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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反派卖身给我后(穿书)

  作者:云中扫雨人

  文案:

  殷夏一朝穿书,成了重生复仇文里女主的恶毒堂姐。

  九死一生之后,殷夏金蝉脱壳,携巨款过上了女扮男装的逍遥日子。

  还无意招到个俊俏公子,来了一段绝美的断袖之恋。

  谁知那公子竟然求娶于她!

  殷夏毅然拒绝:“公子华贵,不可因我离经叛道!”

  公子眸如点漆,反剪她的双手,低声道:“小姐,我苦寻你多年,你却将我忘了个干净,未免太没有心。”

  殷夏崩溃的发现,这人竟是她当初误当成女孩、买来给自己端茶递水的小奴婢!

  *

  殷夏: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这辈子只想吃喝玩乐谈谈恋爱这样子。

  殷渣女冷酷无情的甩了深情的公子。

  谁知转瞬之间,天都塌了。

  她招惹的居然是最后才显露山水的大反派!

  十六卫合围之下,势倾朝野的大权臣冲连夜出逃的殷夏伸出手:“小姐,过来。”

  殷夏:!!!

  【食用指南】

  1.1v1 he。

  2.架空,谢绝考据。

  3.男主和女主有很多名字。 ( ’ - ’ * )

  阿和,魏子珣,姬和→【都是男主】

  谢林菲,菀(yu)青,紫菀(wan),殷夏→【都是女主】

  内容标签: 女配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夏,姬和 ┃ 配角:下一本《我刺杀暴君失败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娇弱凉薄大小姐X口蜜腹剑大反派

第1章

  秋空阴沉,细雨霏霏。

  谢府中,一池枯荷前设了一个神坛,一名女巫身着法衣,戴着傩面,口中念念有词,神神叨叨的手舞足蹈。

  一旁有一众人肃穆而立。

  不知何时起下人们开始盛传,府中有邪魅作祟。前日传到了老太太耳中,她便寻了一位颇有名望的女巫来驱邪逐疫。

  只见那女巫手持香纸,指尖从一众人身上划过,在一个身着浅藕色齐腰襦裙的豆蔻少女身上停了一刹,又倏忽划走。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那香纸上,在女巫指向一个方向时,那香纸突然砰地一声燃起明火。

  那女巫看了一眼在一旁恭谨而立的小道童,那孩子立马会意,冲着为首那人脆生生的道:“不是说府中所有主子都到了?那秋海棠开得正盛的院落里,住的是哪位小姐?”

  大腹便便的谢老爷上前一步,沉声道:“是小女谢林菲,前些日子染了顽疾,一直卧病在床,神志不清,难以起身。”

  女巫朝着那院子走去,众人鱼贯相随。

  落在最后的小少爷扯了扯姐姐的衣角,奶声奶气的问:“长姐,难道她是鬼变的吗?为什么婆婆要去找她?”

  那穿浅藕色齐胸襦裙的少女谢轻菲将指放于唇上,轻轻的嘘了一声,握住弟弟的手无声的往前走,一双妙目望着那秋花艳丽的院落,渐渐渗出阴毒的笑意来。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嗓音粗哑的怒斥,谢轻菲眉目一动,神情尽敛,快步走上前。

  这一看,饶是她两世为人,也不禁瞪大了杏眼。

  只见海棠苑主屋的房门开着,那卧病在床的谢林菲身披一件红色斗篷,衬得那本就殊无血色的面容更加苍白如雪,她立在门槛内,正拿着一个人丑陋的方形面具好奇的翻看。

  正是那阖府上下都敬重无比的女巫原本戴着的傩面!

  女巫此时失了那傩面的遮挡,露出那张满是褶皱的脸来。她声色俱厉的指着谢林菲,气的脸上的肉都微微抽动,却见那小姑娘不但对她毫无惧色,甚至还伸出细白的小手捏了捏她那老树皮一般的脸。

  眸子里满是惊奇。

  女巫浑浊的双目盯着她看了几秒,盛怒转为暗涛,她后退几步,难听的嗓音仿佛报丧的乌鸦:“此女疫鬼缠身,不日而亡,为免祸及家人,将她远远送走吧。”

  殷夏却丝毫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事实上,她现在的情绪十分不稳定。

  她的目光扫过院中议作一团的众人,掠过雨中娇艳的秋海棠,描过飞檐翘角和檐上瑞兽,最后落在广袤高远的天空上。

  我真的没有死。

  这个念头像一点星星之火落在了她的心田,转瞬之间,她全身的血液都兴奋的沸腾起来。

  殷夏眸亮如星。

  “小姐,请把面具还给我。”

  听得一声清稚的嗓音,殷夏转头就看到一个生的极漂亮的孩子,小大人似的冲她微微颔首,颊边未褪去的婴儿肥看上去很好捏。

  殷夏这样想着,一爪子捏了上去。

  小道童抬头捂住自己的脸,错愕的盯着她。

  殷夏乐了,一下子把那傩面盖在小道童的脸上,透过面具的眼洞盯住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你可知我叫什么名字?是何身份?”

  小道童试图把傩面扒拉下来,却屡遭殷夏的阻挠而难以成功,无奈的声音因着面具的遮挡,再没有那脆生生的感觉了。

  他只当这小姐在戏弄他,一五一十的答道:“你是扬州富商谢家大房的嫡女,赫赫有名的谢林菲大小姐。”

  他话音刚落,那狰狞傩面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混账!竟然对女巫不敬至此,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妇人,扬起纤纤玉指给了她一巴掌。

  殷夏本就虚弱,那妇人这一巴掌使足了力气,她毫无防备,被一股大力甩的跌坐在地上。

  她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脸,脑中一片嗡鸣,眼前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昏过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穿书了!

  《重生之嫡女无双》是殷夏前不久看的小说。最后那几天她的身体已经十分不好,自知已是强弩之末,便放下了手中的古书医典,关掉了平板上的网络课程,放弃不切实际的自救幻想,找了本闲书来看。

  这本书主要讲广陵郡富商之女谢轻菲重生后复仇的故事。

  她凭借记忆的优势,密密谋划,步步设局,将前世的仇人一个一个报复回来,扬眉吐气的同时还邂逅了当朝三皇子。她帮助他铲除政敌,最后得封太子。

  而谢轻菲也实现了从一个商户之女到太子妃的步步荣华之路。

  殷夏生无可恋的抱着手炉,像一条咸鱼一样躺在马车厚厚的毯子上。

  虽然车厢内宽敞舒适,香薰浓淡适宜,哒哒的马蹄并不急躁,用料十足的厚实车厢也并不颠簸,哪怕是奉行享乐主义的殷夏也再挑不出过错了,但是她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却挂着深重的忧愁。

  无他,只是因为她穿成了谢林菲,女主用小拇指捏死的第一个炮灰。

  在女主重生之前的第一世里,谢林菲此人被娇宠着长大,见了谢轻菲的什么东西都要抢。

  为了抢夺她的婚约,还找来女巫陷害谢轻菲,给她批了个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命,从此谢轻菲流落府外,开始了她受尽磨难的一生。

  女主涅槃重生之后的第二世,也就是现在这个世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料理谢林菲。

  谢轻菲颇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道,先下手为强,收买女巫,让其给谢林菲下了“疫鬼缠身”的断言。

  多病的谢林菲就此被送到偏远阴寒的别院,她素来体弱,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香消玉殒了。

  殷夏此时坐的这辆马车,便是要将她带往林中别院,青临居。

  她看了看自己细白的小手,心中十分郁闷,谢林菲此时不过十一岁,情窦一星半点都没开的年纪,自然不可能相中谢轻菲那不知名的未婚夫,还非要夺了她的婚约。

  可重生而来的谢轻菲不管这些,在她看来,谢林菲前世构陷于她,今世也必会作恶,她不过是自保和报仇罢了。

  殷夏有苦难言,然而既然已经落到了当下这个境遇,那她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搏一条生路,从此远离主角,山高海阔,过上岁月静好的美妙生活。

  就在这时,马车缓缓停了。

  帘外传来小丫鬟怯怯的声音:“小姐,我们到丘水县了。天暗了,我们在此处歇息一晚吧。”

  殷夏掀开车帘,抬眼一瞧那小丫鬟离自己足足一丈远,咬着下唇,神情惊慌,仿佛遇到了什么蛇蝎。

  她身后有个婆子不住地推搡她:“还不上去扶着,小姐摔了怎么办?”

  嘴上殷切至极,脚却一动不动。

  殷夏心中了然,此时距那女巫设坛施法已经过了月余,之前因着母亲的维护她到底没被赶出家门,可是就在前些天,那女巫突然因疫病死了,传到谢府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老夫人本就深信巫祝之术,几次三番想把谢林菲打发出府,却因她母亲的阻挠没能成功。

  然而这事一出,谁也护不得她了。

  疫鬼缠身本就可怕,现在在旁人眼中,她简直是疫鬼本人。

  不然怎么会连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女巫,都因斗法失败,猝然病死了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谢家富庶一方,是广陵郡数一数二的大户,所以在钱财上从不吝啬,她的日子还不算太难。

  本来谢林菲的结局不至于那么悲惨,只是她迁至青临居,没人愿意随侍左右,这两人也是因为好拿捏,被生生逼来的。

  在观望了一段时间,确认谢家已经放弃这个嫡小姐了之后,两人丢下了病重的谢林菲,私逃了。

  寒冬腊月,她炭盆燃尽,床旁的药碗中黑乎乎的汤汁凉透,表面甚至起了一层薄冰。

  她口唇皲裂,想要喝点热水,却始终唤不来人。

  一次冻饿之中闭上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殷夏没有等她们上前,一撩裙摆,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

  她垂首慢理衣襟,语气不慌不忙:“我知道你们心中畏惧,不肯近我的身。我也不想自讨没趣,强留你们在身边。”

  婆子和小丫鬟听了这话,欣喜地抬头看她。她们二人都知道,大小姐临行前向夫人讨了二人的卖身契,此时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莫不是要放她们走?

  殷夏仍不看她们,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按理说,你们二人都是签了死契的,如今既然在我手里,我将你们打杀了也使得。”

  二人听到这里,面色俱是一变,连忙跪倒在地哭号求饶。

  “不过......”殷夏话音一转,“那对于我毕竟无甚益处。你们若果真不愿留在我身边,大可在这里自行去找愿意接手你们的买家,我一定欣然转卖。”

  对上两人怔愣的视线,殷夏似笑非笑:“还不快去?”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去了。

  在哪里都比在个疫鬼身边强。

  殷夏敛目拢袖,秋风过树,黄叶哗哗而落。

  在凉风中立的久了,殷夏轻咳了两声,刚要抬脚进客栈,忽感一道直勾勾的视线。

  她循着来处望去,看到墙角里缩着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他衣衫单薄,一条袖管空空荡荡,一双眼睛却纯净分明。

  殷夏收回视线,抬脚进了客栈。

  她要了一壶热汤暖胃,三个包子充饥,最后填饱了肚子一看还剩下不少,眉目不动的拿棉帕裹着出了门。

  殷夏蹲在那小乞儿面前,展开布帕将那香喷喷的大包子递至身前。

  小乞儿盯着包子,突然伸手一夺,三两下塞进了嘴里,也不管咽不咽的下。

  “要不要跟我走?”殷夏突然福至心灵,得了个不花钱获得小奴仆的绝妙灵感,“我那里有热乎乎的水,还是吃不完的大包子。”

  谁知那小乞儿自己吃自己的,对这话毫无反应。

  殷夏自讨没趣,正要起身离开,那小乞儿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裙摆,头也不回的要引着她去一个地方。

  她斟酌片刻,随他去了。

  七转八转,他领着她到了一户不起眼的人家前,斑驳的木门里隐约能听得声声咒骂。

  殷夏想问些什么,一转头却发现那小乞儿不见了踪影。

  她一时有些踯躅,十一岁的女娃娃就像瓷器一样娇贵脆弱,她可不敢轻易以身犯险。

  转头确认府里给她拨的那四名护院就在不远处,殷夏定了定心神,叩响了门。

  她大概猜到这儿是什么地方了。

  如果她没猜错,那乞儿是有主的。无故将自己引来这里,恐怕怀的不是好心。

  开门的是一个体态丰盈的婆娘,她那双小眼睛一见门外的殷夏就亮了起来,不过扫了一眼她的衣着之后,又收敛了些许精光。

  她搓着手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来此有何贵干啊?”

  殷夏从容镇定,莞尔一笑:“广陵郡谢林菲......”

  殷夏话还没说完,那婆娘突然面色一僵,如同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连退三步,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殷夏:?

  我这么有名?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合称“巫覡”。后亦泛指以装神弄鬼替人祈祷为职业的巫师。

  小天使们不要联想到西方女巫哈~

  *

  预收文:《我刺杀暴君失败了》了解一下!

  棠予又穿了,她的任务还是拯救世界。系统说,世界危机来自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她手腕一翻,潇洒的将手中的SSR光剑斜劈而下,等着暴君像上个世界的魔王那样变成两半。

  谁知,她却只等到了系统的马后炮:【……所以,所有金手指禁用,仅保留初始权限。】

  棠予欲哭无泪的意识到,自己拿着一把废剑,对满级凶兽发动了“挑衅”技能!

  暴君一双血红的眸子狠盯着她,一步步逼近,她渐渐退无可退,抖如筛糠。

  她认命的闭上眼,谁知却被他轻拿轻放的揽住了腰。

  暴君低头靠在了她肩上,语气中带着令人惊悚的温柔:“姐姐,我好想你。”

  棠予:???

  她看着系统给的暴君资料,忍无可忍的掀开了他:

  “叫谁姐姐呢,老男人!”

  *

  后来,当她用初始金手指,入梦回到经年之前,见到幼时的狼狈的他时。谢棠予才明白,原来那日初遇,他已无望的等待了经年。

  *

  外表清冷内心温暖的元气又沙雕小天使

  vs

  冷血暴虐敏感多疑的孤僻又可怜大杀神

  【小剧场】

  段烨总爱欺负她。棠予对此恨得牙痒痒又笑的阴恻恻。

  比如,这日段烨将她关了小黑屋。

  棠予气恨交加,转头蒙上被子进入梦中。

  还是个小团子的段烨扑上来求抱抱,棠予将他推到一边,冷酷的说:“我不要你了。”

  然后看着小团子哇的一声哭出来。

  棠予:舒畅!

第2章

  殷夏摸了摸鼻子,正犹豫间,那木门再次打开了。

  那婆娘用一张折成三角的白色方巾蒙住口鼻,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起将她迎进去。

  那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被她打发走去找买家的小丫鬟。

  殷夏猜得没错,这婆娘恐怕是个牙商,引她来这里的小乞儿,大概是因为残了卖不出好价钱,于是被打发出去讨钱。

  若她是个贫苦孤女,被那小乞儿带到这里,恐怕就离不开了。

  她的小丫鬟生的清秀可人,牙婆很是相中,与殷夏讨价还价一番后,拿十五两银子买下了她。

  “阿婆这里可有乖巧听话的小奴婢?”

  她身子弱,如果身边没有个端茶递水、煎药添炭的小丫头,这冬天还真是不好过。

  牙婆笑的眯起了眼,忙引着她到了后院,那里站了五六个灰色麻衣的小丫头,最大的十三四岁,最小的看上去不过七八岁。

  殷夏一眼扫过去就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她着实不太满意,摇了摇头正要走,却突然感觉黑影一扑,她被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抱住了脚。

  殷夏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孩子软软的黑发和绯红的耳朵边。

  “天杀的,谁把这个小病鬼放出来的!要是把病气过给了谢......”

  牙婆嚷嚷到这里,一瞅谢林菲,突然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而此时,那小孩子也抬起了脸,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楚楚可怜的看着殷夏。

  殷夏还没说话,一旁就追出来一个肌肉虬结、白巾覆面的大汉,提溜起他的衣领,像扔什么脏东西一样,别过脸把他丢在了一个铺着草席的架子车上。

  那大汉不知殷夏身份,满头大汗的道歉:“这小子染了疫,可怕的很......”

  他话还没说完,平车上的孩子突然不住地咳起来。

  大汉陡然失色,连连退了五步之远才心有余悸的停下来,见殷夏还从从容容的站在原地,不由得急了:“小姐快躲躲吧,这小瘟鬼害了您的性命可如何是好!”

  殷夏不动如山,甚至还上前了两步,凉凉的小手托起他通红滚烫的小脸,细细的瞧。

  “这是要把他送哪儿去?”

  “拉到荒山里,埋了。”

  殷夏瞳孔一缩,那汉子却理所当然的继续抱怨:“噫!若不是被许了二两银子,我才不干这晦气差事!”

  “我得赶紧去了,再晚些,天就黑透了!”汉子紧了紧脸上的白布,上前来推着架子车就要走。

  木轮刚咯吱了一下就停了。

  污糟的木车上,那孩子伸出满是血泥的小手,死死攥住了殷夏缥缈的青色罗裙。

  在牙婆和大汉气急败坏的怒斥声中,殷夏平静的说:“这个孩子,我要了。”

  院中的沉默仿佛有一刻钟那么长。

  殷夏认得这个孩子,他是女巫身边的那个漂亮的小道童!

  女巫既已染疫病逝,他这副模样,多半也是被传染了。

  也难怪那牙婆一句话说了一半就没了声气,众人笃定那女巫病逝是因为不敌疫鬼,而谢林菲正是那个被在传言中恐怖至极的罪魁祸首。

  细细说来,这小孩子如今病重也是拜她所赐,哪里用担心把病气过给她?

  牙婆原本正心中暗恼,这孩子灵秀聪慧,好好教养几年定能卖个好价钱,谁知被不过被那女巫租借了半月,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着实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可此时这傻小姐竟然要当冤大头,买一个祸害回去,牙婆看着她摸出一块分量很足的碎银,乐得笑出了牙龈。

  “这小姑娘也是你手里的人?”殷夏握着银子问。

  “是,当然是,这不,卖身契还在我手里呢。”牙婆搓着手热络的说,明知那孩子是个小子,依然功力极深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这女娃生的好看,若是过了这道鬼门关,定然出落得水灵灵的。小姐这买卖不亏!”

  殷夏的点了点头,将银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牙婆掂量着那十足十的重量,不由得心花怒放,隔着布巾殷切的对殷夏说:“契约文书都交给我去办,最迟明日傍晚就送到小姐那里。”

  殷夏应声后没再多说什么,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亲昵的捏了捏他的颊边软肉:“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孩子似是烧糊涂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怔怔的盯着她,好半天才眨一下。

  殷夏忍不住起了坏心,捏着他的颊边肉轻轻往旁边一扯,侧头含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她的魔爪下救出自己的脸蛋,小手捂着脸颊低头答道:“我叫阿和。”

  “阿和,随我走吧。”

  他眼睫颤动,头深深地低着,点了一下。

  殷夏在丘水县逗留了数日,日日往医馆跑,看着那白胡子大夫抓药煎药,时不时地还要指手画脚指点江山,把那老头儿气的吹胡子瞪眼。

  不过这样折腾了几天后,殷夏还真捣鼓出一个方子,照着那方子制成的丸剂,阿和不过吃了三天,病已经去了七七八八。

  殷夏能做出这样的药丸倒也不是天纵奇才,只是书中提到过,大概在永安十五年开春的时候,广陵郡有一场大疫,绵延数月乃止。

  书中提到了有一位高僧制成的蛊药有奇效,还列出了一些主药如黑牵牛,青木香,青皮等。

  殷夏因为自己久病,对疫病方药都格外感兴趣,自己私下查了不少资料,故而对这方子心中有数。

  加之她曾在现代科技对她的病症无计可施之后,因为想活,数年埋头于源远神秘的中医学中,渴盼找到奇迹。

  最后虽证明这不过是她的妄想,可是那庞大的理论体系,到底是深深地根植在了她的脑中。

  因这两点,她才敢放心买下阿和,并且对自己疫鬼缠身的断言从来不放在心上。

  如今,她能自救,也能救人。

  待到第五日清晨,那四名远远缀着的护院,终于忍不住催促殷夏启程了。

  早一日将这瘟神祖宗送到目的地,他们就能早一日回去复命,不必在这样日日提心吊胆了。

  殷夏思量了一下,该办的事已经办完了。那婆子因着会做饭又能带孩子,找了个好主家,那户人家也慷慨,给了二十两银子。

  该往县衙办的手续也办过了,殷夏将阿和的死契收好,瞧着这天风和日丽,便顺了他们的意早早启程。

  行至郊外十里远时,已是正午时分,殷夏一行人停下修整进食,因为不是热食,殷夏只挑剔的吃了一小块肉脯,便丢了箸。

  她撩起帘子看向车外,见道旁的树下生了许多草株与野花,便起了兴致想下车去看看。

  一转头看见阿和握着一个干馒头努力的啃,眼观鼻鼻观心的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殷夏忍不住假正经的轻斥:

  “怎么,早上因你不会挽发说了你两句,这会儿便不理我了?”

  “是觉得你没轻没重、生生扯断我好几根头发,我都没罚你,便可以任性小气了?”

  她假模假样的学着平时府中小姐的作态训斥了他两句,却没见着回应,不由得大失所望,闲闲的捋了一把自己长至腰际的柔顺黑发,转瞬自己塌了人设,娇声抱怨道:

  “怎么说我也是谢府的大小姐,成日这样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阿和的头更低了,鼓起的双颊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却因着殷夏这两句话停止了咀嚼。

  殷夏倒了杯热茶放至桌边,小手点了点他的发顶:“所以你要快点学会呀!不然......”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我就去找个心灵手巧的小孩子。”

  阿和僵住了。

  殷夏慢悠悠道:“听到没?”

  阿和重重的点了两下头。

  殷夏满意了,她把那碟肉脯放到阿和面前,“多吃点,别浪费。”

  然后便跳下马车,去一边的草丛里拈花玩了。

  阿和偷瞄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小心翼翼的拿起那杯热茶,小口小口喝完。他只觉得通体舒畅,忍不住轻轻呵了一口气。

  自从三年前与姐姐失散后,他就一直流落辗转在许多人手中。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两面三刀,有的暴戾凶狠,也曾得到过善待,但是那更像是自上而下的施舍。

  从无一人像她这般,虽时时强调他的归属,却自然而然的与他同车同服......

  想到这里,阿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

  这本是她的衣服。

  她说裁制新衣太麻烦,便从自己的衣箱里挑出几件扔给他,直言这几件衣服太素,她不喜欢也从未穿过,让他凑合穿。

  阿和捏了捏裙摆,忍不住红了耳尖。

  他在底层流落惯了,倒不觉得身着女装有什么屈辱,反而因这上好的衣料被他糟践了,而时不时心生惶恐。

  若是被发现他是个男孩儿......

  阿和摇了摇头不敢再想,咬了一块肉脯,拿起车上的墨狐大氅,去寻自己的小主人。

  绕着马车转了一圈,他才看见殷夏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正和一个小乞儿说着话。

  阿和看到那随风飘荡的空荡荡的袖管,脸色蓦的一白,抿了抿唇快步走上去。

  待到距离近了些,一阵微风将那小乞儿的话送到阿和耳边。

  “十两银子买的小奴婢,光是治病就花了五两?”

  “什么?你说那小姑娘叫阿和!”

  “小姐啊,你受骗了!阿和他......”

  阿和心跳如擂鼓,快步跑起来,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小姐!”

  殷夏回头见是他,弯眸笑了笑,冲他伸出手:“肯和我说话啦?”

  阿和疾跑几步,一反常态的把她的手臂抱进怀里,敛眸故作委屈道:“小姐不要我了吗?”

  殷夏失笑:“怎么会?”

  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眉眼长得又合她的心意,她宝贝着呢。

  “那他是来干嘛的?”

  阿和抱得更紧了。

  “他啊,从城中沿着车辙跟来的,跑了这么远的路倒也难为他。”

  “小姐要带上他吗?”阿和看着他脚下倒伏的秋草,眉目微沉,片刻眸光流转后,他蓄起哭腔,“小姐能不能,只要阿和......”

  他的声音低低糯糯,可怜极了:“阿和一定会努力学挽发的......”

  殷夏的心简直要化了。

  她冲那小乞儿扬了扬眉,“听到没?我家阿和不让我要你。”

  小乞儿的眉毛拧起,着急道:“阿和在骗你!他......”

  “祁六,你私自逃跑,阿婆知道吗?”阿和又出声截断他。

  殷夏顺势往下说:“那日我本好心想收留你,你却看我左右无人,将我引到牙婆那里,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吗?”

  见那小乞儿终于住嘴,殷夏又道:“见我平平安安从那里出来了,又得知我出手阔绰,你便后悔了,日日守在我宿的客栈边,我懒得理你,只当没瞧见。谁知出了城也甩不脱你。”

  祁六瞧见阿和作态,也耷拉下脑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如今死皮赖脸的跟着您,实在是没有活路啊!那牙婆逼我沿街乞讨,等到了冬天,我会被冻死的。”

  殷夏一时没作声。

  一阵秋风卷过,她轻咳了两声。

  阿和连忙将那狐皮大氅披上她的肩头,在锁骨前拢好,又系上系带。

  他垂首恭谨道:“小姐先回马车上暖暖身子,让我同他说两句话。”

  殷夏睨了他一眼。

  “这其中门道颇多,我会处理妥当,不给小姐添麻烦。”

  殷夏瞧了他好一会儿,在他冷汗浸湿手心的时候,才终于若有所思道:“阿和今日倒是说了许多话。”

  她故态复萌,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我家阿和真能干。”

  然后拢着大氅,施施然的往车上走去。

  阿和目送着她走远,回过头来时眉目间稚气散尽,目光凉寒:“祁六......”

第3章

  暮色四合的时候,殷夏一行人终于到了青临居。

  这里地处半山腰,四面环林,荒草杂生。斑驳的小楼年久失修,门房内有一个耳朵不太灵光的老仆役。

  殷夏冷眼瞧着,眸中没什么情绪。差那四名护院收拾出一间主屋并一个偏房,随后赏了他们些酒钱便将四人打发走了。

  那小乞儿到底是跟来了,阿和同她说,祁六本就是那牙婆捡回去的,他能私下里跑掉是他的本事。那牙婆本就不占理,就算日后撞见祁六跟在她身边,也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不知阿和同他说了什么,那油滑的小子变得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安安分分的跟着,勤快又恭敬。

  这夜月明星稀,殷夏从二层小楼上往下看,瞧见一个灰扑扑的小影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的拔杂草。

  “祁六,不必捯饬了,快回屋歇着吧。”

  祁六仰起头看见她,下意识的想摸一摸后脑勺,又想到自己满手泥土,于是临时背到了身后。

  “这院子草这么高,不拔一拔以后住着忒不方便。夜里凉,小姐快进屋歇着吧。”

  殷夏于栏上撑肘托腮,淡淡一笑,背后屋中的暖黄烛火为她描了一层忽闪忽闪的光边。

  “我们不会在这里久住的。”

  说罢,也不管祁六错愕的愣在原地,径自回了屋。

  阿和刚倒好热水,湿了一块棉帕,见她回来便递过去。

  殷夏两手缩在红色绣花兔绒抄手里,暖和的紧,一点儿也不愿意掏出来,便混不吝的耸了耸鼻子,把自己的小脸凑上去。

  她这身子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从来吃穿不愁,一张小脸细白通透,眸子清澈水灵,鼻梁秀挺,小巧朱唇红而润,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此时她的鼻尖泛着微红,由于犯懒,小脸埋进阿和手中方正的布帕上挨挨蹭蹭,像只粘人的小猫咪。

  阿和愣了一霎,回过神来后连忙让她站直了,自己拿着棉帕又过了一遍热水,拧至半干,细细的给她擦了一遍脸。

  殷夏眯起眸子很是享受。

  她想着祁六身上的灰衣,从身上的荷包里摸出一小串铜钱,晃了晃递给阿和。

  “一会儿给祁六吧,让他明日去镇上做几件新衣。”

  阿和撤走了温热的棉帕,却没接她的铜钱。

  “小姐,几件衣服用不了这么多钱。”

  “那剩下的让他买些吃食吧。”

  阿和一时间没有应声,殷夏掀开一只眼,看到他脸上一丝不虞一闪而过。

  不过片刻就琢磨明白了,为他的小孩心性暗自好笑,又觉得可爱的紧。

  “阿和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

  “哦?”殷夏站直了,伸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明明比我大一岁,个头却比我还要矮上两分。阿和以后要好好吃饭呀!”

  阿和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以后会比你高的。”

  殷夏将铜钱塞给他,又从腰畔取下一个绣有云纹的白色玉环,掂着红绳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个送给我的小阿和。”把玉环放在阿和手心,殷夏顺势又戳了戳他的脸,“不过几枚铜钱,阿和不必同祁六计较。”

  阿和像是一株敏感的含羞草,一戳就深深地低下头,他手心握着那枚玉环,心里轻飘飘的。

  这般贵重的赠予,放在往常他是断然不敢接受的。

  然而今日握在了手心,他丝毫不想放开。

  殷夏在青临居住了月余,渐渐地秋已深了。

  她这一个月来没做别的事,只日日让阿和去镇子上抓药,让祁六去林子里找草株。

  院子里的火炉上放着砂锅,日日飘着烟,青临居成日萦着散不去的药味。

  殷夏捏着鼻子喝了一个月的苦药,这身子终于不像纸糊的美人灯,风一吹就破了。

  除此之外,她还做出不少治愈阿和病疫的药丸,仪式感很强的命祁六找来七个大葫芦,用药丸塞了个满满当当。

  她还花了一秒给自己第一个成功的试验品起了一个名字:丘水丹。

  这日她打着哈欠,靠在廊上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小手一挥,冲阿和道:“收拾东西,我们打道回府!”

  殷夏从未打算好好地住在青临居。

  这里距谢府不过两日车程,就算她筹谋得当,安稳度过了冬日,恐怕日后也不会一帆风顺。

  先不说眼中充满仇恨的女主见她活得有滋有味,会不会心中不满,再次下手。单因她这个响当当的疫鬼名头,殷夏都不敢在广陵郡久留。

  来年便是永安十五年,开春的时候将会爆发大疫。女主谢轻菲因劝说父亲开仓放粮、接济灾民、亲自施粥声名鹊起,后来又四处奔波,说动好几位乡野名医来此诊病。

  大齐民风开放,她身为女儿家抛头露面不仅未受苛责,反而因这番作为名动一方,上达天听,成了皇帝亲封的清平县主。

  然而这是女主的待遇。

  身为一个没活过三章的炮灰,莫说留在这里与女主抢功劳,她就算安安分分的龟缩在青临居,恐怕都会被人打上门。

  平民饱受疫灾之苦,心中必然怨愤。

  使他们受难的源头,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归到疫鬼缠身的谢林菲身上。

  到时候灾民病民群起而攻之,她怕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了的。

  所以她必须尽快离开广陵郡。

  不过这个年代道路车马均不便,若她拖着病身慌慌张张的上路,恐怕不出几天便被折腾的病死途中。

  所以她先在青临居养好了身子,此时打道回谢府,便是趁着女主外出寻访名医、邂逅男主的空当,讨一笔丰厚的行路钱。

  第二日晚上,殷夏终于回到了府中。

  她一回来可谓是扰了四方清梦,一个又一个院子接连亮了灯,就连老夫人都被惊动了。

  半个时辰后,谢林菲站在老夫人屋中,无视了围坐在四周的夫人姬妾,规矩的向老夫人行了礼。

  老夫人神色冷肃,开口时没有丝毫祖孙情分在。

  “谁准你回来的?”

  殷夏心中微动,将她的态度在脑中分析了一圈后,挑了事先想好的一套说辞。

  “家中以养病为由将我送至青临居,我如今已经大好,为何不能回来?”

  身穿藏青绣金齐胸襦裙的小姑娘面对质问,丝毫不见畏缩之态,颔首细声对答,垂下的眉眼尽是疏离之色。

  老夫人没想到往日蠢笨的孙女,今日居然如此聪慧扎手,心想一定是受了她母亲的叮嘱教导,浊目暗剜了大夫人一眼,却瞧见她眉目讶然。

  她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心道莫不是真的被什么妖鬼上了身?

  沉吟片刻,老夫人慈声道:“你要回来,也该和家中知会一声。况且就算你说你的病好了,可是病去如抽丝,万一残存的病气过给了府中年幼体弱的弟妹,这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一个粉白的小团子突然扑至老妇人膝下,嘤嘤哭道:“我的小弟弟没有了......呜呜呜......我不要妖怪回来......”

  老夫人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哄道:“幺儿乖,那不是妖怪,是你的姐姐。”

  小团子适时地扬起满脸泪痕的小脸:“姐姐为什么要害我们?祖母,幺儿不要这个姐姐,幺儿害怕,我们把她赶走好不好?”

  “你姐姐不愿意走呢。”旁边一个身着粉衣的妾室见状接道,话音刚落便装模作样的“啊”了一声,“我多嘴了。”

  老夫人长叹一声,言辞恳切道:“三娘,非是我心狠手辣,只是你的症结,你自己也清楚。祖母是万万不敢拿你弟妹的性命开玩笑的。”

  殷夏立在堂中一动不动,良久之后才凄声道:“祖母,三娘只问你一句,三娘有何过错?”

  老夫人的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出锥心之语。

  “女巫仙逝后,郡中已有十余人死于相同病症,这皆是因你所致。三娘,你得承认,你就是个灾星。”

  “三娘懂了。”

  老夫人深信巫祝之道,这番话怕是她的肺腑之言了。可她也一定知道,在众人面前,这话一出,谢三娘谢林菲这辈子都再也摆脱不了这个污名。

  这个朝代的女子因名声累及婚嫁,是会葬送一生的事。

  若是寻常女子,怕是早就面如金纸、软瘫在地了。

  可是殷夏还是亭亭的立着,连脊背都没有弯一下,那气度几乎叫人忘记她只是一个稚气还未褪尽的女孩。

  老夫人闭上双目,认为这事已经了了,她正要发话遣散众人,并把谢林菲打发走的时候,她又出声了。

  “听说二叔三月前新迁了京兆府少尹,他为人刚正不阿,对欺男霸女的世家子弟从不留情,已经得罪了不少权贵。”

  一群内宅妇人突然听她提起在朝为官的谢迎,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面面相觑。

  “当今圣上厌恶巫风,若我今日因祖母一番话被赶出家门,病弱而死,日后传到二叔政敌耳中,可是实打实的可用来攻讦的把柄。”

  老神在在的老夫人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变了。

  “祖母,广陵府虽远,未必没有耳目。我谢家以盐起家,却终究是下等商户,数十年积累才得二叔一人入仕。”殷夏不卑不亢,声音清越,“三娘身如蓬草,不敢自怜,可事关家族未来,还望祖母三思。”

  殷夏一口气说完之后,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老夫人抚着胸口大喘了两口气,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屋中众人,神情不怒自威,声音冷凝肃重:“今日之事,出了这个屋子,一个字都不许再提。若是哪个院子走漏了风声,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听清楚了?”

  一众妇人连忙应是。

  “都下去吧。”

  众人鱼贯而出,殷夏站着没动,待房门关上之后,殷夏施施然道:“知道祖母为难,我这里有个两全的法子。”

  “不知你是哪路神仙,这声祖母我是不敢应了。”

  谢林菲所言非虚,老夫人细细思量之后心中大骇,这样的胸襟见识和周全思虑,绝无可能是一个养在深闺的稚女能拥有的。

  近日二房的谢轻菲聪颖过人,行事无常已经引她频频侧目,没想到大房的谢林菲更加诡谲无端。

  她这两个儿子都生了些什么好女儿!

  谢林菲提起嘴角,轻轻偏头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你我祖孙一场缘分,如今不想让我进家门倒也不难,为我置办丰厚的嫁妆,权当我......”

  “嫁去了冥间。”

  屋外狂风大作,紧闭的门窗突然被掀开,烛火惊慌摇动,转瞬熄灭。

  殷夏兴致正浓,见老天应景,又幽幽的补了一句:“这不是正合你们人间的规矩?”

  久久不闻其声,唱独角戏的殷夏无法再保持神秘高冷,她无奈的自己摸索着点亮了烛台,借光一看,才发现老夫人仰躺在梨花椅上,竟是吓昏了过去。

  殷夏连忙掐她的人中。

  老夫人睁开眼,一见近前是她,慌忙死命一推,把殷夏推得连退了好几步,还摔了一个屁股蹲。

  殷夏撇撇嘴刚爬起来,就听得老夫人说:“不就是嫁妆吗,我马上给你置办,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好,三娘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入谢府。”她眉目流转,笑的嫣然,“倒也不必祖母费事置办了,谢家长房嫡女的嫁妆,该是当得起万两黄金的。如此......便劳烦祖母了。”

第4章 (小修)

  自从谢林菲夜半归来后,谢府的氛围就一直很诡异。

  谁也不知道那日摒退众人之后,谢林菲与老夫人说了些什么,让她短短几日卖了五六间铺子,屯了一大笔真金白银。

  众人猜不透她此举何意,不少人都试着旁敲侧击,但那老狐狸对此事讳莫如深,半分口风也不透。

  如果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老夫人兴许有它自己的考虑,众人纳罕两天想不通之后便也放下了。

  左右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

  可是让谢府众人觉得心底发凉的是,那身有疫病的大房嫡小姐谢林菲,与老夫人夜谈之后,竟顺利的回海棠苑住下了。

  显然老夫人默许了她这一举动。

  但是她老人家又不像对她嫡亲的孙女有了什么改观,反而像是在短暂的忍耐,耐心的等待着什么。

  谢府中人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们都看到,原本跟在谢林菲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此时已经不知所踪了。

  不知谁先说了一句那两个倒霉鬼许是病死被埋了,之后这话迅速在恐慌的家仆奴婢中传开了,而且这人添一句那人补一句,竟成了一个细节丰满的足以以假乱真的故事。

  两日过后,说起这事的人已经敢信誓旦旦的保真了,仿佛埋人的时候她们就在现场似的。

  后来,阖府上下对这事都多多少少听了一耳朵,于是,他们对海棠苑中的大小姐更加畏惧了。

  “我跟你说,前段时间大小姐不是卧病在床吗?夫人请了好多大夫,都说治不了,小姐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两个碎嘴的丫鬟躲在僻静的角落,悄悄咬耳朵,年长一些的颇为忌讳的提起这件让她觉得可怖的事:“谁知她前一日还奄奄一息的,第二日却清清爽爽的好全了。”

  “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

  年幼一些的小丫鬟紧张地睁着眼:“府上传出有邪祟做乱也是那两日。”

  “所以老夫人不是特地请了女巫来驱邪吗。”

  “等等......”小丫鬟捂着嘴睁大眼,颤声说,“大小姐不会被那邪灵夺了魂魄占了身体吧!”

  “可不就是如此,当初那女巫说的明白,直指她疫鬼缠身,可能祸及家人呢!”

  “女巫那般厉害的人也死了......我们身无长物,被拘在这谢府中可怎么办啊!”

  大丫鬟叹一口气:“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便是。只希望老夫人能够早点想明白,把大小姐远远地送走吧!不然你我恐怕也会遭殃。”

  她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大小姐回府那日,已经出嫁的谢华菲小姐不是恰好在府中吗,听闻她回去之后,那个待她极好的丈夫便突然一病不起了。”

  “这祸事是谁带来的,还不明白吗?”

  “大小姐她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呢!”小丫鬟几乎要落泪,不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强笑道,“好在不在她近前伺候......”

  “说起来,你看在大小姐身边伺候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前段时间见过的,但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小丫鬟皱眉想了想,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影子,她一把攥住她的袖子,神经质的说:“是那个孩子!”

  看着她不解的目光,小丫鬟着急道:“是那个小道童啊!女巫作法那日跟在她身边的小道童!”

  大丫鬟眼中满是恐惧:“可那孩子不是同女巫一道死了吗?”

  她试图从同伴那里找到一些安慰,却只看到一双和她一样满是怖色的脸。

  谢府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而引爆众人秘而不宣的恐惧的是,已经嫁为人妇三年的谢家大姑娘谢华菲声嘶力竭的泣诉。

  她在老夫人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讲谢林菲害她丈夫染了病,她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以后可怎么活。

  老夫人也罕见的沉默了。

  临走前,谢华菲哭倒在海棠苑门前,嘶声喊,三娘为什么要带给她如此的不幸。

  谢华菲离开之后的下午,不知谁先开了个头,跪在老夫人门前哭。

  之后一个接一个,她院中哭倒了一片,都在求老夫人将谢林菲逐出府。

  最后老夫人开了房门,终于说了一句:“瞎闹什么!”

  “你们且放心,我自有安排,我们谢家一定会好好的。”

  当天晚上,海棠苑中被人悄无声息的放上了六口大箱子。

  若是有人敢偷偷打开看一看,就会发现那箱子中竟是沉甸甸的黄金。

  成日闭门不出的谢林菲终于有了动静。

  她每日早上带着一个箱子出门,晚上却空手而归,不知将那黄金寄放在了何处。

  只剩最后一口箱子的那日,谢林菲没有出门。

  海棠苑屋中,阿和捏来妆奁盒中的海棠花钿,贴在女孩乌黑的发上。

  她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对今日的双环髻十分满意。

  万两黄金她已经收全了,这几日她找了五家大商铺,将寄送黄金的事情处理妥当了。

  这些商铺在京城都有联号,平时都有商队往来,她支付一定的酬劳,他们就可以帮她把不便携带的钱财运到京城去。

  大商铺都重口碑信誉,把钱托给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而且能有联号的商铺,本身就财力雄厚,一天的流水就有不少的银钱进账,想来也不会因为贪图她的那点钱,做出自毁招牌的事。

  至于取用的票券,她早已妥帖收好了。

  “祁六还没有到?”殷夏将铜镜放下,侧头问他。

  她打算今日启程,离开谢府,离开广陵郡,

  然而那日从青临居回府的时候,祁六在林中玩野了,半晌没有找见人。殷夏无法,只得留了个字条,让他来谢府找他们。

  按理说她们已经在谢府中逗留了六七日,祁六就算行路再慢,也该到了。

  阿和将手中的木梳放在桌上,垂眼应道:“没有到。”

  “小姐要再等等他吗?”他悄悄抬眼看她,“还是回头去寻?”

