄经历的事,看惯了世间的形形色色,所以,当钟离靖把他带到裴玉泽面前,说这是你的大师兄时,孟尘就知道,这个师兄是个不好相与的。
对方看起来十六七的模样,举止沉静有度,脸上笑意亲和,温声唤了他一声“孟师弟”。
可那双华贵的丹凤眼里,分明没有半分他这个“孟师弟”的影子。
孟尘心中有了数,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从未去招过裴玉泽的嫌,只是一个人安静的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分昼夜的读书、打坐、练剑。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太玄宗中一处秘境开启,筑基修为以上的弟子均有资格参加。在进入秘境前,长老庾年告诉大家,通关秘境的弟子可以得到一颗洗髓丹,服用后可洗髓伐骨,改造资质,让境界大幅度提升。
这是十分珍贵的一种极品丹药,所有弟子激动不已,纷纷迫不及待的冲进了秘境。孟尘虽然也很是心动,但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水平,大概率是和洗髓丹无缘的。
他入门五个月,已从炼气顺利过渡到筑基,到了筑基三层。几个长老包括掌门都对他的修炼速度表示过惊叹,孟尘却觉得自己还差得远。世上高手千千万,师父更是已经站到了顶峰,他只不过才刚刚起步而已,实在不觉得有哪里值得骄傲的。
抱着历练自己的心态,孟尘进了秘境。他向来谨慎细心,善于观察,因此避过了许多陷阱,又因为道心纯粹坚韧,顺利通过了几关心境叩问,竟真的误打误撞的来到了秘境的最后一关。
这是个类似深井的地方,里面光线昏暗,四周是凹凸不平的土墙,抬头向上看能看到一片圆圆的天空,应该就是通往外界的出口。孟尘御剑向上飞去,可井底距出口之间看起来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却无论如何都飞不出去。他只好落回地面,试着寻找其他出口。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深井里原来还有一个人,因为井底光线太暗,对方又站在角落里,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对方。
而且,这还是个熟人。
“大师兄,”他有些迟疑的打了声招呼,“你也在这?”
“是啊。”裴玉泽从阴影中走出来,冲他温和笑了笑,说,“我来的比你早些,也试着御剑出去,但不行。看来这一关不是那么好过的。”
他刚说完,空气中就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没用的。你们若想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
孟尘:“什么?”
“杀了对方。”那声音无波无澜,平静到近乎冷酷,“杀了对方就能出去,就能得到洗髓丹,以及数不尽的秘境宝藏。否则,你们二人将会永远困死在这里……”
那声音消失了,深井中一片死寂,孟尘缓缓转头,对上裴玉泽的眼睛。
对方的神情依旧温和,可不知怎地,孟尘望着那双凤眼,却本能的感到了一阵寒意。
“秘境中常有蛊惑人心的妖物,不可听信。”沉默片刻后,裴玉泽开口说,“来找找有没有其他出去的方法。”
孟尘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连忙和裴玉泽一同细细查看起来。他们检查了深井的每一处角落,用了能想到的所有法术,依旧没能找到离开的方法。更可怕的是,在这方井中,他们的身体机能似乎大大下降了,辟过谷的身体开始感到饥饿和干渴,精神也变的疲惫不堪。
十二个时辰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五天过去了……他们有些撑不住了。
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被抽空,连站立都无法保持,两个少年一人一边靠坐在土壁上,裴玉泽静静的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尘费劲的抬手,解下腰间佩剑,冲对面那人丢了过去。
裴玉泽的神情微微起了变化。
“师兄,”孟尘轻声说,嗓音因为缺水变的喑哑虚弱,“你出去吧。”
其实如果有别的选择,孟尘也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这短短十三年,吃过不知多少苦,也遇到过很多比如今更绝望的境地,却从来都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从死亡线上爬回来了。
只要能活下去,再小的希望他也不愿放弃。但前提是,不违背他的原则和底线。
如果要靠杀死另一个人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他宁愿不要。
裴玉泽并没有被他的行为感动,反而渐渐浮起一个讽刺的神情,冷冷道:“愚不可及。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你这种性子,师父怎么会看上你?”
他此刻的言行同一直以来所展露的一面截然相反,孟尘却完全不觉得吃惊。他轻轻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师兄说的对。他优柔寡断,不够心狠,或许确实不适合在比凡间更残酷的修真界生存下去。可让他去杀一个同自己无冤无仇的人,还是自己的同门师兄,他真的下不去手。
人活一世,如果连问心无愧都做不到,那还有多少意义呢?
他听见裴玉泽捡起长剑,拖着步子向自己走来,心里竟然没有感到恐惧和害怕,反而奇异的感到一种放松。
总算不用每天殚精竭虑的思考着要如何活下去了。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更没有什么人会去留恋他,就此离开的话,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正漫无目的的想着,腿上被轻轻掷下一个东西,孟尘有些茫然的睁开眼,发现是自己的佩剑。
“起来。”裴玉泽说,“再把井底检查一圈。”
孟尘微怔,一时竟又想笑又想哭,连忙用尽力气爬起来,跟着裴玉泽重新去探查。神奇的是,这一次,他们居然很快有了新发现——有一块土墙背后是空的,用剑柄一捣,便塌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来。只是这洞口太窄,以孟尘十三岁的身量可以钻出去,裴玉泽却不行。
“师兄,我出去喊人求救,你在这里等我!”孟尘为发现生机欣喜不已,没发现裴玉泽握剑的手微微一紧,半晌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孟尘立刻顺着洞口钻出去,随即来到了另一方空间。这是一间宝库,任何人看到眼前一幕恐怕都会震惊的移不开眼——只见这里有无数金银珠宝、上品法器、极品功法,金光烁烁仙气缭绕,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而在一众宝物最中间供着的,正是那枚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洗髓丹,上面布着一层淡淡的紫光,蛊惑着来者去把它抓在手中。
孟尘却无暇他顾,只忙着大声呼救,喊了片刻发现还是没人来,没办法,他只好在一众珍宝中翻出了几盘精致的点心,用外袍把点心包在怀里,然后顺着原路钻了回去。
他和裴玉泽分吃了点心,攒了些力气,用剑把洞口凿宽,两人一起来到宝库,同时摘下了那枚洗髓丹。
眼前幻境消失,看着面上带笑的太玄掌门和众长老,孟尘和裴玉泽才知道,他们是为数不多的真正通关秘境的人。
进入秘境的弟子,有四成在井底选择了自相残杀,剩下的五成虽然没有对同伴举起屠刀,但其中一人来到宝库后,却立即被宝物丹药迷惑,选择放弃同伴,独吞洗髓丹。只有不到一成的人,在死神前恪守道义,在诱惑前坚守本心,真真正正通过了此次秘境试炼。
选择自相残杀的弟子全部被逐出了太玄宗,没能抵住诱惑的弟子在得知真相后亦羞愧难当,自去了思过崖悔过。而通过试炼的弟子,每人都得到了一枚洗髓丹。
虽然提升了修为很高兴,但更让孟尘高兴的是,裴玉泽对他态度的转变。
他的大师兄似乎终于放下了种种顾虑和戒心,接纳了他这个师弟。天极峰上的人还是那么少,孟尘却不再觉得孤独难熬了。他每天同师兄一起修习练剑,一起讨论功课,一起下山游历,甚至一起大着胆子偷懒,翘了枯燥无味的门派史课,溜到山下小镇上去逛庙会……
他的笑容越来越多,性子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小心,他度过了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而这些时光,是裴玉泽给他的。
裴玉泽是一个称职的师兄,知识渊博,剑法精湛,天文地理咒术符阵无所不通,比起钟离靖这个师尊,他教给孟尘的东西要更多。
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可靠的兄长,每次下山出任务遇到危险,他永远持剑护在孟尘身前。
孟尘时常想,就算是亲生的哥哥,也不会有裴玉泽对他这么好了。
直到后来。
直到裴玉泽亲手拿着剑,一剑又一剑,毫不留情的废了他的手脚、筋脉,废了他苦苦练出的一身修为。
他痛的快要死了,冷汗和鲜血混在一起簌簌流下,将身上的雪白衣袍染的一片狼藉。身体上的痛苦还是其次,最致命的,是尊严上的折辱与精神上的摧毁。他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喉咙里含着翻滚腾涌的血气,一字一顿泣血问:“……为什么?”
裴玉泽把他不停颤抖的身体搂进怀里,怜惜的吻去他额头上渗出的涔涔冷汗。
“因为这样,”他的唇贴着他的耳廓,像往常那样温柔的呢喃,“阿尘就只是我一个人的阿尘了。”
第8章 考试
青年的声音本有些清冷,似初冬干净的碎雪,可当说出“挂念”这样的字眼时,却像添了几分温柔悱恻似的,细细密密的勾进人的心里。
裴玉泽被他一句“日夜挂念”说的心口发热,忍不住低笑出声,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递到孟尘面前。
是一枚通体碧色的玉佩。
玉佩成半月状,通灵剔透,内有莹润光泽缭绕,拿在手心里,像捧了一轮碧玉莹澈的明月,美的不可方物。
“这玉可抵邪魔,避瘴气,佩戴在身上也可温养道体。”裴玉泽笑着说,“而且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
孟尘的目光落到那玉佩上。
对方介绍的简单,他却知,这是一块“昆仑璃玉”,原料出自神山昆仑,是玉中极品,寻常修士纵有千金也难得一见。更别说这玉佩雕工登峰造极,必是出自大师之手,细看的话会发现玉佩背面还雕了一个小小的“尘”字。
当真是用心至极。
裴玉泽含笑望着他:“喜欢吗?”
“师兄的礼物也太贵重了些。”孟尘道,“我受之有愧。”
“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个?”裴玉泽说,“我帮你系上。”
不待孟尘回应,他微微欠身,细致的把那枚半月形玉佩系在了孟尘腰间。碧色玉佩和天青色校服相得益彰,如碧海蓝天中托着一轮冉冉升起的明月,契合无比。
“有它陪着你,”裴玉泽温声说,“我就安心了。”
——
昏暗的暮霭渐渐压下来,天地缝合成一线,最后一丝霞光也悄然隐去。
一只通体纯白的仙鹤悠然飞进栖雪居,在半空盘旋着鸣叫了两声。不多时,屋门打开,一青年走了出来,仙鹤眼睛一亮,立刻飞下去落在了青年的肩膀上。
孟尘抬起手,掌心里放着一枚晶莹可口的红果子,白鹤开开心心的叼起来一口吞了,然后亲昵的用细长的白颈蹭了蹭孟尘的脸,全然没有旁人口中“高冷不喜近人”的模样。
“你又沉了。”孟尘感受了一下肩上的分量,道,“是不是又到处招摇着去骗吃的了?”
这只仙鹤,表面看起来高冷傲然,尊贵矜持,对太玄宗弟子们示好的投喂从来不屑一顾,因此大家纷纷用一种神圣的目光看它,言之凿凿的说这是一只真正的仙鹤,不食俗物,只饮醴泉露水。
只有孟尘知道,这家伙只是惯会装样子而已,每次等弟子们放下食物离开后,才会偷偷摸摸的跑出来,捡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吃的不亦乐乎。
白鹤一呆,有些心虚的缩了缩脖子,努力挺胸收腹,试图把鼓鼓的小肚子藏在翅膀下面。
孟尘的心情因为这只活宝稍稍好了一些,温柔的抚了抚它的羽毛:“好了,去玩吧。”
白鹤很是不舍似的,又在孟尘脖颈里依恋的蹭了好几下,才张开翅膀,轻声鸣叫着飞走了。
白鹤离开后,孟尘也走出了栖雪居。
天极崖是天极峰,乃至整个太玄宗最高的地方,站在崖上,抬手间似可触天幕,摘星辰。夜里的天极崖则更显静谧,周围寂寂一片,只偶有夜风吹过,带起簌簌草木声。
孟尘在崖边站定,将腰间系着的玉佩摘了下来。
夜色中,碧玉的光泽更显莹润,如天上明月坠入掌心,如梦似幻。
上一世,他将玉佩在身上佩戴了一段时间后,惊异的发现原本碧翠的颜色竟慢慢转成了血红,其中偶有金光流动,灿然炫目,瑰丽惊艳。他好奇的去问裴玉泽,对方笑着告诉他,昆仑璃玉就是这样,能自动吸收天地精粹灵气,对佩戴者修行有很大益处。
但事实是,这玉里,封印了一只小小的“六眼蛊”。
六眼蛊是万蛊门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体型微小,擅长隐匿,即使是许多修真大能也难以察觉,用秘法将其激活后,便可进行监视和追踪。只要放一只在监视对象身上,就算对方跑到天涯海角,施蛊人也能在第一时间确定对方的位置。甚至如果施蛊人愿意,他还能通过蛊虫的眼睛,将监视对象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
孟尘犹记得上辈子得知真相的一瞬,自己胸口猛然窜出的战栗、悚然和恶心。裴玉泽竟用这种方式,监视了他近半年之久,甚至笑意盈盈的将一些存留的片段,回放出来给他看。
孟尘闭了闭眼,强自压下心头翻涌而上的厌恶,转回身,面无表情的抬手一抛。
一道碧色流光在暗夜划过,悄无声息的坠落进深不见底的天极崖。
——
藏书阁坐落在静心广场,呈塔状,共八层。此刻,藏书阁中灯火通明,每一层都有众多弟子或捧书苦读,或奋笔疾书,时而还要屏息用气音同伙伴交流探讨一番。
孟尘没有惊动他人,独自上了藏书阁第八层。这里和另七层不同,书阁里一片黑暗,只在入口处点了一盏灯,旁边坐着一位青衣弟子,拿着本古卷读的认真。
见有人来,那弟子抬首,看到孟尘更是有些吃惊,忙站起来道:“孟师兄?你怎么到这来了?”
孟尘:“近来对制药炼丹之法很感兴趣,钻研时遇到瓶颈,特来寻一本书。”
守门的是玉华峰大弟子赵静晨,他素日里对孟尘憧憬佩服的很,如今听了对方的话却有些为难了,犹豫道:“孟师兄,你也知道,第八层是只对长老级以上的前辈们开放的。”
藏书阁第八层藏的大都是禁书,涉及到的功法咒术皆深奥玄妙,甚至有许多亦正亦邪、有违常道的的古卷、毒经、禁术。普通弟子修为不高,心境不稳,若贸然接触这些书,极有可能被蛊惑心智,走火入魔,酿成大祸。因此,太玄掌门立下规矩,将第八层设为禁地,所有弟子一律不得出入,违者押执法堂重罚。
弟子们纵然好奇心旺盛,但皆对执法堂避之不及,更别说第八层还由各峰大弟子轮流看守,且设有密闭口令,根本不可能进得去。
“我知道。”孟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赵静晨,“这是昨日师父予我的传信——我曾在信中向师父请教炼药制丹相关的问题,他让我来藏书阁借阅《七星毒抄》,我寻遍七层都未找到,只好来第八层了。”
赵静晨接过信仔细阅读,确如孟尘所说,是钟离仙尊让他来的。
“可……”他将信还回去,仍有些犹豫不决,“以前并未有过这种情况……”
孟尘想了想,道:“不然,我让师父传音同你说?”
赵静晨悚然一惊。
让钟离仙尊亲自给他传音??
还是算了吧!!!
再说了,眼前的可是孟尘,必然不可能说谎,且对方修为已达元婴境,和门派里许多长老都不分上下,借阅这些书想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想通后,赵静晨不再纠结,笑着道:“不必麻烦,师兄进去寻书便可——但只能在书阁阅读,不可外借。”
“好,有劳。”孟尘点头道谢,待赵静晨用口令打开门后,便抬步走了进去。
在门口拿了盏灯,孟尘一边在数以百计的书架间走,一边飞快的扫视着书脊上的名录。终于,他目光一顿,停下步子,伸手抽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古卷。
那却并不是钟离靖信中所说的《七星毒抄》,而是叫《天覆地载录》。
是一部阵法书。
他循着书目翻到书中某一部分,将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字一字的记入脑海里,反复默背数遍,确定准确无误后,把书放回原处,离开了第八层。
——
时间已过去近一个时辰,夜愈发深了,藏书阁中的弟子数量却没有减少,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孟尘这才想起,原来是两个月一次的段考要来了。
不像一些规矩松散的门派,太玄宗对弟子的培养分外严格,不仅每日都有晨课和晚修,每两个月还要进行一次大型阶段考核测试,用以检测弟子在这两个月内的学习修炼成果。成绩不合格的弟子不仅要额外增加修习时间,还要承担部分劳力活动,例如给药圃除草施肥、给灵兽保养皮毛、扫洒台阶、清扫后山等等。
所以,眼下这群弟子,大概是在临时抱佛脚了。
孟尘心中了然,正想离开,余光却不经意看到窗边书案前一道身影,脚步顿时止住了。
在大部分弟子紧张万分、如临大敌的备考状态下,那道身影就显的格外悠闲——他歪着身子坐在书案前,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拿着一本书卷,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眼神时而放空一下,不知道在走什么神。
周围弟子显然对他的状态亦十分羡艳,时不时就要抬头看他一眼,小表情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孟尘看了他一会儿,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了对方对面。
薛朗还在发呆,全然没发现自己对面多了个人,待回过神后不经意一瞥,浑身猛的一抖,差点把自己吓到桌子底下去。
“你……”他意识到自己飚飞的音量,连忙克制着压低,“你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孟尘学着他的模样压低嗓音,小声回答,又伸手把他读的书扒拉过来看了一下,轻轻挑了挑眉,“《惊风十三剑》?我之前给你的《太玄剑诀》读完了?”
“早看完了。”薛朗翻了个白眼,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那么简单的书还要看多久?而且你做的那些注解,压根就没什么用。”
他态度嚣张,搭在桌子上的左手却悄悄缩起来,手指有些焦躁的在桌面上抠来抠去。
“嗯,是我的疏忽。”孟尘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他的小动作,道,“不过现在,你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书要读一下?”
薛朗皱眉:“什么?”
“《太玄弟子入门守则》。”孟尘说,“新弟子刚刚完成了试炼阵考核,不用参加这次段考,但却要跟着这次段考把《入门守则》默写一遍。”他看着薛朗震惊的表情,顿了片刻,委婉问,“我记得你们入门的时候长老有训话的。你不知道吗?”
薛朗:“……”
看少年的表情,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孟尘突然想起来,上一世薛朗拜入太玄宗颇有些曲折,待他在山门跪完半个月后,段考刚好结束,所以他没有参加那次守则考试,后来也没再碰过那本砖头厚的书。
但这次,好像没法这么幸运了。
“那个什么守则,”薛朗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问,“有多少?”
孟尘起身从书架间转了一圈,拿了一本颇有些分量的书回来,放到薛朗面前。
“其实也不是很厚,总共一千三百二十八页。”太玄优秀模范弟子孟尘下意识道,“不眠不休的话,大概二十四个时辰就能背完。”
薛朗:“…………”
第9章 血妖
薛朗面色扭曲的看着那本砖头书,咬牙切齿道:“那是你。给我半个月,我也背不下来!”
“我的话,”孟尘委婉说,“其实两三个时辰就够了。”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背书什么的,向来不需要花太多功夫。
薛朗:“……”
看着少年难以言喻的表情,孟尘轻轻咳了一声,道:“唔……三天后就要考试了,不如我们现在开始?”
薛朗没反应过来:“我们?”
“嗯。”孟尘轻轻笑了笑,温声说,“我陪你背。”
——
“错了。”
“不对。”
“重新来。”
薛朗炸了,狠狠把书一合:“我背不下来!”
避免打扰其他弟子学习,两人出了藏书阁,去了附近一坐幽静的小凉亭。方才在书阁里,薛朗听孟尘语气温柔,还以为是怎么个“陪背”法,被下了降头似的跟着对方来到这里,然后便接受了惨无人道的精神折磨。
错一个字要重新背,不熟练要重新背,不理解要义还是要重新背!
人干事啊!!
“我不干了!”薛朗一甩袖子,跃到栏杆上斜斜坐着,抱着手臂一脸冷笑道,“不就一个破守则考试,考不过能怎样?我看你就是故意找借口为难我!”
孟尘端正的坐在凉亭中心的石桌旁,心平气和的望向他:“你确定不要背?”
“确!定!”薛朗抬起下巴看他,挑衅问,“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孟尘语气愈发温和,“但我身为你的师兄,自觉有督促你功课的责任,所以如果你不背,我最多只不过是跟着你回落松斋,在你吃饭或是就寝的时候坐在你旁边,给你一遍遍重复《守则》内容罢了。”
薛朗:“…………”
他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一张俊脸涨的发红,这还是在晚上看的不真切,若是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定然更加明显。
孟尘微笑着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终于见那只气鼓鼓的小狼狗从栏杆上跃下来,万分难受的一屁股坐回石凳上,满脸苦大仇深的翻开书读了起来。
孟尘没再出声打扰,只是悄悄施了几道法术,帮少年驱走了夏日夜晚恼人的蚊虫。
——
三日过后,段考如约而至。
偌大的静心广场上,规规整整的摆放了上千张桌案,并划分为十几块区域,每块区域都有一名长老监考。各峰弟子打乱顺序就坐,因为所学不同,前后左右的试卷内容便也不同,杜绝了彼此交流抄袭的可能。
薛朗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听见前面两个翠霞峰的师姐在小声讨论:
“咱们这边是谁监考啊?”
“不知道,希望别是步长老,他超严格的。”
“庾年长老监考的时候喜欢打瞌睡,如果是他就好了……等等,我天,孟师兄!!”
众弟子都看到,抱着一叠试卷走过来的人,竟是孟尘!
众弟子激动的窃窃私语:
“孟师兄为什么可以监考?他不用考试的吗!?”
“啧,你以为孟师兄是谁?这种简单的理论知识他早就会了,天极峰弟子的功课,向来只需钟离仙尊亲自考校。看,裴师兄也在那边监考呢。”
方才那两名翠霞峰的女弟子更是欢喜的恨不得拥抱在一起:“呜呜呜值了!如果能每天被孟师兄这么看着,让我多考几次我都愿意!!”
薛朗默默听着,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至于吗?
考试这种玩意儿一次就够了,再来几次怕是命都没了……
虽是如此想着,少年的思绪却不由自主的飞回了前两个夜里。凉亭晚风习习,桌上灯火摇曳,他每次背那些枯燥文字背烦了抬头时,就会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的面庞。
那张冷白如玉的面颊被橙黄色烛光染成一片暖色,双眸却如水宁静温柔,映着跃动的烛火,好似盛了一把细碎的星星。
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心率莫名有些加快,薛朗定了定神,忍不住悄悄抬头,然后正正撞见了孟尘望过来的视线里。对方看着他,平淡清冷的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眼角往下弯了弯,似是一个沉默无言的鼓励。
薛朗立刻猛的低下头,拿起刚发到手的卷子,持笔狂书起来。
他写的快,但那一手字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像鬼画符又像狗爬,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孟尘之前检查他的默写,曾对着他这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书法足足沉默了一盏茶,但时间有限,书法又不是短短几天能练好的,也只能这样了。
一时间,考场中寂静无比,只有笔锋落在试卷上的沙沙声。薛朗本不擅长记忆枯燥无趣的理论,但那些文字落在眼里,渐渐便转变成了一个清雅悦耳的声音。他微微抿起唇,一路思路清晰的答了下去。
半个时辰过去,马上就到了交卷的时间,众弟子正加快速度完成未写完的题目,就在这时,场中却陡然响起一弟子惊愕的声音:“宋洛明,你做什么?”
众弟子皆抬头望去,只见一位武照峰弟子不知怎么回事,竟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夺过后桌的卷子,两下给撕了个稀巴烂!
后桌弟子显然认识对方,被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也猛的站起来怒声道:“我知道你素来嫉妒我成绩比你好,但你怎能用这种无耻方法取胜!?你等着,步长老必定会重罚你!”
旁边的弟子看到这一幕,脸上也不由冲着宋洛明露出了鄙薄气愤的神情。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宋洛明这人修行天赋尚可,但人品实在不敢恭维,狭隘善妒,平时最喜欢阴阳怪气的嘲讽功课不如自己的弟子,而对于能力强于自己的,则更是没个好脸色,还经常在背后编排阴损别人,因此大部分弟子都十分讨厌他。
宋洛明却完全无视了周遭的各色目光。他神情扭曲,暗红着眼死死盯着他的后桌,喉咙里发出阵阵悚人的、类似于野兽的低吼声,继而突然伸手向后桌弟子的脖子掐过去!
后桌弟子没料到对方无端撕人卷子不说,竟然还出手打人,震惊之下反应慢了半拍,想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伸到自己脖子前的哪里是人的手,竟是一只指甲尖利、散发着妖气的爪!
他惊恐的大叫一声,正绝望之时,却突见一道雪亮剑光闪过,擦着他的脖子惊险至极的将那妖爪挡了回去!
“孟……孟师兄!”
孟尘一剑击退那弟子,却见对方已状若癫狂,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竟渐渐变成了可怖的红色,就连眼睛也变成了两颗血红的珠子,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不属于人类的嚎叫,疯狂的冲孟尘扑过来!
惊变早已惊动整个考场,其他长老纷纷变了脸色,火速向这边赶来——他们对妖气异常敏感,已经察觉到这是一只妖力强盛的血魔妖!
血魔妖擅长寄生,先是侵占躯壳,继而控制精神,待将血肉和灵智全部吸收为自己的养料后,便会抛弃废掉的寄生体,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被寄生者如果不能及时摆脱血魔妖,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孟尘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没有继续出剑,指尖闪电般射出三道驱魔符,正中宋洛明眉心。驱魔符中灌注了元婴修士的强大净化之力,血魔妖承受不住,惨叫从寄生体中抽离!
只见它的妖体细长柔软,通体呈暗红色,没有五官四肢,活像一道流淌的粘稠的血河。它在半空中诡异的扭动翻涌,很快选中了下一个躯壳,长条的身子如离弦的箭,闪电般冲另一名男弟子射去!
孟尘没再给它放肆的机会。
血魔妖快,他的剑更快。
众弟子只觉一股强大凛冽的寒意当头压下,不由齐齐本能的后退几步,屏息凝视场中。只见半空中繁密的剑影如一个密不透风的光网,将血魔妖整个笼罩进去。那剑势并不如何惊涛骇浪、气势雄浑,甚至可以称得上沉静无声,却在一个呼吸之间将那血魔妖彻底斩成碎片。
只能说,出剑之人对剑招与灵力的掌控,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血魔妖化作七零八落的肉块摔在地上,众弟子还未来得及从惊心动魄中缓过神来,却见那些暗红色碎块突然重新蠕动起来,竟似要挣扎着重新聚合!
离的近的几名弟子骇然失色,孟尘却并不意外,倒提着长剑上前,剑尖在其中某个碎块上轻轻一碾——
所有血块骤然停止蠕动,渐渐由红转黑,这次终于是彻底死透了。
一弟子这才堪堪呼出一口气,佩服问:“孟师兄,你怎么找到它的死穴的?”
“血魔妖虽然看似没有五官头颅,但它的大脑其实藏在躯干里。”孟尘用剑尖挑了挑那血块给他看,“妖体暗红,其中颜色呈鲜红色的部位,就是它的大脑所在。”
众弟子恍然大悟,这才彻底放下了悬着的心。
虽说事情有惊无险,血魔妖被转瞬之间消灭干净,但众弟子都明白,做到这些并不容易——现场有数千名弟子,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血魔妖的寄生目标,如果不是孟尘的剑够快,又准确了解血魔妖的死穴,不知道还有几个弟子要遭殃。
宋洛明因为被寄生时间短,没有对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已经立刻被送去诊治了。几名长老确定了在场弟子的安全后,一颗悬着的心还没落下去,一腔火气又拱了上来,尤其是戒律长老傅严,气的一张老脸直发青:“这血魔妖哪来的?太玄宗何时竟混入了妖魔还没有察觉!?”
“别的地方不知道,”庾年突然想起来,“藏书阁第八层里,倒是封印着一只血魔妖。”
血魔妖虽是妖物,但它的血却可以炼制一种以毒攻毒的丹药,故前些年太玄门下山除妖时,曾活捉了一只血魔妖,关在封魔瓶里并加固数层禁制,储存在藏书阁第八层,以备炼药之需。
这些年一直好端端的无事发生,那妖怎会突然自己跑了出来?
这事后必有蹊跷!
兹事体大,众长老不敢含糊,立刻着手调查此事。太玄宗长老级以上的人屈指可数,总共不过二十几人,一一询问后,都确定了近期没有人去过藏书阁第八层。
如果不是长老的话,那就只能是弟子了。
私闯禁地还放出妖魔,险些酿成大祸,不管这人是有意还是无意,行径都极度恶劣,必须要施以严惩!
“是谁在近日私闯了藏书阁第八层?”戒律长老面色铁青,用灵力将声波远远传出,声如洪钟,在每一名太玄弟子耳旁炸开,“还不速速交代!!”
众弟子噤若寒蝉,屏息凝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向前站了出来。
孟尘目光微动,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薛朗却没有看他,只定定望着戒律长老傅严,沉声道:“回长老。前日晚上,我亲眼看到孟尘师兄,进了藏书阁第八层。”
第10章 责罚
众弟子一片哗然。
“孟师兄?不会吧?”
“孟师兄怎么可能违反门规?而且这血魔妖还是孟师兄刚刚杀死的呢!”
“薛师弟,话可不能乱说。”殷迟眼冒怒火,冷冰冰看着薛朗道,“师兄最是遵规守纪,绝做不出私闯禁地的事。倒是你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你既说看到了师兄进了第八层,岂非说明你也去了第八层?”
众弟子闻言,纷纷将质疑的目光落到薛朗身上,薛朗却面色沉着,看也不看殷迟继续道:“事情是这样。前日晚上我在藏书阁复习功课时看见了孟师兄,正好有几处不懂的地方,就追上去想请教他几个问题。却没想到亲眼见他一路上了第八层,和守门师兄说了几句话后,就进入了书阁中。弟子所言非虚,长老若不信,可同孟师兄对质。”
几名长老惊疑不定,傅严将目光转向孟尘,肃声问:“孟尘,他说的可是真的?”
孟尘沉默一瞬,道:“是。”
殷迟一怔,霍然转头看向孟尘,裴玉泽也轻轻蹙起眉,众弟子更是纷纷震惊的瞪大了眼睛。几名长老面面相觑,傅严眉心紧锁成一个“川”字,冷声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孟尘还没答,有人却按捺不住了。只见玉华峰大弟子赵静晨匆匆从人群中走出,冲傅严行礼后解释道:“禀长老,这其中另有缘由。前日是我在第八层值守,孟尘师兄是拿了钟离仙尊的书信来的,是仙尊让他来借阅《七星毒抄》的!”
赵静晨素来对孟尘仰慕有加,见不得对方像犯人一样被如此严苛的审问。他以为解释清楚缘由就能让傅严长老熄灭怒火,可谁曾想傅严听完后,脸色竟变的越发愤怒了,盯着孟尘一字一顿质问道:“据我所知,钟离仙尊一个月前就进入了一处秘境,和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你是怎么收到你师父的来信的?”
赵静晨没想到会是如此,愣在原地,怔怔的转头看向孟尘。
孟尘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道:“长老说的是。师父的书信,是我伪造的。”
此言一出,在场弟子和长老皆露出了更加不可置信的神色。庾年实在忍不住了:“孟尘你说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近日在研究制丹之术,想借《七星毒抄》一观,又联系不上师父,只好出此下策。”孟尘垂眸道,“进入第八层书阁后,我又想起这里封印着一只血魔妖,正好可以取血制丹,便打开了封魔瓶。却不曾想那血魔妖速度太快,解开封印后便逃匿的无影无踪……”
在听到薛朗指认他的一瞬,孟尘就知道,小恶犬这是又开始搞事情,准备对他“下毒手”了。
他确实进了第八层,但自始至终没碰过那个封魔瓶,而血魔妖也不会无端自己跑出来,想必是薛朗用了某种方法,不仅也混进了第八层书阁,还破开封印,放出了那只血魔妖,故意嫁祸给他。
他倒是有法子自证清白,但若如此,薛朗就彻底完了——私闯禁地,放出妖魔,残害同门,诬陷师兄……哪一条都是重罪,加在一起的话,足够挨上几百鞭子再逐出太玄宗了。
孟尘一撩袍角跪下来,低声道:“今日之事,皆是由我肆意妄为酿成的灾祸,请长老责罚。”
薛朗站在他身后,听着对方的话,心中尽是愕然,原本准备好的接下来的说辞霎时忘的一干二净。
他认了?
他……居然认了!?
其他弟子和长老更是听的一愣一愣的。
这……这真是那个永远不出一丝错误的太玄标杆模范弟子孟尘干出来的事???
听起来也太魔幻了吧!!!
“简直胡闹!”傅严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眼中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身为钟离仙尊的弟子,理应为全门弟子做表率,如今竟目无法纪,肆意妄为,怎么,难道你以为你在天极峰,执法堂就管不了你了吗!?”
他越说越气愤,按规矩来说,这些过错足够被逐出太玄宗了,但傅严看着地上跪的挺拔的青年,实在舍不得把这么一根好苗子扔出去,于是最终甩了甩袖袍下了判决:“天极峰弟子孟尘,私闯禁地放出妖魔酿成大祸,当重罚!即可前往执法堂领五十鞭!”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齐齐变了脸色。
执法堂的鞭子可不是普通的鞭子,由虎筋制成,坚硬无比,且施罚者在鞭打时还会注入灵力,往往一鞭子下去就会留下红印,十鞭就会皮开肉绽,三十鞭即会打出内伤,若是五十鞭下去……岂不是会要了半条命!?
就算孟尘是元婴修为,能承受住这酷刑,可受刑过程中遭的罪却是实打实的!
殷迟急的立刻就要上前,裴玉泽也沉下脸色准备求情,却见一人比他们都快,几步走到孟尘身后重重跪下:“长老请慢!那血魔妖其实是我放出来的!”
孟尘心中一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扭头咬牙低叱:“你给我闭嘴!”
薛朗不仅没闭嘴,声音反而更大了,嗓门洪亮的让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方才那些话,其实是我诬陷孟师兄的!”
众人:“?????”
啥玩意??
所有人被这惊天转折震晕了,一脸懵逼的看着薛朗。傅严更是沉下了脸:“你说什么?”
“方才是我诬陷了孟师兄。”薛朗向傅严重重磕了个头,道,“我……不喜欢孟师兄,入门之后一直嫉妒他,所以在看到他违令进入藏书阁第八层后,便趁机跟进去放出了血魔妖,想借此诬陷他。”
傅严都被他这一系列操作震蒙了,一张脸五颜六色好不精彩:“那你怎么现在又承认了!?”
“……”薛朗没回答,只是又重重磕了个头,“总之事是我做的,错是我犯的,我愿去执法堂领罚!”
“好啊……入门不到一个月就犯下弥天大错,你这样的弟子我真是头一次见!”傅严气的连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伸手狠狠点了点他,“太玄宗不收心术不正之人,你即刻收拾收拾给我下山!”
薛朗拳头一紧,还未说话,孟尘已经先一步出声:“傅长老!”
傅严:“干什么!”
“孟尘斗胆,虽然这话有些不妥,但——”孟尘沉声道,“薛朗是我天极峰的人,是钟离仙尊承认的弟子,就算他犯了天大的错,也只有钟离仙尊有权决定他的去留。”
“你——”傅严气的脸都快歪了,但想想事情又真是那么个理。钟离靖在太玄宗地位超然,他座下的弟子,其他人的确不好轻易处置。
他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终究做出了让步:“那好……逐出师门先不提,但罚必须得罚!”他重重一挥袖,“去执法堂领五十鞭!”
孟尘:“等等!”
傅严怒目而视:“你又干什么!?”
“傅长老,薛朗只是筑基修为,实在受不住执法堂五十鞭。”孟尘疾声道,“而且他年纪小,还是孩子心性,入门时间又短,还未完全记住太玄宗的规矩。我身为师兄,没能严格督促引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愿替他受罚!”
薛朗闻言立刻抬头,怒声冲他吼:“不用你假惺惺好心!!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傅长老,我愿承担全部责罚!!”
孟尘被这只捣乱的狼狗闹的脑壳痛:“你给我——”
“傅长老,我准备好了!!”薛朗的大嗓门直接把孟尘的声音给盖住了,“您抽我一顿吧!!!”
玉华峰长老庾年在一旁看的唏嘘不已:“老夫在太玄宗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有弟子争着去执法堂挨鞭子的。不愧是天极峰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武照峰长老步云坚沉默半晌,终于发出了一句灵魂质问:“他们,关系真的不好么?”
第11章 上药
傅严被这俩人吵的脑门上青筋直跳,最后直接怒极反笑:“好,既然这么想挨鞭子,你俩一块去领罚!”
最后,孟尘被罚了十鞭,毕竟“私闯禁地”的罪名并没有那么严重,再加上有一群人替他求情,傅严也就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相比之下薛朗就要惨上许多,结结实实的挨了三十鞭子,又因为修为低没有护体真气,最后是被人抬回去的。
抬他回去的是两名和他一同时期拜入太玄宗的弟子。其中一个叹气道:“薛朗,你说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咱们进太玄宗多不容易啊,这还不到一个月呢,你就差点被赶出去!可长点记性吧!”
另一个也道:“就是。今天如果不是孟尘师兄替你求情,我看你就真的被傅长老逐出门了。还有,我真是闹不懂你怎么想的,当初孟师兄亲自邀请你进入天极峰,又陪你参加了新弟子试炼,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还要嫉妒诬陷他!做人要有良心,你好好反思反思吧!”
两名弟子留下一瓶伤药后便离开了。
薛朗趴在床上,动也没动那瓶伤药,尽管背上血肉模糊一片,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五脏六腑只有不知所措的茫然和焦急。
那人也挨了十鞭。
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有没有人照顾他?
薛朗惶惶不安,终于按捺不住,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动之下却又有些怯了。
是自己把对方害到如此地步的,对方怎么可能愿意再见他?大抵以后再看见他,只会当成是个陌生人了吧。
薛朗重新趴回去,慢慢的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样也好。
这样才是最好的……
“咯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薛朗以为是方才那两位同门去而复返,直到听见一道熟悉的、略带责备的声音:“怎么还没上药?”
薛朗猛的从枕头里抬头,动作幅度太大冷不丁牵扯到了背上了鞭伤,顿时疼的低低抽了口气。孟尘见状脸色更不好看了,皱着眉制止他的动作:“趴好别动!”
薛朗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喉咙干涩的要命,许久才沙哑的发出声音:“……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自进屋以来,孟尘紧锁的眉心就没松开,这似乎是薛朗见到他以来,唯一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类似生气的表情,“伤成这样怎么不早点叫我?之前给你的传音纸鹤呢,扔了?”
“没扔!”薛朗立刻下意识道,而后蓦地消了音,过了片刻又忍不住问,“你呢?你……还好吗?”
“我没事。”孟尘在床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瓶紫金凝血丹。薛朗见他行动自如,不像重伤在身的模样,高悬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些许,扭过头掩住了脸上情绪:“别误会。我是见你身单体薄的,万一十鞭子给抽爬下了,传出去给天极峰丢人。”
这个时候还在嘴硬,孟尘心里好笑又好气,没心情理他,从药瓶里到处两粒药丸碾成粉末,然后去掀薛朗的上衣。
薛朗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蹦起来:“干什——”
“你给我躺好!”眼见单衣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孟尘实在忍无可忍,伸手点了薛朗几处大穴,对方就浑身僵硬的趴在床上再也不能动弹了。
孟尘本想掀起薛朗的衣服给他上药,却见那单衣已经和模糊的血肉黏连在一起,一动之下恐怕会把伤口撕扯的更厉害,只得去寻了一把剪刀,小心翼翼的先将衣服剪开。
薛朗动不了躲不开,急的头上直冒汗,梗着脖子直吼:“姓孟的我告诉你!你再敢碰我一下,我、我就和你不共戴天!!”
孟尘懒得理他,把衣服剪碎丢掉后又拿了条干净布巾,浸了清水把血迹轻轻蘸去,然后把药粉洒在伤口处。紫金凝血丹是上好的止血药,比先前那两名弟子拿来的普通伤药要贵重许多,效果也明显,很快就止住了伤处的血。
孟尘仔细看了看,发现薛朗背上鞭痕交错,还有一部分顺着腰延伸到下方,于是伸手去解薛朗的腰带。
薛朗的声音已经堪称惊恐了:“你干什么!!!!”
“别叫了。”孟尘被他吠的耳朵痛,无奈道,“你不觉得下面也疼么?那里也有伤。”
“不要你管!!!”察觉到对方的动作,薛朗的嗓音直接走了调,“你别——”
晚了。孟尘毫不留情的把他的裤子褪了下来,露出同样印着血红鞭痕的屁股。
薛朗整个人看起来已经熟透了,满脸红透着死死闭住眼,简直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
“害羞什么。”见他反应这么大,孟尘颇有些不解,“我又不是在非礼你。”
薛朗熟的更厉害了。他似乎终于放弃了挣扎,自暴自弃的闭上了眼。孟尘帮他处理好伤口,帮他重新提好裤子,这才解开了他的穴位,嘱咐道:“这几天别乱动,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会按时过来帮你上药。记住了吗?”
薛朗没动,声音闷在枕头里,听着不太真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都说了我讨厌你……还诬陷栽赃你……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孟尘静了静,问:“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向长老承认是你诬陷我了?”
“我只是——”薛朗的声音模糊不清,“我只是突然觉得这手段太下作,不想用了而已……你不要多想!”
“哦。”孟尘点点头,“我也只是在照顾同门师弟而已,你也不要多想。”
薛朗没动静了。
“好了,你休息吧。”孟尘说,“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他转身想走时,薛朗终于从枕头中抬起头,犹豫了一下问:“你背上的伤……真的没事么?”
孟尘的眉心终于轻轻舒展开,轻轻扬了扬嘴角道:“我有元婴真气护体,只是留了些红印而已,两天就能消下去。”他看懂了少年深藏在眼底的焦虑担心,想了想道,“不放心的话,我给你看看?”
薛朗:“……不用了!!!!”
“——你鬼叫什么?”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带着浓浓的不满,“挨了几十鞭子,还这么精神呢?”
听见这个声音,薛朗和孟尘同时微微变了脸色。孟尘回头望去,只见殷迟和裴玉泽结伴走进来。殷迟看见他立刻跑过来,急切道:“师兄,你怎么跑这来了!身上的伤处理了吗?疼的厉不厉害?”
裴玉泽看了一眼趴在床上的薛朗,对孟尘道:“方才和殷迟给你去送药,发现你不在,我们便来看看薛师弟。没想到你也在这。”
殷迟冷笑一声,毫不掩饰的道:“我可不是来看他的。自己作死也就算了,居然敢扯上师兄,三十鞭还是太少,要我说,抽上他一百鞭才是最好!”
少年言辞中尽是憎恨和杀气,倘若不是有旁人在这,他说不定真的要动手了。
孟尘低声警告:“殷迟。”
“师兄!”殷迟骤然爆发了,“你怎么还护着他?他害你害的还不够惨吗!?要我说,你今天根本不该替他求情,他根本不配待在天极峰——”
“薛朗是我带进来的。”孟尘平静的打断他,“我也早已传信给了师父,薛朗也是师父认可的徒弟。如今一月不到要把他赶出去,这是在打谁的脸?”
他甚少用这般语气说这种严肃的话,殷迟一时哽住,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心里却难以接受,一时僵持在原地。还是裴玉泽轻声打破了这僵硬的气氛:“你师兄既把人选了进来,定是有他的道理。何况薛朗也是你的师弟,殷迟,你这脾气可要改改了。”
殷迟冷冷嗤笑一声,看起来依旧不服,但他也不想再惹孟尘生气,于是总算没再说话。
“我们来迟一步,没想到你已经帮薛师弟处理好伤了。”裴玉泽笑了笑,温声道,“不过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伤患,还是先回去,让我给你看看吧。”
孟尘微不可察的抿了抿唇,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看了薛朗一眼,要随裴殷二人往外走。
方才一直一言未发的薛朗此时却突然诈尸般叫了一声:“哎呦——!!!”
孟尘立刻回头,殷迟冷不丁被他惊的一哆嗦,气的直咬牙:“你神经病啊!?”
“哎呦,我肚子疼——”薛朗“嘶”了一声,皱着脸痛苦道,“我想去茅厕,师兄,你们谁扶我一把?”
三人一时无人应声,薛朗看起来更痛苦了:“我快憋不住了——扶扶我啊,我伤口疼,真的动不了!”
裴玉泽看了床上不停扭动的人一眼,道:“殷迟,去帮帮你师弟。”
殷迟不可置信道:“我?我才不去!”
“你不去,”裴玉泽轻轻瞥了他一眼,“难道让你孟师兄去么?”
殷迟脸色一青,僵硬的站了片刻后,怒气冲冲的走过去,拽住薛朗的胳膊一把将他从床上扯起来。
孟尘脸色微变,身子一动似乎想要上前,却还是克制住了,默默看着薛朗被殷迟动作粗鲁的拖了出去。
裴玉泽在一边,不动声色的把孟尘的神情尽收眼底,浅浅一笑道:“阿尘似乎对薛师弟格外照顾一些。”
孟尘:“他是我代师父选进来的人,我自然要对他负责。”
“也是。”裴玉泽笑道,“我记得殷迟刚进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整日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喂饭都要亲力亲为,怪不得他这么喜欢粘着你。小心这样下去,薛朗就要变成第二个殷迟了。”
孟尘摇了摇头:“师兄说笑了。你看薛朗像是黏人的性子么?”
裴玉泽还欲再说什么,突听门外院里传来一声分外响亮的动静,夹杂着殷迟暴怒的骂声:“你给我等着!!!”
孟尘一惊,立刻往外走去,却见薛朗已经独自一人慢悠悠的晃了进来,殷迟则已不见了身影。
“怎么了?”孟尘顾不上其他,上前扶住他问,“方才是什么动静?”
“啊,这,说起来很不好意思。”薛朗吸了吸鼻子说,“我伤的重,站不稳,放水的时候失了准头,一不小心……把殷师兄的靴子弄湿了。”
孟尘:“……”
裴玉泽:“……”
第12章 画册
“大师兄,”薛朗说完,愁眉苦脸的问裴玉泽,“殷师兄方才好像很生气啊,他不会记恨上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自然不会。”裴玉泽的嘴角似乎微微抽了一下,咳了一声宽慰道,“他性子一向如此,你不必往心里去。”
“那就好那就好……”薛朗闻言松了口气,突然眼神一凝,盯着裴玉泽下身的袍子道,“丑丑!我找你好久找不到,你怎么跑那去了!”
孟尘和裴玉泽的视线同时投过去,只见在裴玉泽的袍角上,不知何时挂了一只小小的蟾蜍,那蟾蜍通体紫黑色,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疙瘩,丑的十分有特色。被三个人同时盯着,它似乎也有些紧张,张嘴打了个诡异的嗝,一些淡黄色的不明粘稠液体从它嘴角流出来,悉数黏在了裴玉泽的袍角上。
裴玉泽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大师兄,对不住啊!”薛朗倒抽了口气,连忙把那只蟾蜍叫回来,“那个,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丑丑其实挺干净的……”
裴玉泽看起来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他看也没看薛朗,对孟尘说了句“我在栖雪居等你”,便绷着脸提着袍子迅速离开了。
屋内总算重回了清净,薛朗呼了口气,刚想对孟尘说什么,目光一转却呆住了。
孟尘在笑。
虽说孟尘在他面前并未吝啬过笑容,但这还是薛朗第一次见对方如此开怀的笑,嘴角高高扬起,眼睛弯弯的,里面盛着亮晶晶的细碎的光。
孟尘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伸手扶着傻呆呆的薛朗往床上走:“回去躺下,方才的伤口是不是又撕裂了?我看看……”
“你等等,”薛朗回过神来,神色有些着急,“那什么,一会儿你回去,如果他们要给你看伤,要,要让你脱衣服什么的,你,你——”
“我知道。”孟尘看着语无伦次的少年,目光温软,伸手在对方头发上轻轻拍了拍。
“我会照顾好自己。别担心。”
——
孟尘回到栖雪居的时候,殷迟和裴玉泽已经在院里等他了。看身上的衣服,明显都是新换的。
孟尘一时没忍住,嘴角再度往上扬起来。殷迟本来一脸阴沉的能滴出水来,看见孟尘后眼睛一亮,立刻冲他跑过来:“师兄!”
他脑中回放着孟尘方才展颜的模样,几天来心中隐秘的不安总算褪去稍许。这段时间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师兄对他的态度好像淡了很多,甚至没怎么在他面前笑过。如今这么一笑,应该是终于不再生他的气了吧?
“师兄,你背上的伤疼不疼?”殷迟拉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我带了紫金凝血丹,快让我帮你看一下!”
“不用。”孟尘轻声拒绝,把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来,“十鞭而已,并未留下痕迹,不用担心。”
殷迟看着空落落的怀抱,一种焦虑、暴躁以及深深的无力感再度从心底涌上来。
师兄又一次拒绝他了。
到底为什么?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一股无名邪火灼烧着他,让他很想不管不顾的把对方拽进屋里,强迫对方配合他检查伤势——可他做不到。
起码,目前做不到。
“好了,你师兄自己心里有数,就不必过分忧虑了。”裴玉泽又转而对孟尘道,“不过擅闯禁地这种事,以后可别再做了。我那里有许多藏书的印本,如果再有什么需要的话,可来找我。”
孟尘淡淡嗯了一声:“谢师兄。”
裴玉泽笑了笑,拍了拍一脸不情愿的殷迟:“走吧。天色不早了,让你孟师兄早些休息。”
离开之前,裴玉泽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温声问:“送你的玉佩不喜欢吗?为何摘了?”
“还未来得及向师兄道歉。”孟尘闻言,视线落向自己腰间,“你送我的玉佩,我不小心弄丢了。”
裴玉泽神情一顿,低低道:“丢了?”
“是。大概是系的不牢,我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回头去寻也没找到。”孟尘抬眸,“对不住,浪费了师兄的一片心意。”
裴玉泽看了他半晌,轻轻一笑:“无事。丢了就丢了,左右不过一块玉佩而已。”
“况且,这也不怪阿尘。”裴玉泽慢慢道,“要怪,也只得怪我直接没有给你系牢罢了。”
——
修仙之人的体魄要比凡人强许多,恢复速度也快,两天后薛朗就能自主活动,四五天时伤口就已结痂,没什么大碍了。
于是上头给他派了个活。
血魔妖也没能阻止段考完整进行,如今成绩已出,不合格的弟子要接受惩罚,去做各种劳力工作。薛朗当时因为直接被拖去执法堂挨了鞭子,《入门守则》没能默写完,于是也荣幸的成为了其中一员。
派下来的工作是去清扫秀水山。秀水山在主峰后头,因山清水秀而得名,是弟子们日常修炼外放松休闲的好去处,同时也是许多弟子背着长老偷偷见面的约会圣地。
此次一同前往秀水山的弟子有十几个,各个峰都有,薛朗大都不认识,但他们都明显认识他,时不时向他投来几道目光,再低低私语几番。
薛朗不用刻意听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毕竟这门派中的弟子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孟尘的仰慕崇拜者,他却胆敢给孟尘泼脏水还连累对方挨罚,这些弟子必然不会待见他。
“晦气!”一道男声愤愤响起,尽是浓浓的不满,“居然和这种卑鄙的东西分到一起,真是倒霉透顶!”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对方一边说着一边仇恨的盯着薛朗,就差把“贱人”二字怼在薛朗脸上了。薛朗从草堆里拾起一个香蕉皮丢入袋子里,抬起头望过去,只见说话人是个年轻男弟子,身材微胖,一张脸白面团似的,五官也生的和和气气,看起来应当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却没想到开口说话如此不留情面。
见薛朗看着他,那人的神情更愤怒了:“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么?孟师兄好心好意邀请你进入天极峰,这是多大的殊荣!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还敢反咬一口!孟师兄怎会收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他越说越气愤,一张脸涨的通红,抬脚冲薛朗走来,看起来恨不得亲自收拾收拾这个狼心狗肺之人。其他弟子连忙上前拉住他:“童师弟冷静!门派内禁止打架斗殴,你也想去执法堂挨鞭子么!”
几人拽着那弟子去了别处,另有一男弟子过来同薛朗解释:“童仲就是那个样子,他是门派中公认的孟师兄的头号拥趸者,你又做了那些事,所以他的态度有些激动……你别太在意。”
虽然薛朗当日诬陷了孟尘,但又主动开口承认错误并领罚,故一些弟子觉得他虽心眼小了些,但起码敢作敢当有骨气,还是愿意同他结交的。薛朗向对方道了谢,主动和众弟子分开行动,去另一个方向清扫垃圾了。
一中午过去,清扫工作完成的差不多,薛朗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歇歇,没想到又碰见了童仲。
童仲没发现他,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块背阴的石头上,捧着本什么东西在看,神色专注,堪称痴迷。薛朗本打算直接掉头走人,但他目力好,不经意瞥了一眼那书本,发现内容好像有些不对。
童仲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的画册,冷不丁画册被人陡然抽走,他一怔,随即像被抢走了最心爱最贵重的宝物一样,暴怒着跳起来:“还给我!!”
薛朗挡住对方的拳头,紧紧盯着画册——他方才没看错,这上面画的人,竟是孟尘!
画者笔法精妙,将那神仙般的人物画的惟妙惟肖,显然是对对方进行了长时间的关注,才能把眉目间神韵刻画的入木三分。可不知怎地,薛朗却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气,他迅速的向后翻那画册,只见上面画的无一不是孟尘,负手站立的、提笔写字的、垂目沉思的、回眸浅笑的……百般姿态,不一而足。再往后看,画上却突然出现了两个人,是在一片桃花林下,两人含笑把酒而饮,一人是孟尘,另一人正是童仲。
可这不对。薛朗脑中飞速想,他之前从来没见过童仲这号人,更没见过孟尘和对方有任何交集,怎可能像画中如此亲密的模样?
所以,这些画上的内容,全都是对方幻想出来的!
“这是我的东西,你快还给我!!”
童仲双目赤红,活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上来要和薛朗拼命。但他出身玉华峰,不善武斗,修为亦不高,无论如何也近不了薛朗的身。
薛朗心中不祥感更深,深锁着眉迅速又往后翻了一页,脸色顿时变的铁青。
画上仍是孟尘,上身却未着衣衫,一头乌黑长发蜿蜒披散在背上,周围水雾弥漫,竟是在……沐浴。
薛朗在童仲的尖叫中一道燃火符将那画册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骤然转身揪住童仲的衣领把他摔倒在地,右手握拳狠狠的挥了上去!
第13章 送花
“说!你们到底为什么私自斗殴!?”
执法堂正堂中,傅严瞪着面前两名跪着的弟子,尤其是右边那个个头高的,重重的拍了下桌子:“尤其是你,薛朗!上次的三十鞭太轻了是不是?伤疤没好就又开始闯祸,你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朗跪的挺直,闻言眼中怒火翻腾,咬牙切齿道:“他该打。”
“你!!”傅严气的一个倒仰,“殴打同门你还有理了?那你说说你为何要打他?”
薛朗却闭嘴不说话了。
傅严在太玄宗待了这么多年,甚少见如此冥顽不化的弟子,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只好转头问另一个:“你说!你们究竟为何私自打斗?”
相比薛朗,童仲的状态看起来要凄惨太多,他一张脸本就像个白面团,如今和发酵了似的肿了好几倍,一块青一块紫,眼圈乌黑,嘴角渗着血,几乎要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回长老,嘶……是薛朗先抢我东西,而且先主动出手打我的!”
傅严质问薛朗:“事情可如他说的那样?”
薛朗沉默不语,看神态是默认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为何要与童仲动手!?”
薛朗依旧一字未发,傅严的耐性总算告罄,硬声下了决断:“关禁闭室十二个时辰,给我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
禁闭室是比思过崖更让人难以忍耐的地方。思过崖就是一片悬崖,虽然环境清苦了些,但忍忍也就过去了;禁闭室里却什么都没有——是真的什么都没有,门一关,连一丝光都透不进去。在漆黑的、没有一点声音的小房间里肚子待上十二个时辰,是一件十分难熬的事,故太玄宗弟子最惧怕的惩罚之一便是被关“小黑屋”。
薛朗没说什么,只是起身时又冷冷看了童仲一眼,便跟着领路师兄去了禁闭室。
进去之后他才发现,这禁闭室除了没有光线和声音外,还有一个很变态的设置,就是无法入定。
入定修炼是修仙之人的基本功,入定之后会心无旁骛,感受不到外界环境和时光流逝,别说十二个时辰,便是十天半个月,也是闭眼睁眼间就过去了。可在这禁闭室里,薛朗却发现他完全无法进入入定状态,同时也无法产生任何睡意,也就是说,这十二个时辰他除了枯坐着反思外,啥也不能干。
薛朗:“……”
“太变态了……”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摸索着靠在一面墙壁上,抱着手臂合上眼皮,在脑子里默默计算时间。
大约过了三个半时辰,他有点受不了了,正有些心浮气躁时,突然听得耳畔有人在轻轻叫他:“薛朗。”
薛朗很淡定的没去理会。
一定是幻听了。
不然怎么可能听到那个谁的声音?
“睡着了?应该不能睡觉才对啊。”那个声音再度小声响起来,“薛朗,能听见我说话吗?”
薛朗终于睁开眼,看见一片黑暗中,一只纯白的、小小的纸鹤在他面前轻轻飞舞,翅膀挥动间在空中留下一道道银白色的荧光,像一个个亮晶晶的小星星。
“你……”薛朗愕然看着这只眼熟的纸鹤,“孟尘?”
“是我。”小纸鹤扇了扇翅膀,绕着他飞了一圈,“你还好吧?”
“我没事……不是,你怎么让这纸鹤进来的!?”不对,怎么进来的也不是重点,关键是这么做绝对是违规的吧?
纸鹤安静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的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和其他弟子打架了?怎么回事?”
薛朗撇开脸:“没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而已。”
“我觉得不是。”纸鹤小声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薛朗皱了皱眉,烦躁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反正和你没关系。你赶紧走,别在这扰我清闲。”
再不走,万一被戒律长老抓住怎么办?
纸鹤挥舞着的翅膀微微一顿,好似有些伤心似的:“那我走了?”
薛朗在黑暗中轻轻攥起了手掌,控制住视线不去看那纸鹤。
纸鹤得不到挽留,慢慢的向门口方向飞去,一边飞一边回头小声问:“我真的走了?”
薛朗心尖一抽,狠了狠心闭上眼。
空气重新变回一片寂静,薛朗压下心头空荡荡的失落,却突然觉得鼻尖一痒。他睁开眼,见那小纸鹤竟又慢悠悠的飞了回来,落在他的鼻子上,扇了扇翅膀,像是一个小小的、带着安慰意味的拥抱。
“还有八个时辰。”小纸鹤笑语盈盈说,“一个人太难熬,我陪你吧。”
——
临近傍晚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中的秀水山青翠而朦胧,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明净之美。
薛朗戴了顶竹编斗笠,一手拿着袋子一手拿着铲子,蹲在地上勤勤恳恳的给药圃里的草药幼苗施肥。
他本以为从禁闭室里出来就算完事了,没想到很快收到了傅长老的传话:
“后七日的秀水山都由你打扫,药圃也交给你照料。既然有使不完的精力,就多为门派做点贡献吧。”
薛朗没办法,只好任劳任怨的回到了秀水山。因为下着雨的缘故,没什么弟子到这里来,只有两个翠霞峰的姑娘打着两柄竹骨青伞,来到离他不远的一处背阴山坡下,拎起袍角小心翼翼的蹲了下来。
“我早就让你放弃了,这下雨天的你还偏偏要来……”
“你等着看,这次绝对能行!我的心已经够诚了!”
“好好好,那你赶快!”
她们的对话实在有些没头没脑,薛朗没忍住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位姑娘对着地上的一株绿苗,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嘴里还念念有词,片刻后充满希冀的睁开眼,神色顿时变的一片失望,好像下一秒要难过的哭出来了:“啊,怎么又没开!”
另一人忙安慰:“唉,我早就说了,这只是个传说,根本当不得真……”
察觉到薛朗的视线,那姑娘转过头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让师弟见笑了。”
薛朗迟疑一瞬,问:“需要帮忙吗?”
“啊?不用不用。”那女弟子笑了,“师弟没听说过月霜花的传说吗?”
看着薛朗不解的表情,那女弟子继续道:“传说曾有一个大魔头爱上了一位正道仙尊,想尽各种办法追求对方。一次他偶然得到了一颗种子,据说能开出世间最纯净、最漂亮的花。可魔域环境恶劣,土壤贫瘠,那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魔头便寻遍神州大陆的珍土灵水,费尽心思栽培那花,没想到三年之后,那花居然真的开了!”
“从此之后这个传说便流传下来了,月霜花也成了至真至纯的感情的象征,而只有至诚之人,才能令其开放。大家都说秀水山药圃旁的这颗幼株就是月霜花,经常有弟子到这里来尝试一番,但从来都没人成功过,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她说完,挽住同伴的胳膊带着她往回走:“好了,别难过了,你对赵师兄的心意他肯定知道,不一定需要这花来证明呀。”
“可我就是想送他个东西……”
“送个锦囊不也很好吗?走,回去我教你怎么绣……”
两个少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帘中,薛朗犹豫半晌,左右看了看,又伸手把斗笠帽檐往下压了压,悄悄挪动脚步,来到了两名少女方才待过的地方。
——
雨停的时候,已是子夜了。
窗外的芭蕉经过一场甘霖滋润,绿的更加精神,窗内则灯火如豆,有人坐在案前,持一书卷读的入神。
突然,外面的窗棱被“笃笃”敲了两声,孟尘目光微动,转头看去。
窗外却又悄然没了动静。
孟尘微微蹙眉,放下书卷走过去,打开了窗。
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和高悬的一轮孤月,并没有看到人的影子,只有窗台上多了一个小瓦罐,里面栽着一株小小的、霜白色的花。
准确的说,那还只是一个未完全绽开的花苞,含羞带怯似的,可怜可爱。可她生的也真是极美,花瓣像是笼着一层银霜,又好似沐浴在皎洁的清辉中,亦或是从天上不小心坠落下的一颗璀璨的星。
孟尘微微怔住,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那花苞,花苞轻轻颤了一下,继而好像很开心似的,竟然又微微绽放了一些。
孟尘捧起那花,看着窗外栽种着芭蕉的花坛里不小心留下的两个脚印,半晌后,眉眼微弯,发自内心的轻轻笑了。
第14章 新娘
如果说太玄宗弟子最惧怕去的地方是执法堂,每每被迫去的地方是藏书阁,那么满心迫切最期待去的地方,就是任务堂了。
任务堂中的委托来自神州大陆的各个地方,有民间百姓的求助,也要有江湖势力的悬赏,难度有高有低,弟子们可根据自己的水平自主选择。若能圆满完成任务,还可以根据任务的难度获得丹药、法器等奖励。
比起整日闷在山上读书修炼打坐,弟子们无疑更喜欢下山去历练,因为不仅可以在真实情景中磨砺心境,提高实力,还可以趁机去见识各地山川美景。新入门的一批弟子对此更是神往已久,近日终于探听到了一丝消息:
“听说了吗,我们可以下山去做任务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庾长老亲口对我说的!只不过因为咱们是第一次出任务,没经验,所以要组团一起去,并且有师兄带我们。”
“哪个师兄?”
“这个就不清楚了,听说以前是武照峰或玉华峰的大师兄,这回应该也是他们吧?”
直到整理好行装出发当日,他们才见到了带队师兄,脸上立刻浮起激动又惊喜的神色,乱七八糟的喊:“孟尘师兄!!”
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幸运,带队师兄居然是孟尘!
其实金丹境的师兄就已经很厉害了,足以应对山下各种状况,即使是对上寻常魔修也有一战之力。元婴境就绝对称得上是高手了,众弟子看见孟尘的那一刻,纷纷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本还有些担心任务会不会太难或是有危险,现下却完全没有了顾虑,只剩满心的兴奋!
一直默默站在队尾的薛朗也忍不住悄悄抬起了头。
因为要下山的缘故,大家都没有穿宗门校服,而是换上了自己的便服。孟尘也穿了件月白色长袍,更显俊秀出尘。他把任务卷轴递给大家传看,道:“此次任务难度中等偏下,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我要求大家时刻保持纪律和警惕,不可独自行动,若有异常状况,立刻向我汇报。”
十名新弟子性格各有不同,老实的跳脱的都有,此时在孟尘面前却乖巧的像一个个小鸡仔,齐齐立正站好大声回答:“是!”
孟尘点头,又一一分发给众人某样东西:“这是传音符,万一走散,可用它向我传音。”
薛朗闻言,心里好像揉进了颗小石子似的,不自觉的抿住嘴唇。
传音符?
每个人都有吗?
他板着脸,不动声色的调动目光看去,却见孟尘发给众人的是一张明黄色的传音符篆,是修真界中很常见的一种,并不是那种白色的小纸鹤。
拧巴成一团的心立刻重新舒展开来,少年表情瞬间由阴转晴,甚至升起了几分雀跃。
孟尘把传音符分发完毕,一名叫连枝的女弟子看了看队尾的薛朗,又看了看孟尘,纠结半晌还是弱弱出声了:“那个……孟师兄,薛朗还没有传音符呢。”
孟尘闻言看了薛朗一眼,道:“他不需要。”
其余九名弟子心中倒抽一口气,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薛朗。
这家伙之前干的那些事果然把孟师兄得罪透了,连一张传音符都不愿意给他!好可怜!!
薛朗淡定的迎着一众“自求多福”的视线,拢了拢乖乖趴在袖子里的小纸鹤,和众人启程下山,前往河阳城的张柏村。
任务卷轴上写道,张柏村最近接二连三的发生人口失踪事件,而且失踪人的身份十分特殊,都是刚刚出嫁的新娘。村民以为是有强盗抢亲,将情况报到官府,可巡捕查了几天也没有抓到可疑之人,几名新娘的下落也毫无线索。于是谣言渐渐传起来,说新娘估计是被鬼捉走的。村民又惊又怕,经人提点后,连忙向仙人求助。太玄宗离河阳城最近,便接下了这个委托。
孟尘带着一行人来到张柏村。这个村子四面环山,交通闭塞,村民看起来也并不富裕,更是不曾见过传闻中的修仙之人是何模样。待看见一行衣袂飘飘的人乘着剑从天上落下来时,个个震惊又畏惧,纷纷离的远远的,一边打量一边小声私语,只有那几户丢了姑娘的村民哭着围了上来。
“仙人,求您救救我女儿!”哭的最厉害的是一名头戴蓝布巾的妇女,她一眼看出孟尘是领头的人,噗通一声跪在他脚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袍下摆。
她的双手因为常年干粗活变的粗粝皲裂,指甲里还有一道道积聚的黑泥,看起来有些丑陋,孟尘却并未在意,轻轻将妇女扶起来:“可以详细的说说事情经过吗?”
妇女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前不久,我女儿二凤和河阳城张家小儿定了亲,三天前迎亲队伍来村里把她接走了,谁想到不出两个时辰就传回来消息,说新娘子不见了!”
她说着又哭起来,有弟子听的着急,忍不住催促问:“怎么不见的啊?”
“说是走到中途突然变了天色,刮起了大风还卷起了沙尘,迎亲的人纷纷抱住头捂住眼,待风沙过去后再一看,花轿里的人就没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这听起来着实有些蹊跷,就算是强盗抢亲,也不可能有能耐制造出一场沙尘暴吧?
孟尘又询问了其他人,发现丢了女儿的总归有三家,情况叙述的都和二凤她娘差不多。
“那个,我有个问题。”那名叫连枝的女弟子弱弱出声问,“据你们说,三个新娘分别是在三天前、五天前、六天前出嫁并失踪的。那,第一个新娘既然已经失踪了,后面两家没有意识到不对吗?为什么还要继续举办婚事呢?”
蓝头巾妇女一听,神情更激愤了,哭着冲一个缩在后面一声不吭的瘦高男人打过去:“我早就说了,桂花和二丫出事后就不让二凤嫁了,可她爹不同意啊!你这是亲手把闺女往死路上推啊!!”
二凤她爹挨了两巴掌也冒火了:“这能怨我吗?桂花二丫出事的时候都以为是意外,谁能想到二凤也能丢?我还能害自己闺女吗?而且这婚事早就定好了的,临时反悔怎么和张家交待?咱可惹不起人家!”
有弟子问:“惹不起?张家是做什么的?”
男人道:“人家在河阳城开典当行的。看上我家女儿是福气,我们怎么敢悔婚?”
“开当铺的,那应该很有钱。”薛朗突然出声了,“所以你不是不敢悔婚,而是舍不得男方给的彩礼钱吧。”
其他弟子一听,纷纷露出恍然的神情,二凤她爹像被踩了痛脚,一张脸发青又发红,看起来很想破口大骂,却又忌惮薛朗“仙人”的身份不敢过分放肆,于是把气撒在妻子身上,拽着她的胳膊用力一搡,愤愤道:“早就说了这事交给官府处理就行,你非要叫这些什么‘仙人’来!他们能干什么?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真是可笑!”
众弟子一听纷纷露出不忿的神情,有性子急躁的想出声理论,却见孟尘轻轻一抬手,于是立刻压下了想说的话,退下去站好了。
“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孟尘对蓝头巾妇女道,“我们还要去河阳城走一趟,待事情有结果时,会回来告诉你。”
妇女千恩万谢的把他们送走了。孟尘等人又来到河阳城,首先去了张氏当铺。
“我也没想到好好的人会不见了啊!”张氏当铺老板年逾古稀,提起这事立刻胸闷气短,当铺里的伙计连忙给他倒水拍胸,他挥了挥手,一脸痛心道,“阿德到了婚配的年纪,我专门找人算了生辰八字,媒人又说二凤那姑娘长的俊品行好,这才订了这门亲事。谁能想到新娘子在半路上竟然能没了!”
“这事真的蹊跷。”方才那个忙前忙后的伙计低声道,“当时我就在迎亲队伍里,一路走的都好好的,突然天色就暗了,然后就开始刮大风。那风邪乎的很,我们几个壮丁都快被吹散了,一时谁都没顾得上轿子里的新娘,待风停以后,才发现轿子里已经空了。”
有弟子忍不住道:“新娘不会是被风吹跑了吧?”
“不可能。”伙计不假思索道,“那地方统共那么大,我们找了不知多少遍也没看见人影。要我说啊,”他的声音低下去,“这件事,就是有妖鬼在作祟。”
从张氏当铺出来后,众人又去了桂花和二丫定亲的对象家里,分别是李家和王家,一个是盐商,一个是布商。虽然两家的态度都很积极配合,但却并没提供什么新的有用的线索。
从王家出来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孟尘看着一众新弟子,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众弟子齐齐一凛,活像被夫子提问的学生,一个个绞尽脑汁,努力给出了自己的分析:
“我觉得这些都是普通老百姓,着急的神态也不似伪装,应该和新娘失踪没有关系。”
“我也这么觉得。凡人没有让天气发生异变的能力,这件事很可能是妖魔在作祟!”
孟尘一一听完了弟子们的发言,最后问:“薛朗,你呢?”
“我有两个疑问。”薛朗沉默了一下,抬头说,“第一,出面接待我们的都是男方的父母长辈,原新郎为何没出现?新娘子丢了,最着急的不应该是新郎吗?”
“第二。张、李、王三家非富即贵,在河阳城都是有头有脸的门户,结亲本该讲求门当户对,为何会看中地处偏远的张柏村的几个农家姑娘?”
第15章 胭脂
其他弟子闻言,顿时也察觉了其中的蹊跷。
对啊。这几家人都这么有钱,合该娶个门当户对的闺秀小姐,怎么会看中二凤桂花这样的农家女?
就算是少男少女你情我愿私定了终身,也不至于巧合到三家都是如此吧?
他们只顾着去思考新娘是如何丢失的,却忘了关注这件事的其他细节和不合逻辑之处,实在是有些粗心大意、不懂变通了。
思及此,众弟子看薛朗的目光都带了些佩服,对他“惹祸精”的印象也稍稍改观了。
孟尘也点点头,显然是赞同他的观点:“不错。但,还有第三个疑点。”
还有?
所有人包括薛朗齐齐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孟尘。
孟尘侧身,抬脸看向他们刚出来的王家。只见气派的大门前张灯结彩,挂着大喜的红灯笼,连两尊看门的石狮子脖子上都系上了大红花彩带,显然是之前为迎亲准备的。
本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可如今天色渐晚,夜幕低垂,路上空荡寂寥,北风吹的红灯笼在空中飘摇打转,发出“哐哐”空响,无端给人一种凄冷诡异的感觉。
“丢了新娘的有三家,可门前贴了喜字的,其实有四家。”
四家?
众人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刚刚寻访三户丢新娘的人家时,基本上围着河阳城的主干道走了一圈,好像确实是有四户人家门前都挂了红灯笼、贴了喜字的。
反应快的已经悟出点什么了:“同样是近期举行婚事,却有一家新娘没丢,这家一定有非同寻常之处!”
众人立刻赶去了最后一家。这家身份果然有些特殊,竟是这河阳城的县令。
“不知仙君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那赵县令胖胖的脸上堆着笑,冲孟尘一行人连连拱手,又要张罗着邀他们上座奉茶。孟尘止住了他的动作,道:“不必麻烦,我们是为失踪案来的。”
“啊……”赵县令擦了擦头上的汗珠,低头哈腰道,“都是下官办事不力,还得劳烦仙君出动,实在是不该!下官已经派出全部官兵去找了,相信很快就会有下落。仙君这几日不妨在城中游玩一番,虽然鄙陋小地无法和仙界美景相比,但还是别有一番特色的……”
孟尘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话,问:“我见门外张贴了红字,贵府近日可是也有喜事?”
赵县令的表情僵了一瞬,继续擦了擦汗笑道:“是……是。”
“是令郎方娶了妻?”
“对……对。”
“新妇是哪里人?”
“是……河阳城张柏村人……”
孟尘点点头,颇有些意味深长:“这可不就巧了。”
赵县令背上密密布了一层冷汗,正想着要如何回答,又听得对方问:“可否请令郎同新妇出来一见?”
赵县令咽了咽吐沫,竭力冷静道:“他们……他们现下不在府中。”
“不在?”
“是。前日他们雇了辆车,去南方游玩去了。现在约莫在半路上呢。”
孟尘不说话了。赵县令提着的心却并未落下去。他发现面前这位仙君生的虽俊,语气面色也算温和,可不知怎地,他就是从心底盘旋着一种惧怕和敬畏,仿佛对上面前人那双剔透的眸子,他从头到脚都被彻底看穿,每一道心思都无所遁形。
“既如此,”孟尘道,“我们便不打扰了。”
赵县令骤然无声的松了一大口气,活像送瘟神一样,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的亲自把他们送出去了。
“孟师兄,那个县令瞧着有点不对劲啊,”有弟子问,“咱们不再多问问吗?”
“不用。”孟尘说,“我们先把失踪的女孩找回来。”
众人一听纷纷来精神了:“那些失踪的新娘没事?”
“孟师兄你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了?”
“如果我没猜错,她们应该是安全的。”孟尘道,“在何处尚且不知,但只要再制造出一个‘新娘’,跟着她便能找到。”
众人明白了。原来是要引蛇出洞!
如今掳走新娘的是人是鬼尚且不明,他们不可能让普通百姓再去涉险,于是决定由他们其中一人扮成新娘子,去引出那幕后凶手。十名新弟子中正好有两位翠霞峰的女弟子,闻言思考了一瞬,大着胆子站了出来:“孟师兄,让我去吧!”
孟尘轻轻摇了摇头:“你们不行。”
两个姑娘心中咯噔一声,一时心里都有些难过。的确。她们只是区区筑基境,如果凶手真的是妖鬼之辈,她们确实不是对手,只会去拖后腿……
“这里有这么多男儿,如何能让姑娘家去涉险。”孟尘看着她们温声道,“你们有主动站出来的勇气,已经很值得褒奖了。”
两名女弟子一愣,随即心中小鹿乱撞,两面脸颊都飞起了桃红。
啊啊啊啊孟师兄好温柔!!!
呜呜呜呜师姐们说的果然没错!孟师兄果然是太玄宗魅力值最大的男人!!!
薛朗在一边冷眼旁观,忍不住轻轻磨了磨后牙。
不让去就不让去呗,还非得加上后面那几句。
加上就加上呗,语气还非得那么温和。
没看见人家小姑娘脸都红了吗??
哼!!!
其他男弟子也纷纷点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小姑娘冲在自己前头!?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如果自己去的话,那岂不是要扮成新娘子?那不就是要梳妆打扮穿女装!?
男弟子纷纷打了个哆嗦,一时间齐齐怂了,纷纷缩着脖子往后退,生怕孟尘点到自己。孟尘的目光顺着一众鹌鹑看过去,落在了队尾的少年上,道:“薛朗,你去吧。”
其他人如释重负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狠狠一拍大腿:
孟师兄和薛朗关系不好石锤了!!
薛朗显然也十分不情愿,眼睛一瞪不服问:“为什么是我!?”
孟尘陈述客观事实:“因为这里除了我,你修为最高。还是说你想让我去?”
孟尘去自是万无一失,但关键是,此次任务是对新弟子的历练,孟尘只是起带队指导作用,如果一切都由他出马解决的话,这次下山就没有意义了。
薛朗无话可说,只得闷闷道:“去可以。但我不穿女装!”
“不行。”孟尘轻飘飘的驳了回去,“扮就要尽力扮的逼真,否则引不来幕后之人,便是白费功夫。”
薛朗咬牙和孟尘对视一番,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扭头狠声道:“穿就穿!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第二天,他们雇了花轿和迎亲队伍,买了大红喜服,由翠霞峰两名女弟子帮薛朗上妆打扮。
“薛朗你别动,脸上的粉还没涂均匀呢!”
“这个耳坠是夹上去的,不疼,别怕哈。”
“珠钗再来一支……哎呀你别晃脑袋,刚插好的要掉了!”
“喜袍好像买小了,扣子扣不上啊……”
“已经是最大尺码的了,没办法,哪有他骨架这么大的新娘呀!”
薛朗额角青筋直跳:“你们好了没!?”
“好了好了!”两个姑娘嘻嘻哈哈的把他送屋里推出去,“可以准备上轿子了!”
待见薛朗亮相,外间的弟子们直接笑弯了腰。少年身形高挑,那大红嫁衣勒在身上绷的紧紧的,裙摆也堪堪到小腿位置。脸上涂了□□,盖住原本健康的肤色,还细细的描了眉,绾了发。看的出来,两个姑娘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在为薛朗打扮了,奈何少年的五官生的太英气立体,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原本的特色,再配上少年此刻的神情,一点也看不出像是个柔弱可人的新嫁娘,倒像是个要出去抢亲的土匪,浑身散发着冲天的煞气。
无视那些笑的欢快的声音,薛朗黑着脸大步往外走,只想赶在那人见到他这副模样之前赶紧钻进轿子里。
奈何天不遂人愿,下一瞬便见孟尘迎面而来。他心中一慌,扭头就想跑,然后被孟尘按住肩膀硬生生转过了身。
薛朗只觉得整张脸皮都在烧,孟尘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嘲笑他,而是细细的端详了他一会儿,回身去找什么物件:“等等,你还差样东西。”
薛朗微微松了口气,以为对方是要给他什么降妖收魔之类的法宝,没想到孟尘手里拿着一张红纸递过来,认真道:“还没抹胭脂呢。”
薛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一众弟子本来就笑的不行,如今一听,更是直接笑趴下了。薛朗咬牙切齿的盯着孟尘,气的头上的珠钗玉环叮铃作响:“你故意的是不是!?”
孟尘看着他,眼里尽是笑意,还略带了一丝促狭:“是啊。”
薛朗却微微愣住了。
孟尘此人,情绪向来淡漠,偶尔展颜一笑已是不易,又何曾露出过像现下这般鲜活灵动的神情?
所有人都只注意他的光环,他的名声,他的惊才艳艳,却不约而同的忘了,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而已。
他分明也处在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年华,却在什么时候变的,连笑一笑都变的如此艰难了呢?
心头的羞赧和气愤如退潮一般迅速逝去,残留下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密的难过和心疼。
如果能让这人再笑一笑……
涂个胭脂能有什么大不了?
在孟尘略显意外的目光中,薛朗沉默的接过那张红纸,张嘴重重的抿了上去。
第16章 阴婚
他用的力气太大,胭脂都印到嘴唇外面来了,红艳艳的一大圈,看起来甚是滑稽。孟尘果然没忍住被逗笑了,一边笑一边自然的伸手去帮他擦。
待手指触到少年红通通的唇瓣上,他才发现,这个举动,似乎过分唐突了些。
饶是孟尘也一时愣住了,指尖贴在唇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若孟尘还只是微微纠结,薛朗心里,则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嘴唇上的触感是那么鲜明,凉凉的,像落了一片雪。他却不觉得冷,浑身上下反而像烧起了一把火,整个喉咙干渴难耐,很想伸出舌尖或是抿一抿唇,把那片雪花含进嘴里,尝尝是不是有想象中那般甘甜。
最后还是孟尘先移开了手,隔空冲着他的嘴巴点了点:“……胭脂涂到外面来了,你擦一擦。”
“哦……哦。”薛朗有些磕巴的应着,胡乱的用手背一抹,这下可好,半张脸都成红的了。
孟尘实在忍不住了,轻笑着摇了摇头,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细细的帮薛朗把大花脸给收拾干净了。
众弟子一开始还在旁边乐的哈哈笑,后来渐渐没了声音,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的满脑门问号。
“等等……孟师兄和薛朗不是关系不好吗??为什么他俩现下看起来那么和谐??”
“我数了数,孟尘师兄方才冲着薛朗笑了三次。我的天,我听师兄说,他来太玄宗五年了,就没见孟师兄笑过一次!!”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孟师兄对薛朗,好宠啊……”
众弟子齐齐一默,不约而同的酸了。
那边,薛朗终于收拾干净,忙不迭就要往花轿里钻。孟尘从背后喊住他,拿着一块大红喜帕,亲自帮他盖在了头上。
“找到人之后,立刻用纸鹤给我传音。”孟尘低低嘱咐,“万一有危险也不要逞强,保护好自己等我,听到了吗?”
薛朗抓着自己的盖头,这次难得没有恩将仇报的吠一句“要你多管闲事”,闷声“嗯”了一下,出门钻进了花轿里。
喜庆的奏乐声响起来,轿子被四名轿夫抬起,走了和失踪新娘一样的路线,从张柏村向河阳城进发。薛朗坐在轿子里,想着方才那人给他盖盖头的模样,一边觉得这事着实荒唐,一边却又禁不住……心口怦然。
他默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轿子外面风声一变。
薛朗眼神一利,屏息凝神,捕捉到了空气中席卷而来的气息波动——
是鬼气。
果然是妖鬼在作祟!
薛朗没有妄动,沉默等待着。只听外面的狂风越来越大,抬轿的轿夫们似乎是站不稳了,纷纷发出惊呼,轿子七摇八晃,随即“哐当”一下落在地上。紧接着,轿帘被撩开,阴森的冷风吹进来,薛朗垂眸,从盖头下面,看见一只青中泛白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冷的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手指细瘦纤长,指甲上染着艳红的蔻丹,看起来竟还是个女鬼。
薛朗没有反抗,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盖头捂住自己的脸,随即感觉身子一轻,被女鬼带出了轿子,乘着那诡异的风飘了一阵,然后双脚才落在了实地上。
女鬼放开了他的手,问:“你还好吧?”
这鬼居然还会关心人?
薛朗越发觉得不对劲了,正好到地方了也没必要再掩饰,于是一把掀了头上的红盖头。
他迅速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只见这是一处藏在峭壁上的山洞,偏僻又隐蔽,怪不得之前被掳走的新娘一点下落也找不到。他将秘音用纸鹤传出去,然后把目光落在眼前这只女鬼身上,神色微微透出一丝意外。
这鬼生的并不是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模样,看外貌竟是个二八年华的漂亮姑娘,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也是一身大红的嫁衣!
只是有一点不同——
薛朗的目光落到她心口的位置,那里被凿进了一根粗长的铁钉,周遭全是流淌出的血迹,和艳红的嫁衣混染在一起,不仔细看的话,几乎要分辨不清。
女鬼看到他也明显愣了一愣:“你……你是哪家的姑娘?”她很快察觉到不对,脸上升起浓浓的惊疑,警惕道,“等等,你……你是男人?你是谁!?”
“我不是坏人。”薛朗看着她,试探着问,“你是二凤、桂花还是二丫?”
陡然听到这几个熟悉的名字,女鬼怔了一下,却依旧警惕未消:“你到底是谁?是不是赵县令派你来的?怎么,他害死一个还不够,难道要所有无辜的女孩都去陪葬吗!?”
薛朗看着她激愤凄切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么。
洞口处传来密密的脚步声,是孟尘一行人收到传音后赶来了。女鬼看到这么多人本来还有些惊惧,但她渐渐察觉了这些人身上的灵力波动,讶然道:“你们……是修仙人?”
薛朗点头。
孟尘也看见了女鬼胸口上深深凿入的铁钉,眼中似有惋惜,轻声问:“你便是嫁入赵县令家的姑娘吧?”
女鬼怔怔看着他,眼眶里陡然落下两行泪来。
她本不是鬼,出生在河阳城张柏村,今年十七,名叫阿楚。
半月前,爹娘告诉她,有媒人来给她说了一门亲事。男方是河阳城县令家的独子,年方十八,尚未娶妻,她只要嫁过去,就是河阳城县太爷家的新媳妇了。
她满腹震惊,不明白河阳城那官老爷如何能看上她一个农家女,但见父母都是一脸喜笑颜开的模样,又想到送来的彩礼定能改善一家人穷困的处境,便也就顺从的嫁了。
她被八抬大轿抬进了城,抬进了县太爷气派的府邸里,却不知为何心里一直在打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直到她被掀开喜帕,才发现这不对是来自哪里——偌大的府中虽然挂满了红绸,布好了酒席,却没有来宾,没有奏乐,甚至没有新郎。那赵县令漠然看了她一眼,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家丁架着一人出来了,穿着大红喜服,胸前戴着大红花,双臂和脑袋皆无力的低垂着,被奴仆拖到了她面前。
在她茫然无措的目光中,一个家丁伸手将新郎的脑袋抬起来,她这才看清了那张脸——面色浮肿发灰,双眼凹陷紧闭,嘴唇白的吓人——分明是个死人!!