  “罢了。”殷夏思量了片刻之后说,“他在那里住的快活,兴许不想跟来了。”

  阿和似是松了一口气,片刻后笑了笑,道:“他早就同我说在林中设陷阱捕猎颇有趣味,如今迟迟不来,倒也说的过去。”

  他十分明事理的说:“也好,阿伯一个人寂寞。”

  殷夏点了点头:“我特意留在那里一个葫芦,添他一个,药丸也是够用的。”

  阿和颔首,片刻之后看着她问:“小姐,我们今日启程吗?”

  “嗯,我去办最后一件事。”殷夏打开墙角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抱出来三个葫芦,“阿和,抱着!”

  阿和连忙接过。

  而后她自己也抱住三个,之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空空如也的木箱。

  阿和抱着满怀的葫芦,奇怪的问道:“小姐要将这些给谁?”

  “祖母。”

  说罢便打头向老夫人院中走去。

  老夫人避她如蛇蝎,但是殷夏看在银钱的份上,愉悦的忽视了她难看的面色。

  她耐着性子和她讲这葫芦中的药丸的功用和可贵之处,让她一定妥帖收好。

  临走前还是怕这丘水丹被她当邪物烧了,殷夏特意又提点了一句:“若祖母不信我或是不放心,大可让大姐姐带回去一些给她那夫君喂了,左右也治不了了,让他吃几颗也不妨事。”

  “万一好了呢,您说是不是?”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但是殷夏回味一番觉得句句在理,所以她也不管老夫人那阴沉的面色,施完一礼便扬长而去了。

  她低调的马车于正午之时出了谢府,半个时辰之后便过了广陵郡的城门,沿着漫长官道,一路向北而去。

  而除了老夫人,谢府上下对此事一无所知。

  众人都以为那个疫鬼小姐,还留在那阴冷的海棠苑中。

  三日之后,老夫人让请来的大夫入了海棠苑,大夫面色凝重的进去,良久之后,面色凝重的出来。

  从那日起,谢府中传出谢林菲病重的消息。

  而后又过了两旬,坊间开始流传这样的传闻:谢华菲的病鬼丈夫气色好了一些,而闭门不出的谢林菲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病入膏肓。

  及至月余,谢华菲那本要撒手人寰的丈夫竟好全了,不少人看到他们夫妻二人相携出门。

  而神奇的是,谢府中那个疫鬼小姐,恰好在那两日病逝。

  这神秘的巧合堆叠在一起,似乎便是冥冥中的天意。

  当时惴惴不安的广陵郡中的人,都认为随着谢林菲的死亡,祸疫已经彻底除去,他们拍手称快,喜气洋洋的置办年货,准备除旧岁,贺新年。

  然而短短月余后,当此处变成一座十室九空的瘟城,他们千金也买不到一粒救命药时,就会发现,他们先前的想法错的离谱。

  ————

  距广陵郡千里之遥的京城外,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排长长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一个小小的破庙里。

  行了月余路的殷夏,在遥遥能看到城墙轮廓的时候,被一场大雪拖慢了速度,没能在入夜前到达京城。

  畏寒的殷夏带着阿和缩进一个破庙里,生了火堆取暖。

  他们俩肩靠肩的依偎在一起。

  殷夏想着近在咫尺的京城,对阿和说:“听说京城十里繁华,各地各域的商贾云集,形形色色的邸店林立,是当今,最鼎盛的地方。

  “这里每年的上元灯会,都有数艘画舫漂于夜河上,说不出的瑰美绮丽......”

  “等我们入了京,我便带你去领略领略。”

  庙外冰天雪地,四野一片宁静,殷夏絮絮的和他说着京城的趣处,阿和听着她慵懒的声音,恍惚间觉得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他动了一下,无意中碰到殷夏冰凉的小手,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倦意浓重,眼眸半阖的她一眼,慢慢的伸出自己的双手,把她的包在手心里。

  殷夏闭着眼睛往他这边凑了凑。

  许是舟车劳顿,又加之天气严寒,即使拥着厚厚的被子,也暖不热殷夏的身子。

  她困倦极了,不知不觉的阖上了眼,陷入深深的沉睡。

  第二日早上,阿和唤她起来,没能成功。

  他觉得她是贪睡,便没再吵她。

  谁知到了中午的时候,阿和再去叫,竟发现她满脸通红,他伸手一探,发现她的额头滚烫。

  他用衣服上撕下的布料去外面包了些冷雪,覆在她的额上,来来回回更换了一下午,可是到了傍晚,她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阿和目光凝重的看着开始说胡话的她,望了望庙外纷落的鹅毛大雪,摸出一锭金子,冲了出去。

  神志不清的殷夏恍惚中若有所感,迷蒙的睁开一点眼,看着阿和的身影一点点的消失在鹅毛大雪中。

  之后她曾短暂的清醒了一小会儿,她觉得嗓子干烧,迷迷糊糊的要水喝,却没有等到。

  寒风呼啸,破落的庙宇里,又剩了她一个人。

  夜半时分,大雪才终于停下。

  皑皑的白雪上,一位行僧从远处走来,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

  进入破庙歇脚时,他看到了熄灭的火堆旁,面色青白、蜷成一团的殷夏。

  于是临行时,他把她放进了自己的竹篓里。

  ————

  殷夏昏睡了整整七天。

  刚一睁眼的时候,她觉得非常恍惚缥缈,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甚至有几分怀疑谢林菲此人是不是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

  后来见到了救她的僧人,听他把事情讲明白,殷夏这才轻飘飘的着了地。

  “阿和呢?”殷夏问,“我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僧人道:“贫僧只见到你一人。”

  “那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镶有明珠的箱子?”

  “就在那里。”

  殷夏打开箱子一看,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缺了个口,一锭是在路上花费消耗了,另一锭......

  “你动过我的箱子吗?”

  “没有。”

  殷夏拿出一枚,先是给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恭敬地将金子双手奉上。

  “感谢大师救命之恩。”

  本以为她要费一番口舌,僧人才会接受,没想到在她想好的措辞没能用上,手里一轻,那缁衣僧人施施然的接过了那枚金锭。

  他对上殷夏奇怪的目光,什么都没有说,目光中却带着了然的洞明。

  片刻之后,殷夏也淡淡的笑开了。

  她给,他要,没什么不对的。

  他们此时身处京城旁的一个小村落里,救她的僧人法号道生,是个云游四海的行僧,此番路过京城,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她。

  他身上总是萦绕着药草香,在接下来照顾殷夏的这几日里,他治好了所借宿人家的男主人身上的沉疴顽疾。

  殷夏瞧在眼里,有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出来。

  她虽然于医道上有丰富的理论基础,但是从没有实践过。

  不曾尝百草辨百味,也没有见过多少患病之人。

  这样一来,就算她是一个行走的医典,也一样不会诊病。

  她这身子才十一岁,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虽说得来的银钱能保她十年无忧,但是若是她就这样坐山吃空,怕是晚景凄凉。

  所以,她想有一技傍身,至少日后没钱了,她能靠着这个混口饭吃。

  而眼前的行僧似乎医术不俗,若是能跟着他游历几年,长长见识和经验,以后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这念头起起落落,最后终于尘埃落定,是因为她找到了那破庙,在那里枯守了几日都没有等到阿和。

  虽然失落,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各人有各人的因缘,就如同祁六跟她至丘水县十里之远,也曾让她恍惚觉得这是个甩不脱的牛皮糖,但是不过短短月余之后,祁六就不再跟来了。

  三九寒天,阿和叫不醒她,又无法带着病重的她走在冰天雪地里。守着近在咫尺的京城,也不能强求他陪着自己等死。

  若他为了活命抛她而去,想来这辈子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庙中。

  殷夏枯等的这几日,到底是有些可笑了。

  她在僧人要启程的那日,在桌上码了十枚金锭,仰头含着几分笑意看他,开口道:“拜师,够不够?”

  道生清浅的眸子看着她,淡淡的笑了。

  那时殷夏并不知道,道生此番至京城,本就是来寻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一下小作者吖!

第5章 (小修)

  春去秋来,草木几岁荣枯之后,她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一个亭亭的少女。

  这几年时间,她的医术总算有了小成。

  殷夏生性惫懒,自觉学的已经够用,在恰好途径京城之后,便不愿意再走了。

  她那淡泊超然的师父罕见的皱了眉。

  “京城不是你的好去处。”道生说,“你若是想安定下来,云泽水乡或是温暖南疆,抑或随便哪个宁静的边陲小镇都好,偏要留在这是是非非的京城作甚?”

  殷夏油盐不进,从容驳道:“师父,您说的那些地方的妙处,我已经领略过了。您也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安贫乐道之人。既然生于大齐盛世,我自然要住在华奢鼎盛的京城。”

  最终,道生究竟没有再说什么,只摸了摸她的发顶,便独自一人上了路。

  只是临行前他目光中含着的深意,殷夏没能读懂。

  她琢磨了半晌没琢磨明白,索性抛开不管了。

  她那师傅惯会谈玄道鬼,浑身上下都是迷,她跟他几年,甚至连他的来处都没摸清。

  若是日日纠结于这些,她怕是早被自己愁死了。

  殷夏敲敲脑袋,回首望向了夕阳西下的京城,雄伟壮阔,美不胜收。

  她抬步向那里走去。

  其实殷夏留在京城的真正原因,她一个字都没有提。

  她坑蒙拐骗得来的资产,全寄放在了京城。

  这几年在苦寒之地风餐露宿的时候,殷夏一直惦念着书中描绘的酒肆歌舞,画堂春暖。

  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可以悠哉悠哉的吃喝玩乐了,让她抛却这座金山去边陲小镇喝西北风,怎么可能?

  她用票券去一家商铺兑出了一箱黄金,用了小半在城南买了处宅院,又雇了两个仆役一个粗使丫鬟替她打理。

  妙龄少女独居不便,于是在房屋修葺妥当之后,殷夏便开始研究起自己的装扮来。

  一番捯饬之后,她揽镜自照,见镜中人玉冠束发,黛描剑眉,阴柔秀妍,虽瞧着有几分女气,倒也不至于叫人一眼看破。

  她身着褒衣博带,宽大侈丽,倒是很好的掩饰了她纤细玲珑的身姿。

  她既有银钱,又有医术,可谓了无忧愁。又兼之她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求安安稳稳的顺遂又富足的一生。

  如今她不过二八芳华,这些目标便已经实现了大半。

  于是她毫无心理障碍的开始了吃喝玩乐的养老生活。

  她不顾及那些女子条条目目的规矩,扮作男装在京中玩的肆意,混迹酒肆歌坊,也去过画舫青楼,于是自然而然的,她和京中不学无术却有闲钱的草包纨绔熟稔了起来。

  她本觉得这样的生活十分滋润,可是日子久了,却不免有些无聊。

  若是有人一同游玩还好,可是她那些不求上进的朋友,皆有父母长辈拘着,为避免他们肆意生长,不惜纳粟纳马,把他们打包送入了国子监。

  明明说好一起花天酒地,结果那群狗子却都跑去学习了!

  殷夏一个人索然无味,这日独饮上了头,一时冲动带着三车粟米杀向了国子监。

  不就是纳粟吗?我也有钱。

  殷夏这样想着,踏入了国子监的大门。

  ————

  明敬堂中,须发半白的祭酒大人捋着胡须,看着这要纳粟入学的小公子,严肃方正的来了一番入学教育。

  条条框框的规矩压下来,殷夏一冷静便萌生了退意。

  这时候,一个青袍小官走至祭酒近前,低声耳语道:“威远侯府的二世子被请回来了......”

  殷夏回头一看,好家伙,这架势哪里是请回来,分明是捉拿归案才对。

  那位公子鬓发垂落些许,被一个一身乌衣气质肃杀的人押着,脚步踉跄的走进来。

  此番样态着实有些落魄,但是他眉目俊秀,相貌独绝,又有几分自成的风华,故而不显落魄,反而有几分洒脱从容的风姿。

  不知怎的,殷夏那点儿退意倏地消散了。

  跟着领路人走出去的时候,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是今天的铅粉打的太薄还是眉毛没有画好,那世子盯着我的目光忒奇怪。

  此时殿中,祭酒捋了捋胡子,打算对这个三天两头逃课的二世祖来一番春风化雨的洗礼,让他安分守己,乖乖进学。

  却见他失神良久,丢了魂儿一般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好半天才动了动眼珠:“方才那位小......叫什么名字?”

  他虽问的含糊不明,老祭酒却明白:“菀青,今日方纳粟入学。”他苦口婆心,“像这种平民子弟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来修学,你有幸受家族荫庇,理当珍惜......”

  老祭酒清了清嗓子,正要长篇大论,却被他一个字全堵回了嗓子眼里。

  二世祖肃整仪容,盈盈一拜,恭敬道:“好。”

  ————

  菀青是道生给殷夏起的名字。

  究其原因是道生当日问起殷夏的名字的时候,谢林菲三个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下,殷夏两个字在齿列间滚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出声,道生就因她长久的沉默会错了意。

  “罢了,以后你就叫菀青吧。”

  殷夏念叨了几下,对这个名字也颇为满意,于是就这么认下了。

  行过束脩之礼后,殷夏随学官进了学馆,以她的出身是不可修习如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这些高贵学科的,万幸她对这些经书也没什么兴趣,欣然入了算馆。

  馆中端坐着十余人,见到一个新面孔进来,不由得投以目光。

  端坐于书案后,殷夏翻开自己的面前的书卷——《三等数》。

  起初她有些底气不足,片刻后目光却讶然起来,而后眉头紧锁。

  暗自观察她的学官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菀青,你对这《三等数》有何见解?”

  这长脸学官似乎对她纳粟入学颇有微词,从方才起就一直不怎么待见她,见她眉毛皱成了一个疙瘩,更觉此人是一个玷污此地的草包榆木,便忍不住出声刁难她。

  才草草翻了一刻钟,能有什么见解?

  其他监生听了这话,表面上专心读书,暗地里早已眼神暗瞄,注意着殷夏这边的动静,一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模样。

  殷夏合上书,欲言又止的沉默了半刻,一副为难无措的表情。

  长脸学官见状了然的摇了摇头:“果真是个蠢物。”

  “噗嗤——”一旁青色衣袍的监生忍不住笑出声,“倒是第一次见看了半晌《三等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草包。这可是算学中最简单的一本”他遥指了指坐在首席的那位监生,“郑兄仅用了短短半旬便研究通透了。”

  殷夏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眸中的为难彻底消散,转为淡淡讽意。

  她垂眸一哂,抬眼时故作讶然:“竟只用半旬!”

  那人面露自得之色,但是听到殷夏下一句话之后,那点得意彻底的僵在了脸上。

  那小郎君极认真的说:“我以为这该是十岁小儿就会的东西。”

  不过是进制变出的花样罢了,满十进一,满二十进二,谁还不会了?

  本想给你们点面子,结果你们上赶着来丢人。

  馆中一窒,继而一片哗然。

  长脸学官竖眉呵斥:“无知市井儿!口气如此猖狂,既如此,你倒是说上一说!”

  说便说,还怕你不让我说呢。殷夏心道。

  “这书名叫三等数,其实讲的便是上数、中数、下数三类数的进位法。”殷夏扬唇一笑,流畅对答,“下数逢十变之,中数逢万变之,上数穷极则变。”

  “黄帝为法,数有十等,分别为亿、兆、京、垓、秭、穰、沟、涧、正、载。”殷夏翻开书,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这三等数便是基于此的三种用途。”

  “譬如下数,十万曰亿,十亿曰兆,十兆曰京。中数,上数同理。”她手执书卷,平静的与长脸学官对视,“不过下数太小,上数又太大,用处最多的,该是中数吧。”

  “孙先生,我说的可对?”

  孙学官一时间瞠口结舌,不知如何对答,可又不甘心就此被下了面子,便脸色一变,怫然怒道:“黄口小儿忒狂妄,如此不敬师长,日后还想翻了天不成!今日我得好好地治一治你的性子!”

  他手执一条沉甸甸的深色戒尺,沉声喝道:“过来!”

  殷夏惊了。

  她是个吃不得苦受不了疼的娇惯性子,难道这第一日就要平白挨上一尺子?

  她站起身,却静盯着孙学官,没有上前。

  身前的小少年扭过身来,偷偷向她使眼色。

  见她丝毫不能领会,忍不住悄声提醒:“快去呀。”

  “悖慢师长是会被退学的。”

  殷夏与孙学官僵持了片刻,终于绕过书案走上前。

  她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各种规矩都还不熟悉,就先咬牙吃了这个闷亏。

  等过两日她将这里摸清了,孙学官休想再这么拿捏她。

  她伸出手,五指摊开,露出细白的手心。

  那沉甸甸的戒尺上挑而后下沉,带出嗖嗖风声。

  她身子一瑟,不由得闭上了眼。

  身旁仿佛起了一阵轻风。

  “啪——”的一声,光听那声音殷夏就觉得自己的手心火辣辣的疼,可是数秒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手心丝毫不疼,反而感受到些许柔然暖意。

  掀开自己的眼皮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心上叠着手心,不同于她的纤细,那手显然属于一个少年,骨节分明,虽修长却还有几分羸弱。

  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可是手心处却横着一道深深的鲜艳红痕。

  那是皮下渗出的血。

  可以想象,若是那一下子自己挨了,以她素来娇气的性子,这会儿估计只想捧着手心,蹲地不起,簌簌落泪。

  视线微移,她看到身旁人绀紫色绣有暗纹的衣袍,心中便了然这人必定是国子馆中哪家国公勋贵的儿孙。

  这孙学官不小心打了个顶尊贵的人儿啊。

  他这九品的官身,在京城终究还是太小了。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一瞬闪过,及至抬头也不过数息。

  殷夏将自己的狐朋狗友一番盘算,能穿绀紫袍入国子馆的,只有丞相那被宠坏了的小儿子。

  不过那小子平日里比她一个女子还娇惯,今日居然能有如此勇气,着实难得。

  “李瑾元,你......”

  殷夏一抬头瞧见身旁人的相貌,想好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头。

  这人眉眼清俊,容姿天成,如磋如磨的一个少年公子,哪里是李瑾元那个没骨头的弱气怂包,分明是在祭酒大人那里有过一面之缘的侯府二世祖!

  哦,不,是侯府二世子。

  数息之间,他与她静静对视,他那双清澈昳丽的眸子似含着千万的言语,殷夏却懵懵懂懂,一句也读不透。

  他眼底似有隐晦赤诚的热意,染的殷夏的耳根也微微发起烫来。

  她慌忙转移了视线,为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感到莫名。

  抛却那些茫然思绪,她皱眉看着他手心的红痕,细瞧之后忍不住“嘶”了一声:“很疼吧?”

  “还好。”

  殷夏看的十分揪心:“我那里有些外敷的伤药,对消肿止疼有奇效,只是今日没有带来。”

  “公子如果受得了疼,就暂且忍受一日,明日我便带来。”

  他两只眼睛偷偷地瞧她,听到她这番话后,眉头皱起,含着几分痛苦之意。

  殷夏瞧见,忍不住叹道:“本是罚我的,公子何苦替我受这一下。”

  他轻飘飘的瞟她一眼,徐徐道:“你一刻之内便将《三等数》领略通透,面对诘问对答如流,是你天资聪颖,心性过人。本就该赏不该罚。”

  “反而是这位学官......”姬和话音一转,“心胸狭隘,妒忌贤能,有违师道。”

  “你不必忧心,是我看不惯你平白受罚,甘愿如此。”

  孙学官见自己打错了人,本就偃旗息鼓不敢吱声,想把这事悄无声息的糊弄过去。

  没想到那小世子没有大发慈悲放过他,反而一字一字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孙学官不禁面色惨白,强笑道:“世子言重了,我不过是欣赏他的才能,担心被他的性情所误,这才想要替他磨一磨性子。世子误会老夫了。”

  “哦?”世子轻笑,瞄了一眼自己渐渐青肿渗出血丝的手心,“先生便是如此磋磨学生的性子的?”

  “长此以往,怕是性子还没磨好,手已经残了。”

  孙学官汗如雨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殷夏没理会这道貌岸然的学官,只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垂眸盯着他的伤处,小心的拭去他伤口边缘渗出的血。

  他目光微转,落在她的鼻尖上。

  殷夏纤纤睫羽惊慌颤动,其下闪动的眸光中流露出的,是十分的心疼。

  他那点痛苦神色顷刻间无影无踪,眸中甚至蓄起浅淡的笑意,分明是没把点伤放在眼里。

  殷夏抿了抿唇,心思急转,抬眼纠结的看着他:“公子可是威远侯府的二少爷?今日下学后,我从家中取了药,交于侯府门房吧。公子留意着些。”

  “不必。”

  “我家就在城南,与威远侯府距离倒也不是太远,公子不必推辞。”

  “一更三点暮鼓便响了,你是想被巡城官兵抓去吗?”

  她低着头沉默以对,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

  姬和在她目光不能及之处,放肆又克制的描摹她的眉眼。

  心头泛起热意细疼,浅浅的沁至眼底。

  他俯身握住她的肩:“若我说随小......公子回去取药,是否太冒昧了些?”

第6章 (捉虫)

  殷夏虽在京中交游甚广,却几乎从不把纨绔少爷带回家。

  生怕误了时候,对方住在她院中,以她那些狐朋狗友的浪荡德行,指不定就非要同塌而眠了。

  殷夏扮作男装虽玩得开,但是从来不喜勾肩搭背,熟知她脾性的人,拍个肩都要斟酌三分。

  因她这点怪异行为和阴柔相貌,不知哪个嘴欠的起了个头,圈子里有关她是个断袖的传言就流传开了。

  殷夏一句也没辩解过,这误会生的合情合理,断袖之名倒是为她打了掩护了。

  至少瞧见她女儿家的作态,首先怀疑的不是性别,而是性向。

  再者,知晓这事之后,许多直男朋友都不敢盯着她的脸细细的瞧了,生怕被误认为对她有意。

  因此,殷夏女扮男装扮的那是一个如鱼得水。

  她有次举着铜镜欣赏了半天自己的妆容,觉得自己真是瞒天过海,雌雄莫辨,恰巧那晚揽香楼要拍卖有小花魁之称的殊色少女洛酒儿的初夜,殷夏轻晃酒杯,沉迷于自己浪荡公子哥的人设,挥挥手揽了这清冷艳色。

  盖棉被睡了一晚之后,第二天一早,洛酒儿就抹去了她眉上黛色,笑着道破了她的身份。

  自那之后,殷夏再也不去揽香楼胡闹了。

  倒是坐实了她断袖的传闻。

  馆中显然有人听过这些风言风语,见这华贵世子毫无防备的要随他回家去,忍不住憋青了一张脸,提醒也不是,不提醒也不是。

  馆中顿时咳声一片。

  殷夏面色有些尴尬,整的好像她把人带回去,这公子就会被她玷污似的。

  不过她自然也不愿累害他的名声,歉疚一笑:“怕是不太方便。”

  这时候,馆中冲进一名着紫服的毓秀少年,一眼瞧见殷夏,顿时眉开眼笑道:“小青儿,你真的来国子监陪我读书啦!”

  殷夏只听声音,便知道来人是刚才一直被她念叨的李瑾元了。

  “别叫我小青儿。”

  “小菀儿。”李瑾元扯了扯她的衣袖,“魏子珣怎么也在这里?”

  魏子珣这人在京中一直很神秘,他是在十二岁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威远侯府的。

  威远侯府人丁稀薄,威远侯数年前战死沙场后,魏家长子魏子瑜弱冠之年披挂上阵,驻守军营,俨然已经以漠北为家。

  威远侯之妻,当今圣上的胞姐长乐公主,孤零零的守在气派的威远侯府。

  就在这时,魏子珣突然出现了。

  说是因病寄养在外,如今好全了所以接回了府。

  月余之后,由于边疆安稳,魏子瑜也得了圣令卸甲归朝,成为遥领十六卫的大将军。

  威远侯府这才渐渐的热闹起来。

  魏子珣其人十分不同于京中长大的那些小少爷。

  他心思玲珑,眼界开阔,能于细微之处察言观色,也能头头是道的评上几句时事。

  两年前威远侯府设宴,皇帝亲临,席上抛了个问题给诸位小辈,大家都是那些陈词滥调,独束发之年的魏子珣另辟蹊径,简明扼要的几句话让人耳目一新。

  皇帝龙颜大悦,直言为他一个大难题提供了解决思路,有此侄是件幸事。

  魏子珣什么都好,就是不肯安安分分的留在京中。

  十二岁钻洞,十三岁爬墙,起初还只在京中街道闲晃,之后慢慢到了近郊,而后有一次,竟跑到了邻近的河中郡。

  那次威远侯府可谓翻了天,府中人整整三日都在京中各个旮瘩里扒拉着找这位小祖宗,愣是找不见丝毫人影。

  最后甚至惊动了皇帝,魏子珣这小少爷才被从河中郡提溜回来。

  十四岁入国子监时,长乐公主和魏子瑜好一顿折腾才让他乖乖就范。

  本以为有先生拘着了,他们可以放点心,结果过了大半年国子监放授衣假时,鬼小子两头都骗了,等他们察觉的时候,又是人间蒸发,踪迹全无。

  国子监祭酒因这事愁白了一半头发,差点被皇帝下放,着急上火的时候,威远侯府收到了魏子珣的书信。

  免去寒暄,第一句就是:哥哥拿到这信时,子珣应该已经到广陵郡了。

  殷夏在祭酒大人那里听到的那句“侯府的二世子被请回来了”,大抵是句日常用语。

  京中的小辈或是仰慕钦佩于他,或是出于长辈授意与他交好,魏子珣却不论来人是谁,一直不冷不热不怎么理会。

  京中少年俊彦中,他是最难攀折的那朵高岭之花。

  便是丞相府那有上京第一美人之称的李叶瑶,也暗暗倾心于他。

  李瑾元成日听自家姐姐念叨魏子珣,便不免对这个人多了些留意。

  方才他握住她的肩俯身轻语,仿佛将她半拥入怀——李瑾元还从未见过魏子珣与他人这般亲近的样子。

  何况对方还是菀青。

  他们二人交好数月,李瑾元知道她此前在四方游历,也知道她从不认识魏子珣。

  眼下这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连累魏公子受了一顿戒尺。”听到李瑾元问,殷夏这么回答了一句。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大概是路过吧。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魏公子可真热心啊。殷夏慨叹。

  孙学官企图解释:“一场误会,误会......”

  可是在场的没人理会他。

  姬和的眼睛在李瑾元身上轻飘飘的扫了一眼,落在他揪着殷夏衣袖的手上时,顿了一下。

  李瑾元突然觉得这个姿势不得劲起来,默默收回了手。

  “叫我子珣就好。”姬和道,“你......”

  “啊,”殷夏会意,“我叫菀青。”

  姬和细细地看她的脸,看的殷夏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怀疑脸上沾了墨。

  正要开口询问,姬和却伸出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划了一道,从脸蛋到唇畔,无端的暧昧:“果然是玉人儿般的卿卿。”

  殷夏连忙后退一步躲开,心有余悸的在自己脸上拍了拍,心想:粉没给我蹭掉吧!

  一旁的李瑾元眼睛瞪得溜圆,魏子珣是这样的吗?

  他的眼睛在他俩之间瞄来瞄去,想到魏子珣平日里对自家姐姐郎心似铁的模样,又想到自己的好友那点广为人知的癖好,李瑾元突然大惊,连忙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他好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魏子珣,京中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他、他、他.....是个断袖!

  殷夏摸着自己的脸,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被调戏了?

  她不由得一阵脸热,瞪了姬和一眼,却没真的生气。

  毕竟手上的伤还新鲜着呢,这会儿翻脸不认人,未免太过白眼狼。

  转头一看李瑾元捂着嘴傻兮兮的样子,殷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瑾元是个快乐的二百五,一见殷夏招手就忘掉了自己的大秘密。

  “下学啦,我来找你一道回家,顺便去你家看看我们阿宝。”

  阿宝是一条狗。原本在丞相府养着,后来它咬了李瑾元一口,被夫人扔了。殷夏家恰巧离丞相府很近,早上开门的时候看到门口蜷着一个脏兮兮的白团子,便捡回来养着了。

  之后她遛狗时被李瑾元瞧见,他便牛皮糖似的跟到了她家。

  左右他们两家就几十步的距离,踩着暮鼓的声音也够他回家了,殷夏也就由着他时不时地来逗弄一下小狗。

  不过此时听他提起来这茬,殷夏却恨不得捂上他的嘴。

  她小心翼翼的瞄姬和,见对方将手背在身后,眉眼淡淡的:“想来一点伤药我威远侯府还是有的,阁下既然有约,魏某便不打扰了。”

  他作势要走,殷夏连忙抓住他的衣袖:“子珣......”

  姬和身形一顿,终是停了下来。

  殷夏松了口气,几个小碎步,挡在他身前:“我的无痕膏你们威远侯府还真的没有。”她伸手比出个三在他眼前晃了晃,“三天,涂了我的无痕膏,保证你的伤三天内好全,不留一丝痕迹。”

  姬和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殷夏默了片刻,眼睛一闭假笑道:“我们家狗崽子咬人,先前是怕伤到子珣,所以才那样说......”

  “不过想想还是治你的伤要紧些,一会儿我先打发下人把它关好了便是了。”

  她揪起他的衣袖扯了扯:“子珣随我来吧。”

  姬和脸上笑意轻漾,眸光微沉,一种没来由的冲动在他的四肢百骸横冲直撞,他闭眼克制了八分,无论如何也约束不了的那两分、却仍是促使着他伸出了手,将她纤细的手腕扣在掌中。

  殷夏有点懵。

  她先是轻轻地挣了一下,没挣脱开,又用了点力气甩了一下,他还是不放手。

  殷夏摸摸后脑勺呆了片刻,准备来个大的。

  姬和不动声色的攥紧了另一只手。

  仿佛忘记了那只手的手心已经青肿不堪,甚至渗出了血珠似的。

  不过他的身体还是忠实的表达了疼痛,姬和面色一白,扣住她腕子的手也紧了三分。

  殷夏有所察觉,眼睛一扫见他神情隐忍,顿时不敢动他了。

  姬和额边渗出冷汗,勉强的笑了一下:“让我抓着点你,好吗?”

  殷夏没了脾气,只是点头。

  抓就抓吧,反正不会怀孕。

  “别再耽搁了,我们快走吧。”

  殷夏看见他疼就觉得浑身难受,她身为罪魁祸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怎么就那么胆小呢?闭什么眼呢?

  姬和转身淡然有礼的冲呆若木鸡的李瑾元打了个招呼:“李公子,那我们就先失陪了。”

  李瑾元傻傻的点了点头。

  等到两人手牵着手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之后,小傻子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我们可以一块儿走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暂时隔日更,等签约流程走完后稳定日更。感谢小可爱们~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k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姬和的手果然在三天内好了,如玉手掌上,原本狰狞的伤痕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殷夏心头总算放下一颗大石,笑着说以后请他一壶顶好的春风醉。

  然而由于课业繁忙,国子监内又严禁监生饮酒作乐,所以这酒便一直欠着了。

  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里,殷夏时不时就能看见姬和。

  通识课程上,从经史之间抬起头的时候,她会下意识的寻找前排一众紫袍中,那个最端方的背影。

  午后的树荫下,她靠在青石上半梦半醒的打盹儿时,偶尔也会看见他一闪而过的身影。

  与整日学着勾股定理,解着一元二次方程浑水摸鱼、混吃等死的殷夏不同,他学的是正儿八经的治国安民之道,日日忙碌不休的埋头于经史子集之中,偶尔才从书山中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殷夏发现了。

  她每每情不自禁的欣赏他的容姿的时候,对方有半数时候会睫毛一颤,抬眼侧头回望过来;有三分可能会佯装不知,唇畔却挂起微末的笑意;

  还有少许时分,他大概是真的没有发现,眉宇间会露出真实的疲惫来。

  但是奇怪的很,明明如此疲惫,他那双眸子却是满足愉悦的。

  除却这些时刻,有时候殷夏会无意间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时不时地在追随着她。

  若被她直白的望回去了,猝不及防之下可能还会慌乱的躲闪,就显出与他平日里沉稳淡然颇为不同的可爱来。

  她退一步,他便上前一步。

  她若进一步,他的眸子便会亮一分。

  在先生的讲经声中昏昏欲睡的时候,殷夏有时会想到零零总总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

  除去那些夸赞之语和闺中小姐芳心暗许的轶事,坊间渐渐有了魏子珣好男风的流言。

  不少知情人来找殷夏明里暗里刺探消息。

  殷夏答的义正言辞:“子珣端方持重,岂是你们所说的轻浮之人。”

  “至于我们二人之间,”殷夏垂眸笑道,“他是天上雪,我是塘间泥,只日日仰望倾慕着,盼着几片雪花能飘至我的塘中,让我一亲芳泽罢了。”

  坊间流言无法遏制,只能引导。

  殷夏有意把浊名揽在自己身上,便添了油加了醋,目光超然,言辞恳切,仿佛自己已然对他爱的卑微又痴迷一般。

  “若那小世子亦心悦于你呢?”

  殷夏微笑摇头,装得又落寞又释然:“绝无可能。”

  眼前一群人突然不说话了。

  殷夏有些莫名,心想我奥斯卡小影后难道翻车了?

  顺着他们的复杂目光回头一看,她正好看到魏子珣折返而去的背影。

  掺着一点真心的妄语被他听去了,殷夏晚上入睡前细细的一琢磨,不禁羞赧的拉起被子盖上脸,恨不得再打上几个滚。

  不过情绪淡去,她冷静下来之后,泛波的心湖终是归于平静。

  有些事,就这样朦胧暧昧着也挺好的,殷夏想。

  不说高门和平民之间的天堑,单是想一想那些世家公子将来的后院,殷夏就望而却步了。

  好不容易得来这一世,她可不是来给自己找气生、找罪受的。

  况且她现在活得滋润,本就不需要依附旁人。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被他所牵动之后,殷夏有点想抽身了。

  不然,可能就来不及了。

  那之后的日日,一如往常。

  只是那人经过时,她不再抬眼,偶尔站在远处轻飘飘的一掠,也不会被他发现。

  姬和渐渐察觉原本贪看他的那双眼,如今总是漫无目的的落在别处。

  他试图不动声色的拉近他们的距离,却总被她状似无意的躲开。

  秋日的一个黄昏,姬和候在算馆的门前,殷夏最后一个出来。

  她见了他未语先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如同她对旁人一样。

  “子珣找我有什么事吗?你兄长与人对阵时又被伤到了吗,无痕膏用完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殷夏垂下眸子回避他的目光,自顾自的说:“那我明日再带些过来给你。”

  “不用。”

  “那......”

  姬和看着她,轻缓的眨了一下眼:“我找你没有别的事。”

  见她眸光闪动一下,目光一飘望向了天边的余霞,姬和掩下眸中落寂,垂眸看在秋风中委地的红枫叶。

  “七日后的旬假,还了你欠我的那壶春风醉如何?”

  殷夏微扬的嘴角一僵,慢慢垂落下来,不过随即又上扬了一个更大的弧度,只不过那笑有些勉强。

  她故作轻快地说:“好啊,我们一醉......”

  “方休。”

  不知怎的,她的心头突然很难过。

  她笑不出来了,便率先抬脚往前走。

  姬和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殷夏近乎落荒而逃的样子,看着她喊住路过此地正准备望风而逃的李瑾元,然后站在远远的地方给自己挥了挥手。

  他的眸子攥住她不放,透出一种殷夏从未见过的痴迷狠意。一直到那道影子再也看不见了,姬和才收回目光,提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他想明白了。

  他就是想要这个人。

  她救他于病重垂死之际,是他幼时流离时的庇佑,也是他曾遗失在茫茫大雪中数年的相思人。

  年少的惊梦中,他早就明白,自己对他家小姐,生出的是□□直白的......男女之情。

  这段时间的迂回试探,皆因他将自己想的太过高洁。

  小姐回来之后,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圆了最大的遗憾了,他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富足安乐,暗中替她挡去灾厄,便足够了。

  起初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是存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心思,想着任她去留随意的。

  如今看来,这可真是误会一场。

  他原来是个贼心烂肺的、会将恩人吞吃入腹的恶狼。

  ——————

  殷夏和李瑾元并肩走在街道上,李瑾元滴溜溜的眼珠时不时的瞟她一下。

  “有话就说。”

  李瑾元贼兮兮的看着她:“你和魏子珣吵架了?”

  “没有。”殷夏闷闷的说。

  “啧,看你这样子哪里是没有,”李瑾元一副知你莫若我的样子,暗中又瞄了殷夏一眼,斟酌着说:“是因为魏子珣和沈君泽的事吧。”

  殷夏走了几步之后想起了这个名字,心中一惊,步子立马停了。

  她惊骇之色溢于言表:“你说谁?”

  “沈君泽啊......”李瑾元有些迷糊,“你不知道吗,最近魏子珣和他交往甚密。”

  他嘟囔着说:“我还以为你因为这事生气呢,合着你根本不知道啊。”

  “不是我说啊小菀儿,魏子珣那是京中多少贵女难求他一个眼神的人物,你近日对他也太过冷落了些。”

  李瑾元自顾自的说了一大串,抬眼一看菀青神色恍惚,面色苍白,分明是一句也没听进去的样子。但是看她神情有异,李瑾元终是没敢说什么。

  “你......怎么了?”

  这副六魂失守的样子太吓人。

  殷夏此时的全副心神都被“沈君泽”这三个字占了。

  在此间生活太久,殷夏几乎要忘记那与自己遥不相关的主线了。

  此时猝然听到“沈君泽”三个字,她才蓦然惊觉,来年便是永安二十一年了。

  那是谢轻菲携幼弟进京的年份。

  而沈君泽,是谢轻菲最恨的人。

  在谢轻菲懵懂天真的第一世里,她因谢林菲的构陷流落于青临居,本不算什么特别大的磨难。

  可是她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落魄的书生。

  那人便是沈君泽。

  孤苦无依的少女轻而易举的就爱上了温雅有礼的书生。

  谢府从未断过她的银钱,可是她却宁愿荆钗布裙,省下来的份额或是供他读书,或是默默攒下当做他进京的路费。

  六七年如一日,终于等到京城传来的消息。

  新科状元沈君泽,三月后迎娶丞相孙女李叶瑶。

  谢轻菲拼着一口气到了京城,恰逢他们大婚。

  最可笑的是,谢轻菲的生母正是丞相的小女儿。

  她昏迷后被丞相府收留,一跃成为了相府的表小姐。可是谢轻菲眼中只有自己的不幸。她不甘的找到沈君泽,想要问个明白。

  可那沈君泽是个真正的冷情冷性、狼心狗肺之人。他一番哄劝亲热,骗的她成了他的妾。

  原以为这便是最大的折辱了,可是闺中少女终究是涉世不深,目光短浅。

  时值太子与小皇子两派之争,沈君泽表面上是个超脱于外的清廉文官,实则根系深埋在小皇子一派之中。

  丞相府是□□最大的助力,沈君泽娶李叶瑶是为了打探敌情,窃取情报,后来千方百计的哄着谢轻菲,自然不过是因为她成了丞相府的表小姐。

  政权更迭,太子落败,丞相府被满门抄斩。

  可身在闺中的谢轻菲对这其中隐私勾当依然毫无所觉,反而因为无依无靠,更加依赖沈君泽。

  守了数年,没守到一个名分,反而等到了坐稳皇位的新帝犒赏功臣,天子赐婚,尊贵的华阳郡主被大轿风风光光的抬入府中。

  谢轻菲举着匕首在两位新人面前泣血质问的时候,华阳郡主恶毒的道出了肮脏的真相。

  而后郡主夺了匕首,轻轻一送,便穿心而过。

  沈君泽负手站在一侧,只是淡淡的看着。

  谢轻菲含恨闭上了眼,转瞬之间,回到了自己的十三岁。

  最美好的豆蔻之年,她有了一颗淬了毒的心。

  她要用别人的血来洗自己的苦楚屈辱、来平自己的滔天怨气,五年时间她肃清了广陵郡,再有数月,她便要来京城割她至仇的血肉,变着法子让沈君泽生不如死了。

  念及此,殷夏心神大乱,她不停地默念着魏子珣三个字,终于想起书中提到他的那寥寥几笔:

  谢轻菲折尽沈君泽的党羽,看着他浑身颤抖的蜷在自己的脚边。

  这时候,有人来报:“都处理妥当了,只是……与沈公子素来亲厚的魏子珣,失踪了。”

  “那便让他再也别回来了。”谢轻菲用脚尖勾起沈晏清瘦削的下巴,嫣然笑道:“沈君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你收藏一下我好不好~(*/ω\*)

第8章

  魏子珣此人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五花八门的人物又出了许多,殷夏也慢慢的把这个角色淡忘了。

  殷夏记得,虽然谢轻菲费尽心机,但是最后沈君泽还是逃了,而且不知怎的,竟勾结上了横空出世的一个佞臣,得到了他的庇护。

  她只知那佞臣天生便讨皇帝的欢心,短短时日便成了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却不知他从何而来,是何背景。

  殷夏当时看书时囫囵吞枣,对其中的逻辑不求甚解,只图个新鲜。

  不带脑子的乐是乐了,此时却不禁后悔起来。

  不然,她怎么会到这时才想起魏子珣的结局。

  还好谢轻菲还要数月才会进京,殷夏还有时间,让魏子珣和沈君泽——断绝往来。

  第二日一早,她便候在了广文馆前。

  国子馆朱甍碧瓦,正门前连着一座白玉桥,两边是两方碧色池塘,里面有几条游曳的锦鲤。

  殷夏闲来无事,将捡拾来的草叶撕成小碎片,间或丢一片下去,调戏那些鱼。

  如此反复再三,其他的鱼都不再理会殷夏了,只有一条通体如泼了墨一般的蠢鱼,不管被骗了多少次,一察觉到有东西落在水面上,还是颠颠的游过来。

  将手中的草叶霍霍完了,殷夏摸出早上没吃完的豆饼来,揪一点,捏成芝麻大小丢下去。

  就在这时,她看到魏子珣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地走过来。

  殷夏连忙将手中剩的饼渣碎屑随手洒了,几步迎上去,还未开口说话,对方就淡然有礼的一笑:“在等李家的小公子吗?你来早了。”

  殷夏一顿,心头莫名的一闷,一时间忘记了要说些什么。

  姬和见她缄默不答,便当做她默认了,不再逗留,抬脚就要往馆中走去。

  “子珣。”殷夏喊住他,“你同沈君泽......是何关系?”

  姬和驻步未转身,眸光轻晃,而后划过一抹深意,道出了对他来说份量很重的八个字:“一见如故,倾盖之交。”

  殷夏心底一涩一惊,哑了半晌,而后默默走至他身旁,轻声道:“我等的是你。”

  不待他反应,殷夏又道:“下学之后,你有时间吗?我想去西市寻几味难寻的药材,子珣陪我一起可好?”

  姬和嘴唇一启,又一合。

  半晌后他笑道:“不巧,我已经有约了。”

  殷夏心中咯噔一下,心头浮起那人的名字,仰了头问道:“是谁?”

  “君泽。”

  殷夏将指尖钻入手心,又问:“那明日呢?”

  姬和摇了摇头。

  她气笑了:“莫非你明日还是要去见那沈君泽?”

  姬和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殷夏没想到,魏子珣这人变得如此之快。

  明明不久前还摸着她的脸唤她卿卿,走路也非要握着她的腕子,而且当晚替他检查伤口上药的时候,殷夏一眼就看出他的伤口更严重了一点。

  那痕迹,分明是自己掐的。

  她略一想,便明白了这是他的苦肉计,然而他可可怜怜的小谋划,偏偏使在了她的心坎上。

  夜半殷夏辗转了半宿,终于想明白原来那人冲上来替她受罚时,怀的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单纯心思。

  联系他的前后行为一想,殷夏终于颤巍巍的得出一个结论:这俊俏的公子好像爱慕于我。

  由是她不由自主的多分给了他一些目光。

  魏子珣此人俊美无俦又熠熠生辉,关注的久了,殷夏情不自禁的被他吸引,以致到了深夜辗转的境地。

  决定抽身之前,她甚至已经想到了嫁予此人之后的后院光景了。

  如今一看,原来纯属她自作多情。

  先不提她一个凡女嫁予高门世子的难度,首先这魏子珣的取向便是一道天堑了。

  殷夏低头看了看自己束后平平的胸膛,终于意识到起初魏子珣恐怕是听了那些坊间传闻,信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断袖,才故意接近她的。

  可怜殷夏还原以为他的殷勤示好,是因为哪个不经意的时刻,她惊鸿一笑,摄了他的心夺了他的魄呢。

  现在看来,只有她的心思柔肠百转,一番伤情回避全是她自导自演,而魏公子早将她忘在了天边,有了新欢了!

  这才一日而已啊!

  想到这里,殷夏因为羞恼生出气愤来。

  淦!殷夏在心中暗骂一声,狗男人,爱和谁交好就和谁交好吧,你不死谁死!

  想通这些关节,殷夏眉心一展,扬起笑容,畅快又怜悯的看了他一眼,真心实意的道:“是我唐突了,祝二位玩的开心。”

  说完一甩袍袖,转身走了。

  一阵秋风刮过,姬和面无表情的在原地僵了许久,才侧过身遥望她的背影。

  他那若即若离、折磨人心的小姐,怎么又变了?

  傍晚时分,姬和走出殿门一抬头,便看到殷夏百无聊赖的靠在白玉栏杆上,一副等人的样子。

  姬和眼睛一亮,正暗自踌躇要不要走上前去,便看到李瑾元欢快的凑了上去,殷夏也迎了几步,两人说说笑笑的扬长而去。

  走之前对方还挑衅似的睨了他一眼。

  姬和独立在秋风中,一身萧瑟。

  那日之后,殷夏与姬和没再说过一句话。

  甚至平日里遇见,她也不理人了。

  姬和心头的凶兽一日日的暴躁起来。

  原本他心中还存了些挣扎,不过这几日过后,姬和心中那个黑暗的想法越扩越大,终于,充斥了他整个脑海。

  那凶兽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个人,只待时机成熟,将她一下子扑倒咬紧,再藏于他那不见天日的洞中。

  威远侯府里他的院中,有一个年久失修的地牢。

  近日他大动土木,将里面修缮的平阔宽敞,明亮舒适,定不会......委屈了他家小姐。

  他自然不会让她伤心难过,更不会做出让她深恨自己的事,此番作为,只是要先把她攥在手心里罢了。

  这样他才能安心。

  至于其他的事,来日方长,或是软硬兼施,或是甜言蜜语,自己真真切切的对她好,以小姐的聪慧,总会明白他的心思的。

  姬和坐在醉仙楼中,眸光沉浮不定。

  虽将日后如何待她已经想全了,但是他心头总是有一丝恐慌,间或拨动一下他的神经,仿佛在隐约的暗示,他要做的是一件错事。

  他握紧了酒杯,指节有些泛白。

  可是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此时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儿郎,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这时候,殷夏到了。

  她一身红袍,唇红齿白,看上去倒真像个俊俏的小公子。

  姬和眸中的挣扎尘埃落定。

  一看到这个人,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收手了。

  面前斟满的酒杯映出他眸中充满占有欲的恶意。

  姬和抬起头,脸上挂的笑真真切切,仿佛他真的是个好人。

  他执着酒杯亲手递到她面前,笑盈盈地说:“小公子,请。”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同一场幻梦。

  席间聊了些什么,姬和有些记不清了,酒过三巡,正是微醺的时候,他瞧见对方目露迷蒙,又为她斟了满满一大杯。

  她却不喝了。一双含着醉意的清亮的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姬和躲开她的目光,执了那桌上未动的酒杯递至她面前:“来。”

  殷夏的目光落在那杯酒上,然后滑到他执酒杯的修长手指上。

  就是这只手,当日曾攥住她不放。

  殷夏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却没有接下酒杯,反而将凉软的小手贴在他的掌背上。

  姬和浑身一僵。

  殷夏动作未停,她循着掌背找到他的手腕,虎口一合,抓住。

  姬和的全副心神都牵在了这只手上。

  她猝然用力,姬和毫无防备,酒杯哐当一声砸在红松沉香木桌上,酒液流了满桌。

  他颓然前倾,左手险险的支在桌上,沾了满手粘腻湿意。

  她醉眼看他,眸中欢喜溢于言表,姬和全身发麻,只听得声声心跳。

  “我便不行吗?”她呢喃了一句。

  若只是无关婚嫁的一场年少情缘……

  我便不行吗?

  殷夏盯着他的颤动的眸子,一手缓缓的按住他的后脑,一手轻抬起他的下颌,眼帘半阖,慢慢的凑上去。

  他的唇不如他的手掌那般热,凉凉的。

  殷夏浅尝辄止,与他鼻尖相抵,气息交缠。

  她道:“子珣……”

  姬和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子珣……”

  他的呼吸放的极轻:“我在。”

  殷夏轻轻蹭他,闭着眼说:“同我在一起吧。”

  她是喜欢他的。

  那么为什么不能短暂的相恋,不论路长路短,暂且同行一段呢?

  她虽下定了决心不谈婚嫁,但是并不想一辈子孤身一人。

  既然俊俏的小郎君对自己有意,那么为什么不甜甜蜜蜜的谈个恋爱呢?

  左右顶着短袖之名,谁也不用为谁负责。

  殷夏虽有些醉了,但是心里清楚的很,不过是借酒装一装疯。

  毕竟,他近日已经找沈君泽作陪了。

  殷夏原本对他有十分的把握,此时却三分底气也无了。

  若是不成,她还可以托辞醉后胡言乱状,勉强为自己挽尊。

  殷夏等了许久,没有听到他应声,舌根泛起浅浅的苦意。

  不成的话......那便罢了。

  殷夏垂下眼眸,向后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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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殷夏眼眸微睁,不敢抬眼看他的表情,兀自将身子向后撤。

  紧接着腰上一紧,她被凌空一抱,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殷夏被按倒在湿浸浸的桌面上。

  她一时之间目露迷茫,像只不知正被恶狼窥伺的、柔弱可欺的羔羊。

  炙热的呼吸压下来,她的神思悠然飘荡。

  直到哗啦一声碎杯的脆响,殷夏才倏忽惊觉,他含着几分凶残狠意的吻,已经落至了她的颈侧。

  殷夏心中一凛,忙侧头一躲。

  姬和动作顿住,支着身子平复了半刻气息,在她耳畔问她:“我是谁?”

  殷夏盯了他片刻,痴痴一笑:“子珣。”伸手捧住他的双颊,她软软的道,“我的。”

  姬和喉头滚动了一下,“你的?”

  她伸出指尖点在他的鼻梁山根处,沿着他高挺的鼻梁上优越的骨骼线条轻滑下来,眸子深深地盯着他道,“我的。”

  姬和却突然逃也似的抽身而起,不小心撞倒了身后的凳子,凳子砸在地面上,又滑行一段撞上桌角,一阵兵荒马乱的噼里咣当。

  殷夏醉后格外乖甜,她困意上涌,迷迷糊糊伸出双臂:“背背我。”

  然而此刻,看着她声音娇软的投怀送抱,姬和的面色不太好看。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此时此刻本就十分辛苦,偏偏那祸首还在声声的勾着他。

  他的小姐总是有法子一脸天真无邪的折磨他。

  天知道姬和是怎么冷静下来的。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俯下身盯着她的睡颜深深地看了许久,在她眼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等再过些年月,等他将他的小姐八抬大轿,风风光光的迎入府中,他定不会再放过她了。

  不仅如此,姬和眸中暗色翻涌,到时候,他要加倍的讨回来

  ——————

  第二日,殷夏一睁眼是陌生的床幔梁顶,她怔愣片刻,起身一看,身上只穿着中衣。

  她拥着被子环顾四周,此地用物格局处处不凡,不像是普通的富贵人家。

  殷夏暗自猜测这便是那威远侯府了。

  模模糊糊想起昨天自己做的大胆荒唐事,殷夏面露绯色,扶额掩面。若是以时下的目光评判,女子那番作为怕是要被浸猪笼的。

  不禁缩了缩肩,下定决心,自己是个女子这件事,她一定要死死地守住了。

  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殷夏不禁有些紧张。

  她推开被子,只着足衣下了床。

  听闻子珣鲜少与人交好,许多少年小姐的玩乐宴会请他都请不到,更遑论他将谁直接带入府中过夜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甜意。

  然而身为例外,她也真真切切的感到了不安。

  昨天......她记得自己是在他怀中睡着的。她醉后不知羞,不肯用自己健全的双腿走路,偏偏要装睡让他背着。

  然后他亲了亲自己,又把自己抱了起来。

  所以,昨天......她是怎么入的府?

  窝在清贵矜傲的魏子珣怀中,被他百般呵护着,抱入府中,又放在床上的吗?

  如果是那样,假使府中的人都没有瞎,这样爆炸级的消息,恐怕会在口耳之间迅速流传。

  殷夏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默了一会儿,现在怕是阖府都知道这件事了。

  那岂不是......魏子珣的母亲,对她的宝贝儿子关心备至的长乐公主,也知道了?

  殷夏抚着心口摸着床沿慢慢坐下,她得缓缓。

  她不过一个胆子大点的底层民女,想瞒天过海偷偷和高门世子谈个恋爱,怎么连十二个时辰还没到,就被世子他娘知道了呢?

  皇宫里出来的女人段位多高啊,若是长乐公主把她叫去跟前问话,怕是来来回回没几个回合,她就被探了个底儿掉。

  到时候长乐公主一瞧,好哇,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户女,竟然扮作男装接近我的儿子,真是居心叵测,胆大妄为,拖出去杖毙。

  殷夏咽了下口水。

  她连忙站起来,四处找自己的外袍,半晌一无所获,还不小心带倒了墙边的大花瓶。

  那青瓷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殷夏被吓得脸都白了,彻底傻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心头一跳,冷汗倏的下来了。

  殷夏站在一地碎瓷片中侧头盯住了缓缓打开的门。

  心底知道,能踏入世子内室之中的,要么是府上的丫鬟,要么是他本人。

  故而默默在心里祈祷,来人可千万别是长乐公主手下的丫鬟,不然她怕是要被提去问话了。

  门外阳光大好,殷夏被门口乍泄的阳光晃了晃眼,看清了来人之后,不由得一怔。

  那儿站着的,是个一身书卷气的白衫男子。

  殷夏与他遥遥相对,互相打量。

  这时候门外突然一声脆响,和殷夏带倒青瓷瓶之后听得的声儿颇像。

  紧接着便是丫鬟的惊呼:“沈公子,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那人意味不明的瞟了殷夏一眼,回身退了出去。

  “我来看看阿珣昨天偷偷带回来的小美人,生的是什么模样。”

  “小公子自然是十分好看的。”

  “的确。君泽自愧弗如。”

  “沈公子......自然也是好看的。”

  “阿巧,别告诉公子我来过,好不好。”

  不知那唤作“阿巧”的丫鬟应了还是没应,殷夏站在屋中听着外面的声音,满面复杂。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在威远侯府中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沈君泽。

  往常她若见了这人定是要绕着走的,可是今日她对沈君泽这番作为言论左品右品,还是只品出一种旧爱见新欢的怨气。

  殷夏耸然一惊。

  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担忧自己刚弄到手的小世子被人觊觎,该气愤他将别的男人先她一步带入府中,还是该点个香炉,驱一驱一下渣男踏足之地的晦气。

  她满腔情绪此起彼伏,最后愣是没了表情。

  这时那丫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公子,奴婢手笨将汤羹撒了,现下马上去换一碗新的过来,小公子稍等片刻。”

  “等等。”殷夏喊住她,“子珣在哪里?”

  外面沉默了片刻,而后传来了丫鬟万般纠结的声音:“世子他......在为小公子做烧鱼。”

  殷夏微微睁大了眼睛。

  君子远庖厨。

  魏子珣此番作为是自降身份,甘愿受辱。

  在这个世道中,堂堂八尺男儿之躯,和女流同为一道,出入厨房,基本可以盖棺认定这人是个胸无大志的凡夫俗子了。

  这种人是会受人轻视的。

  而且君子仁心,若出入厨房便难免杀生,杀孽深重实在有失君子之道。

  魏子珣在京城的风评中,那是个光风霁月的冷面郎君,他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殷夏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起了。

  “来人。”殷夏前行几步大声唤道,中途不由得一顿,皱眉看了看自己的右脚,那儿似乎被块不起眼的碎瓷扎了,这会儿生疼。

  “小公子有何事吩咐?”

  “让世子回来。”殷夏将重心放在左脚上,右脚微微离地,“就说我受伤了。”

  “是。”

  过了不到一刻钟,殷夏面前的房门被推开了。

  似是没想到她就站在门后不远处,姬和开门后微顿,眸间焦急之色一览无余。

  他阖上门。

  此时殷夏身着雪白中衣,一头如墨长发披散下来,一眼看过去,是女儿家的样子。

  “伤到哪里了?”

  殷夏不答,不论心中是何感受,她此刻面上阴沉着,含着以假乱真的愠怒。

  “沈君泽为什么在这里?”

  姬和神色一凛:“他来过?”

  殷夏冷笑一声:“登堂入室,和刚刚端汤那个丫鬟说要看看我生的什么模样。”

  “怎么,那丫鬟没和你提?”

  对方难看的面色给了她答案,殷夏眉目间满是讽意:“那沈公子与你的丫鬟倒是亲密,说不让她同你说,她还真的一字未提。”

  只可惜我不聋也不瞎,我可以直接告诉他。

  不知道沈君泽脑子进了什么水。

  “这事我稍后会处理。”姬和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脚怎么了?”

  他边说着边走上前两步,身子一矮就要蹲下去,殷夏眼疾手快的伸手一拦,才制止了他俯身检查的行为。

  “世子莫要在我面前屈膝。我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诓你过来罢了。”

  姬和有些不满的看着她。

  “沈君泽是你什么人?”这是最需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他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爱走偏锋的小人。”

  殷夏眉毛一扬:“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姬和无奈的看着她,替她拨开垂在额角的一缕发,扣在耳后:“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那样说?”

  你当真不知道那是我故意气你的瞎话?

  殷夏一噎,将此事略过不提,又问:“既然你这样评价沈君泽,为何还要将他留在府中?”

  “因为他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姬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这威远侯府,他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实不相瞒,我想知道那个秘密。

  不过听了他的后半句,殷夏还是默默地将这个念头掐灭在脑海里。

  姬和欺身上前,低声问:“满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动动你的小手指收藏一下我好不好(??ω??)

第10章

  他欺身压近带来很强的压迫感,殷夏低头下意识的往后躲,却忘了自己的右脚嵌着碎瓷片。

  脚掌心猛地一受力,那碎瓷便扎的更深了点儿。

  她脚掌心猛地一疼,骤然失了支撑的力道,眼见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

  姬和眼疾手快的将她拦腰横抱起,走了几步把她放在贴墙放置的高脚方桌上,握住她的小腿一抬,便见她那白丝织就的足衣上,已洇了一块鲜红的血色。

  “没什么大碍?”姬和面色一沉,“不过是诓我过来?”

  “是不是你的脚废掉了也不过是‘一点小伤’?”

  他着实动气了。

  殷夏本就怕疼,泪窝子又浅,那钻心的一下子早已激的她眸泛水光。此时被他沉着脸一吓,不禁瑟缩一下,心头更是委屈。

  她被对方带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深深侯府中,本就疑神疑鬼、提心吊胆,生怕一条小命就这样平白丢了,结果这人还要凶她。

  殷夏这人不能委屈,一委屈她的眼泪就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的往下掉。

  偏她还爱逞强,咬住唇偏过头不想让他看见。

  可是姬和哪里会看不见,他不作声了,指腹轻柔的磨砂着拭去她颊上的泪。

  殷夏不看他也不理他,无声地哭,姬和彻底没了脾气,把她的脸轻轻扳正,柔声说:“卿卿,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殷夏哭的抽了一下,趁机无理取闹,鼻音浓重的闷声说:“我不想看到沈君泽,不想你同他说话,一句也不行。”

  “好。”

  “我不想你身上沾染油烟浊气,子珣惊才绝艳,这双手应该执笔沾墨,上书写折。”殷夏拉住他的衣袖,泪眼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我希望你成为位列三公的人物,而不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

  “嗯。”姬和拭去她下颌上一滴半悬未落的泪,“卿卿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我听说......你亲自为我做烧鱼。”

  “你若是不喜欢,我命人丢了便是。”姬和垂眼道。

  “不行!”殷夏急了,“我要吃。”

  “卿卿不是不喜欢我当个庸碌俗夫吗?”他故意问。

  殷夏张了张嘴,一时没想到托辞,姬和便眸子一弯接着道:“不是对不对?卿卿只是珍重心疼我。”

  他趁人不备,飞速的轻吻了一下她微微张开的红润的双唇。

  殷夏捂嘴睁眸,白皙的脖颈渐渐漫上一片绯红。

  她发现,魏子珣此人本就不是君子,世人眼拙,竟没发现此人是个亦正亦邪、三言两语蛊惑人心的妖孽。

  之后,他为她亲自处理了伤口,两人又一起吃了那尾肥美鲜香的烧鱼。

  殷夏行路不便,在威远侯府足足留了三日,若是有什么事需要走路,她双脚还没触地,就被他或抱起或背起,她能做的,便只剩乖乖的环住他的脖子。

  对方没和她提起过最后如何处理那日的事,不过后来殷夏脚伤渐渐好全的时候,无意在假山后听到了两个嘴碎的丫鬟讨论这事。

  那个叫阿巧的丫鬟被发卖了,听说她当日哭的格外凄惨。而沈君泽,被关在一个荒僻的院中禁了足。如今那些丫鬟想见一面也难了。

  自从知道沈君泽掌握了子珣不可说的秘密之后,殷夏明白想让他彻底和威远侯府撇清关系怕是不太可行了。

  既然必然有牵扯,那么沈君泽同侯府的关系越恶劣越好。

  如今他境况凄惨,倒也合了殷夏八分意。

  她遥遥的见过几次长乐公主,不过对方只是上下瞧她两眼,倒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

  殷夏暗自推测,这是因为魏子珣这两个月十分安分,再也没往外跑的缘故。

  小世子能好端端的留在她身边,原本就是她最大的诉求了,此番他不但转了性,就连读书也一日日的勤勉起来,长乐公主便没什么不满足了。

  至于他图个新鲜的一时玩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反正年纪还小,便任他荒唐两年,左右以后翻不了天。

  数日之后,殷夏才重新回到国子监。

  她与魏子珣双双旷了好几天的课,被祭酒大人一顿痛骂。

  好在看着威远侯府小世子的份上,祭酒大人终是没把殷夏扫地出门。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往常,只是李瑾元对他家狗子阿宝快到了相思断肠的地步。

  殷夏的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无视了李瑾元的抗议和诉求,还说出了“你若是实在不满,我回去便将阿宝丢在门外,你自己领回府吧。”的薄情寡义之语。

  大概是她此番所谓遭到了天谴,所以在殷夏刚尝到谈恋爱的甜头,一刻不见如隔三秋的时候,却发现魏子珣却要离开她数日。

  因为秋闱要开始了。

  偏生殷夏还不能说什么,因为她在威远侯府中怕自己把小世子带的太偏,引发长乐公主的不满,所以正气凛然的对他说过希望他位列三公的殷切寄语。

  殷夏强笑着送走了他。

  秋闱开始后,作为考生一大来源之一的国子监蓦的少了半数人,较平日安静不少。

  殷夏百无聊赖,做什么都索然无味,终于大发慈悲的带着同她一样不学无术的李瑾元一起遛了遛狗。

  然而许是看魏子珣不在这里,她失了依靠,那妒忌贤能、锱铢必报的孙学官又开始找她的茬。

  这日午后阳光很好,殷夏撑着下颌努力听着孙学官用念经似的语调,讲着小学五年级的数学题。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殷夏闲闲的执着毛笔,用不羁的字迹列了两个一元一次方程,随手把答案记在一旁,她就开始盯着门外发呆,算着她家子珣还有几日回来。

  “菀青。”孙学官见她心不在焉,故意点她问道,“你有何见解?”

  “雉二十三,兔一十二。”

  “......好。”孙学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然后踱了两步又念出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殷夏刷刷的设了两个未知数,一个式子行云流水的写下来,去零取整一合计,答案便心中有数了。

  孙学官暗戳戳的观察着她,殷夏一抬眼正好对上她的目光,大眼对小眼的僵了片刻,孙学官率先移开目光,随便揪了个监生让他作答。

  那人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孙学官面色和蔼的安抚了他,随后头头是道、啰里啰嗦的讲解了一番,终于找回了点儿场子。

  不过没能让她吃瘪,孙学官心中始终不痛快,他翻了翻书卷,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一道题,拖长声音念了出来:“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殷夏的眸色认真了一点,依旧以手托腮,点画片刻列了个式子,然后便撂了笔。

  满堂学子皆在苦思冥想,唯有她眼神木木呆呆的,仿佛已经放弃了。

  孙学官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心下觉得这次决计不会再出问题,毕竟这题就连他当时也是苦思冥想好几日才悟透,当时他一连得了三个数,就连素日严肃的先生也夸他才思敏捷,是个可造之材。

  “菀青。”孙学官又点她,“我见你已经停笔,是否已经有了思路,不如和大家探讨一番。”

  满屋子一头雾水的监生面露惊奇的看着她。

  思路?殷夏看着纸上自己的寥寥几笔,组织了一下语言。

  孙学官脸上笑意渐深,咳了一声道貌岸然的开口道:“此题玄妙,你若解不出也......”

  一番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深谙他脾性的殷夏中途截断了:“此物三三除之剩二,七七除之也剩二,故而二十一除之亦剩二。”

  “已知,此物以五除之剩三,以二十一除之剩二。”殷夏看着自己纸上xy的方程,噎了一下。

  见她沉默下来,孙学官微僵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点,虽然短短时间想到这些已经不是庸才,但是比之当年的他,这孩子终究还是差了点儿。

  “不错......”

  他正要来一番先扬后抑,却又被对方堵了回去。

  “所以......”殷夏把自己的纸往旁边一甩,雄赳赳气昂昂的扬起了头。

  她想到了,她想到了她的数学老师用轻蔑的目光口吐的芬芳,悟到了一个绝妙的真谛:已知问题,难道你还不知道答案吗?

  殷夏自信一笑:“我们不难得出,此物可以是二十三,一百二十八,二百三十三,三百三十八,四百四十三,五百四十八......”

  她每念出一个数,孙学官的面色就白上一分。

  殷夏又道:“此数无穷尽。如二十一与一相乘加二得二十三,与六相乘加二得一百二十八,其中一加五为六,六再加五为十一,以此类之,所得数皆可套入。”

  座下有人面色恍然,有人一脸懵逼,也有人半知半解的绞死了眉头。

  孙学官却恍恍惚惚,面如金纸,满脑子只剩了她那句“此数无穷尽。”

  如同隔空飞来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打得他今夕不知何夕,仿佛回到了艰难求学的贫贱少年时。

  那时先生身姿伟岸,学富五车,而他贫瘠的学识,无时无刻都在被碾压。

  他以为自己早已脱胎换骨。

  谁知不惑之年的他却被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小少年的寥寥数语,打回了原形。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三两道题出自《孙子算经》,第二题出自《张丘建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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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日下学之后,殷夏悠悠的逛到了平乐坊中。

  因尚书省官署与此临近,举行秋闱的书院也设在此坊之中,所以这附近成了各地而来的书生的聚集地。

  殷夏围着那书院方方正正的高墙转了两圈,恨不得越过高墙,去瞧瞧她的子珣,

  最后仰头丈量了一下,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作罢了。

  她在怔愣之中,听到了暮鼓响起的声音。一波止,一波又起。

  瞧了眼天色,她暗骂自己最近实在傻气。

  京中宵禁森严,夜中在外街上行走,被巡街官兵抓到了,那是毫不留情的五十大板,能把她这小身板给打零散。

  无奈之下,她循着记忆在坊中转过两个弯,进了那结着红灯笼的揽香楼。

  平乐坊昼夜喧闹,灯火不熄,是书生云集之所,也是诸妓聚居之地。

  这揽香楼便是此地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

  殷夏眼观鼻鼻观心的走进去,如同不近女色的圣僧一般穿过一群莺莺燕燕,一锭银子招来娇笑的老鸨之后,她点名让洛酒儿作陪。

  老鸨笑容微僵,哎呦一声勉强说道:“酒儿姑娘不陪客。”

  殷夏眉目不惊,眼皮也懒得抬:“酒儿姑娘是不陪客,但是她陪我。”

  老鸨盯了他仔细瞧了一会儿,笑骂一声:“哎呦,原来是你这薄情寡义的小公子!”

  “要了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的身子之后,竟再也不来了。”老鸨嗔道,“转眼这夏天就要变成冬天了,我们家可怜的酒儿可算把您盼来了!”

  殷夏任那老鸨在她耳边吹着妖风,神情巍然不动,冷静自若。

  那洛酒儿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还能不知道?

  当初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之后,那小女子可是狠狠地坑了她一把。

  殷夏要求洛酒儿为她保密,她咯咯一笑说:“好啊,只要你说服妈妈,以后不在让我接客,我便依了你。”

  为这事,她不仅言语敲打,警告老鸨洛酒儿是罪臣侄女充为官妓,本就不是以色事人的娼女,她这番作为不合规矩。

  又话锋一转,说酒儿姑娘甚合她心意,笑着塞给了老鸨一张价值不菲的票子,让她多照顾。

  这么一出戏下来,人精儿老鸨那里还有不明白的?

  瞧着这小公子出手阔绰,老鸨也就顺了他的意。本以为他定会日日来此处寻欢作乐,却没想到他昙花一现的露脸了个面,竟再也没来。

  故而此番殷夏出现,她虽看着有两分面熟,但是一时间是真的没想起来这号人。

  至于她说的那酒儿日日盼她来,鬼才相信呢!

  晚上,洛酒儿在她的枕边问她:“听说你攀上了威远侯府的二世子?”

  殷夏暗自咋舌,没想到这事儿就连洛酒儿都听到了风声。

  见她沉默,洛酒儿巧笑道:“姐姐不必惊讶,我们这风月之所,消息最是灵通。”

  “能拿下京中最俊的世子爷,姐姐真是好手段。”

  殷夏一时分不出这话是好是歹,抬眼瞟她,一片黑漆漆的什么表情也瞧不见。

  这话她可真不会接了。

  洛酒儿又道:“姐姐在威远侯府中可曾见过一个人?”

  “谁?”

  “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我有个姊妹见了他两面,不知怎的暗许了芳心,可是半月前那人突然不见了。她成日里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只得到那人最后去见了威远侯府二世子这一个消息。”

  “若不是提起那世子爷,我还真给她忘了这茬。姐姐出入威远侯府容易,可对此人有什么头绪?”

  何止是有头绪,简直是严丝合缝的对上了。

  殷夏暗叹一口气,问道:“那书生叫什么名字?”

  “沈君泽。”

  殷夏默了半晌,含糊说道:“不太有头绪。”

  说罢翻过身睡了。

  这一觉她睡得不安稳。

  许是睡前提到了沈君泽的缘故,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装进麻袋卖给了人贩子,凄凄惨惨的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有一天,那人贩子被杀了。

  她看着一人提着一把滴血的刀走过来,吓得直往墙角缩。

  那人停在她面前,殷夏心道此命休已,悲从中来,眼泪正要决堤。

  就听到那人熟悉却让人胆寒的声音:“为什么一个人乱跑。”

  殷夏抬头一看,这不是她的子珣吗!

  眼泪一收,她的笑还没成型,就见一脸阴鸷的魏子珣高举起手中锋利的刀——刷的一下劈下来。

  “啊——”殷夏尖叫着坐起来,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和小脑袋,确认一个部位也没少之后,才终于从惊悸之中慢慢缓过来。

  无端做了这么吓人的噩梦,殷夏想拍拍洛酒儿,和她分享一下——大半夜的,不能只有她自己睡不着!

  谁知一拍却拍了个空。

  殷夏心中纳罕,暗道这大半夜的她去哪了,仔仔细细的一扫屋中,她身上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哪?

  殷夏下床摸索着点亮了烛台,发现这儿是一个颇为寒酸逼仄的小屋,简单的几样家具也透出古旧的色泽。

  门窗都紧紧的闭着,从内里打不开。她正心中惊疑,忐忑不安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酒儿?”

  门豁然开了,一张恶鬼的脸在模糊的黑暗中骤然探出来,殷夏脚下一软,险些跪下。

  “真遗憾。”那恶鬼出了声,“不是酒儿呢。”

  殷夏这才发现来人是一个一身黑衣的,戴着红色恶鬼面具的女人。

  装神弄鬼,险些把他的魂儿吓飞了!

  暗暗打量此人,她身材姣好,长发如瀑,一出声便暴露了那风尘女子特有的轻浮媚气。

  而且宵禁之故,夜里不能出街,也就是说她此时一定还在平乐坊中。

  这坊里住的,可没什么安安分分的良家女子。

  这么一合计,殷夏便将此人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是……她来京城之后从来没和别人结过什么仇怨,一个女妓,为何要和她过不去?

  甚至不惜大费周章的把她弄到这里。

  那女子见她傻在原地不禁娇笑:“很迷茫,很害怕?”

  “是不是在想,我明明没有过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厄运?”

  “我便好心告诉你罢。”她手中亮光一闪,殷夏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下一刻,她就被那女子按着肩膀楔在了墙上。动作快的殷夏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剪刀尖直直的朝着她的心口而去。

  “你确实没有过错,”女子笑道:“只不过是平白蒙冤。”

  “要恨,便恨你身边的人。”

  随着一阵布帛割裂的声音,锐冷的寒意擦着她的心口而过。

  但是却不疼。

  在咕咚咕咚的心跳声中,殷夏僵着脖子低头看,发现她胸口前的衣料上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白色绷带——起伏的弧度。

  她下意识的护住胸口,一时不察被那女人撩了一缕头发,剪刀飞速的上下一合,咔嚓一声。

  手心里握着她的一束头发和方才剪下的长条衣料,那行事疯癫的女人满意了。

  她意有所指的瞟了眼殷夏的胸口:“原来还真是位女公子。”

  殷夏此时却顾不上理会她的调笑了,也管不了自己暴露不暴露了,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她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割下我的断发,是打算去威胁谁?”

  她哼笑一声:“自然是你那......小情人。”

  殷夏面上冷意渐起,以致语气都变得凉寒:“你以为你在救沈君泽吗?”她冷笑一声,“你这是亲自把他推往死路。”

  那女人面具下的眼神变了。

  “想必你便是酒儿口中那个,对沈君泽芳心暗许的好姐妹了。”

  “哼,听说你来找她时,我言辞恳切的嘱咐了她一通,让她务必替我探探风声,若不是什么大事,想必你说两句好话,君泽也就出来了。”

  “结果我在外面等了半宿,她出来只回了一句你不清楚此事。”

  “呵,这是把我当傻子耍呢?”她嗤笑一声,“前些日子那魏子珣日日来找沈君泽,平乐坊中但凡不聋不瞎的全都知晓。”

  “你成日里与那魏子珣如胶似漆,竟还真敢说对沈君泽此人毫无头绪!”

  “我看,君泽就是被你害的!不然你何必如此闪烁其词!”

  “你如此护着那个人,可我却想不明白一点。”殷夏不辩解也不否认,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几面之缘,芳心暗许,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她沉默下来,轻笑了一声:“当然值得。”

  她说了一句殷夏很久之后才懂的话:“我们是挣扎在淤泥之中的,身心皆肮脏的同类。”

  “在竭力的拉扯中,共同沉沦。”

  殷夏本以为她不过是被沈君泽一时蒙蔽的痴情女子,像重生前的谢林菲那样,是不慎被毒蛇缠上绞紧直到窒息、还被一口一口吞入腹中的羔羊。

  她本想嘴炮一番让她迷途知返,却没想到她说,哦,我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她想好的说辞彻底废了,便话风一转道:“魏子珣对我不过图个一时新鲜,他拘着沈君泽有他必须那么做的理由。”

  “姑娘,让我来说,他那理由可比我重要多了。”

  “所以你拿着我的断发去威胁他,不但毫无成效,反而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将你自己也搭进去。”

  “沈君泽的处境,也只会更加艰难。”

  “你是说......你对魏子珣一点都不重要?”

  殷夏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那好吧。”那女妓轻叹一口气,恶鬼面具下的眸子一转盯住她,锋锐的寒芒在清冷的月光下忽的一闪,她抬起执着锐器的手,幽幽道,“看来至少要你的一只手,这见面礼才有诚意。”

第12章

  “姐姐!”

  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响起的凄厉少女音喝断了她的动作。洛酒儿冲过来,一把夺下她手中尖锐的剪刀,狠狠地往地上一砸,冲她吼:“你答应过我不伤她!”

  她高举的手慢慢垂落下来,轻声哑然道:“酒儿,你看,他们什么都有,却总是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你瞧着也扎眼吧。”说罢这句,她转身走出去,一步一步,仿佛脚下空落落的。

  洛酒儿回头看了眼殷夏,她刚要说些什么,洛酒儿却砰的一下关上了门,咔嚓一声利落的上了锁。

  “酒儿?”

  殷夏喊她,对方却一句也不回应,沉默着走远了。

  她从门缝中看到天边的鱼肚白,凌晨还是太冷,深秋的寒意渐渐浸透了她的身子,仿佛连心都变得硬邦邦的。

  那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女人手上有几分霸道功夫,殷夏几次逃跑未遂,都是因为被她武力镇压了。

  洛酒儿暴露于殷夏面前之后,那个女人就不再戴面具了。

  她的鲜妍容貌和洛酒儿有五分相似,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少了些清冷感觉,多了几分明锐之意。

  原本她是打算把洛酒儿清清白白的摘出来的,所以特意带了面具掩盖相貌,结果那天她一时情绪激动,想要伤殷夏的时候把洛酒儿逼了出来,这面具便没什么必要了。

  她叫洛雉,是洛酒儿的亲姐姐。

  那晚惊惧受寒之后,殷夏就开始咳,过了几日发起烧来,脑子昏昏沉沉,隐约听到洛雉这个名字之后,突然有种奇怪的熟悉感浮上心头。

  她似乎曾在哪里听过。

  可是她到底没能想起来。

  殷夏住的屋子四处透风,床板梆硬,被子冷的像铁一样,在这样恶劣的境遇下,殷夏觉得自己每天还能睁开眼简直就是个奇迹。

  就这样过了近一周。

  最后在利诱洛酒儿,甚至答应帮她赎身也依旧打动不了她之后,殷夏有气无力的摸出了身上的银子,表达了希望她们买几床新被子,好暖暖活活准备过冬的美好愿望。

  结果被子还没买回来,她人就被提走了。

  殷夏乖得很,让蒙眼睛就蒙眼睛,被人挟着,让往哪拐弯就往哪拐弯,心想我就剩这半口气了,随便你折腾吧。

  反正她自己逃不掉,也没人会来救她。

  毕竟,如果魏子珣会来,早该来了。

  殷夏自认被放弃的彻底。

  她烧糊涂的时候曾愤愤的想,所以我一开始就想把跟他攀扯上关系的苗头死死掐灭,明知道侯门世家事端最多,她无权无势一个不慎就会惹祸上身,最后还是鬼迷了心窍,借醉装疯把人招来了。

  有这一天可不是自找吗?

  最后不知走到了何处,洛雉终于停了。

  殷夏反正豁出去了,自暴自弃的想说个什么便说个什么。

  “我死之后可别草席一卷把我扔路边啊,我有钱,你们得给我准备个最贵的棺。”

  然后她被往前一推,踉跄几步跌入了个朝她迎来的怀抱里。

  殷夏由于发烧脑子有点儿转不动弯,整个人就有几分傻气,察觉到那人一上来就对她动手动脚,殷夏慢吞吞的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我被她卖了?

  就像被拐卖到山沟沟里给傻子当媳妇的失足少女一样?

  不行我受不了这委屈!

  殷夏挣扎着想从他怀里逃出来,然后大手一挥冲着洛雉喊“这傻子给了你多少钱?我殷大小姐出双倍!”

  可是她身上实在没有力气,就连推拒挣扎的动作都软绵绵的,仿佛猫儿撒娇般的挠抓一般。

  那人不知是不耐烦了还是怎的,一手将她的双腕扣制在她身前,一手扶住了她的后脑。

  她被迫微微仰起头,随后额头便贴上了一片凉意。

  还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呼吸。

  “我来晚了。”

  殷夏愣了一瞬,紧接着鼻头就一酸,她试图把这来势汹汹的委屈强行押下去,可是嘴不可控制的撇了两下之后,她脸上没所谓的表情还是彻底崩了。

  她哭的酣畅淋漓,像是要用眼泪来量化她的伤心委屈、苦楚艰辛似的,一时间气儿都上不来。

  最后她累极倦极,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姬和将殷夏好生生的安放在舒适温暖的马车厢中,回头看了看不远处正被府上的乌衣暗卫压着,走向洛雉的沈君泽。

  乌衣卫把沈君泽往前一推,他飘飘荡荡站不稳似的向前栽去,那女子忙伸出手扶他。

  将触未触的那一瞬间,乌衣卫身形一动,只见亮光一闪,他抽剑下劈回剑入鞘,行云流水的瞬息之间,洛雉的腕子上出现了一圈细细的血线。

  沈君泽跪伏于街,洛雉也捧着自己的断手瘫软在地。

  姬和满意了,一甩袍袖进了温暖静好的车厢,垂眸看着拥被安睡的心上人,一脸的温良恭俭让。

  ——————

  殷夏醒来发现自己又在侯府的厢房中,她翻了两下身,看到魏子珣支着肘闭着眼靠坐在她的床旁。

  被她的动作惊动,他抬眼看过来,眉间略有倦色,眸中爬满血丝。

  他替殷夏掖了掖被子,把她露出的双肩妥帖的包住,只剩一颗小脑袋露在外面。

  殷夏乖乖的躺在被子里睁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他:“想喝水。”

  魏子珣起身去给他倒热水,殷夏侧过身盯着他看。

  被他扶着喂完水后,殷夏问他:“你把沈君泽放走了?”

  他将茶杯放于一边,垂下的眼眸中倏地划过一抹浓重暗色,嘴上却勾起浅笑,淡淡的应了一声。

  放走是放走了,但在放走之前,他可没有好过。

  “他不是......知道你的秘密吗?”