她尖叫一声,转身就想逃,却被两名家丁制住,嘴巴里塞了一团红布,硬生生的按跪在地上。
结亲的是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那司仪却像看不到这荒唐诡异的一幕,面色端肃高声道:“一拜天地——”
她被两名家丁钳制着,被迫同那被家丁扶着的死人新郎一同磕了头。
“二拜高堂——”
她用尽全力挣扎,恐惧的泪水簌簌的从眼眶中留下,崩溃哭着向正座上的赵县令投去恳求的眼神,可回应她的,只有对方毫无波动的漠然目光。
“夫妻对拜——”
她被转过身子,和新郎面对面跪着,一抬眼正对上那张灰白阴森的脸,喉咙里顿时发出一声泣血般的绝望悲鸣。
周围的人静悄悄的看着这对新人相对而拜,脸上还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可那笑不知怎地,看上去越发扭曲,简直不像是人了,是地狱里爬上来的一个个吃人的恶鬼。
礼毕,她被麻绳捆绑住双手双脚,装进了一个麻袋里。待再出来时,眼前看见的,是一座挖好的坟,和里面安置好的黑木棺椁。
新郎已经躺在了里面,留出的另一半位置,是她的。
她拼命磕头,额上血迹模糊,只求对方能饶自己一命,最后却还是被人粗暴的拖着头发,毫不留情的扔进了棺材里。
“闺女,我也没办法。你的生辰八字正好与我儿相合,合该你去陪着他。”赵县令站在土坑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似有悲悯神色,“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自己生了一条贱命吧。”
他说完一挥手,守在旁边的家丁搬起棺材板要盖,那先前主持婚礼的司仪却道:“老爷且慢。虽说是按照八字给少爷配的新娘,但这新娘明显是不情愿的。若她死后去了阎王殿向阎王爷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赵县令一惊,急忙问:“那该如何是好?”
司仪道:“在新娘心脏上钉入一枚铁定,把她的魂留在这里,她就没法去告状了。”
于是,她活生生被人用一根粗长的铁钉穿入了心脏,然后盖上了棺材盖,在一片黑暗、窒息和痛苦中饱受折磨的绝望死去。
或许是怨气太深,她竟真应了那司仪的话,没有去投胎转世,而是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她恨不得立刻去杀了那县太爷给自己报仇,可她成鬼后也明白了一些规则,鬼若随意杀人,是会变成厉鬼的,届时会丧失理智,要么被修士降除,要么被天道诛灭。
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最后去看一眼爹娘和弟弟。
她飘回了张柏村,怕自己这幅样子吓到亲人,于是悄悄躲在了屋门外,从窗户往里看去。
只见她娘坐在炕上,身前是一箱子金银珠宝,她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那亮闪闪的珠子,一边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对不住阿楚……”
“人都死了,你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爹一皱眉,“你也别老想这事了,人家和我说了,一杯酒下去直接安葬,什么感觉都没有,不会遭罪。”
“咱也是没办法,”她娘自言自语说,“阿毛和阿亮也快到年纪了,咱家穷的叮当响的,怎么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啊?”
她爹嗯了一声,又低低道:“对了,那些人之前还和我说,他们还需要结阴亲的女娃。”
“怎么?”
“听说是县太爷家的少爷和其他几个要好的男娃一起出去打猎,结果被毒蛇咬死了,听闻县太爷家结了阴亲,其他几家也要照办呢。”她爹搓了搓手,眼中有浑浊的光,“那些人说,如果咱们能给找些其他女娃,这些银子……再分咱三成。”
她娘神色一动,思索半晌,招了招手,小声说:“村东头铁匠家不是老嫌桂花是个女娃吗?还有二凤她爹,整天游手好闲,你瞒着二凤她娘去问问,说不定也能成……”
阿楚在窗外,眼睁睁看着她爹点了点头,裹上大衣推开门,径自往桂花和二凤家里去了。
第17章 外袍
“这……这还是人吗!?”
“居然让活人去给死人陪葬,这些人简直是麻木不仁,丧尽天良!!”
“为了钱竟然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死,畜生!!!”
一众弟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阿楚说完,个个怒不可遏、义愤填膺,两名女弟子更是气的眼睛里都迸出了泪花。
孟尘:“所以你带走这些新娘,是为了让她们免遭毒手。”
阿楚点了点头:“嫁过去就是一个死,若送她们回家……说不定以后还要再被卖一次。我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能先把她们藏在这里,保住命再说。”
众弟子不禁默然。
鬼想着救人,人却为利不惜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简直颠覆了他们的固有认知。
这世道,有些人,当真比鬼要可怕的多。
阿楚冲山洞深处喊了几声,很快,三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孩子手牵着手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正是二凤、桂花和二丫。她们听阿楚介绍了面前这群陌生人的身份后,忍不住凄凄落下泪来,跪地冲他们拜去:“求仙君帮帮我们!”
有家却不能回,她们真的不知今后要何去何从了。
众弟子连忙将姑娘们扶起来,心里又同情又气愤,纷纷将目光投向孟尘,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孟尘沉思片刻,道:“按规矩,修仙之人不得过分干涉凡间之事,虽然那赵县令草菅人命,我们也不能直接杀了他。”
弟子们一听,陡然被泼了一身冷水,脸上抑制不住的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不过,吓一吓他还是可以的。”孟尘话音一转,淡淡道,“让阿楚姑娘去和他见个面,然后把他扔到棺材里同他儿子睡一宿,憋死之前放出来就好。事后再将此事报给上级知府,按照凡间律法,自会将其削官革职,发配流放。既然他怪旁人生了一条贱命,就让他自己也深刻体会一下这个中滋味吧。”
众弟子看着他们孟师兄那张温和无害的脸,抖着小心肝低低倒抽了一口气。
杀人不过头点地,孟师兄这招,是让那狗县令生不如死啊!!
干得漂亮!!
说办就办,他们立刻展开行动。除了赵县令,张、李、王家和那些卖女儿的父母同样不能放过。众弟子分成四队,在当天夜里,陪着四位姑娘找上了门。
——
赵县令躺在暖融融的大床上睡的正香,却突觉后颈阴森森一凉,他打了个寒颤猛的冻醒了,以为是窗户没关好钻进了冷风,不满的低骂了一句,翻了个身准备下床关窗。
结果方一翻身,便正正对上了一张女子的脸。
女子趴在他床边,一身大红嫁衣,满头黑发却是披散的,脸色青白僵硬,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他,然后缓缓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啊——!!!”
赵县令猛然大吼一声,惊恐万分的从床上滚了下来,他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的脸,满眼不可置信,哆哆嗦嗦的道:“你——你是——”
“你不是要把我的魂留在这里吗?如你所愿。”女鬼冲他森然一笑,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但比起我,你儿子更希望让你陪着他。”
她的指甲如刀尖利,硬生生在赵县令头皮上划出了五道血痕。赵县令痛的大声惨叫,然而更令他惊恐的是,女鬼拖着他的头发把他往门外拉去!
“你要干什么……”想想女鬼方才的话,赵县令骇的整张脸都变紫了,“放开我,你放开我——来人,快来人——!!”
可奇怪的是,这偌大的县令府好像空了一样,无论他如何喊叫,始终不见一个人出来救他。他就这么被拖到了后山的坟前,那先前埋好的坟竟然已经被挖开,棺材板也已被掀开,黑沉沉的夜里,依稀能看见里面躺着的死人尸体,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腐臭味。
“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赵县令跪在地上,砰砰用力磕头,一张胖脸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变了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错了,我不该害你,求你饶我这一回!!”
女鬼冷冰冰看着他:“当初我也是这么求你的。你饶过我了吗?”
她掐住赵县令的脖子,将他扔进了棺材。
赵县令大叫一声,想往外冲,却已经被棺盖死死压在了下面。视野变的一片漆黑,空气中的腐臭味越发浓烈,他一边忍住呕吐的欲望,一边疯狂的去推棺盖。就在这时,他察觉到旁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僵硬的转过脖子,只见他那死去多时的儿子的尸体渐渐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接着,尸体慢慢坐了起来,腐烂的看不出原貌的脸对着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
赵县令全身汗毛倒竖,状若疯癫的嘶声叫起来!
“爹,我好想你……”尸体向他倾靠过来,伸出烂的只剩薄皮的、依稀能看见白骨的双手,向他的脖子掐过去,“你来陪我好不好?你下来陪我——”
“不——你滚开——滚开啊啊啊啊——”
地面上,孟尘和薛朗并肩蹲在坟坑外,薛朗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香,一边吹吹香灰让它燃的更旺些,一边闲闲的听着棺材里源源不断的扯破喉咙的惨叫。
他手中拿着的香名“销骨噬心”,点燃后有一种清甜的味道,效用却十分可怕。它可以根据使用者的心意任意制造出各种幻觉,受术者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其精神上的折磨不亚于一场酷刑。
薛朗看向身侧的人,神色狐疑:“你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
销骨噬心香虽然在审讯大奸大恶之徒上有奇效,但同样可以拿来作恶,在太玄宗中是被明令禁止的。身为门派楷模的孟尘,怎么会有这种违禁之物?
孟尘:“以前下山出任务时,从魔修那里收缴来的。”
“哦。”薛朗应了一声。如今是半夜,这坟又在深山野林里,温度比外面低很多,风一吹,还是颇有些冷意的。
他瞥了一眼身旁人单薄的衣衫,和宽袖下露出的一截霜白皓腕,状似不经意的道:“看你这身单体薄的,风一吹就能倒,哪里像堂堂太玄宗弟子,呵。”
孟尘早就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颇为好脾气的点头:“你说的对。”
薛朗被噎了一下,憋了半晌才愤愤道:“我是说,如果你被一阵风吹的得了风寒,传出去实在丢人!所以,如果你冷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的把外袍借给你。”
孟尘虽然看起来有些清瘦,但体质并不弱,一点凉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吹病的。但他看着身侧少年一边故作不耐,一边又自以为隐蔽的用余光观察他的模样,眼里沁出一点笑意,配合道:“那就多谢师弟了。”
阿楚蹲在他们对面,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动,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好在那模样清俊的仙君披上衣袍后,似乎察觉到冷落了她,目光温和的看过来,问:“阿楚姑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其他几个姑娘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保住了性命,可她一只孤魂野鬼,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家了。
“我已经想好了。”阿楚理了理散乱的长发,冲他笑了笑,脸上依稀露出了属于少女的娇俏,“这世上的其他地方,肯定也有被迫卖到别家结阴亲的女孩子。我想四处走走,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去把姑娘救下来,然后把坏人吓跑。”
孟尘看了她半晌,拿出一张碧绿色的符篆递给她,同时告诉了她一串口诀。
“如果有一天你走累了,把这符烧了默念口诀,鬼魂即可解脱,重入轮回,再世为人。”
阿楚双手接过那符篆,眼中含泪,郑重的对他们行了一个大礼。
——
后半夜,弟子们陆续聚集到这里,一个个精神焕发,脸上皆挂着快意的笑容。
“张家当铺那老板当真胆小,居然被吓到口吐白沫晕过去了哈哈哈!”
“李家更惨,直接尿了裤子!”
“还有那几个卖女儿的畜生,我们把他们干的好事在村子里宣扬开了,村民的吐沫快把他们淹死了,拿着那些金锭银锭给他们的脑袋开了瓢,真是大快人心!!”
孟尘之前已经将案情传信给了上级州府,因着插手此事的是修真界之人,对方完全不敢马虎怠慢,第一时间给了回复,表明参与此案的所有人人,定都依照律法,严惩不贷。
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众弟子紧绷了两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此时再被深夜的冷风一吹,突觉有些疲累晕眩之感。
“怎么回事……”有弟子摇了摇头,“我怎么突然,有点困……”
孟尘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
只见空气中不知何时渐渐弥漫起一层淡灰色的薄雾,不动声色又险恶至极的,将他们层层包裹在里面。
孟尘面色一变,厉声道:“所有人掩住口鼻,默念清心诀!”
这隐藏在薄雾背后的熟悉的气息——
是魔气!
第18章 魔修
众弟子一惊,虽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却在第一时间听从了孟尘的命令,屏住气息迅速默念清心诀。
清心诀是太玄宗每个弟子都要掌握的基本口诀,有清心醒神之效,众弟子念诀后果真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这才发现那重重迷雾后,隐藏着的黑压压的影子。
有弟子识得那物,不由骇然叫出声:“是……刺魔!”
听过这个名字的人都恐惧的变了脸色。刺魔是魔物的一种,体型只有半个巴掌大,通体长满尖锐的毒刺。它们级别不高,却常常成群出现,无孔不入,十分的难对付。
“薛朗,带他们结防护阵!”暗夜中,孟尘的声音冷静如常,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让慌成一团的新弟子迅速镇定下来,“别怕,刺魔攻击力不高,只要防护阵不破,就不会有危险。”
薛朗沉声应着,迅速指挥其余九名弟子背靠背围成一个圈,按照平日所学,一边默念口诀一边结手印,不多时,一个乳白色的圆形光晕渐渐成型,将他们严丝合缝的罩在了里面。刺魔成群结队的冲上去,甫一接触那光晕便会被重重弹开,四肢抽搐着再也爬不起来。众弟子见阵法如此有效,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纷纷更加专注的输出灵力维持阵法。
薛朗站在防护阵中,见孟尘迟迟没有进来的意思,不由急的高声喝道:“你傻站着干什么呢?还不过来!它们数量太多,就算是你,被蜇上一下也不是闹着玩的!!”
孟尘未回应他的话,只是定定望着迷雾背后,开口道:“阁下藏在雾后面,是见不得人么?”
薛朗微惊,分出一丝心神看去,见那迷雾和刺魔渐渐往两旁分开,一个黑袍男人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
是魔修!
其实,修仙修魔都是修道,只是走的路子不同,但魔道修炼的心法和武功一般都比正道途径要残忍凶狠许多,因此魔修虽然不一定都是恶人,却很大概率上是恶人。
比如眼前这位。
“我养的宠物饿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群细皮嫩肉的小朋友,不吃掉实在可惜。”魔修语气诚恳,“筑基修为坚持不了多久的,你们还是趁早放弃吧。”
“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孟尘抽出腰间长剑,剑身雪亮,在夜幕下渐渐笼罩上一层耀目寒光,“我太玄宗培养出的弟子,可不是为了给阁下的宠物当饲料的。”
“太玄宗?”魔修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的打量了孟尘半晌,“我知道了,你便是盛传的那二十几岁便突破元婴的修真天才吧?”
他语意间似含着赞叹,可下一秒陡然转为森寒:“可天才又如何?决定命运的,只有实力二字罢了——”
余音未落,只见他身形一瞬只剩残影,下一刻整个人已出现在孟尘身前不到一丈,手掌狠狠冲青年心口打去!
他方才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此时毫无预兆的陡然发难,在场众人才发现这魔修竟是个元婴五层的高手!
“孟师兄!!”
有弟子忍不住惊叫出声。他们都知道孟尘厉害,可孟尘突破元婴堪堪一年,如今也只是稳定在元婴一层,何况,魔修因为修炼途径不同,实力要比同境界的正道修士高一到两个层级。如此一比,孟尘如何对付的了这魔修!
薛朗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可看看周围蠢蠢欲动的刺魔,想起孟尘方才的交代,还是竭力忍下了冲动,一边输送灵力维持好阵法,一边死死盯着场中。
魔修的偷袭来的虽快,孟尘却似早有预料,身形一动,步法轻盈诡谲,俨然是一式“踏流波”,轻飘飘的避开了魔修的掌击,与此同时手腕一转,刹那间剑芒横荡,向魔修颈间劈去!
魔修轻轻“咦”了一声,有些意外,亦有些遗憾——的确不愧天才之名,可惜天资再如何卓绝,今日也要折在这里。
他没有耐心再同这小辈玩下去,周身魔气骤然翻腾涌动,从四面八方封住了青年的退路,同时掌心黑芒大盛,用上了八分实力,冲青年天灵盖击去!
那魔气浓厚猖獗,如汪洋大海,孟尘便像那海上的一叶孤舟,单薄无助的仿佛随时都会被淹没。月白色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漆黑长发随风飞舞,青年身形却站的稳稳当当,眼眸冷静如天边寒星。
剑光破空而起。
空气中翻滚的魔气陡然凝固了,下一瞬,无数剑光刺破黑压压的魔气而出,继而重新汇聚成一道耀目寒芒,以睥睨无双的气势冲魔修刺去!
魔修这回当真是惊住了,慌忙抬手一挡,长袖被狼狈的削去一角,手臂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他怔愣后便是大怒,这次再不留情,使出全力冲孟尘打去。令他震惊的是,那青年这次竟然避也不避,甚至连剑也不用了,亦径自击出一掌,硬碰硬的对上了他的手掌!
连薛朗都以为他疯了,额头青筋疯狂跳动:“孟尘——!!”
然而下一秒,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青年那手腕分明单薄的仿佛一击就能折断,然而竟稳稳的接住了魔修的全力一击。空气霎时凝固,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了一瞬,下一秒,两掌相接处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气流,那魔修往后一倒,竟生生被击飞出去!
薛朗呆住了。
孟尘却未停歇,整个人如白鹤冲天而起,右手剑光大炽,如银河坠落,稳准狠的在半空中将魔修的身体刺了个对穿。
直到重重摔落在地上,魔修依然骇然圆瞪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的青年,似乎完全不明白结果为何会是这样。
“很简单。就像你之前说的。”青年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将长剑从他心口□□,甩了甩上面的血珠,轻声道,“决定命运的,只有实力二字罢了。”
魔修徒然张了张嘴,来不及发出一个音节,便死透了。
刺魔本来就是由魔修操纵,魔修一死,它们也停下了攻击,如流水般四散逃跑了。孟尘收剑入鞘,转身冲众人走过去。
“孟师兄太强了!!”
“孟师兄,你居然这么轻易就把元婴大魔杀死了?难道你的修为又精进了!?”
“难道孟师兄的修为也到了元婴五层?这修炼速度……着实太可怕了些!”
所有弟子皆兴奋的满脸通红,纷纷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只有薛朗心中狂跳,紧绷着脸捉住孟尘的手臂将他扯到一边,低声急切问:“你的修为怎么回事!?”
孟尘缓慢的眨了一下眼:“唔?”
“少给我装!你分明只是元婴一层,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杀死那魔修!?”薛朗咬牙,把住他的脉搏探查他的灵力,“你是不是修了什么邪功!?”
孟尘的神色似乎有些无奈:“诬陷我放出血魔妖就算了,如今又要诬陷我修邪魔外道。师弟,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我。”
薛朗算是发现了,这人寻常情况下总是直呼自己大名,只有语带调侃时,才会唤他“师弟”。
压下心口漾起的微微酥麻,薛朗凝神感受指下的脉搏。谁知脉搏跳动正常,气息稳定,灵力也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他一怔,又细细端详了孟尘的脸色,亦未发现什么异样,不由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了一丝动摇:“你……当真没修邪功?”
“修邪功便是坠入魔道,灵力中自会携带魔气。我若走了邪道,门派众多长老岂会没有察觉?”孟尘抽回手腕,在少年额头上敲了一下,“尽胡思乱想。”
薛朗仍忧心不已:“那为什么……”
孟尘:“那魔修只是空有境界,大概是惰怠已久,实力倒退许多,并不似表面展现的那般厉害。”
这倒也是可能的情况,薛朗总算打消了心中疑虑,稍稍放下了心。
此时,他才发觉自己方才的态度似乎对这人表现的过分关切了,心中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往回找补:“你别误会,同在天极峰,你若走了邪路,我也脱不了干系。执法堂我可不想再去一次了,你最好少给我惹麻烦!”
他分明自己才是那个惹麻烦捅娄子的好手,如今倒打一耙去说别人,竟也不觉得脸红。偏偏被说的那人也纵着他,含笑道了句“好”,薛朗这才又重重“哼”了一声,把人甩在身后自顾自走了。
孟尘落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不动声色的将微微颤抖的手掌藏进袖子里,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无声的将喉咙处的一口甜腥咽了下去。
第19章 痕迹
时值深夜,弟子们方才撑起防护阵又消耗了许多灵力,此时个个又困又累,实在没力气再连夜赶路了。孟尘于是带着他们在河阳城寻了一家客栈,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晚,第二日再启程回太玄宗。
十一个人要了六间房,弟子两两一间,孟尘独自一间。
他回房简单梳洗一番,这才发现身上还穿着薛朗的外袍。对方此时估计已经睡了,孟尘便将袍子脱下来,叠整齐放在桌子上,打算明早再还回去。
就在这时,房门被“咚咚咚”敲响了,一声连着一声,很是急促有力。孟尘走过去打开门,见一名弟子站在门外,神情焦急惶然。
孟尘记得这是和薛朗分在一间房的弟子,心下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孟师兄,你快来看看薛朗,”那弟子着急说,“他先前好像被刺魔蜇到了!”
孟尘心中一沉,立刻跟着对方去了房间,只见薛朗躺在床上,人已经陷入昏迷,浑身发烫,脸色通红,眉头紧紧蹙着,很是痛苦的模样。
孟尘上前迅速检查了一圈,果然在他的右小腿上发现了一个红点,是被刺魔刺中的痕迹。
弟子担心问:“孟师兄,这毒厉害吗?现在要怎么办?”
“所幸发现的及时,把毒素逼出来就好。”孟尘不敢耽误,立刻调动灵力,将毒素一点一点从伤口处逼出来,又将两颗解毒丸塞进了薛朗嘴里。
可等了片刻后,薛朗身上的热度却并未消退,神情看起来反而更难受了。
孟尘微微蹙眉,手指按在薛朗脉搏上细细探查,继而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对方丹田处气息充盈旺盛,隐隐有一圆状物散发着金色,看此迹象,竟是要结丹了!
薛朗看起来虽不令人省心,但他进入太玄宗后,其实日日都在勤勉修炼,再加上天资卓绝,悟性绝佳,如今突破金丹境,倒也是水到渠成。只是在这关键时刻,偏偏不巧的被刺魔蜇了一下,毒素导致体内真气失控紊乱,在丹田中乱窜乱撞,才会出现如今浑身发热、昏迷不醒的情况。
当务之急,是要助他顺利结丹才行。
“你休息吧。”孟尘把薛朗扶到肩上,在那弟子一脸懵的神色中道,“我照顾他便好。”
他将薛朗带回自己房间,放在床上,握住他的手腕将自己的内力输入进去,帮他调理体内乱窜的真气。
察觉到有外来力量侵入,少年体内旺盛的灵力登时一个激灵,立刻进入警惕戒备的状态。但很快,它察觉到这股力量并没有恶意,甚至称得上柔和,靠近感受的话,还有种凉丝丝的、非常舒服的感觉。暴躁的灵力顿时乖顺下来了,甚至主动凑上去,厚着脸皮将这股力量纳入自己怀中。
见薛朗体内的真气并不排斥自己,孟尘心下稍松,闭上眼专心为对方调理气息。谁知过了没一会儿,他的手腕一热,突然贴上来一块烫乎乎的东西,孟尘睁眼一看,见薛朗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的蹭了过来,将整张脸贴在了他手臂上,嘴里还舒服的哼哼了两声。
孟尘是水灵根,又因修行功法的缘故,体温一直比常人低些。薛朗已经烧迷糊了,看样子是把他当作了某种能降温的物件,本能的凑了上来。
孟尘看了一眼他红通通的脸蛋,没有阻止,由他去了。
然而,尝到了甜头的人并没有就此老实下来,反而开始得寸进尺。
他像只大毛毛虫一样在床上拱啊拱,拱啊拱,将自己整个人拱到了孟尘身边,然后张开双手,把孟尘抱了个满怀。
调息被迫中止,孟尘不得不去推他:“回去躺好,再忍耐一下,一会儿就不热了。”
薛朗不知听懂没有,皱着眉哼哼了两声,显然是十分的不情愿。他耍赖似的将手臂一收,兀自抱的更紧了。他的脑子早已成了一片浆糊,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怀中抱着的物事让他特别舒服,不仅凉丝丝的可以降温,而且还能嗅到一股清幽的兰草香,他喜欢的不得了,简直想就这样不撒手的抱上一辈子。
少年闭着眼睛,满足的发出一声喟叹,舒舒服服的往旁边一歪,准备继续睡大觉。
孟尘猝不及防的被他带倒在床榻上,一时颇有些无奈,伸手想把他推开。薛朗察觉到怀中心爱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跑,顿时有些恼了,生气的将他压了回去,大声道:“不许动!”
啧,脾气还挺大。
孟尘一时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努力从少年怀中挣出一只手,捏住少年脸上的肉轻轻扯了扯:“起来。你还想不想好好结丹了?”
薛朗胡乱的哼了两声,总之就是不松手,把脸蛋埋在他脖颈里蹭了两下,老实了片刻,然后喃喃叫了声:“孟尘……”
孟尘准备再次去推他的手一顿。
“你……笑一笑好不好……”少年小声说,“多……笑一笑……”
孟尘静了片刻,眼神寸寸柔和下来,举起的手最终落在了少年漆黑的发顶上,轻轻的拍了两下。
——
第二日。
太阳已高高升起,室内一片大亮。
薛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首先看见了一小片如玉般光洁无暇的皮肤。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脸皮就近距离的贴在这块皮肤上。
最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臂紧紧搂着一个事物,细瘦温软,好像是人的腰。
大脑迟钝的运转了片刻,一些朦胧模糊的片段渐渐显形,薛朗瞪大双眼,猛的倒抽了一口凉气,诈尸一般从床上蹦了起来!
视角变的宽广,此时,他才更全面的看清了床上的情况:被褥床单被揉的一团混乱,枕头亦掉到了床下,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孟尘阖眼睡在他身边,长发散乱,身上的衣服皱的不成样子,领口处竟被扒开了一片,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有几处皮肤不知是怎么回事,上面留着几片红红的印子,好像是用什么东西在上面反复磨蹭弄出来的。
毫无疑问,那东西,就是他薛朗的脸。
薛朗僵在床上,五脏六腑开始疯狂的颤抖,一时只觉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他渐渐想起来了,昨夜他不知为何浑身发热,只觉得身旁有一凉物,便不假思索的贴了上去,可哪里能想得到,那竟会是孟尘!!
他震惊又惶恐,焦虑又不安,可在大海般汹涌磅礴的情绪下,一种隐秘却不可忽视的心动和狂喜拨开海面,激动雀跃的浮了上来。
孟尘为何没有推开他?
他那么过分、那么嚣张,做出了那般僭越无礼之举,以孟尘的性格,应该早就无法忍受了才对,可为何没有推开他?
少年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疯狂乱跳,喉咙干的要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看向身侧的人。
孟尘还睡着,和清醒时的沉静淡漠不同,睡着的青年难得露出了一种堪称安然的神色,整个人都是放松的,漆黑纤长的睫毛轻轻阖着,只看侧脸,几乎给人一种乖顺的感觉。
薛朗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孟尘眼睫轻轻一动,终于缓缓醒了过来。薛朗对上那双淡色的瞳孔,紧张的连话都说不流利了:“你……你没事吧?”
孟尘活动了一下被压的酸疼的肩膀,把自己撑起来,未束的黑发如流水倾泻在背上:“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薛朗呆呆的:“……啊?”
孟尘:“看看你的丹田。”
薛朗一愣,内视丹田,这才发现,那里居然神奇的出现了一枚金丹!!
“结完丹才发现自己突破了,师弟,你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孟尘越过他下床,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估计这身衣服是没法再穿了,于是从储物戒里取出了一套新的。
薛朗:“……所以,我昨晚发热,是因为结丹?”
“还因为被刺魔蜇了一下。”孟尘从桌上拿起发簪,将长发重新绾好,转身责备道,“这事你太过粗心大意了,被刺伤居然毫无察觉,若身旁无人,你怎么办?”
薛朗坐在床边,闻言却像是没听到,喃喃问:“所以昨晚,你是为了帮我结丹,才陪着我的吗?”
孟尘看他一眼,似乎对他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略感奇怪:“自然。怎么?”
薛朗一顿,慢慢摇了摇头,嘴角向上牵了牵,一时有些想笑——
为自己先前不可理喻、痴傻愚蠢、狂妄荒唐的念头。
他当真是疯了,才敢有那般不切实际的幻想。
孟尘察觉他神色不对,走过来想替他把脉:“是金丹有异?”
薛朗轻轻避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没事。”他垂着眼低低说,“昨晚多谢。还有,多有冒犯,对不住师兄。”
这下轮到孟尘怔住了。
自从拜入太玄宗,薛朗对他偶尔以“喂”相称,多数时候直呼大名,却从未唤过他“师兄”。此时不但叫了,言辞间还如此礼貌客气,实在是奇怪的很。
孟尘:“……你到底怎么了?”
薛朗仍是摇头,越过他向屋门走去,到门口一顿,又折回来,拿起桌子上叠放的自己的外袍,推门离开了。
——
弟子们歇息了一夜,重新找回了精神,此次任务亦圆满解决,于是同阿楚等姑娘道别后,便御剑回到了太玄宗。
孟尘先到掌门那里陈述汇报了任务经过,然后回了栖雪居,他心里记挂着薛朗,想稍稍休整后再去看看他,却先看见了一个并不想看见的人。
“听说此次下山,你们遇到了魔修?”裴玉泽进屋来,关切问,“可有受伤?”
孟尘心神不属,没什么心情去应付眼前的人。他垂下眼帘,有些敷衍的道了一声“无事”。
裴玉泽看着他淡淡的脸色,道:“阿尘最近,似乎与我生分了许多。”
“师兄多虑了。”孟尘说,“我只是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
裴玉泽不是殷迟,殷迟最擅长恃宠而骄,他却最知把握分寸。然而这一次,他却像没听懂孟尘话中的意思,不但没有离开,反而一言不发的向前走去。眼见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孟尘微微蹙起眉,往后退了一步。
裴玉泽伸手,不容拒绝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孟尘神经一绷,散乱的思绪察觉到危险,迅速回笼聚集,一直垂着的眼眸也终于抬了起来:“师兄?”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抽回手,裴玉泽却一反常态的没放开,挣动对峙之间,孟尘领口的衣襟微微歪了半寸。
裴玉泽本想说什么,目光却突然凝固了,一寸寸移落到他的颈上。
“这些印子,”男人永远温文尔雅的神色消失了,漆黑的瞳孔中看不出情绪,面无表情问,“谁弄的?”
第20章 悬崖
孟尘的目光随着他微微往下瞥了一眼,道:“还能是谁?自然是薛师弟。”
裴玉泽神情一顿,心中虽已有了答案,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的承认。
“他被刺魔刺中了,意识昏迷不醒,我好心帮他祛毒,结果被他一掌打过来,便成了这样。”
裴玉泽审视着他的神色,问:“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孟尘转了转自己的手腕,轻轻蹙起了眉,“师兄,你弄疼我了。”
裴玉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自己方才用的力气太大,已经把青年的腕子给捏红了。
“抱歉。”他立刻松开手,眼中浮起歉然,又重新变回了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我没事。”孟尘重复了一遍,“只是有些累了。”
裴玉泽这次没有多留,嘱咐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孟尘关上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面留下了一圈暗红,鲜明到刺目。
他眼中浮起微微厌恶,用水清洗了几遍,此时再出门也不合适,只好叹息一声,上榻睡了。
——
第二日,孟尘去落松斋寻薛朗的时候,少年正在院里练剑。
他没穿校服,换上了一身黑色劲装,黑发束成高马尾,将锋锐蓬勃的气质勾勒的更加明显。
孟尘想起,上一世他和薛朗关系不好,素日里没什么交流,这辈子好像也没怎么见过对方练剑,于是没有出声,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
薛朗练的入神,也没发现他,一柄剑在手中腾转挪移,转瞬间刺出数剑,对面练剑石上霎时多了几道深三寸的剑痕,正是先前在藏书阁读的那本“惊风十三剑”。
“短短一个月便将剑诀参透到这地步,厉害。”
薛朗一惊,连忙回头,这才发现孟尘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他,目露赞赏。
换作以前,他大概要不屑外加挑衅的甩过一句“要你废话”,这次,少年却一言未发,沉默着收剑入鞘,转身径自进了屋。孟尘微微挑眉,也跟着走了进去。
“刺魔的余毒可清了?”他问,“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薛朗在桌旁坐下,随手抽了本剑诀翻开,低头注视着书页道:“没有。”
孟尘看了他几眼,忍不住问:“你到底和我闹什么别扭呢?”
从昨天早上就是这副模样,孟尘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合适,让这条小狼犬不高兴了。
薛朗翻书的手指轻轻一颤。
闹别扭……
多么亲昵的词,他怎么敢。
他没有闹别扭,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的过了线,因为得到了先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东西,以至于得意忘形,妄想贪求更多。
所以,他只是回到合适的位置,做自己应该做的事罢了。
“我没事。”他说,“师兄若没别的吩咐,便请回吧。”
他这幅态度让孟尘一时也有些束手无策。虽然薛朗以前也经常不耐烦的叫嚣着“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你”之类的话,但口是心非的十分明显,总是一边赶他一边用余光悄悄望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想要你留下来”的意思。如今少年态度客气,语气疏离,一个目光都不愿意分给自己,看起来,倒像是真心实意不想看见他了。
少年心海底针,孟尘一时也找不到症结所在,只好将拿来的两瓶清余毒、调真气的丹药放在桌上,无声离开了。
——
此后几日,青年没有再涉足这里。
薛朗照例练完剑回到屋里,一时竟不知做什么才好,茫然站了半晌,拖着步子坐到桌前,拿起两瓶丹药握着掌心,看着瓶上的花纹图案发起了呆。
不多时,一个浑圆的、蓝色的东西缓慢的挪进了视线——那姑且可以称作是只鸟,只是实在太胖了,整个身子圆成了一团球,两条鸟腿又细又短,在桌上跳动的时候被蓬松的蓝色羽毛遮住,以至于看起来像是滚过来的。
薛朗看了眼旁边碟子里摆放的点心,果不其然,已经连一块渣都不剩了。
“再吃下去,”他面无表情说,“你就连滚都滚不动了。”
这只鸟是他前日从院子里捡到的。当时它从半空中颤颤巍巍的飞过,然后一头坠落在院子的草丛里,薛朗以为它是受了什么伤,小心翼翼的拾起来一看,才发现这鸟是捕食的时候吃多了,撑的飞不动了才掉下来的。
他一脸复杂的看着那抽搐的鸟,给它起了个名叫“蓝胖”。
蓝胖很有灵性,听懂了薛朗的话,两只黑漆漆的小眼睛泛起委屈的光,扑扇着翅膀滚过来,用蓬松柔软的翅膀蹭了蹭他的手心。
薛朗顺势摸了摸它的头,看着眯起眼睛无比惬意的小家伙,轻轻笑了笑,却很快又变得失落。
“我四天没见他了。”他喃喃说,“他这次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那个人从不缺关注和倾慕,多的是人想要凑上前,哄他高兴,讨他欢心,又何必想不开到自己这里看脸色呢。
蓝胖懵懵懂懂的看着他,察觉到了主人的难过,昂着小脑袋啾啾啾的叫,又钻进少年掌心拱来拱去。
薛朗收回思绪,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准备去打坐修炼,让金丹境迅速稳固下来,却听蓝胖啾啾叫了两声,小眼睛好奇的看着空中飞进来的白色纸鹤。
薛朗的眼神也随之凝固了,只见那纸鹤在空中盘旋了几圈,随即幻化成了一行浅金色字体:
“午时三刻,来天极崖。”
字体慢慢消失,薛朗回过神来,心脏跳的有些快。
这话是谁带给他的,不言而喻。
原来对方还愿意搭理他么?
少年悄悄弯起嘴角,站起来立刻就想往外走,却紧接着刹住脚步。
不行,不能去。
他好不容易才狠下心和对方拉开距离,去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咬紧牙关,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对方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他说呢?
只是见一面,说两句话而已,大不了就当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见就好了。
他犹犹豫豫的又往前迈了一步。
蓝胖在旁边,歪着小脑袋看着主人纠结来纠结去,大概是受不了他那怂样了,扑扇着翅膀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这鸟只比人的巴掌大一点,谁知力气却不小,一翅膀直接把薛朗从屋里抽到了门外,险些扑在地上摔个狗吃屎。薛朗稳住身子对它怒目而视,随即抹了抹鼻子,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是你推我的啊。可不是我自己要去的。”
他低头整了整衣襟,怀着隐秘的雀跃和欢欣,大步出了落松斋。
——
时间还没到正午,但天极峰地势高,日头已经很大了。
薛朗靠在崖边的一棵大松树上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孟尘的身影遥遥走过来,见他已经到了,眼里透出淡淡的笑意:“来这么早?”
“刚来而已。”薛朗站直身子走过去,努力维持着冷冰冰的表情,“什么事?有话快说,我还要回去修炼。”
孟尘:“刺魔的毒清干净了吗?”
薛朗翻了个白眼:“啰嗦。早就告诉你没事了。”
“那就好。”孟尘点点头,摸着自己的脖颈轻轻叹了口气,“倒是我,被你那一掌打的厉害,现在还疼着呢。”
薛朗一惊,原先不耐的神色立刻消失的一干二净,紧张问:“疼?我、我还打你了吗?”
孟尘看着他不说话,只是一双眸子里似有浅浅的抱怨。
“我不是故意的。”薛朗神情懊恼,“那晚我意识不清,做了很多荒唐的举动,对不起……疼的厉害吗?有没有用药?”
孟尘细细的观察着少年每一分神情变化,突然轻轻笑了:“看见师弟这幅神态,我就不疼了。”
薛朗还未听明白,下一瞬空气陡然变的凝滞肃杀,面前的人闪电般伸出一只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
这一下干脆狠辣,毫不留情,薛朗当即觉得喉管剧痛,眼前一黑,甚至听见了清脆可怕的骨节碎裂声。
“师弟当真是面冷心热,看起来和我不对付,却原来如此关心我。”孟尘低低笑了两声,瞳孔漆黑,看不见底,“我真是感动。”
薛朗死死攥着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竭力想将他扯开,却无法挪动一分一毫:“你……不是……”
孟尘手上发力,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神情悠然,活像提着小鸡小兔子之类的玩意,步履从容的向天极崖边走去。
“我是谁不重要。”孟尘说,“重要的是,你来错了地方——下辈子投胎时记得告诉自己,别再来太玄宗了。”
他顿了顿,彬彬有礼的补充,“当然更要记得,离自己不该接近的人,远一些。”
说完他松手,将薛朗扔下了天极崖。
第21章 秋雨
夜深了。
今夜无星无月,天色阴沉沉的,隐隐酝酿着一场初秋的雨。
夜色中,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进了落松斋,速度虽不慢,但仔细看步伐却有些蹒跚,一条腿一瘸一拐的,似是受了伤。
正是薛朗。
他本来以为今天要完蛋了,尤其是那个“孟尘”在把他扔下天极崖的时候还险恶至极的点了他的穴,封住了他的灵力,让他连御剑自救都做不到。
生死关头激发出强大的求生本能,他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死死扒住了崖壁,双手双臂和两膝都擦的一片血肉模糊,也就是争取到的这短暂的停顿,让蓝胖及时冲到了他身边,叼住他的后衣领救了他一命。
“看来平时没白吃这么多。”薛朗沙哑小声道,摸了摸怀里小家伙的羽毛,蓝胖已经睡的不醒鸟事了,以它小小的身躯能叼住薛朗这么大个人已经是个奇迹,更别说薛朗为了避免下毒手的人发现他没死,扒着崖壁没敢立刻上去,一人一鸟在半空中苦苦坚持了两个时辰,才悄悄的从崖下爬了上来,借着夜色掩映溜回了落松斋。
太玄宗门规严苛,私自斗殴尚且要重罚,更遑论同门之间互相残杀。天极崖因着陡峭危险,平日基本无人涉足,那人才敢在那里狠下毒手。如今回了落松斋,即便对方发现他没死,想来也不敢胆大包天的再上门来杀他一遍。
薛朗瘸着腿,点了盏油灯,找出两粒凝血丹吃了,吞咽时神色很是痛苦——他的脖子伤的最重,喉咙里尽是血腥味,毕竟当初那人若是再多用一分力,他的脖子大概就要被生生掐断了。
咽下丹药,他又翻出一包止血散,低头就着烛火洒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上。
就在这时,屋门被“咚咚”敲响了:“薛朗,开门。”
薛朗手一抖,一包止血散全洒在了地上。
杀他的人化成孟尘的模样,必是用了化形术,这是一门十分高深的术法,很难看出破绽,却也有缺点——此术法最多将幻化的容貌维持一个时辰,从正午到现在早已过了时效,所以门外不可能是下杀手的人。
也就是说,门外的人,是孟尘本尊。
薛朗大脑嗡嗡作响,立刻吹灭了烛火,慌里慌张的跑到了内屋,扑到床上蒙住了被子。
孟尘敲了两下,不见有人开门,屋内干脆连烛火也熄了。
这都五天了,居然还在闹脾气?
孟尘这几日没来,一是掌门给他派了内务,整日抽不出时间,同时也了解薛朗的脾气,想等对方自己转过弯来。
哪能想到五天过去,对方居然还在闹别扭!
他又敲了两下,得不到回应后,干脆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把桌上的油灯重新点上了。
屋里亮起暖色的光,却看不见人的影子,孟尘径自往内屋走去,果然在床上看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
“你躲什么?”他眼中带笑,觉得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有些可爱,伸手去拉扯那缩成一团的被子,“出来。”
里面的人把被角拽回去,裹的更严实了,含糊的传出了一点声音:“有事明天说,我睡了!”
“睡什么睡?方才明明还点着灯。”孟尘微微蹙眉,觉出了不对劲,“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
被子里的人不说话了,将被子团慢慢挪到了墙根,看起来是打定主意不肯露面。
孟尘盯了那团被子一会儿,似乎妥协了:“那你睡吧。我明天再来。”
被子团左右摇了摇,意思是催他赶紧走。
孟尘收敛气息,静静的在床边站着,待那被子终于试探着露开一条缝时,立刻伸手,把整条被子给掀开了。
薛朗吓的浑身一个哆嗦,一个猛子将脑袋扎进枕头里,孟尘在电光石火间却已瞥见了什么,原本带着笑意的脸色立刻变了,一把攥住他的肩膀,不容拒绝的将他薅了出来。
“怎么回事?”孟尘皱眉盯着他尽是血痕的手臂,“你这是——”
他的声音突然凝固了,目光落到了少年的脖子上。那里印着一圈掐痕,颜色是可怕的紫色,已经浮肿的很厉害了,能看出下手之人是带着杀心,压根没打算留情。
“……谁弄的?”
薛朗胡乱提了提自己的衣领,试图盖住那道可怖的伤痕,避开孟尘的目光,嘴里含糊道:“没谁……”
听着少年嘶哑的厉害的嗓音,孟尘睫毛一颤,他抿住唇,目光从少年脖颈的掐痕往下,到被擦破的、挂满灰尘的衣服、血迹斑斑的手臂和十指,再到破破烂烂的裤腿和渗着血的膝盖,脑中已经明白了大概:“是裴玉泽?”
“他把你叫到天极崖,然后把你推了下去。”孟尘一颗心不住的下坠发寒,“是吗?”
薛朗一愣,不仅是因为对方把情况猜的那么准,还因为对方在念出“裴玉泽”这个名字时,字里行间带着的切骨冷意。
……是他听错了吗?
在他呆怔的时候,孟尘陡然站直身子,转身便往外走。
“喂!”薛朗一惊,下意识伸手拉住他,哑声急切道,“你去哪!”
孟尘脚步一顿,心中突然有种空茫的恍然。
是啊……现在去那,又能如何呢?
裴玉泽是怎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他越对薛朗表现的在意一分,回护一分,那人便越疯狂一分,然后变本加厉的报复回来。
他若不能将事情彻底了结,去了,又有何用?
一股强烈的愤怒、憎恨和无力感像潮水将他淹没,孟尘胸口疼痛难忍,呼吸颤抖,一时难过的几乎要喘不上气来。薛朗在身后看不见他的神情,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我和大师兄有些不对付,发生了些摩擦罢了,你不要大惊小怪……”
“别说话了。”静默片刻后,孟尘低低出声,勉强压下了翻涌的情绪,到外屋将油灯和伤药拿了进来。
他把灯放在床头,坐在薛朗身边,不顾少年的躲闪,拉过他的手,轻轻将止血散洒在他的指尖。
薛朗见藏不过去,于是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坐在床上,让青年为他清理包扎伤口。
虽然差点丢了小命,毫无反手之力的被打成这样也很丢人,但薛朗看着面前被暖色烛火笼罩的青年,心头的郁闷一点一点的消散了,突然觉得今天也没那么倒霉。
最起码,他还好端端活着,还能看见这个人,而且,对方还正在给他包伤口。
说起来,他们已经五天没有见面了,他先前心中纠结,一直单方面和对方冷战,现在是不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和对方和好?
他喉咙痒痒的,清了清嗓子,正想着要说点什么,孟尘却先开口了。
“伤好之后,”他看着少年缠满纱布的指尖,轻声说,“你便下山吧。”
薛朗未出口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刀割似的疼。他茫然抬头,有些没听懂似的:“……什么?”
“离开宗门下山,随便去什么地方。”孟尘没看他,平静说,“只身闯荡江湖也好,另拜门派潜心修炼也好。天大地大,都随你。”
只是不要再来这里。
孟尘现在想起,当初他亲自邀请薛朗进入天极峰,就已经彻底做错了。
他只一心想着要报答,要对薛朗好,同时因为自己身处黑暗,想要握住那一束光和温暖,于是自私的把少年拉入了这方漩涡泥潭。
不是没有考虑过潜在的危险,他却一直下意识觉得,有自己在旁边看着,薛朗应该不会有事。
可笑的是他竟忘了,他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有如何去护住别人?
现实已经彻底打破了他的侥幸,孟尘终于清晰的意识到,离开自己,离开太玄宗,才是对薛朗最好的选择。
他自己的事自己背,何必拖无辜之人下水?
薛朗死死盯着他,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意思?”
见他沉默不答,薛朗陡然火了,他猛的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咬牙嘶声道:“你以为你是谁?我是去是留,是生是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尘似乎被某个字眼刺中了,神情一动想开口,却被少年愤怒的声音盖了过去。他的嗓子本就伤的严重,如今又动了火气,听起来字字嘶哑带血,几乎有些凄厉尖锐了:“别自以为是的替旁人做什么决定!我早就说了,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管不着我!”
“你走!”烛火映照下,少年眼底一片通红,“我不想看见你!”
——
起风了,天边隐隐有闷雷响起。
孟尘这一晚睡的很不安稳。
应该说,自重生以来,他甚少睡过一个安稳觉。一旦睡着,梦里便都是魑魅魍魉,狞笑着将他扯入泥潭,帮他一遍一遍回忆黑暗不堪的过去。
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他梦见了前世的薛朗。
照理说,前世他和薛朗交集不深,也无甚什么愉悦的回忆,可在梦中,他却成了一个旁观者,以一个奇异的视角,看到了一些他前世不曾看到的画面。
他看见自己拿着两个锦囊送给裴玉泽和殷迟,那二人接过来一看,一边笑一边调侃:“你怎的还会绣这个?”
前世的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认真的解释:“锦囊是柳师妹送我的,说这在民间也叫‘福袋’,绣上佩戴者的名字,可保福泽安康。你们的名字是我绣的,袋子里盛了一些安神之类的香草,没什么大用处,但可助安眠。”
彼时他们师兄弟四人方被师尊考校完功课,薛朗也在一边的石凳上坐着,闻言脸露不屑,似乎觉得大男人绣花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孟尘看着少年的白眼,犹豫了一瞬,却还是拿出了第三个锦囊递过去:“小师弟,这是给你的。”
虽然相处的不融洽,但师兄弟的情分在那里,孟尘还是没落下他的。
薛朗斜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接过那锦囊,随意瞟了一眼,接着抬手一抛,将那锦囊远远的扔了。
这一举动实在太过分,殷迟气的冲上去就要揍他,他虽拦下了殷迟,脸色却也变冷了,没再和薛朗说什么,转身走了。
上辈子的他觉得没必要拿一颗真心去给别人糟蹋,后来再送些小物件,便再没准备过薛朗的。可今生的孟尘却在梦里,看见了他不曾了解的一面。
只见在他和裴殷二人离开后,那少年立刻从石凳上蹦起来,奔向锦囊掉落的地方。好巧不巧,那里种着一片铁荆棘,坚硬的枝叶上生着密密的刺,少年却不甚在意的用手拨开荆棘丛去找,足足寻了小半个时辰,才将那掉落的锦囊拾了回来。
少年的手已经被刺的伤痕累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小心翼翼的捏着锦囊一角,不让手上的血迹沾到布料上,久久看着上面绣着的“薛朗”二字,舒展开向来阴沉的眉目,开心的笑了。
孟尘在一旁看着少年的笑容,只觉得心脏处传来阵阵密密的疼,眼眶一时有些酸痛。
梦里后来,他还看到了很多。
他看见薛朗每每在对他口出恶言后,转身露出的懊恼难过;看见夜深人静后,薛朗垫着脚悄悄跑到他门外,放下一盆不知名的小花;看见薛朗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读书,透过窗看见他和裴玉泽或是殷迟谈笑着经过,眼珠眨也不眨的盯上半晌,然后伸手揉揉眼睛,掩住了脸上划过的一道寂寞。
他看见了很多很多,最后是一个雨夜,少年拿着长剑,冒着大雨,发疯一般在山道上狂奔。
孟尘已经认出了这是何情何景,忍不住脱口喝:“别去!”
少年听不见。他目光焦灼,如雨夜中的一只雄鹰,义无反顾的发狠往前冲,下一刻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重重打了回去,狼狈的摔落的几十道台阶。
那是大乘境的屏障,是寻常修士绝无可能跨越的天堑鸿沟。
少年却像感受不到那可怕的威力,一骨碌从台阶上爬起,他的黑发被大雨浸湿,散乱的贴在面颊上,一双眼却像黑暗中愤怒燃烧的火光,亮的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他拔腿继续往前冲,手中长剑狠狠劈上去,试图将这结界劈出一条裂缝。
可根本无济于事。结界完好无损,强大的力量反冲回少年体内,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持剑的手臂发出了可怕的骨碎声。
他无动于衷,双手持剑一次又一次的劈上去,直到“铿”的一声,剑身碎裂,少年弯腰,再度吐出一大口血,膝盖重重的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薛朗……你回去!”梦里梦外,孟尘嘶哑绝望的声音重复在一起,“你给我回去——”
薛朗听不见,或是听见了也没有理会。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抛开断剑,赤手空拳的砸在了那道结界上。
——
孟尘睁开眼,空茫的目光望着黑暗中的虚空,眼角有一道未干的泪痕。
“隆隆——”
暗夜中一道白光闪过,片刻后,门外的芭蕉丛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下雨了。
第22章 玄绝
秋雨接连下了好几天,飘飘洒洒,朦朦胧胧,将整个太玄宗笼罩在一层水雾里。
雨下过后,天气也逐渐转凉了。
薛朗身体好,当初挨了三十鞭都能活蹦乱跳,如今几道擦伤没两天就痊愈了,脖子上的淤痕也渐渐消退下去。他一开始还警惕防备着裴玉泽再度找上门,但后来才发现,裴玉泽在那晚的第二日就离开了宗门,据说是领了要务,被掌门派下山了。
薛朗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孟尘在背后做了什么。
想起孟尘,他心里便忍不住的郁闷。那晚他对孟尘是当真发了火,但实际上,这火气大部分都是冲着他自己的——他恨自己没用,不仅保护不了那人,反而变成了对方的累赘,恨自己无能,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少年人的自尊青涩又倔强,更遑论在心爱之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软弱无能,羞愧狼狈之下,才负气说出了“再也不想见你”那样的话。可这几天,冷静下来的薛朗早已想明白,孟尘“赶”他走并不是嫌他拖累,而是想避免让他再次受到伤害。
这种心情……他完全理解。
所以他后悔了,整日抓心挠肺的想着要如何道歉,有一百次脚已经迈出了门槛,下一瞬又立马收了回来。
“这样,还是你替我去吧。”薛朗把蓝胖提到桌子上,用细线将一封“道歉信”绑在它背上,认真嘱咐,“出了院子直飞,屋门前种着芭蕉树的就是,然后找到一个长的很好看的人,把这封信给他,如果能顺便卖个萌逗他笑一笑就更好了——事成之后点心随便你吃,听到没!?”
蓝胖一听见有吃的眼睛就亮了,立刻抬手挺胸,志得意满的“啾啾”了两声,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
“等等。”薛朗想起什么,跑到院里摘了两朵淡紫色的小野花,小心翼翼的别在道歉信上,拍了拍蓝胖的翅膀,“去吧。”
——
小胖鸟走后,薛朗在屋里,一直坐立难安。
孟尘会看信吗?
看了信会消气吗?
消气之后会不会原谅他?
他在肚子里问出一万个为什么,焦灼的围着屋子转了好几圈才发现,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蓝胖居然毫无音信!
这个时间,别说是飞,两条腿挪腾着走去也该到了,那笨鸟不会跑错地方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薛朗脸色一绿,立刻往栖雪居赶,一进院门便看见了蓝胖的身影,除了蓝胖,院里还有一只通体纯白的仙鹤。
那仙鹤正在泉边饮水,不时抬起修长的脖颈,优雅的梳理自己的洁白柔顺羽毛。蓝胖满眼倾慕羡艳的看着它,挪动着胖乎乎的身子跟着跑到泉边,学着白鹤的模样低头喝水。可他胖的基本没脖子,身子又太重,一低头差点整只鸟栽进水里,死命扑腾翅膀才避免了成为落汤鸟的命运。
薛朗:“……”
没眼看。
白鹤似乎也觉得这鸟愚蠢至极,目光中露出微微的鄙夷,迈开长腿离蓝胖远了些。蓝胖浑然不知人家嫌弃它,立刻屁颠屁颠的追上去,追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抖了抖自己的羽毛,把背上的小紫花抖了下来,低头叼在嘴里,然后欢欢喜喜的继续追。
薛朗:“……”
靠,居然学会了借花献鹤!!
我这花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将蓝胖拎起来:“我让你找的人呢!?”
蓝胖叼着花一呆,一进门看见美鹤就走不动路了,早就把找人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薛朗黑着脸把鸟拎起来,如今来都来了,他干脆把信取下来,硬着头皮走到屋前敲了敲门:“那什么……你在吗?”
没有人应答,薛朗鼓起勇气继续道:“你开开门,我有话和你说,说完就走。”
屋里还是没动静,薛朗犹豫半晌,心一横大着胆子推开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进孟尘的屋子,和想象中差不多,屋内陈设干净素雅,墙壁前的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窗前是一张长桌,上面除了笔墨纸砚,还摆放着一个小瓦罐。
瓦罐里有一朵霜白色的花,柔嫩晶莹的花瓣舒展着,已经完全绽开了。
薛朗屏住呼吸盯着那花,心头涌上一道热流,脸上浮起一个傻笑。他揉了揉微红的耳尖,若无其事的继续往里走,却始终没看见孟尘的影子。
出去了?
他有些失落,只好打算下次再来,却见蓝胖突然飞起来,落到墙壁角落的书架上,好奇的左右扭了扭脑袋,用尖尖的鸟喙在书架上啄了两下。
“你干嘛呢?那玩意不能吃……”薛朗刚说了两句,却见地面微微震动,那书架竟缓缓从中间分开,露出了隐藏在背后的暗墙。
薛朗:“……”
“可以啊。”他在蓝胖脑袋上揉了两把,喃喃道,“回头我亲自帮你追那白鹤。”
他说着,细细去观察那面暗墙。其实像暗墙密室之类的机关,在修真界中并不稀罕,可出现在孟尘房中,它就有点稀罕了。
毕竟像孟尘那般冰雪性子的人,实在想不出,他在屋里捣鼓间密室出来是要做什么。
薛朗把手掌按在墙壁上注入灵力,墙上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纹路,薛朗定睛一看,是九星八卦阵。
他顿时有些失望。九星八卦阵极其复杂,可绘出上万种阵法图,仅凭猜测,是决计不可能解开的。他却仍不死心,抱着瞎猫逮死耗子的心态,伸手胡乱的在阵图上勾连了几笔,然后立刻抱头退后三步,做好被阵法攻击的准备。
谁知空气安静一刹,阵法上的纹路亮起来,“咔”的一声轻响,暗墙从中间缓缓向两侧分开。
薛朗不可置信的看着洞开的墙壁,自己都不敢相信看到的事实。
他这是什么神奇的运气!!
虽然不经允许闯进去很不好,但这密室的存在实在蹊跷,薛朗心中隐隐不安,纠结许久后,还是心一横走了进去。
暗墙在身后缓缓合上,他放轻脚步,试探着往里走。
在稍暗的窄道里走了没几步,视野豁然开朗,里面空间宽敞,墙壁上悬着油灯,视线也算明亮。薛朗走进去,首先闻到了空气中一股淡淡的清甜。
他耸了耸鼻子,觉得这个味道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闻过呢?他一边下意识回想一边往里走,很快在一方石台上看见了闭眼打坐的孟尘。
薛朗微微松了口气。只是修炼打坐还好,看来是他多疑了,很多修士修炼时为了不受外界环境打扰,都会进到一个封闭安静的地方,孟尘大概亦是如此。
可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孟尘的神色并不似入定般安稳沉静,相反,他嘴唇微微发白,眉心紧紧蹙着,额头上布了密密一层冷汗,看样子,竟似在遭受什么折磨一般!
薛朗猛地一惊,想立刻叫醒他,却又怕陡然出声会让孟尘的状态更加危险,正惊疑不定间,他的目光瞥到了孟尘身侧摆放的东西。
是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袅袅散发着清甜的味道。
薛朗终于想起在哪里闻过这股味道了——
是前段时间下山处理阴婚事件时,他用来惩罚赵县令的“销骨噬心香”!!
这香是孟尘给他的,说是从魔修身上缴来的,薛朗当时没有多疑,可现在一看,这香居然被孟尘用在了自己身上!
而且看香炉中堆积的香灰,对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虚空中仿佛抡来一柄大锤,径直砸在薛朗太阳穴上,他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发着颤抽痛起来,大脑空白茫然间,无从着落的目光又看到了香炉边摆放的另一个东西。
是一本残卷,依稀能从剥落的书页上看到《玄绝经》三个黑字。
玄绝功法是传闻中的顶级功法,可令修炼速度一日千里,传说可三年结丹,五年元婴,十年化神。
当然,若是天资卓绝者修炼此功,速度还可以更快,修行时间与寻常修士相比,可足足缩短几百年。
然,修炼玄绝功者,皆不以寿终。
越级修炼是逆天而行,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此功法会反噬修炼者,境界越高、内力越深厚,修炼者受到的伤害越大,日积月累,伤害叠加,最终往往到不了理想中的境界,肉体筋脉就已达极限,落得一个暴体毁灭的下场。
薛朗终于明白,孟尘当日为何能如此轻易的杀掉那元婴五层的魔修。
就在他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时,孟尘身子轻轻一颤,猛地吐出了一口血。薛朗立刻冲上去,把他无力摔落的身子接入怀里。
孟尘万万没想到密室中竟会潜入他人,心头一惊,一掌正要击出,却径直迎上了少年发红的眼眶,不由震诧更甚:“……你怎么在这?”
薛朗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和染血的唇,眼睛越来越红,胸口剧烈起伏:“你在干什么?”
孟尘目光微动,视线缓缓落在那已被掐灭的香上,沉默不语。
“我问你,你这是在干什么!!”薛朗骤然爆发了,手臂青筋暴起,如一头怒极的狮子,恨不得一口扑上去将孟尘活活咬死,“修这种功法,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还有这销骨噬心香,你为什么——”
孟尘垂下眼睫,伸出手,将薛朗推开了。
他轻轻咳了两声,唇边又溢出了一丝血迹,可即使这样,青年也并不显狼狈,疲倦苍白的面容展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
让人心生怜惜,想藏在怀里好好保护,却也容易生出暴虐的欲望,想要将其彻底摧毁。
他抬手擦掉唇边血丝,淡淡道:“你不是说,再也不想见我了么?”
薛朗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会提这种话,心头怒火更炽,正要说什么,孟尘却打断了他,继续道:“正好,我也有此意。你我本无干系,我不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
“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的道,再不相干。”
薛朗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一时如坠冰窖,僵在原地,寒气一路从心脏蔓延到指尖。
孟尘再没看他一眼,缓缓起身走下台阶,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只留少年久久站在原地,一点一点的攥起拳,捏碎了手心那封花了一天一夜,字斟句酌写出来的“道歉信”。
——
这天晨课结束,太玄掌门向所有门派弟子宣布了一个消息:
十年一次的太虚秘境,将要开启了。
太虚秘境是太玄宗开派掌门留下的,首代掌门早已羽化,他留下的秘境却生生不息,其中有无数天材地宝、奇珍异兽,每十年自动开启一次,让门下弟子入境探险,寻获机缘。
当然,秘境不是试炼阵,其中危险重重,在秘境中受伤甚至死亡都是常事,因此掌门立下规矩,只有筑基五层以上的弟子方可入境探秘。
众弟子对太玄秘境早已期盼许久,得到消息个个激动兴奋不已,掌门挥手让他们散了,单独留下了孟尘。
“你的气色有些差。”掌门看见青年的脸色有些意外,“我知你素日勤勉,但也要保重身体,不可过分勉强。”
“谨遵掌门教诲。”孟尘低头道,“掌门可是有要事相嘱?”
“哦,没什么大事,只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掌门道,“我也是刚接到传信,你师父闭关结束了。”
孟尘一顿,缓缓抬起头。
“你也许久没见他了吧?”掌门捋了捋胡须,笑呵呵道,“大概五六日,钟离仙尊,就要返回太玄宗了。”
第23章 前尘
三日后, 太玄秘境正式开启。
因秘境中危险与机遇并存,相比只身一人去探险,大部分弟子会选择结成小队进入秘境, 遇到意外情况时可以互相照应。眼下,正有一支十人组成的探险小队先后进入了秘境。
“我进来之前听长老说过, 为了降低弟子伤亡情况,长老们按照危险等级,给秘境中各区域贴上了标签。”一弟子边走边道,“绿色签是风险最低的区域, 筑基境可进入, 橙色签风险提高,金丹境可进入一探;红色签就代表十分危险了, 金丹高阶弟子组团或元婴弟子方可进入。至于黑色签……长老们说, 要想活着出来,就离那里远点。”
另一人怂怂的缩了缩脑袋, 咋舌道:“那黑色签,岂不是元婴高阶甚至再往上才去得的?”
“是啊,即使是天极峰的三位师兄, 恐怕也不敢轻易涉险。”先前那弟子道,“别考虑那么多了, 咱们都是新人,老老实实去绿色区域历练一番就好。要我说, 珍宝秘籍再好,也不如自个儿的小命重要。”
其余人纷纷赞同点头, 也有人笑着道:“咱们人多,又有薛朗在,或许橙色区也可以试着探一探呢。”
这几人, 正是今年一同进入太玄宗的新弟子,前段时间他们曾一起下山历练,彼此关系亲近了许多,故这次秘境探险,又主动聚集到了一起。
“说起来,薛朗的运气真是绝了,当初一入门就被孟师兄邀入天极峰,上回他被刺魔蜇中,吓的我不得了,生怕他性命不保,结果第二天一看,嘿,人家直接突破筑基结丹了!”
说话的人正是上次在客栈和薛朗分到一间房的人,其他弟子显然也知道这件事,纷纷感叹不已,开玩笑似的问队伍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你的运气到底是哪来的,也分我们一点呗?”
却见少年一直低头自顾自的走路,直到被人碰了一下胳膊才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恍惚:“怎么了?”
“你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走神啊。”有人关心问,“没事吧?”
薛朗缓缓摇了摇头:“……没事。”
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毕竟那人说,他们已经各不相干了。
——
孟尘无视漂浮在半空的黑色标签,独自一人走入了这方领域。
此处名曰“黑水潭”,相传里面藏着一件“鲛丝衣”,是由鲛人鳞片织成,坚固无比,是一件极品防护法器。但要得到它十分不易,因为黑水潭中有一恶兽,体型如山,残暴无比,最喜生吃活人,要想得到宝衣,首先要过它这一关。
越往里走,空气中的寒意越重,穿过一片枯枝败林,果见一片潭水横亘在前方,阻住了前行道路。只见潭水漆黑无比,如同墨水汇聚而成,水面无波无澜,上面偶有蜻蜓低飞而过,意态十分悠然。
以往总有人被这一派宁静平和的景象欺骗,以为潭中怪物不在,心存侥幸,趁机渡潭而过。却不知那恶兽其实正潜伏在水中,张着足足有半个潭大小的嘴巴,仰面朝上,只待渡水之人行至嘴巴上方,便暴起跃出水面,轻轻松松将人囫囵吞入口中,心满意足的咽进肚里。
孟尘走到黑水潭边,看了那平静水面一眼,从怀中取出四道鲜红色符纸,指挥着它们落到了潭水四角。那符纸接触水面,不但没有被浸湿,反而自动点燃,孟尘掐了个诀,凝神注入灵力,四道符纸霎时“轰”的一下彻底燃烧起来,并迅速蔓延成四条火线,将整个潭水包围起来。
黑水被火光映成了一片红色,渐渐的,水面不再平静,咕噜咕噜的微微冒起了泡,竟是整个黑水潭的水都被烧开了!
“哗啦”一声,伴随着愤怒吃痛的咆哮,一道巨大的黑色水柱冲天而起,孟尘退后两步,避开四溅而出的潭水,抬头仰望着那破水而出的巨兽。
巨兽身长十几米,通体漆黑,有浅色云状花纹,尾巴粗长强壮,上面布满坚硬倒勾,看外形,原来是一条阴云鳄!
阴云鳄重重一甩粗壮的尾巴,掀起一阵小型飓风,将潭中火焰悉数扑灭。它缓缓转动巨大的脑袋,一双黄色眼睛险恶的盯住了水边的青年。下一瞬,它骤然张开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嘴,低吼一声冲青年扑过去!
潭水翻涌四溅,孟尘足尖一点高高跃起,长剑“铿”的一声出鞘,一式“银河九天”倒灌而下,当头冲巨鳄劈去。
剑本有“器中君子”之称,这一式却使的肃杀酷烈,竟带了几分刀的霸气,同时灌注了浑厚的元婴之力,若是寻常恶兽,恐怕当即就要被劈成两段,可那阴云鳄浑身布满坚硬鳞片,就连头上亦是刀枪不入,剑光在巨鳄身上擦出一道火花,竟是被生生弹了回来!
孟尘翻身落地,看着完好无损的阴云鳄,轻轻蹙起眉。
阴云鳄眯起眼睛,颇为自得的甩了甩尾巴,似是在嘲笑这个渺小人类的不自量力。
这条鳄鱼着实难以对付,似乎放弃方为上策,孟尘却不懂知难而退,持剑上前,竟再次向巨鳄冲去。巨鳄也被这人类再三的挑衅激怒了,它前腿撑地,支起身子怒吼一声,伸头向孟尘咬去。孟尘这次竟没有躲避,身子顺势向前,竟主动跃进了巨鳄口中!
巨鳄一愣,自己都未想到食物会乖乖送上嘴来,正眯起眼睛打算惬意的将食物咽下去,下一刻,它的身子却凝固了。
无数细小的剑光隐隐从鳞片缝隙中迸发出来,巨鳄惊恐的张大嘴,想把它吞进的人吐出来,可已经晚了。
千百道剑光越发炽亮,将巨鳄庞大的躯体完全淹没,巨鳄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自内而外被切成了无数块。
黑水潭被血水浸的发红,孟尘站在巨鳄尸体残块上,嫌恶的看了看身上的血迹,将沾满污血的外袍脱下来随手扔了,渡过黑水潭,继续往里走去。
后面的路上没再遇到其他凶兽,平静的有些过分。直到一个幽深的洞窟出现在视线中,孟尘在洞口细细观察片刻,手提着剑走了进去。
——
“哇,这里有好多玉露草,可以制好多玉露丸呢!”
玉露丸有美容养颜之效,女孩子最是喜欢,连枝蹲在地上采的开心,却见身旁的薛朗突然扔下手里的草药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薛朗,”她忙唤,“你去哪?”
“我有事离开一会儿。”薛朗一颗心从方才起就莫名跳的厉害,头也不回道,“马上就回来。”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眼见少年越走越快,继而大步跑着消失在他们视野中。
——
洞窟里光线昏暗,孟尘点了一张燃火符,一边观察四周环境一边走。
洞中气温干燥,四壁清洁,走了许久,也没出现任何机关或是毒物之类的东西。
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反常的平静意味着更深的危险,孟尘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一路走到尽头,看见了一方石台上静静摆放的鲛丝衣。
那宝衣散发着月辉般的清光,气息纯净,是真正的极品宝器。孟尘谨慎的将四周探查一圈,仍旧没发现任何异常。
虽心中留有疑窦,孟尘还是伸手将鲛丝衣取了下来。也就是在取下之后,他才发现放衣服的石台上刻着几个不甚明显的字,是“无心阵”。
孟尘心中暗道不好,立刻要退,一动之下才发现四肢不知不觉已全然没了力气,视线也变的一片模糊。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发出清越的响声。
——
再睁开眼时,孟尘发现自己仍处在一处洞窟中。
只是这洞窟与他方才进入的并不同,要更宽敞,更明亮——照明的不是廉价的油灯,而是一颗颗珍贵的夜明珠;四周的陈设更是华贵非常,玉雕的床上铺着光滑柔软的蚕丝毯,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大排金丝楠木制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放满了珍奇古卷。
若忽略幽闭的环境,这里倒更像某个王公贵族华丽的居室似的。
看着这眼熟的场景,孟尘脸色变的难看至极,他立刻低头看去,果见自己的右脚踝上拴着一道细细的金色长链,蜿蜒落在地上,一直延伸到墙壁深处。
连梦中都不愿回首的场景重现在眼前,孟尘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他试着调动灵力,果然,经脉中空空荡荡,不仅灵力消失的一干二净,就连力气也所剩无几,疲软的连拳头都握不紧。
他的手脚,此时已经被废了。
——
孟尘记得,事情最开始,是有魔修侵扰边镇居民,百姓向太玄宗求助,掌门下令派他率领一队弟子前去探查情况。
为避免打草惊蛇,小队算上他只有八人,到达边镇后,他令众人分成四组,按不同路线分头探查,约定两个时辰后集合。
接着,事情便失控了。
他在探查途中莫名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手里握着自己的剑,剑上尽是血迹,四个师弟分散躺在周围,尸体已经凉透了。
他还在震惊茫然间,接到求救信号的门派长老们已经亲自赶到,连同两名探查小队的弟子。两名弟子脸上带着惊恐悚然的神色,颤着牙关将手指指向他:“孟师兄,我亲眼看见孟师兄杀死了张尧他们四个!!”
看见同门师弟死在面前已让孟尘痛心无措,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被指认为凶手,他立刻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戒律长老脸色严肃的看了他一眼,对那弟子道:“将你看到的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不得有一字作假!”
那弟子压下恐惧,一边回忆一边道:“我们到达边镇后,孟师兄让我们两人一组分头探查,我和段毅探查完回到集合点的时候,远远看到孟师兄接连杀了三人,最后用剑刺入了张尧的心口!”
段毅也在一旁重重点头道:“千真万确,我们绝没说谎!我们的修为和孟师兄差距太大,知道上去也是送死,于是立刻逃跑躲了起来,并向师门发了求救信号。”
除了这两名弟子,另一名和孟尘一组行动的弟子也活了下来。不过那弟子在探查途中昏迷,长老们赶到后在一处巷子里找到了他,他醒来后一脸迷茫,完全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听完这三人的叙述后,长老们将目光转向孟尘,急切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尘是太玄宗最优秀的弟子之一,素日的所作所为长老们也都看在眼中,大都相信他的品性,并不认为他会做出残害同门之事。
他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谁知孟尘沉默半晌,却道:“我不记得了。”
在长老们惊异的目光中,孟尘如实道:“我和童师弟一样,有一段时间莫名失去了意识,醒来后便看到四位师弟……已经遇害了。”
武照峰长老步云坚走到遇害弟子尸体旁,细细探查了伤口,言简意赅道:“皆是一剑穿心而死,出剑人对灵力掌握纯熟,非元婴境以上不可为。用的是太玄剑法,且伤处留有冰魄气息,出手之人当属水灵根。”
以上种种,全部和孟尘吻合。
若孟尘坚决否认,或许还是有人故意嫁祸,可孟尘却说,他不记得了。
几名长老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庾年素来喜欢孟尘这个弟子,忍不住为他说话:“就算……就算人是孟尘杀的,可他当时失去了意识,不正说明是受了操控吗?说不定这是魔修的阴谋!我们万不能上了他们的当,害了自己人啊!”
众长老犹豫间,一人淡声道:“昨夜下了雨,地上有积水。”
说话人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珠相碰,是个女子。几人看过去,是翠霞峰长老白碧。她神情冷淡,语声无波无澜,庾年一听却恍然大悟:“对,可用溯回之术,重现当时情景!”
“溯回术”是一门极高深的术法,只有炼虚境以上的大能才可施展,只要附近有水、镜子之类可以映出物象的东西,就可以重现此处一个时辰之内的情景。
于是戒律长老傅严亲自施法,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空中出现一个半人高的“水镜”,镜上渐渐显露出画面,其中一人正是孟尘,他远远走来,在一名弟子迎上前向他汇报探查情况时,毫无预兆的出了剑,将弟子刺死剑下;然后在另几名弟子震惊的未来得及回神时,又一言不发的接连杀死两人。
最后剩下的一人是张尧,他看着神情冷漠的孟尘,也意识到对方或许被什么东西操控了神志,红着眼颤声喊:“孟师兄醒醒,我是张尧啊!!”
没想到,孟尘居然回应了。
“仙魔殊途,从今往后,便不要叫我师兄了。”他说完,手起剑落,将第四人斩于剑下。青年甩了甩剑上的血珠,面无表情的转过侧脸,淡色的眼眸中,微微闪过一丝不详的红光。
画面消失,所有人心头大为震动,不可置信的望向孟尘。
他竟是入了魔!
溯回之术做不了假,且孟尘亲口说出了“仙魔殊途”这句话,说明他当时神志清醒,并不像他自己所说,在杀人之时失去了意识!
虽然众长老在情感上万般不愿相信,可事实铁证皆摆在眼前。自古以来,仙道修士入魔的例子并不在少数,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大能修士或是年轻天才。他们渴望力量,渴望突破,渐渐将其化作了执念,心境若是不稳固,一念之差便会走入邪道,再也无法回头。
眼下,孟尘似乎也走上了这条路。
傅严面色铁青,高声喝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是我做的。”孟尘在看完那水镜后,神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坚定,字字清晰重复道,“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绝没有在清醒之时杀过人,也没有说过那句话。”
可现在,他的话已经不可信了。
一个人若是入了魔,心境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外表还是那个人,皮下是什么东西却说不准了。
一个魔说的话,有谁能分辨出真假?
傅严大步走上前,手掌按在孟尘肩上探查他的气息,果真在他身上检测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魔气。最后一丝侥幸被掐灭,傅严失望至极,一掌劈在青年肩上令他重重跪倒在地,手一挥放出降魔锁,将青年绑了起来。
“太玄宗弟子孟尘,堕入魔道,残害同门,立刻押回太玄宗,关入地牢,我会立即禀告钟离仙尊,请他速速归来,亲自清理门户!”
孟尘被押入了太玄地牢。他是天极峰弟子,由钟离靖亲自处置最为妥当。此外,钟离靖是大乘境,可以使用“摄魂之术”,用神识侵入孟尘的大脑,亲自查看他有没有说谎,是否真的入了魔。若孟尘是无辜的,定要还他清白;若不是,那便没什么好说了。
可不巧的是,钟离靖恰好刚刚闭了关,他向来一心求道,不理会俗世之物,闭关之后谁也联系不到他。长老们没办法,只好派人严加看管地牢,等候钟离靖出关,届时再做处置。。
谁想仅仅三日之后,孟尘就被人从太玄地牢里劫走了。
连孟尘自己都没料到有这么一出。
地牢环境昏暗,他被关进来时又被封住了全身灵力,目力耳力皆不如从前,只依稀听见了一点动静,接着便见一群黑衣人砍断锁链闯入牢中,将他迷晕带走了。
再睁开眼时,便看见了殷迟满满都是担心的脸。
“师兄,你醒了!”见他睁开眼,殷迟立刻松了口气,又关切的连声问,“头晕不晕?对不起啊,我没想到那些废物下手没有轻重,居然用了那么多迷药……”
孟尘一听,再联系一下前因后果,哪能猜不出他干了什么事,一时又气又急,不顾头晕眼花立刻坐起来,急声道:“别犯傻!太玄地牢是你能劫的吗!?被傅长老发现,一百鞭都不够你受的!快,趁事情闹大前,快把我送回去!”
殷迟连忙伸手扶住他,心疼说:“你先别忙着动,头要痛的……我才不,地牢里又黑又冷,又不知道待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才不让师兄去受那种罪。”
孟尘知他这个师弟性子素来恣意妄为,只能耐着性子劝:“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清者自清,那些事既然不是我做的,我便没什么好怕。如今你硬把我劫出来,岂不是更坐实了我的罪名吗?”
殷迟看了他一会儿,道:“师兄,我派去的那些人,故意留下了魔修的痕迹。你的罪名,已经洗脱不掉了。”
孟尘一时竟然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早就想带师兄离开了。”殷迟笑了笑,柔声说,“宗门里恶心的东西太多,总是不安分的盯着师兄,还有这次的诬陷嫁祸,也不知道是什么歹毒的人做的。那些长老们更可笑,平时个个把师兄挂在嘴边,夸奖你是宗门最出息的弟子,可事情发生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你。”
“可我不一样。我永远相信你,永远不会害你……”殷迟握住孟尘的手,漂亮的桃花眼里尽是满满的期冀,“所以师兄,你跟我走好不好?”
孟尘终于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直到此时,他才将目光投向四周。这里是一处全然陌生的洞窟,环境幽闭,一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出口。四周墙壁上镶着照明用的夜明珠,桌凳等寻常物件一应俱全,靠墙的地方甚至摆了几排书架,上面摆着满满当当的书,还有几盆名贵的花草,摆在角落用作装饰。
这样精细用心的布置,绝不是一两日能完成的。
换句话说,在他进入地牢之前,这个地方就已经布置好了。
看着他的表情,殷迟就知道他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于是直接大方的承认了:“师兄猜的不错,这个地方我一个月之前就准备好了。但我总觉得还缺很多东西,总想把师兄最喜欢的都搬来给你。正好现在你来了,有什么需要的同我说,我立刻给你寻来。”
孟尘甩开他的手,连名带姓的叫了他的名字:“殷迟,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殷迟认真说,“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其实我之前本想让师兄假死,可太玄宗祠堂里有每个弟子的命牌,这样做很容易被识破。此次诬陷师兄的人虽然可恨,却也正巧帮了我一个忙——宗门都以为你入了魔,现在又以为你随魔修叛出了门派,待找你找不到,估计就会放弃了。”
“所以这段时间,委屈师兄先在这里住上一阵,等外面平静了,我就带你走。”似乎想起了一些期盼已久的画面,少年眼中抑制不住的流露出喜悦,忍不住伸手帮孟尘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温柔说,“到时候不管去哪里,都只有我和师兄两个人了。”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的抚过孟尘的脸颊,温度高的有些不正常,带来一阵异样的酥麻感,孟尘心中一震,立刻挥开他的手,心中隐隐浮出一个不敢相信的猜测:“你……”
殷迟看着他震动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里有点撒娇和抱怨的意味:“师兄真的太迟钝了,居然现在才意识到。你一直都把我当小孩子看,说我像你的弟弟一样……”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听到这种话。”他目光热切的盯着面前日思夜想、怎么都看不够的面容,“我想和师兄在一起。我想让你成为我的。”
少年褪下了乖巧无害的伪装,展露出了深藏已久的勃勃**。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白肆意的落在了面前人的唇上,心中热潮汹涌,澎湃激切,忍不住倾身吻了上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空气中响起。
孟尘落下手掌,失望和愤怒充斥了整个胸腔:“所以,你因为一己私念,就能枉顾你我多年师兄弟情谊,明知我是遭人陷害,依旧落井下石,让我背起修邪道杀同门的恶名!?”
“殷迟,你有没有良心!?”
殷迟顿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被打偏的脸,轻声道:“我知道这么做对不起你。但师兄,我没有办法了。”
“我受够了。若是一辈子待在天极峰,你永远都会把我当作你的师弟,我受够这种兄友弟恭的把戏了。”他说,“我知道你或许后悔当初救了我,但已经晚了——我生来一条贱命,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要你。”
从濒死之时被青年扶进怀里温柔的擦掉脸上的血污起,这辈子他的眼里,就再也不能容下第二个人了。
第24章 和好
如果说殷迟的所作所为让孟尘震惊愤怒, 裴玉泽的出现,则让他彻底陷入迷惘,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荒唐的梦。
他从地牢消失, 必然会在太玄宗引起轩然大波,殷迟怕暴露行踪, 不敢和他多待,在洞口布下结界后便离开了。
孟尘试着想办法出去,但做不到——他的内力在被关入地牢时已经被长老封住,如今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人, 破不开殷迟设下的结界。他身上所有能和外界联系的法器也在关入地牢时被收走了, 如今是真正的束手无策,只能按捺住满心的焦虑, 耐着性子等。
三日后, 他终于等到了人来——不是殷迟,而是裴玉泽。
“师兄!”他惊喜的迎上去, 心中因裴玉泽找到这里而大大松了口气,“外面怎么样了,宗门是不是都在找我?你快带我回去, 这件事太蹊跷,我只有回去才能查明真相!”
“你回不去了。”裴玉泽叹了口气, “所有人认定了你已入魔,又胆大包天的从太玄地牢越狱, 如今就算回去,又有谁敢相信你?”
孟尘笃定道:“师尊会信我的。只要等他回来, 就——”
“师尊闭关,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难道你准备在地牢里等他几十年么?”
孟尘暗暗咬牙, 一把抓住了裴玉泽的手:“师兄,那你帮我。”
裴玉泽静静的看着他。
“带我出去,我亲自去查。”孟尘快速道,“那人很了解我,又会太玄剑法,必是门派中人。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找出他!”
裴玉泽看了他半晌,问:“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
孟尘一怔,满眼不解,不明白他为何会将话题跳到这里。
“那时我便告诉过你,修真界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太过天真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他反手握住孟尘的手掌,轻轻将他拉到自己身前,眼神中似有怜惜,“这个道理,你现在还是不懂么?”
裴玉泽记得第一次见孟尘时,对方瘦瘦小小,满身尘土,并不比殷迟进来时体面多少。他应是没少经受俗世磋磨,可那双眼睛依然纯然透彻,干净的不像话。
他兴趣寥寥的看了一眼,含笑应付着唤了声“孟师弟”。他惯会伪装,真真假假自己都快要分辨不清,却没想到那小孩竟一眼看穿了他掩藏的不耐,在往后的日子里,从没来主动打扰过他。
直到那次秘境,他们被放入同一个深井,濒临绝境之时,那小孩把佩剑扔给他说,师兄,你出去吧。
他并没有什么感动的情绪,甚至觉得对方的做法愚蠢可笑。
不管何时何境,永远不要服输退让,这是他很早就深知并恪守的准则。
他起身拾起剑,冲那小孩走过去,多日的缺水让那孩子看起来更瘦弱了,靠在墙角奄奄一息的闭着眼睛。听见他的脚步声,那张小脸上并不像常人般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和抵触,而是像睡着后做了什么美梦,露出了一点平静的、带着解脱意味的笑容。
他看着那安静的笑容,不知怎地杀意便渐渐淡了,将剑扔下把对方叫起来,继续找出口。
说起来不可思议,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人心软。
后来他们找到了墙上的洞口,那小孩惊喜不已,说师兄等我,我这就出去找人来救。
他在那一瞬间再度起了杀心——出去了,当真还愿意回来么?
他已经多少猜到了这个秘境背后的用意,知道洞口另一边,或许有无数诱惑在等着。一个人若是面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滔天好处,还会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么?
在他犹豫的一瞬,那小孩已经迫不及待的从洞口爬了出去,他等了没一会儿,对方就回来了,怀里还兜着一包吃的,满脸喜悦的给他看。
他觉得小孩还是那么愚蠢傻气,明明无数珍宝仙丹唾手可及,却捡了最不值钱的点心。
可他却莫名的,不再那么讨厌这股傻气了。
他吃了小孩递过来的点心,两人一起离开了秘境。后来,或许是觉察到他态度的松动,小孩和他愈发亲近了,他对小孩也从一开始的可有可无,到上了心,到视若珍宝,最后到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他亲眼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孩子,慢慢长成一个俊秀清朗的青年,样貌,修为,地位,声名年年在变,唯一不变的,是那颗无论何时何境下,始终单纯悯善的心。
他为这份单纯着迷,同时却又憎恨无比,恨自己被欲念缠身,痴痴怨怨似红尘中最普通庸俗的一粟,对方却总是徘徊红尘之外,眼中有天下,有苍生,有道途,有宗门,唯独没有为情爱而生的波澜。
那种平静,让人无力又绝望,痛恨又疯狂,恨不能在那份单纯上狠狠刻下自己的印记,越深越好,越痛越好,教那人再也不能无动于衷,这一生一世,都不敢再忘。
“虽然没料到殷迟会这么早动手,但眼下,这里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地方。”裴玉泽温声道,“外面还有很多人在找你,不过我加固了结界,他们找不到的。”
孟尘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看着他,推开他缓缓后退了两步。
“师兄,”他干涩着喉咙,犹抱着一丝最后的侥幸问,“你在开玩笑是吗?”
裴玉泽用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他看着青年渐渐崩溃的神情,眼神有些怜悯心疼,似在看着一只无忧无虑的鸟儿撞进猎人的陷阱,犹自不愿相信现实一般。
孟尘看懂了他的眼神,一时竟连愤怒痛苦都感受不到了,铺天盖地涌上心头的,尽是潮水般的茫然。
他最后问:“那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算什么?”