  “没关系。”他从容答道,“我也有他的把柄。”

  “他一个无可依傍的寒门学子,唯一的出路便是科举高中,一朝飞黄腾达。”

  “但是我这里......有他会试舞弊的证据。”

  “若是这事被报上去,他不仅仕途尽毁,唯一的希望也会永远破灭,从而再也无法翻身。”

  “先前关着他的确简单方便,不过就算如今不扣住他人,我也自有办法让他把秘密烂在肚子里。”

  “你不必忧心这些。”

  “啊......”殷夏有些恍然的点了几下头,“原来是这样啊。”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她发现他的神情眼眸乃止细微的动作表情,都会带给她一种被深深、深深眷恋着的感觉。

  可是从一些事上殷夏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对方表现的像是被她牢牢套住、无法挣扎的猎物,可是在她一步步的走向那诱人的俘虏的时候,却发现脚下是泥沼般无声却致命的陷阱。

  刹那之间,殷夏有种感觉,仿佛这个人一直是游刃有余,随时可以抽身的,而她却正在被引诱着,一点一点的深陷下去。

  这样可不行。

  如果她不能潇洒抽身的话,可不行。

  殷夏坐起来,看着端着药碗走过来的魏子珣,淡淡的笑着,给自己的心覆上一层薄硬的坚冰。

  她在威远侯府中养了三天气色才渐渐好起来,第四日清晨,她早早地把自己收拾妥当,裹上厚厚的斗篷,一开门碰到了正要叩门而入的魏子珣。

  对方见了她一身装束,面色顿时一沉。

  殷夏不待他开口便说:“已经在府中叨扰了三日,如今我也好些了,再赖下去就不成样子了。”

  他皱眉:“跟我讲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你安心住着便是。”

  她摇摇头:“侯府很好,不过我毕竟......自己有家。”

  殷夏拢了拢斗篷越过他走出门去,行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去看,发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仿佛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似的。

  “子珣。”她也不管他心中弯弯绕绕的有什么思量,由着性子唤他一声,见他转过身来,便笑道,“送我回家吧。”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

  她这次旷的课比上次更久,回去之后没多久就被祭酒大人从馆中拎出来训斥了一顿,末了他告诫意味颇深的警告她:“若是你继续这般艺业不勤,我这小小的庙,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殷夏凛然受教,恭谨一拜正要应声认错,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下官以为不用以后了。”

  孙学官拿着几张纸从门外走过来,恭敬地分开铺展在祭酒身前的桌案上,一开口便是:“菀青身为求学监生,不仅悖慢师长,而且游处非类,不修法度,本是早该被赶出去的。”

  “可我看他有几分才华,心下不忍,便私心纵容了他。”孙学官眼皮也不眨一下,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竟一点也不心虚,他指了指桌上宣纸:“看了这些我才发现,留着他是件祸事。”

  殷夏心中冷笑,心想我又不会诅咒画符,你拿着几张破纸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平白往我头上泼脏水,随心所欲的扣帽子了吗?

  她素来知道孙学官的德行,也懒得给他眼神,只将目光落在祭酒大人身上。

  这位大人向来是公正的,定不会任那姓孙的随便攀诬于她。

  可是祭酒的面色却越来越凝重,殷夏察觉不对,想要暗自凑上去瞧一瞧那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刚挪了一步,祭酒大人就气急败坏的将手中那张纸狠狠一掷,手指颤抖着指着她,怫然怒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那纸飘飘荡荡落在了殷夏脚边,她凝眸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

第13章

  殷夏将那纸拿起来,仔仔细细的瞧了一遍,终于确定这纸上写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她上次旬考时的卷子。

  这卷子上一题三问,殷夏当时一一答了,而且都答出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反复看了两遍,没有看出任何问题。

  这题的大意是要征派民工修筑河堤,此河堤的横截面是等腰梯形,题干中又给出了上下前后各端高度之差,并已知出工人数,每人每日平均取土量,取土效率以及完工时间等等。

  第一题问每人每日可完成的土方量;第二题问整段河堤的土方量,也就是即河堤体积;第三题问这段河堤的长度、两端高度、以及两端上下底宽度。

  殷夏当时做第三题的时候费了一番功夫,但是最后到底是推出来了,怕自己马虎大意她还正逆检查了两遍,确定自己过程答案都没有问题。

  她抬眼一瞧祭酒大人愤怒的神情不似作假,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了。

  怎么,写对还不行了?

  殷夏也不自己瞎琢磨了,她恭谨的拜了一下,诚恳道:“学生有何错处,还望大人明示。”

  孙学官率先开口:“事已至此,竟还如此不知悔改,言辞狡辩,大人,此子已经无药可医。”

  “敢问孙学官是否对学生积怨甚久,我不过一句发问之语,怎么到了你口中,便成了我死不认账了?”殷夏出言怼他,“这就是孙学官的为师之道?”

  孙学官不干了,伸手一指殷夏跳脚道:“你舞弊挟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白纸黑字分分明明,你明明心底清楚,却装作一脸不解的样子,不就是在糊弄我们!”

  “不过可惜就算你奸猾有狡智,我和祭酒大人也不是傻的。你那张旬考试卷上的题出自《缉古算经》,本是修算学的另外半数监生该学习的内容,此经艰深,一经要修习三年之久方有小成。”

  殷夏隐隐明白他的意思之后愣住了。

  孙学官继续滔滔不绝:“此题前两问还有迹可循,最后一题繁琐幽微,便是修满三年的监生也常常抓耳挠腮数日不得头绪,你不过入学三月,答此卷更是只用了半个时辰,”他冷笑一声:“除非你是祖冲之转世,王孝通再生,否则除了舞弊造假这一条路,绝无其他可能!”

  他慷慨激昂的说完之后,一甩袖子,义愤填膺的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堂内一时间陷入一片寂静。

  祭酒大人看着面前少年公子的复杂面色,一言不发的等他的回答。

  孙学官说的没错,算学共有三十监生,其中十五人修习《周髀》、《九章》、《张丘建》等数经,一经修习年限为一年。

  另外十五人仅修习《缀术》,《辑古》两经,一经要修习三年之久,可见其艰深之甚。

  虽不知孙学官用《辑古》中的问题来考验学生是何考虑,祭酒大人虽有疑问也暂时按下不表,此刻要紧的是学生舞弊一事。

  这题的确不可能是他做出来的。

  祭酒大人也这么认为。

  片刻之后,殷夏开口了。

  “听了孙学官一席话之后,学生明白了。”

  她垂首回应,态度良好。

  孙学官一脸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正要撺掇祭酒大人即刻把她逐出国子监,她却突然开口了。

  殷夏脸不红心不跳的认真道:“若孙学官所言不虚,学生之于算学......”

  “大概是百年不得一遇的天纵奇才。”

  孙学官被她这大言不惭的话镇住了,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顷刻之间一张脸憋得通红。

  由于从来没有反驳此类言论的经验,他一时间只觉得火气在七窍六腑乱窜,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了一个:“你......”

  “我入学的确不超过三月,答此卷也确实只用了半个时辰,可是我并未夹带,也绝没有舞弊。”殷夏不卑不亢的发问:“我观祭酒大人面上神情定是见过此题,敢问大人,《缉古算经》一书中可有此题详尽解法,如果有,可与学生卷上所写相同?”

  祭酒大人倒是沉得住气,他摇了摇头,刚才匆匆一略,倒也看出那卷上解法与书中不同。

  殷夏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将那张纸铺在祭酒大人桌前:“您仔细瞧一瞧,可曾在别处见过我这卷上的解法?”

  祭酒大人捋着胡须眯眼瞧了片刻,见那推算逻辑缜密,上下相扣,清楚明晰,不禁啧啧称奇频频点头,纳罕道:“这倒是没见过。”

  “这可否证明此题是学生所解?”

  祭酒摇了摇头:“这反而证明此题不是你所解。”

  “这其中玄妙,该是一个醉心此术的老朽经年所得,不是你这小娃娃能想出来的。”

  殷夏一笑:“若我是个天赋异禀的小娃娃呢?祭酒大人,你如何才信我?”

  他倒也不刻薄,见她执意狡辩,疏朗一笑:“十日后的旬考,你来这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解出卷上的题,我自然信你。”

  本以为对方一定不敢应承,却没想到他话音刚落,面前束发的长袍少年便掷地有声的答了一句:“好。”

  祭酒心中一动,暗自惊讶于他的周身气度。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他身如幼松般细韧挺拔,处变不惊从容潇洒,若胸无点墨又偷奸耍滑,也不过是徒有金玉之表,内里终究是一团糟烂败絮。

  他不禁暗叹了一口气。

  十日之期很快就到了,殷夏如约而至,端坐于案前执笔沾墨,盯着白纸上那三行简单的题干陷入了沉思。

  那是一道天文历法的推算问题,问的是天正朔夜半之时月在何处。

  一刻钟过去了,殷夏还是一动不动,空白的宣纸上只有左上角有一个方方正正的“解”字。

  祭酒大人瞧见了,心想这莫非是他独有的祈愿之法?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终于动笔了。

  祭酒大人正要上前细看,门外突然进来一个青袍小官,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回首看了眼专注解题的殷夏,沉吟了片刻吩咐道:“去搬一块屏风来。”

  山水屏风徐徐一展,空间便被划分成两块。殷夏被挡在里面,不过由于此时她绞尽脑汁正算到关键处,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一时间对外界的变化毫无所觉。

  等到她终于推算出最后的答案,长吁一口气撂笔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殷夏一扭头看到身旁的屏风,想要起身探头看看外面怎么了,却突然听到一道声音。

  她顿时僵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木木的转了转脖子,盯住了山水屏风之后那个朦胧秀丽的影子。

  一时间荒唐戏谑,无措茫然之感全都涌上了心头。

  殷夏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这个人。

  她早就知道她会来,却从没想过她们会在此时此地,毫无预兆的相遇。

  其实那道柔婉的女声对殷夏来说很陌生,但是她说的是:

  “小女谢轻菲在此谢过大人。”

  她到了京城了。

  殷夏坐回案前,静静的听他们在屏风外的交谈声。

  片刻之后,她想起谢轻菲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的父亲谢迎前些年由于京兆府少尹一职得罪了不少权贵,明争暗斗一年半载之后终是被贬去了地方。

  此后宦海沉浮数年,去年终于官居三品,在朝为官,一时间四方来贺。

  他出身商贾,一介白身时娶了丞相那离经叛道、执意嫁他的李九娘,那女子为此不惜与家族断绝关系。

  此后十余年,他们两家从未互通音书。

  直到去年谢迎新任了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辅佐丞相,两家的关系这才破冰,已经是谢夫人的李九娘不仅家庭和睦,还得了诰命,此番被家族认回,一生再也无憾。

  而身为他们女儿的谢轻菲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丞相府的正儿八经的表小姐。

  京中权力倾轧激烈,谢迎于三月前又被明升实贬,下放到了地方。

  可是谢轻菲却没有因此事更改她的计划。为了幼弟的学业,和那些经年的故人,她千里迢迢的从广陵郡赶来,寄居于丞相府。

  安顿下来之后,谢轻菲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刚满十四岁的弟弟谢源之来了国子监。

  凭着他们父亲的官品和外祖的情面,谢源之入广文馆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殷夏百无聊赖的坐在案前等着他们谈完,自己好出去。

  她可不想和谢轻菲打照面。

  外面攀扯了一刻钟之后,殷夏听着老祭酒悠悠的声音,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他捋着胡须眯眼瞧人的样子。

  “既然你说他已经通读二经,正巧我这里设了书案,笔墨纸砚也都齐全,不如让他来默一张帖,我看过之后自然对他的水平心中有数。”

  殷夏心中一紧,偏着的脑袋一正,眼睛瞟向了屏风后的老祭酒,暗道,这风向好像有点不太妙。

  “让源之写一张帖倒也不难。”谢轻菲如是说,不过随即话音一转,声音冷了下来:“不过冬日严寒,我们姐弟二人奔波数日,行路辛苦,源之手上遍生冻疮,大人瞧得分明,却偏让他执笔临帖。”

  “我看您这是故意刁难。”

  老祭酒分毫不让:“区区冻疮便不能执笔,小姐这宝贝弟弟也太娇惯。”

  “既如此,不如等他冻疮养好了再让他来,不然这小少爷入了广文馆也不习帖临字,难道成日玩乐吗?”

  “你……”谢轻菲咬牙看着他,心中气恼。

  这老头儿分明是因为与父亲不和所以故意刁难他们,偏偏他老奸巨猾,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她一时不慎,竟被他占了上风。

  谢源之看二人争执不下,低着头乖巧的扯了扯姐姐的衣角,上前一步,红肿破溃的双手交握抱拳,乖巧的一拜:“我写一张便是。”

  瞧着甚是可怜。

  谢轻菲暗剜了老祭酒一眼。

  老祭酒毫无所觉,起身走向屏风后,头也不回的对他说:“来这边吧。”

  此时屏风之内的殷夏心中万马奔腾。

  她在老祭酒进来之前便急中生智让出书案,面墙而立,一副犯错被罚,真心忏悔的样子。

  她竖着耳朵听身后得动静。

  一阵响动之后,谢源之端坐在了书案前。

  谢轻菲立在他身侧,侧头看了一眼那面墙站着的小公子,虽有些不解,但到底与她无关。

  于是只是瞟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弟弟案上铺开的宣纸上。

  殷夏听着身后安静下来,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此时,祭酒大人抖了抖手中的纸,突然关切备至的对她说:“菀青,站在那里做什么,来我这里。”

  她从头到脚慢慢僵住,又慢慢解冻。

  硬着头皮转过了身子,眼皮鬼鬼祟祟的一抬,好巧不巧的对上了谢轻菲闻声而动的目光。

  殷夏顿时头皮一麻。

  谢轻菲眉目间闪过疑惑之色,若有所思的紧盯着殷夏道:“你……”

第14章

  立在山水屏风前的少女十七八岁的样子,身着藕粉竖领对襟短袄,下穿灰色绣边大摆裙,一张小脸俏中带冷,隐隐眸光的柔中含刺,让人一眼瞧过去,便觉出不同于寻常闺秀碧玉的独特来。

  而她此时,正微蹙着眉盯着那转过身来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身着艾草色的圆领长袍,一条镶金黑色革带束于腰间,墨色长发于发顶结成一个规整利落的髻。

  他面白如玉而唇色浅淡,双颊欠了点儿血色,腰身被那革带勾勒的盈盈一握,瞧着颇有几分病弱风流。

  明明是低眉敛目的样子,眼帘却倏地掀起来——恰好对上了她的眼。

  那双眸子洞明幽微,明明只是刹那间的一个交错,谢轻菲却在冥冥中心生异样。

  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谢轻菲不由得对他多了两分在意,细瞧之下忽感他眉眼熟悉,可是搜肠刮肚,她也并不认识这样一个公子。

  她困惑难解,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公子?”

  那人身形一顿,随即雍雅转身,平视着她微微笑道:“一介平民,不足挂齿。”

  殷夏行至祭酒身旁,见他手中拿的是自己方才凝神许久才解出的那道题。

  这种时候,在殷夏这里,为自己平反倒成了件次要的事。

  她轻咳了两声,见祭酒大人目光灼灼的抬起眼来,便微微颔首打算请辞告退,溜之大吉。

  可她张了张嘴,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的时候,就被祭酒大人抚掌而赞,一声比一声高的三个“好”字给夸哑了。

  不远处的谢源之低头沉默写着经文,这边祭酒大人热情洋溢的盛赞殷夏。

  “菀青果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如此天赋异禀,惊才绝艳,这小小的算馆埋没你了!”

  “大人谬赞了。”

  “菀青的《论语》读的如何?”

  “浅薄。”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祭酒突发奇想,念出一句要考殷夏,“菀青来说一说此句何解?”

  殷夏心中莫名其妙,她一心想着尽快脱身,祭酒大人问什么,她便不说一句废话的答什么,只希望他能尽快放人。

  “学生以为,此句的意思是不要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而要担心自己不了解别人。”

  祭酒抚须点头,起身走到谢源之案旁瞧了一眼,那宣纸上的墨字拘谨方正,通篇下来倒是没有一字出错。

  他看过后却没有对谢源之说什么,反而点到了谢轻菲。

  “方才那句话,清平县主可明白?”

  “大人此话何意?”

  老祭酒眯眼不答。

  他活到了这把岁数,今日从那姑娘戒备的神色中一眼就瞧出,她是带着偏见来的。

  也不知她是听了哪里的妖言,先入为主的把他当成了个恶人,于是自然而然的认为这恶人定不会体恤己方,只会与她挑刺作对。

  他不过寻常的让入广文馆的小监生先临一张帖,到了她口中,竟成了他居心叵测了。

  老祭酒有意借殷夏的口提点她两句,但是她丝毫不能明悟,可见这歧路已深。

  他不再管她,但是瞧着谢源之这个小少爷倒是个谨慎温良的性子,离得近了,他将孩子受伤的破溃之处看的分明——他老眼昏花,先前真没有瞧清——一时间惊于他如此年岁的坚忍懂事,同时心下有些许不忍。

  京中的少爷公子哥儿都被养的极好,鲜少有手上遍生冻疮以致不能执笔的。

  他方才那番话,确实是欠了三分考虑。

  “源之,可以了。”

  谢源之放下笔。

  “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性学识确实不易。日后定能够成为良材。我见你手上破溃严重,的确执笔困难,不如这样,你先回去好生养几天,等一旬之后我再带你入馆。”祭酒大人和煦道。

  谢源之刚要应下便被打断了。

  谢轻菲眸中沉着冷怒:“大人真是当我们好耍。”

  先是欺她幼弟手上有伤,故意让他写字牵动伤口。等源之咬着牙受着罪写完了,又轻飘飘的说见他手生冻疮,所以不让他入馆。

  她有多心疼弟弟,此时就有多生气,眼神凶狠的盯着老祭酒,恨不得把他活剥了。

  祭酒大人懒得理会她,耷拉着眼皮说了一句:“就这么定了。”

  “没有别的事的话,小姐就带着小少爷请回吧,”祭酒大人明晃晃的赶客,他看着不远处陷入两难境地的殷夏一眼,“我与菀青小友还有要事。”

  可真是抬举她,殷夏想,但她此时只想跳起来打爆祭酒的狗头。

  淦!真是给她拉得一手好仇恨。

  谢轻菲这个小女子可没什么气量,又有滔天的本事,万一惦记上她了怎么办!

  她只是一条咸鱼啊!

  殷夏忙道:“学生惶恐,我的事不过是小事,这位小姐的事才要紧。”她状似无意的说,“我看这位谢小公子聪颖勤勉,不如大人就准了他入馆。”

  “当然他手上冻疮确实可怜,不如大人就网开一面,准许他伤好之前只听经,不临帖。”

  “我若开了这个风气,不出三日,广文馆的半数少爷都得因伤撂笔!”老祭酒吹胡子瞪眼。

  殷夏有些悻悻,不过转念一想,这确实是李瑾元能干出来的事。

  不过子珣就不会。

  说起来,自从她暗暗地在自己心中划了一道警戒线,自威远侯府回了家之后,这数十日,对方似乎从未主动找过她。

  最初那几天皆是殷夏想见他了便去广文馆前等他,无聊等待的时候就在池边逗鱼喂鱼,那条瘦小蠢笨的泼墨红鲤都被她喂得身姿优美颀长起来。

  不过这十日因答应了祭酒大人在他目下答题,她心中有些忐忑,难得的勤勉了一回,下学之后也在馆中翻书,便暂时没去找他。

  谁知他竟也不来!

  殷夏有几次在书卷之中抬起头的时候,倒是见了他一闪而过的影子,他来了便一言不发的站在门外树下,被她发现之后,也不上前,反而一言不发的离开。

  殷夏近日没空琢磨他的心思,于是先把他抛在了脑后。

  此时大事已了,她心头一空,便不禁想起他来。

  子珣近日怎么了?

  莫非是察觉了自己的疏离之意,心中生气了?殷夏暗自琢磨。

  其实她退了烧,病好了七七八八的时候,脑子一清明,就明白自己先前有些糊涂矫情了。

  她不学无术,心思从来都没有放在科举上,就像学校中那些成日逃课的差生记不住考试时间一样,她总以为这考试两三天便会结束,后来听别人提起,才知道这考试分三场,一场三日,九日才结束。

  考试那三日里,吃饭睡觉皆在那个方方正正的小隔间中,是不可能与外界互通音信的。

  她暗自算过,自己不慎翻车栽在洛雉手里恰好是在第三日晚上,子珣刚结束第一场考试时。

  若是洛雉第二日去找他,那定然是找不到的。

  因为他那时已经入了考场,开始第二场考试了。

  她被魏子珣捞回来是在考试结束的第二天。

  中间第二场和第三场间歇之时,他是没有得到消息,还是得到了消息却抽不开身于是没有来,殷夏就不得而知了。

  她起初心中有些不快,倒也不至于生怨,借着这点芥蒂,让自己耽于他温柔的头脑清醒了点,时至今日,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她没问第三场考试开始前,魏子珣是否知道她出事。

  毕竟秋闱是大事,她何必那么咄咄逼人,白白惹人生厌呢。

  直到很久之后的后来,殷夏再想起这事,她才明白。

  于他而言,除她之外,没有大事。

  殷夏凝视着窗外白茫茫的天,怔愣着出神了许久,谢轻菲和老祭酒你来我往的言辞相对,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音。

  最后还是倏忽插入的另一道陌生男音,拉回了她飘到九天去的神思。

  “怎么耽搁这么久?”

  这声音温润,殷夏循声看过去,见来人袖衫飘逸,器宇不凡,目光只落在堂中面色不虞的谢轻菲脸上,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这位想必就是三皇子段承瑾了。殷夏打眼一瞧,瞬间解了码。

  不久之后,他便会成为世间顶尊贵的太子殿下了。

  简而言之,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谢轻菲与他早在广陵郡就结了缘,那时他身陷囫囵,被谢轻菲所救,此后经年,诸事起了又灭,分分合合之中,段承瑾发现自己早已对她情根深种。

  广陵远在天边,如今那住在天边的人到了眼前,他便不免有些殷切。

  故而此番谢轻菲带幼弟来国子监,坐的是皇子的马车。

  段承瑾久等不见人回,于是过来一探究竟。

  瞧见她的面色,他心下便已经了然,眼神淡淡一扫老祭酒:“郑祭酒,莫非源之入国子监这事,还有疑议?”

  言下之意是没有疑议。

  被迫陪客的殷夏期待的看着老祭酒,心道,准太子都发话了,您快松口,大家散了吧!

  “于情于理,都有疑议。”

  他身为老臣,还真是敢直言直语。

  殷夏此时恨透了他的刚正顽固,恨不得握着他的双肩把他摇醒,大人,你这是在玩火!

  老祭酒解释陈述一通,末了,段承瑾道:“郑祭酒所言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不过对源之一个稚子,到底是有些苛责了。”

  老祭酒的气性被激起来,本来对谢源之还有几分怜意,这会儿见他是个人人都护着的宝贝疙瘩,倒是半分也不心疼了。

  “好好好,未瞧见他的冻疮便说成是我的过错,可我不过让他默一张帖,这小姐便咄咄逼人,怎么,还需得我这身老骨头低声下气让着她,三皇子才满意吗?”

  “郑祭酒莫要气坏了身子,轻菲不过一个小女子,大人何苦与她计较。”

  “祭酒大人不过一个六旬老人,三皇子何苦为了一个小女子,如此下老臣子的颜面呢?”

  一旁的殷夏惯来是知道老祭酒的为人的,见他脸都气红了,那三皇子还在风轻云淡的夺他的脸面,一时之间也起了些气性。

  她不出声时,与锯嘴葫芦谢源之一样,是个背景板般的存在。此番一句话把段承瑾说的无言以对,当真是一鸣惊人,一时之间,堂中人的视线全落在她身上。

  祭酒大人见他一介白身也敢为自己出声,而且言辞犀利一针见血,可见其思维敏捷,有智勇却不莽撞,不由得老怀甚慰,直冲脑门的气消了大半。

  他慨叹一声:“菀青前些日子被我冤枉,平白背了个舞弊的罪名,但是他小小年纪,竟从未红脸急眼,只认真与我探讨证明己身之道,应对得当,轻轻松松就化解了污名。”

  “反观今日,本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事情,却嘈嘈杂杂纠缠不休,就连皇帝看重的三皇子也罔顾礼仪,将尊师重道忘在一边,只私心回护一个小女子。”

  老祭酒盯住段承瑾,浑浊的双眼中含着深意:“若是日后殿下入主东宫,是否也会因她无道昏庸?”

  段承瑾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面色霎时一白。

  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他竟失了一城。

  究其原因......

  他目光一扫,盯住了那个立在窗边,身着艾草色青袍的小郎君。

第15章

  谢轻菲听着老祭酒对那小郎君的溢美之词,心中十分憋闷。她斜眼上下一扫那窗边立着的小郎君,心中暗道,原来他叫菀青。

  这名字似乎有几分耳熟。

  她冥思苦想,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片刻之后,她脑中灵光一闪,杏眼蓦的睁大,讶然的看着殷夏惊呼:“原来你就是菀青。”

  老祭酒斜眼看她:“怎么,清平县主也听过我这弟子的名讳?”

  谢轻菲羞涩一笑,妙目流转,一脸的不可说。

  反而是一旁的段承瑾摇了摇头,啼笑皆非道:“原来迷住我那素来冷面的表弟的眼的,便是你。”

  他转而对老祭酒说:“大人,如今国子监这等庄严之地,也任凭娈童踏足了吗?”

  老祭酒面色铁青:“三皇子慎言。”

  “我所言非虚,大人尽可自己问问他,这段时日是不是与我姑母长乐公主的小儿子,广文馆中的魏子珣......”

  “欢情正好。”

  “菀青。”老祭酒深深地看着她,“你便让人如此坏你清白名声吗?”

  殷夏对上了老祭酒殷切的目光,片刻之后,她低头躲开。

  她与子珣虽不曾床笫之间缠绵,用娈童这个词来折辱她确实过了,但是若她诚实辩解,说他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柏拉图式恋爱......

  估计只会因为疯言疯语收获四脸震惊。

  她只得吃了这哑巴亏,毕竟人是自己招的,虽然最近他闹了点儿小脾气,也不能直接扔掉不认了是不是?

  至于名声,坏掉就坏掉吧,反正她一不靠这个吃饭,二不靠这个嫁人,盛誉毁谤对她来说,皆是轻轻一抚便不障目的东西。

  只是要让祭酒大人失望了。

  但是殷夏也不任凭那可恶的三皇子青口白牙的随意编排她,她毫不扭捏抬头直视他:“我确实爱慕魏子珣,然而却从未因此耽搁学业,更没有因此事累害国子监的名声。”

  “若三皇子想说男风荒唐......”殷夏淡淡一哂,“那不如先让你护着的那位小女子,将新开的南风馆闭店歇业了吧。”

  谢轻菲商女出身,短短几年便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她各行各业都有涉足,荤素不忌,不过之所以会在京城的平乐坊中开这南风馆,是因为这是她为沈君泽准备的保留项目之一。

  也正是因为如此,殷夏才记得她手下那么多产业里一个不起眼的风月场所。

  虽然当时她还未入京,只是假托他人操办,所以明面上大家并不知道这南风馆真正的主子是她。

  不过若是有心人想查,查出来倒也不是难事。

  毕竟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光。

  谢轻菲重生而来,早已看破那些虚的,对她来说,有价值的事便可以做,有利用价值的人,便可以结交。

  只不过别人私底下知道她的风月场地无碍,若是明面上传播,她是万万不许的。

  毕竟她是清平县主,还是要声名的。

  殷夏存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心思,故意把谢轻菲的那点事抖落出来,心道你今日敢把我是娈童这番言论散播出去,明日坊间就会流传起你那未过门的小媳妇养了一群男妓的传言。

  她一时间有些得意洋洋,心想自己可真是厉害,打嘴炮从来没在怕的。

  之后她听到那顶尊贵的准太子呵的冷笑一声,肃杀威严,大声斥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殷夏面色一僵。

  一盆凉水瞬间把殷夏浇了个透心凉,也把她浇了个清醒。

  她面色惨白的心道,完了,我竟然一时间得意忘形,以为这里还是人人平等的法治社会,吵架输赢全凭嘴皮子了。

  对面站着的人可是皇家的人,是她一个无权无势,靠几个闲钱度日的小百姓得罪不起的人物。

  殷夏懊恼的想,我这是在干嘛啊,我这是在和本书的男女主打擂台啊,一挑二,可把我牛逼坏了。

  像一开始那样装鹌鹑不好么,怎么三两句话的功夫,我就跳的翻了天了呢!

  都怪李瑾元那个小子,明明是丞相嫡亲的小儿子,平日里却像个面团似的好拿捏,导致她对权贵有了错误的初印象!

  还有魏子珣......他眉眼间满是她的样子,总能让她忘掉自己的身份。

  她的脑子乱糟糟的,这时候又听到段承瑾劈头盖脸的一句难听话。

  “不过是娈童之流,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竟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了。”

  段承瑾见那伶牙俐齿的小郎君终于哑了,心中十分畅快。

  今日若不是他突然跳出来,郑祭酒早没了话说,事情本该顺利了了。

  可因他一句话,让怒气上头的郑祭酒冷静了下来,反而一把抓住了他最要命的错处。

  他因这个身为表弟玩物的少年人,失去了重要的潜在人脉,还埋下了于他口碑有碍的后患。

  就算把他当街鞭挞致死也抵不了他的损失。

  想到这里他眼含杀意。

  殷夏心神不稳的时候,恰好将他的神情瞧了个分明,暗自惊心,方寸大乱。

  这时候她又听到了祭酒大人沉重的叹息。

  她的心狠狠地一沉。

  殷夏的目光扫过众人,祭酒大人掩面相避,谢源之瞪大了双目瞧她,谢轻菲冷漠蔑然,快意勾唇,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段承瑾的眼神愈发让她触目惊心。

  她好像难逃一劫。

  殷夏心如擂鼓,手脚发虚,头一次有这样无助的感觉。

  如同猝然间置身逆流,可偏偏身边一根浮木也无。

  她只能满心惶惑,身不由己的被大浪卷去。

  这一刻,她害怕极了。

  就在此时,屏风后有个影子一动,随即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堂中,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呵。往常只听闻三皇子温良谦让,克己勤勉。”

  那影子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屏风之内的人只顾着唇枪舌剑,他静立在那里不出声,影子与暗色山水交融,竟然没有一人发觉。

  他一身绀紫宽袍绣有金色暗纹,一张不知勾了多少闺阁女子芳心的脸上满是尖锐冷意,自屏风后徐徐走出来,那风姿瞬间将段承瑾压了下去。

  昳丽眼眸斜睨了段承瑾一眼,鄙薄之意殊甚,一开口是十足十的不留情面,“没想到私底下却满口污浊,仗势欺人。粗鄙淫谣张口就来,是泼脏水的一把好手。”

  “无怪长乐公主总爱说,满朝文武都是瞎的。”他于刻薄之道上似乎颇有天赋,上下嘴皮一碰,便是一句杀人诛心之语,“子珣今日从三皇子身上领教了。”

  话音刚落,他便行至殷夏身边。

  珍重的执起她的手,低头相视,眉眼温柔,瞧见她眸中惊慌,毫不吝惜的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

  “菀青是我珍而重之的心上人,是长乐公主点头容许的存在。”姬和握紧殷夏的手,抬头盯住段承瑾,眸似含刀,“可不是表兄可以随意欺压折辱的人。”

  “今日之事......”姬和一字一句,似含了十足的份量,“子珣不会就此揭过的。”

  姬和话音落地,四方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空气陡然寂静下来。

  段承瑾与姬和的目光的在空中相遇,一时间火花闪电,气氛变得箭弩拔张。

  最后还是段承瑾输了人也输了阵,率先移开眼,落了下风。

  段承瑾没想到,自己这素来冷情冷性的表弟,会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郎君如此看重。

  若是事先知道,他定不会说出让他骑虎难下的那三两句快意之语。

  这魏子珣说不会揭过此事,段承瑾还真不能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虽是皇帝的亲生骨肉,可是在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心中,这些小辈里排第一位的是那位盛宠之妃所出的七皇子,第二位便是这位长乐公主的小儿子。

  皇帝偏爱魏子珣,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

  他面见皇帝时若如今日这般说上三言两语,段承瑾这个素来被当成继承人培养,一惯被严苛要求的三皇子还真的吃不消。

  想到这里,段承瑾勉强笑道:“是我有眼无珠,不小心冒犯了表弟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菀青公子,承瑾为先前的失言道歉,万望海涵。”

  殷夏刚要说话,就被紧握她手的人挡在了身前。

  “表兄不必如此,若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便有用,子珣何必把话说到那个地步。”

  “我喜欢的这个小郎君经不得吓,有什么话,对我说便是了。”

  谢轻菲见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段承瑾竟毫无办法了,不由得皱眉开口道:“你一口一个表兄,竟为了一个外人不惜和他撕破脸皮……”

  她话说了一半,便被姬和冷冷的睨了一眼,出声打断:“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谢轻菲哪里受过这种羞辱,薄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一时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如果没有别的事,请诸位离开我们国子监。桃李之地,不是任凭女子和小人撒野胡闹的。”姬和干脆利落的下了逐客令。

  老祭酒见状,也拖长了声音道:“三皇子,清平县主,请吧。”

  二人无法,只得灰溜溜的去了。

  他们走后,老祭酒也身形一闪,绕过屏风消失无踪了。

  屏风之内剩了殷夏姬和二人。

  这屋中宁静温暖,屏风外摆着的炭盆噼啪的响了一声。

  她扯了扯他的衣角。

  姬和回过身,殷夏向前轻轻一扑,抱住了他的腰。

  软玉温香,投怀送抱。

第16章

  事后殷夏问起,他是何时来的。

  姬和也不隐瞒,直言他看到段承瑾进了祭酒的明敬堂,想到她在里面还不曾出来,略思忖了一下便跟进来了。

  殷夏瞪他,抱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害她以一对二,最后还要受人欺负。

  姬和说:“起初想先听一听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有个小郎君伶牙俐齿,厉害又可爱。”

  “我便想瞧瞧她的小爪子能挥舞多久。”

  “没想到却听到她因和我相好,被人欺负辱骂,”姬和面色一肃,认真道,“我本是要立刻出去救她的。”

  “那时候我心想,万一她觉得和我在一起太辛苦不划算,一口划清界限,从此不理我了,可怎么办呢?”

  “我得赶紧出面护住她。”

  姬和眸含狡黠笑意,俯首凑近,在她耳边说:“然后今天我听到她说……”

  “她爱慕于我。”

  隐约的热气扑在殷夏的小耳朵上,她的耳尖泛起红意,缓缓的蔓延至脖颈。

  而后整张脸都烧红了。

  姬和垂眸看着她羞涩低头的样子,突然间……胃口大开。

  一只手半捧着她的脸颊让她微微仰起头,他垂眸深深的凝视她。

  其实在段承瑾辩不过她,语出威胁的时候,他可以立刻出去挡在她身前。

  但是尝到了甜头的饿狼有了耐心。

  他蛰伏下来,等到他的可口猎物终于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只能牢牢地抓住他的时候……

  他朝她伸出的手便必然不会落空了。

  那日她提出要离开威远侯府的时候,姬和察觉到了她的警醒。

  她感到了危险,萌生了退意。

  姬和控制住了想把她揽回推入门中的手,而后故意退开两步,给了她一个能感到安全,却又略微嫌远,触手不可及的距离。

  诱着她上前一步。

  这距离也是他给自己的。

  因为若是离的太近,得到的太多,他只会愈发的贪得无厌。

  得了她的目光,便想着她眼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见到她的笑,便不想让别人也看见这样的温柔风情。

  盯着她羞红的脸,心中的野兽便叫嚣着,把她吞吃入腹。

  撕破她的伪装,夺去她的……

  姬和眸生暗色,指腹轻轻蹭过她红润柔软的唇。

  而后俯下身闭上眼,温柔克制的轻擦过她的嘴角。

  将触未触的,一亲芳泽。

  感觉到她身子一瑟,姬和轻笑出声。

  随后他便得了一记羞恼的眼神,小美人挣开他的怀抱,兀自把他甩在了身后。

  殷夏平复着自己乱了拍的心跳,想起方才他那黑沉沉的眸光,不自觉的咽了一下口水。

  怎么从心底里发怵呢?殷夏抚了抚肩,有点想不透。

  她抬脚踏出门槛,明敬堂的门外暮树寒鸦,一片荒凉冬景。

  门内的姬和看着冬景中回眸的殷夏,眸中却好似倒映了盎然春光。

  他的小姐总能熨帖却无声的,抚平他心中涌动的燥郁。

  他想起幼时他病重将死,即将被人抛至荒山,他用满是泥污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罗裙。

  那时候他最害怕的,便是那个神仙一般的小姐,嫌恶的掰开他的手,瞟他一眼扬长而去。

  可是她却俯下身捏了捏他的脸,说随我走吧。

  他心中突然就没有恨了。

  罢了,姬和心想,曾经他于穷途末路中,觉得这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她。独自出京,各处露宿,夜不能寐的时候,他最深的期盼,只不过是再见她一面。

  那时候他偶有荒唐梦境,醒来后是要厌恶自己一整天的。

  如今他们不仅重逢,他还亲耳听到了……她说爱慕自己。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至于那爱慕是深是浅......姬和向前走去,袍袖轻摇,目光凝柔。

  她给多少,他欣然收着便是。

  太过贪心,是会遭报应的。

  心中幽微深暗处,仿佛悠悠传来一声沉重枷锁落地的声音。

  那里关着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天日的,他的心魔。

  时节一点一点的变,寒气渐渐弥漫了大地,河流冰封之后,一场呼啸的大雪拥抱天地。

  裹着厚厚斗篷的殷夏一出算馆,便被凛冽的寒风吹了个七荤八素。

  她使劲缩了缩脖子,然而毫无用处,寒气还是见缝插针的往她的骨头缝子里钻。

  她这身子底子不好,天生体寒,极为怕冷。

  冬日里三天两头的便要病一场,咳上好几日。

  好在她自己懂得调理,倒也不会积成大病。

  那日在明敬堂闹僵之后,谢源之终究没能进广文馆。

  然而不知是因缘际遇还是刻意安排,一波三折之下,他竟成了七皇子的伴读,凭着这层身份,进了皇族贵戚才能进的弘文馆。

  国子监内的学生一片哗然,没想到这个被祭酒大人拒之门外的小少爷竟然攀上了这样的高枝,进了比广文馆还要高上一等的弘文馆。

  许多学生心中愤愤不平,只有菀青一脸淡然。

  众人十分纳罕,明明一众学生中独独他与谢源之不得入国子监这事牵连最深,甚至可以说是直接参与其中,如今谢源之突然翻身,他该是最先变脸的那个。

  然而他该吃吃该喝喝,在别人刻意在他面前说这起件事的时候,只干巴巴的“哦”一声。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承认,近日祭酒大人对菀青颇为推崇,的确是有道理的。

  一时间国子监中关注他一举一动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不,瞧见她走在寒风中有些瑟瑟,身旁又恰巧无人,殷夏边上凑上来一个身着绯衣的桃面公子,自来熟的搭话:“菀青,看把你冷的,我府上的马车在外面侯着,你随我来,我让车夫送你一程。”

  “不必了。”殷夏缩了缩袖子,埋头往前走。

  这人是薛尚书正妻的小侄子,攀了个表亲名头入了国子监,修的是四门学。

  尚书府中风水奇怪,薛尚书已过了而立之年,家中小姐排排站数一数都有了十一个,偏生不见一个小少爷。

  而薛尚书夫妇二人恰好都姓薛,薛少爷这个名头,便白白便宜了他一个外侄。

  按理说这人比殷夏高贵多了。

  但是这薛少爷在她身边打转,她却瞟都懒得瞟一眼。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面敷白/粉,颊抹茜色的花哨公子了。

  也不止一次的被李瑾元告诫:“离那个娘们唧唧的薛少爷远点。”

  她在李瑾元义愤填膺痛斥之中了解到,这个薛少爷十分好色,男女不忌,荒淫无度。

  花言巧语骗了不少清白姑娘的身子,春宵一度之前许诺定会明媒正娶,吃干抹净之后便翻脸不认人。

  也有那贫穷孤苦却坚贞不屈的,他便露出恶心嘴脸霸王硬上弓,不知成为了几个女子的噩梦。

  至于那些貌美少年,便更好办了。

  左右他们受了屈辱也只会和血吞下。

  这样一个人在殷夏身边苍蝇一样打转,她没给他一脚已经是忍耐后的结果了。

  至于眼神自然是没有的。

  那日在明敬堂中,魏子珣曾说她是长乐公主点头容许的存在,这对她是一种莫大的抬举。

  按理说知道她于魏子珣的地位之后,是没哪个纨绔敢冒着得罪威远侯府的危险,不长眼的肖想殷夏的。

  可是问题就出在,那日他们在明敬堂撂下的那些话,一句都没有外传。

  毕竟在场的除了一个锯嘴葫芦就全是人精,什么话不该说还是晓得的。

  而魏子珣又从未在明面上刻意抬举过她。

  一来是不想让她成为被众人攻击的靶子,二来......

  是他留给她的退路。

  其实姬和很轻易的就能让殷夏离不开他。

  单单把那日在明敬堂中说过的话刻意透出来,殷夏这个人就会彻底打上他的烙印。

  她甚至可能意识不到。

  三两个月温水煮青蛙之后,京城中半数权贵都会认识她。

  若是时日更久一些之后,她想反悔,姬和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自会有暗恨他的那些阴私肖小对她下手。

  她只有等他来救。

  又或者,她运气好一点,被那些想讨好他的谄媚小人先一步得手,可能会少吃点苦头,被完完整整的送入他屋中床帐里。

  不过那些会带给她风浪暗流的抬举之辞,姬和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也正因此,殷夏身边才会出现像薛少爷这样不要命的撞上来的狂蜂浪蝶。

  平日里殷夏就在姬和眼皮子底下,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凑上来。可是最近年节将近,他身为威远侯府的二世子,被长乐公主强硬的带回了娘家——也就是皇宫中。

  今天已经是他被自己的娘和宫中各种宴席困住的第三天了。

  殷夏左右没了别人,于是便有盯到了缝的臭苍蝇嗡嗡的飞过来了。

  那人在殷夏耳边喋喋不休,十分聒噪,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薛少爷急了,神情一狞伸手要去扯殷夏,心想你个爬男人床的东西,给脸不要脸。

  殷夏一躲,让他扯了个空。

  薛少爷捋了捋袖子就要不顾脸面的扑上去,心道等我把你抱入轿中,可就半点由不得你了。

  好在殷夏机敏,嗅出不对当机立断的拔腿就跑,一头钻入了林中。

  那姓薛的见状大喜:“倒真是会给自己找地方。”

  这林子荒僻,而且听说曾被广文馆中哪个嚣张的小少爷划成了自己的地盘,所以很少有人踏足。

  他狞笑着钻入林中。

第17章

  殷夏对这个荒僻幽深的林子似乎十分熟悉,她熟门熟路的绕过几棵盘根错节的粗壮大树,沿着被人踩出来的细径一直走,随后上了个缓坡,便到了一块地势稍平的空地上。

  她竖着耳朵听了听,听到了那薛少爷一声微弱却混恶的叫嚷。

  在这偏僻无人的林中还真是让人心底发凉。

  不过好在他距她足够远,她有足够的时间“移形换影”,逃之夭夭。

  这土坡的一面连着国子监的外墙,那墙很高,殷夏徒手攀是攀不上去的。

  她仰头看了看高墙,然后收回了视线,看了看脚边靠立在墙上的一块青石板。

  弯下腰把那石板挪到一旁,那里便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狗洞来。

  这还是李瑾元那个疯起来毛猴似的小少爷发现的,他曾经数次邀请殷夏与他共享秘密通道,但是殷夏自认是一个体体面面的女儿家,宁愿绕远路走正门,也从不和他同流合污。

  不过时也命也,今日她可真是没得挑了。算馆本就偏,到大门有很长一段清寂无人的林道,她若是不分轻重执意走那边,恐怕一路上都得跟那个恶心人的猥琐男你追我跑。

  一想到他差点扯到自己的袍角,殷夏就恨不得把那块布割了。

  大小姐轻叹了一口气,感慨时也命也,如今还真是要走此道了。

  从这里出去是一片稀稀拉拉的小树林,行上几十步便是大道,到时候就算他追上来也不敢放肆了。

  她正要躬身低头,忽然身后极近处猝然响起一声:“我看见你了。”

  殷夏头皮一炸,出了一身白毛汗。

  四下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是怎么到这里的?