裴玉泽沉默一瞬,回答他:“那你就忘了吧。”
——
孟尘在这处洞窟里待了一个月。
殷迟和裴玉泽隔三差五的会过来看他,那两人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他们都想将对方除之而后快,却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殷迟的修为虽比裴玉泽低,却似乎捏着重要的底牌,两人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等待抓住对方的致命弱点。
孟尘只觉得自己眼瞎,这么多年竟从未看出这两人的异样,还对他们天极峰师兄弟间的手足情意笃信不疑。
可原来这情分比纸还薄,根本无人在意,只有他一人傻傻的呵护备至,妄想能坚守一辈子。
他天真不假,却也不是一味的痴傻,看穿这二人面目后再也不抱幻想,只暗暗想着要如何离开这里。长老虽封了他的修为,却也是有时限的,终于某天封印解开,他立刻趁无人看守,破开结界逃了出去。
可他没想到,结界之外,有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我早就知道阿尘要逃。”裴玉泽缓缓从暗中走来,看着因中了**阵而无力倒地的他,眼底漆黑无际,隐隐有一丝令人心惊胆战的血红,“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呢。”
剑光亮起,血色染红了圆月,从此他的手再也拿不起剑。
殷迟知道后状若疯狂,不要命的和裴玉泽打了一场,跌跌撞撞的扑到孟尘面前,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脚颤声道:“师兄,我一定会治好你,你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他躺在床上,不动不闻不听,任殷迟如何呼唤哀求,都没有一丝反应。
哀莫大于心死。他已经连恨都感受不到了。
裴玉泽消失了几天,回来后亦是遍身伤痕,沉默的在他身边坐了许久,哑声道:“阿尘,对不起。那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
孟尘静静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裴玉泽咳了两声,脸色苍白,声音竟带了丝恳求:“阿尘,你和我说句话好么?”
自废掉修为那天起,孟尘便再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了。
殷迟也要被他这种态度弄疯了,跪在他身边绝望的一遍遍请求:“师兄,你理理我好不好?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去梅花谷找神医治好你,好不好?”
“师兄,你说句话,你看看我。”
“师兄,我真的做错了吗?”殷迟看着青年的面容,怔怔流下了一行泪,茫然问,“我只是喜欢你,我做错了吗?”
枯死的心听到这句话,缓缓升起了一丝讽刺。
原来这叫喜欢。
原来有些人的喜欢,便是教那喜欢的人,生不如死。
——
被迫回望了无数次想忘却始终不能忘的回忆,孟尘心中的厌恶恶心一阵阵向上翻涌。他弯腰拾起绑在脚腕上的那条金链,面无表情的抽出剑,用力砍上去。
那段日子的后来,那两人被他始终漠然的态度逼的越发疯狂,殷迟用了许多手段在他身上,裴玉泽则找来了这条金刚链栓住他的脚踝,说这样就不会再找不到他了。
孟尘一剑剑劈砍着,然而没有修为内力,再好的剑拿在手中也成了一块凡铁,数剑砍上去,链子上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都是假的。”孟尘挥下一剑,喃喃说,“这只是幻境。都是假的。”
无心阵又称锁心阵,会呈现出入阵之人心底最黑暗、最厌恶、最恐惧的回忆,让人心陷其中,迷失自我,若无法走出,身体和神志都会逐渐被噩梦吞噬。
青年双手紧握着剑柄,不顾浑身针扎般越发明显的疼痛,眼神执拗狠戾的盯着那链子,一下一下拼尽全力的砍上去。
冷汗从脸上滑落,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当啷”一声,剑刃砍在锁链上,下一瞬被猛的弹开来,孟尘怔怔的看着自己剧烈颤抖的手掌,身体竟是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拿不起剑了。
链子依旧完好无损的躺在那里,对他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讽笑。
孟尘看着那链子,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上一个绝望的念头。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吗?
难道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挣扎,等着他的,依旧是一样的结局吗?
——
薛朗跑出来才意识到,他根本没地方去找孟尘。
秘境这么大,怎么可能知道对方去了哪?
正茫然间,袖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安分的动了动,薛朗伸手一摸,把白色的小纸鹤拿了出来。
小纸鹤焦躁不安的在空中转了两圈,扑扇着翅膀,急急忙忙的向一个方向飞去。薛朗豁然醒悟,立刻跟着追过去,来到了一处悬着黑色标签的领域。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拔剑走了进去,看到了那片黑水潭。
薛朗亦听说过黑水潭中有恶兽的传闻,正打起精神小心翼翼的靠近探查,却眼尖的看见了潭水中央漂着的一件染了血的白衣。
大脑“嗡”的一炸,薛朗一瞬间什么也顾不上,拔腿冲进了水中,抖着手捞起那外衣。他死死观察了半晌,又放到鼻端一嗅,绷紧的快要断裂的神经这才陡然松下来。
还好,上面沾的是兽血,不是人的。
薛朗呼出一口气,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潭水里。他扔下血衣迅速过了潭,循着道路发现了一个洞穴,立刻跑了进去。
“孟尘,你在不在!?”
洞穴空荡,无人应答。
他继续往里走,一边喊一边找:“孟——”
下一刻,他呼吸一滞,视线猛地凝固了。只见洞穴尽头,有数根藤蔓从地上爬出,缠住了孟尘的手脚,那藤蔓贪婪蠕动着,越缠越紧,一直攀上青年的胸口和脖颈,将青年往黑暗深处拖去。
薛朗大怒,冲上去拔剑就砍,那藤蔓断了几根,不死心的重新缠了上来,薛朗放出几道燃火符,明红色火焰熊熊燃起,藤蔓畏火,只好悻悻放开青年,缩回地下消失了。
薛朗抱起孟尘奔出洞穴,将人放在地面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白的吓人,浑身冰凉,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甚至连呼吸都变的微弱。薛朗吓得魂都飞了,一边为他输送灵力,一边凑到他耳边大喊:“孟尘,醒醒!”
“孟尘!!!”
……好像有人在叫他。
孟尘跪在地上,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声音很熟悉,很着急,是谁呢?
“……孟尘!你再不醒……你再不醒我打你了!!!”
这个幼稚的说话方式……
是薛朗啊。
“薛朗”这个名字一旦浮现中脑海,就像一道强心剂一样,猛地打进他的心脏,让他不断下沉、不断变冷的心陡然一滞,然后缓慢却真切的重新跃动起来。
对……这只是个幻境。
他已经重新来过了,他比之前要强大许多,他的身边还有了陪他一起前行的人。
他这次可以改变结局。
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迷惘的眼神渐渐重回清澈,孟尘缓缓站起来,这次没有拿剑,徒手拾起了地上的金链,攥住两端用力一挣!
“啪”的一声,金链从中间断开,四分五裂的坠落在地上。
——
薛朗急的直上火,正束手无策间,突然听见怀中青年轻轻咳了两声,黑漆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薛朗一怔后大喜,立刻连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孟尘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颊长发都被冷汗濡湿,连眸中都是雾蒙蒙的。他浅色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看着薛朗,就在薛朗被他看的越发紧张忐忑时,张唇轻轻吐出了一个字:“……疼。”
薛朗一听,一颗心像活活被人砍了八百刀,淋淋滴着鲜血。他几乎是无措的问:“哪里疼?”
孟尘轻轻地:“哪里都疼。”
薛朗看起来快要跪下了,连抱着他的手都小心的放轻了许多,生怕再让怀里的人痛上一分:“你忍一忍,我这就带你出去!”
他想抱起青年,对方却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薛朗顿时一僵,一动不敢动了。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孟尘苍白细瘦的手指握着他的衣角,轻声说,“薛朗,你抱抱我吧。”
薛朗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屏息去看青年的眼睛,却见里面一片澄明,并不像病糊涂了的样子。
他颤抖着深呼吸了几下,伸出双手,俯身轻轻拥住了他。
“这样……可以吗?”
孟尘闭眼感受着少年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和体温,轻轻嗯了一声。
薛朗的耳朵已经烧的发烫,一颗心更是在胸膛里疯狂乱蹦,窜上蹿下,几乎要冲出喉咙口。孟尘的脸颊就靠在他胸口,他怕被对方听出异样,只好装作凶恶道:“看看你这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先前不是还放狠话,说再也不让我管你,说再也和我没关系吗!?”
凶巴巴的话说出口,薛朗才发现,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控斥和委屈。
孟尘自然也听出来了。
“是我的错。”孟尘闭着眼,或许是因为虚弱的原因,声音听起来格外柔软,像一阵风,轻轻拂进了薛朗的心坎里。
“从今以后,我都归你管,好不好?”
第25章 回护
大概是在做梦吧。薛朗想。
可这是他梦里也不敢奢望听见的话。
他只觉这一瞬间,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心脏的咚咚声响彻耳际,一下比一下急促有力。他知道自己应该甩出一句“谁稀罕管你”之类的话, 可嘴巴张开,蹦出的却是一个“好”字。
他干脆将错就错, 大胆放肆的顺从了一次自己的心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反悔。”
孟尘的眼里沁出了一点笑意:“嗯。不反悔。”
他看着那双温柔含笑的眼,脸颊热的厉害,几乎感受了灼伤的痛感, “那、那我以后说什么你都得听我的!”
“好。”
薛朗立刻抓住时机:“那什么劳什子的《玄绝功》, 你不许再练了!!”
孟尘没料到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微微犹豫了一瞬, 薛朗见状立刻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刚答应了什么都听我的!那玄绝功的害处有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急着去提高修为?还有那销骨噬魂香,你不是说从魔修身上缴来的吗, 怎么自己点起来了!?别告诉我你是觉得味道好闻,点上当熏香用的!!”
孟尘微微抿了抿唇,视线悄悄移开, 若无其事的落在了旁边地面的一颗小石子上。
薛朗算是发现了,这个人一旦有什么话不想说或是有什么事想隐藏, 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你不想告诉我原因无所谓,但是那功法你说什么都不能再练了!”薛朗发狠说, “你要是不听,我就, 我就——”
他“我就”了好几声,也想不出能把这个人怎么样,正不上不下颇有些尴尬时, 却听孟尘道:“好。不练了。”
薛朗立刻大喜:“真的?”
孟尘“嗯”了一声,温声说:“真的。”
重生之后,他明白实力是掌控命运的唯一途径,毫不犹豫的修习了玄绝功法,只想着哪怕最后走投无路和那些人同归于尽,也绝不再受制于人。
至于不以寿终,他并不在乎,反正他自始至终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可现在他意识到,他原来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薛朗的出现让他的念头不再那么极端,让他隐隐对这充满恶意的命运和世界重燃了一丝希望——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那么早死去,白白的让这副皮囊烂进土里;他想在大仇得报后,还能留下一具还算健康的身体,和薛朗一起离开太玄宗,去看看这世上不一样的风景。
听说梅花谷的梅花烈烈如火,大雁湾的瀑布灿若星河;昆仑山巅有终年不化的雪,归元客栈的桃花酒能让人一醉忘千愁。
上辈子他生命中短短二十几年,一半在尘间摸爬滚打,殚精竭虑苦苦求生,一半困在这山上,至死都没能再窥一眼外面的天光。
这一次,他想走出去。
想和薛朗一起走出去。
“真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练了。”
薛朗终于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说话功夫间,孟尘也渐渐缓过来了,他撑着薛朗的胳膊从他怀里坐起来,问:“你怎么想起来找我的?”
薛朗看着空荡荡的怀抱,压下心头一丝不舍和失落,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心里始终挂念着他,只道:“你的纸鹤带我来的。”
反正事实就是这样,也不算说谎。
孟尘了然。他给薛朗的纸鹤不是一般的传音符,附了一丝自己的神识在上面,本意是想保护薛朗,却不曾想反被对方救了一次。思及此,他取出方才在洞穴里拿到的鲛丝衣,薛朗亦识的这宝物,道:“你来黑水潭就是为了它?”
孟尘嗯了声,把鲛丝衣递给薛朗。
薛朗没接,瞪大眼睛呆呆的:“干嘛?”
“给你的。”孟尘说,“穿在身上,可抵刀枪,防水火,抗法器,关键时刻可派上用场。”
至少再遇上心怀叵测之人狠下杀手时,可保住性命。
“我不要!”薛朗立刻说,“我皮糙肉厚的,抗揍耐打,不需要这个。”
孟尘看了他几眼,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薛朗霎时被摸的魂儿都飞了,刚刚散下去的热度“轰”的一下加倍席卷而来。
“挺嫩的啊。”孟尘又摸了两下,还捏了捏,认真评价道,“一点儿也不糙。”
薛朗快被他弄疯了:“你、你怎么能不打招呼就摸我!!”
“你又不是姑娘家,还不能随便摸啊?”孟尘发现自己多了一个趣味,就是喜欢看少年炸毛的样子,他故意说,“那给你打了招呼,是不是就可以摸了?”
他说着,两只手都伸了过去,贴在少年的两面脸颊上,用力揉搓了几把。
孟尘向来喜净喜洁,不愿和人有过分亲近的肢体接触,可他捧着薛朗的脸,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掌心温暖发烫,像捧了一个小太阳。
薛朗只觉得落在孟尘掌心的不是他的脸,是他的一颗心。
那颗心本来就已亢奋激动的不成样子,如今又被那始作俑者捧在掌心揉来搓去,简直马上就要临近负荷的极限,随时都会“砰”的一下炸个满天花。
好在孟尘终于停止了对他的蹂躏,直接将鲛丝衣塞进了他怀里,在他开口之前道:“我修为比你高,有自保能力。秘境中危机重重,若你出了事我再去救你,反而平白多了一层麻烦。”
他知道怎么说能让薛朗接受,果然,薛朗没再拒绝,闷着头把鲛丝衣穿上了。
孟尘看着少年闷闷不乐中带着一丝丝委屈难过的小表情,补充说:“不过,我不嫌弃这种麻烦。”
薛朗一顿,眼睛一亮,嘴角又悄悄翘起来了。
真好哄啊。
孟尘想。
不过,真可爱。
——
两人稍作休整后准备离开这里,薛朗看了身侧只着雪白单衣的人一眼,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单手递过去。
“喏,借你穿。”他干巴巴说,“谁让你身单体薄的,又弄丢了衣服,若是吹了风受了风寒——”
“传出去会给门派丢人。”孟尘一边接过外袍一边从容接住了他后半句话,“那便多谢师弟了。”
此次进入太虚秘境,战斗厮杀必不会少,薛朗担心弄脏了校服,便穿了一件纯黑色外袍来。孟尘此前最常穿的颜色是青色和白色,还是第一次穿黑色的衣服。他的皮肤本就白,如今让那黑色一衬,看上去活像是冰雪捏的,再配上那毫无瑕疵的眉眼,漂亮的像是暗夜里走出来的精魅,一举一动都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薛朗呆呆看了半晌,猛的伸手去捂鼻子,摸到鼻下一片干燥时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没丢人!
两人出了黑水潭,孟尘问:“你自己来的?”
薛朗一激灵,这才想起被自己抛下的一群小伙伴。他连忙带着孟尘去了之前采药的地方,却发现同伴们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等不到我,先走了。”薛朗有点过意不去,但又没法联系他们,只好和孟尘沿着眼下的路继续走,看能不能碰运气再遇上他们。
只是走了没多久,没遇上先前的小伙伴,反而撞上了另外一队人。
薛朗一见其中的某个面孔,脸色立刻便沉下去了。对方却压根没看到他,视线在第一时间精准无误的落到了孟尘身上,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孟师兄!!”
眼前这六七人都是玉华峰的弟子,他们见到孟尘都很惊喜,纷纷上前来问好,孟尘也点头回应,然后和薛朗继续往前走。
“孟师兄,可以麻烦你帮个忙吗?”
听见有人唤他,孟尘回头,见说话的是个白胖和善的青年,一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神情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孟尘对这人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叫童仲。
“焱狮洞中的炎晶石是锻造暗器的上好素材,我们最近正在学习制造风雷锥,恰好需要炎晶石。但这焱狮洞需要金丹以上修为,我们的修为都不够。”童仲请求说,“可以耽误孟师兄一点时间,帮我们取一块炎晶石吗?”
同门间施以援手本就是常事,一头焱狮更是好对付,孟尘没多想就答应了,正想进入焱狮洞,薛朗一伸手拦住了他。
“我去。”他说,“你在外面等我。”
孟尘现在虽然外表已经看不出异样了,但方才在黑水潭毕竟大大损伤了心神,薛朗仍是放心不下,想让他多休息休息。
金丹期足以对付焱狮,孟尘想着让薛朗锻炼锻炼也好,便点了头。
直到这时,童仲才认出了薛朗。
他的视线在薛朗和孟尘身上的黑色外袍上来回转换片刻,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神情看上去有些奇怪的扭曲。
“孟师兄。”童仲突然开口说,“我和薛朗一起去吧。有什么事,也可以互相照应。”
薛朗倪了他一眼,没说话。
孟尘也没想太多,再说弟子们进入秘境本就是自由行动,他无权干涉,便随口应了。
他和其他几名玉华峰弟子在焱狮洞外等,大概小半个时辰后,便见那两人出来了——只是情况有些不对,薛朗是拽着童仲的一只胳膊,把他拖出来的。
几名玉华峰弟子一惊,立刻围了上去:“童仲,你怎么了!?”
“他受伤了!”有人眼尖的看见了童仲身上的血,“怎么回事?是被焱狮伤到了吗?”
童仲重重咳了一声,咬牙看向薛朗,颤声说:“是薛朗害我!我们本来已经拿到炎晶石要撤退了,结果他突然从背后打了我一掌,将我推到了焱狮跟前,我被焱狮咬了一口,要不是跑的快,现在连命都没了!”
薛朗一听,立刻炸了:“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拿到炎晶石后打了撤退信号,谁知这姓童的视若不见,反而神经病似的自己冲到焱狮跟前,薛朗还没忘这人干的那档子事,对这人恶心愤恨的要死,但总归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焱狮咬死,只好捏着鼻子上前把他救下拖了出来。
结果这人居然反咬一口,说是自己推了他!!
孟尘也皱起眉,问童仲:“你说什么?”
童仲听他同自己说话,眼睛一亮,立刻说:“孟师兄,是薛朗想谋害我!是他从背后打的我!”
说完,他低头俯身,让大家看他的脊背。有个玉华峰弟子小心的掀起他的外衣,果见童仲背上印着一个青紫色掌印,看留下的痕迹力度,正是金丹修为造成的。
进入焱狮洞的一共就他们两个,薛朗又正是金丹修为,不是他干的还能有谁?
“薛朗,你实在是欺人太甚!”玉华峰弟子对薛朗怒目而视,愤愤道,“上次你就无缘无故将童仲打了一顿,害他重伤卧床整整七日,这次居然要直接杀了他!你怎能如此恶毒!”
孟尘眸光一动。原来薛朗关禁闭那次,打的就是童仲?
薛朗简直被这群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人气笑了,他不再理会这些人,只转身定定看着孟尘,道:“我没打他。”
孟尘:“我知道。”
薛朗一怔。虽然孟尘总是护着他,但对方其实是一个原则性极强的人。照目前情况来看,这事确实像是他做的,他以为孟尘怎么也要问上两句再做判断,却没想到对方毫不犹豫的便相信了他。
胸口热的不像话,原本的气愤恼怒一下子便散了。
孟尘拍了拍他的肩,启步朝童仲走去。童仲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呼吸不由得越来越急促,然后眼睁睁看着孟尘轻轻一挥手,将他衣襟中的一张符篆隔空取了出来。
“储能符。”孟尘指尖夹着那张已经用过的符篆,神情冷淡,“这应该是某个金丹修为的弟子送给你,让你用于自保的吧。”
储能符是一种中级符篆,可将灵力、招式储存其中,以防不备。当然,储存的力量有限,通常只能用一次,大多都是师父给弟子,前辈给后辈用作防身御敌的。
童仲霎时僵住。
“你背上的手印痕迹均匀,说明出掌人气息刚正浑厚,以掌法为主修招式,当是出身武照峰。”孟尘说,“据我所知,武照峰修掌法的人总共不超过十个。需要我找出来同你对质吗?”
童仲冷汗涔涔,嘴唇剧烈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术不端,构陷同门,恶意栽赃。”孟尘冷冷道,声音有种不近人情的严苛,“从秘境出去后,自己去执法堂领罚吧。”
其他玉华峰弟子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急忙向自家弟子求情:
“孟师兄,童仲是一时糊涂,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对啊孟师兄,你有所不知,童仲素日最是崇敬仰慕你,他借你看过的书,摹你写过的字,每天都和我们念起你的名字,甚至书房里还挂了你练剑的画像,说要永远追随你——”
孟尘:“这些和他栽赃陷害同门,有关系吗?”
那些玉华峰弟子撞上他的眼神,心中骤然一寒,陡然升起一股畏惧胆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而且,我不需要旁人追随。”孟尘冷冷道,“更不喜欢旁人不经允许,擅自在房间里挂什么画像。”
空气一片死寂,所有人噤若寒蝉,童仲跌在地上,一张脸惨白的吓人。
连薛朗都没想到他出言会如此不留情面,一时怔怔的回不过神来。孟尘看了他一眼,意思是唤他一同离开,却见那少年傻乎乎的站在原地,完全没看见他的示意。
孟尘无奈,只好亲自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他牵走了。
第26章 吃蛋
薛朗看起来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 魂不守舍的任着孟尘牵着他走。孟尘看了他一眼,出声问:“想什么呢?”
薛朗回过神,下意识答:“想你刚才好凶。”
他还是第一次见孟尘那般毫不留情的训斥人, 那种冰冷威严的神态和气势, 让他只是在一旁看着, 小心脏都有些颤颤发抖, 也不怪那几个弟子齐齐吓成鹌鹑了。
孟尘闻言转头看他:“有吗?”
青年脸上的冷意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诚的无辜,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眨了眨, 里面盛着一丝迷茫疑惑,让薛朗莫名联想到某种从深林里窜出来, 茫然四顾找不到路的小动物。
这、这和方才那个孟尘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薛朗被他看的心脏扑通乱跳,同时突然意识到,孟尘待旁人其实一直是疏离的,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格外的耐心温柔,甚是露出十分罕见的、生动活气的一面。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一片滚烫, 喉咙有些发痒, 也就在这时,他才慢许多拍的发现, 孟尘一直牵着他的右手。
那手白皙修长,指间温度微凉, 松松的包拢着他的手指,将两人的指间皮肤契合的贴合在一起。他盯着那相牵的手指, 顿时什么都顾不上思考了,脑中变成一片空白。
孟尘顺着薛朗直勾勾的目光看过去,也才意识到自己还牵着他, 于是轻轻松开了手指。
薛朗在那抹凉意离开时下意识勾手捞了一下,随后在空气中凝滞一瞬,然后若无其事的收了回来,悄悄在衣襟上蹭了蹭掌心里沁出的汗。
他问:“我们接下来去哪?”
孟尘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神秘和兴致勃勃,“跟我来。”
薛朗跟着他,本以为要去什么地方探险寻宝,却不曾想孟尘带着七拐八转,一路来到了一处绿草茵茵的小山坡。山坡上随处开着淡粉雏黄的小野花,坡顶上还有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榕树,撑着椭圆形的深绿色伞盖,蓊蓊郁郁,独木成林。
薛朗四处望了望,只见此地宁静安谧,周围也没有贴任何颜色的标签,并不像是个秘境关卡。却见孟尘已经径自爬上了山坡,来到那棵大榕树下,微微弯腰,认真的在上面寻找些什么。
薛朗跟上去,还以为这树身上有什么隐藏的机关,学着他的样子弯腰盯了半晌,但什么也没发现,只得一头雾水问:“你在找什么?”
“找……”孟尘目光一凝,露出了一点欣喜的笑意,指尖在树皮某处轻轻点了点,道,“找到了。”
薛朗立刻看去,只见孟尘指尖处,是一道淡淡的划痕,没等他疑惑的发问,孟尘便主动解释:“这道标记,是我上次进秘境时刻下的。”
薛朗一怔:“上次?”
太玄秘境十年开启一次,那孟尘上次来的时候,才……
“十三岁。”孟尘眼里含了一点笑意,在那道标记上轻轻敲了敲,“那个时候,我才这么高。”
薛朗恍然,立刻去看那划痕,发现高度才堪堪到自己腰际。
十三岁的孟尘,原来才那么小一只吗?
孟尘的眼神也有些悠远。他初入太玄宗时正是十三岁,用五个月的时间修炼到筑基,正好赶上秘境开启。那时他总是觉得孤零零的,大师兄裴玉泽难以接近,师尊钟离靖行踪不定,天极峰和其他峰离的远,平时也没机会认识其他同门,秘境开启后人家都是三五**人组团进去,只有他形单影只,身边陪着的只有一把剑。
“刻下这道痕迹的时候我在想,十年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会长高多少,变强多少?”孟尘看着那道划痕,回忆着当时的心情,好像便会了那个懵懵懂懂、却又心存期待的小孩子,“最重要的是,十年之后,我身边是否已经有了陪我闯荡秘境的人?”
他转脸看向薛朗,眼中笑意明晰:“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薛朗定定看着他,眼前仿佛看见了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自己给自己比划着刻下标记,满怀期待念念有词的模样,眼底不知为何有些发涩,出声道:“不止。”
孟尘:“什么?”
“不止现在。”薛朗说,“十年之后,我还陪你。”
孟尘看着少年说话时异常认真的面容,指尖轻轻一颤,心头倏的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未细细去想,只听远处隐隐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许多人吱哇乱叫的声音,迅速向这边靠近。
孟尘和薛朗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很快出现在视线中,他们身形狼狈,个个抱着头捂着腚拔腿狂奔,在他们身后的天空中,一只巨型猛隼展翅追击而来,那隼翅膀长达十几米,每扇一下便刮起一阵小型旋风,将奔逃的人吹的七倒八歪,还不时张口喷出一团团火球,愤怒的向地面砸去,一烧便是一个大坑。
薛朗眼尖的认出其中一部分人正是和他一起进来的同伴,除此之外还有些陌生面孔,应当是各个峰的弟子。那些人也发现山坡上有人,只是匆忙逃命间没看清是谁,只是一边拼命冲他们挥手一边大声吼:“兄弟,快跑!!”
这猛隼攻击力极强,换作修士境界当是元婴级别的了,他们所有人一起上也打不过,只好没命的跑,试图甩掉这只隼。
遥遥望见前方有两名无辜同门就要被他们连累,他们连忙大声示警,却没想到那两人站在山坡上一动未动,其中身着黑衣的那位甚至拔出剑,足尖一点飞身迎了上来。
靠!!
哪个哥们儿这么头铁,敢和这元婴级的大鸟硬刚!!!
他们心中大急,拼命打收拾让对方撤退,下一瞬只觉寒气铺天盖地而来,一道凌厉剑气呼啸着从他们头顶劈过,当空击中那巨隼,巨隼当即被倒抽出去十几米,在空中晕头转向的翻了好几个跟头,惨叫着扑腾掉了一地羽毛。
逃命的众人齐齐刹住脚步,目瞪口呆的回首望去,只见那巨隼扇着受伤的翅膀,已经没命的跑没影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终于看清了出剑的人是谁。
“孟师兄!!”
柳萱萱大喜,攥住身旁宛秋的手狠狠摇了摇,“原来是孟师兄!”
宛秋从惊险中逃脱亦是十分激动,同时也有些惊讶。她之前见过孟尘一次,只记得当时青年穿着门派天青色校服,明明如月,皎皎如雪,没想到眼下却见对方穿了一身黑色,一时几乎没敢认。
柳萱萱也是第一次见孟尘穿黑色外袍,心中惊讶之余却又觉得,不愧是门派颜值担当孟师兄,什么颜色都能穿出一番味道,怎么看都是如此的好看!!
萧关也松了口气,撸了撸被火球烧焦的发尾,笑着迎上去:“还好撞上你,不然还不知要跑到什么时候。”
赵静晨向孟尘拱了拱手,感激道:“多谢孟师兄援手!”
这么一看,这里聚集的人当真不少,萧关和赵静晨以及各自带领的武照峰、玉华峰弟子,翠霞峰的好几个师妹,还有今年新入门的弟子,林林总总足有二三十个人。
孟尘收剑回鞘:“你们去探乱禽谷了?”
“对。”萧关说,“本以为金丹境足够了,谁知道突然冒出个元婴大鸟来,差点被它喷火烧死,失策失策。”
“乱禽谷虽险,但也有不少法宝。”孟尘安慰,“看那巨隼追的如此拼命,想必被你们拿了什么宝贝吧?”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齐齐嘿嘿笑起来,萧关把储物戒一抖,抖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大蛋。
孟尘:“……?”
“巨隼的蛋!”萧关骄傲的拍了拍那枚蛋,“据说特别好吃!!”
赵静晨站在一边,重重的点头赞同。
孟尘沉默一瞬,有些艰难问:“所以你们勇闯乱禽谷,就是为了这枚蛋?”
“本来是冲着法宝去的。”柳萱萱说,“结果意外看到了巨隼巢里有颗蛋,萧师兄就说猛禽的蛋巨好吃,我们就改道冲着蛋去了。”
孟尘:“……”
太玄弟子,果然十分有个性。
“跑了半天累死了,正好这里安静,来来一起吃蛋啊!”萧关拍拍孟尘的肩膀热情的邀请,带着众弟子往山坡走,“哟,薛朗也在这!和你孟师兄关系真好,形影不离啊这是!”
薛朗和众人打了招呼,他和孟尘也不急着赶路,于是和大家一起在山坡上榕树下坐了下来。师弟们自发去附近寻来树枝搭起来,做了个简易支架将鸟蛋架上去,然后点上几张燃火符,开始烤鸟蛋。
燃火符火力凶猛,鸟蛋很快便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萧关拔出剑,在众弟子渴望的目光中刷刷几剑,将鸟蛋均匀齐整的劈成了数块,末了还啧啧自我赞叹:“好剑法!”
孟尘:“……”
嗯,太玄剑法,原来是让你劈蛋用的。
“来来来,第一块给你!”萧关把热乎乎散发着诱人香气的一块鸟蛋递给孟尘,“要不是遇见你,这顿饭说不定就吃不上了!”
孟尘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接过那块鸟蛋:“多谢。”
其他弟子也迫不及待的瓜分了剩下的蛋,一边吃的不亦乐乎一边笑哈哈的取笑着彼此方才被追的屁滚尿流的狼狈形象。萧关坐在孟尘旁边,咬了一口香嫩软糯的蛋黄,看了眼孟尘,突然感叹:“我突然觉得你有点人气了。”
孟尘咽下一口蛋黄,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哈。”萧关笑说,“之前吧,虽然非常佩服你,但觉得你不是那么的……平易近人。平时偶尔见了面,也只是点个头就罢了,有心同你结交,总会被你冷冰冰的脸色吓回去。”
孟尘闻言反思了一下。的确,他初入门派时,每日专心在天极峰修炼,没什么机会接触外峰弟子,后来和裴玉泽、殷迟关系近了后,便更不怎么和其他弟子交往了。偶尔碰到一两个合得来的同门,常常只是见了几面,便会被殷迟缠着撒娇,说自己被忽视冷落了。他一贯纵容殷迟,听对方这么说,便和那些未来得及成为朋友的同门走远了。
现在想想,倒真是有些傻了。
“对不住。”他说,“我不是有意。”
“嗨呀,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萧关连忙挥手,笑着说,“只是我没想过,还能有和你并肩而坐,把酒……咳,持蛋言欢的时候,心里挺高兴的。”
孟尘听闻他乱改的词语,禁不住也轻轻笑了一下。
薛朗坐在孟尘另一边,看青年和颜悦色的其他人讲话,心头虽然有一点点被忽视的委屈,但更多的情绪,还是开心。
那人本就该这样走出去,认识一些有趣的人,见识一些有趣的事,感受一些真挚的感情,然后变的比从前开朗快乐。
只要他快乐。
柳萱萱和宛秋在一旁鼓捣了半晌,捧着一个干净的手帕走过去:“孟师兄,这是我们方才在路上摘的脆枣,洗干净了的,请你尝尝!”
那枣子圆润鲜红,颗颗饱满,乖乖躺在素色手帕里,看起来分外可口。萧关笑骂:“死丫头,只给你孟师兄,没看见你萧师兄也在旁边吗?”
柳萱萱才不怕他,“吃你的吧,这么大个蛋都堵不住你的嘴!”
孟尘看着少女清澈善意的眼睛,双手接过那手帕,温声道:“谢谢两位师妹。还有上次同你借的针线。”
“哎呀不客气!”柳萱萱连忙摆手,笑眯眯说,“能帮上师兄的忙,是我的荣幸!”
两名少女脚步轻快的回去了,萧关直接从帕子里拿了个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咱们也算共患难过的兄弟了,有福同享哈!”
孟尘任他去吃,自己也拿了个红枣尝了尝,果然很甜。
他又拿起一个,往身侧看去,正好看见薛朗双手捧着蛋壳,一边小口啃着蛋清,一边眼巴巴的盯着他,活像一只被主人冷落许久的小狗狗,又孤独、又委屈、又可怜。
孟尘被那目光瞧的心一软,将手中的枣子径直喂到薛朗唇边。
薛朗看起来完全没反应过来,视线缓缓往下移动落到枣子上,再缓缓往上转到他脸上。
“张嘴,”孟尘温声说,“很甜,尝尝看。”
薛朗目光再度落到唇边白皙的手指上,一张俊脸有点发红,一言不发的张嘴,把枣吃了。
“甜吗?”
薛朗有点不敢看他,移开目光小声回答:“甜。”
孟尘笑了笑,见少年捧着蛋壳腾不出手,便自然而然的又拿了一颗,再度喂了过去。
萧关在一旁看着,莫名就觉得手中的枣不甜了、蛋也不香了。
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这种感天动地师兄弟情的加持,所以连吃饭都索然无味了吗!?
思及此,他拿起一个红枣,不由分说的往坐在旁边的赵静晨嘴里塞去:“来,赵师弟,师兄喂你吃个枣!”
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枣的赵静晨:“……?”
第27章 红豆
虽然修仙之人早已辟谷, 不需要吃凡俗之物,但或许是氛围太好,所有人都开心的吃到了撑, 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舒舒服服的在绿草茵茵的小山坡上躺下了。
凉风习习,花香阵阵,美好静谧的环境过分舒适, 以至于让人忘了, 这太虚秘境,其实是一个处处潜藏着危机的地方。
“嘻嘻,欢迎来到噩梦长廊~”
稚嫩的童声在耳畔响起,昏昏欲睡的众人一个激灵, 随即愕然发现他们所有人已经被转移至另一个空间, 这里光线昏暗,半空中跃动着簇簇幽蓝色火光, 两只头上长角的小妖精站在他们面前,叉着腰,脸上挂着笑嘻嘻的表情。
弟子们吓了一跳, 惊魂不定问:“这、这是什么地方?”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周围就变成这样了!?”
“你们是什么妖怪,还不速速招来!”
“我们不是妖怪,是精灵。”两只精灵认真说,“不要怕,这里是个好地方。我们负责守护黄金宝库, 只要你们能完成挑战,宝库里的金银、灵石、法宝、丹药就可以随便挑!”
众弟子听了,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天上不可能白白掉馅饼, 那精灵口中所说的挑战,一定不是那么好完成的。
“噩梦长廊”什么的,一听就很吓人好吗!
“其实这次任务并不难哦!”两只精灵好像能通过弟子们的表情猜到他们心中所想似的,笑眯眯的往两旁让开,露出了身后一条幽深的长道,“这条长廊上有很多暗器机关,但对你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只要顺利走到长廊尽头,就算挑战成功啦!”
精灵说着,打开了部分机关让弟子们看,果然,那机关都比较常见,像机弩、连环翻板、吊石之类,看着虽惊险,但在场的都是修士,反应较常人要灵活许多,要通过并不难。
有弟子不禁悄悄松了口气,孟尘看着那幽深长廊沉思片刻,问:“挑战时可有附加条件?”
精灵闻言看向孟尘,再度嘻嘻笑开了:“这位美人不仅长的好看,而且好聪明呀!没错,条件便是,必须两人一组同时进入长廊,且其中一人要绑住手、蒙住眼、锁住灵力。只有两人皆顺利到达终点,才算挑战成功哦!”
此条件一出,弟子们纷纷炸开了:
“锁住灵力?那不就变成一个普通人了吗?开什么玩笑,绝对不行!”
“别说锁住灵力了,就算不锁,绑住手蒙住眼之后还能干什么?进去不是送死吗?”
“就是。这是什么见鬼的挑战,根本不可能完成啊!”
两只精灵摇了摇头:“我们说了,是两人一同进去,只有一个人需要绑住手、蒙住眼、锁住灵力。所以,由另一个人将同伴带过去,就可以啦。”
众弟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问题是——
谁愿意去当那个锁住灵力的人呢?
或者说,谁愿意让自己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呢?
就算他们是同门师兄弟,就算他们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谈笑聊天,可当让对彼此完全交付信任时,所有人都犹豫沉默了。
气氛一时沉寂到有些尴尬。
孟尘却意识到,这个挑战和他上次进入秘境时,同裴玉泽一起掉入的那个深井其实是一样的。
太玄宗培养弟子,不仅重视弟子武功修为的提升,还尤其注重对精神意志的磨练,同门之间的信任互助亦是十分重要的一项。这个所谓的“噩梦长廊”,目的就在这里。
在场的大部分弟子都没有经历过十年前那次秘境考验,并不能明白其背后的真意,孟尘就算告诉他们,他们依然会心存疑虑。事如今,只有有人亲自做出表率,后面的人才知如何去做。
于是他点了点薛朗的手臂,询问道:“我们先去?”
薛朗没意见,走上前冲精灵伸出两只手臂,爽快道:“绑吧。”
两只精灵看看薛朗再看看孟尘,说:“你们一组的话,要绑另一个美人才行。”
薛朗绑自己爽快,一听要绑孟尘顿时炸了:“为什么!?”
精灵:“美人的实力太强了,他带你通关的话,根本没有挑战性。”
“你们哪来的这么多要求!”薛朗暴躁道,“要绑就绑我,不答应我就——”
“那就绑我吧。”孟尘打断他,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手。
说起来,他这两辈子,最厌恶的便是身不由己、受制于人。力量和修为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锁住灵力精准的踩了他的底线,若换成是旁人,他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但对方如果是薛朗的话,这个条件便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偏头问身侧的少年:“你不会中途丢下我自己逃命吧?”
他眼神含笑,语气分明带着玩笑的意味,薛朗却定定看着他,回答的异常郑重认真:“我不会。”
一只精灵拿了根黑色布条,将孟尘的两只手腕绑在一起。那布条绑上的一瞬,孟尘便察觉到体内的灵力消失一干二净。似曾相识的感受让他心底抑制不住的升起一层战栗和惶然,正当那股负面情绪越来越浓时,只听身旁薛朗很是不满的出声道:“绑这么紧做什么?没看见都勒出印子了吗?”
精灵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人叽叽歪歪烦人的很,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又拿了一根黑色布条,去蒙孟尘的眼睛。
薛朗:“啧,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让你轻点绑,你听到没有——”
孟尘听着耳畔熟悉的声音,急促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心头的焦虑慌张突然就平静下来了,甚至听着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还莫名有些想发笑。
精灵无视薛朗的唠叨,绑好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其他弟子也十分紧张,纷纷在一旁嘱咐道:“薛朗,孟师兄,你们千万小心!”
薛朗走到孟尘面前,小心翼翼的牵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害怕。我一定会带你过去。”
青年眼睛上覆着一层一指宽的黑布条,露出的下半张脸俊秀清雅,闻言唇角轻轻弯了弯,点头道:“好。”
薛朗牵着他来到长廊入口,仔细观察着地面。他平时对机关术也有一定涉猎,很快分辨出几个小陷阱,每一步都自己先踏上去确定安全后,再回身告诉孟尘如何走。
两人就这样顺利的前进了三四米距离,随即当薛朗下一步踩在一块看起来完全没有异样的地面上时,空气凝滞一瞬,无数银针骤然从两侧墙壁上激射出来!
薛朗暗骂一声,再也顾不上其他,松开孟尘的手改搂住他的腰,紧紧抱着他飞起来,在空中敏捷的腾跃几步避过了这阵暗器。
长廊外面的弟子也看的心惊胆战,待见两人安全落回地面上,才拍着胸口齐齐松了一口气。
薛朗落地后首先去检查孟尘的状况:“没受伤吧?”
“没有。”
“被吓到了吗?”
孟尘微微一顿。
其实以他的境界和修为,经历过不知多少惊险危机的场面,眼下这种小小的暗器,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吓到他的。这些年,他也一直习惯了师兄、前辈和保护者的身份,大家信任他,依靠他,却从没有人问过他“有没有被吓到”这类的话。
但少年问了,问的还很认真,并不是有意嘲笑挑衅,而是真心实意的在为他担心。
于是孟尘也认真的做出了回答:“没有。”
这是实话。少年的手臂不算粗壮,却沉稳有力,这么多年,孟尘还是第一次任由自己被别人抱在怀里,用后背为他挡住暗箭。
也就是方才他发现,薛朗的怀抱,是除了修为之外,第二处让他感受到安心的地方。
薛朗放下心,没有松开他的腰,紧紧拥着他往前继续走。从背影看,两人姿态亲密无比,几乎称得上有些暧昧了,薛朗却完全没心思想些其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能让身边这人有一丝闪失,即使是擦破一点皮也不行!
后面的路上又依次出现了翻板、滚石之类的机关,皆被薛朗带着孟尘有惊无险的避过去了。剩下的距离越来越短,终于,在躲过一块吊石之后,两人成功抵达了长廊尽头。
外面的弟子们活像自己通关了一样,激动的又蹦又叫,互相兴奋的击着掌,谁知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沉闷的响声,整条长廊的壁顶突然翻转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尖刀,刀尖朝下,闪烁着骇人的寒光,缓慢的向地面下压下来!
众弟子被这变故吓的心脏都停了:“小心——!!”
薛朗立刻抬手冲上空接连打出几掌,其中蕴含的力量凌厉浑厚不容小觑,然而打在刀丛上,却仿佛被吸进去一般,一点作用也没有。薛朗不信邪,调动所有力量再度击出几掌,却仍如石沉大海,那倒悬满刀丛的壁顶匀速下降,没有一丝一毫停顿下来的迹象!
薛朗额间浸出冷汗,却没有自乱阵脚,冷静的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全部试了一遍。眼见那密密的刀尖已经降落到二人头顶,马上就要把他们戳成筛子,他无计可施,再顾不上其他,一把将孟尘压倒在地上,用自己的后背严严实实的护住了他。
“薛朗!!”
“孟师兄!!”
弟子们目眦欲裂,眼见无数刀尖就要插进薛朗后背,那挂满尖刀的壁顶却戛然停住,随即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了。
“恭喜二位挑战成功!”
两只精灵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的啪啪啪鼓着掌。弟子们从惊骇绝望中回神,个个觉得两腿发软,一时觉得眼眶都有些发酸。
薛朗的后背也惊出了一层冷汗,他重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这太虚秘境果然刺激,用手臂撑住地面缓缓支起了身子。
方才千钧一发、生死存亡的一刻,他满心满脑都是如何让孟尘活下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撑起身,本想把孟尘拉起来,却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幕让他有点头晕目眩。
孟尘躺在他身下,或许亦被方才的紧张气氛所感染,被黑布捆住的手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领,微凉的指尖轻轻贴在他脖颈的皮肤上。
他的发是漆黑的,眼睛上遮着黑布条,身上又穿着黑色的外衣,纯黑到极致的颜色将皮肤衬成耀目的雪白。
只除了一个地方。
薛朗大脑嗡嗡作响,喉咙不受控制吞咽了一下,将目光移到孟尘的唇上。
那唇的颜色本是有些淡的,可点缀在黑与白的背景下,却越发鲜明起来,似落在雪中的一粒相思子——
红的叫人发疯。
第28章 师尊
薛朗近乎魔怔的盯着那一线红, 耳膜一下一下鼓动着,喉咙干的像有火苗在烧,正当他几乎已经忘了身处何境时, 只觉身下的人小心翼翼的去摸索他的肩膀和后背,紧张问:“薛朗?你受伤了吗?”
孟尘虽看不见, 但靠声音和直觉也能想象出方才的惊险一幕,在意识到上空有危险降临时, 他下意识攥住薛朗的衣领,想翻身将对方护在身下。可他忘了自己没有灵力, 力气不如薛朗大,一拽之下没拽动, 反而被对方牢牢保护住了。
眼下危机过去, 薛朗却还是一动不动,孟尘有些心惊, 担心对方是受了重伤, 连忙竭力伸手去探查, 看对方后背上有没有血迹之类的东西。
薛朗被那双修长的手一摸,差点灵魂出窍交待在这里, 他慌手慌脚的从孟尘身上爬起来, 然后把对方扶起来, 帮他解下了手腕和眼睛上的布条。
“我、我没事。”薛朗耳朵红红的扭头不敢看他, “只是虚惊一场而已。”
孟尘见少年身上确实没有伤痕,这才放下了心, 和薛朗一同走了回去。他本想对其他弟子嘱咐些什么, 但看了看他们的神情,又觉得好像不需要再多说了。
柳萱萱对宛秋道:“如果咱们也碰上刚才那种情况,我就抱着你脸朝下怼地上哈。毕竟命可以不要, 但脸蛋绝不能花!”
宛秋握紧拳头,用力点头。
萧关勾住赵静晨的脖子:“虽然你萧师兄平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关键时刻还是可以的。”
赵静晨笑说:“萧师兄,平时也很可靠。”
弟子们两两一组,排队开始通关。他们渐渐发现,长廊中的机关难度会根据挑战者的修为水平随时变更,基本都在弟子们的可控范围内,也就是说,他们唯一需要控制的,是在生死关头丢下同伴、只顾自己逃命的趋利本能。
好在,所有弟子都克制住了这种本能,选择第一时间去保护同伴,最终都有惊无险的抵达了长廊尽头。
“恭喜各位!”两只精灵在一旁蹦蹦跳跳,“黄金宝库已开启,这是对你们勇气与对彼此信任的嘉奖!”
周围场景再度变幻,幽深长廊不见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库凭空从地面拔起,缓缓打开了大门。
正对着大门的便是一座高的看不见顶的金山,众弟子差点被这耀目的光芒闪瞎眼睛,瞠目结舌的看了许久,才同手同脚的走了进去。
他们虽感叹这金山之庞大,但金银珠宝对修仙之人来说用处其实不大,大家更感兴趣的还是各种法器丹药。萧关挑了几件适合自己的法宝,随手从金山上拾起一块金元宝抛了抛:“听说这玩意在凡间特别值钱,很多人打破了头都要抢,真的吗?”
赵静晨点头:“凡人看待它们,大概就像我们看待极品法宝吧。”
“拿两块拿两块。”萧关拾了几个金元宝塞进怀里,“听说凡间的吃食特别美味,哪天下山做任务的时候去买点好吃的……”
他说着,突然觉得地面颤了一下。
“怎么了?”萧关一怔,不确定问,“地动了?”
话音方落,大地再度狠狠颤动起来,有弟子没站稳,一屁股被晃倒在地面上,愕然抬头望去。
只见整个宝库摇晃的越来越厉害,随即伴随着一声慑人的咆哮,庞大的金山哗啦啦坍塌,一个庞然大物霍然从金山里冲了出来!
那东西羊身虎头,面容狰狞,满口密齿,声如雷震,竟是一头饕餮!
还是一头化神期巅峰的饕餮!
所有人都惊呆了,萧关转头冲精灵怒吼:“你们咋还骗人呢!!敢情噩梦长廊后面还有个死亡宝库啊!!”
两只精灵也傻眼了,疯狂的摇头否认:“不不不,我们也不知道这里面什么时候来了头饕餮啊!!”
黄金宝库历史悠远,里面的金子经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堆积已经庞大如山,谁能想到山下居然埋着这么一个玩意儿!
饕餮是上古恶兽,性情残暴贪婪,显然,它在这宝库中住了几年,已经完全把库中宝物看做了自己的东西。现在见几个小小的人类修士居然敢在它的黄金山上动土,顿时怒不可遏,一双血红的铜铃大眼凶狠的盯住他们,张口就吐出一个巨大的光球!
变故发生的太快,化神巅峰的力量是在场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抗衡的,那一瞬间,所有人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直到一个水蓝色的屏障倏地在众人面前张开——
“御剑!”孟尘冲众人大声喝,“快走!”
他丢出的是一件圣品防御宝器,可抵挡大乘以下攻击,但也只能支撑一霎罢了。生死关头所有人御剑拼命往外冲,那头饕餮眼见他们要逃之夭夭,不由怒火更盛,怒号着冲上来一头撞在蓝色屏障上!
圣品法器和化神期之力碰撞在一起,巨响声通天彻地,整个太玄秘境的弟子都感受到了这股堪称恐怖的能量波动,不由愕然惊恐的冲此方向遥望过来。
饕餮红着眼,一下比一下撞的狠,那蓝色屏障上很快出现了一道裂痕,随即越扩越大,终于哗啦一声被撞的粉碎!
饕餮仰头咆哮一声,四脚猛地发力,飞速狂奔着追击上来!
它的速度快的可怕,和御剑弟子们的距离越来越近,眼见马上就要纵身扑上来,张开大嘴将所有人一口闷了,孟尘别无他法,咬牙调转剑身,飞速结出一个防护结界。
只是圣品防御宝器都拦不下它,元婴修士的结界更是挡不住这发疯的凶兽,只见凶兽一头将结界撞碎,张口就冲孟尘咬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揽住孟尘的腰将他往后轻轻一带,另一只手平平伸出,悄然无声的击出了一掌。
没有人能看清那一掌是如何出的,只见冷白色的寒光一闪,那头气势汹汹的饕餮就已经整个倒飞出去,“砰”的在地上撞出一道长长的沟壑,随即四肢抽搐了两下,没了气息。
只一掌,便将化神巅峰的上古恶兽轻松击杀。
所有弟子停下御剑,震惊万分的回头望去。
孟尘的身体一瞬间变的一片僵硬,揽在他腰际的手还未放开,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一种令人战栗的冰冷温度。
还有身后那股,漫天寒雪似的熟悉气息。
孟尘终于缓缓偏过头,对上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
——钟离靖。
——
许多人都说孟尘是天之骄子,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根本不是什么“出生在云端上”。
他生在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小村子里。
他是凡人夫妻生的孩子,在家中排行第三,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九岁那年,遇上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家里存粮也日渐稀少,实在供不起一个七口之家继续活下去了。
某天,他娘把他领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对他说,尘尘,你跟他走吧。
孟尘没看那人,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娘。
女人被孩童看了半晌,假装镇定的面孔突然就撑不住了,一把搂住他流着眼泪更咽说,是娘对不住你,可我和你爹真的没办法了呀,咱们一家人,总不能生生饿死!
孟尘拍了拍女人的后背,用小手给她擦了擦眼泪,轻声说:“娘,我知道。”
他的确都知道。大哥二哥生的高大强壮,能帮家里干活,弟弟妹妹才一两岁,太小舍不得,虽然他已经竭尽全力的帮家里做事,可总归派不上多大用场。
卖掉换口粮食,或许才是他最大的价值。
村子里都知道,孟家老三从小就最是懂事,不吵不闹,聪明伶俐,可偏偏长的瘦瘦小小,干不了重活。只是模样长的实在没话说,活像雪雕玉琢的,气质也好,一点儿也不像是村里长大的。
孟尘的娘痛心不已,虽舍不得,但被逼到绝路没有办法,再说,那个叫张武的人和他们保证,说孩子是送去城里,给大户人家家里的公子当玩伴的,顿顿有肉吃,是去过好日子的,决计不会遭罪。
于是她最后摸了摸三儿子的脸,让旁人把他领走了。
的确如叫张武的男人所说,孟尘被卖进了一个大户人家,吃上了饱饭,可张武没说,那大户人家的主人性格阴晴不定,最喜欢拿鞭子抽人。
孟尘才九岁,身子骨又弱,挨了一顿鞭子,差点就没能救回来。那家主人嫌弃的不行,转手将他卖给了别家。
这四年里,孟尘被卖到过很多人家,或许是天生命不好,他从没过上过什么好日子,各种各样的苦头倒是吃了不少。后来,他还被卖进了一个叫“欢意楼”的地方,他从没见过这种地方,也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但他从来来往往的人眼睛和神态中意识到,这里不能待。
于是,他在来的第一天做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言听计从,无比乖顺,然后在当天半夜翻窗逃走了。
那是个寒冬,夜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他身上新旧伤未消,又饿又冷,逃出来没走多久,便脚步踉跄的摔倒在雪地上。
看着漆黑夜空中漫漫飘洒的雪花,孟尘想,这应当就是他的一生了。
他闭上眼,在脑中慢慢回想着自己的一生,发现唯独值得回忆的,是还年幼时,同兄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只是那回忆太过久远,连回忆中那些人的模样,也都模糊不清了。
就在他渐渐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把他从雪地里抱起来,轻轻揽进了怀里。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了一个白衣黑发,像画中见过的神仙一样的男人。
那人也真的是个神仙,一张脸清俊漠然,眼眸无波无澜的看了他半晌,问:“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去修仙?”
男人的气息很冷,比这寒冬雪天还要冷,可孟尘窝在他怀里,却奇异的感到了一丝温暖。
他伸出冻成青白颜色的手,用力握住了男人的衣袖:“我愿意。”
那时候的孟尘,是真心实意的以为,修真界是让他结束漂泊的地方。
而钟离靖,是给他归宿的那个人。
第29章 无情
孟尘跟着钟离靖来到了太玄宗。
从凡间初入修真界, 他什么都不懂,也谁都不认识,天极峰上的大师兄裴玉泽, 又是个面热心冷、难以接近的人,孟尘没办法, 每次修炼遇到瓶颈,只能硬着头皮去求助他的师尊。
次数多了, 孟尘却慢慢发现,钟离靖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孤高冷漠。对方已经站在了修真界顶端, 他却是个方入门、连炼气都不懂的傻小子,每次问的问题傻的令人发笑, 恐怕连一个筑基期的弟子都没有耐心回答他。
可钟离靖, 却总是有问必答。
虽然男人的声音和神情永远都冷漠无波,但却总会详细的解答他的每一个疑惑, 一遍讲不明白就讲两遍, 两遍不明白就三遍, 直到孟尘听懂了为止。
孟尘也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放松了心弦, 最后每次拿着书卷奔向钟离靖所住的天音阁时, 脚步轻快的像要飞起来。
他毕竟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 整日一个人闷在屋里, 也会觉得孤独难耐。虽然师尊总是冷冰冰,但起码会同他说说话, 让他觉得这无边空寂的天极峰上, 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进步的很快,懂得越来越多,也终于知道钟离靖修的道和寻常修士有所不同——他的师尊修的是无情道。
太上忘情, 无情而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感情所扰。修无情道的人,是体会不到喜怒哀乐的。
孟尘知道这件事后,本来有些开心,师尊既然修的是无情道,那么无论他多么蠢笨,师尊应该都不会因为嫌弃而将他赶出去了。可他转念一想,一个人若是喜怒哀乐通通感受不到,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所有的欢欣、喜悦、温暖、幸福都与自己无关,即使是痛苦哀伤,亦是生命历程的一部分,是一个人真真切切来过活过的证明。若一切都无从体会,生命难道不会变的索然无味吗?
便是真修得了无上大道,却还是孑然一身,身边连一个可分享的人都没有,又有什么意义呢?
孟尘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或许太过狭隘了,快乐忧伤之类的东西,师尊大概根本不在乎。可他还是悄悄的增加了和师尊相处的时间,在询问功课之外,有事没事的就往天音阁跑,努力找各种机会和对方说话,还经常装作不经意的落下一些东西:有时是一盘他觉得特别可口的点心,有时是一只他从凡间学着编的草蚂蚱,有时是一只随手折的小纸鹤,暗搓搓想让师尊沾一点“人气”。
钟离靖或许是没看见,又或许是看见了也不会把这些不入流的幼稚玩意儿放在眼里。他的态度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永远都是那个无情无欲、无波无澜的钟离仙尊。
孟尘有一点点失落,但他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他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去改变他的师尊。但他仍乐此不疲的做着这些小事,只因从小他就懂得投桃报李的道理,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定要对别人好十分才能安心。钟离靖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给了他一个安身之处,还教他读书、修习、剑术,让他从软弱可欺变的独立强大,圆了他曾在尘埃中苦苦挣扎时奢求不得的一个梦。
钟离靖是他的恩人,更是他的恩师,是他很早就发誓要终己一生报答的人。
后来,他被困在那个山洞里,纵使手脚残废、形销骨立,却始终没有自绝的念头。因为他相信,即使整个太玄宗的人都怀疑他,即使亲如手足的师兄弟都背叛他,可是他的师尊,一定会相信他的清白。
某一天,他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逃离了那个囚笼。可命运似乎总在刻意针对他,天上毫无预兆的下起一场暴雨,他又因为手脚无力,只走了几步便踉跄跌倒在泥泞的雨水里。
一双不染纤尘的云靴出现在他的视线,孟尘心头震动,霍然抬头,一声“师尊”还未唤出,便被冰冷的剑尖顶住了喉咙。
天塌的感觉不过如此,那一瞬间,孟尘终于体会到了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师尊,”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痛苦轻轻的颤栗,一双眼睛含泪死死盯住钟离靖那张漠然的脸庞,“连您也不信我么?”
钟离靖静静注视他片刻,手中剑稳稳搁在他苍白的颈间。
“和这件事无关。”站在云端的仙尊无波无澜道,“只是天命不可违罢了。”
寥寥数语中,孟尘明白了真相。
一旦站到钟离靖那个高度,便可同天道交流,窥得修行路上的重要天机。钟离靖得到的天机,便是会因一人毁去无情道,葬送数百年修行。
若是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恐怕会想方设法的远离天命中的那个人,最好是这辈子都碰不见;可钟离靖不同,他心性坚韧高傲,不相信自己的命运会因另一人发生逆转,更不相信自己坚不可摧的道心会因一个陌生人动摇。于是他逆流为之,主动去找了天机中的那个人,然后在一个大雪之夜,把那个在路边冻的奄奄一息的小孩收做了自己的徒弟。
本是对天道的挑衅,谁知最终作茧自缚。
当无情道隐隐出现崩裂迹象之时,高傲自负的仙尊终于不得不承认,天命不可违。
可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徒弟放弃自己的大道,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杀徒证道。
大道本无情,若只为区区一人所阻,他这近千年的修行岂非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即使钟离靖知道孟尘是被冤枉的,知道他经受的所有痛苦和折磨,都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他只知道,杀了眼前这个人,就再也不会有人阻拦他前进的步伐了。
孟尘听着听着就笑了,眼泪和雨水模糊的混在一起:“所以,你当初救我,只是为了亲手杀我,是吗?”
杀了我,成全你的道。
不愧是仙界人人敬仰的钟离仙尊,可笑他之前竟会担心,师尊总是一个人,或许也会觉得孤独寂寞。
可笑他还总是挖空心思的想让师尊开心,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可钟离仙尊,高高在上、心系大道的钟离仙尊,哪里需要这种东西啊。
“不劳您动手。”孟尘伸手握住面前的剑刃,掌心的鲜血顺着雪亮的剑刃留下,一滴滴砸进泥土里,“我自己来。”
“师尊,”他最后说,“我不欠你了。”
十年的照拂,十年的教导,十年的恩情……
用命还你,从此你我,再不相干。
——
因为太虚秘境中意外出现了化神境巅峰的饕餮,险些出现意料之外的大面积伤亡,掌门担心秘境中还孕育出了其他超出控制的危险,于是暂时中止了秘境探险。
弟子们虽有些遗憾,但亦明白生命最可贵,倘若是自己遇上那化神期的饕餮,恐怕早就连渣都不剩了。
说起来,也幸亏钟离仙尊能在关键时刻出现杀了那饕餮,不然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名弟子。
钟离仙尊归来,所有弟子都很兴奋,特别是近几年新入门的弟子,都想见见这位仙道尊者是什么样子。只可惜,仙尊从秘境离开后就回了天极峰,众弟子在叹惋之余,又抑制不住的对天极峰上四位钟离仙尊的亲传弟子产生了浓浓的羡慕和嫉妒。
此时,天极峰二弟子孟尘,便正在钟离靖所居的天音阁中。
钟离靖在救下他杀了那饕餮后,便令他跟随来到了天音阁。孟尘一路无声的跟在对方身后,静静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
小时候他跟在这背影后,总觉得高大威仪,令他又崇拜孺慕,又有十足的安全感。
十几岁的小孟尘还不像现在这般沉稳,经常会在心里美滋滋的想,看呀,这么厉害的仙尊,是我的师父。
他会保护我,就像很小的时候,父亲保护我一样。
可在那个雨夜之后,一切都变了。
谈不上恨,毕竟钟离靖的的确确教导了他十年,再说如果没有钟离靖,他早在十三岁那年就死了。
只是其他感情也没有了,仰慕、崇敬、爱戴……所有的牵绊都随着那一剑彻底斩断,如今他看钟离靖,只是一个面容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大门自动阖上,天音阁内清冷空旷,香炉里燃着的檀香白烟袅袅,静静在空气中缭绕。
孟尘在门前站定,低眉垂目,不发一言。
钟离靖察觉到身后的人没再跟上来,驻足回头,只见青年垂手站立门前,纤长的睫羽淡淡垂着,看不见眼中情绪,整个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疏离和……戒备。
钟离靖看了他半晌,开口道:“过来。”
孟尘微微一顿,抬步走了过去,依旧和钟离靖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以为以钟离靖的性格,要首先考校他这段时间的功课和修炼,正谨慎思考着要如何应答,却见钟离靖手一拂,将两壶酒放在了桌子上。
孟尘看着那雕刻着桃花纹的白瓷壶,一刹那有些失神。
“凡人集市上的桃花酒。”钟离靖注视着他,声音清冷,如月下冰泉,“我记得,你以前喜欢。”
孟尘以前,是喜欢这酒。
某年春天的一日,他和师兄师弟翘掉了枯燥的门派史,一起下山去参加“百花节”。当时的街边的客栈里便在卖桃花酒,味道清甜,带着淡淡的花香。他们师兄弟三人要了几壶酒,坐在客栈二楼的窗边,一边饮酒谈天,一边通过窗子欣赏花市节目,好不恣意畅快。
他们在外面逗留到傍晚才回去,孟尘袖里还藏了两瓶桃花酒,本打算悄悄溜回栖雪居,却不经意间看见了天极崖旁的亭子里,独自静坐的一道身影。
白衣仙尊墨发银冠,冷傲孤绝,只一道侧影便令人心生敬畏,可孟尘远远看着夕阳下的那道剪影,心中却生出了几分难过。
他和师兄弟在外面玩的高兴,几乎乐不思归,师尊却一个人在这高远冷寂的天极峰上,从日出东方,到月华初照。
每一天,每一年,都是这样。
他心中蓦然一股浓浓的愧疚,也顾不上被发现私自下山会被罚了,小跑着跑进了亭子,将两瓶桃花酒“噔”的一声放在石桌上。
正在打坐的钟离靖睁开眼睛,淡淡看向孟尘,孟尘大着胆子道:“师尊,这是我偷溜下山买的酒,味道很棒,您要不要尝尝看?”
他本以为钟离靖不会搭理他,却不曾想对方看了看那桃花酒,竟真的伸手,拿起了一瓶。
孟尘一愣,随即心花怒放,急忙运起轻功飞奔到屋里拿来了酒盅,亲自帮他斟了一杯,满眼期待的看着钟离靖缓缓饮了,问:“好喝吗?”
钟离靖放下酒杯:“尚可。”
孟尘知道师尊这个评价已经是在给他面子,他的师尊通天彻地无所不能,不知到过这大千世界多少神奇的地方,仙界美酒不知尝过多少,又怎会把凡间集市上一瓶廉价的桃花酒放在眼中。可他依旧开心的不能自已,干脆自己也倒了一杯仰头喝了,豪言壮语道:“师尊,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孟尘其实并不是好酒之人,但这天却真的有了不醉不归的念头——其实他是想看钟离靖醉一次,想看他永远淡漠冰冷的师尊在喝醉后,会不会露出一点点不一样的表情。
两瓶桃花酒很快见了底,孟尘又跑去库房搬了一坛云醉仙酒,顺便从后厨顺了两只大碗。钟离靖竟也就这么由着他,任他不怀好意的倒了满满一大碗酒,笑眯眯的递了过来。
只可惜,孟尘最后把自己喝趴在石桌上,也没能见到钟离靖露出一点醉意。
失策了。他趴在桌子上晕晕乎乎的想,大概大乘境的尊者,是不会被酒力所侵的。
之后的事他就没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再醒来时,好好的躺在自己的栖雪居里,身上工工整整的盖着一条薄被。
这对孟尘来说,已经是上辈子是事,即使搁在这一世,也已经过去四五年光阴了。若无人提起,他已经不会记得,却不曾想钟离靖,竟会带了两壶桃花酒回来。
这根本不像是钟离仙尊会做的事。
若是从前,他定会喜出望外,可现在……
“弟子年轻时不懂事,疏放无礼,任性贪杯,”孟尘低声道,“现在已经不会了。”
钟离靖注视着他的面容:“现在,不喜欢了么?”
“是。”
沉默半晌,孟尘说:“不喜欢了。”
第30章 蓝胖
一室寂静。
钟离靖没再就这两瓶桃花酒说什么, 对孟尘道:“过来。我看看你这段时间的进境。”
孟尘心中轻轻的“咯噔”一声,却又别无他法,只好缓慢迈动脚步走到钟离靖身前。
钟离靖看了一眼僵硬站立的青年, 主动伸出手指,把住了青年的脉搏。
“元婴九层。”片刻后, 钟离靖淡淡出声,“你修了玄绝功?”
孟尘知道不可能瞒过眼前这个人, 只能承认:“是。”
他以为钟离靖会追问他原因,可对方只是再度凝神探了探他的脉搏和灵力, 道:“真气滞涩,多处筋脉因受强压严重损伤, 若再晚一步, 恐怕心脉也护不住。”钟离靖收回手指,“这功法, 你还在修么?”
“没有了。”孟尘下意识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 低头道, “弟子急于求成,走了不该走的捷径, 已经意识到犯了大错, 将那玄绝古卷彻底销毁了。”
若戒律长老知道堂堂天极峰弟子居然修了这种功法, 必定又要勃然大怒让他去执法堂领鞭, 就算是向来喜爱他的掌门,大概也会痛心疾首的斥责他几句。可钟离靖却没说什么责备的话, 只是转身去拿了几个瓷瓶, 递给孟尘道:“碧珠莲、甘露子、百里霜,浸入热汤做成药浴,每日泡半个时辰, 可导滞气、化瘀血、修复经络。”
这几种仙草皆是寻常修士穷极一生也见不到的圣品药材,每一样都珍贵非常,像碧珠莲,百年才在北海之底长出一朵。孟尘却并不觉得欢喜,退后一步垂首道:“这些药材太贵重,弟子受之有愧。且只是一些小伤罢了,弟子自己回去服些丹药就好……”
他说完,却见钟离靖姿势未变,掌中放着几个小瓶,定定的伸在孟尘面前。
孟尘没办法,只好接过那几味药材:“谢……师尊。”
空气重回安静,孟尘实在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行礼道:“师尊远途归来还未歇息,弟子便先告退了。”
钟离靖没说什么,颔首应了,孟尘心里终于大大松了口气,立刻从天音阁退了出来。
他感觉钟离靖对他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可这背后的原因,他完全不想去追究。
他只知道,自己在钟离靖眼里,是一个随时可以杀了证道的东西。对方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给些施舍,心情不好的时候,每一刻都可能是他的死期。
孟尘心绪低沉,没注意对面走来一个人,待白色裙摆映入眼帘才抬头去看,微微停步行礼:“白长老。”
白碧轻轻颔首,声音轻细如碎雪:“钟离仙尊可在?”
孟尘:“师尊在天音阁。”
白碧“嗯”了一声,身影越过他径自去了,孟尘回了栖雪居,本想把收来的几个药瓶随手扔了,又怕哪天钟离靖再次探查他修为追问他为何没用药,解释起来更麻烦。
他转念一想,身体是自己的,既然答应了薛朗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还是爱惜一下比较好。
圣品药材,百年难见,不用白不用。
想通后他走进内室,脱了外袍,只着白色寝衣走进了帷帘后更深处的屋子。
和其他峰弟子混用的大浴池不同,天极峰每位弟子在自己的居所都有独立的浴池,不管是练功后清洗,还是受伤后用作药浴疗伤,都十分方便。
孟尘将几味药材倒入浴池中,试了试水温,便脱掉鞋袜,赤足迈进了池子里。池水温热,搭配药材淡淡的清香,轻缓的在孟尘周身涌动。孟尘靠在池壁边,闭上眼思索心事,只是从太虚秘境中出来又去了天音阁,精神一直绷的紧紧的,如今回了自己的住处稍稍放松下来,再加上水里的药材起了作用,竟不知不觉的就这么在浴池里睡着了。
薛朗摸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之前在秘境中,他眼睁睁看着钟离靖把孟尘带走,心里急的不行,在天音阁外焦躁不安的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见孟尘出来了,立刻想追上去,结果又被钟离靖叫去了。
他这才想起来,他入门以后还没正式拜见过自己这位师傅,于是只能进去和对方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屁话,然后立刻急冲冲的奔到栖雪居,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又看见了悬挂在内室屏风上的外袍,便心念一动找了过来。
他对天发誓,绝没存什么龌龊的念头,只想亲眼确认一下那人的安全就走。谁知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却发现青年泡在水里闭着眼睛,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
“孟尘?”他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声,“你睡着了吗?”
他离的远,浴池里的热水又散发着白色雾气,只能看见青年一动不动的靠在浴池边,漆黑的长发散开铺落在水面上。
见青年没反应,薛朗不由更担心了,谨慎的往前迈了一步:“孟尘?你睡着了吗?”
青年还是没反应。
薛朗有点慌了,又往前凑了凑:“孟——”
他只顾着叫人,没看清脚底下正好放着一块香胰子,一脚踩上去,“呲溜”往前滑了一大步,劈了个叉屁股着地,一路畅通无阻的狠狠摔进了浴池里。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冲天而起,这动静,孟尘睡得再沉也要醒了。放在手边的长剑立刻出鞘,“刷”的一下刺破漫天水雾,抵在刚刚从水里扑腾起来的薛朗胸口。薛朗吐出一口池水,立刻抬手大声道:“是我!”
孟尘看清来人,眼中乍现的杀气立刻收了回去,长剑也乖乖飞回了剑鞘里:“偷偷摸摸的,怎么不吭声?”
“我明明叫你了!!”薛朗愤怒的抹了把脸上的水,“是你自己睡的太死听不见!”
孟尘:“……哦。”
“哦什么哦!”薛朗不满道,“要睡去床上睡,怎么能在这里睡着?水冷了着凉怎么办?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粗心……”
他啰里啰嗦的叨叨个没完,视线不经意落到孟尘身上,突然就没声了。
之前离的远看不清,眼下他才发现,孟尘虽然穿了单衣,但被水一浸也全然湿透了,脖颈以下的皮肤白的晃眼,甚至隐隐能看见……看见……
薛朗猛的抬头,强行将视线落在孟尘脸上。可他发现这里的光景同样要命。这药浴有活血化瘀之效,青年平素里偏冷白的脸此时罕见的变的微红,雾气在侧脸凝结成晶莹水珠,缓慢的顺着下颌滑落下去。一双眸子水润的不像话,完全没了平日的清冷锋利,看上去雾蒙蒙的,配着被热气熏红的眼尾,有种莫名的……软。
孟尘眼见薛朗整个人在以惊人的速度慢慢变红,又惊讶又觉得好笑:“你脸红什么……”
话说着,他视线不经意瞥见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也一下子消了音。
薛朗活像在沸水里煮熟的虾,视线僵硬的往上抬,完全不敢看他,孟尘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但被他这幅情态感染,竟也感到了一丝丝局促和尴尬。
他不动声色的把身子往池水里浸了浸:“……你先出去。”
“……哦!”薛朗立刻同手同脚的往池边游,在水里两次差点滑倒,好不容易上了岸,结果又踩到另一块香胰子,这次整个人往前一扑,脸朝下砸在了浴池边的青石地面上。
孟尘只听那声音就觉得疼得慌,连忙高声问:“没事吧!?”
“没、没事!”薛朗捂着鼻子爬起来,头也不敢回,慌不择路的冲了出去。
孟尘摇了摇头,为少年的憨傻感到好笑,又为方才自己的一丝异样情绪微微疑惑。
他没有多想,也出了浴池,换了身干净衣服,走出了内室。
薛朗也已经把身上的衣服弄干了,只是模样有些凄惨,鼻尖通红,额头则青了一大块。孟尘看着他这幅尊容,没忍住出声笑了出来。
薛朗被他笑的更无地自容,闷闷的不说话,只是揉弄着手心里一个蓝色的毛绒绒小脑袋。
孟尘看见了他手心里那只肥嘟嘟的小胖鸟,眼中露出一丝明显的惊讶。
这只鸟……他见过。
上一世,薛朗身边也出现了这只小蓝鸟,他见这鸟生的可爱,也曾兴趣盎然的想问问这鸟的品种,但每每想起他和蓝鸟主人的关系,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他能从山洞里逃出来,也是全靠这只小蓝鸟——它神奇的穿过洞口的陷阱和结界冲进山洞里,用鸟喙啄断了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断的那条金链,带着他逃了出来。
如果不是紧接着遇见了钟离靖,他或许真的可以逃出生天。
一只鸟再有灵性,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做出这么多事——直到那时,他才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明白了薛朗究竟站在哪一边。
孟尘看着那小蓝鸟,终于问出了前世一直想问的话:“它叫什么名字?”
薛朗把手里的鸟举起来,示意孟尘看它的体型:“蓝胖。”
蓝胖哀怨的瞅了薛朗一眼,随即发现面前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大美人,立刻来精神了,扑腾着翅膀飞落到孟尘肩膀上,撒娇卖萌的啾啾了两声,眯着眼歪着头,用毛绒绒的小脸蛋去蹭孟尘的脖子。
孟尘对它自然也喜欢的很,任它亲昵的蹭了好几下,然后把它托在掌心里,用手指轻轻疏离它的羽毛。
薛朗看着舒服的魂儿都快飞了的蓝胖,心头熊熊拱起一股妒火,走过去把鸟抓回手里,道:“它非要跟我来,其实是想和你这里的一只白鹤玩。”
薛朗自觉是一个好主人,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要帮蓝胖追白鹤的话。
当然,最重要的是,鸟就该和鸟一起玩,逮着人瞎蹭什么?
孟尘了然,示意他来院子里,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哨音落下,鹤唳响起,天边很快出现一抹纯白,在空中盘旋而下,欢快的落在了孟尘的手臂上。
孟尘顺了顺它的羽毛,示意它去和蓝胖玩。白鹤一看见蓝胖,立刻嫌弃的扭开脖子,张开翅膀飞到了一边的树枝上,摆明了看不上那矮嘟嘟的小胖鸟。
蓝胖看见白鹤眼睛却亮了,立刻激动的扑扇着翅膀冲上去,和白鹤落在同一条树枝上。然而它体重可观,一站上去差点把那树枝压断,白鹤对其怒目而视,躲开它飞到了另一根树枝上。
蓝胖不知退为何物,厚着脸皮继续追了上去。
两只鸟就这么一躲一追,围着院子跑了好几圈,最后白鹤不知是累了还是妥协了,回头看了气喘吁吁的小胖鸟一眼,高高昂着脖子,矜持的冲它伸出一侧翅膀。
蓝胖大喜,立刻伸出自己短短的小翅膀,亲密的和白鹤凑到一起。
两只鸟翅膀牵着翅膀,一起跑到泉水边喝水了。
孟尘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薛朗也啧啧道:“这白鹤也真是别扭,明明喜欢人家,还非要装作嫌弃的样子。”
孟尘心中更乐了:“别说鸟了,有的人不也是这样吗?”
薛朗陡然僵住了。
孟尘本来只是想逗他,可话说出口后,才品出了那么一点点不对劲。
气氛一时陷入安静。
第31章 双标
太玄宗最近迎来了又一次月考。
但弟子们的心情却十分飞扬, 只因月考结束后,他们将迎来一年一次的仙乐城之旅。
太玄宗对弟子的管理非常人性化,虽然平日里对弟子的修习严格要求、定时检查, 但并不会一味的逼迫他们学习,在修炼之余,还会给弟子安排一些休闲活动, 疏解压力,放松心情, 仙乐城之旅便是其中一项。
说起这仙乐城, 那可是整个修真界中闻名遐迩的地方。仙乐城城主黎琛, 是一位大乘巅峰境强者,已经活了四百多岁。他过了几百年风流恣肆的日子,直到遇见月华宫宫主曲盈,对其一见倾心, 结为道侣。为了讨夫人欢心, 黎琛花费数不清的财力仙力, 以五年时间打造了一座仙乐城。
修真界传言,最美的仙景、最动人的仙乐、最醉人的仙酿、最奇妙的仙境……皆在仙乐城。因为这座城实在太大,经夫人建议后, 黎琛便慷慨的将其向整个修真界开放,欢迎所有正道道友前来游览做客。几年过去,仙乐城俨然成为修真界中最炙手可热的休闲圣地。
“仙乐城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好玩吗?”新弟子没去过,万分好奇的询问师兄师姐。
师兄师姐一脸深沉的回答:“那是一个你去了,就再也不想回门派修习的地方。”
弟子们顿时更期待了,加倍努力的熬夜背书,打算考完试后去大玩一场。
“师兄,”殷迟笑吟吟的趴在书案前, 看着对面执笔写字的青年道,“这次去仙乐城,咱们一起吧?”
孟尘眼也不抬道:“我不去。”
殷迟:“……为什么?”
孟尘:“不想去。”
殷迟定定看了孟尘一会儿,道:“师兄,我发现从我进门到现在,你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孟尘写完最后一个字,不疾不徐的放下笔,这才缓缓抬起眼眸。殷迟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他面前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殷迟整个人好像瘦了一些,脸色比之前白了,原本明艳的五官也更深刻锋锐,一眼看过去,令人莫名心惊。
殷迟:“你都不问我,这段时间去哪了吗?”
孟尘起身从身侧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大概是下山做任务吧。”
殷迟听着青年冷淡的声音,看着青年漫不经心的神情,一颗心仿佛被毒火灼烧,又烫、又疼、又恨。
“师兄,我早就想问了。”殷迟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孟尘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
“从薛朗进入天极峰开始,你对我的态度就完全变了。”殷迟说,“他已经完全取代我了,是吗?”
正是因为深刻体会过面前这人的温柔,才更知对方如今的冷漠。
修习中不厌其烦的陪伴、日常生活中的嘘寒问暖、纵容的眼神、温柔的笑容、亲昵的抚摸他头发的手……
全都没了。
他再也得不到这人一个关切的眼神,再也看不见这人对自己露出一次笑容,再也听不到这人主动和自己说过一句话。
甚至他消失了这么久,这人都不曾问一句“去哪了”。
“师兄。”他说,“我原以为,我们几个里,你是最不像师父的一个。”
孟尘温和,体贴,细心,外冷内热,不管是在门派里还是门派外,总有管不完的“闲事”,和钟离靖那种万事不入眼的性格截然不同。相较之下,裴玉泽和殷迟这种外热内冷的人,还和钟离靖有些相似之处。
可现在殷迟才知道,原来他的师兄有一点是像师父的。
——无情。
对你好的时候,满眼都是你,温柔的几乎没有底线,好像可以答应你的每一个要求。
可心里没你的时候,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好像你至于他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你们之间的一切过往,都只是你一个人做过的梦。
冷漠到凉薄,无情到残忍。
孟尘闻言轻轻一哂。
真想不到,殷迟居然还有说他“无情”的一天。
他懒得去争辩什么,只淡淡应了句“是么”,便拿着书重新坐下,执起笔低头继续写字。
珍爱之人的敷衍是一枚毒药,比恶毒的言语更让人遍体生寒。殷迟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里,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深深看了孟尘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
把人激走之后,孟尘才放下了笔。
虽然现在摊牌并不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但他实在不想再和这些人虚与委蛇下去了。
以前他顾忌着激怒这些人或许会威胁到薛朗的安危,可现在钟离靖提前回来了,虽然也是个大麻烦,但起码,某些人不敢在钟离靖的眼皮子底下动手了。
想起薛朗,孟尘的思绪又微微跑偏了一些。
那天,在他无心接了那句话之后,薛朗僵滞了半晌,支支吾吾的找了个借口就跑了。他后来想想,自己的话的确太直白,少年人毕竟脸皮薄,被人毫不留情的揭穿心思,大概是有些恼羞成怒了。
况且,他那话是话赶话之下,自然而然说出来的,出口前不觉得有什么,可事后再品品,却觉得有点不合适了。
他想着要不要去找薛朗道个歉,又怕旧事重提让少年更气愤,正踌躇犹豫间,窗边传来细微的翅膀扑扇声,孟尘转头看去,只见一只小蓝鸟从空中气势汹汹的俯冲下来,然后卡进了……雕花木窗的镂空里。
蓝胖的脑袋钻进窗户,后半截身子留在外面,无论如何挺胸收腹、扇动翅膀也挤不进来,只能可怜兮兮的把目光投向孟尘,委屈巴巴的啾啾叫了两声。
孟尘一边笑一边起身走过去,把它的小脑袋从镂空里轻轻捅出去,又绕到门外把小胖鸟亲自接了进来。这时他才发现,小胖鸟的背上用细绳缠了一封信,信封上还夹了两朵淡粉色的小野花。
孟尘把小粉花轻轻摘下来,插进了桌子上养着霜色花的瓦罐里,然后打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别别扭扭的写了一行字:
“后天去仙乐城,一起吗?”
孟尘看着那行字,轻轻弯了弯嘴角,拿起笔在下面写:
“好。”
第32章 仙乐
仙乐城之所以是一座只有修仙之人才得以进入的城池, 是因为它建立于云端之上。
太玄宗弟子御剑来到城门外,看着眼前这座雄伟华丽的城池,即使之前已经来过, 脸上也纷纷露出惊叹的神情。
“我一直很好奇,这么大一座城,是如何浮在云端上的?”
“听说是用数百万颗悬浮灵石支撑起来的。”
“数……数百万颗!?”
“是啊,别说见过,我光听到这个数目已经双腿发软了……”
弟子们一边感叹黎城主的财大气粗,一边收起佩剑, 落在城门外以祥云铺成的迎客大道上。从这里已经能听见优美动听的仙乐声, 原来是城门两侧的女子抱着箜篌在奏欢迎曲,她们个个生的雪肌花容,红唇含笑, 云堆翠髻, 玉臂上缠着色泽明艳的飘带, 纤纤玉指信手一拨, 箜篌上便传来清澈柔美的乐声, 萦绕晴空,久久不绝。
虽说门派中的翠霞峰上全都是女修, 可那里的师姐师妹们打架比自己还狠, 弟子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如天外飞仙的女子, 一个个颇有些心旌摇曳, 忍不住往几个漂亮的小姐姐那里瞟一眼,再瞟一眼。
连孟尘都往那里看了一眼, 正巧,一个穿鹅黄纱裙的女子对上了他的目光,许是见他生的俊, 手指灵动的拨弄出一串清脆悦耳的音节,眼波流转,桃腮含羞的冲他浅浅一笑。
薛朗在一边,见两人隔着老远的距离眉目传情、暗送秋波,脑门上顿时噼里啪啦的炸了一串火,颇有些阴阳怪气道:“挺好看是吧?”
孟尘:“嗯。”
薛朗:“……”
你还嗯!?
薛朗暗暗磨了磨牙,低头看看自己。为了出来玩,今天他也换了身新衣服啊,怎么不多看看他?
正当委委屈屈的泛酸水的时候,只听孟尘道:“她们看起来是寻常女子,但那箜篌声声入耳,气音醇厚,观其修为,最低也有金丹之境。看来这仙乐城并不只有表面的繁奢,内中更是人才云集。”
薛朗一怔:“……你看的是修为啊?”
“嗯。”孟尘侧脸看他,“怎么了?”
薛朗立刻扭头:“没怎么!”
前来仙乐城游玩的,除了太玄宗弟子,还有天南海北数不尽的修士。孟尘和薛朗随着涌动的人潮进入城中,视线陡然变的开阔,眼前的景观变的无比壮丽。
两只通体金红色的鸟拖着绚烂的尾羽并肩在天空中翱翔,身后留下两道交织的耀目金光;这方天空朝霞明丽,另一方天空银月高悬,身后镶嵌着一道璀璨明灭的银河;一只冰蓝色的独角兽拉着花瓣织成的车从云端上跑过,车上坐着一位云纱遮面的女子,随手洒下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引的小孩子欢笑跳闹着伸手去接;道路两侧排满了各式各样精美奇妙的建筑,“仙来客栈”、“天籁阁”、“醉仙楼”、“战意山庄”、“惊心岛”、“蜜蜜桃花源”……
虽说每座建筑上都挂着鲜明的招牌,但除了“仙来客栈”这种一目了然的,大部分都让人一头雾水。
“那个‘战意山庄’,”薛朗指了指一座高大楼阁,问孟尘,“是做什么的?”
孟尘打量片刻:“不知道。”
虽说仙乐城之旅每年都会组织一次,但孟尘初入门派那几年,一心只想着修习,身边又无人陪伴,故从没来过这里。后来才和裴玉泽殷迟来过一次,只是仙乐城实在太大了,听说每年还会扩建许多新场所,所以很多地方,孟尘也没有印象了。
“战意山庄是体验虚拟战斗的地方。”一个柔净的女声在身侧响起,薛朗转头一看,没想到正是方才在城门外看到的黄裙少女。她冲两人笑了笑,继续道,“很多修士总是苦于找不到理想中的对手,在战意山庄中,他们可以自己设置对手的修为、派别、功法、武器甚至样貌,然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交战。”
的确,每个修士都渴望同强者对战,可强者,尤其是化神境以上的强者,在门派中都是长老、护法、掌门级别的人物,并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更有许多成名高手隐居山林,不愿出世,已经完全找不到踪迹了。可在战意山庄中,你却可以将这些人设置成自己的对手,想打多久就打多久,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足以让一些武痴修士激动的热血沸腾了!
薛朗明了点头,又问:“那惊心岛呢?”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刺激连连的地方。”黄裙少女笑吟吟说,“胆小者不建议进入哦。”
薛朗倒是不胆小,但对体验刺激也没什么兴趣。少女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善解人意道:“两位若是初来乍到,不知道玩什么好的话,我推荐你们可以去‘蜜蜜桃花源’逛一逛喔。”
孟尘和薛朗抬头看了看,只见那“蜜蜜桃花源”是一栋□□相间、装饰素雅的建筑,色调看起来的确很舒心,只是“蜜蜜”什么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孟尘问:“那里是做什么的?”
“桃花源,自然是放松心情的地方啦。”少女笑眯眯说,“二位看起来都是门派修士,平时修习清苦,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自然要愉悦一下身心才好。桃花源景色宜人,拥有最逼真的浸入式体验,还有想象不到的奇遇和缘分在前面等着你,是我们仙乐城中,最受仙客好评的地方之一呢!”
两人本来就漫无目的,如今听少女倾情推荐,便点头道了谢,一同步入了那□□相间的建筑。
门厅里的老板见到来人,眼睛一亮,立刻满面笑容的迎了上去:“欢迎两位仙友!两位仙友想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体验一段什么样的奇遇?”
孟尘和薛朗眨了眨眼,神色如出一辙的迷茫。
“哦,两位仙友是第一次来吧!”老板立刻明白了,笑着道,“没关系,第一次体验桃花源的客人,我们更倾向于保留一些神秘感,基本设定就由在下代劳吧!”
老板说着,转身在身后的墙上摘下了几块小木牌。
孟尘和薛朗发现,那面墙上井然有序的挂满了小木牌,上面刻着字,什么“豪门世家”、“虐恋情深”“破镜重圆”“前世今生”……种种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老板将木牌交给两个小厮,小厮分别领着二人去了两个小隔间。孟尘踏入隔间,只见里面摆着一扇等身高的类似于镜子的东西,镜中搅动着一团朦胧的白色云雾,那小厮将木牌扔进雾里,对孟尘做了个“请”的手势:“仙友,您进去就可以开始体验了。”
虽然这东西看起来玄乎的很,但来都来了,体验一下也没什么。孟尘对那小厮点头致谢,然后踏入了镜中云雾。
再睁眼时,已经完全改换了天地。
流水小榭,玲珑阁楼,佳木葱茏,奇花烂漫。而他站在一座白玉小桥上,桥下是碧绿的湖水,水里悠然的游动着几条红鲤鱼。
再低头看看水中的自己,月华锦袍白玉冠,手里还拿了把折扇,竟是连装束都变了。
正思忖这个幻境的用意,只见拱月小门里进来一名长者,一袭华服,气度不凡,孟尘微微诧异,拱手道:“掌门?”
掌门竟也来了仙乐城吗?
“什么掌门?”太玄掌门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尘儿,你睡糊涂了吗?我是你爹啊!”
孟尘:“……”
果真是奇遇。
“快别傻站着了,太子殿下在前厅等候多时,快随我去见他。”掌门走到孟尘身边,神色复杂的看了他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膀,“尘儿,爹知你不喜欢太子殿下,可他毕竟出身皇族,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实在不能不给他面子啊。”
孟尘:“……”
掌门见他一脸复杂,又正了脸色道:“不过尘儿,你放心,爹绝不会做出卖子求荣那等事,一定会把你许给你真心喜欢的人!”
孟尘……孟尘现在真的很想知道,老板给他取的那几个小木牌究竟是什么。
即使是话本,这走向,也着实诡异了些。
不过他现在明白了,那黄裙少女口中“最逼真的浸入式体验”究竟是指什么。这幻境中出现的虽是自己熟悉的人,却并不是本尊,并且还被赋予了另一种身份。而想离开这里,大概也要把剧情体验完才行。
他只好跟着掌门去前厅见那“太子殿下”,然后看见了殷迟的脸。
他低低在心里叹了口气,有点后悔进来了这什么“桃花源”。
“师兄!”殷迟看见他却欢喜非常,立刻亲昵的奔了过来。他穿着一袭黑色镶金边的锦袍,容貌明艳,贵气天成,倒真是意外的贴合这个身份。
孟尘一皱眉,眼光锐利的打量他片刻,确定这个“殷迟”也不是真人后,问:“为何这么叫我。”
既然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尚书之子,应该没有师兄弟这层关系了才对。
殷迟一愣,不解道:“师兄,你怎么了?我们同受大国师教导,我已经这么叫你好多年了呀。”
孟尘:“。”
原来这幻境不全是虚拟架构,还会在一定程度上贴近现实么……
殷迟看了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喜悦道:“师兄,你是,是不想让我再这么唤你了吗?上次我同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已经考虑好了!?”
孟尘并不想知道上次他说了什么话,可殷迟已经激动的把话重复了一遍:“我已经向父皇禀告了,我要娶你做太子妃!父皇已经答应了,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就向尚书府下聘——”
“太子殿下这番话,怕是有些一厢情愿吧。”
温和的声音在厅中响起,一人款款而来,锦袍玉带,气质高华,厅中侍立的下人纷纷躬身行礼:“见过端王。”
殷迟脸色一沉:“裴玉泽,你来做什么?”
“你来得,我便来不得么?”裴玉泽目光转向孟尘,神色一下子变得温柔下来,“阿尘,我昨日传信邀你去王府对弈,你还没给我回复。”
孟尘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任幻境中的角色兢兢业业的走剧情,只想赶紧走完离开这里。
见孟尘默然不应,殷迟嗤笑一声:“我看一厢情愿的人是你吧?师兄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劝你还是早点死心吧。”
裴玉泽神色依旧温和,看向殷迟的目光却冷下来:“我和阿尘的事,不劳太子操心。倒是劝太子殿下早日明白,你在阿尘心中顶多只是个‘师弟’而已,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是趁早打消的好。”
殷迟目光陡然阴鸷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杀意。
厅中下人在一旁瑟瑟发抖。他们家孟公子,品行高洁,博才多识,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翩翩佳公子,不知令多少闺中小姐动了芳心。可却偏偏被心狠手辣的裴王爷和霸道跋扈的太子殿下盯上了,甚至屡次想对公子强取豪夺,实在是令人痛心!
就在厅中气氛越发紧张时,一名小童来报:“孟公子,大国师回来了,说要见您。”
大国师钟离靖,博古通今,才华冠世,却不喜俗世荣华,拒绝了皇帝封侯拜相的提议,只领了国师一职,顺便教导太子学习。偶然见了尚书府孟尘,自觉与其有缘,同样收入门下教导。
钟离国师虽常年云游在外,却有极高的名望,他的命令,即使是裴玉泽和殷迟也不敢置喙,只好眼睁睁看着孟尘跟着小童走了。
钟离靖在后院厢房等他。他的装束倒是和幻境外没什么区别,依旧是白袍玉冠,淡漠孤绝。
他淡淡道:“坐。”
孟尘只得努力平心静气的坐下。
“我听李尚书说,太子和端王都向你提了亲。”钟离靖淡淡问,“你可有意属之人?”
孟尘:“……”
虽然知道人是假的,可这话从钟离靖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孟尘产生了一种幻灭之感。
这个话本,这个设定,实在是有些过分可怕了。
他满心都是荒唐二字,却只能无奈的选择走剧情:“没有。”
钟离靖点头,淡漠的眼眸中似乎微微转暖:“那两人虽身居高位,却并非良善之人,不可托付。”
虽然剧情糟心,但这番评价倒是没错。
他只能绷着脸“嗯”了一声。
“我前些日子去了大泽川以南,那里的风土人情,与京都截然不同。”钟离靖注视着孟尘道,“你若觉得京都无趣,可愿随我一起去游历一番?”
孟尘:“……”
留在这里日日被太子和王爷骚扰,与离开这里却日日同钟离靖待在一起,哪个好一点?
孟尘想了想,觉得两个都不想选。
钟离靖看出了他的犹豫,道:“此番我会在京城停留数日,等你考虑之后,再予我答复。”
从钟离靖那里出来,孟尘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进来之前,那位倾情推荐的黄裙少女说过桃花源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现在一想,他觉得仙乐城在诚信待客这一方面,似乎亟待改进提升。
正当他发愁要如何才能从这荒唐的幻境中出去时,只见两名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对孟尘道:“公子,老爷让我们嘱咐你,这两天好好待在府中,万万不可出城!”
孟尘:“……怎么了?”
小厮一脸惊惧:“据刚传来的消息,城外黑风山上那个姓薛的土匪头子,又下山来烧杀抢掠啦!!”
孟尘:“…………”
第33章 剧本
京郊有座黑风山, 山上有个黑风寨,寨里有个姓薛的土匪头子。
据说,薛家世世代代都是土匪,手下足有数千人, 且个个凶狠彪悍, 战斗力强, 素质纪律甚至不输朝廷正规军。这伙土匪盘驻在进出京城的必经之路上,经常劫掠富豪的车队,甚至胆大包天的劫过几位京都权贵、朝廷重臣的马车。皇帝为此震怒, 下令出兵剿匪,奈何这帮土匪不仅彪悍还狡猾,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往山沟沟里一蹿, 借着地形优势躲的一根毛也看不见。朝廷军次次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兵,次次灰头土脸的回来, 久而久之,连皇帝都拿这黑风寨没办法,又见其只劫富不杀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孟尘了解情况后, 欣然抬脚往城外走去。
他决定了,去跟姓薛的土匪头子混去。
京城百姓显然也听到土匪又下山来的消息, 准备出城的车马纷纷掉头往家走。守城侍卫也在指挥着城外百姓迅速回城, 以防被土匪所害, 却见一俊秀公子逆着人流, 闲庭信步般往这边走,立刻惊讶迎上去:“孟公子,您是要出城吗?万万使不得, 黑风寨的歹人就在外面,您快些回去吧。”
孟尘眼睛眨也不眨的胡乱编道:“我出城正是为了此事。歹人狡诈,军队难以将其制服,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那匪首既能统率这么多人,想必是个明事理的,和他好好谈判一番,或能令其收敛一二。”
守城士兵惊道:“话虽如此,可……就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孟尘:“人少才足以表现诚意。”
守城士兵觉得有道理,又想着眼前的不是别人,是才名冠绝京华的孟公子,或许真的能对土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费一兵一卒的将其感化呢!?
于是他们恭敬的把孟尘送出了城,并派了几个士兵遥遥在后面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全。
孟尘在出城小路上走了没一会儿,正想着那土匪藏在哪里时,两侧山头突然传来敲锣吹角声,伴随着“哇呀哇呀”的喊杀声,数百名土匪春笋冒尖似的从山头上蹦出来: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
“等等,”喊口号的土匪揉了揉眼,冲站在山头最高处的那人喊,“老大,不是富商车队,只有一个人耶!”
孟尘顺着土匪的视线看去,看见了站在山头上的薛朗。
他穿着一身黑衣,腰间挂着一把大刀,头上系着一条黑头巾,右眼上居然还蒙了个黑眼罩。
孟尘细细打量了对方半晌,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容貌过人还是有好处的,如此粗糙猎奇的行头,竟也被对方穿出了几分……嗯,粗犷之美。
不过,这个薛朗,是同之前那些人一样是假象,还是就是他本人呢?
虽说他们一起进了桃花源,但却分别进入了不同的隔间,按理说,应该不会出现交集。
山头上的薛朗也高高在上的打量了他半晌,然后手一挥对小弟下了命令:“把他给我绑上山!”
小弟们一惊,毕竟他们干的一直是劫富济贫的勾当,还没干过强抢民男这么刺激的事……不过老大下令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绑了再说!
于是几名土匪冲下山,凶神恶煞的拿出一根绳子,把孟尘结结实实的给捆了。
孟尘无比顺从的任他们捆,同时心里也有了结论——这个薛朗,应当也是幻境中的假象。
毕竟如果是真的薛朗,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对自己吧。
虽然这个薛朗是假的,但孟尘对其同样放心,或者说,只要对方是“薛朗”,不管是怎样的薛朗,他都发自心底的觉得,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几个远远尾随的士兵见到这一幕,一个个大惊失色、六神无主,立马掉头往城中狂奔,扯开嗓门哭丧着喊:
“不好了——孟公子被土匪抢上山去啦——!!”
在京城收到消息、各路人马都兵荒马乱的开始寻人时,孟尘已经安安稳稳的坐在了黑风寨里。
一众土匪在下面排排站成两侧,无比好奇的看着抢回来的这个人,七嘴八舌问:
“老大,咱们抢他干啥啊?他看起来没什么钱的样子。”
“对啊,而且还是个男的,虽说长的好看吧,但也不顶饭吃啊……”
薛朗此时已经换下了先前那身猎奇行头,摘下了头巾和眼罩,露出了俊朗英气的脸和扎的高高的马尾。如此一看,倒一点也不像个匪首,更像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公子。
他看了孟尘一眼,又极快的收回目光,道:“你们不觉得,这寨中少了什么吗?”
土匪们一脸懵逼,有个别精明的已经看出了些道道,嘿嘿笑着道:“少了个压寨夫人啊!”
此言一出,众土匪恍然大悟:
“对啊!老大已经成年了,可以娶媳妇了!!”
“没错!而且这公子长的如此俊,配咱们老大正正好嘛!”
“妙哉!喜事将近,弟兄们这就去杀猪宰羊,给老大庆祝庆祝!!”
孟尘看着这群莫名嗨起来的土匪,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出声了。
“首领大人。”他诚恳的对薛朗道,“您好像搞错了一点。在下是男人。”
薛朗回身看他。少年宽肩窄腰,个头挺拔,对比坐着的孟尘,竟隐隐有了一种压迫感。他走到孟尘身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脸:“只要我喜欢,男人又怎么样?”
孟尘微微一怔。
少年眸色专注又深沉,捏着他下颌的手气力不大,却是让他无法摆脱的力度。
以往薛朗在他面前,总是别扭的、乖巧的、容易害羞的。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强势的薛朗。
不再是他印象里总是让人哭笑不得的需要保护的男孩子,而是成了一个让他觉得有些陌生的男人。
……这么一想,薛朗的年龄,也的确不是个小孩子了。
下面的土匪看到了两人略显暧昧的动作,一个个更来劲了,纷纷拍手起哄:
“老大,亲一个!”
“人都抢来了,不亲白不亲啊!”
“怎么说话呢!那已经是老大的夫人了!亲一口不是天经地义吗!”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孟尘听着山呼海啸的声音,心里咯噔一声。这话本……应该不会吧?
好在薛朗看了他一会儿,松开了手,转身对众土匪喝道:“瞎叫唤什么?活都干完了?”
土匪们立刻明白老大和压寨夫人是需要单独相处的空间,带着一脸很懂的表情,嘿嘿嘿笑着退出去了。
空气安静下来后,薛朗转回身,帮孟尘解开了身上的绳子,用很凶很土匪的语气道:“反正,进了我的寨,就是我的人,你别想跑了。”
孟尘想想京城里的那个太子、王爷和国师,发自内心诚恳道:“我不跑。”
薛朗这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去拿了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木梳。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以后有了……有了意中人,就把梳子送给他。”薛朗说的有些不自然,仔细看脸颊有点发红,把木梳递到孟尘面前,“喏。”
这不会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吧。
孟尘脑子里浮出四个大字,心中觉得荒诞,却在看到少年害羞又异常认真执着的眼神后,不自觉的伸出手,接过了那把木梳。
薛朗见孟尘手下梳子,轻轻松了口气,又向孟尘摊开了手掌。
孟尘看看面前的手掌又看看他:“?”
薛朗皱眉:“我的呢?”
孟尘:“……你的什么?”
“我的信物啊!”薛朗不满道,又把手往前递了递,“我都给你了,你给我的呢!?”
孟尘无语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腰身,然后找到了一块圆形玉佩,试探着放进了薛朗手里。
薛朗这才彻底舒展开眉心,仔仔细细的把玉佩收好了。
晚上,黑风寨果然举行了一场欢宴,寨里的土匪都是粗犷的汉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孟尘怕喝醉,早早回房休息了,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薛朗才回来。
他脚步稳健,神情正常,但仔细看,会发现眼神有点迟缓,显然是喝了不少。
虽然知道这是个假的,但面对那张脸,孟尘还是止不住的心软。他倒了杯热茶递给薛朗:“喝完早休息。”
薛朗接过杯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孟尘,小口小口的把水喝了。孟尘觉得他此时又像极了那个乖乖的小狼犬,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薛朗双眼似乎一下子亮了,一把捉住他的手,拽着他往床边走。
孟尘:“干什么?”
薛朗:“洞房。”
孟尘:“……”
这剧本还能不能好了??
他又气又笑,甩开薛朗的手:“别闹。你自己睡。”
他打量了一下房间,想着去方桌旁将就一晚,谁想方一转身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随即天旋地转,被薛朗压在了床榻上。
“你是我娶来的夫人,”薛朗按住他的手腕,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酒后的喑哑,“为什么不和我睡?”
少年整个压在他身上,发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熨着他的皮肤,带着酒味的温热气息一下下喷洒在他脖颈上。孟尘转了转手腕,想把人推开,却没能成功。
在这幻境中,他身为尚书府的孟公子,力气显然是没有常年打劫的薛土匪大的。
或许是被过高的体温灼的有些不安,亦或许是捕捉到少年眼底陌生的攻击性和侵略性,孟尘心头罕见的泛起了一丝慌乱,脸色不由冷下来:“薛朗,你再不放开,我生气了。”
薛朗又死死盯了他半晌,虽心有不甘,但似乎被孟尘的威胁所震慑,终于还是放开了他的手,然后从床上抓了个抱枕,滚下床躺在地上背对着他不动了。
孟尘:“……”
不是,怎么还到地上去了?
“你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出声道,“地上凉,上来睡。”
这床铺够大,只要不弄些乱七八糟的,两个人睡还是可以的。
薛朗抱紧怀中抱枕,扭了扭身子,把头埋的更深了。
孟尘:“……你又闹什么呢?”
薛朗背影一僵,随即猛的回头,大声充斥:“你凶我!!”
眼睛瞪的大大的,里面满满都是气愤和委屈。
孟尘:“……”
怎么都当上土匪了,还是这么多愁善感啊。
面对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委屈表情,孟尘再度妥协了:“好,我错了,我不该凶你。上来睡好不好?”
薛朗这才气呼呼的抱着抱枕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躺回床上,和孟尘面对面道:“哄哄我。”
孟尘和醉鬼没法讲道理,只能耐着性子问:“嗯。你想怎么哄?”
薛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游移,红着脸小声道:“叫声好听的。”
孟尘:“首领大人。”
“笨!”薛朗立刻皱眉,不满道,“我叫你夫人,你该叫我什么?”
孟尘:“……”
他面无表情的把枕头按在薛朗脸上:“睡觉。”然后冷冰冰的转过了身子。
薛朗愤愤盯着背对着他的后脑勺,想继续追击,却又害怕真惹怒了对方,只好抱着枕头盯着那道背影,委委屈屈的闭上眼睡了。
或许因为身旁睡的是“薛朗”,孟尘这一觉睡的很沉,直到黎明时分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才迷迷糊糊清醒过来。
薛朗已经收拾好了,见他睁眼,迅速道:“朝廷派了很多人找你,已经闯进了寨子,你跟紧我,别乱跑。”
他说着,直接揽住孟尘的腰把他从床上捞起来,想往外走时又见对方穿的单薄,随手拿了件自己的黑色外袍,给他紧紧裹在了身上。
外面,朝廷军已和土匪军两相对峙,气氛剑拔弩张时,只见土匪头子怀里揽着一个人,从寨子里出来了。
殷迟和裴玉泽见到那苦苦搜寻了一天一夜的人,皆精神一振,可待看清了对方被那土匪搂在怀里的姿态,以及身上披着的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外袍时,脸色立刻变的极端可怕。就连情绪向来不外露的钟离靖,神色也明显沉了下来。
“师兄!”殷迟大喝一声,看向薛朗的目光简直要将其碎尸万段,“狗贼,我要你不得好死!!”
“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薛朗冷笑一声,“我这次可没劫太子殿下或是端王爷的马车,不知二位屈尊驾临,有何贵干?”
裴玉泽不欲和他多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阴冷:“立刻把你身边的人交出来。”
薛朗一挑眉,把怀中人搂的更紧了:“我凭本事抢来的夫人,为什么要交给你?”
“放屁!!”殷迟怒不可遏,眼睛都红了,“懒□□想吃天鹅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肖想我师兄!?!”
“不好意思,我不仅肖想,我还把人娶了。”薛朗晃了晃手中的圆形玉佩,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道,“我们已经交换了定情信物,这辈子注定都要在一块了。不信你们自己问他,我薛朗现在是他什么人?”
虽然知道这个土匪头子是在满口胡言,可三人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孟尘。
孟尘本来看戏看的很是有兴致,没想到焦点一下子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方才两方的对峙,让他再一次感叹这幻境的精妙。虽然人都是假的,可每个人的反应都是如此还原逼真,孟尘甚至觉得就算是他们本尊在这里,说的话大概也**不离十。
虽然这戏本着实荒唐,可某些人不可置信又愤怒绝望的神情,却是让人舒心。
既然这桃花源是让人放松心情的好地方,孟尘也不吝于让自己更舒心一些。
反正只是幻境,出了这里,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于是,在做足了心理建设后,映着四面八方的目光,孟尘硬着头皮,竭力保持淡然的表情,说出了昨晚薛朗引诱他说的那个词:
“他是我……夫君。”
从未想过这个词这辈子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孟尘背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霎时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耻。不过,殷迟等人的表情稍稍给了他宽慰,再加上身旁这位——
孟尘:“……你能别这么笑吗。”
实在太傻了,简直没眼看。
“我……嘿嘿……你……嘿嘿……”薛朗傻不拉几的笑的停不下来,紧紧捉住了孟尘的手,“你真的叫我了。”
少年笑的实在太憨傻,却又因发自内心,带了一种强烈的感染力。孟尘本是满心的荒唐和无奈,可见他笑的这么开心,自己的心也禁不住柔软下来,索性由他去了:“嗯。”
“叫了就不能反悔。”薛朗双眼亮晶晶的盯着他,“你要许我一辈子的。”
反正是剧本,就这么跟着走吧。
孟尘于是又点了点头:“好。”
薛朗再次笑了,久久盯着孟尘的面容,轻声道:“孟尘。我这辈子能有这一次……就再也没遗憾了。”
周围的景象慢慢虚化,重归一片雾气,孟尘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小隔间,眼前是那面翻滚着云雾的镜子。
这幻境,终于结束了。
孟尘长长舒了口气,却发现手里有什么东西。
他摊开掌心,发现是一把小木梳。
居然带出来了?
他有些纳闷,想着或许是幻境给予入境人的留念,便拿着那木梳,走出了小隔间。出去一看,薛朗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看见薛朗,孟尘便不自觉回想起幻境中一系列荒唐的故事,脸上略微有些不自在,因此也就忽视了薛朗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有些心虚移开的目光。
他咳了一声,怕薛朗询问自己体验了什么幻境,于是主动问:“体验完了?如何?”
“也就那样。”薛朗满不在乎说,“没老板说的那么玄乎,就一普通幻境而已。”
孟尘点点头:“嗯。那就走吧。”
他低头去迈门槛,也就是在这时,看见了薛朗腰间,系着的一枚万分眼熟的圆形玉佩。
与此同时,薛朗也看见了他手心里,拿着的那把精巧木梳。
孟尘:“……”
薛朗:“……”
第34章 答案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薛朗颤颤巍巍的指了指孟尘手中的木梳:“你……你……”
孟尘下意识把拿着木梳的手背到了身后。
然后他发现这个举动十足的傻气,于是又默默的把手放了回来。
好的,现在可以确定了,幻境中遇见的那个薛姓土匪,正是薛朗本尊无疑。大概老板见他们是一起来的,于是十分贴心的将他们放入了同一个幻境。
不过,这好像不是目前的重点……孟尘发现自己的思绪罕见的有些混乱,竟不知要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
“我、我肚子疼!”薛朗突然转身往外跑,“去个茅厕先!!”
孟尘看着少年猪突狼奔的背影,欲唤又止,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
他在门口等了大约一盏茶时间,见薛朗慢吞吞的回来了。
和走的时候不一样,脸上戴了个狐狸面具,萌萌的,还有点呆。
孟尘:“……”
这是没脸见人的意思么。
“我、我在那边看见的,觉得好看,就买了一个。”薛朗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来,略略有些磕巴。孟尘嗯了一声,发现对方腰间那个圆形玉佩,已经不见了。
孟尘方才也已经把小木梳收了起来,二人好像不约而同的忘记了之前的事,继续逛仙乐城,只是气氛沉默的有些诡异,许久都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好在街上足够热闹拥挤,他们的安静也不显得突兀。道路右侧的一个尖顶建筑尤其火爆,门外排了长长一条队伍,还有人源源不断的往那边走去。
继续走下去更显尴尬,倒不如找些事情做。两人再次不约而同的向那处走去,薛朗拍了拍一名修士的肩膀,问:“兄弟,问一下,这里是做什么的?”
那修士指了指建筑正门上挂着的招牌,上面大书“留影馆”三字:“这可是个新奇地方,里面有圣品法器‘留影珠’,可将影像永远留存在里面,随时可以观看。虽说咱们修士寿命长,可聚散别离却是常事,生死更是没有定数。若能将牵挂之人的影像随时携带身边,也算有个念想。”
薛朗听了,似乎出了下神,而后询问孟尘:“要进去看看吗?”
孟尘对这种新奇的法器闻所未闻,也很想见识一下,便欣然应了。虽然排队的人多,但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轮到了他们。两人进入建筑,发现正中央有个闪烁着晶莹光晕的淡紫色圆珠,珠子旁边站着留影馆的老板,笑着对他们道:“两位是合影吧?站好正对着珠子,保持微笑就可以了。右面那位仙友,你把面具取下来吧。”
薛朗:“……我戴着就行。”
“那怎么行?”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客人,颇有些哭笑不得,“留的正是你的影像,若用面具遮住脸,那还有什么意义?问问你身旁那位朋友,想必也不会答应。”
孟尘看了他一眼,也道:“先摘了吧。”
薛朗犹豫了一下,这才慢吞吞的伸手把狐狸面具取了下来,只是眼睛完全不敢和孟尘接触,两片脸颊犹自有些发红。
老板先前见他不愿摘面具,还以为是容貌丑陋,没想到明明是个俊美的少年郎,当下赞道:“仙友这般好相貌,何必用面具遮挡呢!好,请两位仙友挨的近一些,我好抓取影像。”
薛朗微微往孟尘那边挪了一下。
“还是太远啦!再亲密一点!”
薛朗又挪了一下。
“那位小仙友,脑袋摆正,眼神不要往旁边躲!”
薛朗僵硬的把目光移回来。
“笑一笑!笑一笑!表情太严肃了!”
薛朗僵硬的提起了嘴角。
老板:“……”
眼见薛朗和老板快要把彼此折磨疯,孟尘看不下去了,悄悄伸手,在薛朗腰上掐了一把。
薛朗浑身一哆嗦,猛的瞪大眼睛扭脸看他。
孟尘没看他,目光直视着前方的留影珠,轻声道:“看珠子,笑。”
薛朗立刻转头,站正,下意识露出笑容。
“好!”老板示意合影完成,敲了敲留影珠,从珠子下面取出一颗亮晶晶的紫色小珠子来,走到两人跟前道,“这是子珠,影像保存在里面,摩挲三下,就可以回放了。”
老板说着,搓了搓那珠子,一副画面果然被投放到了半空,正是孟尘掐薛朗腰、薛朗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震惊回视的一幕。
薛朗:“……这个怎么也收进去了!?”
“因为很生动嘛,比仙友你僵着脸的时候有意思多了。”老板说,“下面这张也不错。”
下面一张就是二人直视珠子的合影了。孟尘眸光清澈,笑意浅淡,薛朗笑的虽然还有些不自然,但已经好多了,只是俊朗里带了一股浓浓的憨傻气,一看便令人忍俊不禁。
孟尘看着影像中笑的傻乎乎的少年,眸光也禁不住柔和下来。
因为留影珠很珍贵,老板只给了他们一颗子珠,从留影馆出来后,薛朗摸了摸那珠子,然后递给了孟尘:“你收着吧。”
孟尘:“放你那吧。”
“别,我粗心,这么小一玩意儿,说不准哪天就弄丢了。”薛朗说,“你留着。”
孟尘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收好了。
薛朗拿起面具又想扣上,孟尘轻轻出声:“不热么?别戴了。”
天气和煦,街上熙熙攘攘,扣个面具的确闷。薛朗动作一僵,随即听话的放下了面具,轻轻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
两人又在城中逛了大半日,直到日头西落,才去了“仙来客栈”准备住宿。
太玄宗给弟子们放了三天假,时间很宽裕,许多弟子都会选择在仙乐城住两日,玩尽兴再回去。这家仙来客栈生意也很是红火,孟尘和薛朗去订房时被告知,只剩一间空房了。
“两位仙友,实在不好意思。”店小二道,“近两天来仙乐城游玩的仙客格外多,城里几家客栈都住满了,基本都是两三人凑一间住。两位既然相识,不如也同住一间吧。”
薛朗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心的等孟尘做决定。孟尘思索一瞬,道:“那就这间吧。”
两人领了房间牌,上了客栈三楼。
房间很大,床铺干净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按理说,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睡一起了,本来没什么好犹豫的,可孟尘现在看见那张床,脑子里就莫名其妙的开始回旋两个字——
“洞房”。
他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发疼了。
“我晚上不睡,要打坐修炼。”薛朗说着,自顾自走到窗边的一条长凳上,直接闭眼入定了。
孟尘看了他两眼,也没说什么,自己简单清理了一下,合衣上榻睡了。
只是眼睛闭上,思维却越发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
虽说一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可有些事,确实已经发生了。
在那个“桃花源”中,孟尘虽然也说了一些荒唐的话,可那是为了早些完成“剧本”,离开幻境而不得已说出口的。
可薛朗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解释呢?
就算是有剧本和角色设定,可入境人的意志是自由的,并不会受任何约束。而薛朗就是在意志自由的情况下,把他绑上山,然后说了那些话……
孟尘又不傻,不可能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其实早就发现,薛朗在面对他的时候,很容易脸红害羞,可他一直以为那是少年性格真挚淳朴,才会有那般反应,却没想到对方原来……存了这样的心思。
思及此,孟尘又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薛朗是他这辈子最为重要珍视的人,若因这件事让他疏远对方,那是不可能的。
可即便是不避嫌,他们真的还能像原先那般毫无芥蒂的相处吗?
他当然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像今天白天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薛朗大抵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可若这样做,对薛朗来说,岂不是太不公平?
以前不知道时还没什么,可现在知道了人家的心思,还假装一无所知的继续和人家当亲密无间的师兄弟,这种事,孟尘做不出来。
可若让他回应……他能怎么回应?
更何况,前途未卜,危机四伏,根本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孟尘越想越头疼,心绪乱成一团,干脆强行切断思绪,深吸一口气睡了。
在他身后,正打坐的薛朗悄悄睁开眼睛,久久的凝视着床上背对着他的那道白色身影,眸中思绪万千,许久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
孟尘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
薛朗也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打开窗户凝神往外望去,随后回头迅速道:“声音是从城中心传来的。”
两人立刻下楼出了客栈,此时未到黎明,天色一片昏沉,许多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响,纷纷涌到了街上,惊疑不定道:“怎么了?方才是什么声音?”
正说着,城中央又传来一阵巨响,同时,地面隐隐摇撼,一股强大的飓风席卷而来,众人面色一变,匆匆结起防御结界,反应慢的来不及防御,被飓风波及,竟当即吐出了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飓风中裹挟着的那股可怕能量——
竟是大乘之力!
“大乘境尊者?是谁!?”
“仙乐城只有一个大乘尊者,那又是城主府的方向,难道是黎城主出什么事了?”
正猜着,只见天边御剑冲过来几个人,他们似乎身负重伤,竟体力不济,一下子从飞剑上摔了下来。众人连忙七手八脚的把他们接住,观其服饰,好像是城主府中的侍从。
“快……快跑!”一名侍从一边咳血一边道,“黎城主疯了!”
疯了!?
众人纷纷震惊,黎琛可是修真界寥寥几名大乘境尊者之一,好端端的,怎么说疯就疯了!?
那侍从回想不久前一幕,神色惊恐未消:“黎夫人和风月阁少主私通,被城主抓获,城主当场把两人杀了,然后就陷入了疯癫状态……现在整个城主府都变成了废墟,我们几个要不是跑的快,也要死在里面!”
众人简直被这巨大的信息量惊的回不过神来:
“黎夫人和风月阁少主……私通!?她和黎城主不是修真界有名的神仙眷侣吗,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就是!听说这仙乐城还是黎城主专门为她建的,一个男人对她深情至此,她竟然背叛了黎城主,要我说,死的不冤!”
众人义愤填膺时,只听一个女声哭泣着道:“不是这样的……”
孟尘闻声看去,只见说话人正是白日里见过两面的黄裙少女。她显然也受了伤,面色苍白,眼睛却哭肿了,神色悲戚道:“夫人不是那样的人!我在月华宫的时候就跟在夫人身边看,亲眼见证夫人和黎城主两情相悦,结为道侣。婚后,两人也十分恩爱,直到有一天,黎城主说他得到了什么‘天机’……”
孟尘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说,天机告诉他,黎夫人终有一天会背叛他,离开他。夫人一开始只当他是使性子开玩笑,并没往心里去,可时间久了,我们都发现黎城主变了。”黄裙少女颤声道,“他开始整日疑神疑鬼,派人盯着夫人的行踪,夫人耐心的向他解释,发誓自己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可没有任何用处。城主后来越发暴躁偏执,甚至变本加厉的限制了夫人的行动,不让她从城主府出去,甚至不让她见除我们这些亲信外的任何陌生人……这种日子,已经过去三年了。”
众人都听呆了。
“夫人被幽禁了三年,她的精神也开始变的不正常,每日不是以泪洗面,就是发疯尖叫,我常常听见她在梦里说,‘黎琛,我恨你,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
“所以,夫人不是背叛了城主。”黄裙少女痛哭出声,“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城主,也为自己求个解脱……”
正当众人沉浸在少女的话中回不过神时,只听又是一声巨响,这次的声音离的更近,甚至听见了建筑纷纷倒塌崩裂的声音——
显然,那发疯的黎城主已经向这边冲过来了!
“快跑!”
有人立刻大声道,御剑往仙乐城外飞速逃离。大乘境的力量若失去控制,那简直堪称一场灾难,在场所有人加起来,恐怕也不够黎琛一个人杀的!
仙乐之城在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地狱,无数人御上剑,争先恐后的向外逃离。薛朗在人群中紧紧抓住孟尘的手,两人直到远远飞出仙乐城外,才和众人一起停下飞剑,驻足于云端回头。
浮在高空向下看,仙乐城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精美奢华的宫殿、阁楼,各式各样的休闲游乐场所,一大半已经变成了焦黑的废墟,隐隐能看到有一个人,披头散发,一边放声悲号,一边疯狂的击出一掌又一掌,将四周房舍全部夷为平地。
所有人心有戚戚焉,忍不住道:“那可是黎琛啊……”
那可是纵横修真界四百多年,名满天下的大乘尊者黎琛啊。
昨日,无数人还在羡慕他的境界,羡慕他的财富,羡慕他和妻子鹣鲽情深。
可今日,他便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毁了耗费无数财宝、心血和时间打造的仙乐城,变成了一个疯子。
世事,当真这般难以预料么?
无数人为黎琛的遭遇感慨万千时,孟尘却心中冰冷,无可抑制的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黎琛窥得天机,说曲盈会背叛他,最终果真遭到背叛,失去理智亲手杀了妻子。
钟离靖也得到天机,说他孟尘会毁了他的无情道,使钟离靖前世下定决心,要杀徒证道。
看起来,有因才有果,天命似乎的确不可违背。
可是,若反过来看呢?
若黎琛从一开始就不曾得到天机,便也不会怀疑曲盈,曲盈自然也不会用背叛来报复丈夫,两人或许还是那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若钟离靖不曾得到天机,就不会在那个大雪之夜救起他孟尘,他或许会在那一夜被冻死,亦或许有其他机遇,但总归不会再和钟离靖扯上丝毫关系——钟离靖不会有他这个徒弟,无情道心也不会发生动摇,一辈子都是那个无欲无求的钟离仙尊。
可偏偏,他们都得到了那个“天机”,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了命定的结局。
孟尘看着仙乐城中,跪地冲天嘶吼的黎琛,皱眉抬起头,深深看向了神秘莫测、广袤无垠的天空。
这所谓的天机……
究竟是什么?
——
仙乐城被毁,一代尊者陨落,目睹了一切的众人心情无比沉重,自然也无法在这里再待下去,纷纷御剑离开了。
原本放假三日的太玄宗弟子也不得已提前返回了门派。
孟尘和薛朗回到了天极峰,孟尘因着心中有事,一路上一直沉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分别时,方才发现还有一事未解决。
“薛朗。”他定了定神,对少年说,“你再等等。”
薛朗看着他,眨了眨眼,神色有些迷茫。
孟尘却未多解释什么,挥了挥手,转身进了栖雪居。
你借幻境说出口的话、藏在眼底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再等一等。
等一切尘埃落定……
我会告诉你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孟孟【理智脸】: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
薛朗:QAQ【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狗狗眼】
孟孟:……
心软了≥﹏≤
第35章 飞鸟
回到天极峰, 孟尘便收到了钟离靖的传音。
虽然满心不情愿,他还是不得不去了天音阁。
重生以来,他本就对钟离靖满心戒备, 更别说刚刚在仙乐城经历了黎琛一事, 让他无法控制的回忆起了前世种种, 整个人愈发如履薄冰, 脑中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最紧。
钟离靖看起来和往常并无不同, 只是唤他过来坐。
桌上放了两杯茶, 热气袅袅,清香中略带苦涩。孟尘端正的在钟离靖对面坐下,低声唤了声“师尊”。
钟离靖嗯了一声, 问:“仙乐城之行, 如何?”
仙乐城就是个休闲玩乐的地方,能如何?
可钟离靖就是这么一个眼中只有修行的人, 孟尘也并不意外, 一丝不苟的回答道:“仙乐城英才济济,此去见识了许多大能之士, 亦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 日后修习,必更竭心尽力。”
以上全是胡扯, 他出去一趟光和薛朗胡闹了,去哪里见识什么大能之士。
钟离靖又轻轻嗯了一声, 问:“玩的可开心?”
孟尘:“……”
这话, 实在不像是钟离靖会问的。
正当他提心吊胆, 怀疑钟离靖话中有话时, 只听对方又道:“修行虽不可懈怠, 但也不必整日囿于宗门中, 若有机会,多出去走走,亦可开阔眼界。”
孟尘眸中微微露出愕然。
上辈子,钟离靖除了教他修习,检查他功课,几乎从未主动同他说起过其他话题。他是个最严格的师父,对徒弟唯一在意的,便是修为进境。孟尘从没想过对方会对他说“不要总是修炼了,没事多出去玩玩也挺好”这种话,心中愈发犹疑忐忑,又想不通对方的意图,只能顺着话低声道:“是。”
钟离靖示意他伸出手,又细细探了探他的脉搏,道:“经脉有所修复,但仍有几处暗伤。给你的药浴方子,继续用。”说完,又拿了几瓶圣品药材交给他。
孟尘推脱不下,只好收了。
这件事交代完,两人再度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孟尘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杯清茶,恍惚想,以前他和钟离靖相处时,完全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沉默的大都是钟离靖,而他总是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特别是每次下山做任务回来,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人和事,无论大小,总要跑来天音阁唠叨一番;买了凡间的小玩意儿,像糖葫芦、桂花糕之类的吃食,也总会给钟离靖带一份。
像他上一次去仙乐城的时候,第一次见识到那么多奇妙的景象,深深遗憾没能把师尊一起叫去,回来后接连往天音阁跑了三天,才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叙述完了。后来想起这事,自己都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过分聒噪,师尊没中途将他赶出去,实在是给足了他面子。
可这一次从仙乐城回来,分明也发生了许多趣事,他却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他只想尽早从这里离开。
钟离靖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又待了片刻道:“你去吧。”
孟尘立刻起身行礼,退出了屋子。
离开天音阁让他浑身轻松起来,不经意回想起方才有一段时间,钟离靖的目光一直轻轻落在他脸上,好像在等待他开口说什么似的。
大概是错觉吧。
孟尘自嘲摇了摇头,加快步伐离开了。
——
往后的几日,孟尘一直在潜心修炼,薛朗不知是故意躲着他还是什么,也一直没出现在他跟前。殷迟也没再露面,前段时间下山的裴玉泽,倒是回来了。
他是被掌门派去了五行山庄。五行山庄混入了十几只魅妖,大量弟子被蛊惑心智,庄主与太玄掌门是故交,掌门便派了一众弟子前去辅助降妖。而裴玉泽不仅剑术出众,同时还是罕见的音修,一支白玉长笛使的出神入化,不仅可用音刃杀敌,还可奏“清心曲”消解魔障。之前经孟尘推荐,被派去五行山庄助弟子清心降魔。
“我在外面奔波除魔,阿尘却同薛师弟在仙乐城快活。”裴玉泽叹息一声,“这待遇,实在是天差地别。”
“能者多劳。”孟尘淡淡道,“师兄驱除妖邪,亦是在为宗门增光。”
“是吗?”裴玉泽笑了笑,“阿尘故意支开我,恐怕是担心我再对薛师弟下手吧。”
他竟直接承认了上次推薛朗落崖的事,孟尘抬起眼眸,眸光渐渐转冷。
“当初,听说你亲自邀请一个弟子进入天极峰,我本来没有多想,直到我看见他衣服胸口绣着的那株兰草。”裴玉泽轻声道,“阿尘,我本以为,你只会给我一个人缝衣服。”
说起来,孟尘会缝补这些东西,最开始的确是为了裴玉泽。
那时殷迟还未入门,又是他和裴玉泽关系逐渐缓和的时候。一次,他们二人一起下山除妖,危险关头裴玉泽把孟尘护在身后,自己的手臂被妖兽咬了一口,衣袖也破烂的不成样子。
事后孟尘很是内疚,每天去探望裴玉泽的伤势,还偷偷拿走了那件被撕破的衣服,花了好几天跟着翠霞峰的师妹学了绣工,一针一线细细把衣服破掉的地方修补好,洗净后送还给了裴玉泽。
裴玉泽早将这衣服忘了,破掉的有瑕疵的东西,他向来不屑一顾,可那件修补过的衣服,他却至今完好无损的保存着,不曾沾染一丝灰尘。
“不仅如此。血魔妖那事,你不惜自己挨鞭,也要替他求情。你同他一起下山,回来后,身上却留下了那些印子。”裴玉泽直视着孟尘的眼睛,瞳孔深邃幽暗,“那晚,你和他睡在了一张床上,是吗?”
他语气温和,内容却尖锐无比,孟尘却似乎不觉得冒犯,反而轻轻笑了一下。
他说:“是又如何?”
裴玉泽脸上的笑意不见了。他漆黑的瞳孔中升起一股浓重的阴鸷,压抑在平静外表之下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仇恨和疯狂。
“你以为有师尊在,我便动不了他是吗?”裴玉泽缓缓道,“阿尘。只要你答应,让他离开这里,并且从此之后再也不见他,我可以留他一命。”
“师兄,你似乎弄错了两件事。”孟尘道。
“第一,薛朗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上一次你杀不了他,下一次同样不能。”
“第二,你没权利对我提出任何限制。我和谁见面,愿意和谁在一起,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完,礼貌又疏离的点了点头,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了。裴玉泽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彻底意识到一个事实。
他藏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养了这么多年的鸟儿——
飞走了。
第36章 化神
仙乐城主发疯陨落的消息很快扩散开来, 太玄弟子作为这件事的半个见证者,一方面为黎琛叹惋不已,另一方面也止不住的遗憾, 毕竟仙乐城已经毁于一旦, 再也见不到了。
不过, 弟子们没有过多时间去悲伤感叹, 很快就投入了紧张的筹备之中——
真武山庄的弟子, 要来太玄宗交流做客了。
修真界中, 不同派别势力之间交流拜访是常事,可以取长补短,互通有无;各门派弟子也可借机同更多英才交手, 切磋琢磨, 从而开阔眼界,提升自己。于个人于宗门, 都是一件互惠互利的好事。
真武山庄同样是修真界中声名远播的门派之一, 和太玄宗实力相当,太玄掌门接到对方的拜访来信后, 欣然应下, 并令弟子这几日务必严肃整装,谨言慎行, 勤勉修炼,友好热情的迎接贵客, 一展宗门昂扬的精神风貌。
虽说是友好交流, 但本质上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太玄弟子平时在自家修炼偶尔还会偷懒, 这几日却个个精神抖擞, 走路都昂首阔步, 下定决心绝不能给宗门丢人。
真武山庄的弟子看起来是同样的想法。登门那一日,五十名弟子在真武掌门的带领下,齐刷刷组成方阵,他们身穿金色校服,配上高大魁梧的身材,气势非凡,威风凛凛,看上去很有震慑力。
太玄宗派出的欢迎方阵则统一身着天青校服,他们的身量或许不及真武弟子高大,却个个腰背挺拔,目光坚韧,整整齐齐的站在那里,像是雨后清新挺立的青竹,令人眼前一亮。
两方弟子各有千秋,皆是双方最精锐优秀的弟子,一眼望去,难分高低。
萧关站在方阵第一列,悄悄对赵静晨道:“你说他们怎么想的,校服居然是金色,一眼看过去,和一群金刚杵似的。”
赵静晨脸上保持着和善的微笑,嘴唇轻轻动了动:“师兄,闭嘴。”
太玄掌门含笑和真武掌门寒暄了几句,便让萧关赵静晨等大弟子带着真武弟子到清风小筑住下了,并约定三日后举行弟子切磋大会。
孟尘亦知道这件事,不过掌门没给他派活,只让他出席三日后的切磋大会,他便继续在栖雪居,专心突破。
之前修炼的玄绝功法,害处虽大,却也让他直接突破了元婴九层,抵达元婴巅峰之境,只需再前进一步,便可突破化神境。
化神境是修真路上的一道分水岭,唯有突破化神,才能真正产生质的脱变,将来才有望冲击大能之境,摸到渡劫飞升的门槛。
可这最后一步,他却迟迟无法达成。
灵力已周转圆满,心境也已度过考验,孟尘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过不了最后一关。
他明明是最需要力量的时候。
他分明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变强——
青年眼神执拗狠戾,再一次凝神突破,调动全部灵力,去冲击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一次,十次,百次……精神和体力以可怕的速度疯狂流逝,意志尚且不屈,身体却已经难以支撑,撕裂般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一点点炸开,喉咙口泛起了浓浓的血腥气,太阳穴更是痛的有如千针在扎——
一道清凉的灵流就在这时涌入孟尘的身体,舒缓又强大,如浑厚却平稳的浪潮,顷刻之间浇灭了孟尘体内灼痛,抚慰修复着因不堪重负而变的伤痕累累的经脉。
“凝神静气。”
带着雪意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孟尘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急火攻心,有走火入魔之相,立刻静心凝神,在那道外力的辅助下,将体内暴走的灵力慢慢引导归位。
他睁开眼,这才惊觉时间已过去了那么久,入定时天光明亮,如今窗外已是月影斑驳。
同时,他也看到了身侧的钟离靖,心中猛然敲响警钟,面上神色一滞。
钟离靖见他脸上冷汗涔涔,掏出一块方巾,伸手向他额间擦去。孟尘却似受到惊吓一般,立刻从床榻上跃下,退后两步和钟离靖拉开距离,低眉垂首道:“师尊……怎么在这里?”
钟离靖并未回答,拿着方巾的手停顿了一瞬,缓缓收了回去:“你太过急躁了。”
孟尘轻轻抿唇。
“突破要顺势而为,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钟离靖道,“道体若因此受损,于日后修炼亦是隐患。”
“是。”孟尘道,“弟子记住了。”
钟离靖:“去泡个药浴,当心着凉。”
孟尘:“……是。”
钟离靖交代完这两句话,便离开了。
孟尘站在床边,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强行突破时出了一身汗,如今被窗外的凉风一吹,倒真感受到了一丝冷意。
他揉了揉残留着痛意的太阳穴,打算去泡个澡清洗一下,视线不经意一瞥,看见了旁边小几上的一个木盒。
他犹豫了一瞬,走过去,把盒盖打开,一股微甜的香气缓缓飘散进空气中。
是一碟桂花糕。
——
三日很快过去,众人翘首以盼的切磋大会正式开始。
大会安排在太玄宗的比武场,正中间是百余丈的方形擂台,太玄宗弟子和真武山庄弟子分别坐在擂台两侧,视野极佳,头顶还建有棚子,可遮挡日光,十分适合观战。
“切磋大会的宗旨是取长补短,择善而从,切不可逞凶斗狠,一味争胜。”太玄掌门道,“双方弟子可自由选择对手进行切磋,但境界高者不可主动挑战境界低者,境界低者向境界高者挑战,境界相差也不可超过一个层级。”
“大会持续三日,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你们了。”掌门说完,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走下了擂台。
虽说是友好切磋,但双方都盼着自家门派能大获全胜,尤其是太玄宗弟子,若是在自家地盘上被人砸了场子,传出去以后还混不混了?
也因此,这第一场切磋显得尤为重要。俗话说开门红,无论哪一方赢,都会大大鼓舞己方士气。
“看看这一个个的,还是沉不住气。”真武掌门看着一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弟子们,摇头感叹。
太玄掌门却笑:“年轻不就该是这个样子么?”
“也是。”真武掌门道,“不过也有沉稳的。你家天极峰那几个弟子,我真是看一次羡慕一次。你说你哪来的好运气,收来这么一窝宝贝疙瘩?”
“哪里哪里。”太玄掌门谦虚道,“你家鲁元山不也挺厉害的嘛。”
真武掌门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元山的确肯吃苦。当年他和孟尘双双在二十露头突破元婴,曾被并称为百年难遇的修炼奇才。如今三四年过去,元山的修为进步不少,也一直想找机会,和孟尘好好比试一场。”
话音方落,只见真武弟子阵营中,走出一名身材高大健硕的青年,他面貌平庸,气质却异常沉稳,一步
步迈上擂台,声音洪亮如钟:“真武山庄弟子鲁元山,请战太玄弟子孟尘!”
一颗石激起千层浪,看台中霎时响起一片激动的讨论声:
“我靠,一上来就这么刺激的吗!?”
“两个元婴大佬硬碰硬,嘶,我有点紧张。”
“我不管,我孟师兄就是最牛的,孟师兄一定能赢!!”
“虽然我也挺孟师兄,不过听说这个鲁元山也很厉害,当年是和孟师兄齐名的人物呢。而且你看看他的身板,他的气势,太稳了,稳的我有点发慌……”
两人当年的确是齐名的天才,只是几年以来,人们谈论起的名字大都是孟尘,而甚少提及鲁元山。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孟尘长的好看。
实力同样强悍的两个人,若一方还拥有卓绝的外貌,人们势必会投以更多的关注和目光。真武山庄的弟子常常为此替鲁元山打抱不平,但鲁元山本人却并不在意。
他只想和旗鼓相当的对手堂堂正正的比试一场。
万众期待中,孟尘从坐席中站起来,向比武台上走去。途径一人时,被轻轻扯了一下衣角。
他侧头,对上了薛朗略显紧张的眼睛。
这还是几天来,少年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你……你小心点,那人不好对付。”薛朗紧张的嘱咐,“输了没事,千万别受伤。”
孟尘勾了勾嘴角,伸手在他脑袋上按了一把。
“不会输的。”
他走上台,冲鲁元山拱手:“请赐教。”
鲁元山沉默点头,随即出刀,径自向孟尘劈了过去。
一般双方切磋,总是要先寒暄几句,说些场面话再打,鲁元山却一字未言,上来就出招,干脆质朴的作风,倒是和他的名字有些相像了。
众太玄弟子还未来得及感叹这个鲁元山的与众不同,便齐齐变了脸色。
只因他们已经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刀势!
从鲁元山出刀的瞬间,一股浑厚磅礴的气息便如翻涌的大海,沉默的从刀刃漫溢而出。其中蕴含的可怕力量,所有人在台下也能感受的一清二楚——
这,竟是元婴巅峰之力!
此刀一出,连太玄掌门都诧异出声:“元婴九层?仅仅三四年,他怎会有如此大的进境!?”
寻常修士,从初入元婴修炼至巅峰,少说也要上百年,天赋卓越之人或可用几十年,可仅仅三四年便突破至巅峰,简直是闻所未闻!
真武掌门一脸得意的揭开谜底:“元山的父亲出身兽人族,他继承了兽人血脉。”
兽人是一个得天独厚的种族,生来便拥有强大的体魄,并且和妖族、魔修一样,修炼速度比寻常修士快的多。若是兽人血脉再加上勤勉修炼,三四年时间,确实能达到这个程度。
太玄掌门知道孟尘的胜算不大了,沉着脸哼了一声。
下面的弟子更是个个震惊的找不着北:
“我没看错吧?元婴九层??这鲁元山是吃增灵丹长大的吗??”
“吃增灵丹也不可能达到这么可怕的水平啊,完了完了,这什么变态,孟师兄要输了!”
不怪众弟子这么快动摇,这种修炼速度,实在是过于骇人,孟尘就算再厉害,总不可能比元婴巅峰还厉害吧!?
相对于太玄弟子的惊慌和不可置信,真武弟子脸上则是一片自得笑意。
呵,让你们整天吹孟尘多好看好看,虽然……确实挺好看的,但好看能当饭吃吗?实力才是最吊的!他们鲁师兄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才!
台下形色各异,乱成一片,台上二人却不为所动,全心全意沉浸在这场切磋里。
鲁元山的刀法一板一眼,朴实至极,却也是纯粹的强大。台下弟子都能感受到那股可怕的威力,更别说直面刀锋的孟尘。
硬接没有好处,他毫不犹豫的选择避让。
可在他回避的一瞬,鲁元山一声大喝,刀锋劈海破浪,竟在刹那间挥出了足足十八刀!
台下有弟子失声道:“好快!”
这刀的力量不仅浑厚,速度居然还能这么快!!
十八道刀光凛冽肃杀,席天卷地的把孟尘层层包围,切断了他所有退路。正当所有弟子屏住呼吸为孟尘心惊忧虑之时,却见那青色身影虚虚一恍,整个人陡然消失在擂台上!
十八刀尽数劈在空气中,光影消失后,孟尘的身影再度出现,站在原先的位置,仿佛从来就没有移动过。
“踏流波!”萧关一拍大腿,惊叹道,“这招我也会,但只是入门级,能用到他这程度的,这世上恐怕也没几个!”
眼见自己的招式全部落空,鲁元山的眼神中也显出几分诧异,随即却燃起了更浓重的战意,再度将真元凝聚在刀上,横劈而来。
孟尘这次没退,腰间长剑“铮”的一声出鞘。
许多修士都会给自己的佩剑赐名,但孟尘没有。
他的剑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把,也没什么特殊的名字,却沉默而忠诚的陪了他两辈子。
剑柄在主人手中轻颤,不是因为恐惧,而且因为兴奋激动。雪亮的剑身上也迅速凝聚起一层霜白,带着无双剑意,直向鲁元山刺去!
刀剑相接,无形真元陡然相撞,一股看不见的气流以两人为中心,凝滞片刻急速扩散出去,霎时狂风四起,擂台边缘竟隐隐震出了几道裂痕。
几乎是同一瞬,孟尘和鲁元山同时收势,下一刻又同时出招,再度交锋在一起。
原本提心吊胆、为孟尘捏了一把冷汗的太玄弟子发现,孟尘似乎并未落得下风,他的身形看起来比鲁元山单薄许多,薄薄一柄长剑也比不上鲁元山的大刀有气势,然刀剑每一次相撞,他的意态都是从容的。
不多时,两人交手已足足百招。即使是元婴之境,如此急剧的消耗,也总有力竭的时候,鲁元山的刀势一如初始的稳健,然速度却不易察觉的变慢了。孟尘却眸光一凝,陡然抓住时机,与横扫而来的刀刃擦身而过的下一瞬,手中长剑平平递出,以一个出其不意的刁钻角度,径直刺向鲁元山心口!
“好!”有太玄弟子忍不住抚掌大喝,真武弟子亦是一阵紧张,但想起鲁元山的境界,又将那紧张压了下去。
没用的,元婴境的护体真气厉害的很,元婴巅峰更是坚不可摧,除非化神境以上的大能,否则绝无可能击破!
鲁元山也知道这一剑避无可避,于是大喝一声,调动全部灵力,在身前结结实实的筑起了一道护体真元。
太玄弟子们禁不住大失所望:“完了——”
孟尘却神色冷然,像是看不见眼前那道透明却厚
重的屏障一般,手腕平稳的将剑刺了过去。
“嗤”的一声轻响,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鲁元山的护体真元活像一张薄薄的纸,被剑尖轻而易举的击穿。
也就在这时,人们才感受到了自剑尖上蔓延出的那股强大到骇人的气息。
“这是——”有弟子失态从席间站起,震惊的变了脸色。
“化神!”
第37章 情蛊
真武掌门震惊的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化神?他居然突破了化神境!?”
他转头看太玄掌门, 发现对方也是一脸震惊。
真武掌门:“……你震惊个什么劲?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我还真不知道。”太玄掌门咳了一声,有点酸溜溜道,“这孩子又不是我的徒弟, 自然和他师父最亲嘛。”
掌门虽惊讶非常,但也了解孟尘的刻苦和潜力, 再加上有钟离靖指导,达到这个程度也并非不可能。
孟尘能顺利突破, 也确实有赖于钟离靖那晚的一席话。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进境快是因为之前投机取巧,修炼了玄绝功法,既然下决心舍弃此法,日后的修炼速度必定会变慢,若心境再不稳固,前进更是难于登天。
于是他去除杂念,准备顺其自然, 谁知就在切磋大会前一晚打坐时, 意外的突破了屏障, 顺利过渡到化神之境。
剑尖稳稳停留在鲁元山胸口不足一寸距离, 随后收了回来。鲁元山也收起了刀, 深深看向孟尘:“我不如你。”
孟尘也并未说什么推脱客气的话, 因为知道鲁元山不需要这些。他只对对方道:“下次有机会再战。”
鲁元山眼睛一亮, 重重点了点头, 冲他拱了拱手,走下了擂台。
直到这时, 太玄宗弟子才骤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像迎接英雄凯旋一样将孟尘迎了回来。萧关双眼明亮的盯着孟尘,挪了挪屁股让开身侧的位置, 准备请孟尘来讲讲修炼经验,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孟尘目不斜视的越过他,在薛朗身边坐下了。
萧关:“……”
他搂住了身旁赵静晨的一条手臂,幽幽道:“赵师弟,还是你好。”
一脸懵的赵静晨:“……?”
薛朗也没想到孟尘回来后直接坐在了他身边,双手有点紧张的放在膝头搓了两下,悄悄偏头看了眼孟尘,低声咕哝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孟尘:“厉害不好吗?”
薛朗:“……当然好。”
只是,你越强,越显得我毫无用处。
我也想像你保护我一样,永远站在你前面,哪怕用血肉为你遮风雨,挡刀剑。
可是,你好像并不需要……
薛朗偏过头,有些沮丧的垂下了眼睛。
少年的眼睛本来生的极其精神,但每当垂头丧气的时候,眼尾的弧度便会微微向下落,活像一只小狗狗耷拉下耳朵,看起来分外委屈可怜,让人瞧着又好笑,又忍不住心疼。
孟尘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你也已经很厉害了。”
薛朗入门时不过筑基,仅仅几个月时间便到了金丹七层,已经是非常可怕的修炼速度了。孟尘自己是沾了玄绝功的光,若是单纯和薛朗比速度,还真不一定赢过对方。
薛朗却撇撇嘴:“跟你比还差得远。”
孟尘:“那你就努力追上来。等你什么时候超过我,我就给你一个奖励,比如……”他顿了一下,低声说,“答应你一件事。”
薛朗的耳朵立刻竖起来了,倏的转脸看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底浮起一层隐秘的紧张和期许:“什、什么事都可以答应吗?”
孟尘移开目光,注视着脚边石缝里盛开的一朵小花,低低“唔”了一声。
薛朗的嘴巴立刻咧开了,随后发现自己笑的太傻,连忙闭上了嘴,可那股子高兴劲还是憋不住,从上扬的嘴角一个劲儿的往外冒。
擂台上已经有新的弟子上去切磋了,有孟尘和鲁元山这两个高手开场,大家的热血一股脑的被激了起来,他们的修为虽然没有那么高,可态度极其认真,眼中皆燃烧着强烈的斗志,气氛一时热闹非凡,场外呐喊叫好声不断。
战斗激烈精彩,时间流逝的也格外快,待掌门宣布今日切磋结束,大家才惊觉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纷纷意犹未尽的离开比武场,准备回去好好消化这一天学到的内容。
孟尘被掌门叫走了,大概是询问他进境的事。薛朗也准备回落松斋继续修炼,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转头一看,见一个翠霞峰弟子在冲他招手,他有印象,似乎是叫柳萱萱。
他走过去,见柳萱萱周围还有好几个女弟子,围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锅在忙活着,锅里煮着一锅白色浓汤,香气扑鼻。
柳萱萱盛出一大碗汤,放到一个食盒里递给薛朗,薛朗迟疑了一下:“我不饿。”
柳萱萱被他逗笑了:“这是给孟师兄的!你和孟师兄关系好,住的又近,麻烦捎给他吧。”
薛朗了然,这才接过食盒,目露好奇:“这是什么?”
柳萱萱又往大锅底下加了把柴火:“锦云白爪鸡熬的汤。”
薛朗一愣。
他记得,锦云白爪鸡这中中阶灵兽,好像至少是金丹巅峰境界,并不容易对付。
“确实不好抓。”柳萱萱叹气,“我们出动了几十个姐妹,采用人海战术,才总算把那只鸡搞死了。不过那鸡是真的肥,单单拔毛放血,就足足用了一个下午。”
薛朗看着几位表面上柔柔弱弱、和蔼可亲的翠霞峰师姐,不动声色的微微后退了一步。
“我们修为不高,没法在切磋大会上为师门争光,只能帮出战的师兄师姐们鼓励打气了。”宛秋细声细语道,“这鸡汤很补身体,孟师兄今日对战鲁元山也很辛苦,麻烦薛师弟给他捎一碗吧。”
薛朗点头:“辛苦师姐。”
“不辛苦。”柳萱萱笑说,“我们还打算晚上做些青团,麻烦师弟明天再带给孟师兄。”
薛朗想了想,问:“师姐,可以教给我,青团怎么做吗?”
——
孟尘受了掌门一番殷殷鼓励和唠叨,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回到栖雪居,沐浴梳洗后,又在脑中将白日同鲁元山的对战推演了一遍,默默找出了几点自己的不足,牢牢记在心里。
按往常的习惯,他本还要在打坐修炼三个时辰,但今日同鲁元山一战,看似赢的轻松,实际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身体因此有些疲惫。他便干脆偷了个懒,戌时未到,便上榻休息了。
在梦里,他的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一般,变的异常沉重,不断的降落、下坠……一直到某个点猛的停住,孟尘被被这中异样的失控感惊醒,骤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栖雪居中。
这里似乎是一处宫殿,布置虽精美绮丽,然光线幽暗,空气中跃动着莹蓝色的鬼火,地上竟散落着几个光滑的骷髅头,处处透露着一股子阴森诡异。
是梦吗?
正惊疑不定间,孟尘看见了从暗处走出的人。
他缓缓蹙起眉,意识到这恐怕不是一个单纯的梦境。
“师兄。”殷迟看见他,依旧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绽开了喜悦的笑容,只是他好像又瘦了一些,皮肤也更苍白了,在幽蓝鬼火的映照下,那笑容无端染了几分诡异,令人心底发寒。
“师兄,恭喜你突破化神。”殷迟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的盯在孟尘的脸上,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可其实,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师兄越厉害,意味着离我的距离越远……”他眸中渐渐蔓延出嫉恨和不甘,伸出手,向孟尘伸过来。
孟尘立刻后退两步,避了过去。
殷迟愣了愣,手指僵在半空,小声说:“师兄现在,连让我碰一下也不愿意了吗?”
孟尘冷着脸不说话,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师兄,这确实是在你的梦里。”殷迟收回手,告诉他,“你也不用避我如蛇蝎,因为我现在根本碰不到你。但不会再等太久了,很快,我就会把师兄接过来,到时候……”
他双眼亮的惊人,里面的亢奋和喜悦浓烈到几近病态:“我就彻底抓住你了。”
“殷迟。”孟尘没了耐性,“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上辈子这人也疯,但孟尘不记得有这么一出。他心底隐隐有中不祥之感,觉得殷迟这一世,好像疯的更厉害了。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殷迟眨了眨眼,神色天真而充满期待,像一个纯挚的等待收到礼物的孩子,“到时候,师兄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再也不用每天靠梦境见到师兄,我要你每一日,每一刻,都和我待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孟尘想想那场景,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脸色愈发冰冷难看。
“时间有限,我不能多待了。”殷迟遗憾的叹了口气,随即想到了什么,再度露出欣喜兴奋的笑容,“不过,我给师兄准备了一件礼物。这是我花了好大功夫专门为师兄寻来的,你一定会喜欢。”
孟尘心神一凛,立刻伸手拔剑,可这是梦境,他的佩剑并不戴在身上,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一股看不见的热流附在了他的皮肤上,随即悄无声息的浸入血液中。
这中感觉,他很熟悉。
熟悉到一中深邃入骨的仇恨和憎恶随着热流迅速蔓延至全身,青年的瞳孔中顷刻间浮现出冰冷的杀意。
殷迟的身影却已经淡淡虚化,逐渐消失在空气中,只余含笑的声音亲昵的徘徊在孟尘耳际:“虽然因为是在梦中,丝丝入扣的效用会削弱大半,但也足够师兄受用。”
“等师兄习惯了这中滋味……会喜欢上它的。”
殷迟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失,同一时刻,孟尘骤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猛的坐起身来。
梦醒了,可身上的热度并未消失,甚至有越烧越烈的形式。
殷迟不知用了什么诡异的手段,竟在梦中给他下了丝丝入扣。上一世,他曾被这中蛊毒折磨到一度绝望崩溃,虽然从未让殷迟得逞,可那中身体濒临失控、仿佛灵魂都被拖入无尽深渊的感觉,曾让孟尘极度痛恨、耻辱、自厌,甚至几度产生了自绝的念头。
他生平最恨,便是失去掌控、无能为力。
现在,这中感觉又来了。
青年翻身下床,身影下一瞬已经消失在屋子里。
——
薛朗一手提着一个食盒,脚步匆匆的往栖雪居赶。
晚上他跟着柳萱萱学做青团,耽搁了太长时间,等做好后鸡汤早就凉了,他又把鸡汤温了温,这才左手鸡汤右手青团的去找孟尘。
时间有点晚了,对方不会已经睡了吧?
如果睡了,要不要把他叫起来?
还是不了吧,如果睡这么早的话,说明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可这青团和鸡汤如果放到明天,味道肯定就不好了。
薛朗一边纠结,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笨手笨脚,没能早点把青团做好。快到栖雪居的时候,他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闪过,看方向,好像是往寒天瀑去了。
薛朗一愣。这么晚了,居然还要去寒天瀑修炼??
他二话不说的追了上去,来到寒天瀑,果然见孟尘进了潭水,不仅如此,还把头也埋进水里,整个人浸入了潭底。
薛朗“嘶”了一声,把两个食盒放在地上。他知道孟尘向来刻苦,可白日方经过一场苦战,时间又这么晚了,理应很累了才对。修炼也要张弛有度,大晚上不睡觉来寒天瀑受冻,他实在不能赞同。
“那个,”他清清嗓子喊了一声,“先别练了,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上来吃点吧?”
虽然隔着潭水,但以孟尘的耳力,不可能听不见他的声音。
然水面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薛朗觉得不对,往前走了一步,皱眉唤:“孟尘?”
依旧没有动静。
薛朗脸色立刻变了,毫不犹豫的跳进寒天瀑,潜入水底,一把将青年拉了上来。
“你怎么了!?”他被寒水激的一个哆嗦,却无暇他顾,急忙去探查孟尘的情况。一查之下却吃了一惊,孟尘在水底待了那么久,身上不但不冷,反而烫的惊人,脸上的皮肤甚至呈现微微的红色,实在是极其不正常。
孟尘睁开眼,看到来人瞳孔轻轻一颤,立刻将薛朗扶着他的手推开,偏过头低声道:“别管我。”
薛朗本来满腹担心,现在一下子被他这三个字激出了一身火气:“别管你?我早就说你这人说话不算话!!之前是谁信誓旦旦的保证,说以后都归我管的!?”
孟尘闭眼咬住唇,不知是用的力气太狠还是别的原因,唇色很快变成鲜红,在黑夜中艳的惊人。
薛朗愈发觉得他有问题,二话不说的冲上去将他硬抱上岸,不由分说的将手指按在他脉搏上。
“你——”少年急遽变了脸色,猛的咬紧牙关,眸中骤然爆发出彻骨狠意,“谁干的!?”
他虽不懂医术,但基本的脉象还是会看的。孟尘的脉象再加上他眼下的异状,发生了什么完全是一目了然——
他竟被下了情蛊!
薛朗虽怒火中烧,眼下却无暇去追究凶手,立刻就要把孟尘抱起来,打算去找掌门诊治。
“别去!”孟尘却立刻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这蛊……只有下蛊人可解。我没事,过一会就好了。别去。”
他说的是实话,丝丝入扣只有殷迟可解,去见掌门也没有用处。
而且,他这幅狼狈的模样,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看到。
薛朗一僵,只能无可奈何的停下,心急如焚的看着孟尘。
寒天瀑的水虽寒冷,却只能降表面的温度,如今一出水,孟尘顿觉自己像是一条上了岸的鱼,浑身上下干涸的要命,仿佛被架上了熊熊火架,下一瞬就要被活活烧死。
他艰难的喘了几口气,微红的脖颈泛起青筋,一时连眼底都泛起了红:“薛朗,放开我。”
他并不是排斥薛朗的好意。少年的怀抱曾让他感到安心,然而在此时此刻,却变成了另一中剧毒。
年轻人活力旺盛,纵使刚才在寒潭中冻的瑟瑟发抖,如今上岸不过片刻,冰冷的体温就开始回升。孟尘被薛朗抱在怀里,紧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温热的体温隔着湿透的衣衫源源不断的传过来,像一簇小火苗,一点一点燃成大火,让孟尘体内肆虐的蛊毒愈发疯狂。
薛朗看着神情隐忍的青年,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放开怀中的人,走到寒天瀑旁,一个猛子扎进去,待将自己冻的嘴唇发白、全身每一块皮肤重新变的冰凉后,立刻爬上岸来,哆嗦着重新将孟尘搂进怀里。
孟尘被冷气一冰,神智稍稍清醒了几分,眼中露出几分错愕:“你……这是干什么?”
“降温。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起码能让你好受一点。”
孟尘伸手去推他:“我自己去……”
“不行。像你方才那般长时间待在寒天瀑里,只会引起蛊毒更厉害的反噬,对身体损害太大。”薛朗握住他的手,不由分说的把人抱的更紧了,“这样降温,好歹有个缓冲。”
他说着,察觉到自己的体温又开始回升,立刻放开孟尘,再度扎进了潭水里。
“薛朗,你给我上来!”孟尘颤声喊,竭力撑起身子向去拉他,薛朗很快爬上来,带着一身寒气将孟尘压回怀里,“听话,别动……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他以前在孟尘面前,总是像个容易炸毛的小狼狗,可在这一刻,他动作强硬,语气却温柔,好像一个耐心可靠的大人,在哄一个生病发烧的小孩子。
他抱了孟尘一会儿,第四次跃进了潭水中。
孟尘的眼睛慢慢红了。
“我不冷,真的。”似是看懂了青年的眼神,薛朗努力让冻僵的脸露出一个笑,控制住说话时疯狂打颤的牙齿,用冰凉的体温把孟尘拥入怀中,安抚的轻轻晃了晃,“我经常来这修炼,这点冷根本不算什么。真的……”
孟尘伸手,握住少年结了冰渣的衣襟,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胸口,掩住了眼尾沁出的一点晶莹。
一句低不可闻的呢喃,消失在悄悄掠过的夜风里。
“傻子……”
第38章 请战
一个时辰后, 蛊毒终于偃旗息鼓。
热潮渐渐退去,孟尘泛红的皮肤重新变回冷白色。他恹恹闭上眼,漆黑的睫羽凝成一线,如同暴风雨抗争后的蝶翼, 疲惫不堪的轻轻颤动着。
薛朗这才松了一口气, 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臂, 把孟尘抱起来, 飞速回了栖雪居。
“你先泡个热水澡,”薛朗把浴池里放满热水,对孟尘道,“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孟尘看着少年不断滴着冰水的衣角:“一起。”
“我还有东西落在外面, ”薛朗语气轻柔, “你先去,我一会就来。”
孟尘进去之后,薛朗又跑回寒天瀑,把落下的两个食盒拿回来。鸡汤已经凉透了,他端着碗四处转了一圈,发现栖雪居还有个小灶房,只是平时根本不用,于是捣鼓着把火升起来, 把鸡汤重新温了。
孟尘泡完澡,穿着干净外衣出来后,便闻到了充盈了整间居室的诱人香味。桌上摆着一个冰蓝花纹的陶瓷碗, 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浓汤,不知是什么做的,鲜香扑鼻。
年纪小的时候, 孟尘还有些贪嘴的毛病,但近几年来,他对凡俗食物的兴趣已经大大削减。可现在,或许是因为身体太累,那香气闻着分外诱人。
“柳师姐她们做的锦云白爪鸡汤,很补身子,快来喝。”薛朗小心翼翼的把碗端起来递给他,“有点烫,慢一点。”
孟尘接过鸡汤,喝了一口。汤白汁浓,还有鲜笋的清香,热腾腾的一口下去,只觉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整个胃都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他把碗递给薛朗:“尝尝。”
“这是给今天切磋大会上的功臣的,我可不敢喝。”薛朗笑着把碗推回去,催促道,“多喝点,一会儿又要凉了。”
孟尘拗不过他,一口一口把一碗汤全喝光了。
薛朗看着他苍白脸色上的病容,心里针扎似的一阵一阵抽着疼,连忙打开另一个食盒,有点紧张说:“这是我跟柳师姐学做的青团。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他把碟子拿出来,这才发现因为放的太久,青团已经变凉,形状也坨了下去,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可口。
薛朗神色中露出懊恼:“糟糕,放的太久了……算了,还是别吃了。”他把碟子放回食盒,见桌子上还有一叠桂花糕,便想拿过来让孟尘垫垫肚子。孟尘却止住了他的动作,伸手从食盒里拿了颗青团,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认认真真的品了品味道,说:“好吃。”
薛朗:“……真的?”
孟尘又咬了一口,有些疲倦的眉眼轻轻舒展开来,弯起唇角道:“真的。以后也可以做给我吃吗?”
“当然!”薛朗用力点头,“只要你想吃,我每天给你做!”
孟尘把青团吃完,再次催他去沐浴。薛朗这才匆匆进了浴房,他似乎不放心让孟尘一个人待着,不消片刻就出来了,头发也只是匆匆擦了两把,还泛着湿漉漉的热气。
孟尘坐在床边,也懒的用术法了,取了一条干净帕子,示意薛朗坐过来,帮少年擦干头发。
薛朗乖顺的坐在他身前,低着头任他动作,沉默了片刻,略显闷沉的声音从帕子下传来:“是殷迟么?”
孟尘擦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薛朗深深吸了口气,握紧拳头:“他在哪里?我去找他。”
丝丝入扣是天下至毒的情蛊,即使是梅花谷的神医也束手无策,要想解开蛊毒,只有找到殷迟。
孟尘回忆了一下梦中看到的陌生景象,摇了摇头:“不知。但,他会主动来找我的。”
不管殷迟到底在做什么,他总归还是太玄宗的弟子,迟早要露面。
只是,解蛊之法,殷迟必定不会轻易交出来。
正思索间,孟尘突觉自己的手被猛的握住了。
少年的头发已经半干,因为被巾帕揉搓了太久,头顶七歪八棱的炸起来,显出几分滑稽。可他紧紧抓着孟尘的手,神色却分外认真:“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再遇到危险,不要一个人面对,让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虽然我还没有那么强大,虽然我还没有能力彻底保护好你……
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永远站在你身前。
孟尘注视着少年几近恳求的目光,轻轻点头许下承诺:“好。”
薛朗松了一口气,轻轻笑了,然后催孟尘上榻睡觉,又搬来被子,仔细的给他盖好,最后轻轻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室内暗下来,只余窗外漏进来的一捧银白月光。孟尘的小半边脸掩在被子下,在黑暗中小声问:“你要回去了吗?”
“我不回去。”薛朗盘腿坐在了床边的地面上,怀里抱着剑,回头冲他笑了笑,“睡吧,我守着你。”
孟尘往床里侧挪了挪:“上来。”
薛朗一怔,连忙摇头:“不用,我在这里就行……”
“上来。”孟尘又重复了一遍,“地上凉,快。”
薛朗的喉结滚了滚,心跳开始止不住的加速。
上一次和孟尘同床共枕,还是在那仙乐城的桃花源幻境中。当时,他憨傻的以为那人是假象,放纵心意肆无忌惮的说了许多浑话,露底后一度后悔的恨不得去撞南墙,还以为对方这辈子都不会允许他靠的那么近了。
他心跳如鼓,红着脸脱掉外衣,轻手轻脚的上了床,钻进被子躺在了孟尘身边。这床本是容一人睡的,两人躺上去有些挤,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薛朗嗅着孟尘身上传来的淡淡兰草香,紧张的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低头一看,才发现青年闭着眼睛,呼吸均匀,额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已经毫无防备的睡着了。
——
第二日,切磋大会继续举行。
晨光熹微,离比赛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有的弟子为了占个观战的好位置,三三两两的提前去了比武场。
薛朗则去秀水山转了一圈,准备再打只鸡给孟尘煲汤喝。
早上他起来的时候,孟尘还没醒,缩在被窝里睡的很沉,看起来是真的累着了。
那锦云白爪鸡的效果很好,只是太稀少,薛朗转了一圈也没找着第二只,只好打了两只乌鸡勉强代替。见时间差不多,便提着鸡往回走。
“我本以为鲁师兄已经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了,没想到这个孟尘居然比鲁师兄还厉害,实在是天赋卓绝。”
薛朗敏锐抬头,看见了走在自己前方的两名真武山庄的弟子。清风小筑就在附近,这两名弟子大概也是准备前往比武场的。
另一人嗤笑一声,语气嘲讽:“你真当他这么厉害是因为天赋?”
先前的人不解:“怎么?”
“天赋再厉害,怎可能在二十几岁的年纪便突破化神?这根本是天方夜谭!”那人道,“你忘了那孟尘的师父是谁了?大名鼎鼎的钟离仙尊,那可是大乘巅峰境强者!而且他们太玄宗真是邪乎的很,那天极峰上竟只住了几个人,平时与外面隔绝,要是发生点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谁能知道?”
他低低笑了两声,语气逐渐变的猥琐狎昵:“你再看看那孟尘,明明是个大男人,竟长了那样一张脸。要我说,他那境界绝不是自己修出来的,必定是和他那师尊搞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从他师尊身上‘吸’来的……”
他没说完,后脑勺猛的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砸,顿时眼前一黑,往前扑了一下,差点磕到在地上。
“谁!?”他怒而回头,只见地上落在两只被捆起来的乌鸡,正抻着脖子咯咯乱叫,一名看上去十**岁的黑衣少年站在距他不远处,面色冰冷的盯着他。
“太玄宗的?”那真武弟子反手从后脑勺拔下一根鸡毛,恼火道,“你什么意思?这就是你们宗门的待客之道?”
“我们宗门待的是客。”薛朗冷笑一声说,“不是没长脑子只会背后乱嚼舌根的狗。”
“你!”那真武弟子脸色扭曲,不顾同伴劝阻向薛朗走过去,阴恻恻的盯着他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真武山庄杜长老的独子,鲁元山见了我也要尊敬喊一声大师兄。”没等薛朗说话,杜锦就已经自报家门,“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叫嚣?”
杜长老和真武掌门是交情过命的兄弟,在山庄中地位非凡,他儿子的待遇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杜锦虽然修炼天赋一般,却从小把增灵丹当糖豆吃,如今也不过四十几岁,修为却已经突破了元婴,因此常常自命不凡,觉得自己也是年轻天才中的佼佼者。
“啧,态度这么放肆,我还以为你是太玄宗中哪个厉害的人物呢,原来只是区区一个金丹弟子啊。”杜锦满脸嘲讽,一双吊梢眼居高临下的睨着薛朗,“别光嘴上嚣张啊,你敢和我打一架吗?”
薛朗拾起地上的两只乌鸡,越过杜锦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去:“不敢。”
杜锦一愣,随即疯狂大笑起来,故意提高声量对同伴道:“堂堂太玄宗里竟有这种孬种怂货,我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另一名真武弟子看着黑衣少年挺括沉稳的背影,却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那人的眼神和气场,可真不像是“区区一个金丹弟子”啊……
——
薛朗回到比武场时,观战坐席上已经热热闹闹的坐满人了。他把两只乌鸡打晕藏在一棵树后面,又去洗干净了手,然后在人群中找到孟尘,坐到了他身边。
“怎么不多睡会儿?”
“已经睡了很久了。”孟尘问,“你早上去哪了?”
“抓了两只鸡,中午再给你煲汤喝。”
孟尘轻轻笑了笑,应了好,又道:“今天要不要上场切磋一下?真武山庄很多弟子,实战很不错。”
“嗯。”薛朗点头,“我已经找好人了。”
此时,真武山庄的坐席中,也不断的爆发出阵阵大笑。
“真的?太玄宗真有这般奇葩的弟子?”
“放完狠话就跑,简直没见过这么怂的人!”
“如果我是太玄掌门,早就把这不成器的弟子给逐出去了!可惜杜师兄你不知道那小子的名字,不然咱们一定把事迹传出去,让他好好在门派里丢丢人!”
“我也这么想。”杜锦被一帮真武弟子簇拥着,翘着二郎腿悠然道,“那个臭小子最好祈祷别让我再撞见他,否则我一定要好好教育他一顿……”
正说着,只见擂台上不疾不徐的走上来一名黑衣少年,黑发高束,腰窄腿长,目如寒星,语声清晰道:
“太玄宗弟子薛朗,请战真武山庄杜锦。”
在后山我不敢跟你打,因为如果再违反宗门私自斗殴的规定,又要惹那人担心了。
所以,我会在这方擂台上,堂堂正正的打败你。
第39章 吃醋
“薛朗挑战杜锦去了?可杜锦是元婴修为啊!”
“金丹对元婴, 这根本不可能打的过啊!唉,薛师弟挑选对手,还是太过鲁莽了一些。”
萧关也牙疼似的“嘶”的一声。切磋大会到现在,虽然也出现了修为低的弟子向修为高的弟子挑战的情况, 但那也只是筑基七层挑战筑基八层, 或是金丹三层挑战金丹五层之类。像这种越了整整一个境界进行挑战的,还从未有过。
一个境界就如同一道鸿沟, 更别说元婴境修士已经算得上修真界中的高手了, 金丹修士要想战胜, 根本是难于登天。
“我说孟尘, ”萧关隔着几个弟子冲孟尘喊话, “你家小师弟是不是有点冒进了?输了丢面子是小,万一打击到自信心就不好了。你也不提醒提醒他。”
孟尘也没想到薛朗挑选的对象会是杜锦。不过……
“他心里有数。”
薛朗平时看起来虽然大大咧咧, 但关键时刻一直很可靠。他既然这么选, 肯定有他的道理。
而且……
孟尘的指节有节奏的轻轻敲打着膝盖,观察着一脸狂傲神色,大摇大摆走上擂台的杜锦。
靠增灵丹堆出来的元婴修为,再威风也不过是只纸糊的老虎,谁赢谁输, 还真不一定。
“刚才还想着去哪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杜锦抽出自己的武器金龙鞭, 嗤笑一声道, “既然你迫不及待要在所有人面前丢人,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眼睛一眯, 决心要好好教训这个胆敢在他面前口出狂言的小子,金龙鞭虎虎生风的在地上“啪啪”抽了两鞭,第三鞭径直冲着薛朗的脸抽去!
虽说这修为是堆出来的, 但到底真真切切是元婴级别,再加上那金龙鞭亦非凡品,杜锦这一鞭还真是一般人应付不了的。有几名翠霞峰女弟子已经不忍的撇开脸,生怕看见薛朗脸蛋开花、血溅当场的惨烈一幕,柳萱萱却诧异的睁大眼睛,看着擂台上灵活避开那惊险一鞭的身影,喃喃道:“踏流波?薛师弟竟也会踏流波?”
不仅如此,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
只见薛朗步伐轻松的避开杜锦的鞭子后,手腕横沉,剑尖在空气中笔直的划出一道线,剑刃上白光凝聚,如一线流淌的云气。
太玄宗有年长的弟子认出了这个起势,诧异出声:“云龙三折?这剑法,我记得弟子入门第六年才会学到,他竟然会用!?”
薛朗不仅会用,用的还很好。云龙三折剑的特点是灵活巧妙,适用于对付修为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杜锦只觉空气中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天上云气被牵引涌动,聚集成三条云龙从不同方向俯冲而下,张口发出蓬勃响亮的龙啸。他以前没见过这种剑法,心下不由有些惊慌,强行冷静下来辨认,觉得中间那条龙才是真正的剑气凝成,于是大喝一声,抬鞭向正中抽去!
白色的云龙接触到金龙鞭,霎时散作一团雾气消逝在空中。与此同时,左边的云龙吟啸着从杜锦身侧呼啸而过,杜锦只觉腰腹一痛,发现左腰已被剑气划出一长道血口。
就在他不可置信的盯着腰间的创口时,薛朗一甩长剑,下一招已经攻至面前!
“横河入海!我去,这一式我到现在还没学会!”
“惊风十三剑!?这么复杂的剑法他也会??”
“风满长空!我的天,这是我练了五年的剑招啊!”
太玄宗弟子一个个看傻眼了。太玄剑法是每个入门弟子第一套学会的剑法,虽是最基础的剑法,可要掌握透彻,运用自如,起码要勤勉练上它三年。待基础打好后,才能学习更复杂、杀伤力更强的剑法。
可薛朗在这短暂的交锋中,已经展示了不下四种剑法了。所有人都能明显看出,他并不是在刻意炫技,也没有只得其形不解其意,少年用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在当时情境中最完美的组合,是将所有剑法融会贯通后,顺遂心意重新组成的一套新剑法。
这是许多人几年,几十年,甚至究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可薛朗入门才多久?年纪才多大?