  她僵着脖子回过头。

  身后除了林木,丝毫人影也没有。

  殷夏半松了口气,一颗心却仍提溜着。

  这是怎么回事?

  她又四下扫了一眼,还是只见肃穆阴沉的松柏。

  压下犹疑,她决定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这地儿忒邪气。

  脚刚动了一步,她的小腿突然被个冷硬的东西一砸。

  那东西咕噜噜的在她脚边滚了个圈,殷夏定睛一看,顿时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那竟然是个冻僵了的死麻雀。

  这时候头顶又炸响一声:“我看见你了!”

  殷夏眼角含泪,面上却强装凶恶,稳了稳心神,抬头一看。

  对上了一只歪着的脑袋和一双黑黑的眼。

  殷夏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淦!我竟然被一只灰鹦鹉耍了!

  她心神大松,余光一扫却又看见那只冻僵的麻雀。

  等等......这个是从哪而来的?

  就在这时,她的脚踝突然被一只沾满泥土的白手抓住了。

  “啊——”

  殷夏疯了。

  她连跳带蹦的挣开那只手,不慎摔倒在地,腿上虚软,她慌乱之间只闭着眼睛蜷着腿往后退。

  一时间连遗言都想好了。

  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

  殷夏掀开一只眼皮,看到泥猴儿似的李瑾元靠坐在狗洞边笑的站不起来。

  她面无表情的木了几秒,然后嘴角微提,脸上挂了一个虚假的微笑。

  实不相瞒,她想杀人。

  “我看见你了。”

  殷夏陡然火起,一把抓住手边一个硬物朝声源处狠狠地扔了出去,怒吼道:“看见你个鸟头!”

  李瑾元止了笑,他不依了:“你扔我的小麻雀干嘛!”

  殷夏一僵,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沉默了数秒,使劲在袍子上蹭了蹭。

  自己的手,不能剁。

  擦干净还可以用。

  “我还想让你看看能不能把它救活呢!”

  殷夏失去了感情:“救不活,死透了。”

  无意中被李瑾元发现她会两手医术之后,殷夏就成了他的专属......兽医。

  她不止一次的试图和他解释,人和狗不一样,和鸟也不一样。

  不过鉴于他能发现的大多是受了外伤的小动物,殷夏还真能止血上药再包好,于是她便放弃与他理论了。

  她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就是因为李瑾元不止一次的带她来这里救鸟救狗救山鸡。

  曾经有一次,殷夏和一只被割了喉的大公鸡面面相觑,一旁的李瑾元眸含热泪,哼哼唧唧:“这是我从小养大的小黄鸡。”

  她点了点头,十分同情:“厚葬了吧。”

  不过除了被割喉的鸡和冻死的麻雀之外,她也确实救活过几只小动物。

  就比如......那个差点把她魂儿吓飞的灰鹦鹉。

  它就是被殷夏照顾着养好了伤,之后自己定居在了这里。

  不如不救!殷夏愤愤的想。

  “小菀儿。”跑去坡下寻他的死麻雀的李瑾元突然声调奇怪的叫了她一声。

  随即惊慌道:“你快来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殷夏心想,我都快死了。

  “死了,死透了。”冻的梆硬,不可能活了。

  “死了,死透了。”

  树枝上的灰鹦鹉高昂的叫了一声。

  殷夏抬头和它大眼对小眼,眨了三下眼之后,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灰鹦鹉好像一直在墙边这棵树的枝上。

  那她刚刚砸的……是什么?

  殷夏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

  她爬起来走到坡边一看,薛少爷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额上破了一个血洞,后颈下是根凸起的粗壮树根。

  这倒霉鬼应该是被殷夏一麻雀爆头,向后仰倒了过去,好巧不巧,后脑勺恰好磕在了凸起的树干上。

  一旁李瑾元退开了三丈远,六神无主的看着她。

  殷夏面无表情的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呼吸,又瞧了瞧他的瞳孔。

  倒没死。

  她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他死有余辜,而她只是无心之失,若是摊上这事的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估计薛少爷就算倒霉催的断气了,也没多少负罪感。

  殷夏虽然自认不是特别善良,但是到底还是不想自己手上平白多一条人命。

  而且他素来受姑姑的回护,若真是在殷夏这里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尚书夫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怕是子珣想护住她也难。

  她拍拍手站起来,对李瑾元说:“你守在这里,一刻钟之后去找人过来。”

  李瑾元拿她当主心骨,也不管她说了什么,只点头。

  “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你到这里时,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殷夏循循善诱:“至于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也不清楚。”

  李瑾元目露疑惑的看着她。

  殷夏阴森一笑:“敢说错一个字,我回家就炖狗肉。”

  李瑾元目光悲愤的看着她,但是没敢有什么异议,只是撇了撇嘴。

  殷夏交代妥当了,瞧了瞧自己这身在土上滚过的衣服,到底是没坚持自己的娇矜,弯腰从洞中钻了出去。

  李瑾元独自站在林子里,和白眼上翻的薛少爷相对无言。

  为什么要等一刻钟?李瑾元暗自琢磨,小菀儿此举有什么深意吗?

  他仔细瞧着薛少爷的脸,只看出他妆粉半残的面庞,被冻的越来越青了。

  这时候,殷夏已经走远了。

  李瑾元后知后觉的回过味来,啊了一声,连忙跑去叫人。

  之后好一顿折腾,不过最终薛少爷虽吃了点苦头,到底是没什么大碍。

  只是他磕到了脑袋,冲击震荡之下,愣是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林子里,又为什么变成这副凄惨模样了。

  他直觉李瑾元一定知道些什么,但是他矢口否认,一问三不知。薛少爷忌惮他的身份,他既如此说了,他也无可奈何。

  那之后,李瑾元一连好几天没有理殷夏。

  不过没坚持到一个星期,他又巴巴的来找她了。

  “什么,尚书府?”殷夏瞪大眼睛看他。

  “嗯。”李瑾元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盯着她,“今天晚上尚书府有夜宴,你扮的低调点,跟在我身边,不会被发现的。”

  殷夏有些为难,但是看着他的一双眸子满是赤诚,拒绝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尚书府中有十一个姑娘,最大的已经及笄,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

  其中薛十娘年方三岁,乖巧可怜,可不知怎的最近染上了重病,眼见没命熬过这个冬天了。

  那薛十娘的娘亲周氏是个落魄的官家小姐,委身给大她十几岁的薛尚书做妾,一心想着生个儿子一生无忧,可是偏偏生的是个女儿。

  她虽心底失望,但是对自己的女儿是真心爱护,尽心照看的,

  如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小棉袄也要没了,周氏不禁大恸,一病不起,一副随她而去的架势。

  李瑾元的胞姐李叶瑶与她曾是闺中密友,周氏嫁为人妇后这份交情也没淡了去,听闻她的厄运,李叶瑶特意去府中探望她,回来之后食不下咽,一直郁郁寡欢。

  李瑾元听着姐姐哭诉周氏的不幸和薛十娘的可怜,想要安慰姐姐却又手足无措,心想,若是那薛十娘能好起来就好了。

  这么一想,他就想到了殷夏。

  在他眼中,能把那些奄奄一息的小动物救活的殷夏,简直是独一无二的神医。

  恰逢尚书府夜宴,李瑾元便起了异想天开的心思,想把殷夏偷偷带入尚书府中瞧一瞧可怜的薛十娘。

  “你总说你只会医人,如今我有个人想要你救,你便直说是救还是不救吧。”李瑾元久等不到她的回应,又想到前些日子她忒不讲义气,把他独自抛在那林子里,丢给他一顿烂摊子,便有些赌气了。

  他是直来直去的心思,不会想到若是殷夏不走,到时候薛少爷受的伤,一定会归结到无权无势的她身上。

  到时候她遭受的麻烦,可就不是三言两语的口舌之辩了。

  殷夏有心护着他这几分单纯,也不与他讲其中的门道,而且归根结底她是利用了他的身份,这点殷夏也是辩无可辩的。

  虽然与他敞开了讲李瑾元定不会怪她,不过事实如此,殷夏面上不显,心中还是有几分歉疚的。

  如今他真心诚意的求她一次,虽那事有些荒诞大胆,不过李瑾元一片赤诚心思,要她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错事,殷夏想了想,终于点头同意了。

  不仅是为了顺他的心随他的意,还因为殷夏对自己内藏的医术,真有几分不足与外人道的自信。

  即便知道薛十娘的病,多少京中大夫都无可奈何,就连宫中的御医瞧过都束手无策,殷夏也没觉得自己一定治不好他。

  总要看过再说。

  于是当天晚上,殷夏难得换了一身俏丽可人的女装,扮成了李瑾元的贴身丫头。

  那李瑾元见她这副样子眼睛都直了,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直言道:“若不是知道菀青是个公子,我差点真的以为这是谁家养在深闺的小姐了。”

  殷夏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闭口不言。

  她心思缜密,预想到了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独独没有想到一件事。

  还是最能让她乱了方寸的一件事。

  她竟一身娇俏,在尚书府中,猝不及防的遇到了多日不见的魏子珣。

第18章

  冬日严寒,晚上的宴席设在大殿之中。

  此间烛火摇曳,公子小姐隔着一道帷幔分席而坐,朦胧间矜持的抬眼,悄悄探看。

  薛尚书的长女薛湘月十七芳华,待字闺中。薛夫人头一次操持女儿大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定,总觉得别人家的公子什么样,总要亲自见了才放心。

  而且除了薛湘月,她嫡亲的女儿薛茜月再有月余也要及笄了,于是她便办了这场烛灯夜宴,广邀合家适龄公子小姐,择婿之意再明显不过。

  由于这次宴会并不只有薛家小姐,京中有美名有家世的闺秀也来了大半,所以各家的少年公子也都被吸引而来。

  殿中座无虚席,公子们风流倜傥,谈笑风生,小姐们更不必说,一个赛一个的衣着华盛,人比花娇。

  殷夏不动声色的抬眼扫了一遍,竟看到首席之中,三皇子段承瑾赫然在列。

  紧挨着他的那处席位空着,不知是哪个身份显赫的世家少爷还没有来。

  殷夏心有所感,隔着朦胧帷幔扫过对面的世家小姐,最后在末等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儿。

  清平县主谢轻菲。

  怪不得三皇子也来了,殷夏心道。

  时日渐久,书中的内容殷夏很多都已经记不清了,这天要不是看到了三皇子和谢轻菲,她还真的没想起来书中提到过这场宴会。

  不过就算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若问她这场宴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殷夏也说不上来了。

  只记得谢轻菲在这场宴会上出尽风头,在京城初步扬名。

  殷夏晃晃脑袋不再想,扬名便扬名吧,合该如此,左右和她没什么干系。

  她等的有些犯困的时候,正襟危坐与人假笑尬聊的李瑾元终于打发走了一位仁兄,难得有了空闲,狗狗祟祟的回头看了殷夏一眼。

  殷夏会意,行至案前装模作样的倒了一杯温茶,捧着给李瑾元递过去,却一个不小心泼在了他身上。

  茶杯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半圈,没碎。

  殷夏大惊失色,跪坐于地深深的埋着头,颤声讨饶。

  李瑾元一副十分懊恼的样子,但是他的性子素来温软,到底没有责备这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只带着歉意给一个握杯盏而来的公子告了声罪,随后便起身带着殷夏离席了。

  殷夏垂着头跟在他身后,心想,还真顺利。

  谁知李瑾元走着走着突然停了,殷夏一个没留神撞到了他的背上,鼻尖都红了。

  紧接着,嘈杂的殿中突然渐渐地静了下来。

  殷夏垂着头不敢有动静,紧接着便听见一道娇滴滴的女声,殿中静寂,她的声音虽不大,却还是让在座每个人都听了个清楚。

  “听闻轻菲姐姐墨宝一绝,今日大家难得一聚,不知能否让我们开一开眼界?”

  “茜月妹妹谬赞了。”谢轻菲回道,“丝竹之宴上整那些无趣的干什么?轻菲可不想扫兴。”

  “倒是素来听闻茜月妹妹舞姿柔美动人,不知今日可否一饱眼福?”

  哦豁,精彩。吃瓜群众殷夏心中发射了一条弹幕。

  殷夏隐约想起来了一点儿剧情。

  这个被谢轻菲称为“茜月妹妹”的,正是尚书府的嫡女薛茜月,她暗自爱慕三皇子,心心念念的想成为他的妃。

  本来以她的门楣,这并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可是坏就坏在,世事总会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对于薛茜月来说,突然出现在京城的谢轻菲就是那个变故。

  薛茜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女,凭什么让三皇子围着她团团转?

  她瞧着她碍眼极了。

  此番故意这样问,是因为她知道谢轻菲目不识丁,根本就连字都不会写,“墨宝一绝”可不是夸她的,而是在□□裸的嘲讽她。

  然而,重活一世的谢轻菲可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主儿,她一句话揭过薛茜月的提议,转而夸赞她的舞来。

  这其中含的也不是什么好意。

  宴会之上当众献舞,那是供人赏玩的妓子。

  两个女子叫的一个比一个亲,笑的一个比一个甜,说出口的话却一个比一个毒。

  殷夏凛然受教,将李瑾元突然停下害她撞到鼻子的事放在了一边,悄悄转身,想瞄一下在座各位的表情。

  却突然被李瑾元拉住了胳膊,硬生生的被他拽着跑了出去。

  途中似乎掠过了一个身形熟悉的人。

  想来便是那人将李瑾元震在了原地。

  然而殷夏此时却顾不上这些。

  她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心中有些恼,心想这狗子突然发什么疯呢?

  她面色不虞刚要开口问话,就被身后追来的一声质问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倒不是那话多可怕,而是说话人的声音太熟悉。

  “李公子跑那么急做什么?”姬和转过身,看着一副逃命架势的李瑾元。

  有些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个女子身上。

  她一直藏在李瑾元身后,姬和起初没有瞧见,方才他们奔逃而过的时候,他匆匆一掠......

  既隐约瞧见了那眉眼,他可不愿意就这样被李瑾元糊弄过去。

  怎么着也得让他停下来,看个究竟。

  此时的殷夏欲哭无泪。

  居然是魏子珣!一定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他可不像李瑾元那么好骗,被他瞧见我这副模样,必然会起疑心,到时候纸就包不住火了。

  那我就玩儿完了!

  殷夏跟着李瑾元撒丫子狂奔,心想他方才必然没有看清,只要今晚逃过去了,日后死不承认便是。

  她的小算盘大的噼啪响,谁知李瑾元那个二百五竟一句话把她卖了。

  他一边拉着她狂奔,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借用你家小菀儿一个晚上哈。你不同意也不行,反正人......”

  “我带走了!”

  殷夏两眼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李瑾元带着她往边上一窜,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站在殿门处的姬和盯着二人消失的地方,紧抿着唇,目光渐渐阴鸷起来。

  “鸠九。”

  “属下在。”

  他身后闪出一个一身乌衣的影子。

  “给我把她带过来。”

  乌影一闪,消失在了夜色里。

  不远处,一处偏僻寂静的院落的木门悄悄打开了。

  李瑾元带着殷夏钻进去,屋中有个婆子听到动静,忙开门把他们迎了进去。

  李瑾元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早把今晚的计划告诉了姐姐李叶瑶。李叶瑶也不知怎的和他一起糊涂,竟给周氏悄悄递了信儿,让她们有所接应。

  各个关节打通之后,殷夏轻易地就见着了深闺之中,病重虚弱的薛十娘。

  她一张小脸苍白透明,张着嘴急促的呼吸,好似喘不过来气。

  周氏在一边满面愁容的说着她的症状:“一直吐,吃一点东西就呕出来,前两天还一直哭闹着说头痛肚子疼,折腾了许久不见好,反而现在气儿都快......”

  她说不下去了。

  殷夏细细的瞧了她的口唇,面色,瞳孔,凑近时,闻到她口中有点异味。

  “她最近有没有乱吃什么东西?”

  “没有,她的吃穿都是我亲自照看的,再不能更细致了,偏偏还要生这样的病......”周氏泣不成声。

  殷夏小声嘀咕一句:“这就奇怪了......”

  周氏见她眉头皱起,以为是没了希望,不禁大恸。

  虽李叶瑶和她说了,她弟弟找来的人约莫不靠谱,让她别抱太大希望,但是她穷途末路,就盼着这点希望了。

  请来的大夫最终都是摇头叹气,那一声声的,直接叹在了她的心上,让她越来越心如死灰。

  若是这次也不成了......

  就罢了吧。

  索性她和十娘一起去了,也不用再遭受这些折磨了。

  殷夏的手探入袖中摸索了片刻,捏出一个小瓷瓶来,转头递给周氏,却发现她眼神空洞,浑浑噩噩,竟也不接。

  “夫人?”

  周氏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盯住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成了?”

  “拿着。”殷夏把那小瓷瓶放在他手心里,“这里面有十二粒片剂,早晚各让她吃一粒,吃完若是还没有好全,来城南的曲柳巷找我。”

  周氏怔怔的捏着瓷瓶,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这次来不便带药箱,我只带了些小儿病症最常用的药和一些常规的解毒剂。”殷夏目光凝然的盯着她,谈吐间的自信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量可能少了些,不过症状定是能缓解的。”

  “她现在太虚弱,你要记得勤喂她水,一定要勤喂,这样她体内的毒素才能快些排出来。”

  “毒?”周氏面色一变,目光又痛又恨,“我的十娘被人害了!”

  “啊,这个倒也未必,许是小孩乱吃......”

  “我的孩子定是被那贱蹄子害了!”周氏突然尖声道。

  殷夏摸了摸耳朵,住嘴了。

  她索性绕过这件事,继续嘱咐道:“这几日喂她些清淡小粥,软糯易消化。”

  “最好闭门谢客,整日嘈嘈杂杂的孩子休息不好。”

  如此这般的嘱咐了一通之后,殷夏终于交代完了,踏出了屋门。

  她左右看了看,叽里咕噜说了两句鸟语,然后傻站在原地。

  一炷香后,李瑾元还是没有出现。

  她心中暗骂一声,心想,我又被这小子耍了。

  说好在院中等着我出来,还郑重其事的编了个巨二无比的暗号,结果那小子竟然放她鸽子!

  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旮沓偷笑呢!

  殷夏捋了捋袖子,心想,一会儿一定要揍这家伙一顿。

  走到木门口,她正要开门,突然看到门缝之外由远及近的一片火光。

  火把之下是黑压压的几十人,熙熙攘攘的直奔着这处院落而来。

  这是......怎么了?

  殷夏心中咯噔一声,后退几步,看了看院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和眼前唯一的门。

  转眼间,人声已经到了近前,殷夏困在院中,一时间竟无所遁形。

  她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来。

第19章

  夜幕之下,此时尚书府灯火通明的大殿中一片空荡。

  唯有第二席上,端坐着一个身着黑色大袖衫的形貌昳丽的男子,他雍容有度的抬手斟上一杯酒,清隽冷冽的眼眸倏地一抬,握杯前举,看着眼前坐立难安的少年道:“李公子,请。”

  李瑾元硬着头皮接下来。

  姬和冷冷的睨着他,突然道:“李公子知道......菀青她是个姑娘家?”

  李瑾元一愣:“菀青怎么会是个姑娘家?”

  片刻之后他恍然悟了,连忙道:“魏公子误会了,今日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小菀儿才扮作女装呢。”

  “不过也难怪,小菀儿生的好看,今日穿着一身素色衣裙,顾盼之间粲然生辉,比之我姐姐也不遑多让。”李瑾元回想着她的样子,不由得出了神,“那楚楚动人的样子,的确不像个公子。”

  “不过......”李瑾元眉头一皱,“旁人被骗过也就算了,你素来与小菀儿最亲近,怎么也分不清呢?”

  姬和不作声,抬袖掩面饮了一口酒,心想,这是个傻的。

  他眼睛一睇,扫了一眼垂首跪在一旁的乌衣卫鸠九,他面色苍白,冷汗顺着额边流下来,将落未落的挂在下巴尖上。

  他这幅样子,已经有一刻钟了。

  姬和收回视线,权当没有看见这个人。

  让他去拿人,他应的积极,行动的也利落,不到两刻钟便回来了。

  一脸冷面的拎着小鸡仔似的的李瑾元,把他提到了姬和面前。

  姬和匪夷所思的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像是瞧见了个稀罕物。

  “威远侯亲自教养暗训十几年,就培养出来你这样一个憨货?”

  一句话把人说的面无血色,深受打击,无地自容的跪在了一边。

  姬和也懒得理他,瞧着李瑾元客气又不善的问话。

  李瑾元一五一十,掏心掏肺的全说了。讲到薛十娘的可怜之处,眸中还泛起了泪光,但是被姬和的眼神一扫,吓得又憋了回去。

  他一番声情并茂的陈述之后,瞧见姬和只低头把玩着一块白色玉环,已经懒得抬头瞧他一眼了。

  李瑾元毫不受其冷淡态度的影响,左右看了看,又原地转了个圈,一张脸上顿时写满了惊奇。

  “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姬和没有理会他,李瑾元瞄他一眼,狗狗祟祟的往旁边挪了挪,与鸠九并排蹲着,在他身边悄声道:“这儿的人哪去啦?”

  鸠九抿了下唇,低垂的头纹丝不动,整个人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仿佛已经化成了一座雕像一般。

  “回公子。”鸠九平铺直叙的道,“方才谢家小姐和薛二娘在殿上起了争执,薛二娘称谢家小姐偷了她的翡翠玉镯,谢家小姐称那玉镯是自己的。”

  “各执一词气氛微妙的时候,谢家小姐直接取下头上价值连城的碧血桃花簪掷碎于地,她乌发垂落,惊了四座哗然而起。”

  “薛二娘下不来台,阴阳怪气的羞辱她,然后谢家小姐笑盈盈的和大家分享了一件府中秘事。”

  李瑾元目光炯炯的盯着他,等着他说这秘事究竟是什么。

  鸠九正要继续,却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姬和似笑非笑的眼神。

  姬和尊口一开:“这等事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他的主子语气平淡,似是随口一说,但是鸠九的脸还是刷的又白了一层,习武十几年的他声气都变得虚弱了,局促道:“属下耳力尚可。”

  李瑾元见这两厢又不说话了,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戳了戳他:“什么秘闻?”

  鸠九纹丝不动的身姿被他戳的更僵了,他悄悄瞄了一眼轻抚云纹玉环的姬和,却没得到任何示意,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李瑾元又问:“什么秘闻?”

  鸠九硬着头皮说:“谢家小姐手下有药材生意,她说手下的人曾被一个官婢求买一种长于蜀中的剧毒之物——乌头。”

  李瑾元目光凛然的点了点头,鸠九以为他明白了,从善如流的噤了声,然而三秒后李瑾元一脸无知的转过头去看他:“然后呢?”

  “......”鸠九干巴巴的道,“那官婢正是薛二娘的贴身婢女,谢家小姐提起此事,直指薛十娘突发急病,奄奄垂危,皆是薛二娘故意所害。”

  “因为乌头生于蜀地,京中罕见,所以大夫才对薛十娘的病症束手无策。”

  李瑾元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薛二娘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为什么要做这么恶毒的事?”

  “席间自然也有人质疑她的一面之词,所以......”鸠九暗自叹了口气,“他们带着一个蜀地名医,浩浩荡荡的去了薛十娘那里。”

  李瑾元恍然大悟,握拳一敲:“所以这里的人全去薛十娘那里看热闹了!”

  鸠九以沉默代表赞同。

  “坏了!”李瑾元突然惊叫起身,盯着姬和道:“小菀儿......”

  “还在那里......”说道后来他的声气渐渐弱下来。

  姬和淡淡一哂:“不劳李公子费心。”

  等着您想起来这茬,估计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儿已经被当成替罪羊活活打死了。

  李瑾元急得团团转:“小菀儿困在那院子里出不来,岂不是被他们逮个正着。她身份不明不白的,到时候可怎么和他们说!”

  见姬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李瑾元怒了,指着他道:“你进宫中这十几日,小菀儿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眼神动不动望向西北,近些日子更是脸上笑影都没了。”

  他愤愤不平的红着眼睛说:“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盼的是谁!”

  姬和眸光一动,磨砂白玉环的手指顿住,终于抬眼分了他三分目光。

  李瑾元怫然甩袖:“没想到盼的是个心肠冷硬的负心汉!”

  “我这就去找他,若是他平安无事,我一定拼死劝着他以后跟你再无瓜葛!”

  姬和面色一冷,将云纹玉环收入袖中,旋即其身,看着奔向门外的李瑾元,沉声道:“鸠九!”

  “是!”他身形一闪,几步追至李瑾元身后,飘忽的鬼魅一般在他耳后轻声道,“得罪。”

  然后伸手一擒,将他按跪于地。

  毫无反抗之力的李瑾元,听到了身后姬和缓缓行来的脚步声。

  “她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本不必这样做。”姬和看着被迫垂头的他,声音阴冷,“但是你不该说最后那句话。”

  “这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是李公子,你得记住哪些话是万万不可提的。”他轻声一笑,无端的让人心底发凉,“不然......丞相府我虽还动不得,但是给您在意的人添点厄运......”

  “可是小事一桩。”

  李瑾元咬着牙关目眦欲裂:“你想对小菀儿做什么。”

  姬和停下脚步,黑衫大袖轻摆片刻,肃重沉寂下来。因他这句话,他周身空气又冷了三分,方寸之地,一片冷滞。

  “我想对她做什么,便对她做什么。”

  李瑾元拼命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你敢!”

  姬和轻扯嘴角:“我为什么不敢?”

  他眸含异色的盯着他:“李公子倒是......情深义重。”

  “只可惜,您迟了。”

  他走入门外夜色中,鸠九垂眼,一个手刀劈向了被迫引颈的小公子。

  直到意识一片黑沉之时,李瑾元也没想明白,他何事迟了。

第20章

  殷夏忐忑不安的坐在车轿中。

  正当以谢轻菲为首的那一行人行到薛十娘的院前,咚咚拍门的时候,殷夏突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口鼻。

  那人默不作声,挟持着她在旁边梨木上借力一跃,就攀上了院墙,悄无声息的瞒过来势汹汹的众人,滑入了夜色中。

  之后,殷夏便被塞进了这一方华轿之中。

  这里面没有点灯,也没有手炉,她冻的手脚发僵。外面许久都没有一点动静,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紧抿着唇悄悄掀开帘子一窥,恰好看到那守在轿前的鬼一样的乌衣人。

  她哆嗦着手指把帘子放下了,在角落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后,轿中突然涌进一阵凉风,她浑身一抖,蜷得更紧了一点。

  一个男人钻入轿中,这狭小的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他身上酒气浓重,反手褪了自己身上的大袖衫,屈腿靠在一边,借着从飘忽的车帘中时不时漏进来的,尚书府门前红灯笼的暖光,看着那缩成一团的人儿。

  她梳着双丫髻,立领外罩着一件轻薄糯白的纱衫,宽袖上绣着一枝纤纤海棠,袖边露出一点葱白的指尖。

  一袭长裙由雅白渐变至水蓝,柔软的裹着她并着蜷起的双腿。

  海棠袖遮了她的下巴尖,她的头略微歪着,眉心蹙起,似乎不太舒服。

  姬和恍惚间想起经年前的那一日,秋雨霏霏,他在漂泊中心惊胆战的度日。

  那日随着一个招摇撞骗的女巫进了那秋海棠艳丽的院落,看到门扉轻启,门后那个抬目望向天边的小姑娘,仿佛悠悠扬扬的天上雪,缥缈的似乎不会落于尘世间。

  他缓缓地伸出手,在忽明忽暗的昏黄光线下,轻轻触上了她的指尖。

  冰凉。

  姬和眉心皱起,想把她的指尖包进手心里,那人儿心里却十分抗拒似的,倏地把指尖缩入了袖中。

  这小小的举动似乎刺激到了他某根神经,他落空的手缓握成拳,阴鸷的眸子在黑暗中肆意的盯住殷夏。

  黑沉沉的眸色之下是可怕的占有欲。

  强迫她抬起下巴,姬和的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鼻梁,落在她淡色的唇上。

  然后捏着她的下巴,打开她的牙关,压了上去。

  细弱的挣扎被他毫不费力的压制,他尽情的掠抢,丝毫不留情的夺去了她的呼吸。

  殷夏哪里受得住这样。

  她本就头痛昏沉,胸闷气短,结果被这人弄得半天夺不到一口空气。

  她伸手推他,结果双腕被他扣在手中,死活挣脱不开。

  她的头摇晃后撤,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后脑勺,丝毫都逃不开。

  更欺负人的是,他片刻都不放过她的唇,害她想说两句讨饶的软话都无法。

  怎么都不成,殷夏又急又难受,喉咙一哽,鼻头一热,眼泪顿时决堤了。

  他感觉到一片凉凉水意,动作终于顿住,大发慈悲的放过她一刻。

  殷夏大口大口的喘息,哭的不成样子。

  姬和手足无措的僵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抬手想替她拭泪,却被她啪的一下拍开了。

  殷夏一双满是泪意的眼恼恨的瞪他,好像在说,你休想再碰我一下!

  姬和收回双手老老实实跪好,看她哭的惨烈可怜,心中十分愧疚,却又有几分隐秘阴暗的满足与欢喜。

  她这副楚楚可怜的娇恨样子,只有他能看到。

  一时间被李瑾元挑起的心中郁气尽数消散了。

  姬和碰也不敢碰她,怕她更恼,可是她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一声声的哭在他的心上,他揪心极了。

  只好软声哄劝:“是我太坏了,卿卿,你原谅我好不好......”

  然而这招在此时没了成效,可见殷夏是气的狠了。

  姬和一个从底层到贵族,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无奈的发现他居然对一个女子的眼泪一筹莫展。

  最后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强硬温柔的把她拥入怀里,任凭她的眼泪浸湿胸前的衣料,默不作声的轻拍她的背。

  最后她许是哭的累了,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了,睫上凝着莹莹的泪珠,时不时细细的抽一口气。

  睡梦中的殷夏完全不知道,此时车轿已入层层红墙的深深宫中。

  明月当空,宫墙之外的尚书府此时却乱了套了。

  一个时辰前,谢轻菲敲响了薛十娘院落的木门,一个婆子透着门缝见了这阵仗,一时竟不敢做主开门了。

  忙进去通禀周氏。

  周氏那时才喂薛十娘服下一粒药,用温毛巾擦了擦她身上黏汗,又浸了一块帕子,叠成长条贴在她的额上。

  眼见她呼吸渐渐平顺下来,周氏心中大慰,眸中终于有了点活气。

  这时候那婆子进来与她耳语一通,周氏面上刚硬起来,“哦?让我去瞧瞧。”

  透过门缝果然见了那乌泱泱的一帮子人,为首的小姐说话倒是好听:“夫人,我听闻薛十娘病重难起,京中大夫却一筹莫展,小女不才,恰好识得一位蜀中名医,可否让他给薛十娘瞧上一瞧?”

  本以为这位夫人定会欣喜感激的把她迎进去,却没想到话音落地好一会儿,那木门还是一动不动。

  周氏听到“蜀中名医”四个字,心头突然一刺。

  先前她瞧着李家的少爷找来的姑娘脸嫩,所以在她给了她瓷瓶,煞有其事的如此这般嘱托一番之后,周氏有意无意的试探了两句。

  开口便是:“小女这病多少圣手都束手无策,怎么到了姑娘这里迎刃而解,好似没有难度?”

  那姑娘显然听明白了她的刺探,但是没什么不快神色,只言简意赅的解释说:“京城的大夫治得了京城的病,却不一定能治南疆的病。”

  “哦?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听起来倒像是走南闯北许多年?”

  她眼风淡淡一扫,气度雍容:“虽不敢说遍阅栾川,但是这大齐的江山,我走了半数以上。”

  知她心中疑惑,那姑娘走之前对她说:“十娘所中的是乌头之毒,这乌头生于蜀中,当年我与师父在那里月余,见了数十例此类病症,所以御医虽没有办法,于我却没有难度。”

  “夫人尽可放心,十娘会大好的。”

  她因着她一番话受到了深深的抚慰,也将那乌头暗记在了心中,本想着等十娘好全了,她无论如何也要让害她女儿的人付出代价,却没想到,这刚过了一时半刻,就有一个柔冷的小姐带着一位“蜀中名医”,来解她的燃眉之急了。

  若是她早来半天还好,周氏一定会对这位菩萨心肠、雪中送炭的小姐感激涕零。

  可是她此时来......周氏心中冷笑一声,她倒要好好会会这位未卜先知的小姐了。

第21章

  “小姐真是个善人,只是我这女儿的病怕是治不好了,我也不愿再平白折腾她,小姐请回吧。”

  “夫人怎么能这样说,薛十娘好端端的一条性命,您就这样撒手不管了吗?”谢轻菲定了定神,虽和她想的有些出入,不过今天这个门,她一定得进去,“就算您让一百个大夫看过都说治不好,但是保不准第一百零一个大夫恰好就见过此种病症,又有药可医呢?”

  “小姐天真妄言了,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周氏道,“夜已经深了,小姐带来的江湖郎中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我的十娘再受一阵折腾?”

  谢轻菲沉默了一会儿,抬眼道:“夫人,我便直说了罢。”

  “我怀疑薛十娘是被人下毒害了。这毒正是蜀中所出,所以我此番赴宴,特地带上了一位蜀中医者,便是为了一探究竟。”

  周氏嘴唇一抖:“你如何得知这些?”

  谢轻菲将在殿中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解释完后,心想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总得给我开门了吧。

  却没想到,这周氏是个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杠精。

  她不仅不开门,还连声问了她三个问题。

  “妾身有三点不明。”

  “小姐既然知道乌头是剧毒之物,也看出求购之人是个官婢,必然对她买此物的用途也心知肚明。”

  “既然知道她要用此物害人,小姐为何还要卖给她?此其一。”

  “其二,小姐轻描淡写的说知道那官婢是府上小姐的贴身婢女,那必然是在卖出乌头之时就顺藤摸瓜查明了买主是谁,小女病倒数日,若你早早便知晓这个中缘由,为何直到今日,十娘就剩了一口气的时候才来?”

  “若是小姐对前两点都有说法,那妾身还有第三个问题。”

  “你说此番赴宴特地带上了一位蜀中医者,是为了十娘的病症有备而来,那么为何你为何不在开宴之前,或是宴中随意寻个空当将郎中私下带来看看小女,反而偏在此时,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过来?”

  “十娘本就虚弱,如何经得起这么多人嘈杂瞧看?”

  谢轻菲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劈头盖脸的一通质问,仿佛在她的脑中敲响了黄吕大钟,一声声的振聋发聩。

  她有些答不上来。

  她的确知道那官婢买乌头是要害人,也确实早早便得知薛茜月才是真正的买主。

  在她的第一世中,薛十娘就死在寒冬腊月。

  所以她对薛茜月要害谁也心知肚明。

  可她又不是爱心泛滥的救世主,何苦劳心劳力的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呢?

  虽说乌头是从她这里买的,但是既然薛茜月有害人之心,那么就算不买她的乌头,也会从别的门路弄到另外的毒药。

  与她又有何干系呢?

  况且,这薛茜月在上一世中就曾经高高在上的对她冷嘲热讽,这一世中定也是一样的嘴脸,她不动声色的把她这滔天的错处捏在手心,岂不是就可以一击毙命了?

  所以她赴宴时才会特意带着一位蜀中医者来。

  可眼见一切都如她预料中进展,只差最后临门一脚时,为什么偏偏出了这样的变故?

  谢轻菲面上神情变换片刻,之后陡的一沉,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冷笑一声道:“我倒不知道,如今好心救人也要上赶着求了。”

  “夫人这么多顾虑,显然是不打算让我们进门了,那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她沉声道,“先生,我们回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

  周氏站在门后出声道:“且慢!”

  谢轻菲脚步停下,却没有回头。

  “敢问小姐之前含糊说的,买那乌头的府上小姐,是哪一位?”

  谢轻菲督了一眼绞着衣角面色煞白的薛茜月,心想这问题问道点子上了。

  “人命关天,我自然不敢隐瞒夫人,买那乌头的......便是这位娇滴滴的薛二娘。”

  “你血口喷人!”薛茜月突然冲出来尖声道,“如今连薛十娘的面都还未见,对她的病症也一无所知,凭你一张颠倒黑白的嘴,就可以随意的往我身上泼脏水了吗!”

  谢轻菲拳头握紧,猛的转过身盯住周氏,沉声喝道:“难道夫人要看毒害你女儿的凶手逍遥法外吗!”

  周氏轻飘飘的督了强弩之末的薛茜月一眼,回身走入院中:“随我来罢。”

  “谢小姐和大夫可以进屋里,其他人烦请在院中稍候,十娘虚弱,还望见谅。”

  一只脚踏入屋中之后,她又道:“请三皇子进来做个见证。”

  “二娘也来罢,有什么可说的当场便说了,免得真相大白,你却说我们私自勾结,污蔑于你。”

  几人进了屋中,周氏阖上了门。

  而此时,殷夏已经被抱入了长乐宫中。

  她睁开惺忪的眼,看到陌生气派的梁顶,不由得心生疑惑。

  “这是哪?”

  “长乐公主在宫中的居所。”

  殷夏睡意顿消,挣扎着要跳下来,欲哭无泪:“你将我带进这吃人的宫中做什么?”

  姬和却不许她逃,大步流星的疾走几步,将她好好地放在了床榻上。

  殷夏瞧见自己的裙边,心里一紧,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勉强一笑,干巴巴的道:“今天我穿成这样是因为......”

  “是要救尚书府上的薛十娘吧,我已经知晓了,你不必多言。”见她目露疑惑,姬和眸光一闪,又道:“是与你同行的李公子告诉我的。”

  殷夏恍然,之后藏在身后的手暗自捏紧了,悄悄觑着他道:“其实我一个好端端的男......儿,穿着这身也很别扭的。”

  姬和默不作声,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殷夏莫名心里发虚,眼神四处飘了飘,装作嫌弃的样子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开口道:“子珣,你这里有没有男子成衣,我好把这身换下来。”

  “不必。”

  殷夏还要争取,却被他下一句话说的全身都烧了起来。

  “我喜欢......”姬和凑近她,低沉的语气好似调笑却又极认真,暗沉沉的眸光含着噬人的痴迷,和一丝勾动她心潮的直白欲念,“卿卿身为男子,却为我扮作女装的样子。”

第22章

  殷夏不知怎的,又被他按着亲了一通。

  迷迷糊糊间将什么都忘了。

  最后姬和放开她,宽衣吹灯,朝着床榻一步一步走过来时,殷夏才觉出大事不妙来。

  她裹着被子缩在一角:“我......我要出去。”

  姬和停在床边:“今晚你出不去了,乖。”

  “可是我不习惯跟旁人一起......睡。”

  他语气危险的“哦”了一声:“卿卿觉得,我是旁人吗?”

  “莫非只有鱼水之欢,水□□融,卿卿才能明白,我不是什么旁人,而是你的......男人。”

  殷夏的心简直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喉咙一阵阵的发干。她觉得自己像是粘板上的鱼,蹦跶着蹦跶着,被一只优雅的猫伸出爪子轻轻拍住了。

  于是她明明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却又怂的一动不敢动。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弱里弱气的说:“子珣......你饶了我罢。”

  姬和眸色一暗。

  “卿卿瞒着我,穿着一身女装和别的小公子去赴宴,若不是我恰好撞见,恐怕就被蒙在鼓中了。”他不想轻易放过她,“你口头一句讨饶,未免太没有诚意。”

  他的眸子含着幽微诱人的亮光。

  殷夏福至心灵,钻出自己的小被子,跪坐在床沿边,眸光颤动着,轻轻地凑上去啄了他一口。

  她不敢抬眼,怕泄露眸中羞意,嗫嚅道:“可以原谅我吗?”