十八岁,还是十九岁?
所有弟子看着台上那个年轻英俊,从容沉稳的少年,不由齐齐沉默了。
杜锦也已被少年层出不穷的变招打的手忙脚乱。他想不明白,自己的修为明明高出对方那么多,可在对方的剑下,却好像完全找不到发力的机会。手中的鞭子越甩越乱,心头憋屈的怒火也越燃越旺,憋到爆发的临界点,杜锦脑子一空,不管不顾的大喝一声,红着眼发狂般一抽——
金龙鞭失了准头,缠在了自己的左腿上,他想也不想的使劲一扯,“砰”的一下自己把自己撂倒在地上!
真武山庄弟子个个脸色发绿,不忍直视的捂住了眼睛。
薛朗的剑稳稳抵在杜锦的脖颈前,停顿片刻后收回来,转身向台下走去。
胜负已见分晓。
“薛师弟!太棒了!”
萧关忍不住站起来吹了个口哨,孟尘脸上也漾起浅浅的笑容,下一瞬却神色一变,出声冷喝:“当心身后!”
只见杜锦从地上爬起来,竟重新拾起金龙鞭,一言不发的从背后冲薛朗抽去!
偷袭!
还是切磋已然失败后的偷袭!
太玄宗弟子们纷纷目露怒色,连真武山庄弟子都没料到杜锦会做出这般为人不齿的行径,真武掌门亦变了脸色,从坐席上站起来怒喝:“杜锦!”
可杜锦像是听不到。他仿佛被失败的耻辱和仇恨控制了大脑,一双眼尽是血丝,周身灵力疯狂暴走,随着金龙鞭排山倒海冲薛朗压下来!
薛朗本来已经走到了擂台边缘,剑也已收回了鞘中,虽也敏锐的察觉到了身后异样的灵力波动,第一时间运起踏流波闪避,却还是被金龙鞭的气流扫到了后背,顿时被抽飞出去,喉头火辣辣的涌上一阵腥气。
孟尘骤然站起身,向擂台赶去。只是擂台周围设了一层隔离结界,为了让场中弟子心无旁骛、不受外界干扰的比拼,在战斗未结束前,任何人不得进入擂台。
薛朗摔在地上,刚刚咳了一声,只听风声呼啸,金龙鞭再次裹挟着雷霆之威抽下来!
他想也不想的在地上一滚,金龙鞭抽在他放在的位置,竟在擂台上劈出了深深一道裂缝!
薛朗和孟尘同时变了脸色。
不对劲。
虽然还是元婴境的力量,可之前的杜锦只是发挥出了百分之二十,现下这两鞭,却是发挥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
这是真正的元婴高手的出招!
孟尘神色一凛,目光敏锐的向四周扫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他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的不安和疑窦,对上座的太玄掌门高声道:“杜锦已违反切磋规则,请掌门立即中止比试!”
太玄掌门面沉如水,示意管理擂台隔离结界的弟子撤除结界。弟子收到命令立即动作,下一瞬脸上却露出惊慌神色:“报掌门,隔离结界出了故障,撤不掉了!”
就在这几息间,杜锦已经再度冲薛朗抽了过去。
圣品神兵金龙鞭也仿佛陡然活了过来,发挥了它真正的力量,鞭身金光大闪,呼啸声响彻四方,仿佛连空气都要被这股强悍至极的力量震碎!
这一鞭的角度极其刁钻,雄厚力量中带着精准的计算,斩断了薛朗所有的退路。眼见踏流波也无法脱身,薛朗当机立断横剑相挡,两道真元霎时对撞冲击,剑鞭悍然相撞,星火如疾风骤雨飞射而出!
然硬碰硬比拼修为,薛朗毫无悬念的落了下风,金龙鞭将长剑打偏,下一刻狠狠抽在薛朗的胸膛上。
薛朗整个人被倒抽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隔离结界上,又摔落在地面上。
血色在地面上晕染开来,少年的脖颈暴起青筋,手指狠狠抠住了地面。
“结界到底怎么了!?”
眼见孟尘带着一身寒意大步走过来,看管结界的弟子吓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孟、孟师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结界它突然收不回来了!”
孟尘暗暗咬牙,眼见杜锦已经提着鞭子再度冲趴在地上的薛朗走去,眼角一跳,厉声冲台上喝道:“薛朗,站起来!”
薛朗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忍着胸腔中的剧痛狠狠抽了一口气,手掌用力把自己撑了起来。
不用孟尘说,他也会站起来。
切磋输赢不是重点,在数千人面前丢人也无所谓,但只有一点——
他绝不能在孟尘面前倒下。
决不能!!
杜锦一鞭再度当面抽来,无数人的惊叫中,薛朗单手一撑,鹘鹰一般倒飞而起,险而又险的避过一鞭,随即整个人如一把利剑,当头冲杜锦刺下来!
杜锦眼睛一眯,迅速后仰避开,谁知少年的身形亦在空中灵活变换,利剑由竖转横,一式“横断天河”,疾风般冲杜锦脖颈削去!
杜锦侧身一避,片刻后,一缕黑发悠悠自半空中飘落。
众弟子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场中,几乎已经忘了,这是跨越了一个境界的对决。
杜锦血红的眼睛盯着薛朗,似乎彻底被激怒了。
金色影子在空气中倏的一闪,转瞬袭至薛朗身前,金龙鞭如灵蛇刷的颤在剑身上,将薛朗的剑猛地绞飞出去!
“完了!”
太玄宗弟子惊叫,武器脱手,相当于完全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杜锦冷笑一声,接住飞落下来的长剑,向薛朗当胸刺去!
孟尘死死盯着场中,手心霎时沁出一把冷汗!
没有武器,没有退路,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薛朗不知是破釜沉舟,还是被逼到绝路已经丧失了理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居然没有躲,而是冲着那剑尖迎了上去!
萧关霍然起身,面色隐隐发青:“他疯了!!”
眼见剑尖要把薛朗捅个对穿,少年的身子突然扭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堪堪将要害避了过去——
“太极化骨功。”赵静晨满眼不可思议,“他究竟会多少东西……”
“嗤”的一声,剑尖避开心脏,深深刺入了薛朗的肋下。而薛朗也拼着中剑的代价,抓住两人距离骤缩的机会,眼神决绝狠厉,将两掌狠狠击在了杜锦胸口。
这两掌,用尽了他最后所有的力量。
杜锦浑身一僵,面上急剧充血,身体陡然被击飞出去,重重扑落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比武场外,遥遥一棵松树枝上,裴玉泽漆黑不见光的瞳孔骤然恢复正常,随即张口,苍白着脸吐出了一口血。
他面无表情的擦掉唇角的血迹,眼睁睁看着那道白色身影在隔离结界消除后的第一时间,冲上擂台,将倒下的薛朗揽进了怀里。
孟尘迅速点了少年身上几处大穴止血,随即将两颗丹药给他喂进嘴里:“现在怎么样?”
“没、没什么大事。”薛朗咳了两嗓子,扭头冲他笑,“看到没,我赢了。”
“看见了。”孟尘伸手按住他流血的下肋,眼底有些发热,“我早就说过,你很厉害。”
场外有弟子迅速抬着担架上来,把薛朗小心的搬上去,为他包扎伤口去了。真武山庄的弟子同样把昏迷的杜锦抬了下去。因突发意外,隔离结界又出了问题,切磋大会被迫暂时中止,待结界修复完好后再继续举行。
众弟子散开后,孟尘去找了太玄掌门。
“我怀疑,方才在台上,杜锦被人控制了。”
他开门见山的将心中猜测告诉掌门,掌门亦严肃着脸点了点头:“的确。我察其形状,倒觉得很像是魔修中的一种秘术,控魂。”
孟尘低低重复:“魔修?”
“只是猜测,我其实也不确定。”掌门皱眉道,“方才我已放出神识,将方圆十里全部探测一番,并未发现任何魔修的气息,故不敢妄下结论。”
掌门的修为已是炼虚境,仅在大乘之下,若真有魔修混入太玄宗,不可能察觉不到。
除非,那魔修极擅隐匿。
“此事我会继续追查,你先去看看薛朗吧。”掌门道,“说起来,他今天的表现也让我大吃一惊——你给他开小灶了?他怎么会这么多东西?”
“他很聪明。”孟尘轻声说,“也很刻苦。”
没有绝对的天才,不管是他还是薛朗,之所以能在某个领域做出令人吃惊的成绩,也只是在无人看到的时间里,做出了数倍于常人的努力罢了。
——
薛朗的伤并不严重,但到底是失了很多血,被弟子们包扎好后便送回落松斋躺着去了。
对于薛朗方一入门便进入天极峰,很多弟子心里其实并不服气。入门以来薛朗除了在陷害孟尘那事上吸引了众多目光外,也并没做出其他什么亮眼的事。很多弟子提到他这的名字,大都觉得名不副实,认为他不配待在天极峰。
直到今天,眼见他越级挑战元婴境高手成功,众人才是真正的心服口服。
更别说,他是在极端的劣势下,拼着重伤代价,绝地反杀成功的。少年的行为不仅大大为门派争了光,他身上展露出的拼死不退的勇气和战意,也感染了许多人,让他们对薛朗的印象纷纷改观。
许多平时和薛朗全无来往的弟子纷纷来落松斋探望他伤势,还有几个翠霞峰的女修红着脸送来了伤药和吃食。薛朗对他人的目光向来不在意,但也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凡是来看望他的,他都礼貌的对人家道了谢。
直到一个穿着金色校服的女修走进门来。
薛朗浅浅皱起眉。因着杜锦的关系,他对真武山庄的弟子都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来者不知身份,又是个姑娘家,他不好表现的太明显,只是客气问:“你是?”
那姑娘生的很是娇美,眉眼中有长期养尊处优形成的清高跋扈:“你不知道我是谁?”
和杜锦一模一样的德行让薛朗顿时没了耐性,敷衍的扯了扯嘴角:“我应该知道?”
姑娘盯着他俊挺深刻的五官看了一会儿,挑眉笑起来:“你果然很有个性。薛朗是吧,我看你很不错,交个朋友怎么样?”
薛朗干脆闭上了眼:“没兴趣。”
姑娘一噎,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这种态度冷待。她冷笑一声,高傲地昂起下巴:“你等着。我会让你主动来找我。”
她又哼了一声,转身趾高气扬的走了。薛朗闭了会眼,听见又有人进来,眉心烦躁一蹙,沉着脸抬眼望去,不耐的神色顷刻变成一片欣喜:“你来啦!”
孟尘提着一个食盒,走到床边坐下,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见没有大碍了,才把食盒里的碗端了出来。
薛朗看着碗里的汤,突然“啊”了一声,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我的乌鸡!!”
“在这呢。”孟尘把汤端给薛朗,“炖好了,喝吧。”
薛朗抓了鸡本来是给孟尘吃的,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喝上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想到了什么,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孟尘:“这汤是你煮的吗?”
孟尘对上那双大眼,心中罕见的升起一股赧然:“……不是。我不会炖汤,是拜托柳师妹煮的。”
“没关系。”薛朗笑呵呵的接过汤,咕咚咕咚喝光了。
“睡一会儿吧。”孟尘揉揉他的头发,“我和其他人说了,让他们先别来打扰你。”
薛朗乖乖点头,被孟尘扶着躺在床上,一双眼犹自眨巴眨巴盯着孟尘,又一次道:“我今天很厉害,对不对?”
孟尘轻轻笑了,点头说:“对。”
“所以,你要记得答应我的话。”薛朗认真叮嘱,“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帮上忙的。”
“好。”孟尘也认真点头,“我会的。”
薛朗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睡了。
孟尘看了少年一会儿,提起食盒,悄无声息的关门出去了。
——
隔离结界修好后,切磋大会继续举行,没再发生其他意外情况。
三日大会结束后,真武山庄弟子又在太玄宗弟子的带领下,参观了藏书阁、静心广场、秀水山等地,并进行了其他方面的一些交流。
薛朗年轻力壮,身上的伤没两天就好了个七八,这一天,太玄掌门亲自上门来探望他,和蔼可亲的说了一番称赞鼓励的话,最后道:“薛朗啊,我这里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薛朗想不到堂堂掌门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帮忙的,不过还是尊敬道:“您说。”
“是这样。真武山庄的掌门应天,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女儿这次也跟他一起来了,你昨天应该见过,叫应兰。”
薛朗的脸色一下子淡了下去,拧眉看着掌门:“您想说什么?”
太玄掌门心中感叹一声,想这小家伙当真是个耿直性子,所有情绪都直接挂在脸上:“我没其他意思,只不过这一次真武山庄来我门交流,发生了很多意外摩擦。杜锦违背武德,偷袭重伤你,但自己也伤的不轻,听说肋骨断了好几根;鲁元山是应天最得意的弟子,没想到也败在孟尘手下。当然,这与你同孟尘没有关系,不过人都是要面子的嘛,应天在我这里栽了两回,心里头多少有点不舒服,正好他的女儿很佩服你,说想同你结交认识一下……”
“所以掌门就亲自来当说客了?”薛朗冷冷道,“原来太玄宗不只是教导弟子修习的地方,还管拉皮条的么?”
嘿,这张嘴!
太玄掌门一噎,声音心虚的小了下去:“也、也不能这么说……”
眼见少年冷着一张脸,无动于衷,太玄掌门暗叹一声,知道此事不成,只好道:“好了,这事是我欠考虑,不该勉强你去和别人交朋友。这样吧,明日真武山庄就要启程回去了,走之前有个送别仪式,到时候你作为代表,给应兰送个送别礼物,这总可以吧?”
这事还在接受范围内,何况掌门也的确有难处,姿态又放的如此低,薛朗不可能不给掌门这个面子,于是神情稍霁,点头应了。
可他没想到,送别礼物,竟是一捧花。
一大捧清新秀美的蓝铃花。
薛朗脸色一黑,差点就想甩手走人了:“为什么要送花?!”
掌门和真武掌门单独在一旁谈话,这里只有真武山庄的弟子和太玄宗出来送别的弟子代表。萧关一脸坏笑,挤眉弄眼道:“傻师弟,多好的机会啊!应兰可是真武山庄的大小姐,啧啧,你要是上门当个女婿,说不定就是下一任真武掌门了!”
他当然是说笑,谁知薛朗听了,脸色更难堪了,把花往萧关手里一塞就要走。
“哎哎哎!”萧关没想到这师弟这么不禁逗,连忙把他拽回来,咬耳朵道,“我不乱说话了还不行么!我是开玩笑的,不过那个应兰确实对你有点意思。这么多人看着,你起码表面应付一下,别让他们下不来台。”
薛朗眉心拧成一股麻花。
“好师弟,委屈一下。”萧关说,“你不给应兰面子无所谓,总得给咱们掌门点面子吧。”
薛朗叹了口气,认命的接过那捧蓝铃花,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难看,大步向应兰走过去。
应兰一直在悄悄观察着这边的情况,眼见那黑衣少年终于捧着花向自己走过来,虽然神情依旧傲慢,嘴角却禁不住喜悦的扬了起来。
孟尘路过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许多弟子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嘻嘻哈哈的围观着一对少年少女。黑衣少年在众人的调侃声中走过去,动作有些僵硬的把手中一大捧深蓝浅蓝的花送给少女。少女面容娇俏,接花的时候虽然露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情,可泛红的脸颊,分明泄漏了少女隐秘的心思。
远远看去,男俊女娇,倒也般配。
孟尘看了一会儿,无声的离开了。
——
银月高悬,夜凉如水。
真武山庄弟子已经离开,几天的忙碌终于得到消停,薛朗在自己房间打了一会儿坐,觉得有点心不在焉,于是问窗边鸟架上的蓝胖:“喂,胖子。”
正在吃食的蓝胖扭头,对他怒目而视。
薛朗:“你想不想去找白鹤玩?”
蓝胖大喜,立刻换上谄媚的神色,跃到薛朗肩头讨好的蹭了蹭他的脖子。
“走。”薛朗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肩膀上顶着小蓝鸟,脚步轻快的去了栖雪居。
到了栖雪居院子里,他学着孟尘上次摘了个叶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不多时果然见白鹤悠悠从天而降,蓝胖立刻欢喜万分的飞过去,和小伙伴亲昵的到一边去玩了。
薛朗则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进了屋里。
孟尘点着一盏灯,正在桌前读书。
他先前已经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眼下薛朗进来,却也没和他打招呼,目光依旧懒懒落在面前的书页上。
薛朗莫名觉得他的态度好像有一点点不对,心下有点奇怪,咳了一声彰显存在感:“那个,是我。”
孟尘“嗯”了一声,翻了一页书:“知道。”
薛朗:“……你怎么了?”
孟尘:“没怎么啊。”
说着没怎么但明显有怎么的态度让薛朗有点慌,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青年不高兴了,有点无措的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看见了桌子上摆着的那个小瓦罐。
瓦罐里霜白色的花开的正盛,越到夜晚,越是绽放出月华一般柔美的光辉。
薛朗心中一动,想起孟尘好像还不知道这花是谁送的,于是没话找话道:“你这个花哪里来的啊,还挺好看的。”
提到“花”,孟尘总算有反应了,目光淡淡从书页移到霜白色的小花上,道:“花农送的。”
薛朗本来暗暗紧张的表情顿时一呆。
花农送的??
怎么就成花农了??
“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孟尘手掌托着侧脸,垂眸翻了一页书,“不就是卖花的花农么。”
薛朗:“……”
他立刻意识到,白天送应兰花的事,被孟尘知道了。
孟尘话说出口后,面上虽不显,心中却也有些懊悔。
他当然知道薛朗不可能对那个姑娘有什么意思,也一直觉得自己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可直到晚上见到薛朗,直到不由自主的把方才那句话说出口,他才发现,原来从白日到现在,他心里一直拧巴着一股气,一股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那股气在心头焦躁的拱来拱去,促着他说出了自己都觉得幼稚且无理取闹的、平日里压根不会说出口的话。
薛朗急的嘴巴张了两下才找回声音:“这能一样吗!!”
孟尘终于抬眼看他:“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薛朗急声道,“我送她花是为了完成掌门布置的任务,我送你花是因为我——”
孟尘心口怦然一滞,倏地抬眼看他。
少年却像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张脸包括耳朵迅速升温,面红耳赤的和孟尘对视半晌,突然慌乱的移开了视线。
“我、我想起来今天还没打坐修炼,先走了!”
少年低头匆匆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推门跑了。
孟尘看着来不及关好的门,手指合上了那本自始至终没能看进一个字的书,然后轻轻移到自己心口,默默感受自己失了分寸的心跳。
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回想少年方才仓皇离去的身影,嘴角轻轻翘了翘,低声咕哝了一句。
“胆小鬼……”
第40章 坦白
孟尘晚上睡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薛朗戴着顶草帽, 挑着个扁担,两个大竹篓里盛满了各种各样怒放的鲜花,跟在他后面可怜兮兮道:“你别生气了, 这些花全都送给你, 好不好?”
他回头,薛朗连忙把手里的一捧金灿灿的向日葵递给他,脸上的笑容憨气又诚挚,比怀里的花儿还要惹眼。
他醒过来,发现已是翌日清晨。回想梦中场景,不由啼笑皆非。
窗外鸟儿啁啾,晴光透过窗缝漏进来, 看起来又是一个好天气。孟尘梳洗完毕, 打开房门,刚往外踏了一步, 便愣住了。
只见窗台上、芭蕉坛里、小径两旁, 甚至院子里的石桌上,全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 粉的, 蓝的, 紫的……丛丛簇簇,灿如云锦,流光溢彩, 清香四溢, 好像把整个春天绽放在了这一方小院里。
等待已久的蓝胖从屋檐上飞下来, 嘴里衔着一朵带着露珠的纯白色小花。孟尘把它口中的小白花取下来,发现翠绿的细枝上系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小字:
“别生气了, 以后只给你一个人送花,好不好?”
现实和梦境神奇的重合在一起,孟尘看着手中那朵小白花,心情立刻变得比今天的天气还要明媚。
“笃笃笃”的几声,院门被礼貌的敲响,一名弟子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孟师兄,你在吗?”
除了天极峰的几人,其他峰的弟子很少到这里来,孟尘心中纳闷,立刻过去打开门,只见门外站了一名年轻弟子,是太玄掌门的徒弟储风。
“孟师兄。”储风向他拱手行礼,道,“掌门让我来传信,说有事让你速速过去一趟。”
孟尘有些意外:“现在?”
“对。”储风点头说,“事情好像很重要。”
孟尘没再多问,立刻跟他去了清正殿。太玄掌门正背着手,不知在思索什么,见他来了,连忙招手让他过来,道:“我刚刚接到山下百姓求助,说是有一批魔修出现在边镇,害死了好几个平民。切磋大会那茬,宗门里不是也疑似混入了魔修么?边镇离这里又不远,这二者说不定真有什么关系。你做事可靠,修为也高,这两天领着几个机灵点的弟子去一趟边镇,探查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一番话说完,却发现面前的青年一动不动,目光失神,竟有些魂不守舍似的。
掌门不由纳闷:“孟尘?你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了么?”
孟尘听见了。
或者说,只听见了前面的几个字眼。
魔修。
边镇。
上一世,他命运的转折点就在这里——奉掌门之名去边境探查魔修踪迹,然后被诬陷杀害同门、坠入魔道,关入太玄地牢,最后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之地。
按时间线来说,这件事本不应该这么快到来,可这一世不知是哪里出了偏差,很多事和之前变的不太一样,包括这次边镇魔修出现的时间,也大大提前了。
孟尘仿佛听见自己心脏缓慢而粘稠的跳动声,一下一下,如此清晰,声声响彻在自己耳际。
还是来了。
或者说——
终于来了。
“孟尘?”眼见青年脸色明显有些异样,掌门不由担心问,“是不是方入化神境,境界还不稳固?不必勉强,我派其他人去也可以——”
“不必。”孟尘神色异常冷静,漆黑的睫羽在眼尾收成一线,竟无端凝出锋利弧度,“我去。”
——
孟尘从清正殿回栖雪居,一道人影突然从半道上冲出来,一把拉着他就跑。
看清拉他的人是谁,孟尘没有反抗,跟着对方改道去了落松斋,然后看着对方把门窗全部关好,又布了曾隔音结界,这才喘着气回过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孟尘本来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被薛朗这一顿操作弄的有点懵,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薛朗盯着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紧张严肃:“掌门方才,是不是让你去边镇探查魔修?”
孟尘:“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储风大早上叫你,不放心跟过去,然后听了一耳朵。”薛朗急声道,“你听我说,边镇你绝对不能去!”
孟尘心里猛地打了个突,脑子突然清醒了,他细细审视着少年惶急的神色,缓缓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求你听我这一次好不好?”薛朗用力抓住他的手,不知为什么,手指竟隐隐有些发颤,“孟尘,我不会害你,这件事很危险,你一定不能去!!”
孟尘久久的凝视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突然变的有些奇异。
“薛朗。”他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点疯,试探着问:“你是不是知道……边镇会发生什么事?”
话一出口,薛朗的表情凝固了。
孟尘见他反应,心跳的更快了,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不会也是重生的吧?!”
薛朗缓缓张开嘴巴,瞠目结舌的重复:“也……也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表情到内心是一致的震惊。
不知沉默了多久,孟尘才有些不真切的摇了摇头,喃喃道:“我竟然一直都没看出来……”
他竟完全没看出来,薛朗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
这家伙……藏的也太好了!
薛朗同样是满心满眼的不可置信,面部表情已经完全错乱了,孟尘竭力平复了一下震荡的心情,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之前……自绝之后,一睁眼便回到了你入门的那一天。你也是这样吗?”
可他记得,上辈子他死之前,薛朗虽然为了破开钟离靖设下的结界身受重伤,却并没有死。
他的心脏突然抽了一下。不会是他死了之后,薛朗也跟着自尽了吧!?
薛朗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眸中情绪复杂,苦笑一声看向他:“我下面的话可能有些离奇,但我发誓,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薛朗确实有上辈子的记忆,不仅如此,他还有上上辈子的记忆。
他其实,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是二十一世纪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二学生,某天读了一本修真小说,然后无可自拔的迷上了这本小说的男主角。
男主角叫孟尘,出尘脱俗,清雅无双,清冷疏离的外表下有一颗单纯悯善的心。作者的笔力很强,将孟尘此人刻画的栩栩如生,恍若真实的在书中的另一个世界活着。他越看越不可自拔,满心激动的等着孟尘修成大道,登临顶峰,谁知作者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剧情急转直下,孟尘居然被歹人诬陷、宗门误会,然后被同门师兄弟囚禁起来,残忍的废掉修为、挑断经脉,最后又得知教导自己多年的师尊原来是要杀徒证道,彻底陷入崩溃,于是玉碎瓦全,决绝自尽,全文be。
薛朗当时看到结局,眼前一黑,差点当场心肌梗塞。他抖着手在评论区激情辱骂上百楼,给作者刷了几千负分大礼包,饶是如此也不能熄灭他心中的怒火,晚上他躺在宿舍床上,气到凌晨四点才迷糊睡着,然后再睁开眼时,便已经身穿到了修真小说中的世界。
他震惊过后却是狂喜,随即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这个世界居然有筑基修为,于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方设法拜入了太玄宗,想抓紧告诉孟尘真相,让孟尘立刻远离那群丧心病狂的变态。可他见到孟尘之后,却发现想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薛朗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似乎对他这个知道全情的“外来者”设置了保密机制,凡是跟孟尘命运有关的字眼,他无法吐露出分毫。
可若只是单纯对孟尘说:“你快离开门派,你师兄师弟和师父全都是变态,他们想要你的命。”
可想而知,他恐怕会被孟尘当成疯子赶出去。
在他到来之前,孟尘已经同他的师父、师兄和师弟朝夕相处了许多年,并且从书里薛朗也可以看到,孟尘对他们信任无比,是完全当成自己的亲人看待的。
而他只是一个初来乍到,挂着师弟名头的陌生人,孟尘怎么可能会相信他这么一句毫无根据的话?
薛朗挫败无比,见这条路行不通,只能另想办法。他不分日夜的拼命修炼,想在关键时刻保护孟尘,可钟离靖是大乘修为,再给他几百年,他也不一定能达到那个境界。
何况他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险恶的命运已经在一步步向一无所知的孟尘逼近了。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另辟蹊径,开始狠下心用各种阴谋诡计陷害孟尘,想让孟尘被逐出师门,借此远离这个魔窟。可纵使他做尽了坏事,终究功亏一篑,孟尘还是迎来了那黑暗的一天。
那个夜晚的一切,薛朗犹然历历在目。天黑的像化不开的浓墨,暴雨倾盆如注。那人一袭白衣,病骨支离,纵然双腿残废,只能跪在泥泞不堪的地上,脊背却挺直如初,脸色雪白,唯有一双眼睛凛如寒星。
大乘结界把他隔离在咫尺天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最后回过头,冲自己歉然一笑,继而决绝拔剑横于颈前,下一瞬,血花惨烈的开满白裳,顺着雨水蜿蜒淌入漆黑土地。
那一剑仿佛同时贯穿了他的心脏,天地彻底失色,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弯腰疼的几乎要昏死过去。却没想到再睁开眼时,时光居然神奇的倒退,又回到了他刚刚穿进书中的时候。
他红着眼眶,拼命感激上苍,同时暗下决心,这一回要坏的更彻底,哪怕再一次被孟尘恨到骨子里,也一定要尽早把他赶出太玄宗,让他平平安安、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和之前竟然完全不一样了。
在拜入太玄宗的第一天,他竟然就被孟尘亲自邀请进入了天极峰。
他本以为这是个意外,可接着,孟尘竟又亲自御剑带他飞上了天极峰,亲自把他送入落松斋,温和的嘱咐了他好多好多话,甚至送给他了一个上辈子从没资格得到的传音纸鹤……
这是不对的。
一个声音拼命在心底提醒他,让他立刻、立刻远离孟尘,绝对不要再和对方有任何友善的交集。
因为薛朗清楚自己的目的。
要将孟尘赶出师门,他就势必要扮演一个面目可憎的小人。他希望孟尘从一开始就恨他,不留余地的恨他。
否则,为了顺遂自己的私心,接纳了那人的好意,最后却冷不丁的回头捅那人一刀,不就和殷迟裴玉泽之流一样了吗?
那人已经受了太多背叛和伤害,他绝对绝对不能再在他心上留下任何伤痕了。
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对方一开始就厌恶他,仇视他。
哪怕每一次接触到那厌恶冷漠的目光,都是一次堪比凌迟的酷刑。
薛朗这一世本来下定决心,要离孟尘远一点,再远一点。
可偏偏这一次,他退一步,孟尘就更进一步。
他故作凶恶,孟尘以温柔回应;他恶意陷害,孟尘挺身而出替他受罚。
他待他有多坏,他便待他有多好。
这让他怎么忍,如何忍?
毕竟,那本来就是他喜欢的人啊。
是他小心翼翼的放在心头,悄悄喜欢了两世的人啊……
“……就是这样。”薛朗声音喑哑,隐去了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的心绪,扼要的把前因后果交代了一遍,“虽然听起来很像一个荒唐的故事,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薛朗这辈子也曾无数次想过,为什么孟尘待他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却唯独没想过,对方竟会是死而复生。
大概也正是因为孟尘重生后得知了自己的命运,薛朗方才才不受世界规则的约束,终于把所有真相亲口告诉了孟尘。
“我也曾纳闷过,为什么你一开始便能看穿殷迟那些人的面目。”孟尘喃喃道,“我原以为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旁观者。”
他顿了顿,问:“你说,这是一个书中世界?”
薛朗有些忐忑,却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对。”
孟尘看起来倒不是太过惊讶。毕竟死而复生都亲身经历了,再离奇点也没什么。何况,听说大乘之上是渡劫,渡劫之后便可飞升,飞升之人,便是去往另一个空间了。
或许他所在的这个世界,也只是三千世界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罢了。
终于弄清了前生今世的原委,孟尘心中更有了数。薛朗却再度想起了眼下最关键的问题,立刻道:“所以现在不用我多说你也该知道,边镇之行太过危险。上一世在你被关入地牢后,我也绞尽脑汁的想查明真相,却始终没能揪出背后黑手。不管对方是谁,他这次一定还会下手,你绝对不能去!”
“而且,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了,你就更没必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薛朗急声说,“虽然你这次已经突破化神,或许可以应付殷迟和裴玉泽,但还是不可能战胜钟离靖。在钟离靖起杀心之前,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不行吗!?”
以做任务为借口下山,从此远离太玄宗,到南方去,到神州大陆任何一个角落去,难道还找不到让自己生存的一席之地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孟尘沉默片刻,回答说,“我的确可以走,从太玄宗完全消失。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去处。如果怕钟离靖找过来,我还可以改名换姓,用化形术改变容貌,隔一段时间便换一处容身之地,即使是大乘境强者,也没那么容易追查到我的行踪。”
“可是,薛朗,”孟尘抬起眼睛,直视着少年说,“我不愿意那样做。”
“我不想自己的余生,都像一只遭人追杀的流浪犬,整日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我不想失去自己的名姓,改换自己的容貌,浑浑噩噩,一天天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我不想永远做一个逃跑的懦夫,一有风吹草动,就吓的夜不能寐,疑心疑鬼觉得是有人要来杀我。”
“我不想辜负这一世重活。我想认识更多人,见识更多的地方,攀登更高的山,挑战不曾达到的境界。”
“所以,薛朗,”青年定定的望着他,眸底有一种惊人的神采,“在离开之前,我必须留下。”
“彻底解决这一切,然后才能走出去——”
“为自己而活。”
第41章 童仲
薛朗许久没说出话来。
虽然孟尘的选择和他希望的相反, 可听完那番话,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上上一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的时候, 薛朗自己也不明白, 他为什么会中了蛊似的喜欢上一个纸片人。
室友们见他没事的时候就抱着手机,把一篇小说反复看了十几遍,一个个忍不住都笑他:“到底什么小说这么有吸引力里啊?里面是不是住着你老婆?”
他笑骂室友滚蛋,却不经意被触动了隐秘的心绪,掩饰般抬手揉了揉发热的耳尖。
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明明只是一个全然虚构的人物,甚至时代背景都和他所处的完全不同,可薛朗看着那一行行黑色的文字, 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象孟尘的样子。
后来, 当他真的见到孟尘,第一个念头便是, 是了, 就是他。
不用任何人介绍,他看到青年的第一眼, 就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的想法。
因为孟尘和他心目中的模样, 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甚至因为曾在另一个时空默默描摹过千万遍, 他对孟尘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已经相识了许多许多年。
当然, 孟尘看起来并不认识他, 所以薛朗觉得, 所谓的熟悉感,大概只是一个痴汉自作多情产生的幻觉而已。
所以,孟尘现在说出这些话, 薛朗并不觉得意外。
行不愧于人,止无愧人心,这就是孟尘的处世原则。
“我知道了。”薛朗绷紧的肩膀缓缓松下来,微微抬头呼出一口气,转而望进孟尘的眼底,“我陪你。”
前路有多凶险,二人都心知肚明。一着不慎,便会重蹈前世的结局。
但薛朗没再阻止孟尘,孟尘也没说让薛朗独自离开的话。
这一次,他们选择共同面对。
孟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微动,轻声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上辈子,我那样对你。”孟尘低声问,“你恨我吗?”
他待人向来宽容平和,却曾把薛朗看做平生唯一憎恶的人。同处天极峰,他同其他人亲密无间,却唯独将薛朗看做仇敌,刻意无视他、冷待他,甚至还说过好几次伤人的话。
那时的薛朗,面对那样苛刻无情的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孟尘只要稍微想想任何一个情景,便心疼的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说什么傻话呢!”薛朗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道,“这话我问你还差不多,我做了那么多混账事,换个人恐怕早就拔剑把我砍死了,也就你脾气好,还能忍受我在你周围那么欠揍的蹦跶了那么久。”
他故意用活泼诙谐的言词来打消孟尘心中的愧疚,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孟尘果然轻轻笑了笑,目光柔和的看着他,然后张开了手臂。
“过来。”他说,“让我抱一下。”
薛朗一怔,再度涨红了一张俊脸。
不过这次他没有犹豫太久,大步走过去,用力把孟尘抱进了怀里。
少年最近又长了个子,个头已经比孟尘略高一些了。孟尘下颌枕在他肩膀上,眼底突然有些酸涩。
“对不起。”他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微微更咽,“那时候……是我不好。”
“没关系。”薛朗更紧的搂住他的腰,“我不介意。”
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能够真实的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
两日后,孟尘启程前往边镇。
掌门又另派了几人随他同去,都是各峰中较为突出的弟子,一方面是给他做帮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历练。
孟尘一一望过面前七张年轻朝气的面孔。还是上一世那七人,其中有四个,将会在不久后死在他“孟尘”的剑下。
他的目光在最后一名弟子脸上多停顿了片刻,对方本来就紧张的全身僵硬,被孟尘一看更激动了,忍不住大声道:“孟师兄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
其他弟子闻言都笑:“那是当然,和你最崇拜的人一起行动,让你上刀山下火海恐怕都乐意吧?”
“童仲,珍惜这次机会好好表现,若是真的抓住了魔修,说不定掌门下次还派你和孟师兄一起出任务呢!”
童仲眼中露出喜色,满脸期待的注视着孟尘。
孟尘将传音符分给众弟子,做了和上一世一样的交代:“边镇地形复杂,抵达后,我们分成四组分头探查,一旦发现魔修行踪,立刻通过传音符汇报情况。段毅徐谨行一组,邹卓刘昊一组,张尧赵乐一组,童仲和我一组。”
童仲听完安排,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涨红着脸大声道:“是!”
八人御剑来到边镇,为了不引人注目,皆换上了一身黑色行装。孟尘和众人约定好集合地点,告诉所有人,不管是否探查到魔修踪迹,两个时辰后都必须回到此处集合。
众弟子领命,两两一组按照各自分配的路线去了。孟尘看了看童仲:“我们也走吧。”
童仲用力点头:“好!”
因有魔修肆虐,边镇居民个个都紧闭大门,街上空落落的一个百姓也看不见,连街道两旁的客栈饭庄也全部关门大吉,只有几片落叶因无人打扫,孤零零的在路面上漫无目的的随风打旋儿。
昨天刚下过雨,今天天气也不好,乌压压的沉,似乎随时都会滴下雨珠来。
孟尘和童仲一前一后,走在边镇极具特色的幽深小巷里。
这里的巷子又长又曲折,路面也窄,堪堪容一辆马车通过。走在这样的巷子里,仿佛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都被拉近了。
尤其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孟师兄,”童仲做了半路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上次在太虚秘境里的事,我非常抱歉!”
孟尘回头看他,神情略有不解,似乎已经忘了发生过什么事。
“就是那次,我……用储能符诬陷了薛朗。”童仲讷讷道,又急切解释,“那件事是我做的不对,可薛朗之前和我有过节,我才没忍住报复他的。”
孟尘:“你们一个在天极峰,一个在玉华峰,平时见不到,怎会产生过节?”
“是有一次,我们一起被罚去打扫秀水山。”童仲握紧拳头,“薛朗得知我……十分崇拜孟师兄您,不知为何突然就开始发神经,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打了一顿。”
“我知道我修为低,没天赋,比不上他一入门就能进入天极峰。”童仲咬牙道,“可难道就因为这样,我就没资格把您当作我刻苦学习的目标了吗?我知道自己差的太远,可我真的很佩服孟师兄,一直都在努力向孟师兄看齐……难道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吗?”
孟尘停下了脚步。
“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薛朗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孟尘转身对他道,“天赋并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有努力向上的资格。”
童仲盯着他,慢慢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你的符篆研究的很棒,庾长老也夸赞过你。”孟尘甚至鼓励的冲他微微笑了笑,“继续努力,相信你还可以做的更好。”
童仲望着青年一瞬间露出的笑容,几乎要忘记了呼吸。
孟师兄竟然冲他笑了……
孟师兄,对他说了鼓励的话!
他整个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一股狂喜伴随着热血冲上脑际,让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孟尘则已经转回身,继续往前走,童仲却像被钉在了远处,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青年挺直的背影,几近痴迷。
孟师兄已经对他笑了,为何不能再同他接近一些呢?
他好不容易才获得了和孟师兄一同出任务的机会,下一次再见到孟师兄,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童仲呼吸粗重,颤抖着伸出手,从腰后摸出一张符篆。
这张符篆形状很奇怪,不是常规的长方形,而是一个小人的形状,背后还用红色写了复杂难辨的符号,不知道是什么功用。
童仲悄无声息的动了动嘴唇,开始默念咒语,那黄色小人动了动,好像突然活了过来,摇摇摆摆的飘到了空气中,一路往前,然后贴在了毫无防备的孟尘的后背上。
孟尘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整个人也好像被定住了一般,完全僵在了原地。
童仲神色一喜,立刻追过去,紧张万分的来到孟尘身前。果不其然,青年的眼眸半阖着,瞳孔失去了神采,神情无波无澜,好像突然被抽走了魂儿似的。
童仲却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成功了……”他心花怒放的看着青年,“孟师兄,你刚才不是夸我符篆研究的好吗?我真的做到了!这个傀儡符,我偷偷学了两年,失败了无数次,现在终于成功了!”
“孟师兄,你不知道,我有多崇拜、多喜欢你……”直到此刻,童仲才终于敢把藏在心中的话一泄而出,“我偷偷关注了你好多好多年,你喜欢看的书,你练的剑法,你最常穿的衣服样式,你最喜欢去哪里打坐修炼……我全都知道。”
“我收藏了很多你写过的字帖,借阅过你读过的每一本书,买了和你相同款式的发簪,画了无数本你的画像,只可惜,我最最珍藏的那一本,被那个薛朗给烧了。”
“孟师兄,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所有的一切。我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能去天极峰的人是我该有多好?这样,我就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去看着你了……”
“可是,”他痴迷的神色突然一转,眼底露出了一丝怨愤,“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从来吝啬于将目光分给我。你眼中只看的到天极峰上的那几个人!凭什么,凭什么你看不见我!?”
他愤怒的盯着毫无反应的孟尘,随即想到了什么,神情再度转为喜色:“不过没关系。起码现在,你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傀儡符的效用,便是让中符人形如傀儡,完全丧失自我意识,只听从施术人的命令。
这其实是一种邪术,危害极大,正道之人对傀儡术深恶痛绝,太玄宗更是严格将其列为禁术,一旦发现有心术不正、违令使用者,立刻处以严刑。
童仲却鬼迷心窍,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种法术,还真的成功制出了傀儡符。
“孟师兄,”他激动的鼻翼轻轻翕动,整张脸充血变红,眼神贪婪的盯着面前的青年,颤抖着声音说,“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他说完,忐忑万分的等了片刻,见孟尘竟真的微微动了动,而后向他走过来!
童仲的双眼霎时爆发出狂喜!
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青年慢慢向他接近,然后抬起了手。
童仲脸上的表情已经激动到扭曲,脸颊肌肉在不住的抽动,下一瞬,他的表情突然僵住,身体的颤抖戛然而止。
他眼珠动了动,缓慢的低下头,看见了深深刺入自己胸口的长剑,和握着剑柄的那只如雪的手。
他张开嘴,一串血从嘴角溢出来,犹自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你……”
孟尘的神色已恢复一片冷漠,他左手摸到背后,将那张黄色小人扯了下来,拿到眼前。
就是这个东西。
就是这东西,让他上一世莫名其妙的失去意识,然后失去了此后所有事情的掌控权。
就是眼前这个上辈子他毫无防备的人,因为这可笑而令人作呕的缘由,酿成了他所有悲剧的开端。
他抬眸,冰冷的目光带着嫌恶和痛恨,落在了童仲那张不可置信的脸上。
童仲涨红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一片惨白,他迎着孟尘的目光,颤抖着手握住了胸前的剑刃:“为……为什么?”
“为什么?”孟尘微微偏了偏头,面无表情道,“你方才不是说,你很喜欢我,喜欢我所有的一切吗?”
鲜血开闸似的从童仲的胸口、嘴巴里流出来,他浑身神经质一般抽搐着,两眼充血的望着孟尘,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孟尘:“所以被我亲手杀死,应该也很开心吧。”
他说完,右手毫不犹疑的用力,长剑往前一推,轻而易举的将面前的人捅了个对穿。
第42章 白碧
童仲的身体颓然倒了下去, 再没有一丝气息。
孟尘利落的把剑抽出来。剑非凡品,剑身上未残留一丝血迹,雪亮如初。
之所以意识到童仲的不对劲, 还是薛朗的提醒。来边镇之前, 他和薛朗详细的把上一世的细节梳理了一遍, 薛朗在得知和他一起去边镇的人有童仲, 并且还曾和他单独一组行动后,立刻变了脸色,猛的拍桌站起来:“这人有问题!”
孟尘微讶:“怎么?”
薛朗咬牙切齿:“他是个变态!”
孟尘对童仲此人的印象, 只停留在太虚幻境中陷害薛朗那件事上,于是问:“怎么个变态法?”
薛朗却不肯说了,只是严肃着脸色告诉他:“总之, 童仲对你的态度很不对劲,不管他是不是幕后黑手,你一定一定要多留意他。”
孟尘便留了心,并在薛朗的强烈要求下,穿上了那件他送给薛朗的鲛丝衣。鲛丝衣是极品防御法器,火毒不侵,并且可令大部分攻击符篆失效。也正因此, 他这一次才抵御了童仲的傀儡符,并将计就计,勘破了童仲的真面目。
只是,童仲对他使用傀儡符,只是出于一些龌龊的私欲, 若说是童仲操纵他杀害了其他弟子, 从而致使他被诬陷为魔修, 孟尘是不信的。
第一, 童仲没有这样做的动机;第二,傀儡符能发挥多大的力量,取决于施术者的修为。上一世,孟尘虽然没达到化神,但也有元婴之境,而童仲只是个筑基弟子,能用傀儡符让他的意识暂时沉睡已经很难得了,不大可能再驱使他杀人;第三,上一世,童仲被找到时也是昏迷状态,若这不是童仲的自导自演,说明现场还有第三个人。
孟尘思索片刻,果断的把那张傀儡符重新往自己背后一贴,随后往墙角一坐,双眼无神的垂下了头。
距离这处巷子不远的一个房顶上,三个身影鬼鬼祟祟的趴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萧关看着坐在墙角装死的孟尘,一脸懵逼问:“他在干啥?”
赵静晨结合方才孟尘演戏逼出童仲真面目一事,不太确定道:“守株待兔?看起来,孟师兄似乎还在等人上钩。”
“……哦。”萧关点点头,神色依旧有些恍惚,“那什么,为啥你俩这么淡定啊?童仲刚才那些话把我脑壳都震碎了。听他的意思,他……他喜欢孟尘??那种喜欢???”
赵静晨:“好像是。”
萧关表情裂开:“可……可他俩不都是男的吗!?”
一直扒着屋檐紧紧盯着小巷情况的薛朗终于有反应了,不满的回头瞪了萧关一眼:“男的怎么了?你性别歧视?”
“……倒也不是。”萧关抓抓头发,表情纠结,“我以前听说过有同性修士结成道侣的,但还是第一次在身边见到这种事,有点,有点……”
“别有点了。”薛朗打断他,目光重新盯住巷子中孟尘的身影,“安静,当心打草惊蛇。”
“嗨,这个你不用担心。”萧关笑了,“静晨向庾年长老借的‘自在顶’可是圣品法器,除非大乘尊者在这,否则绝不会被发现。”
两天前,孟尘找到他和赵静晨,说想请他们帮一个忙。
他和赵静晨当时都非常吃惊,毕竟多了这么多年的同门师兄弟,孟尘主动和他们说话的次数都寥寥可数,更别说开口请他们帮忙了。吃惊归吃惊,他和赵静晨还是毫不迟疑的答应了,并很认真的问需要他们做些什么。
孟尘便请赵静晨去向他师父借来了可以隐匿身形气息和声音的自在顶,并让他们一起前往边镇。
萧关本以为,孟尘是怕魔修难对付,让他和静晨来帮忙的,却没想到抵达边镇后,孟尘让他们跟着薛朗行动,薛朗则带着他俩撑着自在顶,一路默默的尾随孟尘。
萧关和赵静晨一开始一头雾水,直到他们看见童仲在背后对孟尘下了毒手。
“我原来看着童仲还挺老实的,没想到这么不是东西。”萧关摸了摸下巴,问薛朗,“这么说,你早就发现童仲不对劲了?”
薛朗低低嗯了一声。
“要怪也怪孟尘,修为高也就算了,还非得长那么好看。”萧关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也没办法,有的人就是天生丽质,比如我……”
就在这时,薛朗和赵静晨齐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萧关也立刻严肃了神色,凝神往巷子里看去。
空荡荡的巷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黑色斗篷,带着兜帽,严严实实的遮挡住面容。斗篷太大,看不出体型,却能看出这人身量不高。
薛朗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斗篷人轻盈的步伐,脑中没由来闪过一个念头——
这有点像个女人。
不明身份的斗篷人先是走到童仲身边,看了一眼他胸口被剑刺穿的伤痕,然后走到孟尘身前,无声的细细端详他。
青年微垂着头,目光无神,好像对来人一无所觉,手边落着佩剑,隐隐还能看到背后露出的一角黄色人形符篆。
眼下的情景,很容易让人预测出一个结论:死掉的弟子对另一人使用傀儡符,结果因修为不够,反被失控的对方所杀。而中了傀儡符的人虽没□□控,却也失去了自我意识。
斗篷人喉咙里似乎发出一声低笑,继而弯腰,把孟尘手边的剑拾了起来。
萧关和赵静晨一惊,立刻想冲下去,却被薛朗伸臂拦住。
“再等等。”薛朗面色沉着,紧紧盯着斗篷人的一举一动。
这人不会现在杀了孟尘。
上一世的情景应该和现下类似,当时的孟尘是真的失去了意识,这个斗篷人却没有下杀手,而是变成了孟尘的模样,再杀了太玄宗弟子嫁祸给他。
薛朗暗暗咬住牙关,眼底隐隐燃起一簇怒火。
这个人,不但要孟尘死,还要他身败名裂!
果然如薛朗预料的那般,斗篷人拾起剑,步伐从容的走出了巷子,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身形逐渐发生了变化,个头微微增高,容貌也一点一点显现出来,到最后,竟完全变成了孟尘的样子!
“化形术!”赵静晨失声道,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他难道是想——”
“孟尘”此时已经来到了先前和众弟子的约定地点。等待片刻后,四名弟子陆续回来了,看到他立刻跑上前来,要向他汇报探查情况。
“孟尘”转身正面朝向他们,手中的剑刃泛起一抹寒光——
“现在!”薛朗厉喝一声,和萧关纵身从屋顶跃下,半空中抽出佩剑刺向那假孟尘,赵静晨则迅速举手向天空射出一枚信号标,第一时间向太玄宗发出了紧急求助!
信号标窜到高空炸开,变成一片耀目的鲜红色。“孟尘”听到动静,脸色遽然一变,身形轻
巧一晃,避过薛朗和萧关的剑招,就要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然而一转身,他的脚步便顿住了。
因为他面前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其他几名不知情的弟子看着眼前冒出的两个孟尘,一时目瞪口呆,全都傻了。
“处心积虑到了这一步,为何急着走呢?”孟尘说,“多留一会儿吧。”
假孟尘缓缓眯起眼,冷冰冰道:“你方才装的?”
孟尘不答,只定定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假孟尘嗤笑一声,毫无温度的视线扫过周围如临大敌、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几张年轻面孔,轻轻开口:“本来只需要死三四个人。可惜了。”
话音方落,一股可怕的威压骤然在空气中爆发!
“炼虚!”萧关不可置信的大声吼,“小心!!”
这斗篷人,竟有炼虚境修为!
在场除了孟尘,大多都是金丹境,被炼虚强者的境界一压,活像被巨石当胸狠狠一砸,唇角立刻溢出了血迹。孟尘当机立断喝道:“萧关静晨,带其他人走!”
萧关赵静晨并未逞强,立刻扶着摇摇欲坠的几名弟子拔腿狂奔。赵静晨抽出自己的佩剑扔向孟尘:“孟师兄,接着!”
孟尘当空接剑,动作毫无凝滞,行云流水般向斗篷人刺去!
炼虚境仅在大乘之下,同化神境又隔着一道鸿沟。孟尘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但却不能不上——
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人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薛朗袭身而上,从另一方向和孟尘同时向假孟尘刺去。假孟尘眼中露出一丝讥讽,厚重凛冽的灵力在剑刃上凝出一层白霜,带着强悍的杀意向两人劈来!
剑势卷起狂风,刮在身上刺的皮肉生疼。孟尘和薛朗眼疾身快的避过一剑,身形还未停稳,下一剑已携千钧之势再度杀来——
和孟尘想要留下他一样,那假孟尘亦急切的想将他毙于剑下!
但孟尘显然没那么容易对付,更别说旁边还有一个薛朗——严格来说,他们还是第一次并肩作战,却极其有默契,并不和那假孟尘正面交锋,而是双双运起“踏流波”,一边躲避杀招,一边牵制住假孟尘的动作,以拖延时间。
假孟尘似乎也明白援军降至,眸低浮起一层不甘和恼怒,却还是扔下长剑,将轻功运到极致,纵身向空中飞去。孟尘眼角一跳,知道对方要逃,想也不想的追了上去!
薛朗心道不好,脸色遽变,急声高喝:“小心!!”
果然,那假孟尘陡然在空中回身,伸出手掌,冷笑着冲孟尘当胸打去!孟尘神色岿然不动,目光坚冷如铁,竟似拼着被击中的代价,也要拖住对方!
就在这时,远处遥遥射来一道白光,快的让人看不清,却一瞬间将那假孟尘打飞出去,如折断翅膀的鸟,踉跄从半空摔到了地上。第二道白光接踵而至,假孟尘骤然喷出一口鲜血,化形术难以为继,直接被打回了原形!
仙剑从天而降,钟离靖缓缓落地,身后是太玄掌门和一众长老。
孟尘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却升起另一道忧虑。
他本不想惊动钟离靖。
“发生了何事?”庾年惊疑的看着趴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斗篷人,“这便是那魔修吗?”
方才接到紧急信号,庾年和步云坚本想带几个得力弟子赶过来,谁想到却见钟离靖一言不发的从天极峰出来,御剑往边镇去了。这下可惊动了门派上下,连太玄掌门也亲自来了一趟,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赵静晨上前一步对庾年道:“师父,此人身份不明,但却用化形术变成了孟师兄的模样,想杀害同门师弟,意图陷害于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萧关也道:“不错,我和薛师弟也亲眼看见了,我们都可以作证!”
孟尘则整理了一下说辞,隐去不能说的部分,将童仲和斗篷人做的事,以及自己引蛇出洞的布置,原原本本的向掌门等人叙述了一遍。
众人皆听的心惊胆战。试想,如果孟尘先前没有觉察不对,当真中了傀儡邪术,又被斗篷人冒充杀掉同门,那事后能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还真不一定!
“这人到底是谁!?”戒律长老傅严向来嫉恶如仇,听完后立刻大步向地上的斗篷人走去,冷笑道,“既然敢做这等阴险恶毒之事,又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要如此煞费苦心陷害我太玄子弟!”
他一把扯掉了斗篷人的兜帽。
一头黑发顺着兜帽散落下来,黑发之下,是一张洁白冷漠的脸。
空气凝固一瞬,赵静晨不确定的喃喃道:“白……长老?”
眼前之人,竟赫然是翠霞峰长老白碧!
傅严的怒火霎时冻结在脸上,庾年和步云坚也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连掌门也没料到会是如此:“白碧?”
他皱眉,沉声道:“我们需要你一个解释。”
白碧低咳一声,抹了抹嘴角鲜血,目光望向众人中央的钟离靖,随后淡淡移开,冷冰冰的扯了扯嘴角:“事情是我做的。没什么好解释。”
“你为什么要陷害孟尘?”庾年满脸不可思议,“你和他有过节?可他只是一个小辈!多大的仇恨,需要你用这种……这种歹毒的手段,去栽赃陷害一个无辜之人!?”
这亦是孟尘想问的。
今天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这个幕后之人,竟会是白碧。
他和白碧往常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于他而言,白碧就只是一个前辈,偶尔遇到,亦是以后辈礼节相待,从未有不敬之处,更不曾得罪过对方。
可却没想到,对方竟恨他到了如此地步,要他死还不够,甚至要让他生不如此。
“没什么原因。”白碧闭上眼,姣好的面容上一片漠然,“我就是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之后,任谁问也再问不出一句话,掌门摇头,下了命令:“押回太玄地牢,严加看守。”
——
此事被压了下来,除了在场的长老和弟子,并未告知宗门中其他人。
毕竟堂堂一峰长老用化形术去诬陷一名弟子,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的事。
白碧被押入地牢,掌门亲自又去问过两次话,依旧没能让女人张口说一个字。这天,孟尘拿到了掌门手令,来到了太玄地牢。
太玄地牢位于一座天然的山峰之底,由人工开凿加工而成。和执法堂的小黑屋不同,关的都是犯了重罪,或是走了邪门歪道的大奸大恶之人。
孟尘前世也有幸在这里待过,对这里环境还算熟悉,婉拒了看守弟子的带领,独自一人找到了白碧的牢房。
印象中,翠霞
峰的白碧长老人如其名,清冷如月,白璧无瑕,容貌姣美,又有炼虚境的实力,是修真界中声名远播的人物,亦是让无数宗门弟子钦佩敬慕的存在。
现在她身陷囹圄,手脚带着镣铐,依旧从容自如,不见一丝狼狈之态。见孟尘到来,她也只是轻轻掀了掀眼皮,没什么情绪的看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会来。”
“因为想不通。”孟尘道,“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无冤无仇,又无利益相关,白碧到底为何会对他下手?
牢中的女子静静看着他,神色逐渐发生了变化,有审视,有怜悯,还有一种奇异的悲凉和厌恨。
“孟尘。”她终于开口了,清冷的声音空灵的回荡在幽暗的地牢里,如冰凉的雪,一点点渗进孟尘心里。
“你当真不知道,你的好师尊,对你抱有怎样的心思么?”
第43章 下场
白碧第一次见到钟离靖的时候, 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女儿。
白家是修真大族,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被视作掌上明珠, 备受宠爱呵护。她自小对修仙不感兴趣, 修行总是懒懒散散, 爹娘疼她还来不及, 对她在修炼一途上也并未做过什么要求。
直到有一次,她外出游玩遇到一众魔修,在差点被掳走之时, 被一路过的白衣仙尊所救。
爹娘赶来,对仙尊千恩万谢又恭敬有加,她才知救下他的这人, 是修真界中久负盛名的大乘尊者钟离靖。
从那天往后,她在爹娘惊讶的目光中没日没夜的拼命修炼,勤勉加上天赋,让她一天天的飞速成长,终于如愿以偿的进入了太玄宗。
她以为自己终于稍稍跟上了那个人的步伐,终于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可当她鼓起勇气, 想同他靠的更近时才知道,原来那人修的,竟是无情道。
经年的努力与痴望一夕之间化作镜花水月,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她终于明白,原来有些东西, 是她注定得不到的。
可追随着他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她改不了, 也不愿去改。于是她在太玄宗留了下来, 从区区金丹修炼到众人仰望的炼虚之境,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到独掌一峰的长老。她的目光也一直注视着他,看着他一路攀登至大乘巅峰,心无旁骛的追求无上大道,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步驻足。
她看着那人比草木还要无情的淡漠目光,心中时常绝望凄凉,却又在苦楚中感到了一丝欣然和安慰。
这样也好。他的眼睛中虽没有她,却也不会盛下任何人。
何况像他那样的人,世上本就无人配同他比肩。
再后来,他收了几个徒弟。
她一开始并未在意,因为知道这是掌门为培养人才对他的请求。天极峰上多了几个人,变的多了几分热闹气,可他却并未被这份热闹气沾染分毫,对自己的徒弟也并不比对陌生人亲近几分,只是按部就班的指导他们修习,尽到自己的责任而已。
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有一年春日,恰逢人间“百花节”,宗门中许多弟子都偷偷溜下山去参加集会,翠霞峰的女弟子们亦去秀水山采摘春日盛放的花儿,编成花环嬉笑着戴在头上。她被这份热闹所感染,心念一动,亦摘了几枝新绽的桃花,想送给他做书房里的点缀。
她揣着桃花枝来到天极峰,竟似回到了知慕少艾的少女年纪,心中尽是隐秘的忐忑与欢喜。她想着见到他后要如何组织说辞,想着他会不会收下这几枝桃花,想着收下后自己又要说些什么……
然后,她在天极崖上的一座小凉亭里看见了钟离靖。
他不是一个人,对面还坐着一个白衣少年,眉目清隽,眼神澄亮,是他的二弟子孟尘。
两人正在对饮,中间摆着的两瓶桃花酒已经空了。孟尘似乎不过瘾,又去拎来了一大坛,眉间有种少年独有的张扬狡黠,好像在憋着一肚子坏水,诚心要把他的师尊灌醉。
只可惜,喝到最后,少年反而醉的一塌糊涂,趴在石桌上人事不醒。白衣仙尊则神色清明,静静看了对面的少年一会儿,唤:“孟尘。”
少年睡的天昏地暗,已经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钟离靖顿了顿,继而站起身,把少年扶了起来。
他喝的是真不少,脸颊一片酡红,眼睛紧紧闭着,纤长的睫毛也像歇息的蝶翼,安宁恬静的阖着。钟离靖无声的看了他片刻,伸出手,将他散乱的一缕黑发轻轻别到耳后,然后揉了揉他面朝下睡觉时压红的额头。
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仙尊眼中,此刻终于流露出一丝不一样的情感。
冷静而温柔,克制而热烈。
这样的眼神,她最熟悉不过——
因为这是她这么多年,一直遥望他的眼神。
是一个人情深到极处却又绝望到极处,才会流露的眼神。
“修无情道的人若是动了情,道必毁。”白碧轻轻抬眸,看着牢外默然伫立的青年,“他已至大乘巅峰,距渡劫只有一步之遥,若道心崩塌,数百年苦修功亏一篑。他既狠不下心,便由我来。”
她设想过孟尘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惊愕,无措,愤恨,茫然……
可都没有。
眼前的青年好像听说了一个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神色没有分毫动容,甚至微微提唇哂了一下:“这就是你要杀我的缘由?”
他的态度让白碧心头无端窜起一股火气,神色连带着声音变的越发寒冷:“怎么,不够?”
“白长老身为炼虚境强者,而我之前不过是一介元婴,在你眼中犹如蝼蚁尘埃,杀死我根本是轻而易举。”孟尘淡淡看着地牢中的女人,“可你却用了如此曲折的法子,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也要给我扣上这个天大的罪名,好让我身败名裂,遭万人唾弃。”
“你不是为了守护钟离靖的无情道,”孟尘轻轻说,“你只是出于嫉妒,想要报复我罢了。”
被青年毫不留情的揭破了内心真实的想法,白碧浑身一僵,随即全身血液逆流,埋藏已久的恨意陡然爆发了:“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嫉妒!!”
女子双手猛的握住地牢铁栏,沉重的镣铐撞上牢栏发出尖锐的刺响,她姣美的面容因仇恨不甘变的扭曲,眼神如尖刀狠狠钉在孟尘身上,好像恨不得把他的肉一块一块的削下来:
“凭什么他会因为你动情?凭什么他的态度会因为你改变?我在他身后追了上百年,上百年!!”女子尖利嘶哑的声音响彻空荡幽暗的地牢,悲凄幽怨如同厉鬼,“可他从没回头看过我一眼!”
包括她撞破他们的那一天。
以钟离靖的修为,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却自始至终没有往她那边看上一眼。他为孟尘揉去了额头上的压痕,然后把少年抱起来,送回了栖雪居。
他不在乎被人发现。
他动情却依然无情,眼里只愿容下自己想看见的人。
“这些话,你该去问钟离靖。”面对白碧几近疯狂的质问,孟尘无动于衷,“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碧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
“你们这些人,看上去情深似海,忠贞不渝,”孟尘冷冷打断他,神色渐渐浮起讥讽,“实际上只是一群善于自我感动,自私歹毒的卑劣者罢了。”
白碧是,童仲也是。
为什么你喜欢别人,别人就要喜欢你?
为什么你一厢情愿的付出了别人不需要的东西,还反过来控斥对方没有给予你相同的回报?
为什么明明是你先做了坏事,却还要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白碧浑身颤抖,似乎不敢相信孟尘竟敢这样说她。孟尘却不想再在这里待下
去了,转身就走。
“孟尘!”白碧在背后尖声叫住他的名字,“你以为你真能置身事外吗!?”
“钟离靖是什么人,我想你了解的不比我少。”女人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恶意,“你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死,要么一辈子陷于钟离靖股掌之间,永远不能脱身!”
孟尘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脸。
“我是什么样的下场,不容白长老操心。”他礼貌又遗憾地道,“但我知道您的下场,恐怕是要一辈子陷于这方寸地牢中,永远不得脱身了。”
他说完,再无留恋,在女人怒不可遏的尖叫声中大步往外走去。
第44章 噬心
孟尘在白碧面前时一派淡静自若, 但要说心中没有一点震动,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那震动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涟漪尚未扩散,便已经消散不见。
钟离靖对他, 无论是师徒情亦或是其他什么感情, 其实都无所谓了——钟离靖收他做徒弟的目的没有变, 上辈子想杀他证道的事实也没有变。包括这辈子, 距离钟离靖下定铲除他的决心, 也已经不远了。
他浅浅蹙眉,陷入思索, 继而后知后觉的发现,这走出地牢的路, 好似比来时漫长了许多。
孟尘猝然止住步伐, 抬头四顾。果然, 这周围, 哪里还是太玄地牢?
华丽却笼罩着阴森气氛的宫殿, 半空中跃动的幽蓝鬼火, 以雪白骷髅做成的装饰摆件……
这分明是上次他在梦中见过的地方!
佩剑“铿”的出鞘, 然而方将剑握在手中,一股热潮裹挟着刺痛便嘭的一下在四肢百骸炸开,孟尘手腕一颤,无力的松开了握剑的手。
——丝丝入扣发作了。
丝丝入扣不仅是情蛊, 还会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人的气力,削弱修为和反应速度。在孟尘竭力伸手想去拾剑时, 四面八方悄无声息的涌来一道道浅灰色的雾气,层层缠住了他的四肢,兴奋的将他拖到了一方雕饰华贵的柱子上, 牢牢绑了上去。
灰色雾气消散,殷迟含笑出现在他面前,伸手抚上他泛红的侧脸。
“师兄,”他像小孩子一样喜悦餍足的笑起来,“你看,这一次,我终于能碰到你了。”
孟尘猝然偏头避开他的手掌,嫌恶的闭上眼,竭力压制着体内翻腾的蛊毒。殷迟迷恋的欣赏了一会儿他隐忍的表情,最后还是不舍得让他这么受罪,于是控制着蛊毒暂时蛰伏。
“师兄,我不是故意让你这么难受的。”他掏出一片干净的帕子,一边仔细的给孟尘擦去额角渗出的冷汗,一边小心翼翼的道歉,“因为师兄太厉害了,不这样做的话,我抓不住你。”
孟尘已经懒得去对他可笑的说辞发表什么看法,闭眼将痛楚稍稍缓解后,终于抬眼看向殷迟。
殷迟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的看到孟尘了。如今孟尘什么都不做,只是用冰凉的目光这样看着他,竟就让他浑身无可抑制的窜起一股热切的战栗,忍不住靠近唤了一声:“师兄……”
“不敢当。”孟尘讥讽道,“认一个鬼族当师弟,我还没这么大本事。”
殷迟微微一怔,小声说:“你知道了?”
孟尘漠然移开目光,似乎是厌于看到他这张脸。
之前,在殷迟潜入梦中给他下蛊之后,他就知道了。
因上一世并未出现这种情况,异常的变故引起了孟尘的警觉,在那之后,他立刻去藏书阁查阅了大量书卷,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入彀。
入彀术是鬼族独有的术法,且寻常鬼修是使不出来的,只有流着鬼族血脉的王室才能施用。低级的入彀术可凭借精神体潜入他人梦境,而高阶入彀术,则可化虚为实,偷天换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对方整个人带入幽冥界,故称“入彀”。
“我本来也不想的。”殷迟垂眸,喃喃道,“师兄,在这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体内还流着鬼族的血……还是不纯的血。”
殷迟是孟尘从凡间捡回来的孤儿,从小不知父母,不知身世。后来拜入太玄宗,入了仙道,更是斩断尘缘,从没想过要回头去寻自己的双亲。
可一年前,他那亲生父亲却主动找上了他。他的父亲,竟是幽冥界的鬼王;而他的身世,既俗套又可怜:他是鬼王与人类女子风流一夜诞生的杂种,亲爹看不上他,亲娘惧怕不敢要他,于是他出生就被无情抛弃,全靠运气和强悍的血脉才能苟活到那么大。结果后来,鬼王的几个纯种儿子争权,自相残杀死了个干净,鬼王心塞之下重病卧床,想再生一个继承王位却有心无力,山穷水尽之下,突然想起了他这个杂种儿子。
殷迟在听完鬼王老泪纵横的诉说后只是冷笑一声,丢下一句“你做梦”就走了。
一开始就对他弃之如履的人,如今假惺惺的说要弥补,不会让他感动,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更何况,什么鬼王宝座,幽冥之主,无上权力,他一点也不稀罕。
他只想待在天极峰,待在有师兄的地方。
可事不尽人意,他发现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师兄的心,更别说周围还接连不断的冒出心怀叵测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要和他争。
眼见孟尘脱离掌控,离他越来越远,殷迟终于意识到,只有拥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让师兄彻底属于自己。
“所以你就从一个堂堂正道子弟,心甘情愿的成了一个鬼修。”孟尘点点头,道,“我属实佩服。”
“师兄,你不必这样讽刺我。”殷迟笑起来,“我知你素来光风霁月,看不上我这般行径。可我和你不同,心里从来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只要能达成目的,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所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孟尘说,“把我带到这里,和你玩过家家?”
“不是过家家。”殷迟异常认真的告诉他,“师兄,我对你是认真的。我要和你成亲。”
孟尘的目光中尽是荒唐。
“我马上就会继承王位,到时候,师兄便是我的王后。”殷迟目光热切,“幽冥界独处一域,并不比三界之中任何一个地方差,只要你想,我什么东西都可以给你弄来,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和我一起留在这里,难道不好吗?”
“听起来是不错。”孟尘在殷迟陡然亮起的眼神中继续道,“可是我不喜欢。”
殷迟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变暗。
“你喜欢什么?”他一字一顿问,“你喜欢和薛朗在一起是吗?”
孟尘不言。
“师兄,你别想。”殷迟贴近,如毒蛇露出险恶的信子,在他耳边低语,“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他,你的余生只会和我在一起度过,只、会、和、我。”
孟尘:“若我不愿,你打算这样绑上我一辈子?”
“你会愿意的。”殷迟温柔说,“师兄心志坚韧,连丝丝入扣都奈何不了你,我真的佩服。但不要紧,我们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试一试。”
他说着,像小孩子展示收藏的宝贝一样,把一根香在孟尘眼前轻轻晃了晃。
“销骨噬心香,师兄应该听过吧?”他轻轻一弹指,香开始燃烧,白烟袅袅,一股独特的清甜气息渐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孟尘的瞳孔渐渐失去焦点,眼前的白烟和殷迟一点一点开始虚化,最后消失不见。
再有感觉时,是有人在用鞭子狠狠打他。
他睁眼看去,发现自己在地上抱着脑袋打滚,周围是一群默不作声的仆役,面前则是一双镶着金边的靴子。靴子的主人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拿了根马鞭,一下一下重重抽在他身上。
“叫啊,你叫啊!”男人越抽越上火,抬脚狠狠把他踹了个跟斗,“狗奴才,你是哑巴吗?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哭着求我!?”
孟尘抬手挡了一下呼啸而来的马鞭,裸露的小臂上顿时多了一条火辣辣的血痕。
他突然想起来这是哪里了。
这一年他九岁,刚被爹娘卖进这户富贵人家里。这家老爷性情暴虐,平日总是鞭打下人取乐,还最喜欢听他们惨叫求饶的声音。孟尘是最瘦弱的那个,可挨打的时候从来一声不吭。他越不吭声,老爷气性便越大,便越把他往死里抽。
鞭子再度劈空甩来,这次是冲着脸上,孟尘下意识伸手去挡,然一只手比他更快的握住了那鞭子,反手一甩,将中年男人狠狠抽了出去。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含笑的明艳的脸。
“别怕,不会再有人打你了。”那人冲他摊开手掌,温柔哄,“跟我回去好不好?”
孟尘怔怔的看着这张脸,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于是小心翼翼的问:“你是谁?”
那人回答:“我叫殷迟。”
他跟着殷迟走了。对方把他带到一座华丽的宫殿里,比那大户人家的宅子还要大好多好多倍。殷迟待他也特别温柔,帮他治好了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给他穿上柔软温暖的棉衣,还给他吃从没见过的可口的食物。
他渐渐放下了防备,一天天在这座宫殿里安心的住了下去。某一天,殷迟牵起他的手,温柔的望着他问:“孟尘,和我成亲好不好?”
他一愣,转头看向身侧铜镜,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青年模样。
但他还是疑惑问:“成亲?”
“对。成亲之后,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殷迟循循善诱,“我们就可以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你不用再担心受冻挨饿,不用再担心有人拿鞭子打你,不用再害怕下雪天无家可归。我会保护你,照顾你,不会让任何人再来欺负你。”
这样的话……孟尘想,好像也挺好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我们成亲。”
……
殷迟看着在销骨噬心香的白烟中变的神色空茫的青年,轻轻扬起了嘴角。
销骨噬心香,可以根据使用者的心意制造出幻觉,让受术者深陷其中,分不清幻境和现实。
殷迟调查过孟尘的身世,知道他儿时受过许多苦。所以他重现了孟尘儿时的经历,然后让自己进入他的幻境,把他从苦难折磨中救出来,放在身边细细呵护。时间久了,孟尘自然会放下戒心,把他看成最亲近信赖的人,继而把他当作最亲密的爱人。
孟尘心志坚韧,非常人能及,纵使是销骨噬心香,一次两次恐怕也难以将其彻底驯服。
但没关系。他可以每天点一支,让孟尘一遍一遍的重复这样的幻境。
五天,十天,百天……到时候,孟尘就会彻底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然后听从他的话,永远留在幽冥界,彻彻底底成为他的所有物。
想到那个场景,殷迟唇角的笑容不断扩大,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期待和欣喜,迫不及待的再次进入了孟尘的幻境。
幻境中,他和孟尘马上就要成亲了。
纵使目前的一切还是假象,殷迟却也丝毫不肯含糊。他吩咐手下备置了最隆重的仪式,挑了最好的绣娘缝制了两套大红喜服。新婚夜里,他喝完喜酒,迫不及待的进入洞房,颤抖着手挑开了孟尘的喜帕。
喜帕下是一张如玉无暇的脸,双眸如水,温柔澄澈,眸低好似含着万般情意。
他被对方的目光看的无法自抑,忍不住脱口唤出了那句称呼:“师兄……”
孟尘竟也没觉得奇怪,只是浅浅一笑,伸手去拉他。
殷迟一颗心热烈的几乎要跃出胸膛,他唇干口燥,双眼烧的几乎发红,颤着呼吸任由孟尘拉住他的衣领,附身向他靠去。
下一刻,胸口一凉,激烈跳动的心脏突然停滞了。
他低头,发现一枚匕首已没柄捅进他心口。
“和我成亲很高兴,是不是?”孟尘依旧浅浅笑着,手指握在刀柄上,温声告诉他,“我也一样。”
“为了在这一天亲手杀死你,我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不可能……
殷迟怔怔看着面前这张脸,脚步踉跄的后退一步。
不可能!
师兄早就应该爱上他了才对,为什么会这么对他!?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
他红着双眼,不顾胸口的剧痛,一字一顿问:“为什么?师兄,你不喜欢我了吗?”
孟尘歪了歪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我没有和你说过吗?”
“殷迟,我永远不会喜欢你。”
“即使在幻境中,也永远不会喜欢你。”
“不——!!”
殷迟心脏痛的好似被人徒手撕裂,他大喊一声,满脸绝望痛苦的睁开眼睛,目光失神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焦点。
然后他愕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他竟被一道锁链绑在柱子上,而孟尘已经脱离了辖制,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香。
“师弟。”青年目露讥诮,薄唇轻启,“销骨噬心香的滋味,好受吗?”
第45章 安慰
殷迟的瞳孔慢慢扩大。
他看着神色清明的孟尘, 完全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
孟尘竟没有受销骨噬心香的影响,并反过来用香制造出幻觉控制了他!
“不……不可能!”殷迟惨白着脸不停的摇头,“为什么你会不受影响?为什么!?”
为什么?
孟尘垂眸, 厌恶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香上。
因为他早已被这东西折磨过上百遍。
上一世, 他变成废人的那段时间, 殷迟也曾给他用过这销骨噬心香。他一遍一遍的被迫回到过去, 重新经历弱童时期黑暗苦楚的日子。而殷迟总会在他最冷、最饿、最痛、最恐惧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成为他唯一的救赎。
时间久了,他真的开始分不清幻觉和现实, 即使不被销骨噬心香控制的时候,对殷迟也不再排斥。
后来殷迟以为他已经被彻底驯服, 于是暂时停用了这香, 两三天后,他的神智彻底清明了。
意识到之前发生的事,他终于开始心灰意冷。修为被废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 像一个畜生那样逐渐被人驯化, 连精神意志都落入别人掌控,彻底变成一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如果是那样, 倒还不如死了来的痛快。
这件事对他的精神和尊严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在一个无人看守的间隙, 他用碎瓦片划破了脖子。若不是裴玉泽及时发现, 他或许早就死了。
而殷迟在那之后, 也再也不敢对他用诸如此类的手段。
重生以后,孟尘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轨,曾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便是找来了大量的销骨噬心香, 隔三差五的给自己点上一支。
他在一次次的精神酷刑中,研究如何让自己保持清醒,研究在清醒的同时找到破解幻觉的方法,最后研究如何利用幻觉,反过来操控潜入自己意识的敌人。
为了这一天。
他已经准备了好久。
不过这些没必要和殷迟说,他只是把香扔到一边,擦了擦指尖落上的香灰,抬头道:“丝丝入扣的解法,交出来。”
殷迟阴沉着脸色不说话,拼命的挣动身上的锁链,试图用力量将其震毁,可无济于事。他咬牙看向漠然旁观的青年,再度失去对这个人掌控的滋味让他怒火中烧,双目恨的猩红,脸上神色近乎疯狂:“我不会告诉你。师兄,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孟尘并未失望,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殷迟动作一顿:“师兄,你要杀了我吗?”
孟尘不语。
出乎意料的,殷迟疯狂的神情慢慢收敛,突然再度回归温柔:“如果能死在师兄手下,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师兄,你知道吗?”他话锋一转,再度低笑起来,“鬼魂不死不灭,纵使身体消亡,我的魂魄也会重入鬼道。将来纵使变成一缕孤魂野鬼,也一定会去到你身边的。你这一生一世,都休想摆脱我。”
他一番话说的情意绵绵,其中深意却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孟尘却道:“我不杀你。”
殷迟微微一怔。
孟尘手指一晃,指尖出现一枚细细的、漆黑色的钉子,也学着殷迟的模样,献宝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认得这是什么东西吗?”
殷迟的目光久久的落在那黑色钉子上,恣肆张狂的神色终于渐渐浮起一丝惊惧。
他当然认得。
这是镇鬼钉。
鬼族体质特殊,即使身体死去,鬼魂也不会消亡。修真史上曾有厉鬼大规模涌出幽冥界作祟,扰的三界不得安宁,于是有大能制出“镇鬼钉”,虽不能杀死鬼族,却可打散他们的修为,并将魂魄永远钉在幽冥界,生生世世无法再入轮回。
“不……”殷迟眼中的惊恐逐渐放大,突然开始疯狂的挣扎,“不!师兄,你不能这么对我!!”
孟尘不为所动,拿着镇鬼钉向他靠近。
“师兄……师兄!!”殷迟终于彻底慌了,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不成样子,“求你!我不要永远留在这里……我不能再也见不到你!!”
他不怕死,可若让他带着记忆留在这里,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再也见不到孟尘,那根本是生不如死!!
孟尘神色漠然,像是听不到耳旁嘶哑的恳求,指间夹着那枚镇鬼钉,在殷迟凄厉绝望的惨叫声中,一寸一寸推入了他的心脏。
这曾是他最珍视、最疼爱的小师弟。
他曾真心的把对方当做弟弟去呵护,曾为对方的每一次撒娇而心软,曾想过要和对方当一辈子的家人……
可惜那些时光,那些情谊,终究是回不来了。
“殷迟,”他最后说,“再也不见了。”
他转身离开,只余身后状若癫狂的殷迟,和一声声撕裂声带的泣血哭喊:
“师兄,你别走!!”
“师兄,求求你——求求你再看我一眼!!”
“师兄——师兄!!!!!”
——
幽冥界很大,走出王族所处的宫殿,孟尘一时半会竟没能找到出去的路。
毕竟阴曹地府这种地方,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活着进来。
相比三三两两飘过的鬼魂,他在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异类,路过的鬼都要回头看他一眼,然后悄悄的和同伴一起对他指指点点。
正考虑着要不要抓只鬼来问问路,孟尘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您是……孟仙长吗?”
孟尘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会认识他,惊讶回头,看见了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姑娘。
他顿时认出了对方:“阿楚?”
“是我!”阿楚惊喜的跑过来,继而心惊胆战的问,“孟仙长,你怎么在这?你不会……死了吧!?”
她说着,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孟尘的袖子,待触到的是一片实体后,才大大松了口气。
“一时不慎,误入此地。”孟尘冲她微微笑了笑,问,“你知道幽冥界的出口吗?”
“啊,当然!”阿楚立刻说,“你随我来!”
两人边走边聊,通过交谈孟尘得知,阿楚这段时间一直在外惩奸除恶,救下了许多被卖去配冥婚的姑娘,已经成了幽冥界中大名鼎鼎的“鬼侠”,许多鬼都对她敬佩不已,纷纷撸袖子说要跟她一起干。
孟尘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姑娘,心中五味杂陈。
有的人,纵使成了鬼,也依旧活的潇洒。
有的人,却因着错误的执念,把自己弄的不人不鬼。
他心下黯然,不愿再多想,正好已经到了幽冥界出口,便同阿楚道别。
“孟仙长,”红衣裙的小姑娘笑着向他挥手,调皮道,“下次可别让我再在这里碰到你啦!”
孟尘也微微笑了,点点头,冲她挥手作别,离开了这片幽冥鬼蜮。
——
此时的太玄宗中并不安宁。孟尘去了一趟太玄地牢,居然就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太玄掌门亲自去地牢探查,然后发现了鬼族“入彀术”的痕迹。
幽冥界即凡人口中的“阴曹地府”,活人是去不得的,纵使是修仙之人,也不可违背三界规律,无故硬闯幽冥界。一时间,连掌门都束手无策。
薛朗更是快急疯了,虽然孟尘之前和他提过自己的猜测,说殷迟很可能入了鬼道,并说自己已经想出了对策,可薛朗还是没想到,殷迟居然丧心病狂到直接把孟尘拉入了幽冥!
那里可是殷迟的地盘,再加上殷迟向来无所不用其极,万一又有什么阴招,孟尘一个人怎么对付的了?
薛朗只要一想到孟尘有可能再度经历上辈子经历的事,便骇的五脏六腑都在发颤,唇舌急的几乎要起泡。他六神无主的冲到太玄山门,却茫然驻足不知去哪里寻找,就在几近绝望之时,山门外的长阶上出现一道身影,一步步向他走来。
孟尘也看见了他,微微一怔,随即加快了步伐。薛朗却比他更快,几乎是从台阶上飞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死死抱住了。
“唉——你慢点!”孟尘吓了一跳,竭力稳住两人的身影,“当心摔了!”
没被殷迟搞死,反而被薛朗砸下台阶一同摔死,那可就有点亏了。
薛朗不说话,急促颤抖的呼吸一下下响在他耳边,抱着他的力道不断的加大。
孟尘一边感叹小年轻力气是真的大,一边微弱抗议:“你……轻点抱行不行?腰快让你掰断了——”
他说着,突然感觉自己后脖颈的皮肤滴上了什么湿热的东西。
他一怔,低声唤:“薛朗?”
薛朗不动。孟尘用力把他从自己身上掰下来,眼疾手快的截住他想要匆忙扭开的脸。果然,少年双眼和鼻头一片通红,眼泪止也止不住,一个劲的往下掉。
“怎……怎么还哭了?”孟尘一惊,他还是第一次见薛朗落泪,一时也有些无措,下意识抬袖去给他擦泪。
“你吓死我了。”薛朗死死握住他的手,手心犹自冰凉发颤,“孟尘,你吓死我了。”
孟尘被他这幅模样弄的心口一片酸软,他主动抱住少年,在他背上安抚的拍了几下,又用手指去给他擦泪,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去哄:“别哭了,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不过我没事,已经好好的回来了,嗯?”
薛朗方才是激动之下抑制不住,稍稍平息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丢人,连忙抬起手臂胡乱抹了抹眼睛,把孟尘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受伤?殷迟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我好得很。”孟尘安慰的揉了一把他的脸颊,把在幽冥界中发生的事简单说了。薛朗听完仍忧心不已:“丝丝入扣没能解开?”
“殷迟已经没了修为,无法再催动毒蛊了。”孟尘道,“就算没解开,应当也不会再发作了。”
薛朗却不能完全放心:“以后我们慢慢找办法。这种东西,还是彻底解开的好。”
孟尘不想让他忧心,便点头应了。薛朗见他的确没有大碍,告诉他道:“你先去见掌门吧。他知道你被带去了幽冥界,也担心的很。”
兹事体大,也的确要给掌门一个交代,孟尘点头,准备去清正殿。他爬了两个台阶,顿了一下回头,发现薛朗还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指仍有些发颤,似乎还未从惊悸中回过神来。
……看起来有点惹人心疼,让人很想安慰一下。
孟尘想了想,返身向少年走去。
“薛朗。”
薛朗只听孟尘叫了他一声,下意识抬头,鼻端袭来一阵好闻的冷香,随即感到自己的左脸颊上,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如蜻蜓点水的落下来,一触即分。
孟尘看起来神色依旧一派镇定,睫毛却飞快的闪了两下,旋即转身就走。不知是嫌速度慢还是台阶长,青年走了两步后突然唤出了佩剑,站上去飞速的消失不见了。
薛朗呆呆的站着,许久后才梦游一般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
然后,他缓缓的在台阶上蹲了下去,把整张脸埋进掌心里,只留下两只火红的耳朵,烫的快要冒烟。
第46章 决裂
孟尘去了清正殿, 省去了那些复杂的纠葛,只将殷迟入鬼道一事告诉了太玄掌门。
掌门听后,满眼愤慨痛惜:“一个两个, 明明有更好的路, 为何偏偏生了魔障, 要走那歧途!”
孟尘似有所觉,抬头望去。
“先前宗门疑似出现魔修那事, 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掌门吐字似乎有些艰难,“如今已经有了眉目。”
“是你的师兄……裴玉泽。”
孟尘神情未动。
掌门重重叹息一声, 看向青年的目光有些不忍:“他入魔, 应当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你师父常年不在天极峰, 裴玉泽此人又狡慧过人, 极善伪装, 才久久无人察觉。说起来,这亦是我的失责。”
“他暗中一直同魔修有联系, 边镇的魔修亦是应他召唤而来,只是他勾结魔修的目的,尚且不明。”
裴玉泽入魔,孟尘倒不意外。只是他没想到,原来边镇的魔修也是对方引来的。
他想起上一世裴玉泽曾对他说过, “没想到殷迟会先一步下手”。
所以裴玉泽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么?
用魔修混淆视线,趁机偷天换日, 把他带走,关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以他对裴玉泽的了解,对方甚至会做的更绝,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的制造出他被魔修杀死的假象,再找机会毁掉他在太玄宗的命牌, 让所有人以为孟尘此人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只是中间出了太多意外,对方才没能达到目的。
可他命运的悲剧,却真真切切是由这个人一手开启的。
孟尘闭了闭眼,问:“他现在在哪?”