  姬和不作声,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拳头却难以自抑的握紧了。

  殷夏一咬牙,柔枝一般的小臂主动攀上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她使出浑身解数,最后终于得了他松口的一个“好”字。

  被她勾起火气的姬和,看着床榻上殷夏低着头羞怯又戒备的样子,喉头滚动了一下,抛下一句:“我去外间睡。”

  便扭头走了。

  殷夏有幸逃过一劫,总算舒了口气。

  阖上眼睡过去之前,她琢磨着,明天得想个法子出宫。

  然而......没多久她就发现,她好像出不了宫了。

  第二日一早,殷夏醒来后刚翻动了两下,门外的宫女就听到了响动,端着托盘走进来。

  那托盘上放着叠的整整齐齐的一套色泽清浅的衣裙。

  殷夏默了一会儿。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她正经道,“其实我是个男的。”

  “只是容颜太过秀美清甜……咳、”她老脸一红,借着咳声抬袖掩面,“所以常被错认成女子。”

  端着托盘的宫女飞快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垂眼道:“小公子确实闭月羞花。”

  “哈……”殷夏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硬着头皮说,“所以姐姐给我换一身罢。”

  那宫女姐姐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将托盘放在一边,抖开浅米黄对襟袄展搭在一旁架子上,又将豆绿色罗裙搭在小臂上,两步走到床边:“奴婢来伺候小公子更衣。”

  见她不动,小宫女有些为难局促的低下了头:“这是世子的吩咐。”

  殷夏跟她僵持了一会儿,见那小宫女进退难安,一时间快要急哭了,终于叹了口气,起身任她摆布了。

  换完衣服,她食不知味的用了早膳,百无聊赖的坐在殿中空等。

  婢子说世子随长乐公主去面圣了,约莫到午时才回来。

  她一个人不敢在宫中瞎逛,穷极无聊,见殿外院中地上还铺着一层白茫茫的积雪,便去厨房寻了些米粒并一个箩筐,在最干净的一片雪上做了一个捕雀的小陷阱。

  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殿门内,怀里抱了个手炉,手里握着一条白色细线,那线与雪融为一体,另一头系在支起箩筐的小木棍上。

  清新可爱的少女托着腮,静静的等着饿坏了的的小麻雀一无所知的跳进来。

  她很有耐心,那机灵的小动物一时半会儿不上钩她也不着急,悠哉悠哉的盯着那一小块莹白的雪地放空。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殷夏听到一阵扑翅的声音。

  她木木呆呆的双眼顿时晶亮灵动起来,抿嘴笑着看那小麻雀歪着头,犹豫不决的盯着那美味的米粒。

  片刻之后,它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啾”了一声蹦跶过去。

  殷夏屏息以待,在它刚跳入箩筐之下时便猛的一拉。

  木棍弹开,陷阱倏地兜头盖下,受惊的小麻雀惊叫几声扑翅乱飞,箩筐颤巍巍的晃动。

  她脸上绽开一个笑,提着衣裙奔过去,轻巧一扑,纤秀白皙的双手毫不留情的盖住了箩筐顶,可怜的雀儿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她的牢笼了。

  冰雪之中,她含笑的双眸有无与伦比的亮色。

  在宫门处静立许久的姬和看着那抹胜过雪光的颜色,缓缓走了过去。

  身后留下一排刻痕一样深深的脚印。

  她听到脚步声,小脸倏地一扬,甜甜的笑靥仿佛一杯上好的醇酒,熨帖的流过他的百骸和经脉,最后汇流于心脏之中,聚成难以言明的热意。

  其实他才是猎物,是她用一笑一泪一声软语,便能轻松俘获的,披着恶狼皮的羔羊。

  “手冷吗?”姬和蹲下身,两手叠在她的手背上,果然触到一片冰凉。

  他微不可查的皱起眉。

  殷夏的目光却在四处乱瞟,最后一定,瞄住了那个站在红色廊柱后,拿着披风犹豫不敢上前的小宫女。

  本想朝她挥挥手,结果刚一动就发现两双手都被按住了,没有手了。于是便清清嗓子朝那边喊道:“姐姐,帮我找个鸟笼来呗!”

  谁知那小宫女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殷夏:???

  殷夏一脸疑惑,懵乎乎的看着姬和。

  她这是怎么了?

  姬和没与她说什么,只侧头看了看伏在地上发抖的奴婢,开口道:“没事。”

  “去吧。”

  欢天喜地的囚禁了那只小麻雀之后,殷夏和姬和一起用了午膳,中间她委婉的提了一下,是你送我出宫,还是我自己回去?

  姬和慢条斯理的喝了口汤,眼皮也不抬的说:“我听那李公子说,你想我想的天天望西北,怎么这才见面不到半天,就迫不及待的一心想走呢?”

  “莫非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卿卿又有了别的牵挂?”他一双含情目望着她,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轻叹了一声,“我恨不得把你绑在我身边才好。”

第23章

  殷夏微笑着在心底骂了一通李瑾元。

  这些日子对方不在她身边,思念确实是有的,但是这皇宫之中禁忌颇多,而且完完全全是他的地盘,她觉得自己能安稳度过昨夜已十分不易,若是再留个三五天,她别说马甲,怕是会被扒的连皮都不剩。

  所以她无论如何得溜!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殷夏冠冕堂皇的正色道:“我一个小小庶民,滞留在宫中不合规矩。况且这宫中可谓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各方耳目众多,若是被他们发现你将我私留在此处,于你的清名有碍。”

  姬和意味深长的睨了她一眼,角度刁钻的说:“卿卿以何种身份自居,会觉得伴我左右,便会损害我的声名?”

  殷夏一噎,仔细品了品,有点傻眼了。

  她假咳了一声,大脑飞速转动着,思考别的脱身的措辞,没想到对方却不给她这个时间,见她不答想含混过去,他偏不遂她愿。

  “我倒是不介意被批荒淫无度。”姬和语出惊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似乎还含着几分微妙的愤然,“不过,这罪名我得先坐实了,才甘愿。”

  他眉目流转,盯住殷夏,薄唇轻启:“不如......”

  殷夏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惊肉跳,见他没有住嘴的意思,眼疾手快的夹起一块蜜枣,准确无误的送入了他的口中。

  姬和一愣,隽秀的眼眸微微睁大,显出与他平时尊贵从容样子截然不同的几分萌拙来。

  显然,他当世子许多年,从没有人敢对他做这么放肆的举动,以致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连说到一半的话也忘到了一边。

  他不自觉的动了动舌,唇齿间一片软糯甜蜜。

  而此时的殷夏却被他这幅样子取悦了,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刚才是怎样的心惊胆战,看着他的脸颊处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忍不住手痒的戳了戳。

  姬和下意识的冷眼一扫,仿佛要看看是谁不想活了,然而下一刻他便偃了旗息了鼓,只剩一片无奈之色。

  处处被他压制的殷夏此时心里乐开了花,她仿佛找到了什么新乐子,对着那小圆包又戳了一下。

  姬和警告的督了她一眼,然后舌头一卷,把那颗蜜枣藏了起来。

  殷夏捏起了他的颊边软肉,笑嘻嘻的对上他的视线。

  姬和的视线越来越危险。

  三秒之后,殷夏突然松手,撒丫子跑了出去。

  作势要抓住她,给她一些好看的姬和扑了个空。

  殷夏站在门外的雪地里开怀大笑,见他气势汹汹的跟出来,忙笑着跑向一边。

  最后,气喘吁吁的殷夏还是被游刃有余的姬和一下子揽住了腰,她额上挂着晶亮的汗珠,笑的停不下来。

  姬和勾起她的下巴,阴恻恻的笑:“美人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握住她腰窝的手指动了动,殷夏一痒,顿时弯了腰。她想逃开,却被他禁锢的死死的,无论怎样都逃脱不了他的魔爪。

  最后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实在是受不住了,只得连声求饶。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喜欢上别的小郎君?”

  “没......没有。”

  “想不想我?”

  “想......”

  “亲我一下。”

  殷夏犹豫了一下,立马被他的攻势弄弯了腰。她气儿都快喘不匀了,忙连声答应:“好好好......你先放开......”

  姬和依言松开了她。

  殷夏眸中狡光一闪,余光确认他的手已经垂在了身侧,便踮起脚尖飞快地碰了一下他的唇,然后扭头就要逃跑。

  然而姬和早有准备,在她的唇刚刚逃开三寸的时候,大手已经扣住了她的后脑。

  她尝到了蜜枣味。

  此时,长乐宫门外一名穿着鹅黄宫装的女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随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殷夏好一通折腾,将自己平生的智计都用在了今日,也没能让自己扑腾出宫门一步,

  眼见又到了傍晚,殷夏心一横说了狠话,不知几分真假的冷意上脸,别过身不看他,一气呵成的说:“我看你是成心戏弄我,是把我当成了笼中的玩物,随意磋磨。”

  她生分伤人的字词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的往外蹦:“世子是何等人物?从前是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僭越逾矩了。往后定然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中途姬和试图握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但是殷夏铁了心想出去,硬生生的躲开了。

  姬和扑空的手在半空中顿住,眸中显出几分落寂,而殷夏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卿卿......你别说了。”他难得的显出弱势,声音有几分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哑然。

  殷夏听出他声音的不同,接下来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闪动的目光落在一边。

  “你明知道我听不得这些。”

  她呼吸一窒,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

  他轻叹一声:“分明是我被你拿捏的死死的,随意拍扁搓圆。你却还要来倒打一耙。”

  殷夏心中愧疚翻涌。

  “我只不过想日日都能看见你罢了。既然你如此不愿......便算了。”他的声音中含着深深的失望落寞,却仍顺从她心意的说,“我送你出宫。”

  说罢他径自向前走了几步,留给殷夏一个暮光之中的萧瑟背影。

  殷夏面色复杂的盯着他。犹豫挣扎之间,他又说了一句话。

  “卿卿能为了李公子扮做侍婢,为何不能为我受点委屈......留下来呢?”

  说罢他也不回头,启步走向门外。

  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突起一阵微弱的风。

  紧接着一双柔软的小臂轻轻地环上了他的腰。

  姬和眸光轻转,笑意上浮。

  他的小姐,真是心软。

  殷夏的额头抵着他的背,闷声闷气地说:“晚上不许像昨天一样......”

  她想起她丢盔弃甲,任人鱼肉的丢人样子,顿时面上一烧,说不下去了。

  姬和原形毕露:“昨晚,怎样?”

  殷夏心中那磨人的愧疚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干脆利落的松开手直起身,咬牙切齿的说:“世子,我们走吧。”

  说罢径直往前走。

  姬和两步追上她,与她并肩而行,悄悄地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她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姬和握得更紧了点,像偷到了腥的猫一样,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笑意来。

  他轻轻咳了一声,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沉稳:“正好,我带你好好转一转皇宫。”

  殷夏偏过头不和他说话,姬和偷瞄她一眼,用轻轻的气声说:“我晚上定不会再欺负你了。”

  她仍旧侧着头不理他,从他那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却能清楚地看到,那小小的耳尖通敌叛国,一点一点染上鲜妍的绯色。

第24章

  殷夏在宫中留了将近一个月,在一日日怕行差踏错惹来祸端的心惊胆战中,将宫中女子那繁琐复杂的礼仪学了个七八分。

  然而即便她的装模作样已经能够以假乱真,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丫鬟了,殷夏依旧坚持与皇帝后妃保持五十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皇帝待魏子珣格外亲厚,隔上个三五天便要把他叫过去唠一唠家常。

  他不知有什么过人之处,也确实会讨帝王欢心,每每龙颜大怒无人敢接近的时候,只有他敢凑上前。

  有好几次,他完好无损的从殿中出来,不仅没有被迁怒,还得了流水般的奖赏。

  如此隆恩,除了皇帝宠了许多年的贵妃,和那鬼灵精怪的七皇子,他便是绝无仅有的第三人了。

  这日天气难得晴好,积雪开始消融,殷夏拉着姬和去看他们前些日子堆在假山旁的雪人。

  御花园冰封的池塘也开化了,清凌凌的水面上飘着一块一块薄薄的浮冰。

  殷夏绕过假山一看,好家伙,她那本就注定短命的雪人,脑袋没了。

  她一眼就瞧出,它是被人谋害了。

  那雪人洁白的身体上被泼洒了一片血一样的红色颜料,殷夏盯着那鲜艳的颜色,拄着下巴想,这是哪个熊孩子干的。

  姬和也凑近看了看,他触了触那红色,在手指上一抹,晕开了一片。

  “还没干。”随后眼神一扫,他看到地面上几滴红色的漆点,眸中含了几分了然的笑意。

  他用眼神示意殷夏:“你看。”

  殷夏一瞧,那红色漆点隔几步便有一滴,明晃晃的泄露了凶手的踪迹。

  她刚跟着走出去两步,便听见一个宦官尖细的嗓音:“哎呦,我的好世子,可算是找着您了。”

  殷夏一听这个声音,顿时有点不太高兴。

  她扭头一看,见来人果然是皇帝身边随侍的公公。

  心下便了然,那闲着没事干的皇帝又来抢人了。

  然而不管心中如何放肆,她面上是不敢显露半分的。

  她乖乖的冲他挥了挥手。

  你去吧,恕您的大丫鬟不能奉陪了。

  无法脱身的姬和留给殷夏一个无奈又不满的眼神。

  似乎在埋怨她独善其身,又告别的洒脱。

  然而当着公公的面,他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最后看了殷夏一眼,转身随他走了。

  盯着他的背影瞧了一会儿,殷夏回过头来,继续跟着红点找源头,她绕过假山,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到了一个上圆下方、绮丽小巧的亭台之外。

  白玉栏内红亭里,一个半大小子正兴致勃勃的掐着一只白猫的脖子,往它身上染红漆。

  一只高贵冷艳的纯白波斯猫被他的一番操作弄得凌乱斑驳,惨不忍睹。

  殷夏嘴角抽了抽,忽然觉得自己的小雪人变成那副尊容也不是不能接受。

  想来能在皇宫之中如此放肆的小孩子,就算不是凤子龙孙,也是差不了多少的地位。

  由于她的大靠山被天王老子叫走了,殷夏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决定暂时不和这个熊孩子计较了。

  她正要装作无事发生,转身离开的时候,被那熊孩子作弄的高贵的猫,却忍无可忍暴起反抗了。

  它凶恶的喵了一声,一爪子挠上他的脸。

  那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白生生的脸上,立刻多出了三道深深的抓痕,没一会儿就开始汩汩的往外渗血。

  这一爪子可真够狠的。

  殷夏的脸仿佛都跟着疼了一下,她心想,让你欺负猫大爷,这下子知道疼了吧。

  不过想虽是这么想,她转身之势却是生生一拐,脚下一点儿也没耽搁的朝亭子去了。

  谁知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又出了变故。

  那被猫抓的小男孩原来也不是个善茬,他手下没个轻重,将那猫的尾巴抓的死死的,以至于它作案成功后没能逃脱。

  被那猫挠了一爪子后,熊孩子怒了,掐着它走到亭子临水的那一面,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的把这只活生生的小猫咪抛入了水中。

  刚刚踏入亭子中,目睹这一画面的殷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没理会那孩子,先走到临水栏杆处探头看了看。

  那只波斯猫还在冰冷的水中费力的扑腾。

  猫咪生性怕水,虽然本能会游泳,但是它们对水有根藏在血脉中的恐惧。

  而且波斯猫由于鼻子扁平,本就不擅长游泳。

  那小猫咪单凭自己是上不了岸了,眼见它见扑腾都弱了下来,殷夏情急之下干脆脱下了自己长长的纱质大袖衫,握着一只袖子将那一头甩了下去。

  好在那只猫机灵,爪子死死地抱住了落在水中的那一头纱衣。

  殷夏松了一口气,正要把它钓上来,一旁的熊孩子却不乐意了。

  他开始和殷夏夺那只袖子。

  那只可怜的浑身湿透的小猫,抱着薄薄的纱衣,在水面上的空中直晃荡,眼看就要被晃下去。

  殷夏斜眼瞧着那孩子,心想这小孩真是皮实又恶毒,伤成这样吭都不吭一声,还非要把这只猫置之死地不可。

  她心底一狠,扫了一眼高亭之外低平的草地,握着袖子向旁边一甩,成功把那只惊惧交加的猫送上了岸。

  得亏这衣服结实。

  小屁孩瞅了一眼就要追过去,被殷夏一下子提住了后衣领。

  “坐好。”她把他按在红色长条椅上,压着他额头抬起下巴,瞧他右脸上的伤。

  那孩子明白她的意图之后倒是奇异的安分了下来。

  殷夏深深地皱起眉,拽着他的胳膊说:“走,跟我回去。”

  脸上这么深的伤口,还真是不能草率处理。

  那孩子颇为抗拒,但是被殷夏强硬的拽着走了。

  没想到刚出亭子,殷夏就意外的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正是殷夏在国子监的明敬堂中见过的,谢轻菲那寡言少语的弟弟谢源之。

  听闻他入宫陪七皇子读书了,如今在这里见倒可以证明传言非虚。

  他抱着那湿淋淋的,身上一块红一块白的凄惨波斯猫,冷冷的看了殷夏提溜着的熊孩子一眼。

  这一眼不知怎么惹着他了,那熊孩子突然挣开殷夏,炮弹一样向他冲了过去。

  那一下力道生猛,殷夏硬生生没拦住。

  力气这么大,合着刚才他不情不愿,推三阻四不想跟她走全是表象,其实压根没认真啊。

  这刹那之间再,那熊孩子已经把谢源之扑倒在地,开始动手打人了。

  一边的波斯猫气势汹汹,试图炸毛,但是由于长毛含水量太多,没能炸起来。

  不过这无损它龇牙咧嘴,马上就要扑上去挥舞利爪的威胁。

  一旁的殷夏见到这场面简直头皮发麻,她生无可恋的走过去,琢磨着以什么姿势拉架,才能不被那只钮祜禄猫误伤,并且在骚乱结束后衣冠楚楚,鬓发整洁,无损大丫鬟的风姿。

  谁知仿佛嫌这场面不够乱似的,一边小径里又冒出来一个小人儿,见到此情此景,急急地唤了一声“源之”,然后明黄的小身影一窜,便冲上去推搡那暴力的熊孩子。

  然而推不动。

  熊孩子一拳又打在了谢源之脸上。

  那单看衣服颜色便知道不一般的小人儿急了,一下子咬住了熊孩子的耳朵。

  与此同时,那只蓄势待发的猫扑了上去。

  殷夏:“......”

  我觉得我摊上事儿了,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她刚悄咪咪的后退了一步,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嚎,她听清了之后心头狠狠一跳。

  “啊啊啊我耳朵掉了!”

第25章

  那熊孩子的耳朵并没有掉,殷夏的心却险些被他嚎的跳出来。

  不过他这一吼,倒是成功镇住了两人一猫,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作,那只猫惊慌之下不知挠了谁一爪子,落地后迅速蹿了。

  那个小倒霉蛋,正是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谢源之。

  殷夏趁此机会分开了这三个小祖宗,瞧着他们脸上都带了点姹紫嫣红的颜色,一个不落的把他们拎回了长乐宫。

  她装模作样的唬了他们一顿,让他们乖乖坐好,然后去屋中拿出一个药箱。

  那最后窜出来护着谢源之的,正是最受宠的七皇子。

  此时他白嫩的脸颊肿起一块,满是乌青之色。

  殷夏蹲在他身前,在他脸颊上盖了一块凉帕。

  七皇子委委屈屈的一低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殷夏就眼皮也不抬的说:“自己捂着。”

  小皇子看着面前淡雅清宜的少女,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他头一次见到这么不把他当回事的宫女。

  抿抿嘴想说什么,不过一瞧那奇怪的宫女正在给谢源之瞧伤,便暂时憋了回去。

  谢源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没有好地方,最倒霉的是,他肩膀上还被那只添乱的猫抓了一道口子。

  殷夏细细的清了清伤口边的土沙,挤出污血,用弱碱水冲洗了一通,又拿过酒往伤口上倒。

  一声不吭的谢源之疼的差点没蹦起来。

  殷夏一副习以为常的冷酷样子,径自取了针和线来。

  谢源之警惕的盯着她,身子往后撤了撤。

  “你要做什么?”

  殷夏举着明晃晃的细针,笑出森森白牙:“缝一下。”

  谢源之脸都白了。

  “不愿意就算了,你这伤口就算不对合,多长些时日也能好。”

  殷夏懒得与他解释那么多,从善如流的去看下一位伤员——惹出这些破事的罪魁祸首。

  这挑事的熊孩子叫郑冶,过了年才满十二岁。

  因为他父亲是驻守边关的一方将领,所以他自小在漠北长大,颇有几分京中这些娇养的小少爷没有的悍勇。

  故而格外让人头疼。

  一年前他的父亲战死沙场,他便从漠北回了京城,皇帝感念他父亲的功劳,又见这幼子可怜,于是让他做了五皇子的伴读,变相的养在宫中,以示体恤与恩宠。

  重重宫墙殿宇之内的规矩,是他一个在军中野惯了的熊孩子想象不到,也难以学会的。

  这一年,宫中因为他生了不少的事端。

  不过皇帝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副放任之态,其他人心里明镜似的,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纵容着他。

  但是这次他伤的是七皇子。

  不知圣上是否还会因感念故去的旧臣,而不对他追责。

  然而无论怎样,殷夏总归管不了这么多。她只能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

  捧着他的脸做完常规的清洁消毒之后,殷夏拿出用梳妆工具改成的镊子,夹着一根细针在烛火上过了一遍。

  眼皮也不抬的对郑冶说:“你的需要缝两针。”

  姬和踏入殿中的时候,正看到殷夏夹着一根针,冷静的穿过郑冶脸上的皮肉。

  惊悚诡异,妖邪至极。

  他黑眸潋滟冷峭,凉冽的目光在殿中三个孩子的脸上一一划过,又扫过殿外院中,确认杳无人烟一片空寂之后,伸手阖上了殿门。

  殷夏只缝了两针,将他绽开的皮肉稍稍勾住,所以结束的很快。

  这工作须得全神贯注,她收针擦额角汗的时候,才发现姬和默立在一旁,不知看她多久了。

  殷夏眸子倏地一亮,满漾着笑意弯了弯,毫不吝惜的冲他甜甜一笑。

  于是姬和便想,就算这人真的是个妖鬼,他也认了。

  而殷夏却已经毫无所觉的转过头来叮嘱郑冶了

  “伤口就这样暴露着,不要盖住。”

  狂犬病毒在无氧的环境下更适宜生存。

  想到这一点,殷夏问谢源之:“那猫是哪里来的?”

  “姐姐送我的。”谢源之低着头乖乖回答,“是花了重金从行商那里买来的。”

  殷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这猫身上有没有病毒,还真是不能确定。

  不过狂犬病的发病率很低,她担忧这些倒有些杞人忧天了。

  之前李瑾元被阿宝啃了一口,到现在也活蹦乱跳的。

  “瑞儿,贵妃寻你许久了,你又跑去哪里捣蛋了?”

  七皇子段承瑞见了姬和,竟一副颇为亲近的样子,噔噔噔的跑过去抱住了他的大腿。

  “小舅舅,郑冶欺负我和源之。”

  “那你为什么会被他欺负呢?”

  因为打不过他。小皇子心想。

  若是旁人如此问,他就可怜巴巴的照实说了,可是这话出自他又敬又爱,宛如严师的小舅舅之口,小皇子面上一热,只觉得羞愧。

  “就算撒娇,我也不会替你报仇的。”姬和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要是不服气,就自己想办法讨回来。”

  小皇子退开两步,垂着头用力的点了一下。

  姬和将小皇子抱起来,眼风一扫,“郑冶,过来。”

  “还有你。”

  这是说谢源之。

  还真别说,他的话在这群熊孩子面前倒是出奇的好使。

  他们似乎对姬和有着天然的畏惧。

  “我送他们回去。”姬和抱着小皇子,看了眼去拿斗篷的殷夏,“外面冷,你不用陪我出去了。”

  “乖,我很快回来。”

  殷夏不疑有他:“好吧。”

  姬和带着孩子走出宫门,转到空寂无人的长长甬道上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瑞儿,今天在长乐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往外说。”他眉目森然的盯着年幼的小皇子,低声问,“知道了吗?”

  小皇子睁着一双惊慌的眼直点头。

  “你们也是。”

  谢源之忙道:“明白了。”

  一边的郑冶却不说话。

  姬和暂时没管他,将七皇子好生生的送到贵妃手中之后,他瞧着身边郑冶脸上的伤口和缝线,道:“你随我回长乐宫。”

  “这些日子只管好好养伤,弘文馆暂时不用去了。”姬和擅自替他做了决定,“先生那里,我会去说的。”

  他一脸拽样一声不吭。

  “不可以拒绝哦。”姬和冲他笑了一下,“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

  熊孩子郑冶咽了口口水,顿时蔫了。

第26章

  郑冶就这么被变相的拘在了长乐宫中,中间曾暴起反抗过几次,但是最后都被姬和无情镇压了。

  一来二去之后,他在姬和面前变成了被拔了利齿爪牙的小老虎,温温顺顺、服服帖帖的,只有在殷夏在场的时候才敢虚张声势的作一作妖。

  他看似不得自由,其实却借此躲过了一场祸事。

  他们三个小屁孩起争执的那天,后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怀胎三月的宁昭仪不慎落水,不仅失了骨肉,连命都差点丢掉。她连哭带嚎的命人请来了皇帝,气若游丝的对他说,是淑妃狠心害她,害她失了骨肉。

  她歇斯底里的求皇帝为她做主。

  皇后出面主持大局,调查清楚之后,确认是淑妃故意将宁昭仪引到了湿滑的池塘边,害人之心昭然若揭。

  淑妃百口莫辩,伏在皇帝脚边喊冤,然而最后还是只换来无情帝王一句:“爱妃先在西门宫中住一段时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过错吧。”

  西门宫正是皇宫之中最荒僻阴寒的冷宫。

  淑妃失势,她所出的五皇子必然受到影响,而郑冶作为五皇子伴读,只不过是他的附属,地位自然也一落千丈。

  若是往日,他或许还能仗着皇帝念旧情的心,一如既往地在宫中横行,也能连带着护一护墙倒众人推的五皇子。

  可是好巧不巧,那天他刚好趁着大家被宁昭仪流产、淑妃害人的事吸引眼球的时候,一拳把最娇贵的七皇子的小脸打肿了。

  要知道这小人儿打从娘胎里就被百般呵护,从小到大都沐浴在别人春风般的关怀里,小手破一道细口,都要打杀那天看护不周的奴婢,此番郑冶居然敢一拳锤他脸上,可见他是不想活了。

  这两档子事加在一起,皇帝必然会罚他,那时,他的好日子可以说彻底到头了。

  因为这是一个风向标,代表皇帝的态度变了。

  而郑冶在宫中再没有别的可以依仗的人了。

  到那时,他以前得罪过的,或是长久以来看他不顺眼的人,随随便便使点手段,就能让他一日比一日凄惨。

  但是此番他因为姬和的私心被拘在了长乐宫中,他的确是出不去了,但是旁人也进不来。

  皇帝问清他小儿子脸上的伤从何而来,要发怒拿人的时候,姬和刚好在场。

  于是他顺着他的话说:“这事交给我来办如何?”

  “虽然那郑冶跋扈,但是他的父亲声名在外,罚他并不是单单惩戒一下小孩子那么简单。边远将领不知内情,听到皇帝因为幼子一点小伤,便冷落死于沙场的将军的幼子,怕是会寒心的。”

  “正巧他也受了些伤,我宫中有个丫头会一些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可以照看几分。”姬和一副真心为皇帝分忧的样子,微微一笑,“当然,这治伤过程中,他会吃不少苦头。”

  “等过些日子他好些了,我定然让他服服气气的在瑞儿面前低头认错。”姬和蹲下身摸了摸七皇子的发顶,看着他的眼睛说,“瑞儿觉得怎么样?”

  段承瑞眼珠子一转,想到郑冶被那奇怪的宫女拿针缝伤口时,紧紧捏着拳浑身发抖的样子,觉得挺好的。

  又一想那素来不拿正眼瞧他的小霸王,可可怜怜在他面前低头认错的样子,他心里顿时更畅快了。

  他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

  皇帝见七皇子开心,又兼之姬和说的有理,便面色稍霁的点了头。

  不管姬和的动机是什么,郑冶这算是被他春风化雨的解决了危机。

  而旁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日宁昭仪的事惊动了满宫嫔妃,贵妃也露了面。

  七皇子便被交给宫中的老嬷嬷照看。

  段承瑞本与谢源之逗猫逗得不亦乐乎,最后那猫被撸烦了,几步窜上树跃上宫墙,回头高冷的看了他们一眼,施施然的跳了下去。

  然后便落到了郑冶手里。

  谢源之出去找猫,段承瑞也噔噔噔的追了出去。那老嬷嬷眼瞧着傍晚下凉了,去屋中拿了件狐裘,回来便找不见那两人了。

  她没敢声张,自己出宫悄摸摸的找,想着在贵妃发现之前把人好端端的带回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她本想着把人带回来并不难,毕竟这宫中八成的人都认识七皇子,他又不会隐形,多问几个人也就知道了。

  可没想到因为出了事,宫中氛围紧张,除了那些步履匆匆有要事的,道上竟没什么人。

  她好不容易逮着了个见到七皇子的小宫女,却听到那人说,他正在御花园西头的凉亭旁,和郑冶打成一团。

  那老嬷嬷差点跳起来:“哎呦我的小祖宗,怎么和那个小混球搅和到一处了!”

  她心中慌乱,不分青红皂白的骂那小宫女:“你这小蹄子,见到七皇子被打居然也不上去拉一拉!”

  那小宫女也恼了:“他们近前站着的宫女都无动于衷,我上赶着趟这浑水作甚!若我凑上去了,到头来不管哪方受了委屈都要怪罪到我头上来,白白惹一身骚。

  “我合该直接摇头说没见过,倒也省的好心反讨一顿骂!”

  那老嬷嬷没与她多费口舌,急忙跑到西亭那里,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只在晃动的草丛里揪出了那只湿乎乎病歪歪的猫。

  御花园中高树小径多,这西头又是最不常有人路过的地方,老嬷嬷拎着一只猫失去了线索。

  她盯着寂静的深塘,看着这猫毛上的水,陷入了可怕的想象之中。

  她一直逡巡在外没敢回去,直到被贵妃派的人找到,半推半押的带回宫。

  老嬷嬷惊惧恍惚,本以为提心吊胆几十年,今日终于是躲不过了。

  却没想到,七皇子被那位大人好端端的带回来了。

  她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了,浑身出了一场大汗。

  这一番心惊肉跳,最后她虽被罚去了掖庭宫,但是由于庆幸保住了老命,她也没有多消沉。

  栖梧宫中上下宫人罚了个遍,谢源之自然也没能独善其身。

  不过七皇子晃着贵妃的手说了不少好话,最后他不过被罚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

  这消息传到谢轻菲耳中的时候,她猛地拽掉了一朵娇艳的花。

  “七皇子尊贵,我的源之便是你们随意作践的吗?”

  谢轻菲的阴冷的目光落在一个锦盒上。

  那是她新近从一个云游四海的僧人那里得到的,隐匿性强却又覇烈的毒药。

  目光在那盒子上描摹一圈之后,她的心情似是好了不少。

  将手中残破的花抛出窗外,她诡谲的轻笑一声,低念道:“再等等,现在......还没到时候。”

第27章

  除夕夜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场大雪,他们二人并排坐在殿前廊下,看着天地之间无声的簌簌落雪。

  殷夏钻进他的大氅里,将头枕在姬和肩上。

  他双手将她的手捂热,垂眸看她一眼。

  然后盯着一片飘摇的雪花状似无意的说:“贵妃......想见你一面。”

  殷夏猛地直起身,侧头盯着他。

  姬和将她的双手抓紧,鸦羽般的长睫将那暗含心事的墨眸半掩,淡淡一笑,道:“没什么。你给瑞儿的那雪玉无痕膏有奇效,贵妃颈上有一道旧疤,想让你替她瞧瞧。”

  殷夏眨了两下眼,脑中突然亮起小灯泡:“那我给你拿些,你捎带过去便是。”

  姬和沉默了一会儿,含着深意的眸子一转,盯住了她。

  “贵妃说,她得亲自瞧见人了,才放心。”

  殷夏心头倏然划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慌,想细究那是什么,却毫无头绪,什么也没抓住。

  她困惑的歪了歪头,眼帘一掀瞧见姬和还在等她的答复,便压下那些异样感受,点了点头:“.....好。”

  姬和笑了笑,又道:“西边蛮夷扰乱边境,陛下有意让我哥去平定一下骚乱。长乐公主明日要去普罗寺求平安符。”

  他眸含笑意的看着她:“你想不想出宫转转?”

  殷夏眸子亮了。

  第二日,他们早早地出发,还带了个小拖油瓶郑冶。

  他的母亲早早地病死了,父亲又战死沙场,唯剩一个年过半百的祖父,是他最后的挂念。

  他的祖父姓郑名衍,但是旁人一般以官位相称,唤他一声郑祭酒。

  郑冶听到殷夏二人要出宫,起了个大早守在门口,眼珠子都快黏在他们身上了,但就是不开口。

  殷夏心中明镜似的,眼神示意了一下,对姬和说:“把他也带上吧。”

  姬和老神在在的道:“寺庙挺没趣的,他一个小孩子估计也不乐意跟着。”

  说罢带着殷夏就上了马车。

  最后还是郑冶挡在车前,梗着脖子却声气不足的说了“想去”,才让他上车。

  郑冶确实对寺庙没什么兴趣,刚一出宫门,姬和便把他放出来,任他去寻祖父了。

  殷夏随姬和到了西山脚下,一起上了百级台阶,绕过几棵梅树,终于到了普罗寺。

  这儿香火鼎盛,因是大年初一,所以前来祈愿的信徒尤其多。

  长乐公主进了庙中跪坐于蒲团之上虔心祈福,殷夏本以为姬和也要跟进去,四下看了看,见旁边一个小庙前也排了长长的人龙,一时好奇,便问这处是在做什么。

  那人答,是道生大师在解卦。

  道生大师?

  听到这个名字,她一时间有些恍惚,怔怔的望着那薄薄的帘后,魂不守舍的喃喃:“师父......”

  “你怎么了?”

  姬和与长乐公主交代了两句便出来了,好一会儿才从人堆里找到殷夏,却见她神色不太对劲。

  殷夏被他一声唤的回了神,眨了两下眼,下意识的瞟了眼那小庙,心不在焉的一笑:“没什么。”

  三言两句讲不分明,而且她也还没搞清楚,师父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莫非是恰好路过?

  居然也不知会她一声。

  当初他还曾敲了敲她的额头,评她“凉薄”二字,如今看来,他老人家才是真的冷情冷性。

  殷夏心中一念起一念又落,没注意到姬和眸中闪过的不虞和警慎。

  她兀自沉思,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姬和主动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睨了眼那小庙,道:“我们也去瞧瞧吧。”

  殷夏“啊”了一声,点点头道:“好啊。”

  等他们到了帘前,内里出来了一个小童子,他冲姬和道:“施主请进。”

  殷夏也跟着动了步子,小童子却挡在她身前,恭敬有礼的说:“小姐请留步。”

  殷夏无法理解:“为什么?”

  “这是道生大师的意思。”

  姬和回首冲她笑了笑,自己掀帘进去了。

  殷夏在那一瞬,看到了帘内端坐的,自己那惯会装神弄鬼的师父,面上神秘洞明的笑意。

  她心中突然一阵忐忑,有种老父亲约谈现男友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

  殷夏在那一亩三分地直转悠,最后见这院中人越来越多,腿都快迈不开了,便抬脚出了寺门。

  刚一站定,就看到那百级台阶上,一个像小牛犊一样奔来的孩子。

  正是郑冶。

  他一阵风似的刮到了她面前,抓住着她的衣角便要硬生生把人拽走。

  殷夏“哎”了一声,被他的蛮力拽的踉跄两步,连声问:“怎么了这是?”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难得求人,他稚气犹存的嗓音中竟有几分脆弱,抬眼看着殷夏哀声道:“别让我祖父走,好不好?”

  “你帮帮他好不好,我,我......”他无亲无友惯了,从不觉得自己能平白得到别人的帮助,便绞尽脑汁的想要给她些好处,但是支吾半晌,他发现自己没什么东西是这人稀罕的。

  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无措的看着殷夏,言语苍白的说:“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殷夏蹲下身,擦了擦他额角的汗,目光温和坚定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了?”

  他一个孩子知道的有限,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殷夏还是事后梳理的时候,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说起来,倒与她也有些渊源。

  那日在明敬堂中,三皇子段承瑾因为谢轻菲与郑祭酒结了怨,而从天而降的姬和不仅当场下了他的脸面,还为了替殷夏出气,真在皇帝耳边吹了不少妖风。

  恰有一日朝堂之上,段承瑾不惜以皇子身份下场,替谢轻菲的商行说话,恰好引爆了皇帝心中积压的不满。

  他当场斥责段承瑾色令智昏,并勒令他以后不许再与那个商女见面。

  段承瑾心中愤懑,但他现在动不了姬和,也动不得殷夏。

  不过他一笔笔的都记在心里。

  这段时日他的风波终于过去了,又恰逢郑冶闯了祸,于是段承瑾让他的近臣揪住郑祭酒的几个错处,借机弹劾了他一通。

  这人既不能为他所用,最好还是不要官居要职了。

  他也好出一出郁气。

  最后,皇帝尊口一开,郑祭酒便要被贬去湿瘴之地了。

  那样一来,郑冶与他唯一的亲人,是真的再难得见了。

  所以连殷夏缝皮都能忍住不吭声的他,终于慌了。

  殷夏与郑冶飞奔在道上,冲入了国子监。

  在明敬堂外,她却看到孙学官正笑的谄媚,向新任的祭酒大人道贺。

  孙学官也瞧见了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人就是那个处处与他不对付的菀青。

  他计上心头,冲那新祭酒拱手道:“这人便是我先前提到的,那个祸乱纲纪,无法无天的学生。”

  斜眼瞟了殷夏一眼:“妖里妖气,男为女服,当真是污了这清明之地。”

  “老祭酒识人不明,大人可莫要再被他障目。”

  新祭酒颇为鄙夷的瞧了瞧她那身装扮,冲身边小官道:“将他的东西收拾一下,给他吧。”

  他眼皮耷拉着,将瞧不起人的样态做了个十足十:“菀青是吧,之后,你不用来了。”

  孙学官扬眉吐气,殷勤道:“为大人接风的酒席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快去赴宴吧,不要被这些小事扰了心情。”

  新祭酒掸掸袖子,神清气爽的阔步而去。

  孙学官得意的看了殷夏一眼,尖锐的哼笑一声,追到新祭酒的身后去了。

  殷夏面无表情,抬眼朗声道:“等等。”

第28章

  新祭酒平白将她逐出国子监,于她而言当真是飞来横祸。

  不过殷夏盯着因她出声而驻步的两人,没有争辩一词,只问:“祭酒大人在哪里?”

  见新祭酒转过头来,殷夏又字字清晰的说:“那位端肃方正的郑祭酒,在哪里?”

  新祭酒面色不善的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一变,高高在上的讥讽一笑:“他此时约莫已经带着那点寒酸家当出城了罢,啧,大过年的,也真是可怜。”

  郑冶捏紧了拳头,一副要朝他冲过去的架势。

  殷夏拍拍他的肩,冷静道:“我们走。”

  他站着不动,殷夏又说:“去寻你祖父。”

  郑冶满是希冀的抬头看她,却被殷夏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那从不着急上火的姐姐,口中说出的话竟十分冷酷:“你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冲动打人只会让事情更糟。还想被人抓到把柄吗?”

  郑冶咬紧牙关,心中凉透,眼底却涌上泪意。

  “走罢,去见他一面。”殷夏没有出声安慰,反而向前走去,“这是你现在该做的事。”

  郑冶凶狠的瞪了新祭酒一眼,转头跟上殷夏。

  她带着郑冶到东市雇车,没想到半天也没找到一个车夫。

  也是,大过年的,这时代估计也不兴外出旅游过节,谁还雇车长途跋涉啊。

  正没有办法时,殷夏余光一扫,在街道那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走近一瞧,那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店家的笼中鸟的锦衣小公子,果然是李瑾元。

  殷夏唤了他一声。

  他扭过头,看到一个灿若桃花的二八芳华的漂亮姑娘,眸子霎时一亮。

  然后慢慢惊愕了起来。

  这人......怎么那么像尚书府夜宴之后,就不知所踪的小菀儿呢?

  李瑾元陡然想起,那日露出黑心真面目的魏子珣,冷冰冰念出的那句“我想对她做什么,便对她做什么。”

  他一阵恍惚,想到小菀儿好端端的一个男儿,却被那人无情羞辱,逼着扮做女人,当真是太过分了!

  他眼含热泪的捧住她的手:“小菀儿,是我对不起你......”

  殷夏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哪根筋又搭错了,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左右看了看:“你的马车呢,借我用用。”

  “在那呢。”李瑾元照实答了,然后摸摸脑袋,“你用马车做什么?”

  殷夏没解释,拉着郑冶钻进车厢,李瑾元见状也爬进来。

  “从东城门出去,沿着官道一直走,快!”

  李瑾元又问:“出城干什么?”

  殷夏看了眼掀开帘子急切的瞧着前路的郑冶,这才从头到尾的说了缘由。

  此时,一棵高树之上,一个一身乌衣的男子瞧着那辆疾驰的马车,写下了“东城门,丞子车”六个字。

  然后将纸卷塞进墨鸽爪上的小木筒里,扬手放飞了。

  鸽子向西山飞去。

  ————

  殷夏一行人的马车在城门处被拦下了。

  那城门士卒不知何故,拖拖拉拉的查验这查验那,最后查无可查,便听不懂人话似的在那里东扯西扯。

  最后李瑾元难得发了火。

  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虽一惯好脾气,但此时冷下脸来,更让人发怵。

  那些小兵不敢再说什么,悻悻的开了城门。

  李瑾元拂袖上车,然后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的郑冶拉上车,又朝殷夏伸出手。

  她刚要借力上车,身后就陡然起了一阵凉风,紧接着,一只裹着描金黑色窄袖的修长小臂绕至她肩前,一收一掼将人不容置疑的按入怀中。

  那人钳制她的力度很大,殷夏只能身不由己的靠在他的怀里。

  他熟悉的声音此时带着陌生的冷意,让人没来由的恐惧。

  “你要和他去哪里?”