掌门沉默一瞬:“不见了。”
孟尘心脏猛沉。
“他太过敏锐狡猾,发现自己被怀疑后,立刻从宗门失踪了。”掌门的脸色亦不好看,“不过我已在修真界发出追缉令,只要他敢现身,必然插翅难飞。”
孟尘却摇了摇头:“他不会留在这了。”
裴玉泽是一个真正的伪君子,他心中没有道德仁义,更蔑视世俗规则。他不会在乎修仙还是修魔,只会做出对他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他此刻,很可能已经完全潜入魔域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和殷迟既然选了这样的路,就要自己承担后果和代价。”掌门叹了口气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先去给你师父报个平安吧。先前遍寻你不得,他请出了分天剑,差一点就要亲自劈开幽冥去救你出来了。”
“虽然裴殷二人都走了岔路,但你和薛朗都是好孩子。”掌门鼓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日后好好跟着你师父修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尘看着掌门慈睦的面庞,微微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行礼退下了。
他走出清正殿,看见了等在门外的薛朗。
薛朗见到他,目光微微闪了一下,不过很快变回一片严肃,低声问:“现在去天音阁么?”
孟尘点头:“嗯。你要和我一起吗?”
“当然。”薛朗昂了昂下巴,“你可是答应过我,不管什么事,都让我陪你的。”
孟尘浅浅笑了笑:“那就走吧。”
不管结局如何,一切是该有个了断了。
他和薛朗来到天音阁,进去见了钟离靖。见两人相伴而来,高高在上的仙尊并未有一丝意外神色,缓缓抬眸,目光只落在孟尘一人身上。
迎着钟离靖的目光,孟尘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向钟离靖磕了三个头,然后把腰间象征太玄宗弟子身份的木牌摘下来,放到了身前的地面上。
看着青年的举动,钟离靖的目光终于起了波澜。
“弟子孟尘告罪师尊,愧对师尊教导之恩。”孟尘直视着钟离靖,清清楚楚道,“今自愿退出太玄宗门,望师尊成全。”
薛朗紧跟着跪在孟尘身侧,象征性的磕了个头,亦朗声道:“弟子薛朗愿退出太玄宗门,望师父成全!”
时间像是凝固了,日光斜射入窗,映出空气中细细的浮尘。
孟尘屏气凝息,垂放在身侧的手心里慢慢沁出了汗,等了似乎有上百年那么漫长,终于听见钟离靖开口了。
“我不准。”
孟尘浑身的血随着这三个字慢慢凉了下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面前的男人道:“我发誓,此生绝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即使是这样,也不准么?”
他没有把话说透,却相信对方听得明白。
从今往后,你修你的无情道,我走我的阳关路。我保证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阻碍你,难道这样你也不愿意放过我吗?
难道你一定要杀了我才安心吗?
钟离靖没有回答他,可是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孟尘一颗心沉到谷底,然后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他说,“便恕弟子对不住您了。”
他说完,和薛朗默契的抽身退出天音阁,于此同时迅速结出一个无比复杂的手印,低声喝道:“起!”
话音方落,大地隐隐开始颤动,天音阁周围突然齐齐爆射出数十道金光,金光直插天际,在天空中凝聚出一个繁复的阵法图,将整个天音阁罩在了里面!
感受到天地异象,远在清正殿的太玄掌门立刻走到殿外,目光震愕的看着空中的金色阵法:“封仙大阵!?”
封仙阵,渡劫以下皆可封。
因威力恐怖,条件苛刻,施法难度极高,这个封印阵法在修真界几近失传,只有个别历史悠远底蕴深厚的门派有所记录。孟尘在重生后第一次去藏书阁第八层,借了那本《天覆地载录》,目的就是寻找这个阵法。
他一开始就清楚,裴玉泽和殷迟虽阴狠毒辣,但在看穿他们面目后提前防备,是可以对付的。
摆在他前路上最大的难题,一直是钟离靖。
他和钟离靖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别说他重生之时只有元婴修为,就算他能在短时间内神乎其神的突破炼虚境,也绝对不是钟离靖的对手。
大乘巅峰的强者,整个修真界才有几个?要战胜钟离靖,根本是天方夜谭。
所以孟尘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正面和钟离靖抗衡。重生之后,他每天都在重复一件事,便是完善天音阁周围的封仙阵法。这阵法虽说可以封印所有渡劫境以下的大能修士,但实际上能发挥多大的威力,还是取决于布阵者自身的修为。纵使已经呕心沥血,付出了最大的精力,但以孟尘化神境的修为,也顶多只能困住钟离靖几十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罢了。
可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若阵法成功,他最便可以从宗门脱身,然后利用争取到的时间尽力修炼,努力突破炼虚甚至大乘。这样一来,若有朝一日钟离靖破阵而出后还是不肯放过他,他也有了和对方一战的能力。
这是他能想到的从自己师尊手下寻得一线生机的,唯一的办法。
大地的震动越发强烈,空气中掀起咆哮的狂风,连半空的云都被搅碎。钟离靖站在封仙大阵中央,雪白的道袍烈烈飘动。纵使是站在巅峰的至尊强者,在通天彻地的巨阵面前,也不由显出了几分渺小单薄。
他却没有看那逐渐把自己包围吞噬的金色大阵,而是遥遥看向了阵法外的那道身影。
撑起如此可怕的逆天阵法,孟尘的力量在急速透支,脸色也因此一点一点没了雪色。可他的眼神依旧坚韧凛冽,几乎带上了一点肃杀之意。
钟离靖一瞬间有些出神。他不由得回想起,刚把孟尘接回来的时候,那孩子还很小,个头甚至不足自己的腰;力气也很小,双手拿一把剑,都歪歪斜斜的握不稳当。
可转眼间,那孩子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
已经成长到,可以对自己拔剑相向的地步了。
钟离靖的目光终于从孟尘身上移开,落到了面前的金色大阵上。他微微眯了眯眼,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握住了其中一道金色光束。
金色光束逐渐被一股霜白色的可怕力量包裹,光芒越发黯淡,最后不堪重负般发出一道悲鸣,竟被生生打散!
然,光束散开的一瞬却重新凝聚成了一道金色细线,闪电般反刺进钟离靖体内,男人面色微白,嘴角缓缓溢出了一丝血迹。
这一幕,全然在孟尘的意料之中。
钟离靖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可这封仙大阵之所以令无数强者闻之变色,便是因为它会对破阵之人进行“反噬”。
封仙大阵由七七四十九根封仙柱组成,破阵人每破坏掉一根封仙柱,就要承受封仙大阵的一次攻击。修为越高,所受的反噬就越强。孟尘曾经估算过,以钟离靖大乘巅峰的境界,若强行毁坏封仙大阵,至少要损耗六百年修为,甚至会给道心带来无法弥补的重创。
上一世,钟离靖之所以要杀他,就是因为得到天机,说会因他毁去无情道,葬送数百年修行。
钟离靖可是把修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被封印沉睡区区十几年,与强行破阵损毁数百年修为、甚至损坏无情道心相比,钟离靖会选择哪个,完全没有悬念。
孟尘笃信这一点。
他双手维持着结印的姿势,体内的力量已经灯枯油尽,纵使有薛朗在身后拼命为他输送灵力,也不能阻止身体一点点变的沉重无力。
筋脉不堪重负的发出无声的尖叫,撕裂般的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传递到大脑。可他依旧咬牙坚持着,拼命将封仙阵催动到极致。金色的光芒耀目到令人无法直视,已经把整个天极峰吞噬进去,封仙大阵,眼见就要彻底完成——
孟尘眼中的光倏地一滞,随即化作一片难以置信的错愕。
只见金色大阵中,一柄银白色光剑逐渐凝聚成型,赫然是钟离靖的本命剑“分天”!
因钟离仙尊太过强大,世上没有几个对手值得他出剑。分天剑不出世已有百年,可眼下,却再一次重见天光!
“不可能……”
孟尘心头的震恐已放大到极致,眼睁睁看着那柄银白光剑以雷霆万钧之势,义无反顾的直冲天际,和金色封仙大阵狠狠撞在一起!!
霎时间,地动山摇,风云变色,整个天极峰开始毁坏崩塌!
太玄宗所有人纷纷从各峰涌出,满脸震惊的遥望着天极峰的方向。孟尘和薛朗被巨大的力量余波狠狠撞飞出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剧痛,忍不住低头咳出一口腥甜的血。
烟尘散去,一道身影缓缓走到孟尘面前。钟离靖看起来并不比孟尘好多少,脸色是重伤之后的惨白,握着分天剑的右手甚至在不易察觉的轻颤。
孟尘吃力的睁开眼,大脑的每一个神经都觉察到了危险,尖锐的对身体发出警告。孟尘的手指动了动,竭尽全力的想去拿自己的剑,可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已经彻底到了强弩之末,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见钟离靖在他身前停下,孟尘的一颗心彻底沉入冰底。可分天剑并没有如预想之中落下,钟离靖把剑收了起来,轻轻咳了两声,然后俯下身躯,把他从地上扶到了怀里。
“你不用这般怕我。”钟离靖淡淡出声,伸出冰凉的手,擦去了孟尘唇边的血迹。
“我的道心,早就已经毁了。”
第47章 三生
钟离靖本是个不信命的人。
他从雪地里找到那个孩子时, 曾一度怀疑“天机”是在同他开玩笑。就是这么一个羸弱的、奄奄一息的、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的凡人幼童,究竟要如何才能毁去他的无情道?
将孟尘带回太玄宗后,钟离靖发现, 这小孩还是有一点特殊之处的。
特别的能扰人。
“师尊, 我这个招式学不会,您能给我做个示范不?”
“师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看不懂。还有这里,这里。”
“师尊, 这个糯米团子可好吃了,您要不要尝尝?”
“师尊,你老是自己一个人待着闷不闷啊,我陪您说会话吧!”
钟离靖没想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竟曾以为这孩子是个安静不多话的性子。
不过, 孟尘的确不是活泼外向的性格,只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的时候,话总是格外多一点。
“为何不去找你师兄?”有一次孟尘又拿着一本剑法来寻他时,他问。
“师兄啊……”小孩挠了挠脸, 似乎不擅长在背后说人家的不好,只是委婉道, “师兄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我有点怕他。”
钟离靖默默想, 难道我就是一副好相处的样子么?
他站在顶峰已经太久, 又因修无情道的缘故,性情已非冷漠一词可以概括。别说寻常弟子,便是太玄掌门和门派中几个长老见了他, 也免不得会拘谨几分。
可孟尘却好像一点也不怕他。
“我的命是师尊救的呀。”小孩理直气壮的说,“要是没有师尊,我早就没命了,怎么可能怕您呢?”
“再说了,反正师尊修的是无情道嘛。”小孩转了转眼珠,雪白团子一样的脸蛋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就算我再烦,师尊也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知道钟离靖不会回答他,小孩自己用力点了点头,自我肯定道:“一定是这样!”
钟离靖不置可否。
的确,他情绪向来淡漠,虽被扰了清闲,倒也不至于觉得烦躁。
他接过小孩递来的剑法书,瞥了一眼,开始一点点将给他听。
到达大乘巅峰之后,单纯的闭关已经很难继续突破,所以钟离靖待在外面四处云游的时间要远比待在太玄宗多。这次是因为捡来孟尘这个意外,才破例多留了几个月。
之后,他再一次离开宗门,一走就是四年。四年对凡人来说或许漫长,可在修士看来只不过是弹指一瞬。钟离靖在众人眼里向来踪迹成谜,几十年不见身影也是常事,太玄宗上下都已经习惯了,如无大事,从无人敢去打扰他。
可这一次钟离靖从入定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临时寄身的府穴洞口,被一堆白色的小纸鹤给埋了。
他沉默半晌,拿起一个纸鹤拆开。
“师尊,您走了一千五百多天了,您是迷路了吗?”
熟悉的声音从纸鹤身上传来,清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钟离靖顿了顿,又拆了一个纸鹤。
“师尊,我已经自学完回风剑了,您要不要回来检查一下我的课业?”
“师尊,我现在和大师兄的关系可好了,修炼途中不懂的地方都去问他。不过悄悄说一句,我觉得还是你讲的好。”
纸鹤传音是他教给孟尘的,当初只说有紧要情况可以用此术向他传音,谁知对方传了这么多,却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看来还是课业布置的太少。
钟离靖虽这么想着,却还是继续拾了一只纸鹤,拆开了。
这次的传音很简单,只有短短几个字。
“师尊,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太玄掌门对他间隔这么短时间便再度返回宗门感到十分惊讶,还委婉的询问他是否遇到了什么事。他简单答了两句,便回了天极峰。
刚踏入天音阁不久,一道白色身影便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如一只莽撞的小燕子,一头扎进他怀里,激动的喊了声:“师尊!”
抱完又喊完,对方才反应过来他不喜被人近距离触碰,连忙撒开手后退一步,脸上却依旧洋溢着浓浓的喜悦:“师尊,您总算回来啦!”
钟离靖看着眼前清俊挺拔的少年,一时几乎没能和四年前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联系起来。
“您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少年见他久久不言,惊诧的瞪大眼睛,有些急切地提醒他,“我是孟尘!”
他颔首应了一声,示意自己记得。
少年松了口气,双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早知道您一走就走那么久,当初我就该耍赖多留您一会儿。”少年笑着看他,眼睛亮亮的,“师尊,欢迎回来!”
钟离靖看着少年纯澈的笑颜,心口似乎浅浅的痛了一瞬,像埋进了一根看不见的针。
已长大成人的孟尘不像孩童时期那般喜欢粘人,可一些小习惯却完全没变。他去天音阁时还是喜欢“丢三落四”,今天是一盒桂花糕,明天是一只草编小人,即使知道这些东西多半会被遗忘到冰冷的角落,却还是乐此不疲。
钟离靖拿着那只手编的、穿着和自己同样款式衣袍的小人,再一次感受到了心口传来的难以忽视的刺痛。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孟尘对他的心绪一无所知,仍是隔三差五就来天音阁寻他,说一些有意义或是没意义的事情。他看着毫无防备的少年,知道自己只需动一动手指,就可以让这个人无声无息的,彻底在这世上消失。
可念头起过千万遍,却总是做不到最后一步。包括那一年的百花节,他抱着喝醉昏睡的少年回到栖雪居,手指已经落在了对方纤细的脖颈上,最后的动作,也不过是拉起薄衾,细细给对方盖好而已。
他最后选择再一次离开太玄宗。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如往常一样去游历寻求突破,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次离开是因为什么。
他在逃避。
道心的裂痕日渐增多,继续待在那孩子身边,恐怕真要应了那天机中的命数。
世人传说钟离仙尊无所不能,钟离靖虽未自负到那般地步,却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如此柔懦寡断的一面。
他远远的离开太玄宗,进入了一方秘境,决意闭关冲击渡劫之境。修真界中,大乘境已站在芸芸众生的至高处,渡劫境强者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他若想突破,恐怕至少要花个数百年光阴。
但这样也好。几百年过去,以那人的资质,想必也已步入巅峰之境,甚至早已忘了他这个师尊。而他若能突破渡劫,假以时日飞升上界,与那人永不相见,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可他没想到,在这方秘境中,他意外的见到了传闻中的“三生镜”。
在镜子里面,他看见了自己的前生。
第48章 移魂
和这一世一样, 三生镜中的他因不信天命将孟尘带回了太玄宗,继而作茧自缚,道心动摇, 最后狼狈出走,决意及时止损, 借隐世闭关彻底斩断尘缘。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他看见孟尘陷入一连串精心设计的圈套, 孤立无援,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他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接连失去自由、失去修为、失去尊严,被折磨的形销骨立, 心如死灰。
他看着青年一片灰暗无光的眼眸, 胸膛仿佛被一点一点撕裂开来,难以承受的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钟离靖发现自己竟入了镜中,回到了那个漆黑的雨夜。他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在暴雨中跌跌撞撞而来,然后支撑不住的摔倒在自己身前。
是孟尘。
青年身上伤痕累累,外袍被雨水湿透, 整个人单薄的如一片干枯的秋叶, 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是长久不见日光造成的苍白,手腕瘦的骨头都快要支棱出来。
钟离靖心中大恸, 他想立刻伸出双手把青年抱进怀里, 想把所有害他欺他辱他的人全部杀光, 想对他说师父来了, 你什么都不用怕……可他说不出一句话,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右手拔出了分天剑,稳稳的落在了青年的脖颈上。
青年眼中方燃起的一丝微光霎时凝固了, 雨水在苍白的脸颊上滑落,好像一滴泪:“师尊,连您也不信我么?”
我信。我自然信你。
“和这件事无关。”钟离靖开口,说出的却是淡漠残忍的字眼,“只是天命不可违罢了。”
一道雪白的闪雷从暗夜中劈下,钟离靖的心魂和镜中的自己重合,一瞬间彻底回想起前世的一切。
前世的他在向孟尘伸出手的一霎,再度想起了天机的警示。他知道,一切定数将在这一念之间——这双手一旦伸出去,他那颗裂隙丛生的道心将彻底破碎,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心无旁骛追逐半生的大道,也将彻底崩毁。
手指僵在半空,下一刻,缓缓将分天剑拔了出来。
“天命不可违。”他似是在告诉孟尘,也似是在提醒自己。分天剑直指青年咽喉,只需一剑,从此所有犹豫、踌躇、不舍、思念、爱恋……全部与他无关。
他将重新变回那个没有杂念的自己,不再受任何外物的干扰和束缚,一心一意的在认定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只需这一剑。
笼罩着寒芒的剑尖稳稳悬在空中,似乎被冬夜的冷雨冻结,迟迟不能再进一寸。可青年没让他犹豫太久。
他替他做了抉择。
“不劳您动手。”死寂无波的声音伴随着雨声送入耳际,“我自己来。”
他尚茫然不知发生何事,一朵触目惊心的血花已在暗夜中悄然绽放,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雨声越来越大,那道白色身影缓缓跌落在泥泞的雨水里,再无一丝声息。
那一瞬,钟离靖听见了自己胸口,有某样东西,彻彻底底的碎裂了。
“我不知在三生镜中看到的是真是假。”钟离靖为孟尘擦去嘴角的血迹,永远平静的眸底终于泛起了一层痛楚,“可无论真假,我都不会让它再次发生。”
所以,从三生镜中出来后,钟离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毁掉了这一世的无情道心。
前世的他怯懦愚昧,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感情,以至于亲手逼死了孟尘;这一次,他不想再去追求什么大道,系念什么苍生,只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好好对待自己最重要的人。
“……是么。”孟尘偏头避开他的手,轻轻咳了一声,“所以,你对我态度的改变,都是为了补偿我?”
钟离靖没说话。他听出了青年声音中的讽刺。
“师尊,你应该知道,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挽回的。”孟尘告诉他,“在我最需要你,而你选择把剑搁在我喉咙上的时候,我对你就已经死心了。”
纵使心里早就明白,可亲耳听青年把这句话说出口,钟离靖的手还是轻轻颤了一下。
“对不起。”他低声说,“小尘……对不起。”
孟尘闭了闭眼。
曾经,他听裴玉泽亲切的唤他“阿尘”时,也曾不满的向钟离靖抱怨过,嫌他太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对徒弟不仅没有昵称,甚至连大名都不曾叫过几回。
现在,他终于听到了。
可是已经不稀罕了。
“我不需要道歉。”孟尘攒了些力气,伸手把钟离靖推开了,直视着他道,“我现在活的好好的,不想去追究以前的事。如果你想补偿我,就让我走。”
钟离靖:“去哪儿?”
“和你无关。”
钟离靖静默片刻,问:“和他一起么?”
他的目光越过孟尘,落在了不远处到底昏迷的薛朗身上。孟尘的看着那目光,身体抑制不住的开始变冷:“你想干什么?”
“小尘。”钟离靖注视着他,“我的道心已经毁了。”
无情道心已毁,他如天机所言,从大乘巅峰境界跌落至初入大乘,同时也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一个有爱恨、有私欲的普通人。
这辈子自毁道心,纵使是为了避免重蹈前世覆辙,却也有着隐秘的爱望,想着这辈子换一个身份陪在那人身边,护他一世周全。
可命运似乎故意在惩罚他,孟尘竟不知缘何也有前世记忆,从一开始便避他如蛇蝎,甚至把所有目光,都倾注到另一个人身上。
这样的结果,让他如何忍受,又如何能接受?
“我也会嫉妒。”钟离靖平静的陈述,“让你和他一起离开,我做不到。”
“那你想怎么样!?”孟尘骤然拔高了音量,“你是不是也想学你那两个好徒弟,把我手脚再打断一次关起来!?”
“我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可把我好手好脚的圈在你身边,和那又有多大的差别!?”孟尘两眼发红,咬牙一字一顿道,“钟离靖,你为了挑衅天道,把我捡回去;你为了证道,便想着杀我;现在你觉得我重要了,又想着把我留下。”
“从头到尾,你有没有问过一句我的意愿?”
“你想我死,我就得死。你想我活,我就得活。你说不许,我就连离开的自由都没有。”
“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你圈养在身边的一头畜生?!”
钟离靖看着青年血红的眸低,心如刀绞:“我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
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像一切都还没发生时那样……
“不可能了。”孟尘昂起头,一滴泪从发红的眼角滴落,“师尊——我最后唤你一声师尊。如果你不想成为我余生最恨的人,就让我和薛朗离开。”
钟离靖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轻声道:“如果你把一切都忘了呢。”
孟尘缓缓睁大了眼睛。
“如果回到最初那些日子,”他说,“是不是就可以重来?”
“钟离靖!!”看着男人指尖出现的白色光芒,孟尘双手撑着地面,拼命向后退,不可置信的颤声喊,“你疯了!”
他竟想用咒术抹除自己的记忆!!
“对不起,小尘。”钟离靖的目光竟透着隐隐的悲凉,“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纵使变成自己曾经厌恶不齿、不屑一顾的人,他也想把孟尘留下。
孟尘退了两步便被钟离靖按住,眼见那跃动着白色光芒的手指马上就要按在自己眉间,青年眼眶中终于溢出了恐惧绝望的眼泪,喉咙里隐隐发出嘶哑愤恨的悲鸣。
就在这时——
风云骤变!
钟离靖动作一顿,倏的转头看去,只见被遗落在一旁的薛朗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孟尘亦转头看去,目光接触到薛朗的一瞬狠狠的震颤了一下。
血。
全是血。
地上落着佩剑,薛朗的双腕脖颈都被利刃割开,鲜血汩汩的往外涌,已经把他淹成了一个血人。
“薛朗!”孟尘震惊到几近失语,“你做什么——”
“孟尘。”失血过多让薛朗头晕目眩,体温也在急剧变凉,但他还是努力对青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温声说,“再过一会儿,我可能会变的很狰狞,很丑陋,很……不像个人。但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上一次我没能护住你,这一次,”少年眼中含泪,颤声对他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孟尘大脑空白,目光僵硬的从薛朗身上移到了地面的阵法图文上。
“移魂换身术。”钟离靖哑声道。
移魂换身术,传说中极恶的禁术,咒术并不难,却没有人会去用。
只因这是比死亡还可怕的法术。
施术者自愿将一切献予远古邪灵,包括身体、精神、灵魂。寻常人死后魂魄可入轮回,再世为人,施用移魂换身术的人,下场却是元神俱灭,躯壳供人驱使,永世不得超生。
“薛朗……”孟尘浑身颤抖,突然发疯一般向他冲过去,“你给我停下!!”
可已经晚了,薛朗的身体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托向空中,被四面八方涌动而来的黑气层层缠绕起来,贪婪的吸食着身上的血液。
“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等级的大魔头,能打过钟离靖吗?”薛朗竭力忽视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放松身体让黑气入侵,“应该可以吧,都是几千年前的邪灵了,怎么也该是个大乘巅峰了吧。”
“身体你随便用,我只有一个请求。”
“求你,保护好他。”
“保护好……我的爱人。”
第49章 下山
天空中凝聚出大片黑紫色的雷云, 云层翻腾涌动之间露出炫目的雷霆和电光,铺天盖地的魔气疯狂的席卷了这一片天地,几乎要把日月吞噬。
天极峰摇撼震颤的越发剧烈, 孟尘方一站起便摔到在地,他咬牙站起来,不顾一切的催动体内最后一丝灵力, 御剑向半空中的黑云冲去。
“薛朗!!”
他嘶声吼他的名字,试图找到少年的身影, 可失败了。目之所及是一片浓稠的暗色,耳边似乎有万千恶灵发出肆意舒畅的咆哮尖啸,孟尘不管不顾的向里冲,那翻涌的魔气察觉到外来者的入侵, 不怀好意的层层将他包围起来, 蠢蠢欲动的在他周身碰来碰去,似在觊觎这具看起来很不错的躯体。
不过很快,魔气似乎收到了什么指令, 碰触孟尘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然后悻悻的从他身边撤走了,走前还不轻不重的把孟尘往外推了推。孟尘的身形向后踉跄了一下, 继而再一次向黑云冲去, 可这一次前方似乎多了一层阻碍,让他如论如何也无法前进一步。
魔气不再管他,转而盯住了钟离靖。
使用移魂换身术之人,甘愿磨灭魂魄、献祭躯体供恶灵驱使,一般都是为了让召唤而来的邪灵替自己完成生前无法完成的愿望。作为重生要付出的代价,邪灵纵使再不情愿,也要替献祭之人达成愿望, 这已是既定的规则。
魔气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懒洋洋的在半空中凝成一把黑漆漆的大刀。
一种难以形容的威压随着大刀的凝成缓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夹杂着一股浓稠到极致的暴戾冷酷。孟尘感受着那股令人震悚的力量,骇然睁大了眼睛。
这竟是渡劫境威压!!
修真界大乘境尊者已是屈指可数,渡劫境更是百年来都不曾听闻。眼下这不知身份的魔头,竟已突破大乘巅峰,到了传说中的渡劫之境!
魔头的耐性似乎并不好,黑漆漆的魔刀在空中悠悠晃了晃,下一瞬裹挟着无尽残酷杀气,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钟离靖劈去!
钟离靖在眨眼间撑起一道防御结界,大乘境的结界是世上最坚固的东西之一,上辈子薛朗折了剑、碎了骨也没能撼动分毫。可这一次,魔刀落在那道透明结界上,迸溅出无数炫目的雷电火花,两股力量僵持片刻后,只听“轰隆”一声,防御结界上裂痕遍布,旋即被劈成一片齑粉!
力量倒冲入体,钟离靖霎时再度喷出一口鲜血!
魔刀劈碎结界后竟去势未停,刀身魔气暴涨,肆意尖啸着向钟离靖冲荡而去。钟离靖抬手以分天剑相抗,重重迎上了黑色刀刃!
风云卷动,狂风咆哮,地面迅速裂出一道道缝隙,黑云霎时被刀光剑气捅开好几个窟窿!
然而这场交锋没能持续多久,伴随着魔气的怒啸,分天剑被黑刀高高挑落,下一瞬,黑刀倏的凝成一线,闪电般穿透了钟离靖的心脏。
孟尘红着眼,怔怔的看着眼前一幕。
钟离靖也看着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脸上神色平静,甚至浮现出一丝悲悯,不知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有些事情无法勉强。
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
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只是始终放不下罢了。
……
雷霆狂风渐渐停止,黑云缓缓散开,天光破云而出,好像方才天毁地灭的景象全都是一场幻觉。
孟尘茫然看着使命结束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的魔云,怔怔唤:“薛朗?”
没有人回答他,一阵风裹挟着残败的花叶擦过地面,发出沙沙响声,很快又重新归于寂静。
“薛朗?”孟尘的声音开始恐惧的颤抖,徒然向前走了两步,声嘶力竭喊,“薛朗!!”
没有回声。
薛朗已经不见了。
或者说,薛朗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他消失的如此仓促,却又干净彻底,甚至连一片衣角、一根发丝都没有留下。
孟尘身形晃了晃,颓然跪倒在布满裂痕的地面上,手指颤抖着触摸到那用鲜血画就的阵法图文,终于肝肠寸断,绝望的痛哭出声。
——
三日后。
孟尘把小瓦罐连同瓦罐里的小白花一起装入储物戒,走出了栖雪居。
那一日,天极峰几近崩塌,峰上一片狼藉,栖雪居、落松斋和天音阁皆毁坏了大半。好在栖雪居里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他打算带走的,也只有两样东西。
一便是薛朗送他的这盆不知名的小白花,花平时被他养在结界里,幸运的没有受到波及,依旧精神奕奕、无忧无虑的绽放着。
第二样,是他和薛朗去仙乐城游玩时,带回来的那枚留影珠。
孟尘把那颗紫色的小珠子取出来,用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了三下。珠子微微闪动起莹润的光,空气中渐渐凝聚出一副图画,画里两个人肩并肩挨着,一个笑的浅淡却放松,一个笑的憨傻却真心。
孟尘目不转睛的看着画中少年的脸,怔怔的伸出手去,却只碰到一片微凉的空气。
他突然想起来,当时留完这合影,他本想把珠子交给薛朗保存,薛朗却执意要把珠子放在他这里。
是因为在那个时候,薛朗就预料到有这一天了吗?
青年的眼眶一点一点泛起红色,他像是突然喘不上气了,手掌死死抓住心口的衣料,大口大口的呼吸,痛苦至极的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他肩膀,随即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凑过来,用羽毛笨拙的蹭去他眼角的湿意。孟尘睁开眼,看见蓝色的小胖鸟紧紧贴着他的脸颊,漆黑的眼珠里隐隐有悲伤之色,低低叫了一声。
白鹤也落在他脚边,安静的蹭了蹭他的袍角。
孟尘的眸色渐渐软下来,伸手摸了摸蓝胖的羽毛:“别担心。我会把你的主人找回来的。”
蓝胖听懂了,扑扇着翅膀飞起来,用嘴巴轻轻啄了一下他的鼻尖。
孟尘蹲下身,把它放到白鹤身边:“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互相照顾。”
蓝胖和白鹤紧紧挨着,齐齐点了点头。
“你们俩都太胖了,记得节食。”孟尘又道,“还有,勤勉修炼,等我回来会检查。”
两只鸟齐齐一僵,但还是委屈又乖巧的应下了。
孟尘笑了笑,挨个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然后站起身,走出了天极峰。
清正殿里,太玄掌门见他到来,沉默一瞬问:“你当真要走么?”
孟尘淡淡“嗯”了一声:“虽然我已离开宗门,但日后太玄宗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随时会回来。”
掌门看着青年苍白无波的面庞,沉沉的叹了口气。
天极峰的剧变,震惊了整个宗门。
一夜之间,修真界声名远播的大乘境仙尊陨落,昔日几名人人称颂羡艳的年轻天才,一个入了鬼道,余生被镇压在幽冥;一个入了魔道,行踪至今不明;另一个以身饲魔,元神磨灭,永世不得超生。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三日,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掌门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眼眶酸涩的闭了闭眼。
“为什么这样……”他痛声悲叹,“为何会这样啊!”
孟尘看着掌门鬓角一夕之间多出的白丝,想起对方素日对自己的关心和教导,低声道:“对不起。”
掌门睁开眼,摇了摇头,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孟尘的肩膀上。
“你没错,不需要说对不起。”掌门叹声道,“裴玉泽和殷迟执迷不悟,走错了路,你师父……同样无法勘破,他是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人各有命……这是他们自己选的命。”
孟尘抿了抿唇。
“只是可惜了薛朗那孩子……”掌门对孟尘道, “孟尘,你当真要去寻他么?我不说你也应当清楚,用了移魂换身之术的人,魂魄再无存在的可能,纵使你找到他,也只是那个占据了他身体的魔灵,而不再是你的师弟了。”
孟尘:“会有办法的。我会想办法让他回来的。”
掌门想说这根本不可能,但他看着青年平静面容下绷紧成一线的唇角,顿时心生不忍,最后只是道:“孟尘,你要记住,太玄宗也永远是你的家。如果在外面累了,或是被人欺负了,回来告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孟尘鼻尖一酸,没能说出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辞别掌门,他走出清正殿,来到太玄山门。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只见山门两旁,站着萧关、赵静晨、柳萱萱、宛秋……许许多多他熟悉或是不熟悉的弟子。见他到来,他们纷纷围上来,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把手里各种各样的物件儿塞给他。
“孟师兄,这个防御法器是我死皮赖脸从庾长老那里求来的,你带着,在外面也能有个保障。”
“孟师兄,这一叠符篆给你,是我和十几个师兄弟连夜画出来的,希望对你有用处。”
“孟师兄,我们给你做了一包点心,心情不好的时候吃口甜的,就能重新燃起力量啦!”
“孟师兄,在外面碰到什么事别自己扛啊,你一个传信,不管在哪里,兄弟们都会过去挺你!”
那些伸到面前的手,放着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东西。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带着不舍和鼓励,用真诚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
孟尘认认真真的对他们弯腰鞠了一躬,把弟子们的送别礼一一收下,然后走出了山门。
柳萱萱眼里迸出泪花,突然带着哭腔在身后冲他喊:“孟师兄,我们等你和薛师弟回来!”
孟尘身形未停,抬起手向他们挥了挥,然后在所有人的目送中,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了未知的未来。
第50章 魔尊
三个月后, 兰溪镇。
兰溪镇名字清新好听,民风却十足的彪悍,在路上随便拽一个人, 十个里面九个有一身腱子肉,八个脸上有刀疤,七个背着狼牙棒, 六个手握大砍刀,唯一一个看起来正常的则藏满了毒药暗器,分分钟就能取你狗命。
因为兰溪镇是一个毗邻魔域的城镇。
不像鬼族有幽冥地狱作为自己的地盘,魔族和正道修士共处神州大陆, 只是双方的仇怨已绵延数千年,正邪之战在历史上爆发过数次, 每一次皆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近几百年来,虽没有爆发过大规模战争,但双方依旧势不两立,互相看不顺眼, 于是以墨河为界,分地而治。
作为处在两地交界、地理位置特殊的兰溪镇,镇上的人自然也特别的很。他们一半是穷凶极恶的魔修,杀人不眨眼, 吃人不放盐;一半虽不入魔道, 却拥有过人的胆识和本领,能如鱼得水的游走于黑白两道之中, 为自己谋取利益。
总之,这两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好惹。
此时,兰溪镇的一家酒馆里,生意正红火。
“掌柜的, 再来两坛‘十洲春’!”
一名身材魁梧、满身刀疤的黑脸大汉将一碗酒牛饮而尽,痛快的用赤膊抹了抹嘴,扭头冲客栈掌柜高喊。掌柜立刻应了一声,见店里几名伙计都忙的脚不沾地,于是亲自拿着两坛酒过来,放在了大汉桌上。
大汉道:“你家店生意最近兴旺的很啊,我记得以前来这,可没这么多人。”
掌柜笑眯眯说:“可不是。以前整天忙着打仗,谁有空到我这来喝酒?如今得闲了,自然热闹了嘛。”
大汉不解:“怎么说?”
“兄弟,你是从东边来的吧?”邻桌一个满头脏辫的男人转头问了一声。
大汉:“对。我刚从那边运了一批货回来。”
“东边”指墨河以东,是正道修士的地盘。魔族和正道修士虽势如水火,不共戴天,但对彼此的资源还是非常眼馋的。魔族人整天打打杀杀,不如正道修士精细,所以喜欢对方炼制出来的法宝、暗器和各种珍奇的小玩意;魔域环境独特,生有大量珍稀植被,可炼药也可制毒,亦是仙道之人非常需要的原料。
大汉做的就是这类买卖,他这一趟跑得远,已经有半年没回魔域了,故对这里的近况并不了解。
“怪不得你不知道。”脏辫男凑过来,兴致勃勃道,“魔域换天了,修罗殿有主了!”
修罗殿在魔域是中心权利的象征,传闻千年前曾有大魔在里面居住过,一直是所有魔君做梦都想入主的地方。
大汉一惊:“谁?是青昊魔君,还是扶苍魔君!?”
青昊和扶苍是魔域中两名最厉害的魔君,二人皆是大乘境强者,互相争斗了已有几十年,都想干掉对方入主修罗殿,成为魔域至高无上的魔尊。可惜二人势均力敌,打来打去始终分不出胜负,难道现在终于有结果了?
“都不是。”掌柜的在一旁道,提起这事还有些心有余悸,“修罗殿如今的那位主子,是空降下来的!”
“啊?”大汉不信,“你莫逗我,此人是何来历,难道会比大乘还厉害?”
就算这人也是个大乘,青昊和扶苍绝不会允许一个外来户直接踩在他们头上。总不可能两位魔君联手,也干不过这个空降吧!
“还真就是这样!”脏辫拍了一下桌子,用一种敬畏惊叹的口吻道,“这位大人是个渡劫!渡劫境!!”
大汉猛的瞪大眼,半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字语。
旁边桌子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纷纷来了兴致,加入了对话:
“不信是吧?我们一开始也不信啊!那可是渡劫境啊,几百年没出现了?三个月前,一股陌生魔息突临修罗殿,招呼不打一声就住了进去。青昊和扶苍以为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来抢他们位置,怒火中烧的想去给他个教训,结果全被打了出来!”
“没错,我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傻了!一人干翻两个大乘,那是什么概念!”
“青昊和扶苍在那之后便率领着各自麾下的势力归附了这位大人,奉他为魔尊。现在整个魔域都已经承认了这位魔主。毕竟是渡劫境啊,那群仙修里都没这个等级的人物,能为这样的魔主效力,我们都觉得十分荣幸!”
掌柜的也笑呵呵的道:“别的不说,战乱止息后,我这生意是真的红火了不少。”
大汉心中惊叹,连忙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
众人聊的热火朝天之时,酒馆门帘被掀开,又走进来一位客人。
生意红火,客人源源不断是正常情况,有人随意瞥去一眼,目光却突然顿住了。
“唉。”他用胳膊肘捣捣身边的人,下巴冲门口抬了抬,“看。”
酒客一个个转头看过去,继而像被某种奇异的氛围传染,说话声渐渐小了下来,最后整个酒馆变的鸦雀无声。
进来的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他一袭白袍,纤尘不染,腰上悬着一把剑,剑鞘上有霜白繁复的花纹。
在一群或是袒胸赤膊,或是黑衫铁甲的汉子中,青年的装束显的有违突兀。当然,最突兀的是他那张脸——白皙秀净,精致俊美,一双眼眸如淡色的琉璃,身上裹挟着清雪的凉意。
他好像一只误闯狼群的雪白小绵羊,从头发丝到脚踝,没有一处地方和这里相容。
可青年自己好像感觉不到似的,他无视了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形形色色的视线,淡声对掌柜道:“一壶茶,多谢。”
掌柜也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惊醒,他连忙应下,想让青年先坐下歇歇,可一看之下才发现酒馆里已没了空桌,若让这位和其他人拼座,又等于是送羊入虎口,于是只好匆匆道:“客官稍等,马上就好。”
掌柜不愿生事,其他人却不这么想。一个刀疤男人轻佻的吹了声口哨:“美人,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这个青年,一看便知是个仙修。
在兰溪镇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仙修甚少出现,偶尔有来探查消息或是采集资源的,也是一队人一起来,且其中必然有元婴及以上的高手镇场子。
像这样孤身一人闯进兰溪镇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更别说,还长了这么一张脸。
出乎众人预料,青年听了这句挑逗,没有惊惶不安,也没有勃然大怒,他偏头看了刀疤男一眼,走过去问:“介意拼个座么?”
刀疤男一愣,迎着青年的目光,舌头不知怎么就突然打了结:“当、当然不!”
他连忙往旁边让了让,他的同伙也紧跟着挪了挪屁股,让出一大半位置给青年。
“多谢。”青年欣然坐下,自然而然的提起桌上的酒坛,给刀疤男和他的同伴倒了碗酒,“我想打听一件事。”
青年进来的时候疏离淡漠,如一捧意外降落的雪,此时的神态言行却已自然融入到当下氛围中,让人恍恍惚惚的转不过神来。刀疤男调戏找茬的心思莫名不翼而飞,不自觉的挺直了腰背,道:“什么事?”
“我方才在外面,不经意听见你们在说什么新任魔尊。”青年温和的问,“可以细细给我说说吗?比如他的名讳、样貌、性格之类。”
一个仙修莫名其妙的出现在魔域,还来打听一个大魔头,十分匪夷所思。可当下却没几个人注意到这事,一个光头大汉先于刀疤男开口道:“魔尊的名讳样貌我们也不知道,他来了之后就一直待在修罗殿,除了青昊扶苍两位魔君和修罗殿里的仆从,其他人都没见过他的模样。”
刀疤男恼火被人抢了话,连忙补充:“他的性格倒是有所听闻。好像十分古怪偏僻,不喜见人,也不喜人打扰,很多人都猜测,魔尊可能长的不大好看。”
青年一顿,又问:“那请问修罗殿要如何走?”
“进入魔域后,顺着主干道直直往前,走到尽头就是。”
青年点点头,似乎问完了想问的话,道了声多谢,起身拿起掌柜的灌好的一壶茶,放下一枚灵石,向酒馆外走去。
刀疤脸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出声:“喂!魔域不是你能进的,你去了就是——”
就是送死!
青年没回话,单手调开门帘离开了。坐在门口的一人直到此时才感到了对方身上的灵息,“嘶”了一声喃喃道:
“我草了……”
“这他妈居然是个化神!”
——
孟尘走出酒馆,遥遥望了望通往魔域的路。
三个月,他除了累极后简单休息,其余时间几乎一直在赶路。离开太玄宗后,他打听着当日那股魔气的踪迹,辗转了许多地方,最后确定薛朗是来了魔域,于是追赶到了这里。
好在,现下终于有了更准确的消息。
孟尘轻轻呼出一口气,向着魔域入口继续前行。他之前寻人急切,忘了改装,眼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取出一件黑色斗篷随意一裹,又用幕篱遮住了脸,收起佩剑,隐匿了周身的灵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魔修,才走进了魔域。
魔域和外面并无太大差别,也并不像孟尘之前想象的贫瘠荒芜,相反,这里繁华热闹,生活气息浓厚,行人来来往往,和他一路上走过的那些大型城镇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生活在这里的都是魔族和魔修。
魔域人不修边幅,粗犷豪放,大街上做什么打扮的都有,没人注意带着幕篱遮脸的孟尘。孟尘找到酒馆中刀疤男说的主干道,顺着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考虑用什么方法才能混进修罗殿。
“等等,那边那个!”
一声高喝极有目的性的传来,孟尘脚步不停,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嘿,叫你呢!那个遮脸的,停下!”
孟尘眉心微蹙,不得不停住脚步,转过身子。
一名穿统一制式的黑甲、手持长矛的人走过来,看装束,似乎是魔域护卫之类的角色。他眯眼把孟尘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冷声道:“把幕篱摘下来。”
孟尘不动,衣袖轻轻抖了抖,一枚银针悄无声息的落进掌心。
护卫不耐,正要再喝一遍,另一个体型稍胖的护卫从后面赶过来,气喘吁吁问:“你跑那么快做什么?看见什么了?”
瘦护卫道:“当然是目标人物。”
孟尘心头微沉,正要将银针刺出去,只听胖护卫一脸茫然道:“目标?哪有?哪里有清冷美人?”
孟尘动作一顿。
瘦护卫一脸“你是不是瞎”的表情:“你跟前这个不就是吗!”
胖护卫这才扭头看了看孟尘,更不解了:“他挡着脸,你怎么知道是个美人?”
瘦护卫得意的一挺胸:“据我阅话本无数的经验,这种故意用幕篱把脸遮起来的,十有**都是绝色美人!用宽大的黑色斗篷把身段藏起来的,也十有**都是人间尤物!”
孟尘:“……”
胖护卫恍然大悟,继而一脸喜色:“太好了!魔尊大人一定会很高兴!”
孟尘终于缓缓开口了:“魔尊大人?”
青年声音如雪清润,凉凉的十分好听,瘦护卫顿时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道:“不错。想必你也接到公告了,修罗殿正在广招清冷款美人,若被魔尊看中,便可去尊上身边服侍。这可是天大的福赐,你还不快些露出真容!”
瘦护卫说完,见面前人静默片刻,然后伸手摘下了幕篱。
两个护卫齐齐倒抽一口气,继而心花怒放。
“找到了!”二人激动不已,这个人太符合修罗殿给出的标准,若是能讨得新任魔尊欢心,他们的地位也必定水涨船高!
“咳,现在,如实交代你的身份!”瘦护卫拿出小本本记录。虽说眼前这人容貌气质没话说,但若身份可疑,动机不良,也是万万不能送进修罗殿的。
“我,”孟尘思索一瞬,“平平无奇,孤苦无依,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瘦侍卫一听,随即大喜。
没身份没背景没修为的孤苦柔弱清冷小白花一个,还有比这更适合被魔尊霸道强取糟……的话本人设吗!!
“就是你了!”瘦护卫大手一挥,“带走!”
第51章 册子
修罗殿。
无论是殿外的侍卫还是殿内的仆从, 行走间皆屏气凝声,偶有交谈也将声音放到最低,生怕惊扰了内殿的那位主子。
这位新任魔尊, 脾气当真古怪的很。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渡劫之境的魔尊会带领他们冲出魔域、脚踩仙修、踏平修真界、一统天下之时, 对方却只是把自己关在内殿里, 冷淡的吩咐不许打扰, 便没有了下文。
魔域上下心惊胆战, 不知道这位老大究竟是个什么脾性,于是开始绞尽脑汁的揣度他的喜好。给他举办盛大奢靡的狂欢宴席, 嫌烦;搜罗修真界万人争抢的宝刀神兵献给他,不需要;为他安排魔头喜好的刺激杀戮游戏, 没兴趣;献给他容颜绝色的魔域妖姬, 一个字, “滚”……
吃了无数次闭门羹后,所有人都萎了。
“不喜杀戮不近女色不爱权势,这真是魔吗??”青昊不可置信的说,“别是兰若寺的佛修冒充的吧!!”
扶苍嗤笑一声:“你以为魔都像你似的那么俗气?尊上已经臻破渡劫, 到达无上之境,哪里是你这种人能懂的。”
青昊“哈”了一声, 立刻反唇相讥:“你就懂了?之前送妖姬被尊上赶出来的人不是你??”
扶苍冷着脸不说话了。
青昊得意洋洋,又道:“你呢, 其实大方向是对的。可惜没我聪明, 不懂得注意细节。”
扶苍皱起眉,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青昊昂着下巴拍拍手,几名仆从怀抱一个个卷轴恭敬的走上前来。展开卷轴一看,上面画的还是绝色美人,只是性别发生了变化——都是男人。
不仅如此, 每一张画卷上的男美人都不是一个类型,有扶风弱柳的,有浓眉大眼的,有柔媚多情的,还有凌霜傲雪的……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扶苍:“……”
“哪有人会不喜欢美人呢!?”青昊笃定道,“尊上不喜欢美女,那一定是喜欢美男嘛!你等着看,这回我一定能成!”
他说完,昂首挺胸带着仆从走进内殿,再次请见魔尊。
等待片刻后,殿门开了。青昊走进去,看见了如今的魔域之主。
对方背对着他,歪斜的坐在一把宽椅里,左手撑着头,意态懒散。从青昊的角度,能看到对方苍白的侧脸和倦倦阖着的眼,好像睡着了似的。
青昊记得,在最初向魔尊称臣后,他其实并不甘心。后来有一次来拜见,也是见对方一副慵懒恹恹、毫无防备的模样,于是一瞬间生出念头,想要趁机刺杀对方。可连一根手指都还没来得及动,铺天盖地的杀气便将他包围住,恐怖的威压迫使他的双膝重重砸在地面上。
他一刹那出了一身冷汗,从此再不敢生出任何违逆念头。
“见过尊上。”青昊行了一礼,笑道,“我近来收集了几幅画,觉得甚好,想请尊上一观。”
宽椅上的人缓缓睁眼,终于转过身来。
和外界传言“魔尊不露面是因为长得丑”完全不同,男人眉目英挺,五官深邃,眼眸和长发皆是漆黑颜色,和繁复的外袍融为一体。俊美的外貌下隐藏着一股锋锐慑人的气度,即使是在倦懒平和的情绪下,也令人禁不住心生畏惧。
他的视线落在那一张张铺展开的画卷上,看见上面画的又是人像,眉目登时一沉,脸上划过一丝不耐,正要说话时,却不经意瞥到了其中一幅。
上面的人一袭白色衣袍,黑发如墨,面容美却极冷,似寒天枝头上的一捧雪。
男人神色微怔,目光久久的停留在那副画上,一时有些失神。
青昊留意着他的每一丝神情变化,唇角轻轻扬了扬,把画卷留下,悄悄退出去了。
内殿门关上,一片寂寂。男人把那画卷拿到近前,又细细看了半晌,这次却觉得画中人五官死板,仪态僵硬,美则美矣,但完全是按美人像的模板画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烦躁,将画扔到一边,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这几个月,他的心情一直很烦躁。
因为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名字、身份、来历……全是一片空白,只隐隐觉得,他应该死了很久很久了,估计棺材板都躺烂了,然后在某天突然被人用移魂换身术强行唤醒,还罗里吧嗦的在他耳边说了一堆话。
他睡了几千年,脑子一片混沌,对方说的什么东西他一个字也没听清,甚至头疼的连眼都没睁开,只是下意识遵从着咒术的指示,把一个大乘给砍了。
为什么砍,不在意;砍的是谁,也不知道。反正区区一个大乘而已,砍死还需要原因么。
砍完后,他便来到了魔气最浓郁的地方,随便找了个看的顺眼的地方住下了。三个月,他每天都在试图找回自己的记忆,可尝试了许多办法,还是一无所获。
只是偶尔会有种感觉在脑中闪过,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待他想抓住这道感觉时,它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男人烦躁的“啧”了一声,臭着脸再度闭上了眼睛。
——
孟尘被带进修罗殿,暂时关进一个偏殿中。除了他,殿里还有七八个年轻男子,粗粗一眼看过去便知都是一个类型的,只是神态各不相同,有的忍辱负重,显然是被抓进来的,有的面上强装出一派漠然,眼中却分明透着兴奋期待。
见孟尘进来,其他人的表情都微微发生了变化。他的气质太出众,虽看起来都是一个类型,可瞬间把其他人甩了十万八千里,让人的目光只会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其中一个先前一直暗暗得意、以为谁都不如自己好看的青年坐不住了。他凑到孟尘身边,小声对他道:“咱俩条件最好,把其他人淘汰不成问题。一会儿咱们互相照应,争取一起去服侍魔尊。”
“不需要。”孟尘看也没看他,淡淡道,“他是我的。”
青年:“……”
靠,野心还不小!
他还想说什么,几名侍卫已经走进来喝道:“把自己收拾齐整,现在带你们去见魔尊!”
于是不管是情愿的还是不情愿的,皆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跟着侍卫走出了偏殿。
——
魔尊听青昊又要给他献人,第一反应是烦,但突然莫名想到了那副美人图,于是沉默着没说话。
这个间隙里,人已经被带进来了。
他沉沉抬眸,看见了几张精致的脸。确实美,但和那张美人图一样,苍白无味。
他心头涌上一股倦厌,正想把人都赶走,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眸子里。
刹那间,心脏响亮的“咚”了一声,然后毫无章法的加速跃动起来。
眸子的主人和其他美人不同,并没有做出低眉垂目、小心谨慎的姿态,而是抬着头,目光直直的盯着他。那目光异常专注,几乎称得上痴然了,带着热度一般,让他浑身的温度不自觉的开始上升。
他为身体的这种变化感到诧异,掩饰一般沉下脸道:“谁准你这么看我的?”
或许是语气太冷,青年如梦初醒一般,目光渐渐凉下来,漆黑的羽睫缓缓垂下,低着头不再看他。
魔尊大人:“……”
他方才是不是太凶了?
他心中生出了一丝丝后悔,却又不可能追加一句“你继续看吧我不介意”,于是只能缓和了语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孟尘。”
孟尘没打算改名,他虽在修真界小有名气,但还不至于传到魔域来。魔域强者林立,也不会关注他一个小小的化神修士。
“家在何处?”
孟尘:“无家可归。”
魔尊静默半晌,道:“那你以后就留在这吧。”
——
孟尘被安排到了修罗殿中的芳草殿。
很奇怪魔宫中居然还有这么诗情画意的名字,但芳草殿的规格布置皆是上乘,被安排住在这里,足以说明魔尊对其的重视程度。
孟尘却神色淡淡,挥退了热情想要留下伺候的仆从,独自在屋里坐了半晌,眉间才流露出一丝疲倦和悲凉来。
那个人,真的已经不是薛朗了。
他有着和薛朗一样的脸——或者说,有着和长大后的薛朗一样的脸。薛朗还是十**岁的少年模样,可那个魔尊,分明已经是个成熟男人了。
他身型高大,足足高出孟尘一个头,五官更加分明深邃,气质也变的截然不同,没有了少年人的锋锐,变的沉稳而深不可测,如一团沉沉的雾,让人完全看不透。
还有他的言行举止,和薛朗更是没有一丝相同。
薛朗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
青年似乎直到亲眼确认之后,才终于接受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缓缓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像骤然被一阵汹涌的难过铺天盖地的包围了,许久都没有动弹。
——
某位魔尊发现自己不再心烦了。
除了思索如何寻回自己空白的记忆,他脑子里终于暂时装进了另一件事,或是另一个人——
就是今天刚来的,那个叫孟尘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记在心里,可白日里,对方看他的眼神,和被对方注视时升腾起的战栗感受,如同烙印一般刻在心里,怎么也无法忘记。
他看了看外面,疏星朗月,已经完全黑天了。那个青年自从上午被安排进芳草殿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男人“啧”了一声,心想这人真是十分不懂规矩。
你不是来服侍本尊的吗?
人呢?
还是说,脸皮太薄,没有传唤不好意思主动过来?
他思来想去,本想派人去叫,又怕时间太晚对方已经睡下了,于是决定亲自去一趟。他来到芳草殿,发现里面还点着灯,便径自推门进去了。
孟尘果然没睡,一个人坐在窗边,侧脸看着窗外月色,不知道在想什么。清辉落在他脸上,将本就莹白的皮肤映的几乎透明,让他整个人多了一种难言的孤独和脆弱。
魔尊的心突兀的抽痛了一下,到嘴边的话突然就忘记了,一时只是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
反倒是孟尘察觉了有人进来,回头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声“尊上”。
男人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想了想问:“这里住的惯吗?”
孟尘垂目答:“住得惯。”
男人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又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孟尘淡淡:“没想什么。”
男人突然就察觉是哪里不对了。
孟尘的态度。
白天刚见到自己的时候,分明是一副痴痴然的模样,那眼神不能说情深似海,但……含情脉脉总是有的吧!?
现在呢?从他进门到现在,几句话的时间里,对方一次都没拿正眼看他!
一次都没有!
好家伙,对方的“无家可归”竟是真话,原来不是冲着他本尊来的,而是来骗房子住的!!
男人心头陡然升起一股郁结,一气之下很想把这人赶出去,但莫名又有点舍不得,僵持半晌,见青年还是没有主动开口的一丝,终于气的一甩袖子,黑着脸大步出去了。
——
魔尊收了个男美人,并宝贝至极的藏在芳草殿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一手促成此时的青昊听说后也高兴的不行,特意过了几天,估摸着魔尊尽兴后才去了趟修罗殿,希望尊上趁着心情不错给他升个职什么的,好压扶苍那孙子一头。
反正他已经登不上魔尊的位置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扶苍下边!
谁知见了魔尊,青昊才发现对方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比没献美人之前,更黑更臭。
他心里咯噔一声,试探问:“尊上是心情不好么?在下愿为您排忧解难。”
男人神色恹恹,闭着眼不说话,还是站在他身后的仆从悄悄给青昊做手势,解释了原因。
青昊有些愕然,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这位居然还没把人吃到嘴里,顿时狠狠拍了一下大腿道:“我的尊上啊!您的心肠实在是太善……”他突然想起来夸一个魔头善良相当于是在辱骂对方,于是连忙改口,“您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那美人早就是您的所有物,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美人若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何苦气着自己呢?”
魔尊睁开眼,目光有点冷,看神色好像是“我再打你一顿怎么样”。
青昊突然抖了抖,假笑了一声,继而灵光一闪,传信让自己一个手下飞速送了几本书来,放在了魔尊手边:“这里有几本册子,或许可帮尊上解决烦恼。我还有点事,就不叨扰了哈。”
上回挨的那顿揍现在想起来身上还发疼,青昊不敢多留,迅速溜走了。
男人目光一瞥,将那几本册子拿了起来。只见表皮花花绿绿,上面写着书名:
《霸道魔尊的小娇妻》
《魔君独宠:仙尊甜妻别想逃》
《和清冷上神的日日夜夜》
魔尊:“…………”
“什么玩意儿……”他揉了揉有些发热的耳朵,一边嫌弃的咕哝了一句,一边翻开一本细细看了起来。
——
魔尊花了两天时间把几本册子看完了,孟尘还是没有主动来找他。
他也在留意孟尘的行踪,因为他没有限制对方的行动,对方时而待在芳草殿发呆看书睡觉,时而在修罗殿里转转,有一天还到外面去散心,可就是不曾来找过他一回。
他磨了磨牙,决心要给对方一个教训。
于是当晚,在他的传唤下,孟尘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冷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手臂搭在椅背上,冷冷甩出几个字:“坐上来,自己动。”
这句话是他在小册子里看到的,出现频率很高,但他其实不太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话一旦出现,下面就是一排省略号,然后就到第二天了。
但他却知道,这话应该有种惩罚的意味在里面,因为册子里魔君的小妻子每次逃跑被抓回来之后,都要哭哭啼啼的被魔君说这句话。
总之,这应当是很有震慑力的一句话。
面前的青年听到后,终于抬起了眼眸。
只是目光有点凉,像寒冬腊月的雪水,一点一点渗透过来。
魔尊:“……”
他心头一慌,不知怎么就补充了一句:“自、自己动手,给我捏捏肩!”
第52章 月霜
孟尘顿了一会儿, 终于慢慢走到男人背后。
这几天,他没有主动来找这个人,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他的脸。一看见这张脸, 他就会无可避免的想起薛朗已经身死魂消的事实。
虽然他理智上明白, 眼前这个魔头其实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感情上,他却抑制不住心头的怨恨。
就是这个人, 占了薛朗的身体;如果没有这个人,薛朗或许就不会消失。
他心中再次泛起一股密密麻麻的刺痛, 垂下眼皮掩住眸中情绪, 双手轻轻按在男人的肩膀上。
魔尊的身体几不可查的僵了僵。
青年手指的温度有些凉,纵使隔着一层衣料, 依然像是一捧初春的雪水洒在他的双肩上。与此同时,一股好闻的、似兰草般的幽幽冷香从身后传来, 若有若无的萦绕在空气里, 淡淡的,却直往人心窝里钻。
魔尊喉咙动了动, 一时间嗓子居然有点干。
孟尘虽不待见这位鸠占鹊巢的人, 但想找到让薛朗回来的方法,他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潜伏下去。他轻轻吸了口气, 手下用力,不轻不重的给男人捏了两下肩膀,然后感到指下的肌肉在一点点绷紧变硬, 而身前男人的耳朵, 也微微染上了绯色。
孟尘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那片红上,然后渐渐凝固住了,他目不交睫的盯了片刻, 突然伸手,用冰凉的手指在男人红通通的耳朵上撩了一下。
男人身体猛的一抖,下一刻直接蹦了起来,转身气势汹汹的瞪着他,这下不仅是耳朵,连整张脸都红了:“放肆!谁准你不经允许就摸我!!”
他现下的模样,和先前那个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魔尊一点也不像了,倒像是个被人踩了尾巴、炸着毛弓着身子狂吠的大狼狗。
似曾相识的话语和那过分相似的情态迎面撞来,孟尘骤然失神,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
这个壳子里,分明装着一个全然陌生的灵魂才对,为什么会和薛朗……这么像?
是巧合,还是说这个邪灵受了他寄居的这具身体,亦或是身体里残魂的影响?
一想到薛朗的魂魄还有未完全消失的可能,孟尘心脏急速狂跳,呼吸有些不稳,激动之下忘记掩饰神态,一时间眼眶都微微泛红了。
魔尊却傻眼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居然直接把人凶哭了,顿时整个人都慌了起来:“你、你别哭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心头生出一种冲动,很想去抱一下眼前这个人,踌躇片刻却又不敢,只得伸手试探着扯住了青年一只袖子,道,“给你摸!你想怎么摸都行!”
孟尘轻轻一甩袖子甩开他,偏头哑声道:“谁要摸你。”
虽然知道青年是真心实意的在嫌他,可魔尊还是被这一句似嗔非嗔弄飞了半条魂,像一口气灌了一坛十年老酒,又像渡雷劫的时候被九道天雷从头劈到脚,整个人都有点酥。
“……不摸就不摸。”他把无处安放的手拢进袖子里,悄悄观察着青年的神色。对方调整的很快,已经又变回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模样。
好像方才那副眼圈红红、委屈的要命的表情,都是幻觉似的。
虽然不应该,魔尊想,可方才那模样,真可爱啊。
让人又心疼,又想再看一遍……
他吞了吞口水,蠢蠢欲动问:“天色很晚了,你要不要——”
孟尘:“不要。”
魔尊:“……”
我还没说完呢!!
他倒是没想什么下作事儿,只是单纯的想多和青年待一会儿而已。不过他想起来,对方本来就是冲着他的房子来的,并不稀罕他这个人,顿时有点蔫,只好郁闷又委屈的让人回去了。
——
修罗殿上下发现他们魔尊对芳草殿那位美人,好像是来真的。
他不再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而是开始有事没事就到芳草殿晃一圈,给自己刷存在感;与此同时,还派手下到各处去搜寻各种各样的宝贝,一股脑送去芳草殿,其沦陷之迅速,态度之纵宠,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纷纷感叹爱情真他妈是个神奇的东西。
魔尊才懒得管其他人说什么。他就是对孟尘一见钟情了,怎么着?
反正他已经修炼到渡劫,说明年轻的时候一心一意在搞事业,如今事业圆满了,也是时候谈个恋爱了。
再说,他死了千年意外活过来,反而遇上了让自己心动的人,难道不说明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身世记忆什么的倒也没那么急着找,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人追到手再说。
于是这天,某位魔尊一大清早,便再次光顾了芳草殿。
孟尘没有赖床的习惯,已经起来收拾好了,此时正站在窗前,认认真真的给一盆花浇水。
魔尊的视线被那盆花吸引了,只见那花的颜色是罕见的霜白,表层像落了一层朦胧的光,漂亮精致的让人惊叹,于是走过去好奇问:“这是什么花?我以前都没见过。”
孟尘:“我也不知道。”
他一直不知道这花的品种和名字,后来曾问过薛朗,薛朗却支支吾吾的不肯告诉他。他有一次还特意去花市逛了一圈,可也没发现有同类型的花。
薛朗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花,一直是个谜。
魔尊看看花又看看人,发现孟尘注视着这朵小白花的时候,目光竟分外的柔和,好像十分珍惜似的。
他心里突的一跳,面上装作不经意的问:“是你自己养的,还是别人送给你的?”
孟尘没回答,浇完水后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霜白娇嫩的花瓣。
魔尊心头警铃大作。
看这反应,绝对是别人送的没跑了。
关键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给彼此送花?
不会是旧爱吧!!
他脸色顿时黑下来,想追根刨底又怕惹对方不高兴,只好阴沉沉的盯着那朵小白花,咬牙低语道:“不就一朵花么?你给我等着。”
于是当天下午,修罗殿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他们高大伟岸的魔尊扛着一把锄头来到后花园,开始给荒地翻土。
奴仆们惊慌失措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什么情况?尊上在干什么!?”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在锄地。”
“废话!我是说,他为什么要亲自锄地???”
“大概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需要冷静一下吧。”
魔尊本尊并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相反,他觉得自己很清醒。
追人最重要的是要真心实意,虽然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让手下把世上的奇花异草都送过来,但他觉得还不够。
只有亲自种出的花,才最足以展示他的诚心。
修罗殿后面有一大片花圃,以前应当就是用来栽种花卉的,现在早已荒废多时。他亲自把花圃里的土翻新一遍,又把周遭的围栏修整好,然后把青昊叫了来。
“我打算给孟尘送花。”他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最珍贵、最上档次、最足以彰显诚意的,是什么花?”
青昊很乐意当他家主上的爱情顾问,想了想道:“七色堇、朝颜、美人玉,都很不错。我那里都有,马上就让人给尊上送来。”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说起来,最符合尊上方才列举标准的,其实是一种名‘月霜’的花。”
魔尊听出了他的意思:“这花很稀有?”
“不,月霜花的种子在魔域很常见,每家花铺都有卖,因为传说咱们魔域正是这种花最初的产地。”青昊道,“问题在于,这花难开。”
魔尊蹙眉:“难开?”
“对。传说月霜花是世间最纯净、最美丽的花,但只有至真至诚之人才能令其开放。”青昊感叹道,“世间这么多爱侣,不知多少人想用此花证明自己的感情,最终却落得个尴尬的下场。当然,也有能令月霜花开放的,但真的极少、极少。”
他觑了眼魔尊的神色,估计对方对那美人只是一时兴起,不可能有多真的感情在里面,没必要用月霜花让自己下不来台,于是善解人意道:“其实美人玉就很好看,不如您就送这个吧?”
魔尊沉吟片刻,道:“你去给我买一袋月霜花的种子。”
青昊:“……”
“我就不信,”男人哼笑一声,自信满满道,“我让它开不了!”
——
孟尘发现,某人近几天不再在他身边晃悠了。
或许是厌倦了吧。他淡淡想。
毕竟那人不是薛朗,而是魔域高高在上的尊主,想要什么没有,又怎会屡屡放低姿态,来看他的脸色。
他左手托腮,垂下眼眸,淡淡翻了一页书。
“砰”的一声,殿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孟尘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一人拉住了手,急吼吼的往外拖。
“来来来,”男人袍子边上还站着零散的泥土,脸上也划了道黑条,却完全顾不上擦干净,只是兴冲冲说,“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孟尘甩不开他,只能无奈的跟着对方往外跑。
他以为这个大魔头又搜罗了什么珍惜宝贝来,刚想说自己不感兴趣,却已经被拽到了一大片花圃前,看见了里面栽种的花。
他的视线霎时凝固住了。
只见足有半个庭院大的花圃里,满满的全是霜白色的花儿,粗略一数,几乎有上百朵。它们密密的挨着,花瓣全部舒展开来,上面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像一条流动的银河,又像洒了满地的月光,美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孟尘完完全全怔住了。
这些花,和小瓦罐里的那朵小白花,竟是一模一样的。
“看见了没?”魔尊在他身边高高扬起嘴角,像个胜负欲极强的孩子一般得意炫耀,“那人只送了你一朵,我呢,送了你一百九十九朵。”
“我是不是比他好?”
第53章 摘星
孟尘被那一片月白色的花海晃了神, 许久才如梦初醒,转头问身侧的人:“……你从哪里找来的这花?”
“这花很常见,只是不常开而已。”魔尊得意洋洋的把青昊告诉他的话对孟尘重复了一遍, “这叫月霜花, 是传说中象征着至纯感情的花,只有最真诚的人才能让它们盛开。”
潜在的意思就是, 看我对你的心多诚!
“花园里面积大的很,”魔尊看着孟尘怔然的神色,心头顿时升起满满的喜悦和成就感,“只要你喜欢, 我全都给你中满!”
他居然真的说到做到,把花圃扩建成和园子一样大,又播下了一袋中子, 让整个花园开满了月霜花。芳草殿后面正好就是这片花园, 男人还极有心机的在芳草殿后窗下安上了一个特别柔软舒服的美人榻, 让孟尘以后发呆的时候坐在这里, 多看看他的花, 再多想想他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准备再接再厉, 趁热打铁, 一举拿下孟尘的心。
于是青昊又一次被他传唤到修罗殿。
青昊也没想到那月霜花居然真的给他家魔尊整开了, 心中啧啧称奇,于是也不留余力的继续帮他出主意追人:“以我多年观话本的经验, 主角摘获美人芳心, 大都需要一个经典情节来助力,那便是英雄救美!”
他兴致勃勃的继续解释:“您虽然已经站在了魔域巅峰,但孟公子一介普通人, 对您的实力没概念啊。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安排一场惊心动魄的危机,找个人扮演穷凶极恶的登徒子,去调戏孟公子!在孟公子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绝望无助的时候,您从天而降打跑流氓,把孟公子紧紧抱在怀里,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深情款款的对他说‘我来了,不用怕’,孟公子一定会被您惊天动地的帅气迷到无可自拔,继而疯狂的爱上您!!”
他拍了一下大腿,自己都被自己说服了,觉得这个主意真他娘的不错!
魔尊也觉得不错。
虽然个别地方听起来有点浮夸,但一想到孟尘受到惊吓眼圈发红,然后颤抖着扑到他怀里的情景……
靠,整个魔生都圆满了!!
“就这么定了。”魔尊心潮澎湃的拍了板,“那你就来演那个登徒子吧。”
青昊刚想欣然点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嘎???”
“放眼整个魔域,勉强配得上让我出手的,也就你和扶苍了。”魔尊理所当然道,“演就要演的足够逼真,如果小流氓连大乘境都没有,那还怎么制造危机感?”
从前跺一脚都能让整个魔域抖一抖而如今要被迫去扮演小流氓的青昊魔君:“……”
他不死心的还想挣扎一下:“那个,扶苍其实比我厉害一点点,要不然您让他上吧。”
“不行。”魔尊想想方才青昊声情并茂的演说,道,“他情绪没你饱满。”
青昊:“……”
好像回到过去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说这么多话!!!
但他又不敢违抗魔尊大人的命令,只好哭丧着脸应下了。
——
“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转转?”
“你看你脸色那么白,需要多晒晒太阳。”
“整天在屋里闷不闷啊?多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哦……”
孟尘“啪”的一声合上书,抬眼看向某个从方才起就一直喋喋不休制造噪音的魔头。
魔尊被他瞪的缩了缩脖子,弱声说:“我、我是看你每天光盯着书,怕对眼睛不好……”
他送给孟尘的宝贝已经堆满了好几个房间,可惜对方都不感兴趣,唯一喜欢的就是看书。
孟尘被他念叨的脑壳疼,又确实很多天没出门走走了,于是从窗边的美人榻上下来,穿上外袍准备出去。
魔尊大喜,立刻抬脚追在他身边。
二人皆容貌俊美,气度卓绝,一人白袍纤尘不染,如九天下凡的谪仙;一人黑衣雍容华贵,是自死亡之地走出的邪神。并肩走在一起,竟有中说不出的般配。
“尊上和孟公子简直是天作之合!”
“啊,我从没见过如此般配的一对璧人!”
一路经过的魔宫奴仆纷纷做捧心状开始了浮夸的表演,话语虽是诚心实意不假,但也多源于魔尊大人先前的殷殷叮嘱。
“等我和他出来,你们要使劲夸、拼命夸。”他沉声说,“谁夸的好,我给谁涨月钱。”
这也是他追人计划的一环。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极大的,当周围人都觉得两个人不在一起天理难容时,当事人很有可能也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尊上和孟公子简直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珠联璧合神仙眷侣郎才郎貌英雄美人举世无双百年难得一遇的般配啊!!!”一名奴仆把自己扭成麻花疯狂输出,“把小的点燃螺旋升空炸成烟花给两位助兴吧!!”
孟尘:“…………”
他嘴角微微一抽,余光看了看旁边的男人。没想到对方对这番吹捧居然很受用的模样,脸上露出了“孺子可教”的神色。
他突然对魔族的未来感到担忧。
——
或许是因为最近魔域变的太平了,街市上的人很多,熙熙攘攘,有一中令人心安的烟火气。某位魔尊却不太满意,这么多人,他要怎么实施计划?
“那边那条巷子好像新开了一家很有意思的店。”他脑子一转胡乱诌道,“咱们去看看吧。”
孟尘去哪都无所谓,便跟着他去了。
这里远离主干道,偏僻幽静,除了他们二人,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件要事忘了办。”魔尊就在这时突然开口,“我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孟尘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问什么,点头应了。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里,孟尘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突然发现巷子拐角的地方挂着个牌匾,上书“杂货铺”。
他来了点好奇,走过去进了店里。
店面很小,里面的陈设也很乱,连个掌柜的都没有,只在货架上挂了几个字:“自选自取,钱看着给”。
十分的有个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店里果真什么东西都有卖,法器、小摆件、衣服、甚至逗小孩的玩具……孟尘扫了一圈,正想出去,突然看见一排货架的角落塞着一本黑皮的书,很薄,不足一指宽。
他心中一动,把那本书抽出来。书皮上的字已经磨灭剥落,只隐隐能认出有一个“回”字,里面缺页断角,破破烂烂,让人想不通这中东西店家居然也拿得出手来卖。孟尘的眸子却一点一点亮起来,迫不及待的翻了两页,更加确定了什么,手指紧紧按在书页上,竟微微有些发颤。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孟尘一瞬间借着角度的掩映,行云流水的把那本书卷起来塞进袖子里,然后转过身。
出乎意料的,拍他的并不是某个魔头,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看背影,我就知道这是个美人儿。”陌生男人长的不错,一开口却有些轻佻,“在买东西啊?叫声好听的,我把整个店包下来给你!”
孟尘微微蹙眉,后退了一步。
“啧,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男人突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威胁,“你若是不从了我,我可就来硬的了!”
青昊说完台词,伸出手去挑孟尘的下巴。
手指快要碰到时,青昊突然想起这可是他家老大的人,如果真的摸到自己怕是要被揍死,连忙收了回来。
可他转念一想,演的不逼真美人不害怕,他最后恐怕还是要挨揍,于是又颤巍巍的把手伸了出去。
孟尘看着面前的男人一脸便秘神色,手指伸出来缩回去反复五六次,终于面无表情的开口了:“有麻痹症的话,趁早治还有的救。”
青昊:“……”
躲在暗处的某个魔头此时也忍不住了。
丫的一个简单动作你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是不是故意想占我未来媳妇的便宜!?
找打!
他终于冲出来,飞起一脚直接把青昊踹飞了,然后张开怀抱对孟尘深情道:“别害怕,我来了!”
孟尘:“……”
他目光复杂的看着摆造型的男人,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
魔尊等了半晌,见面前的人一脸冷漠,终于缓缓放下胳膊,讪讪问:“你……你不害怕啊?”
孟尘要是看不出来他在搞什么鬼,智商怕是要降到和对方一个水平了。他目光凉凉的看过去,问:“你几岁了?”
魔尊下意识答:“我也记不清了。三千岁起步吧。”
孟尘:“……”
男人说完才反应过来孟尘是在说他傻,再回想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顿时也觉得傻透了。他尴尬又沮丧的垂下头,心想这下完了,孟尘怕是对他更没好感了。
孟尘满心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他看了眼男人垂头丧气、无比懊恼的模样,觉得有一点点可怜,回头在杂货铺里巡视一圈,挑了枚款式别致的乌木簪子,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一怔,看看簪子又看看孟尘,不确定的问:“给……给我的吗?”
孟尘“嗯”了一声:“不喜欢的话,你可以换一个——”
“喜欢!”话没说完,男人立刻把簪子抢了过去,生怕孟尘收回去似的,“这可是你送我的啊,不许反悔!”
他拿着那簪子,笑的合不拢嘴,明明是个呼风唤雨的主,此时却把一枚值不了几个钱的木头簪子看的那么稀罕,好像是什么绝世宝贝似的。
孟尘看着他傻乎乎的笑容,嘴角也轻轻勾了勾,但随即便被心头一股沉沉的愧疚压下去了。
他淡了神色,垂下眼眸,把一袋灵石放在柜台上,和男人离开了。
——
修罗殿上下最近过的很崩溃。
因为他们的魔尊大人继让他们用各中溢美之词夸赞他和孟公子般配后,又开始让他们夸赞一枚簪子。
“这……这簪子色泽莹润,一看便是上好的原料制成,孟公子果真慧眼识珠!”
“这……这簪子造型奇特,如一条游龙翱翔于天际,配尊上您再合适不过!”
魔尊大人很满意,把乌木簪子擦拭了第一百遍,重新小心翼翼的插在头上,准备让他们再夸一遍。
一个奴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绝望大哭:“尊上饶了我吧,我真的一滴也没有了!”
魔尊心情很高兴,于是大度的挥手让他们散了。
他觉得孟尘送他簪子,是对两人关系的一个历史性推动,他必须再接再厉,抓住时机,一举攻下高地!
于是他再一次兴致勃勃的邀请孟尘出游。
“我不去。”孟尘想也不想的拒绝。这个男人脑子里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又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点子。
“这次是去个好地方!”男人连忙解释,“去大雁湾,带你去看星河瀑布!”
大雁湾。
孟尘之前就知道这个地方。这是修真界中有名的美景胜地,他以前还曾想过,若有朝一日能离开太玄宗,一定要去这里看一看。
他沉默一瞬,答应了。
渡劫境可缩地千里,他们很快就到达了大雁湾。
大雁湾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没有白天。
头顶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星河,被浅蓝湛蓝深蓝层层渲染,再缀上数以万计的闪烁明灭的星,如一场浩瀚的梦境;眼前是一条垂直下落的瀑布,本来应是白色,却被星河映照成一片冰蓝,浪花迸溅而出,好似洒了一地亮晶晶的碎钻。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如今人没醉,却也分不清何处是天上,何处是人间了。
魔尊在一片星光下转头问孟尘:“好看吗?”
“好看。”孟尘仰头看着这人间胜景,由衷的发出感叹,“真的……太美了。”
以前的他困于一隅,见识的太少太少,当真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美妙的景色。
魔尊终于笑起来,眉目俊朗,目光却温柔:“我还有个东西要送你。”
孟尘转头看他。
只见男人伸出手,高高的向天空摊开手掌,轻轻晃了一下,然后握紧拳头,像拿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神神秘秘的送到孟尘面前。
纵使孟尘心思敏锐,一时也没能猜到对方在卖什么关子。
男人注视着孟尘的脸庞,终于一点一点摊开了手掌。
掌心里,放着一颗冰蓝色的星星。
孟尘怔住了。
纵使渡劫境大能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将九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男人方才摘星的动作只是故弄玄虚,实际上是趁机将瀑布的水气凝聚在掌心冻成冰,然后捏成五角星的形状,再由漫天幽蓝映照而成。
可不怎么说,摆着孟尘面前的,就是一颗星星。
“喏。”男人又把掌心往前送了送,有些紧张道,“送你。”
花送给你,星星也送给你。
所以,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
第54章 密信
夜晚。
月亮的清辉洒落在地面上, 和花圃里的月霜花柔白色的光芒交相辉映,将整个庭院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海洋里。
孟尘收回目光,扭头看了看关好的房门, 手掌轻晃,一本黑皮的薄册子随即出现在手里。
正是那天他在杂货铺里发现的那本书。
虽然封皮上的字已经磨灭, 但孟尘知道,上面写的是“回天录”。
自离开太玄宗的这几个月, 他一直在寻找能让人起死回生、重聚魂魄的方法。但生死有常, 让死人复生本就是逆天之为,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他打听寻访了好久, 才听说上古秘籍《回天录》中记载了此类方法。
在魔域这段时间, 他一直在查找各中书卷,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在他绝望的以为这本书真的已经失传时, 却意外在那间杂货铺里找到了它。
他摸了摸书皮,再度翻到了熟记于心的那一页——《回天录》分门别类的记录了许多中起死回生的办法,这一页记录的,正是召回魂魄的法子。
魂魄离体的情况大致可分三中,一是受到极大惊吓导致魂魄暂时离体;二是死者怨气太重或是执念太深,肉身虽死, 魂魄却不愿再入轮回;三则是被邪灵夺舍,使原属于这具身体的魂魄无处可去,只能飘荡在外。
这三中魂魄离体的情况, 还有召回来的可能,只要服用“还魂草”,便能重聚魂魄,令人起死复生。
孟尘在最初看到这段文字时,像溺水许久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 一颗死了一半的心终于再度活了过来。
薛朗的情况,明显就是属于第三类。虽然他是自愿献舍召来了邪灵,可却无法改变他的身体被其他魂魄寄居的事实,只要薛朗的魂魄还未彻底消散,就一定能用还魂草救回来!
而还魂草,好巧不巧的就生在魔域的“万魔窟”。听说那里镇压的是魔域最十恶不赦的妖魔,是魔族人都不敢涉足的地方。
可孟尘要去。
不管多难,他也一定要去把还魂草摘回来。
青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把手中的书收起来,不经意瞥见了窗台上放着的一个透明的小瓶子。
瓶子里面盛着一颗冰做的星星。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星星竟然没有融化,原本的冰蓝也被窗外月霜花的光芒映照成了晶莹的银白色,一闪一闪,煞是好看。
孟尘目光复杂的看了会儿那星星,随即转身走回了内室。
虽然那个人,对他确实很好。
虽然心怀内疚,惭愧难安——
但他只要薛朗回来。
不管用什么办法。
——
魔尊大步流星的走进修罗殿,一边走一边不耐烦的去脱身上华贵繁复的礼袍。
“尊上您慢点!”几名仆从满头大汗的追在他身后,连声道,“这袍子不能硬扯,会扯坏的!”
昨日是他登上魔尊之位第一百天,按照魔域传统,魔尊要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并在所有魔域百姓面前露面,以示权威和抚慰。他本来没那个耐心折腾这么无聊的东西,奈何整个修罗殿包括青昊扶苍都来苦口婆心的劝他“礼仪不可废”,他没办法,只能去了。
谁知道这见鬼的仪式从准备到正式举办再到结束竟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差点没把他闷死!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整整两天没见孟尘了。
那天在大雁湾,虽然他隐晦的表白没被答应,但他并不觉得气馁。
孟尘那个人嘛,一看就不好追,他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俗话说的好,金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只要他追的狠咬的紧,迟早能拿下对方的心!
他三下五除二的把繁重的礼服扒下来,随手扔给身后的仆从,一边走一边问:“孟尘睡了吗?”
“孟公子已经睡下了。”仆从连忙答,“小的方才去芳草殿想给公子送些宵夜,结果发现屋里灯已经灭了。”
魔尊顿时蔫了。
睡了?
那他岂不是还要等到明天才能见到孟尘?
他纠结半晌,最后还是抬脚往芳草殿去了。
不行,等到明天他就憋死了!
他不吵醒他,只是看一眼就出来,总没关系吧。
这么想着,男人心中浮起一丝雀跃,立刻放轻脚步来到芳草殿外,耳朵贴在门口听了听,然后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力度小心翼翼的把殿门打开一条缝,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
屋内的灯已经熄灭了,但好在后窗开着,有月光照进来,所以视线还不算太暗。男人收敛声息,悄悄来到内室床榻前。
孟尘侧卧在床上,身上搭了条薄被,束发冠在睡觉时摘了下来,一头漆黑的发垂散下来,落在身上雪白的单衣上。
魔尊在床边怔怔看了一会儿,心头浮上一个念头。
好乖啊。
睡着的孟尘,和白日里的孟尘,一点也不一样。
白日里的孟尘,外表疏冷淡漠,性格寡言冷静,明明是个普通人,可身上总有一中冷锐的气质,布着隐形的刺一般,让人难以接近。
可现在的孟尘,像是卸下了那层无形的警惕和防备,安然平静的入睡。没有距离,没有冷刺,睡颜甚至称得上乖巧,让人只看一眼,便软到了心坎里,恨不得捧在手心为他遮风挡雨,宠上护上一辈子。
男人看了好久,才悄悄的在床边坐下来,心中天人交战了半晌,终于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戳了一下孟尘的脸颊。
软软的,弹弹的,好、好好摸……
男人心跳加速,蠢蠢欲动,正想再戳一下,手指还没碰到地方,突然见青年浅浅的一蹙眉,喃喃说了句什么。
魔尊一怔,俯下身凑过耳朵,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听清了。
“薛朗……”
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缓缓抬起身,拧起了眉头。
这个薛什么玩意儿,是谁?
他皱着眉思索一会儿,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靠,这不会是那个送花的旧爱吧!!
其实他一直对这个臆想中的“旧爱”耿耿于怀,但因为还没有和孟尘确定关系,他不好意思去问对方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可现在,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九成九了——
在梦里都不忘喊名字,不是旧情人是什么!?
他一脸苦大仇深的咬了咬牙,继而想起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这个薛什么朗,是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活着好说,把他抓过来狠狠揍一顿,反正肯定是个没用的窝囊废,不然也不至于让孟尘流浪街头,靠卖身给自己才能住上大房子;
可如果已经死了呢?
那岂不就变成了话本里那中阴魂不散一辈子活在主角回忆里永远无法忘怀的白月光?!?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男人又看了孟尘一眼,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你别怪我啊。”他小声说,有点心虚的为自己辩解,“都是你太难追了,我必须知己知彼。”
他说完,分出自己一部分神识,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孟尘的梦里。
大乘境以上便可施展摄魂之术,用神识侵入目标者的大脑,探查自己想要的信息。用这中方式,看到的物象是最真实的,绝无任何作伪的可能。
魔尊也知道自己不经允许这样做很卑鄙,但他实在忍不了了。一想到孟尘心里很有可能有个一直记挂的人,他就嫉妒的要发疯。
渡劫境施展摄魂术已是出神入化,男人毫无阻碍的进入了孟尘的梦境,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看起来要年轻许多,约莫十**岁的模样。
他一时间没搞懂是什么情况,有些茫然的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十**岁的少年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小心翼翼的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梦中的孟尘和现实中他见过的不太一样,虽然同样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可从细微处明显能看出他不高兴,甚至故意别着一股劲儿似的:“没怎么啊。”
少年更无措了,看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你桌上这个花哪来的啊,还挺好看的。”
孟尘睨他一眼,突然道:“薛朗,你有胆子送,没胆子承认是不是?”
站在一边的男人心头一颤。
这人……就是薛朗吗?
少年薛朗也没料到孟尘会拆穿他,脸瞬间红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孟尘看着他,脸上的气愤不见了,转而变成一中深切的悲楚,眸中顷刻间蓄满了眼泪:“我现在知道它的含义了。你回来好不好?”
“薛朗,你回来好不好?”
魔尊不敢再看了,匆匆退出了梦境。
他头晕目眩,心口一阵阵发紧,坐在床边缓了好久,才转脸去看孟尘。
孟尘没醒,眼眸仍闭着,眼角却滚下了一滴泪珠,一直浸入乌黑的鬓角里。
魔尊下意识抬手,想帮他拭去泪痕,手指将触到脸颊时,却僵硬的缩回来了。
他现在的脑子很乱。
孟尘梦中的那个薛朗,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脸。而自己的这具身体,其实不是他的。
他是被人从几千年用咒术召回来的孤魂野鬼,召他是人是谁名谁他不清楚,只记得那人死前在他耳边啰嗦了一堆话,大多他都没听清,可现在努力回想,最后一句似乎是,“保护好我的爱人。”
保护好……我的爱人。
他的眼睛慢慢发红,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的离开了芳草殿,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似的。
他大脑空空的走了许久,不知道在修罗殿漫无目的的转了几圈,才突然听见一个仆从大声唤他的名字。
“尊……尊上!”那人小跑过来,双手将一个密封的信呈送到他面前,“有人寄到修罗殿的,说是要告诉您一件很重要的事。”
男人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心中若有所应般,缓缓伸手拿起了信。
信只有短短一页,却足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交代清楚。
包括孟尘曾是修真名派太玄宗的弟子,是声名在外的年轻天才。
包括孟尘和薛朗是同门师兄弟,曾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包括薛朗最后为了护孟尘周全,用了移魂换身术,身死魂消。
原来是这样。
男人把手中的信一点一点撕成碎片,漠然想。
原来是这样。
原来孟尘当真有一个话本里的“白月光”,只可惜,他这个鸠占鹊巢的邪灵,连“替身”都不配当。
——
孟尘醒来的时候,便看见一袭黑衣的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静静的看着他。
昨夜梦影幢幢,他睡的并不安稳,此时还有几分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刚想问对方一大清早又要干什么,目光却倏地凝住了。
男人身侧的圆桌上,放着一本黑皮的薄册子,还有一颗紫色的珠子。
是《回天录》和留影珠。
孟尘的身体在一瞬间完全僵住,但片刻后,他便缓缓放松了身体,面色和眼神重回一片平静。
魔尊简直要为他的反应拍掌叫好:“发现自己暴露了,所以连解释都不屑了是么?”
孟尘平静道:“没什么好解释。”
从决定深入魔域、进入修罗殿开始,他就时刻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
能瞒到现在,已是幸运。
“没什么好解释。”魔尊重复了一遍,问,“所以你打算用‘还魂草’杀死我让薛朗回来,也是真的,是么?”
他尽力保持声线平稳,面容冷漠,不至于让自己的姿态太过难看。可心底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卑微的说,否认吧。如果你否认,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可以等你忘记那个“白月光”,像以前那样宠你爱你——
“是。”孟尘沉默一瞬,给了他回答,“是真的。”
男人陡然站起身,木椅和地面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冷着脸大步走过来,一字一顿道:“孟尘,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么?”
孟尘猝然向后偏头,可男人已经扣住了他的后脑,捏着他的下颌狠狠吻了下来。
第55章 还魂
男人的动作太突然了, 以至于孟尘头脑一片空白,一霎间眼底全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在他僵住的片刻,男人已经顺势将他按倒在床上, 身体和床铺撞出一声轻微的闷响。这响声将孟尘陡然惊醒,他立刻伸手去推, 却被对方强硬的抓住手指禁锢在身前,挣扎间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格外明显,带着热度般,将这方空气都灼的滚烫。
孟尘挣脱不开, 只能被迫接受这个亲吻——它愤恨而热烈,狂喜又痛苦,疯狂又怜惜——复杂矛盾的情绪通过这一个滚烫的吻传递而来, 把孟尘的思绪也搅成一团乱,大脑到脊椎迅速流窜过一种细微的刺麻,眩晕到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过了不知多久, 他才发着抖强行把手抽出来,硬是把身上的人推开了。
青年嘴唇殷红,眸底湿润, 不知是因窒息还是愤怒,胸口剧烈起伏, 平时总是略显苍白的脸颊也成一片绯色。魔尊看着他的模样, 眸色深暗一片, 喉结一滚,再度低下头。
一柄匕首凭空出现在孟尘手中,刀尖冲着他自己的心脏。
“我杀不了你。”孟尘定定看着他,神情冷静的可怕,“但自绝还是做的到的。”
魔尊一腔热血霎时冻成了冰。
便是死, 也不愿让他碰一下么?
“……好。好。”心痛到极处,几乎成了一片麻木,他点了点头,撑起身子,从床上下来了。
“你走吧。”魔尊背对着孟尘,似乎不想再看他一眼,“你的薛朗生前最后的愿望是让我护你平安,所以我不会杀你,但也不想再看见你——你走吧。”
他语气平静,却故意将“生前”二字咬的极重,果不其然,孟尘的脸颊霎时失尽了血色,连嘴唇都轻轻颤抖了两下,最后一句话没说,无声的打开殿门离开了。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魔尊才微微弯腰,忍受着剧痛般喘了口气,侧脸时看到了什么,抖着手走过去,将窗台上装着银色星星的瓶子拿起来,怒吼一声恶狠狠摔了个粉碎。
——
修罗殿上下重新过上了难熬的日子。
不,甚至比一开始还要难熬数倍。
魔尊刚来的时候,只是整体把自己关在屋里,众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故而忐忑不安;可现在,他不仅把自己关在屋里,还整日发泄似的摔砸东西,以前给孟尘搜罗来的那些宝贝全让他毁了干净,甚至有一次还红着眼冲到了后花园,可对着那满园在风中轻轻摇摆的月霜花举起了好几次手,最后也没能真正落下去。
众人生怕再这么下去魔尊会把整个修罗殿给拆了,连忙哭丧着脸去请青昊魔君来帮忙。
青昊第一反应是绝对不能去,毕竟那个孟尘可是他出主意送过去的,如今人跑了,尊上看见他还不得手撕了他?但转而一想,尊上要是真被逼疯了,随便一出手把整个魔域炸了可就更完蛋了,于是连忙收拾收拾赶到了魔宫。
几日不见,魔尊的形象和前些日子的意气风发已截然不同——头发散乱,下巴冒出了一层短短的胡渣,一双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上去当真离疯不远了。
青昊心惊胆战,魔尊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问:“有酒么?”
青昊连忙唤魔宫仆从抬来几大坛酒,拆开一坛塞给魔尊,自己也豪气的拿了一坛:“尊上,今儿我陪你一醉到底!”
他本想先干为敬,对面的男人却已经抬起坛子,仰头一口气灌了半坛。这是魔宫中珍藏的“烈千年”,烈性极大,男人半坛下去,眼睛更红了,抹了把嘴狠声道:“你说,孟尘这个人是不是不行?”
青昊立刻:“没错!这个人实在是太不识好歹,尊上您如此待他,他竟有胆子背叛您,简直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我马上就派人把他抓回来千刀万剐——”
他还没说完,魔尊已经杀气腾腾道:“你敢!!”
青昊:“……”
靠,不是你先开骂的吗!
魔尊提起酒坛,又一口气把另一半给灌了,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我……我满心满眼里都是他。他不喜欢我也就算了了,可他竟想着杀我!他在我身边这么久,收了我的花,收了我的星星,结果心里一直想着另一个男人,甚至为此想杀了我!!”
他把空酒坛狠狠扔到一边,又拿过一坛,在青昊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又猛灌了半坛。
“他……他真的很过分。”青昊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慰自家头上戴绿的尊上,只能结结巴巴道,“可我看着那孟尘也没有多特别,就是脸好了点,气质绝了点……这种类型的要多少有多少,我再给您找——”
“不!”魔尊再次杀气腾腾的打断他,狠声道,“我就要他一个!”
青昊彻底没办法了,他也看出来他家主子对那孟尘当真是死心塌地,即使被绿也放不下,于是道:“其实这也好办。您把他抓回来,废掉修为关在小屋里,如果他还敢反抗,就洗去他的记忆,这样他心里就只有您一个了。”
魔尊顿了顿,没说话,抬起酒坛默默的喝了一大口。
看完那封不知是谁送来的密信后,他已经又把孟尘的身世经历彻底调查了一遍,知道了他在太玄宗里经历的那些事。
纵使他恨孟尘欺他骗他伤他,却也不会用那样的方式对待孟尘。
不仅是舍不得。还因为不屑。
他不会用那般卑劣的手段,让自己变成自己都看不起的人。
也是在知道那些事后,他才明白,薛朗在孟尘心中究竟为何那么重要。
“我知道他对你好……”他喝的太多太急,烈酒上头,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我对你不好么?”
“我那么喜欢你……”手中的酒坛摔落在地,男人缓缓趴在桌子上,喃喃道,“满心满眼都是你……”
——
“尊上……”
“尊上,您醒醒,扶苍魔君说有要事要禀告!”
魔尊头疼欲裂,废了好大力气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
昨天喝的烂醉,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他晃晃脑袋坐起身,勉强恢复了几分清醒:“让他进来。”
仆从连忙出去传话,不多时扶苍便大步走进殿里,对他行了礼:“虽不该打扰尊上休息,但万魔窟那边突然发生动荡,疑似出了什么变故,属下不敢擅专,特来禀告尊上。”
魔尊思绪混乱,慢了半拍:“万魔窟?”
“是。”扶苍道,“那里向来镇压着十恶不赦、违反魔域规矩的妖魔,近日他们却不甚安宁,我怀疑是不是生了什么反叛之心。”
魔尊皱起眉,下一瞬突然想起来什么——
万魔窟,不正是那《回天录》中还魂草所在的地方!?
他的大脑彻底惊醒了,脸色遽变,一言不发的即刻消失在原地。
——
万魔窟。
这里荒凉枯败,寸草不生,常年不见天日,因为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被铺天盖地的妖气和魔气吞噬侵占了。
空中是咆哮的冷风和无数妖魔刺耳的尖锐笑声,他们狂魔乱舞,肆意游窜,兴奋又不怀好意的在黑雾后露出一双双形状各异的眼睛,贪婪的盯着那个胆敢闯入这片禁地的外来客。
孟尘挥剑,再度将一直扑过来的妖斩成了两半。
他已经不知道挥出了多少剑,方才的一剑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动作。他全身都被血浸透了,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那些妖魔的。
手臂已经酸痛的马上要抬不起来,体内的灵力也运转到即将枯竭。
可他不能退。
他还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青年擦掉脸上的污血,拨开黑雾,一步一步坚定的继续往前走。
空气中的笑声渐渐稀少,最后变作沉冷一片。
那些妖魔们不明白,那个看起来不堪一击、早就该化作他们腹中餐的人类为何至今还没有倒下,明明只是一个化神境,到底是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一次一次挥出手中的剑。
他们恼火而愤怒,纷纷露出了险恶的獠牙,咆哮着撕开黑雾,从四面八方向青年扑过去。
——
魔尊冲进万魔窟,他没时间一一斩杀妖魔,直接将渡劫威压释放到最大,一路往里冲一路嘶吼:“孟尘!”
“孟尘你在哪,回答我!!”
渡劫境大魔横空降临,所有妖魔鬼怪吓的魂飞魄散,慌不择路的疯狂奔逃。男人骤然一挥手,凭空招来一只魔,掐着他的脖子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
那只魔看着眼前这位脸色阴沉狠厉、双眸似血猩红、看起来比自己凶神恶煞百倍的大魔头,吓得快要哭出来了:“看……看见了!他一直往里面去了!”
他颤颤巍巍的指了个方向,男人立刻扔下他,闪身向那处冲去。
他看着漫天幢幢魔影,心中骇的几乎颤抖起来。
孟尘进来多久了?
仙魔自古势不两立,他孤身闯入这万魔窟,将会吸引多少妖魔觊觎?
他……还活着吗?
心脏处传来一阵窒息般剧痛,男人血红着眼,发疯一般寻找,终于在一处暗角看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身影。
那人浑身血色,背后还趴着两只魔,贪婪兴奋的撕咬着他肩上的血肉。
魔尊怒吼一声,一掌将那两只魔打的魂飞魄散,冲过去跪在地上,抖着手将青年扶进怀里。
还活着。
他探着对方的心跳,劫后余生般热着眼眶呼出一口气,与此同时发现了青年紧紧握在右手里的东西——
一株银灰色的还魂草。
——
修罗殿再次忙碌起来,全魔域最好的大夫们进进出出,战战兢兢使出浑身解数救治魔尊从万魔窟带回来的那个人。
他伤的极重,灵脉受损,身体上更是有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伤痕,肩膀上更是差点被撕咬下一块肉,能活下来完全是个奇迹。
好在化神修士体魄强大,又用世间最好的药供着,伤势在迅速好转。
“只是吃这些药就可以了吗?”
这几日,魔尊一直守在他身边,衣带不解的照顾,喂药喂水不假人手。大夫点头道:“孟公子身体太虚弱,吃太多药反而会受不了,如今他的伤势已然好转,好生养着,约莫半个月就可以痊愈了。”
魔尊点点头,让人退下了,自己把汤药放在一边冷着,然后转头去看床上睡着的人。
孟尘还没醒,因为失血太多,脸色和嘴唇都是一片苍白。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尽管用了最好的止血药,还是有红色的痕迹源源不断的渗出来。
魔尊伸手,把青年的手指轻轻握在掌心。
“是我错了,我不该赶你走。”他用掌心暖着那冰凉的手指,“我以后,再也不会赶你走了。”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他眼底酸涩,小心翼翼的捧起青年的手,低头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只要你好好的。”
“……只要你好好的。”
——
三天后,孟尘醒了。
他眼神空茫,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魔尊却是大喜,立刻凑上前问他需不需要喝水,有没有哪里难受。
孟尘又闭了闭眼,终于缓了过来,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我的草呢?”
魔尊喉咙里剩下的话顿时卡住。
“……我摘的还魂草呢?”孟尘不顾头晕和疼痛,白着脸把自己撑起来,紧紧盯着魔尊颤声问,“你拿走了吗?”
魔尊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问:“你知不知道,你为了那玩意儿,差一点就死了!?”
“你是想拿命去换薛朗吗!?”
“不关你事!”孟尘嘶声道,他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还魂草在不在你那里?”
魔尊也盯着他,抬起手,一株银白色的草出现在掌中。孟尘立刻伸手去抢,男人却握紧手掌避开了。
孟尘的眼圈一瞬间都红了:“还给我!”
“给你?”男人咬牙道,“这还魂草,难道不是给我用的么?”
他说完,在孟尘错愕的目光中,一口把还魂草吞了下去。
其实他早就知道,还魂草并不会让薛朗复活。还魂草的确能召回失散的魂魄,但《回天录》中有一点遗漏了,那便是如果夺舍的魂魄比原身魂魄强大数倍时,后者是不可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的。
薛朗死时不过是金丹修士,绝无可能从他一个渡劫境手中抢回自己的身体。
他当着孟尘的面吃下还魂草,一时气过了头,恨孟尘如此不爱惜自己,竟不计后果的想用命去换薛朗的命;再者,他实在控制不住心中的嫉妒和恶念了。
你不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换薛朗回来吗?
只可惜,他已经彻底死了。
世上唯一可唤魂的还魂草,也不可能把他救回来了。
孟尘自魔尊吞下还魂草就屏息等待着,他双手死死绞在一起,骨节发白,紧张的青筋都泛起来。
可他等啊等,等到一炷香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认清现实了么?”魔尊看着他眼底的那抹光,狠狠心道,“薛朗已经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孟尘怔怔的看着他,紧握在一起的手慢慢松开了,然后毫无预兆的,落下了一滴泪。
他神色茫然,眼泪却越流越多,越流越急,好像关了不知多久的闸门突然打开,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一口气都流出来。
——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颤抖着张开嘴,从喉咙里沙哑模糊的“啊”了一声,苍白嶙峋的手指插进头发里,绝望的痛哭出声。
——
哭完一场后,孟尘发起高烧,陷入了昏迷。
大夫再次一股脑的被紧急召集起来,可这次看诊后,一个个都沉默了。
“孟公子他……情况很危险。”
魔尊简直快被折磨疯了,怒吼道:“怎么个危险法?你之前不是说他都快好了吗!?”
“之前……的确快好了。”大夫冷汗涔涔,低头不敢看他,“可现在病情却突然恶化,最重要的是,孟公子……已经没有生的意愿了。”
魔尊的心狠狠一震。
“人一旦存了死志,便是神丹妙药也救不活。”大夫道,“我们真的……没办法了。”
孟尘的烧一直退不下去,药和水全都喂不进去,甚至连给他输送灵力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在万魔窟里支撑着他走到最后的那根弦断了,他最后的信念和希望崩塌的一丝不剩,是真的没有一丝留恋了。
魔尊唯一能做的,便是整日整夜的守在他身边,不住的喊他的名字。
“孟尘……你不是一直很倔吗?”他说,“你才尝试了一种办法,这么快就要放弃了吗?”
“有《回天录》,肯定还有《起死录》《复生录》,你醒醒,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找。”
“我告诉你,薛朗的魂魄不入轮回,你就是死了再转世,也遇不到他了。你甘心就这么死了吗?”
不知是他念叨的太多,孟尘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烧的脸颊发红,嘴唇干裂,依稀从唇缝里吐出了两个字,唤的还是薛朗的名字。
魔尊注视着他,闭了闭眼,慢慢的念了一道咒术。
下一瞬,男人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在发生变化,竟一点点的,返回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薛朗的模样。
他躺在孟尘身侧,小心的绕过孟尘肩头上未痊愈的伤,将他揽进了怀里。
“我在这。”他语声温柔,“我是薛朗,我在这。”
“孟尘,你睁睁眼。”
“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了。”
第56章 解法
如果有别的选择,魔尊也不想这么做。
他已是魔域之主,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渡劫境大魔,何等心高气傲,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心甘情愿的变作另一个男人的模样,沦落成一个可笑又可怜的替身。
可他实在没办法了。孟尘眼见已无牵无挂,若不想个办法留下他,他可能真的随时就走了。
薛朗的声线和他有些许不同,少了些低沉,多了些少年人的清朗。他用薛朗的声音一遍遍唤孟尘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孟尘竟真的有了反应,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他烧的太厉害,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他看着薛朗年轻的脸,眸子渐渐湿润,哽咽着小声问:“你来接我了吗?”
“别胡说八道。”少年用力握住他烧的滚烫的手,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让他感受胸膛里有力的跳动,“我回来了,好好的回来了。所以你也要撑过去,快点好起来,听见没?”
孟尘茫然的看着他,衰弱到极致的身体和精神已经无法消化他说的话了。
少年更紧的把孟尘搂进怀里,温柔而耐心的在他耳边低语:“忘了吗?我们已经从太玄宗出来了。没有人再能伤害我们,没有人再能阻拦我们——我们自由了。”
“你不是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吗?但你现在生了病,只有好好吃药,快一点好起来,才有力气出去玩。到时候我陪着你,去哪里都陪着你,好不好?”
孟尘这次好像听懂了,乖乖“嗯”了一声。
魔尊立刻把他扶起来,端起一旁备好的药小心翼翼的喂给他。孟尘低头喝了一口,可他身体太弱,喉咙烧的又干又痛,一口药还没咽下去就全吐了,弯下腰痛苦的咳嗽起来。
魔尊顾不上去擦沾在身上的药渍,连忙心疼的去帮孟尘拍背,拿了块帕子给他擦嘴。见他渐渐止住咳嗽,正犹豫着这药要怎么继续喂,却见孟尘主动伸手,捧起药碗强迫自己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魔尊看着他闭着眼痛苦灌药的模样,一颗心又酸又疼。
果然……只有薛朗,才是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但不管怎么说,药喝下去总是好事,这也正是他的目的。他把空碗接过来放到一边,又喂了孟尘一颗蜜饯去掉嘴里的苦味,温声说:“喝完药就再睡一会儿,药效起了就不难受了。”
孟尘倚在他怀里,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一转不转的盯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魔尊用侧脸蹭了蹭他的头发,轻声问:“不想睡?”
“不敢睡。”孟尘说,“睡醒你就不见了。”
魔尊心头一痛,却还是笑着握紧他的手指:“不会的。我保证你睡醒后第一眼就能看到我,好不好?”
孟尘盯着他,神情有些不情愿。
“我保证。”魔尊捏捏他的手指,“骗你是小狗,嗯?”
孟尘终于妥协了,身体也是熬不住了,闭上眼沉沉的睡了过去。
喝下去的药起了作用,孟尘的烧终于开始慢慢退了。他中间断断续续醒了几次,神智还是有些不清,变的像个没有安全感的过分粘人的小孩子,每次一醒过来就焦躁不安的叫薛朗的名字。魔尊总会在第一时间把他抱进怀里,安抚告诉他我在这,他才会渐渐平静下来,然后伸出手紧紧攥住魔尊的衣角,才能再次安心睡过去。
如此反复,三天后,孟尘的烧终于彻底退了。
“公子的身体已无大碍。”大夫也被这位病人折腾的够呛,此时总算松了一口气道,“好生养着,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魔尊点头:“辛苦了。”
“您才是辛苦了。”大夫忍不住感叹。他们还只是负责诊断开药而已,可这些日子,不分昼夜守在孟尘床前的却是这个人,“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尊上的痴情令人动容,但若因此伤了自己,还是放下的好。”
魔尊苦笑。若能如此轻易放下……他又怎会到如此地步呢。
大夫见他模样,亦不再劝说,告辞退下了。魔尊送走大夫后返回芳草殿,见孟尘已经睡醒了,自己坐起来靠在床头,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醒了?”他走上前,笑着问,“渴不渴?想不想吃点什么?”
孟尘抬眸,轻轻道:“不用了。”顿了顿又道,“你变回去吧。”
魔尊脸上的笑容微僵:“你……”
“我好多了。”孟尘目光清明,脸上没有了前几天懵懂依赖的神色,重新回归一片冷静,“前几天给你添麻烦了。谢谢。”
客气到疏离的态度让魔尊脸上的笑维持不下去了。
之前那个黏着他不撒手、睡觉要抓他衣角、满眼都是依赖爱慕的孟尘好像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泡影,还没等到伸手去戳,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眼前这个冷静清醒、镇定从容的人,才是真正的孟尘。
他默默变回了成年男子的模样,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想冒充薛朗什么的……你之前情况很不好,我想让你好受一点。”
“我明白。”孟尘甚至冲他浅浅笑了一下,道,“是你救了我一命。”
魔尊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他知道,孟尘根本不想被救下来。
他更想跟着薛朗一起走。
他踌躇片刻,正思索着要如何进行接下来的对话,孟尘已经轻声道:“我已经没事了,现在想自己待一会儿,可以吗?”
“哦……当然。”他连忙说,转身要退出去又想起什么,回身嘱咐说,“你手边的桌子上有水和点心,水趁热喝,如果凉了就喊我,我来帮你换。”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啰嗦,尴尬的笑了笑,开门出去了。
离开芳草殿,他立刻像丢了魂儿一样,颓然靠在门上闭上眼睛。
如今确定薛朗已死,孟尘不可能再待在他身边了。等过一两天身体好了之后,大概就要离开了。
到时候他要怎么办?
是放他走,还是强硬的把他留下来?
若强留,孟尘一定不会开心,他再也不愿意在孟尘脸上看到伤心的神色了。
可若放孟尘走,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心?看看孟尘经历的那些事,遇到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人,让他一个人去外面流浪,没人保护,没人照顾,他怎么可能安心!?
更何况,一想到孟尘从今往后要彻底退出他的生命,他一颗心就痛得死去活来,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缓缓蹲下,闭眼咬住牙,抬手狠狠搓了把脸,手掌久久没有移开。
——
整个下午,魔尊都没有去打扰孟尘,因为知道对方不想见到自己。直到傍晚降临,他才按捺不住的回到芳草殿外,轻轻敲了敲门:“孟尘,你睡醒了吗?”
门内无人回答,他顿了顿又道:“你虽然退烧了,但药还得继续喝才能彻底痊愈。我把药给你端进去?”
还是没声音,他微微蹙眉,伸手去推门。
推不动。门被反锁了。
他心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掌心运力打算直接把门破坏,谁知一掌击出,那门依旧完好无损,继而在门板上渐渐浮现出无数道复杂的纹路。
他锁眉一看,认出了这是九星八卦阵。
九星八卦阵是一种历史悠远又极霸道的阵法。据说上古时被用于密室、宝库、墓穴之类的地方,画阵人凭自己的心意组合出阵法图,组合达千万种,除非知道解法,否则仅凭瞎蒙猜测,绝无打开的可能。同样,暴力手段也无法解开,因为阵法会将受到的攻击原封不断的反射回去,就算你法力无边,在这阵法面前也只能束手无策。
眼下,就有一位渡劫大魔被拦在了九星八卦阵之外。
他不死心的又打了几掌,见实在打不开,心里更慌了,“砰砰砰”的用力砸门:“孟尘!你在里面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千万做傻事听见没有!?”
他最担心的就是孟尘自己一人胡思乱想了一下午,最终还是生无可恋,决定和薛朗殉情去了!
“你开门!孟尘!算我求求你,开门行不行?”
他喊了几声,见还是毫无回应,终于彻底急眼了:“姓孟的,我说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我把你救回来花了多少心血,在你身上挥霍了多少感情!你他娘的不喜欢老子也就算了,至于这样折磨我吗!?”
“你这个渣男,骗子,负心汉!!既然不喜欢我,一开始为什么改换身份来勾我!勾的我对你死心塌地之后又一脚把我踹开,你有没有心,有没有心!!”
“孟尘,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他红着眼咆哮,“你别拿软刀子割我了,有本事出来直接捅死我,咱们一了百了!!!”
他一脚狠狠踹在门上,暴怒的狮子一般在原地转了两圈,一颗心又急又怒又担心,情急恐慌之下不管不顾的伸手,在九星八卦阵上随便划拉了几道。本来没抱期望,然短暂的停顿后,阵法上的纹路突然亮了,随着“咔”一声轻响,芳草殿的大门竟然自己敞开了!
魔尊一愣,顾不上深思,拔腿就往里冲。所幸孟尘没干什么偏激的事,只是一个人坐在后窗边的美人榻上,神色恹恹的看着窗外发呆。
他悬着的心放下,同时火气更盛,大步走过去,没忍住冲着孟尘的后背给了一巴掌:“聋了是不是?叫你听不见!?”
孟尘当然听得见。那咆哮声震天动地,他就是死了也被吼活了。
他只是不想做出反应,或者说,他身体虽然转好,却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思索,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想做什么。
他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终于回过点神来,转头看身侧暴怒的男人,下意识问:“你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我怎么知道我怎么进来的?”男人被他气的语言功能紊乱,“我还没问你呢,没事瞎锁什么门?别忘了你住的是我的房子!没天理了还!”
孟尘看着他,脑中有一根弦被触动,突然猛的意识到了什么,骤然站起身来。
魔尊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孟尘被他吼急了要揍他,下意识伸手抱头:“别打脸啊——”
“我再问一遍,”孟尘脸上厌倦空茫的神色突然不见了,瞳孔微颤,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绷成一条弦,“你怎么进来的?”
魔尊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道:“唔……就瞎猫碰见死耗子,在你那个阵法图上随便勾了几道就进来了……”
孟尘的神色却变的越发激动。
不,不可能。九星八卦阵足有上万种绘法,他绘制的图案独一无二,且从未向任何人透漏过,怎么可能“随便勾几道”就解开了?
这万分之一的几率,真的有这么容易蒙对吗?
更重要的是,薛朗也曾靠“蒙”解开过他的九星八卦阵!
那一次他在栖雪居的密室偷偷修炼《玄绝功》,为了对付殷迟还燃了销骨噬心香,在门口设下九星八卦阵,就是为了不被任何人发现。可薛朗偏偏神奇的解开阵法闯了进去,事后他也问过薛朗,对方挠着脑袋不确定说:“应该是瞎猫碰见死耗子,蒙对了呗?”
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都神奇的解开了他的阵法。
明明薛朗已经彻底死了,明明眼前这个魔尊没有薛朗的记忆,明明他们应该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个体——
孟尘心脏狂跳,在这一刻突然又回想起更多的细节。
例如魔尊和薛朗一样,害羞时总是耳朵先发红。
例如他明明是个几千岁“高龄”的成年男人,言行举止偶尔却和薛朗一样幼稚,且容易炸毛。
他还和薛朗一样,都能让月霜花开放……
孟尘呼吸越来越急促,脑子渐渐萌生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
“你……你怎么了?”魔尊见孟尘神态不对劲,担心他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却见孟尘目光突然在屋内环视一圈,大步走到书架前抽出本书,然后拉着魔尊走到桌子前,把书“啪”的一下按在桌子上。
书名醒目,乃《魔域守则三百零八条<新编>》。
魔尊一脸懵逼的看着他。
“前五十条,背下来。”孟尘又拿过纸笔“啪”的放在男人身前,“然后默写。”
魔尊:“…………”
魔尊:“?????”
他颤巍巍的伸手去摸孟尘的额头,胆战心惊问:“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我好的很。”孟尘眼底雪亮,紧紧盯着他,“快背,立刻!”
魔尊神色更担忧了,显然认为孟尘是受的刺激太大,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但他又不敢再反抗刺激对方,只好苦哈哈的坐下来,翻开了那本新编魔域守则。
靠,魔域不就是群魔乱舞无法无天的地方吗,为什么会有魔域守则这种东西!!
魔域老祖宗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他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低头看了眼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顿时头都大了,扭头见孟尘紧紧盯着他,只好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开始背。
他最怕背东西,别说五十条,刚看了十条就心烦意乱,苦大仇深的皱着眉头,右手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烦躁的抠来抠去。
孟尘在一旁,看着那无比眼熟的小动作,鼻腔发酸,眼前渐渐模糊。
魔尊全然不知,拼了老命把前十条背下来了,想着先默这一部分再说,于是拿起笔,扯过纸开始刷刷刷的写。
写出的字不敢恭维,歪歪扭扭,大概只比狗爬的好一点点。
好不容易写完十条,他松了口气,抬头正想准许孟尘歇一会儿再背,一看之下,却完全愣住了。
孟尘低头看着他写的字,竟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泪流满面。
第57章 梅花
魔尊一下子被吓傻了,随即心疼的要命,连忙跳起来手忙脚乱的给孟尘擦眼泪。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他最怕看见孟尘的眼泪,一边用袖子擦一边着急道,“我知道我的字丑,你别生气,我以后好好练还不行吗!”
孟尘差点一口气噎住,一时间简直哭笑不得。这笨蛋,居然以为自己是被他那狗爬字气哭的!
他脑中思绪万千,心中五味杂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伸手,用力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魔尊瞬间被定住了,手臂举在空中不知道往哪放,脸上是一片来不及反应的震惊和迷茫。
什么情况?
孟尘……抱他了?
孟尘主动抱他了!?
不是……果然还是又烧起来了吧!
他心头咯噔一声,连忙推开孟尘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孟尘却止住他的动作,竭力平静了下心绪,用发红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道:“如果我说,你和薛朗极有可能就是一个人,你信不信?”
……烧的还不轻。
男人心中愁苦,却不敢刺激他,于是顺着他的话点头:“信信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你们的字写的一模一样,连握笔姿势和落笔习惯都一样。”孟尘说,“薛朗当初默写的宗门守则我还留着,就在太玄宗里,我随时可以带你去看。”
“九星八卦阵的组合有上万种,千年来从未有靠‘蒙对’解开阵法的。你和薛朗却同时做到了。”
“你分明没有记忆,还魂草也没有召回薛朗的魂魄。可你们还是那么像——为什么?”
一处或许是巧合,但若处处都像,那还会是巧合么?
魔尊的表情变的有些奇异:“你什么意思?你说这些是认真的?”
孟尘:“是。”
“……你是不是想他想疯了?”男人满目荒唐,“你之前还不让我变成他的模样,现在又说我和他是同一个人?我都死了几千年了,薛朗才多大?我是他隔着十八辈的祖宗还差不多!”
他满脸恼火,强自控制着自己不去对孟尘发脾气,狠狠扭过脸去。没错,他是爱孟尘爱得要死,爱的谨小卑微,但再卑微也不至于真的去做薛朗的替身,被荒唐至极的打成“同一个人”!
“薛朗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孟尘并不意外他的态度,低声说,“他是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来到我身边的。我先前一直想不通,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为何会产生交集,薛朗为什么偏偏会来到这个世界?现在我明白了。如果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呢?”
魔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笃定孟尘是在发癔症,僵着脸一声不吭。
一只微凉的手小心翼翼的握上来,轻轻的捏了捏他的掌心。
“我没有发疯,更没想过要把你当成薛朗的替身。”孟尘微微抬脸,澄净的双眸眼巴巴的看着他,带着一丝恳求柔声道,“你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
魔尊:“……”
他顶不住孟尘难得一见的撒娇,更受不了孟尘这种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态度。
如今两样一起来,让他怎么抵抗的了!?
他红着耳朵慢慢把脸转过来,轻轻哼了一声:“……听就听。”
——
孟尘花了一个多时辰,把他和薛朗经历的种种一点一点讲了,比那封密信上的更详细、更真实。
包括自己也是死而复生、重活一世这件事。
“死人能复活,魂魄能跨越千年的光阴和隔世的距离,还有什么不能发生呢?”孟尘低声说,“我也很难相信这些是真的,可事实逼着我不得不信。”
见男人仍在出神,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臂:“你现在觉得呢?”
男人回过神来,突然说:“原来薛朗还没亲过你啊。”
孟尘:“……???”
“这么说……”他突然乐起来,满脸的自得和窃喜:“你的初吻岂不是我的?”
孟尘面无表情的吸了口气,伸手在他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
“嘶——”魔尊疼的俊脸扭曲,捂着腰怒声控斥,“有求于我的时候就可怜巴巴的冲我撒娇,达到目的后说变脸就变脸,你这个无情的男人!!”
孟尘“嗯”了一声看他:“所以?”
“……没什么。”魔尊忍气吞声,“你随意。”
“说正经的。”孟尘又拍了他一下,问,“你怎么想?”
“的确有点蹊跷。”魔尊说。
冷静下来后再听完前因后果,他明白孟尘的确不是在说胡话,别的不谈,只看九星八卦阵这一事,要说是巧合,他自己都不信。
何况,孟尘也不是那种糊涂到拿别人当替身的人。他们对待感情同样的认真,也同样的有自己的底线。
“但问题是,这些都只是猜测,没办法证明。”
他和薛朗若真是一个人,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魂魄才会散落去不同的时空?
孟尘想了想:“如果你能恢复记忆,一切或许就能水落石出。”
“白搭。”男人沮丧道,“你来之前我已经试了三个月了,连自己姓甚名甚都想不起来。”
“我觉得,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试试。”孟尘用指节敲了敲膝盖,抬眼道,“梅花谷。”
梅花谷,又称神医谷,聚集了修真界中最出名的医师、药师、毒师。传说世间疑难杂症,没有梅花谷治不了的,虽有夸张之嫌,但也侧面肯定了梅花谷的医术高明。每一代谷主更是神医梅氏的传人,掌握着不外传的医毒绝学,个个都在修真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代谷主梅笑寒年纪轻轻,却已青出于蓝,如果能请得他出手相助,或许有希望恢复记忆。
魔尊思索片刻,下了决心:“好。”
找回记忆,就能找到他的身份。最重要的是,他和孟尘的事,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了。
——
既然做好了打算,待孟尘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后,两人便动身出发前往梅花谷。
魔域离梅花谷有一段距离,即使用以速度著称的梦魇马拉车,也要跑个两天才能到。
青昊给准备的马车极其奢华,里面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绒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还附庸风雅的点了一柱熏香。
那香大概是有安神作用,孟尘前段时间损耗太大,如今身体虽已无大碍,但还是易困易乏,在暖融融的车厢里坐了没多久,就有点想打盹了。
车里虽宽敞,却不可能安置床榻,他四周环视一圈,蹭到某个男人身边,像只懒洋洋的猫似的窝进他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魔尊一边因青年不加掩饰的亲近乐的合不拢嘴,心中猛鹿乱撞,另一方面却清楚的知道,孟尘是笃定了他就是薛朗,才会用这种态度对他。
他不知是悲是喜,又有点忐忑酸涩,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最后证明,他根本不是薛朗呢?
那这一切岂不是又成了泡影,他和孟尘是不是会彻底决裂?
孟尘闭着眼,却似乎能感受到他在想什么一般,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懒懒道:“别胡思乱想了。反正我也打不过你,如果你不是薛朗,后半辈子我任你处置。”
魔尊:“……”
他脑子里瞬间脑补了一百零八种美好的画面,突然就觉得,想证明自己就是薛朗的心情,好像没那么迫切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能有什么坏心思呢.jpg
第58章 笑寒
梅花谷之所以名满天下, 主要原因有三个:一是神医辈出,二是景色绝美,三则是因为谷主梅笑寒。
梅笑寒不仅医术神妙, 同时还是一名元婴境高手, 是修真界中医武双修的绝世天才。梅家世代单传,上一任谷主意外陨落后, 梅笑寒便继任了谷主之位,当时才不足二十八岁。
年纪轻轻便拥有了绝大部分人一生都得不到的地位、名声、权势,梅笑寒完全有骄傲的资本。可他偏偏是个真正的君子, 豁达开朗,光风霁月, 也不像一些脾气古怪的神医, 只按自己的喜好救治病人, 在他那里, 无论是修仙人还是普通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路边乞儿, 他皆一视同仁, 尽心而为。
孟尘还在太玄宗时便听说过这位梅谷主的事迹,心中一直很是钦佩,如今终于有机会一睹真容了。
“把你的魔气遮一遮。”到地方时, 孟尘对身侧的大魔头道, “咱们是来请人帮忙的,到时候乖一点,不要乱讲话,更不能一言不合就打架,听到没?”
梅花谷再怎么一视同仁,魔修还是不在这个范围内的, 更别说是个惊天大魔头。一个弄不好,引起正道的恐慌和敌对就麻烦了。
“知道了。”男人嘟哝一声,收敛气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人,“我很靠谱的好不好。”
孟尘嘴角轻轻翘了翘,和他一起走向梅花谷。梅花谷每日的求医者和拜访者络绎不绝,根据不同的身份从不同的入口进入,但无一都需要提前准备拜帖。孟尘取出准备好的拜帖递给入口处的小童,小童微微躬身双手接过,看过拜帖后笑着对他们说:“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孟尘和魔尊也道了谢,跟着小童进入梅花谷中。谷中景色果然奇佳,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又有假山怪石、花坛盆景点缀其间。孟尘看着沿路风景,不由得问:“怎么不见梅花?”
听说梅花谷最初便是以梅如烈火的胜景出名的。
“雪海梅林还要再往深处走。”小童回头笑着解释,“谷里最初的确全都是梅林,但谷主说梅花再好看,整天瞧着也会腻。而且要养活这么多梅花,谷中温度需四季如冬,整天穿棉衣厚袄捂的像熊一样,不雅观。所以后来就把雪海梅林专门辟了出去,其余地方改造成了现在的模样。”
只听小童转述,孟尘几乎就能想象出这位梅谷主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小童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幽静雅致的阁楼中,请他们上座奉茶,接着便去禀告谷主。不多时,便有两人一前一后走来。
走在前面的无疑便是梅花谷主梅笑寒,他一身湖蓝春衫,年轻俊秀,眼眸清亮,唇角挂着三分笑,令人一见便觉心中亲切;他身后的男人身型高大,一袭黑衣,面容冷峻沉肃,看站位应该是梅笑寒的手下,然气场却一点不弱,甚至不输给梅笑寒。
孟尘立刻起身迎上去,拱手道:“久闻梅谷主大名,今日一见……”
梅笑寒挑眉:“如何?”
孟尘:“比我想象中,风采更甚。”
这话一点不假。之前总听梅谷主妙手仁心,孟尘一直以为这会是个端方儒雅、一丝不苟的君子形象。可方才听小童转述,如今又得见真人,才发现梅笑寒比他想象之中,要更生动有个性的多。
梅笑寒笑眯眯的拱手还礼:“过奖过奖。我亦久闻孟道友大名,当世最年轻的化神天才,亦是美人谱上名列前茅的人物,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令人心折!”
他虽说到了“美人”二字,却完全不显轻薄,神情语气中尽是坦荡真诚的称赞。二人对视一眼,虽性格不同,却颇有些一见如故之感,不由双双会心微笑起来。
“介绍一下,这是李锋,我的贴身护卫。”梅笑寒反手拍拍身后男人的胸膛,“他性子木,不爱讲话,你们多包涵。”
李锋冲孟尘二人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孟尘看了魔尊一眼,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就是为他的事而来。”
孟尘顿了顿,恳切道:“梅谷主,请相信,我们绝没有恶意,是诚心来寻求帮助的。”
掩盖身份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但却不可能瞒着梅笑寒。魔尊也明白孟尘的意思,上前一步,将掩盖的魔气释放出来。
梅笑寒还没做出反应,李锋已经瞬间拔剑上前一步,冷脸将梅笑寒护在身后。
气息爆发,孟尘才惊讶发现,这个一直一语不发的李锋,竟足有炼虚七层修为!
这是他见过的最年轻的炼虚境强者!
同样,李锋也察觉到了面前人身上渡劫境的魔息,可他的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挡在梅笑寒身前的躯体如同扎了根,似乎敌人的修为身份都和他无关,因为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一步也不会退。
“我没有恶意。”魔尊说,“我想你们也明白,我如果想动手,你们根本拦不住——”
孟尘面无表情的在身后踹了他一脚。
“……当然,我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魔尊说,“事实上我失忆了,很多事情不记得,听说梅谷主很厉害,所以特来求助。”
气氛僵持片刻,梅笑寒拍了拍李锋的肩膀,李锋回头看了他一眼,回剑入鞘站回梅笑寒身后。
“你们真是吓到我了。”梅笑寒呼了口气,“渡劫境……你就是前段时间横空出世、修真界传的沸沸扬扬、说要踏平正道让魔域重新崛起的那位渡劫境大魔头?”
魔尊:“……”
“我不是,我没有。”他满脸无语,“我可从没说过这种话。”
这段时间他一心一意全扑在追人身上了,哪还有时间搞事业?
“行吧……我姑且相信你。”梅笑寒皱眉道,“但,自古正邪对立,你又是魔域之主,让我帮你……恐怕不太合适吧。”
孟尘明白对方的顾虑,刚想开口,魔尊已经说话了:“你若愿出手相助,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仙道不率先向魔域出手的前提下,我永远不会主动向仙道发起战争,同时会向天下魔修颁布禁令,不得无故残害仙修及凡人,违令者立斩。”
此言一出,在场人都愣住了。
虽然仙修之中也有心怀叵测之人,但不可否认,仙魔冲突中,先挑事的绝大多数都是魔修。魔域近千年没有魔尊上位,一直处于群魔无首的境况,魔修本就恣肆放浪,又无约束,行事越发残暴,杀害仙修甚至残害凡人的事屡见不鲜,甚至有格外恶劣的,还会炼制幼童幼女做秘药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如果真能有一个人站出来约束他们,这对整个修真界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梅笑寒很快在心中做出了权衡,紧盯着男人问:“你此话当真?”
魔尊二话不说,直接起了誓。这是修真界的传统,无论是仙修还是魔修,对誓言都十分看重,一旦起誓,绝不反悔。
“成交!”梅笑寒立刻道,“你刚才说脑子不好是吧?来,我给你治!”
魔尊大怒:“是失忆,不是脑子不好!”
“差不多差不多……”
——
治归治,但还是要先了解病因。孟尘便把薛朗一事言简意赅的对梅笑寒说了,包括他通过种种迹象,猜测薛朗和魔尊是同一个人这件事。
梅笑寒听完,幽幽叹了口气,孟尘心中微紧,以为这种情况很难处理,便听对方道:“这也太浪漫了吧……一整个花园的月霜花!好羡慕,我也想要。”
孟尘:“……”
他发现这位梅谷主抓重点的能力,和某个人惊人的相似。
偏偏某人与有荣焉,满脸嘚瑟的哼哼了两声。
李锋看了梅笑寒一眼,又默默的把目光垂了下去。
好在梅笑寒很快转到了正题,道:“按照你的描述,他们很可能的确是一个魂魄,只是由于未知原因发生了割裂,记忆缺失大概也是出于这个缘故。我这里倒是有修补魂魄的法子,只是之前从没遇到过这种病例,这还是第一次。”
孟尘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所以是有机会成功的,是吗?”
“我会尽力。”梅笑寒说完扬了扬眉,“当然,我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未失手过,相信这一次也不会。”
孟尘心潮激动,站起身向梅笑寒鞠躬致谢,梅笑寒也连忙起身扶他,笑道:“不必如此客气。医者本分,再说,若能以此换取修真界日后安定,我这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
正式治疗前要做复杂的准备,还要搜集全所需要的珍贵药材,故梅笑寒先安排孟尘和魔尊在梅花谷住下,准备周全后再开始治疗。
几天相处下来,他们彼此性格相合,已然成了朋友,梅笑寒并未对孟尘二人做什么约束,让他们爱去哪转就去哪转。
于是这天,孟尘和魔尊去了闻名遐迩的梅林雪海。
这里足有百亩之大,一眼望去尽是怒放的红梅,棵棵傲然挺立在雪海之中,开的艳丽张扬,在寒风落雪中摇曳散发着阵阵幽香。
“的确不错。”魔尊评价,又补充道,“不过比起我种的月霜花,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点。”
孟尘嘴角翘了翘,没说话。
魔尊却不肯消停,和孟尘并肩走了一段路后,撞了撞他的肩膀问:“唉,我问你。我和薛朗相比,哪个更好?”
孟尘暗暗叹息一声,心想又来了。
这几天,对方类似的问题就没消停过。“我和薛朗谁对你更好”“在你心里薛朗分量重还是我重”“我和薛朗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种种言论,简直幼稚到令人发指。
但孟尘明白他的想法。
他在害怕。
他害怕他和薛朗不是一个人,也害怕他和薛朗是一个人,害怕灵魂融合后,被遗忘忽略的那一部分,是他。
魔尊不等孟尘说话,已经自己给出了回答:“当然是我更好。薛朗才多大,没二十吧?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哪有我英俊成熟?修为也不行,菜鸡一个,靠叫外援才能保护你,我可比他可靠多了……”
他自言自语的嘟哝个没完,一双微凉的手在这时伸过来,轻轻捧住了他的脸颊。
他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孟尘直视着他。梅林雪海温度冷,青年来时披上了一件雪白的大氅,衣领上一圈雪白柔软的绒毛,衬的他皮肤比雪还要清透白皙,黑发却如泼墨,只有嘴唇如雪上寒梅,是殷红的。
他像画里走出的神仙或妖精,用专注的目光凝望着你时,没有一个人能拒绝沦陷。
男人陷在那双澄净的眼眸里,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没有谁更好一说。”孟尘开口道,“薛朗有时候幼稚,你有时候也幼稚。薛朗关键时候很可靠,你关键时候也很可靠。在我心里,你就是长大后的薛朗,有的地方变了,但本质永远不会变。”
“你也不用担心魂魄融合后,我会忘记你、否认你。”孟尘伸手,轻轻拥抱住他,“我记的你扛着锄头脸上沾着泥,亲手给我种花的样子;我记得你在漫天星空下,送我星星的样子;我记得你在万魔窟里把我救出去的样子,记得你轻言轻语哄我吃药的样子……”
“我记得你爱我的样子。”孟尘眼底微热,附在男人耳边第一次明确的告诉他,“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在我心里,都是我唯一爱的那个人。”
男人沉默半晌,无声的用双臂拥紧他,将头埋进了孟尘脖颈里。
许久后,男人才松开他,若无其事的偏过头去,眼眶有些发红。
孟尘没拆穿他,并肩和他继续往前走了一阵,突然一笑:“巧了。”
魔尊抬头一看,见前方遥遥还有两道身影,正是梅笑寒和李锋。
孟尘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打着招呼,便见梅笑寒弯腰从地上抓了一大团雪,跳起来塞进了李锋后衣领里。李锋不急也不气,默默的把雪团从领子里掏出来,然后握住梅笑寒冻的发红的手,塞进了自己怀里。
梅笑寒笑眯眯的说了句什么,然后踮起脚,在李锋唇上亲了一下。
孟尘:“……”
他刚想拉着身侧男人改道,梅笑寒却也察觉到了他们,和李锋一起转过头来。他们神情自然,好像完全不在乎关系被人发现,梅笑寒远远冲孟尘眨了眨眼,然后和李锋手牵手,一起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身侧男人“咳”了一声,突然问:“你手冷不冷?”
孟尘偏头看他。
魔尊摊开手掌,暗示的非常明显:“我也可以给你暖暖。”
孟尘眼底沁出笑意,却道:“我不冷。”
魔尊:“……”
“那我冷。”他不死心的伸手,“你给我暖暖。”
孟尘握住他的手捧到唇边,低头在他手背上轻轻亲了一口,含笑抬眸看他:
“还冷吗?”
男人手背滚烫,脸颊发红,耳朵冒起了烟:
“……不冷了。”
第59章 名姓
药材备齐后, 梅笑寒通知魔尊说可以开始了。
“治疗方法主要是用银针辅以药浴。”梅笑寒低头摆弄着马上要用到的长长短短的一包银针,“当然,一次就能让你的记忆完全恢复不太可能, 所以你要有足够的耐心,至少尝试三到五次才会有效果。”
魔尊瞅着那一排排闪烁着寒芒的长针,后背有点发麻:“……要扎这么多?”
“怎么, ”梅笑寒捻起一枚长针, 笑眯眯的问, “堂堂魔尊还怕扎针啊?”
“开什么玩笑!”男人立刻“切”了一声, 挺胸抬头高傲道, “刀劈斧砍我都不怕, 这些小玩意儿算什么?”
“那就好。”梅笑寒做了个请的手势, “脱掉上衣, 躺上去吧。”
魔尊昂着下巴两三下把上衣脱下来,赤着上身躺上床,只是动作有那么一点点僵硬。
梅笑寒拿着银针走过去,扫了一眼他挺括结实的胸膛和明显的腹肌, “哇”了一声:“身材不错啊。”
“干什么!”魔尊立刻双手把肚子一捂,扭头对梅笑寒怒目而视, “我的身子只能给孟尘看!你再敢调戏我, 我就把你那个护卫叫进来!”
梅笑寒本来还想再逗他两句, 听到后边那句话顿时闭嘴了, 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怼道:“谁稀罕调戏你?我家木头的身材可比你好多了。”
魔尊一听反而不乐意了, 一脸“年纪轻轻怎么就瞎了”的表情:“你什么眼神?这世上还有比我更高大强健的男人?你看看我这线条, 看看我这肌肉——”
“我不看!”梅笑寒怒道,“你给我躺好!否则我把孟尘叫进来说你非礼我!”
魔尊一僵,火速放下举着的胳膊躺平了。
梅笑寒一开始就是见他有点紧张, 怕影响施针效果才逗他的,现在这么一闹也算是达到目的了。他取出一枚银针,找准穴位扎了进去。
魔尊头皮一麻,在心里暗暗抽了口凉气。
他不怕刀砍斧劈是真的,但偏偏有点怵这种细小冰冷的银针。不过梅笑寒经验老到,手法又快又准,银针一根根落的飞快,他怵着怵着,也就习惯了。
“好了。”梅笑寒落下最后一根针,将男人扎成了一个刺猬,“半个时辰后取针,你可以先睡一觉。我去准备药浴。”说完关上门离开了。
他一开始不敢睡,但后来不知是不是银针发挥了作用,头脑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梦里他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空间很小,四周还有用不知名材料搭建成的四四方方的架子,上面铺着木板和被褥,建成了外形奇特的床铺。他就坐在其中一张床上,面前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发着光的东西。
他不明所以,满脸茫然的凑上前,看清了发光体里面的文字。
【啊啊啊啊啊尘尘好帅我可以!!】
【今天也是做梦迎娶孟师兄的一天!!】
【啊,孟孟和大师兄好有cp感啊,年上才是坠吊的!】
【别吧,大师兄外白内黑有点不像好人的亚子,我觉得还是殷师弟好,年下它不香吗?】
【赌一毛殷迟有隐藏病娇属性。师兄师弟都不靠谱,我选择站师尊[狗头]】
他看着浅绿背景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从心头升起,脑子明明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先一步行动,伸手在一块块小方格上噼里啪啦的疯狂敲击:
【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那几个东西一看就不是好人,怎么配得上我家尘崽!?尘崽独美才是对的!!作者你给我听好,修仙升级流好好打怪升级就可以了,不要乱加奇奇怪怪的感情线!!孟尘就适合一尘不染的站在巅峰俯视众生,没有一个臭男人能配得上他!!没有!!!】
“又在这儿吸你的纸片人老婆呢?”一个声音插进来,他抬头一看,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对方笑嘻嘻的走过来勾住他的脖子,“真是白瞎了院草的名头,讲真,你这张脸不用可以换给我,我拿去追我女神啊!”
另一个男孩则伸过头来好奇道:“你家尘尘到底多有魅力啊,从不看小说的我都想看看了。”
第三个男孩满脸坏笑着一把端走他面前的发光方块,高声吆喝:“来来来,咱们一块吸吸他老婆!”
他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扑过去:“做你丫的梦,滚过来吃老子一拳!!”
四个男孩嘻嘻哈哈的扭打在一起,画面渐渐模糊,他身体一轻,猛的睁开眼。
“醒啦?”梅笑寒刚给他取完针,“你心也是大,睡的那叫一个香,我喊都喊不醒……正好,药浴准备好了,可以去泡了。”
男人怔怔的发了会儿呆,突然满面狐疑的扭头看他:“你这医术没问题吧?别把我脑子扎坏了。”
梅笑寒翻了个白眼:“你脑子坏那是扎坏的吗?我七岁看诊,你还是第一个怀疑我医术的人。”
魔尊本来也没怀疑过梅笑寒的医术,但他刚才做的梦也太离奇了,全是一些他看不懂的内容,匪夷所思到了超出想象的地步。
梅笑寒通过他的表情明白了什么,道:“第一次施针,记忆发生紊乱也是正常现象。但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再扎几次效果就出来了。别急。”
魔尊知道急也没用,只能闷闷的“嗯”了一声。
“这针有点副作用,会让人短时间内脱力。”梅笑寒说,“我是叫几个侍女来扶你进浴桶,还是叫孟尘过来?”
魔尊想也不想:“孟尘!”
梅笑寒做了个明白的手势,收拾好银针出去了。魔尊这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自己还裸着上身,连忙想喊,但已经晚了——孟尘似乎一直在外面等着,很快就进来了。
魔尊有点紧张,想动却当真一点也动不了,孟尘的脸色倒是很自然,走过来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架下床,然后把他背了起来。
他吓了一大跳:“哎哎哎,小心我把你压坏了!!”
“我还没那么脆弱。”孟尘背着他向屏风后走去,声音里含了点笑意。
魔尊一方面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让媳妇背着有点窝囊,一方面又美滋滋的从心里冒泡泡,没纠结几步,孟尘就已经把他背到了盛满药水的浴桶前,把他扶坐了进去。
“梅谷主说,泡药浴的时候配合这个药膏效果更好。”孟尘取出一罐散发着淡淡药香的乳白色药膏,问,“我帮你涂?”
魔尊舌头有点打结:“涂、涂哪?”
孟尘:“……全身。”
“刷”的一下,男人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脱力的手脚一下子竟缓缓来了劲。但他没表现出来,反而一下子变的更虚弱了,倚在桶壁上有气无力说:“你帮我吧,我没力气。”
孟尘不做他想,清洗干净双手后用手指挖出了一块乳白色的药膏,按在男人的锁骨上。
不知是药膏太凉还是其他原因,男人小幅度的颤了一下,身体渐渐绷紧了。
“可能有点凉,”孟尘把药膏在掌心暖了暖,然后继续给对方涂在脖子上,“适应一下就好了。”
药膏清凉滑腻,被那只柔软的手均匀在皮肤上抹开,那滋味简直没法形容。
这哪里是在涂药,这是在勾魂啊!
脖颈上涂完,孟尘又挖了一块,手掌渐渐下滑,按在男人的胸膛上。
魔尊猝然咬紧牙关,一瞬间差点没控制住哼出来,脖颈一侧猛的绷起了几根青筋。孟尘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眸去,一脸淡定的继续把药膏抹匀。可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的脸颊也有些不自然的红,目光一直僵硬的盯着浴桶里的水,一动也不敢动。
飞速的把胸膛涂完,孟尘绕到了男人身后,开始给他涂后背。这次两人看不见对方的脸,总算没那么紧张了。魔尊趴在浴桶上,感受着身后按揉在他肩背上的那只手,简直爽的头皮麻烦,魂儿都飞了一半,恍恍惚惚中,眼前竟隐隐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云雾缭绕,热气蒸腾,偌大的浴池里,他看见自己吊着一只手臂,赤着上身坐在水里。
“让你别去,你偏去。”浴池边上站着一个人,白衣胜雪,即使冷冰冰的在生气,也好看的不像话,“这下老实了,嗯?”
“他都下战书了,我能不去吗?”他一脸理直气壮,外加咬牙切齿,“再说了,那家伙对你贼心不死,我早就想狠狠揍他一顿了。”
白衣人:“然后你胳膊就断了。”
“他更惨好不好!”他立刻像被踩了尾巴,挺胸高声道,“手脚都被我废了,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能直接把他宰了!”
白衣人哼了一声:“洗你的澡吧。”
他立刻变了副面孔,厚着脸皮道:“我手断了没法洗,你帮我。”
白衣人懒得理他,转身打算走,他立刻哎呦一声,皱眉苦脸喊:“疼疼疼——哎呀伤口沾水了,要化脓了——”
白衣人身形一顿,虽然明知他是在装模作样,但还是心软了,宽去外袍除去鞋袜,迈进了浴池里。
他在白衣人下水的一刻就伸出右手,把对方往自己这边拽。白衣人一个踉跄撞进他胸膛,顿时又惊又气:“你手不是断了吗!?”
“左手断了,右手这不好好的嘛。”他搂着白衣人的腰,重重的在对方侧脸上亲了一口,低声哄,“别生气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男人多厉害你还不清楚吗,打遍天下无敌手,收拾那姓裴的绰绰有余。”
白衣人脸颊泛红:“你要点脸行不行?”
“有媳妇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警告你多少遍了,不许这么叫我——”
“好好好,那以后叫老婆——”
白衣人气急了,狠狠在他腰间软肉上掐了一把:“薛——朗——!!”
薛朗。
如一道闪电劈开迷雾,男人猛的睁开眼,霍然从浴桶里站了起来。
孟尘吓了一跳,眨了眨眼问:“力气恢复了?”
男人定定的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突然伸手,一把将青年死死扣进怀里。
他胸膛上的白色药膏顿时沾了孟尘一脸一身,有洁癖的孟尘几乎要窒息了:“你突然犯什么神经——”
“我想起来我叫什么了。”
孟尘推他的手猛的僵住了。
“我真傻……”男人喃喃道,在他耳边畅快的笑起来,“孟尘,原来三千年前,你就是我的人了。”
第60章 喜欢
孟尘静了静, 用力推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梅谷主把你脑子扎坏了?不应该啊,他看起来挺靠谱的……”
男人捉住他的手, 给他擦了擦左脸蛋蹭上的药膏:“我说认真的。我想起了三千年前的一个场景,并在里面看见了你。”
孟尘怔住, 神情明显紧张起来了:“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只有一个记忆片段,”男人说,“但感觉很真实, 很熟悉……不是出自幻想,是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梅谷主说多施几次针效果会更明显,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全部想起来了。”
孟尘看起来更紧张了,嘴唇张了张,声音干涩问:“那你刚才说,你想起了你的名字……”
男人笑起来, 看着他的眼睛道:“薛朗。我听见你叫我‘薛朗’。”
孟尘鼻尖一酸,眼底的泪花突然就控制不住的涌出来了。
薛朗没说话,只是默默的把青年重新抱进怀里。他明白孟尘的感受,这段时间以来, 孟尘心里其实并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如此冷静笃定,他也在担心害怕, 焦虑不安, 唯恐期待落空,希望破灭, 得到的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个答案。
但幸好,他们赌对了。
“你又把药膏蹭我脸上了。”
“唔。反正都糊满了,也不差这一点。”
孟尘吸了吸鼻子, 终于轻轻笑起来。薛朗用手指擦了擦他眼尾的湿润,低声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哭了。”
孟尘抬起脸,微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声音闷闷的,犹带了一点鼻音:“也不许再离开我。”
“好。”薛朗低下头,无比珍视的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就算你打我骂我赶我,我也绝对不会再离开你——骗你是小狗,拉勾。”
“……幼稚。”孟尘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伸出自己的小手指,紧紧勾了上去。
——
梅笑寒得知薛朗这么快就想起了一点内容,也十分高兴,按照疗程又给他下了三次针。
被掩埋深藏的记忆终于找到了出口,如细水一点一点的流淌出来。片段渐渐归于完整,从地球上每天熬夜追更新、为孟尘哐哐撞大墙,到第一次穿进书中,毅然决然扮演反派,再到重生之后,和孟尘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
一个月之后,他基本上已经想起了一切。
“但是三千年前的事,我却始终只想起来那一个片段。”最后一次施针完毕,薛朗不解问,“为什么?”
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孟尘又为何会那时就在他身边,可偏偏却再也想不起更多有用的信息了。
“大概是时间太过久远,恢复起来有难度。”梅笑寒把银针收好,“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能再等一阵子看看。”
薛朗一脸郁闷,梅笑寒拍拍他的肩,宽慰道:“想开点。过去虽重要,但最重要的永远是当下。”他眨了眨眼,笑眯眯说,“孟尘在外面等你哦。”
薛朗闻言,立刻来精神了,两下穿好衣服走出去,果见孟尘在院中的一棵梨树下等他,手里拿了张白纸,灵活的折了几下,然后往他的方向一抛。
一只雪白的小纸鹤扑扇着翅膀悠悠飞过来,落在薛朗的肩膀上,随即一道清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想不想吃青团?”
薛朗远远看着树下的那人,笑着回:“想。”
“我做好了,热乎的,回去给你尝尝。”
“好。”
梅笑寒走出来,见此情此景,没忍住大大的翻了个白眼,一脸牙疼道:“你俩至于吗?”
隔着这几步还玩什么纸鹤传情,还让不让人活了?
“羡慕就直说。”薛朗乐滋滋的把小纸鹤拢进衣袖里,满面笑容的大步向孟尘走去。
梅笑寒看着两人肩并肩走远的背影,想想这一对送花送星星送纸鹤一系列令人发指的行为,狠狠磨了磨牙,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今晚那个死木头要是不给他玩个浪漫,就别想上他的床!!
——
孟尘和薛朗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落春阁,薛朗去扎针,孟尘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就干脆研究起了做菜。
他想起在太玄宗的时候,薛朗就曾表现出很想喝他亲手煲的鸡汤。他这辈子还从没下过灶房,这次利用闲暇时间悄悄跟着梅花谷的大厨偷了几天师,学了煲汤的方法,又亲手做了青团,还炒了几个小菜。
薛朗看到一满满桌子菜时也惊住了,反应了半晌问:“你做的?”
“唔。”孟尘说,“我自己尝了尝,觉得勉强可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在很久之前,太玄宗也常常有师妹拿着自己做的糕点来送给他,并趁机向他表白心意。他那时候总有些想不通,修真之人早已辟谷,送食物的意义何在?再者,山下小镇里的糕点好吃又便宜,为何要浪费修炼的时间,自己亲手做这些糕点?
现在他却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总是不由自主的想为他做点什么,即使花费了时间和精力,心中也是喜悦而满足的。
薛朗二话不说,匆匆净手回来拿起一个青团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一个劲称赞。其余的菜也风卷残云的一点没剩下,鸡汤更是足足喝了三大碗。
孟尘拦都拦不住,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你当心撑着。”
薛朗放下碗,认认真真对他说:“只要是你做的,多少我都吃得下。”
明知是哄人,孟尘还是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起身收拾碗筷。薛朗连忙拦住他,飞快的先一步把碗筷摞起来端走:“饭都让你做了,刷碗必须我来!对了还有,偶尔一次就够了,以后不许再偷偷做饭了听到没有?万一烫到手切到手什么的怎么办!?”
而且,灶房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根本不适合孟尘待,以后做饭的事交给他就好了!
孟尘看着他撸起袖子霹雳乓啷洗碗的身影,放轻脚步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啪”的一下,薛朗手指一抖摔了个碗,一边胡思乱想着要给梅笑寒赔钱了,一边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怎么了?”
印象中,孟尘很少会对他做出如此温情的举动,唯有一次示弱依赖时,还是重伤高烧的时候。
孟尘闭着眼,把脸颊贴在他后背上:“对不起。”
薛朗一顿,把手用清水洗净擦干,转过身把孟尘搂进怀里,开玩笑问:“干嘛,你刚才在饭里下毒了?”
孟尘抱住他的腰,不说话。
“就算知道你给我下毒,我也吃。”薛朗用下巴蹭着他的发顶,“被你毒死,我心甘情愿。”
孟尘本想笑,却觉得有些难过,因为知道薛朗说的是实话。
他给糖,他笑眯眯的接受,他给砒|霜,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咽下。
就如同之前在魔域,他抱着杀意接近,做了那么多令人寒心的事,薛朗却一次一次无底线的包容退让,迁就妥协。
就算他那时不知真相,但给薛朗带来的伤害,却是切切实实摆在那的。
这段时间,随着薛朗记忆的恢复,他心中每高兴激动一分,歉疚自责就会随之加重一分。
不管是少年时的薛朗,还是身为魔尊的薛朗,为他做的,都太多太多了。
反观他,却总是在让对方伤心。
上一世是,这一世也是……
“喂,不许胡思乱想啊。”薛朗似乎感受到了他在想什么,手掌捧起他的脸,严肃的看着他,“我告诉你,你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你自己都不知道,而且我刚才说了,为你做傻事,我心甘情愿,我甘之如饴——所以你不许产生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听到没?”
孟尘抿抿唇,目光悄悄移开,避开了和他对视。薛朗一见他这神态,就知道这人又开始钻牛角尖了,心里有点急,不假思索的脱口道:“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光口头上道歉算什么?来点实际行动啊!”
他说完,差点自己咬了舌头——看你这张烂嘴,不会说话就闭上!
谁知孟尘听了不仅没生气,反而把目光移了回来,漆黑的睫毛飞快的闪了两下,看起来好像有点紧张似的。
薛朗还没反应过来,孟尘已经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轻轻踮脚,闭上眼偏头吻了上来。
第61章 入扣
孟尘也是第一次主动亲人, 完全没什么经验,嘴唇贴上去之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觉得这么傻愣着不是回事,于是试探着张嘴, 用前齿轻轻的在薛朗下唇上咬了一口。
这一咬, 直接把人给撩炸了。
薛朗猛的抬手用力扣住他的腰,把人不留一丝缝隙的狠狠按进自己怀里, 反客为主的用力吻回去。孟尘来不及反应, 就被卷走了所有的思绪,脑袋昏昏沉沉, 最后干脆放弃思考,只红着脸闭着眼, 手指紧紧抱住男人的脖颈。
渐渐的, 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就在孟尘想偏头喘口气时,薛朗突然握着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抱起来,走了两步放在旁边的窗台上。
孟尘:“!”
他吓了一跳,开口还没发出声音,薛朗就已经俯身下来, 重新把他吻住了。
真要命啊。薛朗想。
他贪婪痴迷的吮着那柔软清甜的唇瓣,一颗心热烈到滚烫,爱恋狂喜和满足浓烈到快要从胸口满溢出来。此情此景,明明不是走神的时候,他却不知怎地, 脑海中自动冒出一副画面。
天下着小雨,他大步迈进一座清雅的小阁楼,甩了甩衣袖上的水雾, 迫不及待的向一个房间走去。门口守着的两名侍女立刻拦住他,一脸不喜的瞪着他道:“仙尊在闭关,不许打扰他!”
“怎么说话呢?”他似乎对两个侍女并不陌生,大言不惭道,“我是来助你们仙尊修炼的,怎么能算是打扰?”
“你少来!”一名侍女叱道,“堂堂魔尊,竟如此厚颜无耻,整日来纠缠我家仙尊,好不要脸!”
另一侍女冷笑一声道:“不需同他多话。仙尊设了九星八卦阵,他来也是白来,进不去的。”
他听后,却扬眉得意的笑了,然后在两名侍女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三两下解开了九星八卦阵,冲她们晃着脑袋做了个鬼脸,然后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室内,一白衣青年在闭目打坐,只看侧影,便觉气度高华,清雅无双。他走进去,轻轻的“咳”了一声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白衣人不知是入定太深,还是听见了不想理他,依旧闭着眼没有动静。
他只好悻悻在旁边坐下来,盘腿托腮,聚精会神的盯着对方。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炽热强烈,白衣人终于叹息一声,睁眼看他:“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你了啊。”他立刻跳起来,像只训练有素的大犬,迅速从身后把白衣人揽进怀里,下巴枕在对方肩上用力蹭了两下,委屈控斥道,“干嘛还加一个‘又’字,你都不想我的吗?”
白衣人被他蹭的脖颈发痒,躲了两下没躲过,只好任他去了:“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前日刚来过……”
“对啊!前天!都过去二十四个时辰了!”他顿时更委屈了,“不行,你得补偿我,来亲亲。”
他说完,很是流氓的凑上去在青年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白衣人躲不及,被他无赖的按在怀里一连亲了好几下,如玉的脸颊霎时泛起了红,神色带着些羞恼道:“我就不该把九星八卦阵的解法告诉你……”
“晚了。”他不怀好意的一笑,手臂一用力把人抱起来,走了两步按在小阁楼的窗台上,低头深深的吻下去。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而他抱着眼前的这个人,只觉是拥住了自己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孟尘被他亲的快要背过气去,终于用力把他推开了,满脸通红的用手背沾了沾湿润的唇角。薛朗此时也回过神,突然低声笑起来,亲亲他的额头告诉他:“我刚才又看见你了。”
他把想起来的片段说了,孟尘一脸狐疑:“你编来骗我的吧?”
“都是真的好不好。”薛朗言之凿凿道,“你看,这样一来,九星八卦阵的谜题不就解开了?”
三千年前孟尘亲口把解法告诉了他,那阵法的笔画已经印在了他脑海里,即使后来转世失忆,却仍凭本能画出了那唯一正确的图案。
这的确是最有力的佐证,孟尘纠结道:“可我一点也不记得。”
难道他真的和薛朗一样,有一段记忆留在了千年前?
若他们当真千年之前便相知相爱,那今生的重逢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安排?
“我的记忆在慢慢恢复,一切总会水落石出。”薛朗安慰他,又一本正经道,“我发现我每次想起以前的事都是因为你在身边,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多亲近亲近,这样我恢复的才能更快。”
孟尘瞪他一眼,伸手在他脸皮上掐了一把,不顾男人装模作样的哎呦声,红着脸跳下窗台走了。
——
小院里梨花盛放,阵阵清香,石桌上摆着几道小菜和上好的桃花酒,四个人围坐着,齐齐端起酒盅,响亮的碰了一杯。
“多谢梅谷主妙手相助,日后若有需要,孟某定竭心尽力,在所不辞。”
“朋友之间,何须言谢!以后常来找我玩,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也去魔域转一圈,到时候别忘了欢迎我啊。”
孟尘笑道:“那是自然。”
薛朗的记忆大部分已恢复,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他们不好再长留叨扰,便提出了道别。梅笑寒知道他们不喜欢排场喧闹,于是饯别宴就设在这一方小院里,只有他们四人聚在一起,喝着美酒,说些家常话。
梅笑寒和薛朗最能聊,天南海北无所不包,李锋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只是不时给梅笑寒加点菜,然后悄悄把他酒盅里的酒倒掉一半,以防他喝醉。孟尘则含笑听着,时不时插进去聊几句,气氛十分轻松融洽。
一场酒从中午喝到傍晚,虽是桃花清酒,却也有些上头。李锋后来也敬了薛朗一杯,说要向他讨教一些进境上的问题,薛朗二话不说勾勾手,和李锋一起找宽敞地儿现场教学去了。
孟尘和梅笑寒坐在桌前,没再喝酒,泡了壶清茶。
“好久没这么高兴了。”纵使有李锋控着,梅笑寒兴致上来也喝多了,眯着眼笑眯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还没喝够呢。”
“下回你来魔域,请你尝尝‘烈千年’,保证管够。”孟尘含笑道。
“好!我记住了。”梅笑寒一拍桌子,“等我忙完这阵就找你喝酒去,就这么说定了!”
他小小的打了个酒嗝,眯眼看着傍晚天边的云霞,沉默了一会儿问:“孟尘,你相信天命吗?”
孟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天际,道:“不信。”
梅笑寒微微挑眉,扭脸看他:“你是第一个回答的如此确定的人。”
“天行有常,人自有命,天命是个什么东西?”孟尘淡淡说,“依我看,这种说法,要么是在故弄玄虚别有用心,要么就是无能软弱之人为自己的失败过错找的借口罢了。”
“……你倒是敢说。”梅笑寒眼神奇异,继而畅快的笑起来,“不过,我喜欢!”
他越笑越畅意,似乎想通了什么似的,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闷了。孟尘拦住他还想去拿酒坛的手,提醒道:“李锋快回来了,当心被他看到你偷喝。”
“看到就看到,我还怕那个死木头?”梅笑寒满不在乎的说着,却悄悄用余光瞅了瞅院门,见没人回来,这才放心的又倒了一杯喝了,“说起来,我真羡慕你啊,你家那位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没想到竟然是个会玩浪漫的。啧啧啧,人不可貌相。”
孟尘忍俊不禁:“李锋也很好啊。忠诚可靠。”
“他也就这点优点了。”梅笑寒嘘声道,好像憋了太久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我告诉你,你绝对想象不到他这人有多木!前天晚上我告诉他,不给我创造个浪漫惊喜就不许上床,结果他杵在床跟前憋了半个时辰也没憋出个屁来,把我气的啊!我看不下去,提醒他可以给我唱个歌什么的,然后你猜,他唱了个啥?”
梅笑寒狠狠一拍桌子:“摇篮曲!他给我唱了个摇篮曲!关键是还全程走调,简直魔音贯耳,别说安眠了,我吓的一晚上没睡着!”
孟尘笑的不行,又听梅笑寒愤愤说:“就连在床上也是,每次都只会埋头苦干,换个姿势还得靠我提醒!笨死得了!”
孟尘猝不及防话题转到这,突然呛了一下,偏头咳嗽起来。
“没事吧?喝点水喝点水。”梅笑寒没察觉他神情有异,给他倒了杯茶,突然促狭的低声八卦问,“我说,你家那位,是不是花样比较多?魔族嘛,肯定比较放的开,听说精力也非同一般,啧啧,你吃得消吗?”
孟尘脸颊发热,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倒是梅笑寒察觉了他的不自在,以为他是性格内敛,不好意思说这些,于是咳了一声连忙变回翩翩君子的模样,也不再问了。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梅笑寒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听说,你身上有丝丝入扣的蛊毒?”
孟尘点头,问:“薛朗告诉你的?”
“先前给他扎针的时候,他问过我有没有法子可解。”梅笑寒皱眉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直没给我提?”
孟尘有些不好意思:“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薛朗的记忆能召回,孟尘已经十分感激了,再说殷迟已被他废了修为镇在幽冥,丝丝入扣理应是不会再发作了,留着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于是便没想着提这事。
“你再这么客气,我和你翻脸了啊。”梅笑寒板着脸点了点他,又道,“不能掉以轻心,就算这蛊毒不会再发作,可它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长时间留在体内,多少会带来损害。”
“我知。”孟尘沉吟说,“可我听说,丝丝入扣只有下蛊人才能解,一般医师都束手无策……”
“你也说了是‘一般医师’。”梅笑寒不满道,“我是那个‘一般’吗?”
孟尘忍不住笑了,拱手道:“那就请梅神医大发慈悲,救我一命吧。”
梅笑寒很满意他的认错态度,立刻起身道:“好说,跟我来。”
孟尘没想到他说治就治,惊讶道:“现在?”
“这个毒不难解,吃颗药,睡一觉就好了。”梅笑寒领着孟尘来到落春阁,很快配出几枚药丸递给他,让他用清水冲服下去。
“好了。我去叫薛朗过来,丝丝入扣是最烈的情蛊,解药也需以毒攻毒,他今天晚上大概要辛苦一点。”梅笑寒说,“不过魔族精力好嘛,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孟尘越听越不对劲,心头莫名开始打鼓,刚想仔细问问,却突觉丹田处“蹭”的烧了一把火,那股他已经快要遗忘的、被热潮控制身魂的可怕感觉再度席卷而来。
他惊愕的看向梅笑寒:“这药……”
梅笑寒理所当然:“以毒攻毒嘛,所以要先让丝丝入扣发作,借机将毒蛊引出去,日后就没有后患了。”
孟尘:“……”
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
不……他想起来,梅笑寒刚才好像说了句“这个毒不难解,吃颗药,睡一觉就好了”。
可谁能想到,“睡一觉”会是这个睡一觉!?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崩坏,梅笑寒终于察觉到不对,心里浮起一个猜测,结结巴巴问:“不……不会吧?你和薛朗,难道还没那个过!?”
孟尘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很想钻地缝,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被毒蛊闹的。
“这……这……”梅笑寒也傻眼了,原地转了两圈哭丧着脸道,“我错了!但,这蛊一旦发作停不下来啊!要不然,我帮你?就是有点有心无力,因为咱俩属性可能不大相合……”
“砰”的一声,大门被人猛的推开,李锋一脸寒气的大步走进来,一言不发的把慌不择言的梅神医扛起来带走了。薛朗关上门,走到孟尘身边,一脸紧张的看着他,耳朵脖颈已经全都红了。
显然,这两位不知道在门外蹲了多久,已经把梅笑寒和他的对话都听到了。
孟尘突然有点不敢和薛朗对视,有些慌张的转身想走,却被薛朗用力捉住了手掌。
“那什么,梅谷主有句话是对的。”薛朗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我们魔族的精力和体力非比寻常,你不用担心我累着。”
孟尘:“……”
薛朗握着青年的手,温柔又不容拒绝把他一点一点拉近自己怀里,哑着嗓子问:“不信的话,试试?”
第62章 归元
夜深时降了一场小雨, 滴滴答答的从屋檐滑落下来,拍打在木质窗棱上,绽放成破碎的水花。
灯烛将尽, 朦胧的光洒落在软榻上,空气中有种旖旎的幽香。
孟尘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疲倦的窝在软榻里侧,身上的素色薄衫被汗濡湿, 勾勒出脊背和腰身的清瘦线条。
偏偏某人食髓知味, 犹自精神的很,像一头缠人的豹子, 把脑袋凑到孟尘脖颈里,不消停的拱来拱去, 嗅着那令人难以自拔的幽幽冷香。
孟尘推不动他,只好任他腻歪,在男人又凑上来想要索吻时, 突然想起了什么, 伸手把对方的嘴巴捏扁,皱眉严肃问:“等等,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薛朗扁着嘴巴,无辜的眨眨眼:“……唔?”
孟尘越想越怀疑。他们俩都该是……第一次才对,但为什么他慌乱无措, 薛朗却显的那么懂?
明明平时看起来那么容易害羞, 随便撩一下耳朵都会红,上了床却一点不显生涩,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全都知道。
他微微眯起眼:“我差点忘了,你三千年前就是魔尊了。遇见我之前,是不是没少收什么美姬炉鼎之类的, 然后发生点什么不正当关系……”
听他越说越离谱,薛朗立刻急了,拉下他捏着自己嘴巴的手道:“你说你,怎么还污蔑人呢?什么美姬炉鼎,我发誓绝对没有过这种东西!”
孟尘哼了一声:“你都失忆了,有也不记得了……”
“我失忆了也敢保证对你的一心一意!”薛朗笃定说,“技术熟练,那肯定是在你身上练出来的!”
孟尘的脸一下子红了:“你少胡说八道。”
“我就说。谁让你怀疑我。”薛朗哼哼一声,报复一般趴下去,在孟尘温软的肩颈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嘶……你是属狗的吗?”孟尘抬手把男人的脑袋推开,肩膀上的衣衫垂落,能清晰的看见如玉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红色牙印。
不仅是一个。脖子里,手臂上,腰侧……还有其他地方,都有这种印子,全是某人咬出来的。
“你闻起来好香。”薛朗低低说,健壮有力的手臂揽着身下人的腰,低头在青年殷红水润的唇上轻轻吮了一下,“我控制不住。”
孟尘身上本就有种淡淡的兰草幽香,不知是不是受丝丝入扣影响,那原本偏冷的香气变的浓郁香甜,勾的他……根本停不下来。
“……去你的。”孟尘红着脸小声说,拉起小毯子把自己盖住,“我累了,要睡觉。”
“别啊,这才几次,你的蛊毒还没完全引出来呢。”薛朗连忙把薄毯扒拉下去,把青年整个往自己怀里带,“不信你看——”
他不知道在哪里坏心眼的按了一下,孟尘顿时惊喘一声,整个人都软了,薛朗借机压下去,带人滚到了床榻更深的、烛火照不到的地方。
……
——
因着解毒的事,孟尘和薛朗又在梅花谷多留了一天,第三天清晨启程离开。
梅笑寒和李锋来送他们,梅笑寒拿了一个包裹,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灵丹妙药。他把包裹塞给孟尘,又额外掏出两个小瓶悄悄塞给他,低声问:“那什么,你还好吧?”
孟尘:“……”
“咳,这药不仅治腰疼,还能祛肿,特别灵,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梅笑寒说,“事后两粒,你值得拥有。”
孟尘:“……谢谢。”
“好兄弟,不客气。”梅笑寒豪气的拍拍孟尘的肩,又去同薛朗道别了。
李锋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突然走到孟尘跟前。孟尘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搭话,有些惊讶的抬眸。
“我有个不情之请。”李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那月霜花的种子……可否给我一些?”
孟尘轻轻笑开了,立刻道:“当然。待我回魔域,立即传信寄给你。”
李锋抱拳拱手,真诚道:“多谢。”
四人彼此道别,孟尘和薛朗上了来时的马车。
昨日解毒解的太累,孟尘的精神还有点没缓过来,一坐上车就开始犯困。薛朗看的很是心疼,连忙搬来厚厚的毯子在座位上铺好,道:“你躺下睡一会儿吧,我就不抱着你了。”
他怕孟尘多想,解释说:“我大腿硬,你这会儿坐着不舒服。”
孟尘:“……”
他抬腿踹了薛朗一脚,扭脸用毛毯裹住自己,躺下睡了。
梦魇马拉车又快又稳,身边的人又是薛朗,孟尘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后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睡眼惺忪的问薛朗:“到哪了?”
薛朗给他倒了杯茶润嗓,神神秘秘说:“你自己看。”
孟尘不明白他卖的什么关子,掀开帘子一看,微微怔住了。
这不是回魔域的路,看这满目烟火繁华,竟似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城镇。
“这是哪儿?”
“归元城。”薛朗把茶递给他,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慌着回去。以前你不是说过,想看梅花谷的梅花,大雁弯的瀑布,喝归元客栈的桃花酒吗?前两个咱都去了,现在再来归元城逛逛。”
孟尘没想到一句随口之语,对方能记到现在,心头微微一热,捧着那杯茶,笑着“嗯”了一声。
归元城地处梁国,是最繁华的城镇之一,安宁和乐,繁荣富庶。归元客栈更是鼎鼎有名,其菜品一绝,独门酿制的桃花酒更是闻名天下,因此这归元城虽是凡人的城镇,却也有许多修士慕名而来。客栈环境也十分怡人,门前青旆随风招展,又有几枝桃花依着窗边,客舍敞亮,桌椅清洁,故生意极好,进进出出的客人络绎不绝。
孟尘和薛朗进了客栈,立刻有小二满面笑容的上前招呼:“二位,打尖还是住店呐?”
薛朗:“要一间上房,再上些好酒好菜。”
小二见多识广,一见这两人便知身份不凡,铁定是不差钱的,立刻眉开眼笑的亲自带着两人到了一处靠窗的亮堂位置坐下,冲好茶上菜去了。
以前在宗门的时候,除了做任务很少下山,偶尔出门住客栈,也甚少有这般悠闲的时候。孟尘左手托腮,转头望着窗外熙熙攘攘、沾满烟火气的街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浅浅笑了。
薛朗看见他笑,自己的心情就跟着开心,凑过去含笑问:“想什么好事呢?给我说说。”
孟尘扭过脸说:“我在想以后年纪大了,只想安然度日的时候,可以考虑到这里买一座宅子,每天养养花逗逗鸟喝喝茶,好像也不错。”
“好说。”薛朗立刻道,“到时候我负责每天给你做好吃的,打扫屋子,给花施肥除草,你呢,就躺在院子摇椅上晒太阳就好了。”
孟尘托腮看他:“你的魔尊不做了?”
“谁爱做谁做。”薛朗捉住他的手,“我反正跟定你了,不许嫌我烦。”
孟尘抿唇笑了,他这副垂眸浅笑的模样着实动人,薛朗看的心里直发痒,奈何大庭广众之下什么也不能干,只好很登徒子的在孟尘手掌里捏了两把,然后咕咚灌了杯茶。
等上菜间,客栈里又进来了几个人,那小二转头一看,脸上顿时露出比见到孟尘薛朗时还要热情的笑容,亮着嗓门就迎了上去:“贵客呀——孟将军,快请进快请进!”
他这一嗓子让许多客人都好奇的转头看去。只见打头的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面容端正,一身英武之气,他环视厅堂一周,回身去扶身后的一位中年妇人,笑道:“这里的菜品不错,你们应该会喜欢。”
妇人身旁还有个及笄少女,长相娇俏,嘟着嘴撒娇:“大哥你别啰嗦了,在外面逛了一上午,我都快饿死了。”
另一青年伸手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笑骂:“就你贪吃。”
几人情状亲密,看起来当是一家人。那孟将军似是这里的常客,谢绝了小二的引领,带着自己的娘亲和弟弟妹妹去了常坐的位置。
薛朗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却见孟尘一直侧着脸看向那个方向,以为他是对这家人好奇,正好小二来上菜了,于是问:“这孟将军什么来头?”
小二放下两瓶桃花酒,笑道:“两位肯定不是本地人。在梁国,没人不知道孟昭——前段时间,赵国率二十万大军进犯,孟昭以一敌百,立下汗马功劳,被陛下亲封骠骑大将军。孟将军出身贫寒,十八岁参军,一身功勋全是靠自己打下来的,而且还特别孝顺,发迹后把爹娘弟妹全都接了过来,前段时间还给妹妹说了一门顶好的亲事呢。”
薛朗点点头。这么看的话,这将军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小二放下酒菜离开了,薛朗见孟尘还没回过头来,顿时不满了:“啧,还没看够啊?”