  殷夏被迫后仰着,不能自己支撑身体,十分难受。她双手扳着姬和的小臂,想让他松开点,他却越箍越紧了。

  “子珣?”

  她的声音带了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李瑾元伸手抓了个空,一瞧来人是他,还一副强行拘着人的霸道姿态,当即不忿道:“你放开!”

  他这话一出,顿时起了反效果,殷夏快被勒的喘不过气了。

  城门已经大开,殷夏挣扎未果之后,提着一口气对他们说:“别耽搁了,你们先去吧。”

  李瑾元不愿意,反而是郑冶瞧了他们一眼,放心的一屁股坐在了车厢里,还一把把李瑾元拽了进来,然后对车夫说:“走吧。”

  马车终于向城外驶去。

  姬和把头搁在她的肩上,平复着呼吸不说话。

  普罗寺中的小庙里,他入帘之后,问了姻缘。

  那名据说卦象极准的大师,瞧了瞧他的签,一双清浅的眸子悲悯又无情,说:“大凶。”

  他问如何解,道生只说了两个字:“放手。”

  他当即冷笑一声:“不可能。”

  道生瞧了他一眼,唇角挂起微末漠然的笑:“不愿生别离,便会......死相隔。”

  “施主请自便。”

  姬和眉目冷然的掀帘而出,环顾熙攘的人群,却怎么找不到他熟悉的那个身影了。

  他顿时如坠冰窟。

  将普罗寺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他的小姐,恐慌渐次爬上他的心头。

  正在这时,自殷夏第一次出事之后,便被他暗中安插在她身边的鸠七来了信。

  姬和面无表情的看了那六个字,将小纸条攥紧在满是凉汗的手心。

  从西山到东城门......他,来不及了。

  莫非道生大师的卦真的那样准?

  “鸠九。”姬和低喝一声,“给东城门守将传书,给我,拦住他们!”

  黑影领命而去,姬和翻身上马,高高的扬起鞭。

  准,又怎么样?

  不合他的心意,他便毁了那卦。

  人流稀少的东城门处,姬和死死地将他的小姐按入怀中,失控的心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殷夏瞧着马车已经走远,她也没什么着急的了,便卸了抵抗的力道,就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顺从的靠在他怀里。

  察觉到身后的人冷静了一点,殷夏拍了拍紧捏住她肩头的那只手。

  “我有点疼。”

  他的力道终于松了一点。

  殷夏试探的动了动,姬和察觉到她想要自由活动的意愿之后,先是一僵,而后不情不愿的又放松了些许。

  她借着这点松动在他的臂弯中转过身,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微微低头。

  她仰起脸,与他挨的极近。

  “吃醋了?”殷夏微微侧着头看他,眸中含着促狭的笑意。

  姬和神色不虞的看着她,却抿着唇没否认。

  殷夏笑开了,双手轻轻地捏住他的双颊,不怕死的揶揄道:“这么喜欢我啊?”

  姬和一双暗色眸子盯住她,忽然俯身将这招人却不自知的柔弱少女抱起来。

  殷夏猝然离地,吓得惊叫了一声。

第29章

  姬和将殷夏放在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将人半圈在怀中。

  “去哪?”殷夏问。

  “回宫。”

  殷夏闻言连忙按住他的手:“等等!”

  姬和毫不留情的撇开,一甩缰绳,催马前行。

  “子珣,等等。”

  姬和不理会她。

  殷夏与他夺缰绳,却被姬和空出的一只手轻而易举的捏住了双腕。

  她挣脱不开,有些恼了:“放开我。”

  “不放。”他总算大发慈悲的开口了,然而吐出的两个字却险些把殷夏气死。

  “我生气了!”

  姬和回之以一声没所谓的哼笑。

  殷夏简直要炸毛,浑身乱扭,使出吃奶的劲儿和他作斗争,最后却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只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

  最后她凶恶的盯着身前他攥住自己双腕的那只手,作势咬了上去。

  他修长的玉手纹丝不动。

  殷夏咬住他柔软的大鱼际,控制着力道满含威胁意味的磨了磨。

  他的手突然一抖。

  唔?

  她下意识的卷了卷舌头,那只手突然触电一般撤走躲开了。

  殷夏费力的回身看了看他,见他这会儿面色十分难看,于是摸摸鼻子,有几分心虚的掏出一块手帕,将他手上的口水轻轻擦干净了。

  谁知他的面色却愈发不好了。

  殷夏:有几分不妙的预感。

  她纠结片刻,勉为其难的向后挪了挪,身子向后靠去。

  谁知姬和突然翻身下了马。

  殷夏险些仰躺过去!

  等到她坐稳身子,姬和已经拉着缰绳走在前面,沉默着牵着马儿了。

  殷夏瞧着他的背影,突然道:“我和李瑾元只不过是偶然遇见。”

  他身形一顿,继而若无其事的向前走。

  “我走的急,没来的及和你说。当时托了一个扫地的小门童,让他转告你,我去了国子监。”殷夏耐心道,“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殷夏皱了皱眉,转而细细说起今天这些事的缘由:“当时郑冶朝我跑过来......”

  姬和一言不发的听完了,眉心间的郁色不知不觉的消散了。

  “你很舍不得郑祭酒?”

  “啊......”殷夏全力的后仰脖子,望了望天空,然后头向前一甩,坐直了,“是有点儿。”

  “不过也没办法。”

  姬和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

  “我们等一等郑冶罢。”她拉着缰绳这头,借绳子晃了晃他的手,“不然和祖父分开之后,京城就再也没人等着他了。”

  “不必。”

  “可是......”

  “郑祭酒不会走的。”

  殷夏睁大双眸看着他。

  “鸠九。”姬和淡淡的吩咐道,“把祭酒大人好生生的请回来。”

  乌衣卫领命而去。殷夏盯着那道黑影消失在天边,又回过头来看着他。

  心头突然涌上陌生的感动,她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姬和停下身,那马儿前行两步停在他身侧。

  他站在马下抬头仰望她:“你方才说你没有办法......”天边的云霞和马背上的她映在他醉人的眸子里,他带了点笑意,狭长的眸子一弯,那瞳中的盛景便如同被搅乱了的湖面似的晃动起来。

  晃得殷夏几乎不知今夕何夕,只听到他的嗓音含着魔力似的响在耳边,“但是我有办法。”

  “以后有什么单靠自己实在办不到的,”他朝她伸出手,满含着诱惑,宛如魔首致命的邀约,“要不要试着......来求求我?”

  殷夏将指尖放在他的手心,他握紧一拉,那个原本需要他仰望的人儿便毫无抵抗的、乖顺的落入了他的怀中。

  姬和与她十指相扣,带着她踏入了宫门。

  “明日午后,随我去见贵妃吧。”

  殷夏低着的头深深地点了点。

  ————

  姬和早上总是早早地出门,而殷夏却一向睡到自然醒。

  这日,她难得起得早了点,坐在梳妆台前挑着发簪,身后的婢女正细心地梳着她如缎的长发。

  她身穿杏色长袄,胸前饰有秀鸟衔花图,下裙是偏暗的橘色调,绣着百鸟和花团。

  最后殷夏跳了一支淡粉色簪花步摇,插在梳好的发髻上。

  粉和红将她整个人衬出与平日不同的娇艳秀美与灼灼动人。

  她站在廊下望向宫门,回神之后觉得可笑,他午时才会回来,她倒早早地开始盼着了。

  刚要回身入殿,却见宫门处还真走进一人。

  只不过不是他,而是一个谈吐不凡的婢女。

  而且,竟是专程来寻她的。

  “菀青?”

  殷夏点了点头。

  那婢女见找对了人,行了一礼道:“贵妃娘娘有请。”

  殷夏怔了一下,不是说午后吗?如今他还没回来,贵妃怎么就早早地来请人了?

  不过都被人找到眼前了,她也无法再推脱不去,只好带上自己的雪玉无痕膏,随那婢女走了。

  那婢女将她往御花园引,解释道:“娘娘在亭中等您。”

  殷夏安静的跟着她,在绕过假山的时候,旁边的草丛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

  她随意的瞟了一眼,看到草丛上伏着的东西后却不由得住了步。

  那婢女见她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的“啊”了一声。

  “是那只病猫。前两日娘娘让把它丢远点儿,结果那个惯会偷懒的春兰竟扔在这里不管了。”秋茗不满道,“这两日还犯懒推说头痛不肯起身,我看她是欠收拾了。”

  她上前两步要把它抓起来,殷夏连忙出声:“别动!”

  她倒是听人劝,当即便停下了,谁知那猫却疯了似的见人便攻击,扬起爪子挠了她的手背一下,然后碰瓷似的身子一歪倒在一旁。

  它全身肌肉痉挛着,歪嘴流涎,那本十分漂亮的瞳中满是恐怖之色。

  殷夏的心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眼睁睁的看着那猫四肢强直,口吐白沫,最后一动不动,没了声息。

  秋茗三催四请也不见她动,耐着性子又唤了一遍她。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松了口气,转身便要在前面引路,谁知身后那一路上都表现得规矩守礼的姑娘,突然拽住她的小臂,急匆匆的把她扯到池塘边。

  她再好的涵养也要忍不住生气了,而且......秋茗悄悄瞟了瞟不远处的亭子——贵妃就在那里看着呢。

  在宫中混的明白的宦官宫女都知道,长乐宫中有一个特殊的丫鬟。

  她虽举止礼仪让人挑不出差错,平时也足够无声低调,但是像她们这些人精儿多看两眼便知道,她和他们不一样。

  起初遇见的时候只是纳罕,那位尊贵的公子身边竟多了一位随侍的婢女,而且两人似乎十分熟稔。

  要知道,他一贯独来独往,多少女子想近他身周都难似登天,那女子能常伴他左右,当真是一份独一无二的殊荣。

  她不免对这人多了几分留意。

  后来,她在二人的眼神和细微的动作中,发现了一些撼动她心神的暧昧端倪。

  从那时起,她就不觉得自己和对方是平起平坐的身份了。

  况且,前段时间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她如今想来,还禁不住暗自惊心。

  栖梧宫中有一位好事的下等宫女橙香,在途经长乐宫的时候向院中看了一眼,不知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画面,当即殷勤的报到了贵妃那里。

  她与贵妃在殿中密谈时,秋茗就候在门外。

  还记得橙香出来的时候,冷笑一声,面上妒色难掩:“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也敢不自量力的攀上那位大人。”

  秋茗原本以为,那一时得了那位公子欢心的女子,将迎来一个凄惨的下场。

  谁知那位公子与贵妃一番长谈之后,贵妃却没有动她分毫,反而将告密的橙香唤来,懒洋洋地说:“你说......是取你这双四处乱瞟的眼睛,还是不懂安生的舌头?”

  “自己选罢。”

  她听到了那宫女的惨叫,不过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因为她再也没见过她。

  橙香也确实是个头脑不清楚的。

  于明面上,那女子伴随的是威远侯府世子的身侧,不管她是惑上媚主,还是居心叵测,第一个该管这事的,是长乐公主,而不是深宫中的贵妃。

  长乐公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个糊涂的倒上赶着怂恿贵妃越俎代庖了。

  所以,就算当时她没触到那位公子的逆鳞,待贵妃回过神来,她也不会有好下场。

  她们这些婢女,日日伴在贵妃左右,即使断绝好奇,也不免知道一些秘事。

  比如,威远侯府的二世子,与长乐公主并非血亲。

  他本不是什么天潢贵胄,而只是一介卑微的贱民。

  但是他那出身风尘的姐姐,勾住了当今圣上的心,只手便包揽了帝王的雨露和君恩。

  于是她一人得道,带的她那失散多年,最终流落至京城弟弟鸡犬升天。

  贵妃,长乐公主,甚至当今圣上都对这件事心知肚明。

  因为这本就是他们三人的一个交易。

  贵妃因着出身,受了不少的口诛笔伐,她深知其痛,所以宁愿在人前与他装作陌路人,也想让幼弟有一个免受欺压的身份。

  而当时威远侯府的长乐公主寡居寂寞,她便起了心思向帝王哀求,让他那好姐姐收了弟弟做义子。

  之后长乐公主与皇上一番密谈,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贵妃那乞儿一般的幼弟,摇身一变,变成了威远侯府经年养在外面的小世子。

  不过不久之后,那驻守漠北的真正的世子魏子瑜,便得了圣令回到了京城,想来这便是皇帝给长乐公主的许诺。

  故而那知了几分内情宫女,在看到魏子珣与婢女亲近之后,才会自作聪明的禀报贵妃。

  孰不知她这一举动,等于是在明明白白的说,她知道威远侯府的二世子,与贵妃关系匪浅。

  她们为奴为婢的,知道一些事不打紧,只要嘴严心稳,权当自己不知道便是了。最忌那些行事浮躁的,让人觉得她心里头的秘密揣不了三天。

  世子那厢与贵妃这头加起来,只拔舌或挖眼,倒也算仁慈了。

  贵妃好几次都想见一见她弟弟看重的这个女子,却总被他捂得严实。

  他终于松口,还是因为那次贵妃有意无意的提了给他娶妻一事。

  他觉得大家闺秀无趣,将门虎女又少了几分可怜,贵妃给他挑来挑去,挑不到一个他满意的。

  最后干脆似笑非笑的睨着他:“不把你心中那个好的带我来给我瞧瞧,你可休想迎她进门。”

  本与他说定了今日午后,但是贵妃存了心思,想趁他不在的时候先探一探这姑娘的为人品行和脾性,这才等在亭中,差她去请人来。

  婢女盯着面前突然举止无端的姑娘,心想,若是娘娘这关过了,你得到的可是多少人做梦也求不得的如意郎君和泼天富贵。

  可是在这紧要的关头,怎么突然就掉链子了呢?

  殷夏毫不体面的从脚边捡了个碎了一半的瓷碗,冲洗干净后,伸手去接池塘边的瑞兽嘴中,流出的清水。

  像个毛躁的乡野丫头。

  她瞟了一眼贵妃,将自己的小臂从她手中□□,低声警告道:“小姐莫要胡闹!”

  她觉得自己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这小姐合该领情。

  谁知她比她气势还盛,不由分说的又拽过她的伤手,劈头盖脸的道:“你才在胡闹!”

  “那只猫得了疯病死了,它挠你这一爪子,已经把病毒埋在了你的血肉里。”殷夏摄人的目光盯住她,“你不要命了吗?”

  婢女被她的语气和表情吓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惊惧之下,不可置信的盯住了自己那小小的伤口。

第30章 (含入v公告)

  给婢女秋茗紧急处理完伤口后,殷夏的眉头依然紧紧皱着。

  这根本不够。

  像这种程度的危险暴露,是要用狂犬病免疫球蛋白在伤口周围封闭注射,之后再进行全程疫苗接种的。

  她仅仅是挤出了污血,冲洗了伤口,于彻底阻断病毒而言,可以说没什么作用。

  狂犬病毒进入人体之后潜伏期可长可短,通常为一到三个月,但也有一周以内与一年往上的。

  这病在潜伏期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而一旦进入前驱期开始发病,便没有任何可以治愈的手段了。

  也就是说,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这茫然惊惶的年轻婢女,可以说头上已经悬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铡刀。

  可能明天就落下,也可能经年之后才落下。

  不过......

  殷夏久久的沉默了。

  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清洗,她也无法做出更有效的措施了。

  因为她无法凭空将那些药品变出来。

  殷夏叹了口气,不再与她多说什么。

  万一她幸运呢,万一她还能在健健康康的活十几年呢?

  她告诉她你随时可能死,不是在平白给人添堵吗?

  “走吧。”殷夏道。

  秋茗勉强点了点头,引着她向亭中走去。

  殷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闷。她开解自己,能做的我已经全做了,天命不可违。

  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本打算讲这件事抛开,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声难听的乌鸦的叫声,殷夏一惊,突然想起一件事。

  郑冶和谢源之,都被那猫抓过!

  她心脏一揪,猛地停下脚步,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她恍惚间想起,永安二十一年开春的时候,谢轻菲发过一次疯。

  因为她一直小心照看着的弟弟,突然死了。

  那是猝然而起的急病,起初只是寻常的发热头痛,第二日情况便急转直下。

  谢轻菲请来了无数名医,不惜用最珍贵的药材。

  可是没有用。

  甚至连拖延都没能拖延一下,第四日他便昏睡不醒,很快便没了气息。

  书中没有言明他死亡的原因,但是谢轻菲断定,她弟弟是被人害了。

  她觉得贵妃向来瞧谢源之不顺眼,时不时地让他罚跪罚站,定是因为她仗着盛宠,妄图将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

  而她儿子身边的伴读却是三皇子意中人的亲弟弟。

  可不是十分碍眼吗?

  而且谢源之日日在宫中,别人便是想害他也没有机会。

  若是有恶毒的小人在饭菜里投毒,那出事的断然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谢轻菲思前想后,笃定了丧心病狂害她弟弟的,就是那个无法无天的贵妃!

  她要她偿命。

  于是,永安二十一年暮春的时候,一代宠妃香消玉殒,皇帝情深,紧接着一蹶不振,开始时不时地缠绵病榻。

  大臣们日日请立储君,终于在盛夏的时候,三皇子段承瑾入主东宫。

  殷夏扯了扯嘴角感慨的轻笑一声。

  谁能想到,害了她弟弟的,正是她亲手送给他的那只波斯猫呢?

  结果呢,她却用谢源之的死,以报仇的名义杀人,扫清了段承瑾入主东宫的全部障碍,甚至加速了老皇帝的退位。

  大婚之日,她一跃成为了东宫的女主人。

  可谓是最大的利益所得者。

  但是她却伏在太子的怀中哭的梨花带雨,可怜的控诉:“这是他们欠我的。”

  全世界都欠你的。

  可是那些死于你手下的冤魂又该怎么算呢?殷夏捂着心口蹲下去,在书中连名字都不曾出现的,却因那只猫被牵连的郑冶,要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了,就不可怜吗?

  明明现在子珣正在用他自己的办法将郑祭酒留下,明明他的心愿就要实现了,若是这时候他突然发了病,又该怎么办?

  她头一次在这个世界中有这么大的情感波动。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来处,也知道这个世界的故事。她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抽离出来,俯瞰身边的一切。

  又理智又冷漠。

  可是这一次,这个真实又荒唐的世界,玩笑般的提醒她,你也不过是个□□凡胎,有心也有情。

  殷夏久久的不动,秋茗回身担忧的看着她:“姑娘?”

  她没理,过了好一会儿才自行站起身来,随婢女步入了近在咫尺的亭中。

  华美雍容的贵妃带着审视上下打量她,殷夏却视若无睹,盈盈一拜,开口便是:“请贵妃娘娘准我出宫。”

  贵妃抿了一口茶,慢悠悠的将茶盏在桌上放好了,这才开口问她缘由。

  殷夏将方才秋茗被病猫所抓一事说了出来,并言简意赅的道出了病猫所带之毒的厉害,直言会祸及秋茗的性命。

  侍立在一边,将她的话听的清楚明白的秋茗面色惨白,而贵妃却淡然自若的瞧着手上的长指甲。

  “所以呢,若真如你所说,即便出宫,你又做的了什么呢?”

  “我本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殷夏答道,“但是当我生出强烈的抗拒的念头之后,却看到了那搏一搏的渺茫希望。”

  “我之所以要出宫,是因为研制药品的过程血腥残忍又细微精妙,在宫中不能,也不便。”她思路清晰,“而且,我那神通广大的师父如今恰好在京城,我得去求他帮帮忙。”

  “兴许那希望便会多上三分。”

  贵妃轻飘飘的抬眼,看了她一会儿,淡笑道:“倒是个心善有主意的孩子。不过......”

  “不必为了我的秋茗,费如此大的周折。”

  若是她擅自把弟弟的心上人放走,回头必然会招致他的埋怨,贵妃可不太情愿。

  至于秋茗......若是她得了个寻常病症,贵妃定然会让御医全力挽回她的生命。可是听这姑娘说的这病症如此难缠厉害,到了天下无一人可医的地步,那她即便是有心,也无力了。

  更何况秋茗她,不过区区一个婢女罢了。若是不幸染病死了,她一定会厚待她的家人。而且,若是幸运的话,她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发病呢?

  所以,虽然能感受到身边的秋茗浑身细抖,强忍着泪花,贵妃依然轻飘飘的一句话,夺了她缥缈的希望。

  “可是娘娘,”殷夏似乎对她这番话早有准备,神色不变的说,“谢源之和郑冶也被抓了。”

  贵妃皱了皱眉:“这就有点麻烦了。”

  殷夏继续道:“而且......三皇子日日与那猫玩耍,若是曾无意中被咬伤抓伤了,可怎么办呢?”

  贵妃心头一惊,面色不善的看着她。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婢女从远到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满脸泪水,一见到贵妃就哭喊道:“娘娘,您快去看看吧,春兰她不行了!”

  一边的秋茗突然瘫坐在地上,贵妃扭头看她,她面色凄然惊茫的抬起头:“春兰三日前被您吩咐去扔掉那只猫。”

  “她不小心被猫的牙齿挂到了,这两日一直嚷着不舒服。”

  秋茗泪流满面,无助的盯住贵妃:“我以为她是在偷懒......”

  她哭喊一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气。

  “怎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连命......都要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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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殷夏随贵妃回到栖梧宫的时候,那个名唤春兰的婢女,正从不自主的痉挛渐渐转至安静。

  迟缓性瘫痪。殷夏想,不久之后她就会因为呼吸肌麻痹而死亡。

  秋茗哭倒在她的脚边,求她救救春兰。

  兴许是她们情谊深厚,又或许,秋茗透过春兰这奄奄一息的样子,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若是春兰得救,她是不是也还有生机呢?

  不管怎样,她悲怆的哭喊声声真切。

  可是殷夏立在一旁看着,俨然一副旁观者的姿态,甚至不曾上前瞧一瞧可怜的春兰。

  狂犬病毒进入人体后,首先会在受伤的肌肉组织内复制,在这个时期如果能够阻断并杀灭病毒的话,那这个人不会有任何事。

  但是,如果病毒已经累及神经系统的话,那这个人就可以说没救了。

  病毒会沿着脊髓迅速扩散,上行到脑并迅速增殖,脑干最先受累并且感染最重,它是人体的呼吸中枢,一旦罢工,这个人会因为窒息迅速死亡。

  即便在殷夏曾经所在的那个医学发达的时代,对发病的狂犬病患者也束手无策,更不要提如今这个医学落后的朝代了。

  殷夏知道,对于春兰,她什么也做不了。

  床上的婢女渐渐没了声息,秋茗哭的几乎昏过去。

  殷夏动了动眼珠,看着面色凝重的贵妃,肃然拜道:“请贵妃娘娘准我出宫。”

  贵妃没再说什么,差人拿来一块玉质腰牌递给她,在殷夏伸手去拿的时候她却没放手。

  殷夏抬眼对上她的目光,贵妃眉目沉沉的看着她。

  “十日之内回来。”她松了手,扫了一眼缩在一旁的秋茗,开口道,“你随她一同去。”

  殷夏收好腰牌,脚步匆匆的向外走去,在踏过门槛前却顿了一下,她回身看向贵妃,眉目轻敛,试图不露痕迹的自然道:“麻烦娘娘差人转告侯府二世子我的去向,为奴为婢的,若是被主家认为自己私逃了,抓回来杖责那可真是冤屈了。”

  贵妃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那目光让殷夏无端觉得心底发毛。

  她朱唇轻启:“好,你尽管去罢。”

  殷夏压下心头异样的感觉,带着脚步虚软的秋茗离开了。

  她拿着贵妃给的腰牌一路畅行的出了宫,直奔着西山普罗寺而去。

  日头正当空,冬日的太阳并不热烈,那日光却仍是在努力着穿透厚厚的云层,将菲薄的温暖洒下,洒向山峦,也洒向高高的红墙之内。

  归来的姬和缓步踏入长乐宫中。

  郑衍虽暂时留在了京城,但是他暂时还不能官复原职,毕竟一国之君不能随意戏言,就算皇帝能听进他的话,他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轻易地左右帝王的决定。

  他得先查一查那位新祭酒才行。

  只要能抓到他为官几个错处,把他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便好。

  这样一来,大家就会发现这名新祭酒不堪重任,而郑衍兢兢业业多年却没出过什么大的差池,而恰好他还未离京。

  如果顺利的话,到时候授意朝臣提及郑衍,皇帝两厢对比之下自然会有合适的决定。

  姬和甚至有可能无需亲自开口。

  不过他私下的筹谋,却是分毫不少的。

  这着实是件麻烦事,不过想到那日她颤动的目光......

  他的嘴角勾出一些笑意,明晃晃的泄露出,他对她带来的麻烦甘之如饴。

  他想着心事推开紧闭的门扉,一只脚才踏入门槛,目光便下意识的扫过屋中,去寻那人。

  紧接着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室内空无一人,她,不在这里了。

  ————

  西山普罗寺的寺院中,殷夏被小童子引着,到了道生所居的厢房处。

  她推开门,瞧见道生正缓缓从内室走出,听到动静,他抬眼对上了殷夏的目光。

  他一贯是一副万事如他所料的姿态,见到自己的小徒弟突然来找,丝毫不疑惑惊奇,只收回目光行至桌前倒了三杯热茶,道了一句:“来。”

  殷夏依言过去坐下,双手捂着杯壁,暖自己被冻得冰凉的双手。

  她细细的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道生淡色的眸子满含包容的看着她:“你这是拂逆天意。”

  殷夏与他对视,闻言只点了点头,应道:“对。”

  道生笑了。

  道生在普罗寺中颇有威望,凡是他开口的事情,寺中弟子不问缘由,都会尽力满足。

  他们应道生的请求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空旷的屋子,又找来一些狂犬与未染病的犬,和数笼活蹦乱跳的兔子。

  之后那十日,秋茗应殷夏的请求守在房门前,不许任何人出入,而他们二人埋头屋中,不知在做些什么事。

  只是那笼中的白兔一日日的少了,那健健康康的活犬,进去一只便死一只。被戴着嘴套拴着脖子的狂犬,也渐渐病死,最后只剩了一只。

  她守在门外,能闻到偶尔开门时,屋中涌出的浓重的血腥味。

  某次,她在殷夏满脸疲惫的出来的时候,还看到了那柔弱的姑娘衣角上沾着的、染了血的兔毛。

  若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是秋茗知道,她的生机正建立在这些残忍之上。

  到了第十日的时候,普罗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秋茗强忍着惧意,将面色不善的姬和挡在身前。

  “让开。”他冷冷的看她一眼。

  秋茗咬着牙,硬是一动没动。

  “鸠九!”

  看到一旁闪下的黑影,秋茗心中一片冰凉,她拦不住了。

  可是他突然闯入打扰到他们,让他们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怎么办?

  就算没有,若是那位被他放在心上的、眼见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姑娘,被这尊贵的公子瞧见了她憔悴可怖的样子,她会不会因此失去那多少人梦寐以求,而她却唾手可得的前程与荣光?

  秋茗泪意上涌,那乌衣人到了她身侧,不论她怎样挣扎,仍是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拖向了一边。

  姬和抬步上前,正要伸手推门。

  恰在此时,那门吱呀一声,竟是开了。

  伏在地上的秋茗,从她的角度一眼瞧到屋角处皮开肉绽、死不瞑目的兔尸。

  她本就心神不稳,在这样恐怖的冲击之下,惊惧的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鸠九拖着她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姬和停在原地,无声的看着门内的人。

  她头发未挽,原本被呵护的如缎的长发,此时十分凌乱。往常清亮的眸子,爬满了红色的血丝,失了那动人的神采。他记忆中红润的嘴唇,此时也失了色泽,干燥起皮。

  他眸子微动,目光落在了她的身前。

  略过她一身灰扑扑的衣服不提,此时她胸前的衣襟上,染了一大片鲜红的血。

  若是再细细的瞧,还能看见她的指尖上,那可怖的红色。

  殷夏自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等尊容,也知道来人是他。

  这十日他们一直在做一些重复的事。

  说来简单,不过是将染了狂犬病毒的兔髓抽出干燥之后,再注入健康的犬身上,观察它是否染病,来判断病毒是否失去强毒性。

  他们祸害了不少动物,才得到一点不知有没有用的“疫苗”。

  此时她的师父正将那点宝贵的成果一点点的收集起来,殷夏听到动静,知道这人是来找她的,便匆匆开门,意在将他拦下。

  至于其他的,那是丝毫顾不得了。

  殷夏看着他,什么也懒得多想,只朝他虚弱的笑了笑。

  她瞧着门外的冬日天光,紧绷的那根弦终于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强压的疲惫迅速的占满身体,殷夏眼前一晃,顷刻之间支撑不住,一下子倒了下去。

  姬和连忙将人扶住。

  殷夏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他干净无尘的袍袖之上,沾上了一小块刺目的血污。

  是她慌乱攀抓,攥紧他的衣袖时蹭上的。

  ————

  殷夏的身子素来虚弱,此次废寝忘食近十日,熬的很了,一放松下来就陷入昏睡。

  她整整睡了两天一夜。

  醒来时姬和正守在她床旁,静静地看着她。

  殷夏试图说话,却发现嗓子嘶哑。

  姬和见状忙扶起她,喂了她几口温水。

  殷夏喝完看着他笑,首先想到一事,便侧头问道:“贵妃娘娘差人同你说了罢。”

  “说什么?”姬和故作不解,“说我应该将私逃的奴婢杖责几十?”

  殷夏愣住了,她没想到那看着无比正经的贵妃竟将这话也转告给他了。

  贵妃原来是这样的吗?

  “我师父......”殷夏想问一问他那头的情况,却突然想起自己从没跟他提起过自己的师父,便连忙解释道,“啊,就是你曾见过的那个僧人。”

  “在我定居京城之前,跟着他游历了不少地方。”

  姬和听她这样说,面上显出不虞之色,吐出的三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怪不得。”

  怪不得他当年醒来之后,在京城再也找不到她;怪不得那日他在他面前,淡笑着让他放手。

  殷夏对他无意中露出的敌意十分莫名,不过眼前有要事,她便没有管。

  “我师父他那边怎么样了?”

  “昨日郑冶和谢源之都去了普罗寺,他把他们两个单独叫进屋中,不许旁人在场。那两人出来之后,说道生大师让他们三日后再来。”

  殷夏听到这里,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其实原本她对他们的成果没什么信心,但是师父说他有办法。

  她师父说的话,一向很有分量。

  如今看来,他的确有办法。

  这事她师父既然愿意顶着,她就乐得全抛给他,自己甩甩双袖,一身轻松。

  骤然没了压力,殷夏浑身都犯起懒来,一下子缩回被子里,只想再睡个昏天黑地。

  姬和却不由分说的拉下被子,让她的脑袋露出来。

  “起来。”

  殷夏拽着自己的被子,不情愿的看着他。

  姬和却毫不心软,坚决不让她把自己的被子拉回去。

  “今天晚上上元灯会,宵禁解除,满街欢庆。”姬和的情绪隐秘的翻涌起来,他道,“我带你去那夜河上的画舫,好不好?”

  想到自己的心事,向来从容的他竟生出几分紧张。

  谁知今日她丝毫不解风情,抱着手中的被子赖在床上不起来,听了他的话之后,她眨着眼睛看了他数秒,诚实道:“不想去。”

  姬和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下来。”

  殷夏负隅顽抗。

  “那我上去了。”

  她连忙麻利的滚了下来。

  在姬和的监督下懒洋洋的穿衣的时候,殷夏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晚等待她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我刺杀暴君失败了》了解一下!ヾ(^▽^*)))

  棠予又穿了,她的任务还是拯救世界。系统说,世界危机来自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她手腕一翻,潇洒的将手中的SSR光剑斜劈而下,等着暴君像上个世界的魔王那样变成两半。

  谁知,她却只等到了系统的马后炮:【……所以,所有金手指禁用,仅保留初始权限。】

  棠予欲哭无泪的意识到,自己拿着一把废剑,对满级凶兽发动了“挑衅”技能!

  暴君一双血红的眸子狠盯着她,一步步逼近,她渐渐退无可退,抖如筛糠。

  她认命的闭上眼,谁知却被他轻拿轻放的揽住了腰。

  暴君低头靠在了她肩上,语气中带着令人惊悚的温柔:“姐姐,我好想你。”

  棠予:???

  她看着系统给的暴君资料,忍无可忍的掀开了他:

  “叫谁姐姐呢,老男人!”

  *

  后来,当她用初始金手指,入梦回到经年之前,见到幼时的狼狈的他时。谢棠予才明白,原来那日初遇,他已无望的等待了经年。

  *

  外表清冷内心温暖的元气又沙雕小天使

  vs

  冷血暴虐敏感多疑的孤僻又可怜大杀神

  【小剧场】

  段烨总爱欺负她。棠予对此恨得牙痒痒又笑的阴恻恻。

  比如,这日段烨将她关了小黑屋。

  棠予气恨交加,转头蒙上被子进入梦中。

  还是个小团子的段烨扑上来求抱抱,棠予将他推到一边,冷酷的说:“我不要你了。”

  然后看着小团子哇的一声哭出来。

  棠予:舒畅!

第32章

  上元灯会果然热闹非凡, 街上人头攒动,道旁悬着花灯。

  殷夏虽原本兴致缺缺的不想来,可是真到了这里, 感受到节日的气氛之后, 不由得也受到了感染。

  她瞧中了一个卖面具的铺子, 想拉着姬和去挑,一回头却发现他站在人少的道边, 乌衣卫正在他身边禀报着什么。

  他面色凝重。

  殷夏瞧了一会儿, 决定暂时不打扰他, 自己穿过人群到了那铺子前。

  她兴致勃勃的挑了一会儿, 选中了一个笑眯眯的白猫面具, 心情愉快地戴上了。

  一转身,她透过面具上的猫眼, 看到了一张红色恶鬼面。

  她见过这张面具。

  说起来......她们之间还有一笔账没算。

  “洛雉?”

  “不......”她将面具掀至头顶,露出姣好的面容,确实不是那锐意逼人的洛雉,而是清清冷冷的洛酒儿。

  她面色复杂的看着她:“是我。”

  殷夏扯了扯嘴角, 一点儿都不想与这忘恩负义背后捅人刀子的白眼狼多说,她懒洋洋的将纤纤玉指在她面前一摊,直视着对方疑惑的眼轻吐两字:“还钱。”

  “什么?”

  “为了保你清白身子,我花在揽香楼的钱。”殷夏并不缺钱, 但是她就是想和她要,“现在,还我。”

  “我......”她支支吾吾。

  “没有的话, 我明日便去和那揽香楼的老鸨说,小花魁洛酒儿以后随她作弄,我一概不管了。”

  谁知洛酒儿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慌。

  “没用的。即使你与妈妈说了,她也不敢动我。如今有别的人护着我。”她迅速的看殷夏一眼,咬了咬唇,“你的钱......我会尽量还你。”

  “哦。”殷夏面无表情的应了声,“那不如现在就把你带着的银钱全给我。”

  洛酒儿大囧,不过她在殷夏面前确实理亏气短,便没说什么,默默地解下了自己的荷包递给她。

  殷夏随手一掂量,看也不看,便掷在了面具摊老板面前。

  “买面具。”

  洛酒儿盯着自己那攒了好久的银钱,忍不住红了眼。

  殷夏瞧在眼里,觉得通体舒畅。

  她与洛酒儿没什么好说的,做完这一切,转身就要走。

  洛酒儿却突然叫住她:“等等!”

  殷夏充耳不闻,可她下一句话却让她停了脚步。

  “你知道魏子珣为你,断了我姐姐一只手吗?”

  殷夏当然不知道。

  她回身看了她一眼。

  洛酒儿声音沉沉的说:“你果然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酒儿姑娘不要信口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一问便知。”洛酒儿字字铿锵,“当然,前提是他对你说的是实话。”

  殷夏的面色有几分不快。

  洛酒儿又道:“这段时间我诸事不顺,去各宴上献舞的时候屡受刁难,有次还被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灌醉拖进了屋中。”

  “若不是被谢小姐所救,我这条命怕是已经不在了。”

  “那时,谢小姐告诉我,我落到那般境遇,全是拜侯府的小世子所赐。”

  谢小姐?殷夏的思绪飘了一下,难道是谢轻菲。

  洛酒儿与她怎么扯上了干系?

  她凝眸陷入深深地思索中。

  霎时间,一个雪色的影子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殷夏想起来了。

  原书中谢轻菲手下有一个出身青楼的美女细作,被称为雪客。

  她因为曾被谢轻菲所救,所以一生都在为她卖命。

  在后期,她潜伏时所得到的情报给了谢轻菲莫大的帮助。

  她对谢轻菲忠心耿耿,就是因为有一次,她险些被几个禽兽轻侮,在心生绝望的时候,谢轻菲救了她。

  而且,她那个名叫洛雉姐姐也是个人物......

  殷夏还要深想,不过注意力却不由得被洛酒儿接下来的话吸引了。

  洛酒儿悲愤地说:“魏子珣曾在一次宴上,似醉非醉的说,揽香楼的小花魁,是个贞洁烈女,不管是怎样尊贵的人物一概不留夜,不知最后能被谁摘到手。”

  “此言一出,众人皆以为世子那般的人物曾在我这里碰过壁。于是因着征服欲和攀比心,不断有人开始对我下手。”

  倒是好手段。殷夏漫无目的的想。

  “姐姐。”洛酒儿情真意切的规劝道,“你可看清楚,魏子珣那干干净净的好面皮之下,是一颗杀人不吐骨头的心。”

  她仿佛一个站在沼泽边的人,正朝无知无觉深陷其中的殷夏费力地伸出手。

  洛酒儿觉得自己在救她。

  谁知对方听了这番话之后,却毫不在意的笑了一下。

  “子珣他是什么人不重要,只要他对我好,便够了。”

  洛酒儿恨她执迷不悟:“他这人面善心黑,你不要单图他如今一时的好,还要好好想一下日后啊!”

  “我们女子,全指望着嫁个好夫家一生有靠。若是姐姐在委身于他之后,才此生所托的不是良人,那就太迟了啊!”

  听着倒是肺腑之言。殷夏想,是个善良的姑娘。

  “你不用担心。”殷夏说,“我和他,没有以后。”

  ————

  殷夏挑了几个喜欢的面具,拿在手里,悠哉悠哉的回头去找姬和。

  可是到了那处,她四下看了看,却发现人不见了。

  她想对方应该是去街道中寻她了,不过人流熙攘,大概无意中错过了。

  她便等在原地,觉得他总会回来的。

  可是一刻钟之后,他并没有回来,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鸠九,反而突然现身了。

  殷夏对这团乌漆墨黑的影子有着天然的畏惧,见他陡然冒出来,不由得连退三步。

  鸠九上前一步。

  殷夏退了一步。

  鸠九一愣,又迈了一步。

  殷夏紧跟着往后挪了挪。

  像两个天然有斥力的磁铁一样。

  最后鸠九满头雾水的不敢再动,只颔首低头声音平平的说:“公子在画舫上等您。”

  殷夏是从这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

  曲江距离此处并不近,即便是坐马车过去,也需要两刻钟。

  对方怎么会抛下她,自己先去了呢?

  难道方才洛酒儿对她说的那番话,被他听到了?

  殷夏越想越有可能,一路上她都在回想洛酒儿说了他什么坏话,琢磨着若是真的被他听到了,一会儿怎么安抚他。

  登上晃晃悠悠的画舫,掀帘进去,殷夏首先闻到了这里面浓重的酒气。

  他慢条斯理的将一杯酒饮尽,又将酒杯稳稳的放下,单看动作,他似乎十分清醒冷静。

  可是他察觉动静之后抬眸看她的那一眼,却十分的不对劲。

  他的目光一触即放,看过一眼知道是她来了,便收回目光,又执起酒壶到了两杯酒,有些冷淡的说:“坐。”

  他一定听到了什么。殷夏心中基本断定了。

  她从善如流的走过去坐下,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他却自顾自的喝酒,似乎不太想理会她。

  殷夏等了一会儿,终于率先打破沉默,含糊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姬和扯了扯嘴角。

  殷夏心道,果然。

  她连忙哄劝道:“你放心,那小花魁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信。”

  左右她对那些事毫不在意,既然对方如此在乎,那就先把人哄好了再说。

  “真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殷夏连连点头,态度十分诚恳。

  姬和将酒杯放下,杯底磕在桌上轻响一声。

  他似乎有些头痛,闭着眼头微侧,屈指抵了抵太阳穴。

  然后他睁眼,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她道:“可她说的都是真的。”

  “......”

  那就当我蠢好了。

  她反应迅速,话风一转:“这样啊......”

  “不过,你做那些都是为了我,对吧?”

  姬和沉默了一会儿。

  “嗯。”

  “我哪里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姬和听了这话忍不住轻笑一声。

  “是我的错。”他幽幽的抬眸看了他一眼,“怪我没有告诉过你,你有多值得。”

  “啊......”殷夏差点因为他一句话败下阵来,她连忙避重就轻,拉回正题,“所以你不用介意她说的那些话。”

  姬和点点头,顺着她说:“我不介意。”

  殷夏满心以为大功告成了,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到他紧接着说:“可是你说的话,我很介意。”

  她赶紧回想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鬼话,竟然伤了他的心。

  然而她不过说了寥寥几句话,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感觉哪句有问题。

  姬和将她的困惑尽收眼底,牵出一个带着讽意的笑:“不明白吗?”

  殷夏黑白分明的眸子中谨慎的流露出求知欲。

  他垂眸叹了一口气,一双眸子满含着爱意和悲伤的看着她,然后说了一句话。

  就是从他道出这句话开始,一切开始渐渐变得无法挽回。

  可是他不想继续将一切藏在心中了。

  于是,他说:“小姐,嫁给我吧。”

  殷夏记得当时她花了很久,才明白那短短几个字的意思。

  彼时她藏身在西山的普罗寺中,等着自己的师父回来,要同他一起离开。

  她新洗了头发,坐在榕树下的石墩上,用棉布慢慢的擦着。

  眼睛瞪的溜圆的小童子抱着自己啃了半个的梨问她:“然后呢?”