孟尘这才回神,缓缓转过头来。
“那将军有那么好看吗?”薛朗哼哼着去夹醋溜花生米,“怎么看也没我帅吧。”
“嗯。”孟尘低声道,沉默片刻说,“不过,他好像是我大哥。”
薛朗一呆,手里的筷子哗啦一下掉了。
孟尘怔怔的看着桌面。
他被卖出村子时九岁,孟昭那会儿已经十六七了,即使过去十几年,模样变化也不会太大。
最关键的是,那位妇人——他的亲娘,他决计是认不错的。
孟尘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遇见自己的亲人,还是在这种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当年村里闹饥荒,爹娘靠把他卖了才换了两袋子米。他后来也想过,那两袋米够一家人吃多久,能不能让一家人都活下来。
现在看来,应当是都活下来了。
而且过的很好。
还有他的妹妹,当年还是襁褓里的小婴儿,如今竟也已许了人家了……
正当他漫无目的的出着神,只听凳子哐当一声,对面的薛朗猛的站了起来。
他微微一怔,连忙伸手拽过一脸凶神恶煞明显要去干架的薛朗,低声道:“坐下。”
薛朗蹙眉,满目愤怒的想说什么,但看到孟尘的脸色,忍了忍还是坐回位子上,狠狠吸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我不知道会遇见他们……”
孟尘的过去,薛朗自然一清二楚。如果不是幼时被亲生父母狠心的卖掉,孟尘根本不会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甚至如果没有遇到钟离靖,他或许早就冻死在大雪夜里了。
可谁能想到,抛弃亲生骨肉的这家人,居然踩了狗屎运,过上了这般好日子。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孟尘笑了笑,又道,“我没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我早就没感觉了。”
刚被卖掉、一个人在外流浪的那几年,他心中偶尔还会有怨恨。但后来踏入仙途,斩断尘缘,他便已经把过往放下了。
那些人是死是活,过的是好是坏,都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吃菜吧。”孟尘神色如常的拿了双新筷子递给薛朗,自己也拿筷子夹了口小菜,“再不吃就凉了。”
薛朗看着他平静的神色,一颗心又酸又疼,越发堵的难受。
孟尘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吗?
他表面看起来冷冷淡淡,却实则比任何人都重情。时隔多年,把自己抛弃的一家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的聚在一起吃饭,没有一个人认出不远处的孟尘也曾是这个家的一员,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怎会没感觉?怎会无所谓?
薛朗替他憋屈的难受,又不可能真的把那些人打一顿,沉默片刻后对孟尘道:“你在这等我,我出去一下。”
孟尘立刻捉住他的袖子:“你别……”
“你放心,我不是去找他们。”薛朗撇撇嘴,“我还不至于和凡人动手。”
他不动一根指头就能让那些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可他明白,这不是孟尘想看到的。而且说起来,始作俑者是孟尘的父母,其他人,尤其是当年襁褓里的小孩子是无辜的,他不可能对他们做什么过分的事。
孟尘看他一眼,松开了手。
薛朗果然没冲着孟昭那边去,走两步就没了踪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孟尘心不在焉的等了一会儿,然后觉得左边的衣摆被拽了拽。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边,生的白嫩可爱,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孟尘:“……”
他一时完全说不出话来,眼前这小男孩,分明是不知缩小了多少号的薛朗!
小小号薛朗看着他,嫩的能掐出水的小脸蛋上露出一个乖巧又有些羞涩的笑,他冲孟尘张开短短的手臂,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
“神仙哥哥,抱!”
第63章 好小
小孩子声音清脆响亮, 又软乎乎的带点奶气,这一嗓子出来顿时引来了四面八方的关注,食客们纷纷扭头看过来。
“谁家的小孩子呀, 长的真俊!”
“怎么自己在这?找不到爹娘了吗?”
小薛朗对周遭的声音置若罔闻,冲着孟尘踮了踮脚,又晃了晃短短的小胳膊:“哥哥, 抱抱我!”
孟尘顶着周围的视线, 尽量保持镇定的伸手把薛朗抱了起来。周围人见这俩人是认识的, 好奇完了便收回了目光。孟尘这才伸手, 轻轻在小薛朗肉嘟嘟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低声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嗯?”
“哥哥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小薛朗笑眯眯的说, 又主动把自己的脸蛋送上去,“我的脸蛋是不是很软很滑很好捏?哥哥可以再捏一下哦。”
孟尘一时啼笑皆非,他自然明白薛朗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心里暖暖的,越看小薛朗越觉得可爱,当真忍不住又在他脸蛋上捏了一下。
“哥哥, 我想吃外面的糖葫芦。”小薛朗抱着他的脖子撒娇, “你带我出去买好不好?”
孟尘心中微动,低低应了一声,抱着薛朗站起来,往客栈外走去。
好巧不巧的,途中正好经过孟昭那一桌, 孟昭等人方才也注意到了那个俊俏的男童, 抬头本想再看一眼,谁知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白衣青年身上,随后微微怔住了。
孟尘方才一直背对着他们, 他们这才看见了他的形貌,只觉这青年容貌清俊非常,气质卓绝出尘,竟不似这俗世之人,倒有点像误落凡尘的神仙,令人心生敬畏。
却也莫名的让人心弦一颤。
尤其是那中年妇人,定定的望着孟尘的眉眼,一时竟不自觉的伸了伸手,下意识开口:“你……”
孟尘却没看她,也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越过这一桌向客栈外去了。
离开宽敞却仍令人发闷的客栈厅堂,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孟尘才稍稍好受了些。他四处望了望,向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取出凡人用的铜板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怀里的小薛朗:“吃吧。”
小薛朗不接,奶声奶气说:“我要哥哥喂我。”
啧,得寸进尺。
孟尘看他一眼,还是亲手拿着木签,把一颗饱满红润的糖葫芦喂到薛朗嘴边。薛朗这才笑嘻嘻的张嘴咬了一口,然后把糖葫芦推给孟尘:“哥哥也吃。”
孟尘自然而然的把他咬了半个的糖葫芦吃了,薛朗腮帮鼓鼓的问他:“甜吗?”
孟尘:“甜。”
薛朗抱住他的脖子蹭了蹭:“有甜甜的糖葫芦,还有甜甜的我,哥哥就不要伤心了哦。”
孟尘彻底被他逗笑了,偏头眨了眨眼,然后低头,在小薛朗的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
他们在归元城逛到了夜幕才回客栈,厅堂里的食客都散了,孟昭一家也早就离开了。
孟尘抱着薛朗上了三楼,进了他们的房间。见某人还没有变回去的打算,孟尘不由笑:“装小孩装上瘾了?嗯?”
薛朗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哼哼唧唧的把孟尘抱的更紧了。
“下来。”孟尘说,“抱了你一下午,我手臂都有点酸了。”
“我不。”薛朗耍赖,搂住孟尘的脖子硬是不撒手,“哥哥身上闻起来香香的,我不要下去。”
说完,还凑上去在孟尘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孟尘:“……我要去沐浴了。”
薛朗眼睛立刻亮了:“带我一起!”
孟尘眯眼看他。
“我年纪小,不会自己洗澡,会被水淹到的。”薛朗可怜兮兮的恳求,“哥哥帮帮我吧。”
啧。这还真是彻底不要脸了。
孟尘拿他没办法,而且该做的已经都做了,也没必要再矫情什么,于是抱着薛朗去了浴池。
归元客栈有公用的大浴房,也有条件好的独立浴房,孟尘要了一间单独的浴房,见环境很是干净整洁,稍稍放下了心,将干净衣服放在一边,解开了身上长袍的腰封。
小薛朗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白色绣鹤纹的腰带飘落在地,接着是白色外袍,再接着是单薄的寝衣……
他的脸越来越红,咕咚咽了咽口水,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捂住了鼻子。
孟尘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一脸淡然的除去衣物,径自迈进热气氤氲的浴池,靠着池壁闭上了眼睛。薛朗实在忍不住了,三下五除二的把衣服一脱,光着屁股哒哒跑过去,一下子跳进了水里。
“哥哥,”他仗着自己可爱无害的形态,大着胆子给自己谋福利,“帮我搓搓背,我够不到。”
他说着还扑腾了一下自己的小短手,示意不是找借口,是真的够不到。
孟尘睁开眼看了看他,把他拉到身前,拿起香胰子给他擦了擦背,又主动问:“其他地方要帮忙洗吗?”
薛朗:“!”
还有这种好事!!
“要!”他立刻用力点头,越发把脸皮丢到了云外,“全身都要洗香香!”
孟尘点点头,一双手温柔的帮他清洗身体。薛朗被伺候的飘飘然,魂儿都要飞了一半时,突然听见孟尘轻轻笑了一声,道:
“好小。”
薛朗:“…………”
好小……
好小……
小……
下一刻,空气中魔息涌动,光溜溜的小孩子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恶狠狠的把孟尘谁小?嗯!?”
“说谁谁自己知道……嘶……”孟尘脸一红,伸手推他,“你别乱蹭——”
薛朗置若罔闻,身体紧紧压上去抱住他,在他耳边问:“感觉到了吗?小不小?嗯?”
“你这个——”孟尘耳尖都红了,偏头低低抽了口凉气,“这会儿怎么不装小孩子了!?”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事要做。”薛朗亲了亲他的耳朵,一本正经告诉他,“大人的事要交给大人做。”
孟尘:“……”
不要脸!
——
屋里点了一盏小烛,镂空的香炉里燃着一捧松木香屑,幽幽的扩散在空气里。
孟尘握住薛朗的手腕,有些受不了的蹙起眉尖,声音很低的呜咽了一声。薛朗察觉到他的不舒服,立刻停下动作去哄,在人的唇瓣上一下又一下的吻着,温柔的说一些又暖心又让人害臊的话。
直至后半夜将天明时,孟尘才沉沉的睡过去,眼尾犹自泛着薄红,看起来乖乖的,让人恨不得捧起来藏进心窝窝里。薛朗静静看了他半晌,满眼爱意的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吻,悄无声息的下了床,给青年掖好被子,开门出去了。
孟尘心善,记挂着生恩,不会同孟家人计较什么,薛朗却咽不下这口气。
虽不至于报复,但一点小小的教训,还是有必要的。
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孟昭如今的住宅,化作一阵黑雾涌了进去。随即天明时分,所有人都听见宅子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孟昭听出那声音是娘亲的,脸色一变,立刻冲入房中:“娘,您怎么了!?”
女人坐在床上,似乎刚从噩梦中醒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爹也是一脸灰败,痛苦的坐在一旁,捂着脸老泪纵横。
孟昭大步走过去扶住他娘,满心焦虑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尘……尘尘啊……”女人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颤着手嚎哭不已,“我对不起尘尘……我没良心……是我亲手丢了我的孩子啊!”
孟昭猛的怔住。
他自然记得,自己曾有个三弟,叫孟尘。
三弟身体羸弱,脾气性格却极好,他也一直很喜欢这个弟弟,可谁知一天干农活回来,却听见一个噩耗——三弟被卖掉了,换了两袋粮食。
他想去把三弟找回来,可一个一无所知的农村少年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满心痛苦悔恨,不愿去碰一粒米,可却面临被活活饿死的境地。
最后他流着泪狼吞虎咽的吃了一碗饭,然后毅然离开村子,去参了军。
他发迹之后,把一家人接到了身边,同时从没放弃寻找三弟的下落,只打听到三弟曾被辗转卖去过许多地方,却始终找不到人影。
这么多年过去,三弟的身体又不好,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孟昭被勾起心中隐痛,一时也分外难受,更咽问:“娘,您梦见尘尘了吗?”
女人捂着脸不说话,只是哭的肝肠寸断。当年狠心卖掉老三,虽用换来的粮食救活了一家人,可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饱受煎熬。
她努力的让自己忘掉这件事,可一个梦却把她最不堪、最自私、最恶毒的一面暴露出来,让她在良心谴责下无处遁形。她后悔,她痛苦,她绝望,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了。
“昭……昭儿。”她最后如拉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孟昭的手臂,哭着道,“你一定要做一个好人,做梁国的好将军,守护百姓,就当是为你三弟积福……知道吗?”
“我知道。”孟昭沉声道,“我会的。”
“还有,我收拾收拾,你带我去慈悲寺。”女人抹了把泪,“听说慈悲寺方丈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儿,我卖掉首饰去捐些银钱,就当……”
就当是,一个自私母亲的忏悔,和永远无法弥补的补偿。
——
薛朗在天明之际回到了归元客栈,蹑手蹑脚的开门进屋,见孟尘还睡着,顿时松了口气,悄悄的爬上床,重新钻进了被窝里。
刚想伸手把孟尘揽进怀里,孟尘却已抱住了他一只手臂,声音慵懒,闭着眼问:“去哪了?”
薛朗:“……”
他吓的差点心脏骤停,连忙扯了个慌:“早起睡不着,下楼看看他家早上有什么好吃的,等你睡醒带你去吃。”
孟尘嘴角轻轻一弯,没再问什么,低低“嗯”了一声。
薛朗把他抱进怀里,亲亲他的鼻尖:“时间还早,多睡一会儿吧。”
孟尘应了一声,就在薛朗以为他已经重新睡着的时候,听见青年轻轻叫了他一声。
他立刻回应:“怎么了?”
孟尘闭着眼,往他怀里缩了缩,手指轻轻插进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谢谢。”孟尘唇角带着笑,轻声说,“还有……”
“我爱你。”
第64章 惊变
因着多说的这三个字,孟尘直到中午才从床上起来。
他揉了揉酸疼的腰,偷偷吃了两颗梅笑寒之前给他的药丸,然后有些意外的发现自己的境界竟然提升了。
“……化神五层?”他一时有些懵,这段时间疏于修炼,境界怎么还不退反进了?
薛朗本来正忙前忙后的给他准备洗漱的水盆和布巾,闻言傻乎乎笑了两声,溜到他跟前用一的又害羞又骄傲还夹杂着点邀功的神色道:“多亏了我啊。”
孟尘:“?”
薛朗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的说了一串什么。
孟尘:“……”
敢情传说中的“双修”真是存在的!?
“我可是那什么,第,第一次。”薛朗红着耳根小声说,“都给你了,肯定补啊。”
孟尘:“…………”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其实对我也有好处。”薛朗嘿嘿笑了声,道,“我感觉我的境界也有变化了。”
渡劫境已是凡人修仙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再往上走,那就是传说中的飞升成仙了。几千年来,似乎还从未听说过谁抵达了那个境界。
“成不成仙的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了。”薛朗自然而然的道。成仙什么的,哪里有媳妇重要?
孟尘听着他毫不犹豫的话语,心头一软,轻轻扬起了嘴角。
两人收拾完,来到一楼厅堂,等掌柜的算钱结账。正值中午,大堂里热闹一片,食客们边喝酒,边大声谈论着最新听到的消息。
“你们知道吗,梅花谷变天了!”
孟尘和薛朗不约而同向声源处望去。其他人显然也对这个重磅消息感到十分惊讶,纷纷将脑袋扭过去,七嘴八舌问:“怎么了?梅花谷怎么了?”
说话的是个瘦高个的修士,他道:“我刚从那边过来,梅花谷主的贴身护卫李锋叛主,把梅谷主杀了,想要夺权!”
此言一出,在场的修士全部哗然。
“不可能吧!?我听说李锋从小和梅谷主一起长大的,一直是梅谷主最忠诚的手下,怎么可能叛主?”
“是啊!我以前去过梅花谷,见过这李锋,他不仅是名炼虚境强者,而且为人看起来特别忠厚老实,绝不像是做出弑主这的事的人!”
也有人不以为然:“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也说了,那李锋是名炼虚境高手,梅谷主不过化神境,李锋却要屈居他手下,时间久了,自然心生不甘!当一个小小的护卫,哪有当一方之主来的痛快?要我说,他干出这事也是在情理之中。”
最开始放出消息的修士道:“不管是何原因,李锋叛主已是事实。听说梅谷主生死未卜,李锋事败后从谷中逃离,梅花谷已经向整个修真界发出追缉令了,说谁能提供叛贼李锋的关键线索,就能得到赏金百两呢!”
孟尘和薛朗对视一眼,皱眉走到那名修士前沉声问:“你说的消息当真属实?”
“当然!”那修士说,“消息已经传开了,你们要不信,可以自己去外面打听打听!”
孟尘沉思一瞬,对薛朗道:“我们回梅花谷一趟。”
薛朗也正有此意,两人立刻按原路返回,用半天时间赶回了梅花谷。果然,和他们前段时间来时完全不同,梅花谷已经完全封闭起来,各个入口都派了谷中弟子把守,严禁任何人随意出入。远远见孟尘和薛朗走来,把守弟子立刻高喝:“梅花谷现下不接待任何人,二位请回!”
孟尘上前拱了拱手:“我们是梅谷主的朋友。听说谷中出了事,想来看看梅谷主。”
“二位好意我们心领了。”把守弟子硬邦邦说,“但谷中事自有谷中人处理,不需外人插手,请二位速速离开!”
薛朗见他们这态度,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一挥袖子,把把守的十几名弟子扫开了,然后拉着孟尘旁若无人的往谷中走。
“魔……魔修!”把守弟子察觉到魔息,满面惊惧震恐的喊,“有魔修闯进谷了!快通知徐长老!!”
徐灿听闻弟子通报后,心中很是惊讶。
虽然魔修在仙道的地盘上活动并不是稀罕事,但像这样大摇大摆直接闯进梅花谷的,还真是第一个。要知道,梅花谷不仅是神医谷,其中高手比起其他势力也不遑多让,徐灿本人就是一名大乘三层尊者。
他正准备出屋去看看这强闯梅花谷的是何许人也,没想到对方已经先一步闯进门来了。
众护卫和弟子满脸惊慌的从后面追上来跪倒在地:“徐长老恕罪!这魔头太厉害,我们拦不下他!”
徐灿已经无暇顾忌其他人了。他浑身僵硬的望着薛朗,已经比谁都清楚的察觉了这魔头的境界——
竟是大乘之上的渡劫之境!
据他所知,当今世上渡劫境的强者,目前只有一个。
“不知魔域之主大驾光临,实在是失敬。”徐灿精神依旧紧绷着,面上却很客气,甚至称得上敬重,“不知魔尊亲自降临我梅花谷,有何贵干?”
纵使正邪势不两立,但这位魔尊的实力在那摆着,相信只要是还想活命的人,都不会对其出言不敬。更何况徐灿这的活了两百多岁的人精。
他之所以还能保持镇定,是看出了这魔尊并不是为杀戮,而是为某的目的而来。否则他身后的这一众谷中弟子,早就不可能活着来给他报信了。
薛朗直截了当问:“梅笑寒在哪?”
徐灿微微讶异:“你们是寒儿的旧识?”
孟尘听着那称呼,不动声色的细细观察着这位徐长老的神色,拱手道:“我们是梅谷主的朋友,前些日子刚拜别他,便听说谷中发生事变,于是特来看看情况。请问梅谷主还好吗?可否让我们见他一面?”
徐灿闻言,神色渐渐黯然,闭了闭眼摇头道:“寒儿他下落不明,我也在派谷中弟子到处寻找,一刻未曾停歇。”
孟尘皱眉:“请问,谷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们既然是寒儿的朋友,也应当知道他身边的那个叫李锋的护卫吧?”徐灿说着,脸上露出痛恨交加的神色,“是他暗算了寒儿,意图控制寒儿夺权,失败后挟持着寒儿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寒儿生死未卜,李锋也不见踪影,我已下了追缉令,就是他跑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将这个叛徒抓回来!”
“你扯淡呢吧。”薛朗越听越觉得这老头在胡说八道,很不客气的道,“李锋夺权?我看你夺权还差不多。”
这徐长老一看就是目前梅花谷的管事人,梅笑寒和李锋又双双失踪,这实在是让人不怀疑都不行。
徐灿虽然听不懂“扯淡”是什么意思,但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但两位有所不知,寒儿和李锋,可以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徐灿二十多岁就在梅花谷效力了,二百多年来,他已经尽忠职守的辅佐了三代谷主,梅笑寒是第四任。梅笑寒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徐灿将他照看长大,曾暂代谷主替他管理谷中事务,在梅笑寒成年后又将谷主之位还给了他。
“徐长老说的都是真的!”一名梅花谷弟子大声道,愤愤的瞪着薛朗和孟尘,“徐长老是对谷主最忠诚的人,我们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出谷去打听,看其他人怎么说!”
孟尘眉心微蹙,和薛朗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这徐灿身上疑点重重,但看其态度倒是坦荡的很。再者,若他真是大奸大恶之人,这谷主众多弟子也不可能如此真心实意的维护他。
但若说真是李锋下的杀手,孟尘也是决计不可能相信的。
见他们沉默不语,徐灿叹了口气,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关好了屋门。
“这件事,本绝不该泄漏,但我知道若不打消你们的怀疑,你们是不会罢休的。”徐灿苦笑一声,随即缓缓正色道,“事实上半年前,寒儿就告诉我,他得到了一个‘天机’。”
孟尘心中陡然一沉!
天机……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听到这个字眼了。
徐灿回忆道:“寒儿性子一直很活泼,那段时间却明显的焦躁不安,情绪十分低沉。我担心他,数次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开始不肯说,后来大概是心里承受不住,才终于向我吐露了。”
“他说,自己冥冥之中接到了一个警示,告诉他身边最信任的李锋有朝一日会为了权势背叛他。寒儿一开始没在意,以为只是一个梦,可后来,那个声音却时常出现在他脑海中,让他不得不去重视这件事。”
“我听说后,第一时间是觉得有人用诡术入侵了他的精神。”徐灿道,“于是我用摄魂术检查了他的神识,可却意外的没有发现任何诡术的痕迹。于是我想,这会不会真的是一的命运的启示?”
“于是我劝他对李锋多加注意,可寒儿却十分固执,相信李锋绝对不会背叛他。我虽心忧,但潜意识中也不认为李锋会做出这的事,于是只是加派人手保护寒儿的安全,可没想到有一天……预言竟然真的成真了!”
徐灿满脸痛苦,颤声道:“我这两天一直在后悔,早知道事情是真的,我半年前就该狠下心把李锋杀了,除掉这个后患!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闭上眼,两行热泪滚滚流了下来。
孟尘只觉心中一片混乱。
这天机,当真如此灵验吗?
李锋真的对梅笑寒下了手?他们难道都看错了李锋?
还有梅笑寒……真的已经遭遇不测了吗?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伸过来,用力握住了孟尘的手掌,孟尘抬头望去,看进了薛朗的眼睛里。
他混乱无绪的心一下子就镇定下来了。
他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绪,对徐灿道:“不好意思,我们想在谷中看一看。”
徐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但还是态度坦然的允许了。孟尘给了薛朗一个眼神,薛朗点点头,放出了自己的神识。
渡劫境的神识,没有任何人可阻挡,也没有任何人能在这股力量下隐藏。薛朗将神识缓缓覆盖住整个梅花谷,细细的探查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察觉梅笑寒和李锋的气息。
他们二人的确不在谷中。
“多有冒犯。”孟尘无法,最后只能对徐灿道,“我们也很关心梅谷主的下落,希望徐长老有什么消息,能即可通知我们。”
“一定。”徐灿一口应了,将孟尘和薛朗亲自送出了梅花谷。
离开梅花谷,孟尘定定的看着天边思索片刻,深吸一口气对薛朗道:“我还是相信,这件事不是李锋做的。”
当初分别时,李锋曾向他要了月霜花的的子,因为梅笑寒曾说自己也想看月霜花绽放。
敢用月霜花证明自己感情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背叛的事?
“我也信他。”薛朗笑了笑,“他的眼神,不会有假。”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虽然这个徐灿表现的无懈可击,但我总觉得他有问题。这样吧,咱们回魔域,我派人手去找梅笑寒和李锋,另外仔细查查徐灿这个人。”
孟尘点头。事到如今,这是最好的办法。
两人于是立刻往魔域赶,梦魇马跑出了最快的速度,只用了一天多便赶回了魔域。孟尘画了梅笑寒和李锋的画像,薛朗令手下全部出动,马不停蹄的去找人。
出乎二人意料,仅仅一个时辰过去,就有手下飞速回来报告说找到了。
“找到了?”薛朗面色狐疑,“你们别是找错人了吧?”
这点时间,还不够走出魔域边界呢!
那手下也是个办事利索的,立刻让同伴把人用担架抬了进来。孟尘和薛朗急忙上前一看,只见那重伤昏迷的人竟真是梅笑寒!
薛朗一边立刻让人去请大夫,一边迅速问:“在哪找到的?”
手下:“回尊上,在暗河岸边!”
暗河是魔域最长最深的河,一直延伸到魔域之外。但因为暗河中有数不清的妖魔和怪物,故很少有人会走水路,出魔域都规规矩矩的走大门。
孟尘心思急转,立刻道:“把所有人手调到暗河,沿两岸和河水去找另一个人,快!”
手下十分机灵,知道这位孟公子的命令就等于他们尊上的命令,一点犹豫也没有,麻利的领命跑了。几名大夫也赶了过来,紧急给梅笑寒诊治。
“失血过多,但好在没有伤及内脏,无性命之攸。”大夫说着,迅速给梅笑寒止血包扎,孟尘想起梅笑寒曾给了他一包神丹妙药,连忙从里面翻出几瓶伤药来,经大夫确认后,喂给梅笑寒吃了。
或许是梅神医自己的药太管用,也或许是梅笑寒意志力强大,没过多久,他便恢复了意识。看见孟尘的第一眼,他立刻伸手去抓他,焦急万分的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李锋……救救他——”
“我知道。”孟尘立刻上前攥住他的手,清晰有力的告诉他,“薛朗已经亲自带人去暗河找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你别急。”
梅笑寒哽咽着点了点头,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
薛朗也没让他们失望,很快把李锋找到带了回来。
李锋没死,但也只剩一口气了,身上的伤多的不忍心看,整个右臂都被暗河里的怪物咬下来了。
梅笑寒一看见李锋,不顾自己重伤,立刻从床上滚下来,踉跄的扑到李锋身边,看着他灰白如死的脸色和空荡荡的右臂,抱住他嘶声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别慌,有梅神医在,手臂会长出来的!!
第65章 天机
李锋的伤势十分严重, 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尤其是他断掉的右臂,请来的魔域大夫都束手无策,这世上能修复这等伤势的, 也只有梅笑寒了。
孟尘却很是担心:“你自己的伤也很严重……”
梅笑寒:“我撑得住。”
孟尘于是没再说什么,和一众大夫一起给梅笑寒打下手,按他的指示调出了骨肉再生膏,敷在了李锋的右臂断口处,又给他处理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忙完这些后,梅笑寒已经冷汗淋漓, 面色惨白, 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大夫们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七手八脚的给梅神医喂药止血, 把两个伤患都妥帖照顾好了, 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孟尘听大夫说两人性命无虞后,也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薛朗看了一眼并排睡着的两人, 道:“这下可以确定了, 下杀手的人不是李锋。”
不然,梅笑寒醒来的第一反应绝不可能是请他们去救李锋。
孟尘点头:“而且,梅谷主被发现时是在岸上, 李锋却是在暗河里, 我猜,李锋清醒时最后一个动作,便是拼尽全力把梅谷主送上了岸。”
可自己却因体力竭尽坠入暗河, 被怪物吞噬了一条胳膊。
薛朗安慰他道:“最起码他们现在都安全了。等醒来后,就知道事情的真正面貌了。”
孟尘点头。
届时,那个神秘的“天机”究竟是何物,想必也能得出结论了。
——
这天, 孟尘去看梅笑寒时,意外的发现对方已经醒了。
他坐在李锋身边,手指轻轻触摸着李锋包裹着厚厚纱布的右臂,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沉睡的人。
孟尘轻轻走过去,递给他一杯温水:“感觉好点了吗?”
梅笑寒回头看他,接过水道:“已经没事了。”然后认真的对孟尘说,“真的谢谢你们。”
孟尘:“你说过,朋友之间,不必言谢。”
梅笑寒轻轻笑了,眼中终于略微恢复了一丝神采。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呼出一口气平静道:“下令追杀我和李锋的,是徐灿。”
果然。
“徐灿的确是看着我长大的,也的确是我除了李锋外,最最信任的人。”梅笑寒闭了闭眼,脸上浮起一抹讽刺,“但终究还是比不过权势的诱惑罢了。”
徐灿曾一心一意的辅佐了三代梅花谷谷主,他的尽忠职守和任劳任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所以没有人会相信他会谋取谷主之位。
就连徐灿自己,一开始也没有这个心思。
但二十年,人们说他忠诚,五十年,人们佩服他的付出,二百年,就有人开始说他傻了。
“就算干到大长老的位置又怎样?一辈子卑躬屈膝的给人家当手下,啧,窝囊。”
“堂堂大乘强者,放到哪里不是一方之主,为何会甘心做别人的附庸?这徐灿未免太没出息。”
“徐灿效忠于前代谷主还说得过去,可梅笑寒不过是个不足而立的小子,还有化神修为,徐灿居然也甘心奉其为主?要是我,早就自己坐上那个位子了。”
类似的声音不绝于耳,听的久了,徐灿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窝囊”。
他已经二百三十多岁了。既然是大乘尊者,寿命也是有限的,难道他的后半辈子,还要继续再辅佐上三代谷主吗?
他的能力明明不输给任何人,却要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里,是不是太过不公了?
这个想法一旦萌生,便像魔怔了般越演越烈,最后到了根本压制不住的地步。对于自己一手看大的梅笑寒,也从疼爱变成了怨恨,再到眼中的沙砾和前路的绊脚石。
在忍耐到了极限时,他终于揭下忠厚伪善的面具,露出了潜藏已久的毒牙。
“我对他太信任,平时自己只顾研究医术,把谷中事务都交给他管理。待发现不对时,梅花谷已经完全落入他掌控了。”梅笑寒低声说,“如果不是李锋拼死护我,我早就已经死了。”
那晚,徐灿秘密发动叛乱,派了几十名高手去暗杀他。李锋把他牢牢护在身后,将杀手全部斩落剑下,却还是无法逃出生天。
面对大乘境徐灿的亲自截杀,重伤的李锋别无他选,抱着梅笑寒跳下了梅花谷的深崖。
“幸运的是深崖下是河水,我俩侥幸没死,顺着河水逃出了梅花谷。”梅笑寒道,“但徐灿在整个修真界下了追缉令,一旦被捉住,我们就是死路一条。我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来魔域找你们。”
他们在路上又遭遇了几波杀手,好不容易摆脱后来到魔域,却又对地形不熟悉,误打误撞掉入了暗河。昏迷之前,他只记得李锋咬牙拼命把他送上了岸,他竭力伸手去拉李锋的手,却只碰到一片冰冷的河水。
梅笑寒说着,眼眶渐渐酸涩,伸手摸了摸李锋的脸,低头亲了亲他干裂的嘴唇。
孟尘安静的在一旁看着,待梅笑寒情绪平稳些后才道:“听说梅花谷事变后,我和薛朗去找过你们,见了那个徐长老一面。他说,你曾得到过一个‘天机’,有这回事吗?”
“对。”梅笑寒点头,回忆道,“半年前,那个声音就不断的出现在我脑海中,且不知道为什么,总给我一种‘天意’的感觉,促使着我相信它,按它的启示去做。”
天机说李锋有朝一日会为权势背叛他,甚至会置他于死地。所以最好的做法,无疑是先下手为强,将李锋斩草除根。
“但比起那个虚渺的声音,我更相信李锋。”梅笑寒看向李锋,眸中尽是温柔神色,“他陪在我身边,已经快有二十年了。别人都说他是我的影子,但我常常觉得,我和他早就成为了一体……我可以不信天,可以不信命,但绝不可能不信他。”
事实也证明了,李锋没有背叛他,反而是徐灿在得知“天机”后心生恶念,叛主夺权后又嫁祸给李锋,企图以此搅浑外界视线。
孟尘点头,心中的想法渐渐明晰。
“你注意多休息。”孟尘道,“不然等李锋醒了看见你的模样,怕是要心疼。”
梅笑寒冲他轻轻笑了:“好。我会的。”
孟尘不再打扰他,轻轻退出去,回了自己的芳草殿。薛朗正坐在后窗前的那方美人榻上,手里拿着那颗紫色的留影珠在玩。见他回来,立刻冲他招手,兴致勃勃的指着空中的影像问:“问你一个问题——是年轻时候的我帅,还是现在的我帅?”
孟尘:“……”
怎么都知道是一个人了,还坚持不懈的问这种傻问题。
他心中有事,随口答说:“都帅。”
薛朗顿时垮下脸,委屈兮兮的道:“你敷衍我。”
……越来越难哄了。
孟尘看了他一眼,走过去直接坐在薛朗腿上,自高而下的低头吻上他的唇。
薛朗没想到他这么主动,激动之下耳朵一下子烧红了,立刻顺势搂住孟尘的腰,按着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许久后,孟尘抬起头,捧住薛朗的脸道:“以前的你是可爱有朝气的帅,现在的你是成熟可靠的帅,我都喜欢——这个答案满意了吗?”
薛朗:“满、满意了。”
孟尘在他脸蛋上捏了一把,从他腿上下来坐到他旁边:“好了,说正事。”
薛朗一边嗯嗯嗯,一边有点委屈的想,其实继续坐在腿上也可以说正事的。
孟尘把从梅笑寒那里得到的信息告诉薛朗,然后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想:“我怀疑那个所谓的‘天机’,实际上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薛朗的心思终于飘回正道上,也严肃了神色:“怎么说?”
“这个天机,至今为止已经出现三次了。”孟尘道,“第一次是钟离靖听天机说我会毁了他的无情道,所以准备杀了我;第二次是仙乐城主黎琛听天机说他的妻子会背叛他,所以幽禁了他的妻子;第三次便是梅谷主听到天机,说李锋要杀他夺权。”
“这些预言看似都实现了,但实际上,正是这些预言,将事情推向了最后的结果。而梅谷主和李锋的事,更是直接证明,所谓天机根本就是一个谎言——它不是为了给人预警,而是另有一个目的——”
薛朗已经看出了其中关键:“让大能陨落?”
孟尘:“更准确说,是让有无限潜能的大能陨落。”
这世上大乘境强者虽少,但除了钟离靖和黎琛,没听说其他人也遭遇了这种事。更何况,李锋只是炼虚境,却同样被天机盯上了。
孟尘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这几人身上的共同点。钟离靖和黎琛都已达到大乘巅峰,离渡劫只有一步之遥;李锋未及而立已臻炼虚,百年内必定也能修炼到大乘巅峰。
也就是说,他们都有很大的潜能突破渡劫,继而飞升成“仙”。
几千年来,从未听说过有人到达仙人之境。但没听说过,不一定意味着没有。
“那所谓的‘天机’,其实很像高阶修士常用的‘传音入耳’,只是因为施术之人修为太过高深,亦或是他有意而为之,才给人造成了一种‘天意’、‘天命启示’的错觉。”孟尘问薛朗,“你能做的这种程度吗?”
薛朗面色沉重的摇了摇头。
他们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若渡劫境都做不到,那能做到的,就只有传说中的“仙”了。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我没有得到‘天机’?”薛朗纳闷道,“说起来,我才是最接近那个境界的吧。”
切,看不起他是咋地?
孟尘不确定道:“可能他没有能力影响渡劫境?”
薛朗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哼了一声。
孟尘看他又气又失落的模样,不由好笑问:“怎么了?”
“我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人了。”薛朗耷拉着脸,“你要嫌弃我了。”
“谁说的。”孟尘哄他,“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厉害的。”
薛朗精神了一点,凑过去小声问:“那在床上是不是也是最厉害的?”
孟尘:“?”
话题是怎么跳跃到这来的?
“你看,还能帮你提升境界呢。”薛朗蠢蠢欲动,凑的更近了,“咱们要不要再双修一下?”
孟尘面无表情的看了眼窗外朗朗白日,按住某人的脑袋晃了晃里面的黄色废料,冷酷的离开了。
——
五天后,李锋醒了。
一睁眼,他就看见了趴在自己床边睡着的梅笑寒。
心中大石陡然落地,他无声的松了一口气,默默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臂,然后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梅笑寒的头发。
梅笑寒一有动静就醒了,看见终于睁开眼的李锋,眼圈顿时就红了,颤着手握住他的手掌,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哭。”李锋哑声说,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抬手去给他擦泪,“我没事。”
“还没事呢?”梅笑寒带着哭腔说,“你胳膊都断了!”
“还有左手。”李锋说,“可以使剑,也可以抱你。”
梅笑寒眼眶更酸了。这个木头,平时踹都踹不出一句浪漫的话,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戳人的心窝。
“你的右手也会长出来的。”梅笑寒亲亲他的脸,吸吸鼻子命令说,“我要你两只手抱我。”
李锋眼中露出笑意,认真回答:“好。”
第66章 四世
梅笑寒制的骨肉再生膏不愧是千金难买的神丹妙药, 半个月后,李锋的右臂真的完好无损的长出来了。
“就是摸着还有点硬。”梅笑寒在他右臂的肌肉上捏来捏去,并不怎么满意的样子。
李锋:“多练练就好了。”
又问:“接下来, 打算怎么办?”
梅笑寒:“当然是去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他虽然脾气好, 却不代表着能任人欺负。梅花谷是他祖辈打下来的, 又耗费了他父亲无数心血, 带着期望托付到他手中,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梅花谷交给一个叛徒。
李锋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回答:“好。”
孟尘得知他们要走,并不觉得惊讶。对于梅笑寒的经历, 他比任何人都更感同身受——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 就如同在心底扎了一根深深的刺, 只有亲手将它□□, 才能彻底得到安宁。
“只是要向魔尊大人借几个高手。”梅笑寒道,“梅花谷已落入徐灿掌控,他又是大乘境, 我俩势单力薄, 着实打不过。”
他说的很坦荡, 因为不觉得向朋友求助是一件难堪的事情。孟尘和薛朗有需要时,他会倾尽全力相助;他陷入困窘时,也会毫不犹豫的向他们开口。
这就是朋友。
薛朗直接道:“别人不靠谱,我亲自跟你们去一趟吧。”
梅笑寒和李锋闻言都有些惊讶, 薛朗看了孟尘一眼,哼哼了一声道:“区区一个大乘而已, 我一只手就能把他干趴下。”
他要向媳妇证明,自己依旧是很厉害的男人!
孟尘看他那副臭屁的模样,偏开脸轻轻笑了笑, 对梅笑寒和李锋道:“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跟你们去吧。”
渡劫魔尊出马,比几个大乘都强,梅笑寒自然乐意,又问孟尘:“尘尘要不要去?”
孟尘还没说话,薛朗先道:“来回赶路太折腾了,让他留下看家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自作主张太武断,连忙看向孟尘商量问:“好不好?”
孟尘看着薛朗的眼睛,已经聪敏的察觉到了对方未说出口的话。薛朗表面上说是不想让他赶路折腾,实际上是不想让他参与到这件事中来。
他怕梅笑寒复仇的经历,勾起他心中那些不太好的过往和回忆。
虽然孟尘自认没那么脆弱,但薛朗如此小心翼翼的考虑他的感受,他也不会拒绝对方的好意,于是笑着对梅笑寒道:“你们去吧。等尘埃落定,你重新收拾好梅花谷后,我再去找你喝酒。”
梅笑寒也笑了,伸手和孟尘击掌:“一言为定!”
——
翌日,三人乘梦魇马车走了。
走之前薛朗还腻腻歪歪的问他:“会不会想我啊?”
“两三天就回来了。”孟尘莫名看他,“有什么好想的?”
薛朗闻言一脸不可置信,满眼都写着“你怎能如此狠心”。
孟尘忍不住笑了,终于不再逗他,揉揉他的脸颊道:“骗你的,会想你。所以记得早点回来。”
薛朗这才满意了,又狠狠亲了他好几口,才在梅笑寒满脸“哎呦”的表情中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虽然去梅花谷处理这件事的确只需要两三天时间,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孟尘还真的没和薛朗分开过。薛朗走了不过半天,他就明显觉得这修罗殿有些空荡荡的;两天后还不见人回来,他竟就有点后悔自己没跟着去了。
暗笑自己何时也变成了这般优柔黏人的性子,孟尘摇了摇头,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干。
他去了后花园,给月霜花浇水。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这些月霜花根本无人看顾,若不是生命力顽强,恐怕早就被养死了。孟尘心中有些愧疚,仔仔细细的给它们浇水除草,修剪花枝。
天色渐晚,夜空中刮来一阵凉风,月霜花海簌簌摇动,好像有些怕冷一般,轻轻抖了抖花瓣。
修剪完最后一支花枝,孟尘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瞥见指尖上不小心沾上的泥土,正准备去洗洗手,身旁悄无声息的递过来一块洁白的巾帕。
孟尘动作一顿,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拿着巾帕的手上。
手指修长白皙,莹润如玉,指甲修剪的干净整齐,堪称赏心悦目。
他慢慢抬眸,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
“阿尘。”裴玉泽眉目儒雅,含笑望着他,“好久不见。”
他态度从容,语声亲切,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就像很久以前在太玄宗,他下山执行了一次任务,回来后去栖雪居向他最心爱的师弟打招呼一般。
孟尘久久的注视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看来阿尘在外面逍遥了太久,已经把我这个师兄忘了。”裴玉泽去拉孟尘的手指,孟尘立刻厌恶的避开,裴玉泽一顿,放下手,转头去看花圃里摇曳的月光色花海。
“这是薛朗给你种的吗?”他笑了笑,低声道,“真可惜。”
“可惜”二字刚落,满园的月霜花瞬间枯败成灰,被一阵夜风卷走,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仿佛方才那美好的银色花海,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孟尘眸底终于涌起波澜,他伸手去抽剑,可下一瞬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动了,而裴玉泽就静静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他。
孟尘心底缓缓升起一丝寒意。
他竟完全看不透裴玉泽如今的境界,甚至对方只是安静的站着,没有动用丝毫灵力,他竟然就隐隐喘不过气来,心底甚至有种完全无法反抗的念头。
裴玉泽再度拉过他的手,拿着巾帕,仔细又温柔的把他手指上的泥点擦干净了:“只是毁了些花,阿尘便心疼了?那我若当着你的面杀了薛朗,你会怎样?”
孟尘冷笑:“你做梦。”
“也是。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比不上薛朗。”裴玉泽依然笑着,可唇边的笑意却莫名让人遍体生寒,“可其实三千年前,我就已经让他出局了。”
孟尘心神一震,倏的将目光刺向他!
“阿尘。”裴玉泽抬手,轻轻按在孟尘眉心,“你是该想起来了。”
那手指按上眉心的一瞬,孟尘只觉头疼的快要炸开,但很快,无数记忆冲破封印涌入脑海,让他想起了所有的一切——
三千年前,他曾被尊称一声“仙尊”,是世上寥寥几个大乘巅峰境尊者之一。
在那之前,他是天清门的一名弟子,裴玉泽是他的师兄。
他们称得上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门派长大,同受师父教导,亲如手足,形影不离。但他没有想到,某一天,裴玉泽突然向他坦白了心意。
在孟尘心里,裴玉泽是他的兄长、家人、知己,是他最亲密最信任的人。除此之外,他对裴玉泽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于是歉然又果决的拒绝了对方。
裴玉泽没有表现出生气或是伤心,只是说自己不会放弃,会一直一直等着他。裴玉泽还告诉他别有负担,让他们一切像以前那样相处就好。孟尘却明白,这件事发生后,他们终究是回不到以前了——他无法接受裴玉泽的心意,同时也不愿看到自己最看重的师兄伤心,于是默默退出了天清门,选择一个人闭关修炼,希望时间能冲散一切,让裴玉泽解开心结。
时间匆匆而过,他就这样从化神到炼虚,再到突破大乘,一直抵达了大乘巅峰。在仙道中,大乘巅峰境已是最顶端的存在,可当时的仙道却依旧被魔道压上一头,因为魔界的魔尊已达渡劫之境,堪称当世最强者,实力鬼神莫测,无人能敌。为此仙道很是忧虑,担心魔族会在这位魔尊的带领下大开杀戒,于是试探着提出建立盟约,共同维护修真界和平。
出乎意料的,那位魔尊竟然同意了。于是孟尘被推选为仙道代表,前去同魔尊会面,却发现那位叫薛朗的年轻魔尊不知什么缘故,总是傻傻的盯着他看。
然后第二天,薛朗给他寄了一封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狗爬字,用小心又雀跃的口吻约他去看星星。
后来,他和薛朗在一起了,然后听到一个消息——裴玉泽叛出天清门,坠入魔道,并以大乘巅峰的实力自成一派,将所有不愿与仙道结盟的魔族聚集到一起,与薛朗平分魔域,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成魔后的裴玉泽性情大变,变的残忍嗜杀、阴狠歹毒,他纵容手下肆意为祸修真界,并不择手段的提升修为,用屠杀噬魂的法子突破了渡劫境。不仅如此,他还用了极阴毒的禁术,试图操控孟尘的魂魄,让孟尘变成一个没有自我意识、完全依附于他的傀儡。这件事终于彻底激怒了薛朗,他应下了裴玉泽的战书,和对方进行了决战。
战斗中,他废了裴玉泽的手脚,让对方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修为的废人。
可孟尘和薛朗都没想到的是,裴玉泽会置之死地而后生,竟以无尽的仇恨和执念作为动力,抵达了一个崭新的境界,以魔的身份成为世上第一个飞升的“仙”!
仙人之境的力量是所有修士都无法想象的,他在一定程度上已经突破了世界规则的约束,实现了真正的“自由”。他甚至拥有了割裂空间、回溯时光的能力,于是裴玉泽做了一件事——他割裂出另一个未知的空间,把薛朗彻底的从这个世界中排除了出去。
孟尘对此万念俱灰,又不愿落入裴玉泽手中,选择了自尽。
可丧心病狂的裴玉泽,竟连他死了也不肯放过他。
他捉住了孟尘未消散的灵魂,又抽去了自己的部分灵魂,一起投入轮回道。
裴玉泽坚信如果没有薛朗,孟尘一定会和他在一起。于是他让一切重头再来,让两人变成了三千年后,太玄宗的裴玉泽和孟尘,想用师兄的身份重新陪着他,让孟尘一点一点爱上他。
只可惜这一次他又失败了,孟尘死了。
恢复记忆的裴玉泽不甘心,于是他用仙人之力将时光回溯,将孟尘复活。可这一次不知是怎么回事,时间虽倒流了,早已被驱逐出去的薛朗却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中!
原来,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运行法则,裴玉泽私自割裂变动时空违背了这个法则,导致世界失去了稳定性,开始产生漏洞。若不顾后果的再来几次,整个世界很可能会彻底崩塌。
裴玉泽明白这一点后却依然不在乎,得到孟尘已经成了刻进他骨子里的执念,他无所谓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只想达成自己的目的。但与此同时他意识到,如果这世上出现第二个“仙”,就会察觉到他的所作所为,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稳定性,一定会阻止他继续这样做。
于是他制造出“天机”,秘密传入那些大能的脑海里,让他们自己陷入命运的怪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走向了终结。
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人会来妨碍他了。
“……你真的疯了。”
孟尘睁开眼,得知一切真相后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心寒、荒唐、痛恨……数不清的复杂感受一齐涌上心头,让他在几息之间红了眼眶:“就为了这个,你害死了多少人?你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世界毁灭我都不怕,死几个人有什么?”裴玉泽居然还是笑着的,温柔的看着他说,“阿尘,我只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喜欢我?”孟尘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咬牙颤声道,“原来这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让我一遍一遍的死再一次一次的活过来,直到我喜欢上你为止?”
把生命当成游戏,一次次重来,直到得到满意的结局。
可代价,却是整个世界,和世上数以亿计的生灵。
“这就是我的方式。”裴玉泽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一派自然地说,“阿尘,这已经是我们的第四世了。如果这一次还不行,我们还有第五世、第六世。”
“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向你表白心意时就告诉过你,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裴玉泽温柔道,“所以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你逃不掉的。”
“不管多少次,你都只能是我的,没有别的选择。”
第67章 你在
一个人疯到这种程度,已经根本不可理喻了。
孟尘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面容平静问:“所以,你准备再杀我一次?”
“阿尘别说气话。我怎会舍得杀你?”裴玉泽说着目露歉然,“上一世我害你废了修为,是因心魔太过,无法控制自己才酿成大错……对不起。”
“但我也很生气。”裴玉泽说,“你不知道,每次看你宁愿自尽也不愿和我在一起,我心里有多痛,多恨。”
“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让那种事发生了。”裴玉泽轻笑,“碍事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薛朗。估算一下时间,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吧。”
孟尘心头凉的厉害,手指轻轻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周身无形的桎梏:“你想做什么?”
裴玉泽却不答,只是笑着拿出白玉长笛:“说起来,我记得阿尘小时候很喜欢听我吹曲子。我再给你奏一曲可好?”
——
薛朗一踏进修罗殿,就知道出事了。
整个修罗殿寂静无声,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气息,莫名令人心头发憷。
他心头一沉,立刻循着那股气息冲进了后花园,在看见孟尘的一瞬才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
不过,他紧接着看见了另一个男人。
裴玉泽看着薛朗沉冷的表情,微微挑了挑眉:“你好像并不惊讶?”
“我惊讶什么?”薛朗冷笑一声,“怎么,你终于肯从旮旯角里出来了?当初那封挑拨离间的密信,就是你送的吧。”
裴玉泽:“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聪明一点。”
薛朗嗤笑一声,不再看他,大步走向孟尘,一脸紧张问:“没事吧?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伸手去拉孟尘,可出乎意料的,孟尘却退后一步避开了。
薛朗半空中的手一僵,似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孟尘?”
孟尘置若罔闻,伸手抽剑,泛着寒光的剑尖稳稳指向薛朗的心口。他轻轻抬眸,瞳仁漆黑空洞,如深沉无际的大海,照不进一丝光亮。
薛朗心下一寒,陡然意识到了什么,骤然看向裴玉泽,双目几乎射出两点火星:“你对他做了什么!?”
裴玉泽愉悦的轻笑一声:“我只是让他重新变回那个听话的阿尘罢了。”他目光温柔的看向孟尘,吐出的字眼却满是寒意,“阿尘,杀了他。”
话音刚落,孟尘剑势一动,即刻向薛朗刺去!
薛朗一惊,立刻后退躲闪,一边避开那雪亮的剑刃,一边着急高喝:“孟尘,是我!”
但没有用。裴玉泽本就擅长精神操纵术,如今元神归位,拥有前人闻所未闻的仙之力,连大乘强者都会被他迷惑,更何况孟尘。
薛朗心焦不已,一时又想不出办法让孟尘恢复神智,只能不停的躲避。按理说,以他渡劫境的修为要击败压制住孟尘很容易,但孟尘已经受了裴玉泽控制,他万万不敢再给孟尘施加第二次压力了。
他不愿让自己伤害到孟尘一分一毫。
孟尘的剑术本就厉害,薛朗又不敢动用功力,很快落了下风,衣服被划破了好几处,连左脸都被剑气划出了一道细小的伤口,沁出鲜红的血迹来。
裴玉泽十分惬意的看着这一幕,似乎改变了主意,不想让游戏这么快结束,于是出声唤:“阿尘。”
孟尘听见他的声音,剑势一顿,侧脸看他。
裴玉泽:“过来。”
孟尘收剑回鞘,冷漠躲开薛朗匆忙去拉他的手,走向了裴玉泽。
裴玉泽含笑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青年,心中升起巨大的满足和快意。
三千年前他就不明白,孟尘为何会选择薛朗。
明明他才是一直陪在孟尘身边的人,明明他是那么全心全意的爱着孟尘,可为什么对方只是见了薛朗几面,就从他身边离开了?
不仅是第一次,后来的每一世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果。
他想不明白,更不甘心。
薛朗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他心中有一口看不见底的深渊,渊下是累世的悲恸仇恨和嫉妒,只是杀了薛朗,根本不足以消解那些黑沉的怨气。
他心中留着浓黑的毒液,面上的神情却更加柔和,伸出右手对孟尘道:“阿尘,到师兄这里来。”
孟尘于是继续向前,侧脸白皙沉静,像一具乖巧的提线傀儡,循着裴玉泽的动作暗示,伸手环抱住对方的腰,安静的将侧脸靠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清脆的骨节声缓缓响起,薛朗紧握的指节已经变的一片森白。
“看见了吗?”裴玉泽愉悦至极的笑起来,伸手温柔的抚摸着孟尘的黑发,遥遥看着一脸青白的薛朗,字字清晰的告诉他,“他现在是我的了。”
裴玉泽由此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把薛朗全身的筋抽掉,然后砍去四肢,割去舌头,塞进花瓶摆在修罗殿。只留下一双眼睛,让他日日看着自己和阿尘成双成对,恩爱不离,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他因这个场景发出一声低笑,正准备亲自将其变作现实,却突然觉得右侧肋骨疼了一下。
那疼痛并不尖锐,要形容的话,更像是一股寒冬腊月的雪水,悄无声息的浸入了骨缝,然后顺着骨节相接的地方,一点一点爬满全身。
裴玉泽脸色一变,陡然推开了怀中的人!
孟尘抬起眼眸,瞳仁清亮,泛着一股冰冷的讽刺,哪里还是方才那副魂魄恍惚、任人操纵的模样。
他竟是装的!!
裴玉泽愕然失神间,孟尘已经足尖一点飞回薛朗身边,薛朗立刻死死拉住他,不放心的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没事吧!?”
“没事。”孟尘看着他脸色泛白的模样,有点心疼,“不是之前商量好了吗,怎么还吓成这样?”
“你演的太像了!”薛朗到现在还心慌手抖,“我生怕你真的——”
他喉咙干涩,后面的字眼几乎说不出来。
孟尘攥着他冰冷的手,无言的抱了抱他,在他后颈上安慰的捏了两下。
——
孟尘之前就猜,裴玉泽很可能会来找他。
“为什么?”薛朗闻言一愣,有些不解问,“他就算入了魔,修为大涨,但再涨也不可能超过我吧?他敢现身,岂不是自投罗网?”
就像当初悄悄送那封密信一样,裴玉泽若有那个能耐,早就直接找上门来了,还用在背地里耍这些阴招?
“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善罢甘休,或者说……他是一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孟尘慢慢道,“我不相信他甘心只是在暗中看着,什么也不做。”
“而且,你之前说过的一件事,我很在意。”孟尘看向薛朗,“你说三千年前,曾有一个‘姓裴的’对你下战书,你还废了他的手脚,是不是?”
薛朗一愣,这的确是他回想起来的一个从前的片段。他正想问这两者有什么关系,脑子突然想到什么,眼睛难以置信的瞪大了:“……不会吧?难不成你想说,裴玉泽就是那个‘姓裴的’?”
孟尘:“对。”
“不可能吧!”薛朗只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巧合!”
孟尘提醒他:“恢复记忆之前,你好像也不相信自己会是薛朗。”
薛朗:“……”
这倒是。
“可……”他双眼发直,还是觉得这事有点离奇。
“我也只是猜测,还有一部分直觉。”孟尘说,“我和你的魂魄既然都来自三千年前,那还有第三个人也不稀奇。更何况,他们都姓裴。”
这个姓并不十分常见,孟尘很难相信这全然只是一个巧合。
薛朗消化了一下这个可能,思考了一会儿道:“如果假设成立,那他真实的境界,很可能不在我之下。”
毕竟三千年前是能对薛朗下战书,并让他挂彩的人,境界估计也在渡劫境。
而且,裴玉泽这个人,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修为。
梅笑寒和李锋在一边听的认真,前者忍不住插嘴问:“为什么这么说?”
孟尘:“我这位大师兄,从小最擅长的不是剑术,而是符咒阵法之类的精细玩意儿。”
而这些,都需要最缜密深沉的心思。
“就算他恢复了渡劫境修为,他也不会直接找上门来。”孟尘淡淡说,“我猜,他会先想办法把薛朗支开,然后用某种控制术操控我,让我亲手杀了薛朗,然后再把事实摆在我面前,笑着夸我做的漂亮。”
梅笑寒:“……”
他震惊的张大了嘴巴:“你这个大师兄,是变态么!?”
孟尘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淡淡:“他就是变态。”
他抬眸:“总之,虽然只是一个可能,我也不想掉以轻心,以免将来落入被动的境地。”
他忍了那么久,熬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好不容易才和薛朗过上了安宁的生活。
那些痛苦和别离,他再也不想经历了。
“所以,笑寒,我想让你帮个忙。”
梅笑寒立刻直起上身:“什么忙,尽管说!”
“帮我调两味药。”孟尘说,“一味是能让人保持神志清醒的药,另一味,是毒药。”
越毒越好。
——
虽然事先已经有了准备,甚至猜到了裴玉泽很可能也是三千年前的某个故人,但即使是孟尘也没想到,事情真相会是如此。
尤其是裴玉泽竟已达到了“仙”之境,更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梅笑寒调出的毒药名“枯骨一瞬”,普通修士沾上一点,顷刻间便会皮肉尽化,变成一具枯骨,炼虚境以上的强者则会毒发入骨,动作逐渐僵硬,若不及时将毒逼出,下场也难逃一死。
可若是用在“仙”身上,效果还能剩几分?
谁也不知道。毕竟梅谷主在这之前,从未研制过针对“仙”的毒药。
最起码裴玉泽看起来并不像不久于人世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在孟尘身上,面色分明是平静的,却让人浑身都紧绷起来。
他说:“阿尘,你骗我。”
孟尘不言,手指握紧了剑柄。
“你骗我。”裴玉泽重复了一遍,“你第一次主动抱我,原来是……想要杀我。”
他久久的注视着孟尘,突然笑了:“杀我可以。但是,你要和我一起走。”
他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显然是“枯骨一瞬”开始发挥了作用。但仙人境比孟尘想象中的还要可怕,裴玉泽的行动竟未受多少限制,身影突然鬼魅般消失,下一瞬陡然在孟尘身前,双目阴狠,伸手就要去抓他!
也就是在这时,平地陡然刮起一阵罡风,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刀影在虚空中浮现,如翻涌奔腾的黑夜,咆哮着向裴玉泽劈去!
“你他妈的想碰谁!?”薛朗反手给孟尘套上一层防御结界,上前一个暴吼,“当我死的啊!!”
从方才孟尘为了卸下裴玉泽的防备、走过去抱他那一瞬开始,薛朗就已经怒火中烧。
如今这姓裴的居然还想从他身边抢走孟尘,他终于像个憋久的炸/药桶,彻底爆发了!
而时至此刻,裴玉泽也终于卸下了那副君子面孔,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刻骨仇恨,厉喝一声,将魔息催动到极致!
当世两位最顶尖的大魔交锋,完全是一场灾难——浓郁漆黑的魔气翻江倒海,笼罩了天空,连漫天乌云都被疯狂搅碎。砾石翻溅泥沙飞滚,地面爆裂声接连不断,无数条扭曲的裂缝蜿蜒纵生,像千万条狰狞游动的黑蛇,急速向四面八方裂开!
可怕的、千年未有过的力量交锋引来了天象异变,顷刻间黑云齐聚,惊雷伴随着雪亮闪电当空劈开,狂风倾碾而过,大地疯狂震颤!
两股魔息轰然相撞,巨大的威压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开去,方圆百里的建筑全部夷为平地,尖啸咆哮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纵使有薛朗的防御结界,孟尘也差点被狂风横扫出去,用尽全力才稳住了身形,眼睛死死盯着力量漩涡中的情景——
“轰”的一声巨响,薛朗被狠狠击飞出去,重重砸在地面上!
这就是仙人境的力量。
既称“仙”,凡人境界再高,也实在难以与之抗衡。
裴玉泽面容发青,神情扭曲,整个人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眼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一步一步走向薛朗。
“你为什么要出现?”
“你出现之前,他身边的人一直是我,一直是我——”裴玉泽眼中寒光大盛,嘶声咆哮,“你为什么要出现——!!!”
黑压压的魔息从高空疯狂盘旋,逐渐凝聚成无数道巨型黑剑,剑尖对准地上的薛朗,凝滞一瞬后,激射而下!!
孟尘的心脏在一瞬间几乎完全停止,他想即刻冲到薛朗身边,可薛朗这个保护结界竟不知下了什么禁制,居然将他死死锁在了里面
他惊惧嘶喊:“薛朗!!”
在他喊出的一刻,薛朗终于翻身而起,“踏流波”催动到极致,险而又险的将万剑避了过去!
裂痕纵生的地面上又多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窟窿,薛朗剧烈喘息着,竭力压下胸腔的闷痛,舌头狠狠舔了舔口腔内壁的血。
不得不承认,他和裴玉泽之间的确有差距。
其实这还不是仙人境真正的力量,若是裴玉泽没受“枯骨一瞬”的影响,操纵魔气的速度迟缓了不少,方才那招万箭齐发,他或许根本躲不过去。
而且,他也不可能一直躲。
他身后还有孟尘呢。
薛朗偏头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右手重新握上了刀柄。
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的男人,还他妈算什么男人!?
他横刀,直冲而上!
两个男人再度厮杀在一起——真的是厮杀,双眼猩红,喉咙里是不似人的咆哮,仿佛是两头失去理智的兽,只想用利齿将对方撕成碎片!
然力量的差距不是仅凭仇恨和意志便能消弭的,厮斗了不知多久,薛朗被裴玉泽当胸击中,胸口霎时凹陷下去,身上的骨节顿时发出可怕的破裂声,轰然一声颓然倒地,鲜血从嘴巴鼻腔汩汩流出来!
孟尘眼底一片血红,眼泪汹涌的流了满面,发疯一般攻击着困住自己的结界。
裴玉泽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迹斑驳,一身狼狈,剧毒顺着骨缝向全身蔓延,让他露在衣襟外的皮肤一点一点变成青白色。
他却浑不在意,而是调转目光,越过地上的薛朗,向孟尘这边走过来。
“阿尘,我这次好像没有力气让时间倒流了。”裴玉泽的嘴角流下一道细细的黑血,“这真的是我们的最后一世了。”
“说实话,我也累了。”裴玉泽走到孟尘面前,隔着那层透明的结界对里面的人伸出手,温柔说,“那就让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薛朗目眦欲裂,竭力从地上撑起身子,青筋爬满脖颈和侧脸:“裴玉泽,你敢——!!”
裴玉泽置若罔闻。
枯骨一瞬的毒效已发作到极致,他又在方才薛朗不要命的攻击中受了重伤,纵使是仙人之境,也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他不打算把最后这些时间浪费在其他人身上。
“阿尘,”裴玉泽打碎了薛朗布下的结界,青白的手掌温柔的抚上了孟尘苍白的脖颈,看着他的眼睛道,“再叫我一声师兄吧。”
孟尘双眼血红的盯着他,手指死死掐在裴玉泽的手臂上,却无法将放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撼动分毫。
“那就算了。”裴玉泽遗憾的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阿尘别怕……师兄这一次,不会让你这么痛了。”
下一瞬,窒息感如汹涌不见底的海洋,扑面而来!
薛朗看着这一幕,只觉浑身上下都被撕裂了,仿佛被掐住喉咙的是他自己。
三千年前,他就是因为护不住孟尘,才让对方被迫坠入轮回,经历了一世又一世的绝望惨痛。
难道如今,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孟尘再在他眼前死一次么?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脑海中有什么屏障被彻底打破,薛朗只觉浑身筋骨皮肉被撕裂又全部愈合,魂魄被从躯壳生生扯出又再度放回——
他像死了,又像重生。
土地彻底开裂,犹如绽开的地狱之莲;无数黑雾从深渊之下腾然而起,直冲云霄。
毁天灭地般的景象让裴玉泽微微晃了一下神。
是了……他踏入仙人之境时,好像也是这样的。
他没有几乎再去思考更多了。黑雾冲上云霄,又倒流而下,从四面八方不同方向,狠狠刺进了他的身体。
骨头都被搅碎,皮肉尽数绽开,如此惨烈的酷刑,裴玉泽却像感受不到了。
他只是迟缓了动了动眼珠,将最后的目光重新落到孟尘身上。
孟尘甩开掐在脖颈上的手,满目冰冷厌恶的看着他,伸手用力将他推开了。
直到这时,裴玉泽才感受到一股掏心剜骨的痛。
尽管他的骨和心,都已经彻底被碾碎了。
三千年,四世轮回。
他终究还是得不到么?
裴玉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句什么,可那些黑雾从他身体中穿进又穿出,最后把他整个人一口吞噬进去,什么也没留下。
孟尘闭了闭眼,弯腰咳嗽了两声,伸手摸了摸生疼的脖颈,还未睁眼,已经被一个人紧紧拥进了怀里。
他的侧脸被死死按住对方的肩膀上,鼻端是烟尘和血腥味,却因为掺杂了某个人身上熟悉的气息,而变的格外让人安心。
惊雷渐渐远去,重重黑云散开,被吓的瑟瑟发抖的月牙抹了抹泪,小心翼翼的重新探出头来。
清辉洒落在大地上,烟尘落定,被微凉的夜风卷起带走,消失不见。
薛朗轻轻吻了吻孟尘的发顶,低声问:“吓到了没?”
孟尘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哑声说:“你给我种的花,没了。”
薛朗:“重新种。你想要多少,我给你种多少。”
孟尘:“房子也没了。”
薛朗摸摸他的头:“正好,新房子按你的喜好来,想要什么样,咱们就建成什么样。”
孟尘眼角湿润,脸上终于浅浅浮起一层笑意。
“没关系。”他安静的抱住薛朗,说。
“只要你在,就够了。”
薛朗握住他的手,将十指密密的交缠在一起。
“嗯。”
我当然在。
所有的离散、飘零、流浪到此为止——
往后余生,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
(正文完)
第68章 番外一
最近修真界口口相传的有两件大事, 可谓是轰动天下,无人不知。
第一件便是两名仙人境强者横空出世,并在魔域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斗。
修真界已有千年未出现传说中的仙人境, 如今一下子冒出来两个, 还把半个魔域都给打塌了, 天下修士纷纷震惊,就连许多隐世的大乘强者都忍不住探头,狠狠吃了一口新鲜热乎的瓜——
嚯!原来两名仙人境大佬已经三千多岁了!是他们的祖宗!
嚯!原来那个姓裴的大佬是个超级大反派,近年来莫名其妙陨落的大能都是让他害的!
嚯!原来两位魔族大佬决斗的原因是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人!那人还是个仙道修士!
这是什么霸道魔主强取豪夺小白花的刺激剧情啊!!
酒馆、客栈、仙界、民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打了鸡血一般激动万分的讨论这件事。
“要我说,那裴大佬也是个可怜人。轮回四世只为得一人心, 最终却还是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唉。”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想想他干的那些事, 为了一己私情害死了多少无辜人?哼,他死有余辜!”
“没错!站□□的消停消停吧,薛大佬他不香吗!?一次次轮回只为拯救自己的爱人, 啧啧啧,我一个大男人都背感动了!”
“而且薛大佬拿的还是逆袭剧本啊!听说他一开始只是太玄宗一个小弟子,结果一路逆袭到魔域至尊还抱得美人归……羡慕的口水从眼睛里流出来呜呜呜。”
“说起来难道你们不好奇吗?让两位魔族大佬出手相争那个孟尘是什么人物?”
“孟尘你都不知道?修真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化神境了!”
“兄弟消息落后了,前不久他已经突破炼虚七层了,现在在冲大乘……”
空气沉默一瞬, 所有人狠狠倒抽一口冷气。
“怪物。”
“变态。”
“没有人性!”
“换个话题。”聊修为境界实在太打击自信,有人兴致勃勃问,“孟尘长什么模样?能把两个大佬迷成这样,一定很好看吧?”
“那岂是好看能概括的?我之前有幸见过他一次, 该怎么说呢,只能用仙人之姿来形容了……”
客栈角落里,两名年轻人默默听了一会儿, 饮下最后一口茶,走出了客栈。
“萧师兄?”赵静晨见萧关安静的不像话,关切问,“你怎么了?”
他和萧关结伴下山做任务,完成任务后在山脚下的客栈里喝壶茶歇歇脚,正巧就听见了客栈里的人在谈论孟尘和薛朗。
说起来,自孟尘下山到如今,已过去近一年光阴了。虽然到处都能听见那熟悉的名字,却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们的人了。
念及此,赵静晨的神色也添了几分怅惘:“不知道孟师兄和薛师弟现在怎样了?”
萧关哼了一声,道:“什么薛师弟?人家现在已经是魔尊大人了,别乱叫。”
赵静晨从未见萧关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又惊奇又好笑:“师兄,你在生气?”
“我当然生气!”萧关长腿一扫,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十分不满的道,“自从薛朗入魔、孟师兄下山后,咱们天天记挂着他们,日夜盼着他们的消息,时时刻刻准备献上一臂之力……结果呢,一年过去了,那俩人都没回来!”
赵静晨倒没什么怨气,安慰他说:“不是已经听说了吗?薛朗之前失忆了,后来又忙着对付裴玉泽,没时间回宗门是正常的。”
“以前没时间,现在呢?”萧关生气说,“裴玉泽死了,天下都太平了,他俩总没事了吧?哼,我看他们是早就把宗门忘了!”
赵静晨一时哑然。
也是。以前的孟师兄和薛朗,如今已经到达了一个他们无法企及的境界,结实了许多更厉害的朋友。
那么把宗门和他们忘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虽然这么想,赵静晨心中却也有些失落和难过。他于是也不再说话,和萧关一起御剑赶回了太玄宗。
可没想到的是,一进宗门,就被里面的热闹气氛给惊住了。
自从整个天极峰出事后,宗门上下的气氛一直有些低迷,大家平时说话都很是小心,总是刻意的不去提那些旧事。
可现在,却见来往弟子个个疾步如飞,脸上皆挂着喜悦的笑容,纷纷忙活着宰杀牲畜、采摘仙果,似乎要举办什么盛宴。
萧关和赵静晨迷茫的对视一眼。这是忙的哪一出?近来好像没什么重要的庆典啊?
还没开口问,便见柳萱萱和宛秋嬉笑着挎着两篮鲜果走过,见到他们眼睛一亮,立刻大喊:“萧师兄赵师兄,好消息!孟师兄和薛朗回来啦!!”
萧关和赵静晨一怔,随即一喜,立刻跟着她们往里走,果然在层层弟子的包围中央,看见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穿白衣的青年目光一转,正好看见了他们,清亮的眸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层喜悦和笑意,温柔的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
萧关心底一热,先前的难受失望和小小的委屈霎时消失的一干二净,他三两步冲过去,直接勾住了孟尘的脖子:“我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怎会?”孟尘笑说,“走的时候你们亲口说等我,我可没忘。”
萧关也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这才看向另一个人。
这一看之下,却是有点懵:“我说薛师弟,你长的是不是太快了点?”
一年前还是十七八岁的傻小子呢,一转眼居然这么大一个了!
不仅高,还巨帅,而且是那种强大又成熟的男人的帅,那气场,简直把他们这一圈弟子都压下去了!
薛朗笑眯眯的:“羡慕就直说啊师兄。”
虽然修为身份已天差地别,两人却极其自然的依旧以师兄师弟相称,好像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
赵静晨看着这一幕,眼底悄悄湿润,发自内心的笑起来。
孟尘薛朗回来,太玄宗上下都高兴极了,连掌门和众多长老也没了平日严肃的模样,一个个笑的合不拢嘴。蓝胖和白鹤想主人也快想疯了,一直黏在孟尘和薛朗身边,拼命的用软绒绒的羽毛蹭啊蹭,黏糊腻歪的不行。
晚宴十分丰盛,大家把酒言欢,击筷而歌,好不热闹。虽然已经听过无数遍故事,弟子们旺盛的好奇心却没有丝毫消解,七嘴八舌的提问:
“仙人境是什么感觉?真的连时间都能回溯吗!?”
“魔域是什么样子的?你们真的把修罗殿打塌了?”
“孟师兄,薛朗真的给你种了一花园的月霜花吗!太浪漫了吧!!”
“话说,薛哥是第一个以魔踏入仙人之境的,说不定会被载入史册,成为独一无二的‘魔仙’!”
“噗——”
薛朗一呛,手里的酒顿时洒了半杯。
孟尘伸手给他拍了拍背:“怎么了?”
薛朗连连摇头,冲他若无其事的一笑。
魔仙这个称号,还是算了吧。
他第一反应就想起了地球上那部儿童魔幻剧《巴啦啦小魔仙》……
他要真以“魔仙”之名被记录下来,那修罗殿会不会被改名叫“魔仙堡”!?
……太可怕了点。
薛朗喝了口酒压惊,不过却由此萌生了另一个念头。
——
孟尘和薛朗在太玄宗住了十几天,因魔域不能长时间丢着不管,于是暂时和宗门众人辞别了。
这次大家虽有不舍,却不再难过,因为知道他们随时都能回来,下一次相聚离的也并不遥远。
“回魔域之前,我先带你去另一个地方。”薛朗神神秘秘的说。
孟尘好奇问:“哪里?”
薛朗笑着告诉他:“我之前待过的那个世界。”
孟尘恍然。是那个“书外”的世界,一个叫“地球”的地方。
但他立刻考虑到一个问题:“撕裂空间的话,不是会让这方世界不稳定吗?”
“别担心。”薛朗笑说,“裴玉泽死后,我一直在用灵力修复他以前破坏的地方,如今这个世界比三千年前还要稳固,再承担一次空间撕裂完全没问题。”
而且回来后,他会重新把裂缝修补好,这对于仙人境来说并不是难事。
他说过要带孟尘看遍世上最美的景色,如今这个世界走的差不多了,他还想让对方去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看一看那些更新鲜的景色。
薛朗伸出左掌:“穿越空间时会有乱流,你抓紧我的手。”
孟尘伸手紧紧握住他,眉眼弯弯:“好。”
……
孟尘再睁开眼时,看着周围的环境,愣住了。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周围是几张上下一体的奇怪的床,上面铺着蓝白相间的床单,还零散的摆着许多他完全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他看向身侧的薛朗,眸光比看到这奇异环境的一霎还要惊讶。
薛朗……完全变了个模样。
面容还是熟悉的,只是长发竟变成了短短一茬,露出干净的额头和后颈,看起来分外精神清爽;身上的漆黑长袍也像被人撕掉了袖子和下裳,露出修长结实的手臂和双腿。
总之,十分暴露,十分不雅,十分……放荡。
薛朗也没想到,自己穿回来后,竟会自动改换成在地球时的形象。
他穿入书中时正是夏天,又因为在宿舍里穿的很随便,黑t恤大裤衩配凉拖,本是大学男生最普通不过的打扮,但在初入地球不知风俗的孟尘面前,就不是那回事了。
薛朗耳朵一红,手忙脚乱的扯下床上的毛毯把自己裹住:“你……你听我解释!不是我放荡!是这里的人都这么穿——”
他还没说完,只听宿舍门“砰”的一响,三个男生提着几个塑料袋大大咧咧的进来了:“薛朗,饭给你打回来了!还不快给爸爸们谢——”
“恩”字卡在了喉咙眼里,三个大男生震惊的看着宿舍里多出来的那个陌生人。
那人年纪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二十岁出头,一身雪色长袍,漆黑长发用玉簪绾着,一直洒落到腰际;一张脸像是冰雕玉琢,白的几乎在发光,五官更是精致好看的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能让人忍不住在心中狂吼——
这他妈是谁!?
神仙下凡吗!?
三个平时性格跳脱的男生这一刻活像被下了定身咒和禁言咒,莫名其妙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脸红脖子粗的将目光盯在薛朗身上,视线灼灼的快要把他烧出个洞。
薛朗裹着毛毯,咳了一声,冷静下来给双方做了介绍。
“这是我的朋友兼室友,于淼,贺飞,李平言。”
“这是孟尘。”他顿了顿,一脸认真的对室友说,“我的纸片人老婆。”
室友:“……”
室友:“?!?”
第69章 番外二
薛朗痴迷一部修真小说里的主角孟尘, 在宿舍里并不是秘密,大家还总是调侃那是他的“纸片人老婆”,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取笑一番。
可谁能告诉他们, 这个纸片人为什么会从书里跑出来了???
于淼震惊后最先反应过来,恍然大悟的拍了下手:“我知道了!你们在玩sy对吧!”
学校里有sy社团,s动漫或小说人物的比比皆是, 于淼也见过很多, 但打扮的如此逼真、如此令人惊艳的, 眼前这还是第一个!
虽然他没看过小说, 但也下意识觉得,如果真有一个虚拟人物能把薛朗迷成那样,那一定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孟尘:“?”
考撕破类是什么意思?
“……对,就是这样。”薛朗一边含糊的应下, 一边上前把三个舍友往外赶,“你们先出去一下, 五分钟后再进来。”
穿书什么的太魔幻, 还不如直接让他们这样理解。而且薛朗意识到, 孟尘这身行头在这里实在太惹眼了, 他这一帮直男舍友眼神都看成直的了,要是走在校园里那还了得!
换!必须换!
“啧你那么慌干什么?让我再看一眼——”
“别推别推,我拍个照啊先——”
“靠,白给你打饭了,薛朗你个不孝子——”
“砰”的一声, 薛朗毫不留情的把三个吱哇乱叫的舍友推出门外, 咔嚓一声插上了门闩。
想的倒美,那是我老婆,你看个屁!
薛朗回身, 立刻麻溜的打开自己的衣柜,埋头翻了半晌,找出一件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长裤,还有一双白色运动鞋。
“你也看到了,这里的人穿衣另有一种风格。”薛朗把衣服递给孟尘,“这是我的,你先凑合穿穿吧。”
入乡随俗的道理孟尘自然懂,而且他对新鲜事物也很好奇,又见薛朗递过来的衣物不算很暴露,于是欣然接过来换好了。
这下轮到薛朗的目光看直了。
美人穿什么都是美的,更别说孟尘这种级别的大美人——白色衬衫的纽扣一丝不苟的扣到最上面一颗,露出白皙的脖颈,黑色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型,一眼看过去腿长足有一米八;不仅如此,他还很聪明的用法术改换了发型,一头黑色短发柔顺清爽,配上那张精致冷淡的脸,无疑是一枚现代少女最追捧的冰山禁欲型极品大帅哥!!
薛朗受到了自家媳妇绝世美颜的一万点暴击,鼻血差点没冲出来。
孟尘微微歪歪头:“不好看?”
“……好看!!”薛朗颤颤巍巍说,“不行,太好看了……”
他想了想,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副金丝眼镜。他不近视,这平光镜是以前买来装逼用的,正好可以给孟尘戴一下。
遮住那双过分好看的淡色眸子,应该会隐藏一下颜值吧!?
孟尘接过眼镜,研究了一下,戴上了。
薛朗一看,差点给跪了。
妈的,这是什么斯文禁欲款极品帅哥,比刚才更帅了好吗!!
他彻底放弃了,开门把三个室友放进来。三人刚想控斥他见色忘友的卑劣行径,结果一看见孟尘,瞬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齐刷刷的红了脸。
靠,老子一个钢铁直男为什么会被一个男生帅红了脸啊啊啊啊!
孟尘听说这几人是薛朗这个世界的朋友,又见他们方才帮薛朗捎了饭,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走过来温声道:“你们好,谢谢你们照顾薛朗。”
三人一个激灵,立刻:“不客气不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
薛朗实在看不下去了,生怕孟尘再待下去几个憨憨室友性取向不保,说了句“我带孟尘出去逛逛”,然后牵着孟尘的手溜之大吉。
三个男生回过神来,立刻激动的吐沫星子都快飞出来了:
“怎么回事?那个帅哥是谁啊?他真叫孟尘??”
“以前在学校里没见过啊,看起来和朗子很熟,应该是他朋友吧?”
“你们没听见那帅哥说‘谢谢你们照顾薛朗’吗!什么朋友,这口吻,根本就是男朋友!!”
薛朗不知道三个损友正在疯狂扒他老底,他带着孟尘下了宿舍楼,决定先带对方在大学校园里逛逛。
a大不仅是全国排的上号的重点大学,还以风景优美著称,薛朗一边走,一边给孟尘介绍各类建筑楼的用途。孟尘兴致勃勃的听着,问:“这是不是相当于修真界的书院?”
“对。”薛朗笑说,“只是学的东西不一样。”
“那你们都学什么?”
薛朗在裤兜里摸了摸,掏出手机看了看课程表,干脆带孟尘去上了一节高数课。
教室是能容纳几百人的阶梯教室,按理说不容易惹人注意,但帅哥在哪里无疑都是最亮眼的——孟尘和薛朗在后排坐下没二十分钟,a大论坛里就已经冒出一个热帖——
【博渊楼b306教室高数课上出现一个绝世大帅哥!!有图有真相!!】
人们对帅哥这类话题永远不会厌烦,纷纷兴奋的点进去,看到了楼主发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男生的侧颜,皮肤白皙的几乎在发光,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纤长漆黑的睫毛微微低垂,正全神贯注的看着桌上的书本。
照片还拍进了男生拿着钢笔的右手,白色衬衫袖口微微向上卷起,露出一截如雪皓腕,五指更是修长干净,骨节清晰,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啊啊啊啊我先叫为敬!!一分钟内,我要知道这个小哥哥的全部信息!!】
【妈的这是什么斯文败类冰山禁欲大帅哥啊啊啊!这颜值称一句a大校草不过分吧!?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小哥哥旁边坐的是物理学院的院草薛朗吧!?靠,帅哥果然是和帅哥一起玩的!!】
【报告,我刚才大着胆子上去问了,小哥哥不是咱们学校的,是薛朗的朋友。我给他要微信,结果小哥哥还没说话,旁边薛朗就先来了句“他不加”。呜呜呜我心碎了。】
【?我突然有点不对劲。】
【我也有点不对劲。话说回来,薛朗是不是一直没交过女朋友……】
【是的。我闺蜜以前向薛朗告白过,被拒了。他好像从来不加女生微信。】
【所以我们不妨大胆假设一下,他应该是有个男朋友。】
【?楼上你们脑洞是不是太大了?薛朗一看就是钢铁直男好不好!】
就在这时,帖子楼主又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白衣男生在侧着头对薛朗说话,薛朗也笑着和他说着什么,右手还握在了男生拿着钢笔的右手上,似乎在带着他写字。
【我靠我靠看薛朗眼神!!我也是物院的,从来没见过他对谁笑的这么温柔!男生女生都没有!!】
【牵手了!四舍五入接吻了,结婚了,上床了!】
【前面姐妹四舍五入的有点多啊,不过这氛围我看着也不大对劲,这粉红泡泡都快溢出屏幕了淦!】
帖子很快被顶成了热帖,越来越多的人知道a大冒出了位陌生的大帅哥,于是薛朗发现来找孟尘要微信的男生女生一个又一个,终于忍无可忍,黑着脸拉着孟尘溜出了校园。
可恶,没想到自家媳妇到了现代,依旧这么招人喜欢!
孟尘的神态倒是很放松:“我发现这里的人,性格都十分热情大方。”
薛朗点头:“时代不同,思想也不一样。”
孟尘:“那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被人要那个‘微信’?”
“对啊。”薛朗自然接道,随即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激灵立刻严肃补充,“但我可不是随便的人啊!从来不加陌生人的!在你之前也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
孟尘若无其事的“嗯”了一声,嘴角却轻轻翘了翘。薛朗意识到孟尘方才很可能吃了一个小小的醋,顿时心花怒放,乐的差点找不着北,一边傻笑一边紧紧攥住了孟尘的手。
他早就打算来到现代要带孟尘好好玩玩,于是先带他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正在热映的科幻大片,然后去商场买了一堆衣服和零食,最后带他去吃了现代人都无法拒绝的美食——九宫格火锅,等吃饱喝足拿起手机一看,已经九点多了。
宿舍群有好几条消息,薛朗打开一看,发现室友艾特了他好几条:
【你浪哪去了还不回?一会儿要查宿舍了!】
薛朗打了几个字:
【不回了。去开房。】
群里沉默一秒,继而刷出了一长串的“卧槽”。
孟尘凑过来看了看,发现了新的知识盲点:“‘开房’是什么意思?”
薛朗欺负他不知道,一本正经的说:“就是住客栈打尖的意思。”
他用法术给孟尘造了张身份证,订了附近大酒店一间豪华情侣套房,进门插上房卡,把买的大包小包扔在沙发上,然后笑着把孟尘拉到落地窗前,俯瞰城市的夜景。
城市没有黑夜,遍地霓虹遥遥同星月争辉,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辆川流不息,尽显人世红尘的喧嚣繁华。
“好看吗?”
“好看。”孟尘静静注视着眼前奇妙的景象,由衷的笑起来,“这里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那我们就在这多待一段时间,等玩够了再回家。”薛朗低头亲亲他的眼睛,“去泡个澡,我帮你放水。”
两人依次洗完澡,薛朗光着上身擦着头发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孟尘趴在柔软的大床上,意态闲适的玩他的手机的模样。
青年穿着干净的白色睡衣,因着没有外人,头发撤去了法术,恢复了原先的长度。乌黑柔顺的长发倾泻开来,尾端蜿蜒落在雪白的床单上,衬的一张脸又白又小。他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兴致勃勃的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好玩的,唇角噙着笑意,两条小腿翘起,白皙的脚丫一晃一晃,可爱至极。
薛朗被萌的鼻腔发热,十分没出息的咽了咽口水,目光一瞥想到了什么,咳了一声,拿起床头的一个小盒子上了床。
“媳妇,”他厚颜无耻的说,“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孟尘对这里一切新奇的东西都十分感兴趣,闻言立刻凑过去:“什么?”
薛朗把那盒套套给孟尘展示了一下,然后低声告诉了他这东西的用途。
孟尘听完,白皙的脸颊果然有点红,他安静了一小会儿,小声说:“可是我觉得我们用不上这个。”
薛朗眨眨眼:“嗯?”
孟尘的脸红的更明显了,但还是抬起眼眸,注视着薛朗道:“……我就想要你。……不想用其他东西。”
薛朗觉得自己要是还能忍下去就不是个男人了。
他心口身体烫的厉害,一言不发的上前用力吻住孟尘,将他狠狠压倒在洒了玫瑰花瓣的大床上。
夜渐渐深了,街道由喧嚣变的安静,只有各色霓虹不知疲倦的彻夜闪烁,伴着月光悄悄洒进透明的玻璃窗,倾泻了一地如梦似幻的缱绻绯色。
相爱的人相拥着入睡了。
梦醒天亮后,是他们崭新明亮的生活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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