  “然后啊......”她的目光追着一片枯叶,一直到了天边。

  她当时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许久,发现他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她一脑子乱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

  “方才你说,我为你做那些事不值得。”姬和淡笑着摇了摇头,似乎觉得那话可笑,“其实那真的不算什么。”

  “知道今日我为什么非要带你出来吗?”

  殷夏顺着他的话音,隐隐有了一个让她不安的猜测。

  果然,他紧接着说:“因为我想在这里,求娶于你。”

  她默默无言的看着他,终于明白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原来是最后那句“没有以后”。

  她本以为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可不知何时,他竟存了要和她相守相伴的心思。

  垂眼避开他的目光,殷夏淡淡的道:“你喝醉了。”

  他眸光闪动了一下,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道:“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你不用因为我们地位悬殊而心生顾虑,长乐公主那里,我已经求得了一个许诺。我可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让你风光入门。”

  他低声念着,似乎这话已经在心中过了千遍。

  “你不用担心受到责难欺负,我定会好好地护着你,只要你安心的留在我身边便好。”

  他眸中情绪翻涌,亲手将自己的心脏剖开,一声一声的向她坦白。

  可是却换来她一句:“别说了。”

  他生生的一顿,那一瞬间他的眸中闪过让殷夏心脏猝然揪紧的哀色。

  他垂眸掩饰过去,惯会察言观色的他,此时却仿佛突然听不懂话外之音了似的,追着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殷夏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避而不答,转而问他:“长乐公主会准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男子为妻吗?”

  这句话本就是可怜的试探,抬眼看到对方含着深意的目光,她便明白,自己不能狡猾的用这件事来当托词了。

  她轻声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原以为是这段时间他们交往过密,她才露出了马脚。

  谁知对方却说:“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在京城中,再次遇见你的那一天。”

  ————

  小童子刚啃了一口备受冷落的梨,听到这里连忙匆匆咽下,举起小手问她:“再次遇见?”

  “原来你们早就相识吗?那为什么你最初没有认出他?”

  殷夏正单手拢着自己半湿的头发,闻言顿了一下,随后又慢慢的一顺到底,将那些纠结缠绕的,一路拨开。

  “因为六年之久,我早已将他忘了。”

  小童子闻言,嘴巴一瘪,眸中生出雾气,低声嗫嚅了一句:“他好可怜......”

  殷夏毫不温柔的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站起身向屋中走去。

  小童子连忙追上去,叠声问:“然后呢,然后呢?”

  殷夏按住他的发顶,把他定在原地。

  “入夜了,明天赶早。”

  她抬步走进屋中,回首关上了门。

  起初听到他说“再遇”的时候,殷夏心中咯噔了一下。

  也就是说,对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来处,她的身份,而后种种,皆是刻意接近。

  而她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她当时还不敢确定对方怀的是善意还是歹念,但是回想起她在他面前一无所知的样子,就忍不住生出后怕。

  她那时候想,这人真是好深的城府,好远的图谋。

  殷夏钻进被寒意侵染的被子中,抱住了双臂。

  寺院清寒,到底是不比那总是暖融融的长乐宫。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呢?殷夏闭上眼睛想。

  快一些吧。不然他找到这里了,可怎么办。

  在她睡着之后,房门突然开了。

  屋中漆黑,瞧不清进来那人的面目,但是能隐约看到他的一只袖管空空荡荡。

  单手端着的炭盆里,含着热烈的红光。

  悄悄地把炭盆放在殷夏的床旁,他没有逗留,出去之后轻轻地合上了房门。

  ————

  万籁俱寂,此时的栖梧宫中却是一片忙乱。

  因为自贵妃三四日前病倒后,这症状不见好转,反而一日比一日的严重了。

  “贵妃娘娘又咳血了吗?”秋茗在厨房中守着煎药壶,轻轻扇着蒲扇以保持最适宜的火候。

  急匆匆赶来的婢女红苓将灶上大锅的木盖掀开,那锅上涌出一大团热腾腾的白气。

  她自锅中舀出一盆沸水,将手中的一叠布帕放进去浸湿。

  做完这一切,她才说:“何止是咳血,方才甚至呕了一大口出来。”

  “怎么越治越不好了呢!”

  红苓往锅里添凉水,添满盖上锅盖后,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啐了一口。

  “我看那僧人就是个胆大包天的骗子,照着他给的方子煎药,娘娘越吃越严重!”

  秋茗没说话,她心里是不认同的。

  因为她前段时间曾在他的门前守了整整十日。

  她原本命悬一线,如今却可以稍稍放下心来,这其中半数,要归功于他。

  而且,他对她说,那药剂,她要再打三次才彻底安全。

  如果他是骗子的话,自己又怎么办呢?

  她轻轻地闪着蒲扇,见红苓在一旁从盆中捡出帕子。

  “娘娘还是不愿意见陛下吗?”

  红苓的动作顿了一下。

  “嗯。”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娘娘说,她一日不好,就一日不见陛下。”

  “若是她好不了了,那就到死也不见陛下。”

  秋茗叹了口气,她怔怔的想,旁人只看到贵妃风光无两,可其实留住君恩,又谈何容易。

  红苓抱着热腾腾的帕子匆匆跑走了。

  秋茗望着门外的枯树,心想,这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世子他......何时才会回来。

  ————

  西山普罗寺中,殷夏刚一推开房门,就看到抱着一碟酥饼守在她门前的小童子。

  他仰起头看她,捏出最大的一块递给她。

  还稚声稚气地说:“给!”

  殷夏欣然接过,咬了一口,带他走向那榕树下的石桌。

  小童子费力的将那碟酥饼放在高高的石桌上,然后他被殷夏夹着双腋抱起来,放在了石墩上。

  见她坐好了,小童子眸光晶亮的看着她。

  “然后呢!”

  殷夏失笑,将那一小块酥饼吃完了,这才道:“我当时冥思苦想,却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

  然后他亲自为她解了惑。

  而知道真相的代价是,她彻底明白,自己不可能轻轻巧巧的脱身了。

第33章

  上元灯会的夜河之上, 小巧的画舫顺水悠悠漂着,渐行渐远。

  一艘小木船被人解了拴系的麻绳,随着一人跳上, 在水中左右晃动几下。

  从此处看去, 那玲珑的画舫只剩个朦胧微弱的光团。

  夜风吹起画舫的垂帘, 其间响起人声。

  “你果然将我忘了个干净。”姬和见她深深地锁着眉头,面上浮出自嘲的苦笑, “小姐, 我可是......苦苦寻了你许多年。”

  “或许你已经全然忘记了, 但是六年前的牙婆院中, 你身穿青色罗裙, 朝我伸出手的样子,我却是妥妥帖帖的放在了心上。”

  “兴许这一生, 都不舍得忘。”

  六年前的牙婆院中......她的思绪飘远,那天发生的事,她倒是还记得。

  那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多久的时候。

  她被祁六引至牙婆那里,收了转卖奴婢的钱, 还入手了一个染疫将死的小女孩。

  是否身穿青色罗裙,她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她......好像没有随随便便向人伸出手的习惯。

  若是硬要说的话,这个动作她应该只对那个叫阿和的小姑娘做过。

  这时候,她的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预感, 面色渐渐变得匪夷所思。

  “......你刚刚称呼我什么?”

  姬和知道她想到了。

  不过她满面的不可置信,让他有点不痛快。

  “我的小姐,只有广陵郡中, 那个唤作谢林菲大小姐。”

  他此言一出,殷夏的心口突然一绞,疼的面色发白。

  不过那痛意转瞬即逝,她缓了一会儿,抬头看到姬和复杂的目光。

  殷夏深吸了口气,放松下来。

  “你是......阿和?”

  “......嗯。”

  殷夏将桌上的酒杯挪开,双手抱住头,将额抵在桌子上。

  一副头疼至极的样子,闷声说:“让我缓缓。”

  她艰难的捋了捋。

  起因是,她在六年前买了小奴婢来给自己端茶递水,后来她那小奴婢一同奔赴京城,却不慎在大雪中失散了。

  到此为止都没有什么问题,这是殷夏一直认为的事实。

  而她不知道的一点是,阿和其实是个长相秀美的男孩。

  后来她跟着师父四处游历,经历了许多世事,那个不慎失散的小奴婢便被她忘在了脑后。

  可他居然有如此的显赫身份,而且,竞对见识过自己落魄卑微时刻的她,有着经年不散的执念。

  所以在明敬堂再遇之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于是有了之后的故事。

  想通这些之后,她有些木然的抬起头,然后看也不看姬和,一言不发的掀帘走了出去。

  她站在画舫边,看着脚下漆黑湍急的河水。

  环顾四周,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顺水漂到了远离人烟的地方,人潮和灯火遥远的仿佛虚妄的海市蜃楼。

  四周是涌动的黑水,而河岸离得太远。

  她被困在了此处。橘子

  六年过去,她从声名显赫的谢府大小姐,变成了一个失去庇佑的孤女。

  而阿和,却脱出贱籍,成了个身份显赫的天潢贵胄。

  他们的地位彻底对调。

  原本殷夏听到他倾诉衷肠,听着他字字真心的求娶,心中满是即将辜负于他的愧疚不忍和深切自责。

  她本以为他们只是一场浅浅的缘分,就此挥刀斩断,不过是一阵隔夜便忘的短痛。

  直到他这长达六年的深情突然朝她压来。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意识到她的种种举动,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活泼地在饿猫爪子边打滚的小白鼠。

  如今这猫一爪子拍住了她的尾巴。

  然后问她,我可以吃了你吗。

  还真是有礼貌呢。她握着画舫的栏杆,心头浮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身后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道影子笼住了她。

  殷夏浑身一僵。

  不知为何,明明他什么都还没对她做,她却对他平白生了几分压不下的惧意。

  “小姐。”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催命一般的响起,“回答我。”

  殷夏松开栏杆闭上眼,感受夜河上温柔却刺骨的风。

  是漂泊又自由的感觉。

  她说:“我不愿意。”

  “子珣,你是威远侯府的世子。而我,从来都不愿一辈子困于深宅。”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飘摇的小木船上,那上面空荡荡的没有人,让人不由自主的想,那上面的船家,是否成了这曲水中的冤魂。

  她不与他说人心易变,也不和他提红颜易老,甚至不谈他们之间隔着鸿沟的门楣。

  她只道:“你那处再好,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个困住我让我不得脱身的牢笼。”

  “所以......你能放过我吗?”

  寒凉的夜风吹过,这一刻突然悠长起来。

  姬和在这片悠然的宁静中温柔的开口。

  他说:“不能。”

  ————

  “我当时站在画舫边上,看着自己脚边的黑水,心里想着,只要一小步,我就能掉下去。”殷夏仰头看着广阔的天空,微笑着道,“到时候不知被暗流卷去何处,他一定找不到我。”

  小童子全神贯注的盯着她,举手发问:“那你跳下去了吗?”

  殷夏摇摇头:“没有。”

  小童子纳罕的发问:“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殷夏看着他,眸中绽出慑人的光亮:“你知道水鬼吗?”

  “溺水而亡,不能投胎转世的冤魂?”

  殷夏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接着语气幽幽地道:“当时我满心以为自己逃不掉了。”

  “可是突然之间,我脚下响起了‘哗啦’的出水声。”

  小童子紧张兮兮的盯着她。

  殷夏的声音逐渐恐怖:“那涌动的黑色水面上,突然伸出了一只惨白的手,一下子扣住了我的脚踝,猛地把我拖了下去。”

  “冰凉的河水一瞬间没过了我的头顶。”

  “我被那只手拽着,不由自主的向河底沉去。”

  小童子吓得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见殷夏停了下来,他既害怕又期待的说:“然后呢?”

  殷夏收了那装模作样的腔调,懒懒的一摊手:“然后那只手把我推上了小木船,带着我回到了岸边。”

  小童子一脸怀疑:“真的吗?”

  殷夏灿烂一笑:“假的。”

  他顿时一副受到欺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从石墩上秃噜下来,在石桌边踮着脚尖伸出胳膊,费力的捞过那剩了半碟的酥饼,护在怀里气冲冲的走了。

  小童子跑开之后,殷夏在那里闲坐着,突然头顶响起一道人声:“我泡在水里那么久,才终于把你从他身边捞出来,你不但不感谢我,居然还说我是水鬼。”

  她一抬头,发现榕树的树干上躺着一个懒洋洋的人。

  他坐起身,吊儿郎当的冲她笑:“小姐,你也太没有良心了。”

  殷夏瞪他一眼,笑骂道:“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我就算好端端的总有一天也要被你吓得离开人世。”

  “居然还说我没有良心。”

  “你一声不吭的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把我拽下去,我还真以为遇到水鬼索命,要就此归西了呢!”

  “好好好,是我不对,大小姐您大人有大量。”

  殷夏没再理会他,回想起那晚的情景,不由得出了神。

  他见她不出声了,忍不住问道:“在想什么?”

  “你说那天晚上,他有没有跳入河中寻我?如果他水性不好,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嗤笑一声:“自己回来烧了两日,这才刚刚好全,又开始念他了。”

  “您现在回去找他,倒也不晚。”他伸了个懒腰,又闲闲的躺在了树干上。

  殷夏无奈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若是他为了救我平白丢了一条命,那可真就是我穿一身孝服,守一辈子活寡也难偿的债了。”

  “好嘞,知道您良心未泯,道德高尚了。”他说话一惯油腔滑调,带着几分欠揍的感觉,让人总想暴打他一顿,“您放心,那家伙命硬得很,水性也好的很,那点小水淹不死他。 ”

  殷夏转过身子仰头瞧他,怀疑道:“你怎么知道?”

  他默了一会儿,翻身下来,稳稳当当的落了地之后,晃晃悠悠的向门外走去,拖长了声音道:“我知道的多了。”

  见他要走,殷夏连忙寻了个话头,出口拦住他:“祁六。”

  “啊?”他回头看她一眼。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听到这话,那张总是嬉皮笑脸的面上竟显出几分严肃,过了片刻之后,又无声的笑了。

  他原地转了个身,走过来坐在殷夏面前的石桌上。

  他脸上挂着没正行的笑,情绪淡淡的说:“想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殷夏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我要先问你一件事。”祁六一只手撑着石桌,肩背舒展,头极力的后仰,视野中除了光秃秃的枝丫,便是白茫茫的天空。

  “什么?”

  “当初,你是故意把我抛在青临居的吗?”

  他琥珀色的眸子一动不动,整片天空都映入他眸中,却不知为何,衬得愈发空寂。

  殷夏惊讶的转头盯住他,发现他此话是认真的。

  该说还好此事她记得清楚,不然含含糊糊解释不清,她的薄情便又多了一条罪证。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问。”殷夏说,“那时,我一直以为,是你不想跟来。”

  祁六直起身子看她,一双眼不由得睁大了。

  殷夏发现,他全睁开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圆圆的,与他平时睡不醒的样子完全不同,竟显出几分无辜之感。

  “当时我要启程回府,却找不到你。于是在桌上留了字条,让你来谢府找我。”那天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说着也十分有底气,“当时我还特意用茶杯压住了。”

  “后来我在谢府中等了六七日,怎么都等不到你。那时我的事情已经办完,府中又因为我气氛紧张。你迟迟不来,我便以为你喜欢那处,不想离开。所以便匆匆启程了。”

  “我没有......”

  我其实是想跟着你的。

  当年殷夏十一岁,而祁六因为营养不良有些瘦小,看上去同她差不多大,其实却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可以说已经不是孩子一般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

  他那时已经开始主动地,将沾满泥的双手,在漂亮的小姑娘面前,悄悄背到身后了。

  那短短一个月里,他曾拥有过后来再也难以重现的快乐。

  祁六眨了下眼,眸子半阖:“我没有看到那张纸条。”

  他仰躺在石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

  “那天傍晚,我带着一背篓的战利品回来,却发现青临居突然变得空荡荡了。”他声音茫远,“我将每一个角落都找了一遍,甚至恨不得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你留给我的只言片语。”

  “我问阿伯,阿伯耳目不灵便也说不清楚,只一直和我说,他拿走了。”

  “我完全不明......”

  说到这里,他突然直起身,再次睁大了眼睛。

  殷夏也隐隐的想到了什么。

  他浑身藏着隐而不发的杀气,看着殷夏道:“你留字条的时候,阿和是不是也在场?”

  殷夏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是。”

  祁六骂骂咧咧:“原来是那个孙子干的!”

  殷夏如今已经知道姬和的城府,确实没什么可以为他辩驳的,便由着他骂,然后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那之后呢,你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祁六也没再拘泥于当年的事,他瞟了殷夏一眼,“托你的福,后来瘟疫爆发,满城沦丧,我和老伯却没出什么事。”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的丘水丹,当时千金难求一粒。”

  殷夏揶揄:“那我还真是少赚了一笔。”

  “嗯,不过后来,丘水县的老大夫用你留下的方子做出了药丸,救了不少人,仙逝之后在当地依然地位尊崇,福泽延绵到了子孙。”

  殷夏但笑不语。

  “在瘟疫爆发之前,有一对夫妻曾经来过青临居。”祁六道,“是你们谢府的长女谢华菲,和她的丈夫祁山。”

  “当时谢府已经传出你病逝的消息,祁山知道真正救他的人是谁,却无从报答。他们知道你曾在青临居小住,便一路找来了。”

  “知道我和你有关系之后,祁山便说,我俩都姓祁,这是缘分,认我做了他的义弟。”

  “那祁山家中富庶,手下有些大商铺,我便在他手下做些轻松不累的活,悠哉悠哉的混口饭吃。”

  殷夏弯了弯眸子,淡笑道:“听起来确实不错。”

  祁六侧过头看她,心想,可这都是托你的福。

  我留在广陵郡,见的越来越多,过的越来越好,可是也一日更比一日明白,谢林菲的死亡,让我失去了一个多好的人。

  于是就永远多了个缺憾,笑也笑不满了。

  好在后来,事情竟然奇迹般的出现了转机。

  死人,竟也能复生。

  “你是不是将黄金寄放在大商铺中?”祁六问。

  殷夏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祁家商行里,有一箱。”

  殷夏若有所得:“也就是说......”

  “我和大哥就是这么发现,你可能还活着的。”

  祁六散漫一笑,慨然道:“谢府的黄金有特殊的标记物,因为要开箱查验,所以店里的伙计都清楚。后来因为大哥病愈,开始关心与你相关的事情,便有人将这事与他说了。”

  “他回到家中与嫂子商讨了一番。嫂子对娘家的人事知之甚详,细细捋过一遍之后,肯定谢府中没有人有理由将这么一箱黄金寄放在京城。”

  “于是,大哥给京城的伙计去信,让他们留意来取用的人。”

  “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得到消息。”祁六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笑,“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六年。”

  “我们还以为,这的确是你寄走的黄金,但是因为你香消玉殒了,所以这箱黄金就一直搁置了呢。”

  “当初可是没少伤心。”

  殷夏忍不住扶额轻笑:“所以,是因为我一个多月前终于去祁家商铺取黄金,才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祁六点了点头。

  “来信里提到的姑娘,年龄样貌都相符,我们知道了特别激动,因为大哥家大业大一时走不开,所以我便先快马加鞭的赶过来,探一探情况。”

  殷夏也不由得感慨:“结果还真就被你找着了。”

  祁六漫不经心的道:“其实挺不容易的。”

  “京城这么大,我怎么去找一个多年未见的人?”他轻描淡写的说,“商铺里的伙计是个榆木疙瘩,眼睁睁看你取走整箱黄金,却连个姓名住处都没问。”

  “我骤然失了线索,找你,真的如同大海捞针。”

  “那你怎么会那么巧的知道,我在那艘画舫上?”

  这一点,殷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因为我前些日子觉得希望渺茫,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便去找大师算了一卦。”

  “大......师?”殷夏试探着开口。

  “对。”祁六肯定她的猜想,“就是你的师父,道生大师。”

  “可我师父根本不知道,我在上元灯会的时候会在一艘画舫上......”

  殷夏依旧无法理解。

  祁六语气缥缈又虔诚地说:“自然是卦象告诉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除夕快乐!ヾ(^▽^*)))

第34章

  殷夏在普罗寺藏了数日,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师父回来。

  “原以为以我师父的本事,不出三日便会回来了。”殷夏趴在石桌上与祁六说着闲话, “谁知没把他等回来, 祁大哥倒是先到了。”

  祁山为人豪爽热情, 在知道她就是谢林菲之后,自顾自的与她熟稔了起来。殷夏起初有些不适应, 过了两日才渐渐少了些距离感。

  谢林菲本是谢家的女儿, 是谢华菲正儿八经的妹妹, 所以殷夏便入乡随俗, 也唤祁山一声大哥。

  他是个务实又有抱负的人, 早就不想把自己的大头生意局限在广陵郡。这次因着谢林菲的由头进了京,除了拜会一下他的恩人, 还是存了几分大干一场的心思的。

  于是他不像殷夏和祁六两个游手好闲的人一样,眯着眼睛懒洋洋的晒太阳,勤勤恳恳的一大早就出去寻找商机了。

  祁六听了殷夏的话,问道:“你师父不回来, 你便不走了吗?”

  “你要继续留在京城吗?”

  “不会。”殷夏道,“对我而言,京城已经不是一个能久留的地方了。”

  “可是,”她蹙了蹙眉, “不等师父回来,难道我要一个人上路吗?”

  祁六没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殷夏生了几分睡意的时候, 迷蒙间听到他说:“前两日我大哥采购了一批丝绸和瓷器,计划运到西域。”

  “他是祁家的总舵手,不可能亲自护送商队,可是这价值连城的货物放手交给别人,他又放不下心。”

  “所以昨晚,他问了问我的意见。”

  祁六躺在树干上,望着天空说:“大哥多年来对我十分照顾,如今他有需要,我自然要替他分忧解难。”

  “所以我揽了这事,这两天筹备一下,大概后天就会启程。”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如果那时你师父还没有回来,与我一起去领略一下异域的风光,如何?”

  殷夏听着他的声音,慢悠悠的想到了中原还未传入的葡萄胡豆石榴子,一时间生了几分馋意。

  “好啊!”她直起身子,答应的很雀跃。

  “嗯。”他被当空的太阳晃了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又将手覆在了眼皮上。

  而后嘴角无声的,勾起一个弧度。

  两日后,天空阴沉,道生依旧没有回来。

  祁六从城中拉出几大车的货物,行了一小段路之后,停在了西山脚下。

  他眯眼往山上望,瞧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走在漫漫的石阶上,自上到下,渐行渐近。

  祁六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着她下了最后一级石阶。

  他翻身下马,不知从何处取了一个矮凳,一弯腰放在了车下,动作十分郑重地为她挑开帘,面上却仍是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一躬身,煞有其事的开口道:“请,我的小姐。”

  殷夏摇头笑了笑,走到近前,正要踩着木凳上车,却听到车队后方传来一阵喧哗。

  她翘首望去,见是几个伙计围住了一个姑娘,正在盘问什么。

  她似乎是来这里寻人的,不过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让人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车上物品贵重,伙计警惕心很强,见她形迹可疑,便围住她不想让她更进一步。

  殷夏瞧了一眼,没上去凑热闹,提起裙子抬脚踩上了木凳。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自己师父的法号。

  她拨开人群走过去,看到那满脸泪痕的姑娘,竟然是秋茗。

  对方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霎时间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又崩溃了,她哭着说:“是你......”

  “你快救救道生大师罢!”

  殷夏心头一紧。

  师父出了什么事?

  ————

  殷夏随秋茗走到宫门处的时候遇到了阻碍。

  秋茗出示了腰牌,要带殷夏进去,那侍卫却只准她自己通行,非要将殷夏拦在宫门外。

  秋茗急道:“这是我从宫外寻来的为贵妃诊病的能人,你若是如此不懂变通,耽误了贵妃诊病,到时候可没什么好下场!”

  那侍卫听了这话,却仍是固执地不肯放人,铁面无私的说:“我并没有收到消息。”

  “而且,上一个宫外来的能人,已经因为乱开方子、加重贵妃的病情而被关入大狱了。”

  “我可不敢放不明不白的人进来。”

  秋茗急的跳脚,她觉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道生大师怎么会是庸医呢?他是庸医的话,自己可怎么办呢!

  她不想让道生大师出事,可是如今,她寻来的救命稻草却进不了宫门。

  怎么办?秋茗心头一片慌乱。

  她下意识的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殷夏,却见她嗔怪的瞟了她一眼,抱怨道:“姐姐糊涂什么。”

  殷夏摸出那块贵妃给她的玉质腰牌,对侍卫笑道:“她因为贵妃的事情急糊涂了,我哪里是什么宫外的能人,只不过是栖梧宫的一个小宫女罢了。”

  “您把我拦在宫外,是不想让我回去当差了吗?”

  那侍卫验过之后,总算把她们放进去了。

  殷夏跟在秋茗身后,直奔着栖梧宫而去。

  祁六已经走了,她到底没能和他同行。

  因为秋茗告诉她,她的师父因为给贵妃诊病,被关入了狱中,到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

  这三日间,贵妃的病一日日的恶化,皇帝急怒攻心,要拿人开刀,竟对道生动了杀念。

  虽然当时被身边的人以“道生是为人所敬重的大师”为由,好说歹说的劝住了,但是贵妃若真是就此不好了,道生也必定难逃一劫。

  殷夏想不出,贵妃究竟是得了什么顽疾,才能让她那无所不知的师父落到这般境地。

  她得亲自去瞧瞧。

  秋茗一路上絮絮叨叨的与她说个不停,皆是些自哀自怜之语,殷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有听进心里。

  眼见就要到栖梧宫了,秋茗那车轱辘话中陡然冒出一句:“如今世子也不知所踪......”

  殷夏神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

  秋茗被她的语气吓得一惊,随后面色复杂的看着她。

  “那日上元灯会之后,世子就再也没回来。”她小声询问,“姑娘可有什么线索?”

  殷夏没说话。此时她的脑中有些混乱,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好一会儿,最关键的那个才尘埃落定。

  子珣,居然还是失踪了。

  为什么?明明他与沈君泽早已没有任何往来,为什么他还是失踪了?

  她心不在焉的跟着秋茗踏入栖梧宫中,看着婢女在殿门处进进出出的忙碌,而后视线一转,瞧见了墙角一丛嫩黄色的迎春花。

  春天到了,贵妃......也病倒了。

  殷夏恍然驻步。

  难道......原书中的剧情,不可改变吗?

  殷夏心中掀起一场风暴。

  是了,如果贵妃不死,三皇子不会那么快成为储君,谢轻菲,也不会那么顺利的,成为地位尊崇的太子妃。

  所以即便谢轻菲没了对她下手的理由,她还是被从地狱而来的病魔攥住了。

  难怪......连师父都束手无策。

  因为这是苍天的意志。

  殷夏久久的停在殿前,无法再迈出一步。

  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好像不太可能有办法。

  殷夏攥紧了拳头,眉目一凝,抬脚踏入殿中。

  可是谢源之如今还活着。

  于她而言,天意可违!

  ————

  三日后。

  红苓喜冲冲的跑入厨房,将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中,冲秋茗道:“之前我不是和你说娘娘好了一些吗!”她喜上眉梢,“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娘娘醒了!”

  “瞧着不痛苦也不难受,还嫌身上黏腻,让我给她擦身呢!”

  秋茗舒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秋茗嗔她一眼:“瞎说,娘娘醒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红苓嬉笑道:“你这性子太闷了,高兴就该有高兴的样子嘛。”她说完,拿着浸湿的热帕子像欢快的雀儿一样飞走了。

  秋茗瞧着她的背影,心想,可是那位姑娘为何愁眉不展呢?

  ————

  殷夏站在殿中,看着贵妃面上有了点血色,眸中也有了神采,甚至在婢女的伺候下穿衣下了床,全然是一副已经大好的样子。

  栖梧宫中的人上上下下皆喜气洋洋。

  可是她心中却沉甸甸的,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心底清楚,贵妃根本没有痊愈。

  她只是看上去好了起来。

  三天前,她瞧了贵妃的病症之后,发现自己确实是束手无策。

  焦灼之际,她想起约莫一年前的时候,与师父告别之时,他留给她的两瓶药。

  她摸出其中一个青色瓷瓶。

  师父虽然医术高超,但是并不能治所有的病人。

  有时候对一些无力回天又痛苦万分的病人,师父会在他们同意的情况下,给他们用一种缓解疼痛、抑制症状,却无法遏制身体内损耗的药。

  他们的生命不会因此延长,甚至可能因为此药掩盖了真正的病情,所以掉以轻心,百无禁忌,从而更快的死亡。

  殷夏掀开瓶塞,请晃了两下,看着里面小指甲盖大小、通体白色的小药丸。

  它有一个非常不吉利的名字——奈何丹。

  她给贵妃用的,便是这种药。

  殷夏盯着靠在窗边的贵妃娘娘,有些怔怔。

  见对方冲她招手,她慢慢走至贵妃身前。

  “竟一直忘问了,”贵妃含笑看着殷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菀...青......”

  名字刚出口,她的心口突然狠狠一绞,眼前一黑,紧接着便向下栽去。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大概在明天晚上(27号)十点或十一点哦!

第35章

  殷夏痛苦的攥住胸前的衣料, 伏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好一会儿,那钻心的疼痛才渐渐缓过去。

  她浑身细抖,嘴唇轻颤, 静静地平复着呼吸, 苍白的面上一片凝重之色。

  这突如其来的心口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近些日子隔三差五的会发作一下,但都不如今日这般严重剧烈, 殷夏便以为是自己遭逢变故, 思虑过重, 所以身体有几分不适, 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她重视起来, 细细回想,竟发现了几分不祥的端倪。

  她回想起, 自己第一次心口痛,是在上元灯会那一天,他道破了她谢林菲的身份的时候。

  之后在普罗寺中与祁六闲聊的时候,当他用“谢林菲”指代自己的时候, 她的心脏也会一阵悸跳。

  当时殷夏没有将这两件事想到一处去,可是在知道了魏子珣失踪和贵妃病倒,这些没能改变的原剧情之后,她再一回想, 便忍不住心中骇然了。

  是了,按照原本的世界线,“谢林菲”早已死在六年前的冬日, 她这六年远离广陵,与谢府断绝来往,用师父赠予她的“菀青”为名活着,所以万事顺遂,安然无恙。

  可是随着魏子珣将尘封的旧事和那个沉寂的名字重提,随着那些对她念念不忘的人与她再次相遇,谢林菲这个销声匿迹六年的人,又隐隐有了复生的迹象。

  这是异常的。

  天道在维护世界原本的轨迹,所以在前置条件改变的情况下,它制造了另一些偶然,达成了原本该有的结果。

  同时,它试图在那些寿数已尽,却依然活跃在人间的异数影响世界的秩序之前,消灭他们。

  谢林菲便是这个异数。

  所以每每别人唤她这个名字,她都会心口绞痛。

  可是......殷夏两腿虚软,轻颤着勉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咬着牙关想,“菀青”这二字又犯了何禁?

  竟招来天道,如此强烈的杀意。

  她心中一片冷怒。

  原本她只想吃喝玩乐不思进取的过一生,不掺和主线也不妨碍主角,成为一条实打实躺平的咸鱼。

  没想到安分守己到了这地步,天道却仍是想碾死她。

  她冷冷抬眼,那惯常与世无争的目光渗出清冽寒意。

  眸中狠意一闪而过,她漠然勾唇,心道:

  那就别怪我,搅一个乱局出来了。

  “这两日有些疲劳,让娘娘见笑了。”她收了情绪,冲贵妃宛然一笑,“娘娘这病不是一时半刻能彻底治好的,今日我既拿着栖梧宫的腰牌进来,便默认了是娘娘手下的人。”

  “我有意留在栖梧宫中为娘娘调理身体,只求......娘娘能求一求圣上,放了我那在牢中受寒受冻的师父。”

  “我愿亲侍娘娘左右,成为栖梧宫中登记在册的宫人。”殷夏盈盈一拜,“若是娘娘应允,奴婢请娘娘赐名。”

  贵妃瞧了她片刻,不知心中想了些什么。

  而后慵懒的一抬眼,对一遍垂手侍立的宫女叹道:“我缠绵病榻,数日没能面圣,如今好了一点,当真是思君甚切。”

  “红苓,去请陛下来。”

  红苓应了一声,喜上眉梢,脚步匆匆的出去了。

  然后盈盈的扫了一眼殷夏,开口道:“你起来罢。”

  “我这宫中刚好前段时间发落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婢女,她离开栖梧宫,便被夺了名。”

  “如今正巧还未有新补的宫人,你既然如此说,倒是正好填了她的空缺。”

  “便按照我的规矩,叫‘紫菀’如何?”

  殷夏笑容不变,垂首敛目道:“谢娘娘。”

  她直起身子,看到桌上香炉细弱的,飘摇而上的青烟。

  被微风一触就散。

  她又有了一个新身份,一层新的,迷惑天道的外衣。

  可是她心底清楚,若是她想要缩头缩脑,就此苟活,那么等待她的,将是一条死路。

  因为暮春时分,贵妃薨后,栖梧宫上下宫人,都将为她陪葬。

  那细弱的青烟一路向上,殷夏追随着它的眸中闪着坚定的微光。

  不过......她眉目流转,扬唇一笑,往日是她松散怠惰了,以致一直浑浑噩噩,竟没有发现这世界隐藏的危机。

  如今既然将这苗头瞧了个分明,那她,可绝不会在坐以待毙了。

  我不仅要作为紫菀活着,殷夏遥望窗外的苍天,在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还要那些死去的名字,声势浩大的,活过来。

  ————

  皇帝不多时便到了栖梧宫,他与贵妃皆是情意绵绵,秋茗与殷夏识相的退了出去,并阖上了房门。

  殷夏静立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眉目轻动,不发一言。

  一旁的秋茗望着茫茫的天,不知在是发问,还是自顾自的慨叹。

  她沉沉的叹息一声:“不知世子现在身在何处......”

  “这段贵妃时间因着病重,所以还不知道世子失踪的消息。”她忧心道,“如今既然醒了,那这消息怕是瞒不了几时。”

  “娘娘素来喜爱他,若是知道他遭遇不测,定然会伤心一场。”

  “......”

  殷夏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接话。

  秋茗转头,目光凝重的盯着她:“世子身边素来有两名乌衣卫跟随保护。那日他与谁去了何处,娘娘一问便知。”

  “以娘娘那帮亲不帮理的性子,当日同游的人,怕是定会受牵连。”

  殷夏嘴角抿的平直,眸子失落的半阖。

  她心道,就算娘娘帮理不帮亲,我怕是也难辞其咎。

  “世子不会出事的。”殷夏低声道,似是祈愿的话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子珣不会出事的。他不过是......暂时失踪了而已。殷夏在心中劝解自己,可是那些不祥的念头还是防不胜防的冒出来。

  可是,他后来再也没出现,不是吗?

  她无法回答自己。

  一下子捏紧了拳头,殷夏她,有些慌了。

  没事的,子珣不会出事的。祁六不是说了他的水性很好吗?况且,曲水中也并未浮上......

  她试图安慰自己,却把自己安慰的脸色煞白。

  她晃晃头抛开那些可怕的猜想,心道,不要急......从事实推断,子珣现在大概率没出什么大事,以此为前提,好好想一想他有可能遭遇了什么变故或者冲击,才既没有回到长乐宫,也没有回到威远侯...府。

  威远侯府。

  一句话倏然从她脑海中划过。

  “子珣,你是威远侯府的世子,而我,从来不愿意......”

  她眼眸慢慢睁大,心头忽然一酸,紧接着眼底竟涌上泪意。

  随即她在心中笑骂自己自作多情,竟以为堂堂世子会因她一句话,抛却这个令人艳羡的身份,割舍下亲友和故人。

  可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啊......

  她摇头失笑,想把这个念头当做一缕轻烟拂去,却听到秋茗突然问她:“紫菀,你......为什么哭?”

  殷夏眨动了两下模糊的双眸,抬手一抚下颌,这才意识到,她脸上正有汹涌的热泪滚下。

  可真是没救了。

  她无情的嘲讽自己,但是同时,她强压的情绪,也崩溃了。

  她抬手掩面,将泣声压回喉咙,肆意又无声地哭。

  ————

  贵妃靠在床头,斜斜的扫了一眼正替自己诊脉的殷夏,随后闭上眼睛稍了片刻,开口道:“这是出了什么事,竟叫你把这双清凌凌的眼睛哭红了?”

  “没什么要紧的事。”殷夏松开贵妃的腕子,勉强一提嘴角,“娘娘近来服药之后,可能会有些嗜睡。请娘娘不必忧心,只管好好歇息便是。修养够了,这病才能早日根除。”

  “好,本宫知道了。”她闭着眼睛说,“你可是在担心你那师父?”

  殷夏没作声。

  贵妃却以为她默认了,开口道:“我已经在陛下面前替你通了人情,明日一早,道生大师便会被放出来了。你若是不放心,尽可出宫去见他一面。”

  出宫?殷夏摸了摸自己的腰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谢娘娘。”

  “本宫乏了。”

  秋茗连忙上前伺候着贵妃歇下。

  她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因为殷夏给她用的,本就是安神助眠的药物。

  奈何丹虽然对压制症状有奇效,却有一定的成瘾性,殷夏计划隔几日,等她病情表现渐重的时候才喂她一粒,而这中间,便用些镇静安眠的药物,让她养养心神。

  天上一轮皎月,泻下的月光透过未闭紧的窗,流淌至户中床边。

  床上的人翻动了一下。

  殷夏这一夜辗转反侧,几乎不能成眠。在窗外泛起熹微白光的时候,便披衣起了身。

  她行了几步,拍了拍酣睡的秋茗的肩。

  秋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殷夏悄声嘱咐:“若是娘娘醒来寻我,便告诉她我出宫去见一见......师父。”

  她含糊应了,翻了个身继续拥被而眠。

  而殷夏穿戴整齐之后,悄悄地开了栖梧宫的宫门。

  她踩着寂静的甬道,一路向着宫门而去。

  如果子珣安然无恙,只是不愿现身......殷夏冲侍卫颔首,从容的出示腰牌。而后踏出宫门,恰好直迎热烈的朝阳。

  那若是谢林菲死而复生,登上高阁,举城选亲......

  她微微眯起眼,心道:

  你也会不动声色,袖手旁观吗?

第36章

  人间三月, 正是一树树桃花盛开的时候。

  长乐宫中,秋茗轻手轻脚的自殿中出来,双手阖上了门, 一转身被那团娇嫩的茜色晃了眼, 她这才意识到, 时节真的已经变了。

  她的目光在那丛灿烂的桃花树上停留片刻,而后慢慢滑落, 落在了那树下一身素衣的殷夏身上。

  她正弯着身子侍弄移栽的药草。

  秋茗走过去, 抬手拉下一团锦簇的花枝, 瞧了一会儿, 自言自语般的道:“娘娘又睡了。”

  “嗯。”殷夏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前几日我去了普罗寺, 见到了道生大师。”秋茗道,“他说我的身体已经无碍了。”

  她瞟了殷夏一眼, 补充道:“谢源之和郑冶也没什么问题。”

  见她没什么反应,秋茗继续说:“道生大师说,他在京城中的事情已经了了,今日......便会离开了。”

  殷夏拍拍手站起身, 沉默片刻后微笑了一下:“也是。”

  “他本就四海为家。”

  殷夏向一边走去。

  秋茗绞了绞衣袖,开口叫住她:“前些日子,你根本没有去看你师父对不对?”

  “昨日道生大师说,他近两月不曾见到你了。”

  秋茗走到她身后, 忍不住问:“那日凌晨,你急匆匆的去了哪里?”

  殷夏没有回答她,正当秋茗以为她不会开口, 正要作罢的时候,她却突然轻声问:“这两日,贵妃问过世子吗?”

  “方才贵妃清醒了一时半刻,我伺候她吃了碗粥。”提到世子,秋茗的眸色黯淡了些许,“中间她问了一句。”

  “我说世子来过,只不过那时候娘娘正睡着......”

  “娘娘只叹了一句不赶巧,倒是没怀疑什么。”

  “嗯。”殷夏应了声。

  她似是不想再多说,抬脚向前走去。

  秋茗却看不得她这副心不在焉恍惚神游的样子。

  “你说怕贵妃知道世子失踪之后扰乱心神,影响病情,所以不让我们如实相告,我们照你说的办了。”秋茗攥紧拳头,忍不住凄声喊,“可是我们都知道,这根本瞒不了几日!”

  “紫菀......”秋茗颤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让我们瞒下世子的事,究竟是因为担心娘娘的病情,还是因为......”

  她眼含泪光的盯着她微微侧身的背影,一咬牙狠心说:“世子如今生死未卜,全是被你所害?”

  秋茗一字一句的质问她:“你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自保?”

  殷夏侧耳听完了她的话,虽说已经过了些许日子,可是听到“紫菀”二字的时候,殷夏还是要反应一会儿才知道那是在叫她。

  她半阖着眼,眸中情绪淡淡的,侧头轻声道:“我会将世子找回来的。”

  可秋茗此时恨极了她这平静的样子,像一面死寂的湖,让她心底生出疯念,想把这虚假的平静狠狠地搅乱。

  她怒不可遏的冲到殷夏面前,恨声道:“就是你对不对!害了世子的,就是你,对不对!”

  这是滔天的罪名,秋茗将这个念头压在心中数日,此时却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她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正无所顾忌的说着那些恶意揣度之语,另一个却冷静的想:

  我们二人本就不算亲近,如今......怕是要彻底决裂了。

  她没指望真的听到她的回答,只是憋闷数日,不吐不快,放肆的发泄一下罢了。

  她气血直冲脑门,真的是无法理智了。

  谁知对方却波澜不惊的看了她一眼。

  秋茗不知怎的,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顷刻间冷静了下来。

  她那一眼没有恨怨,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吃惊。

  那仅有的淡淡的情绪,竟是几分堪称温和的了然。

  好像在说,你终于问出来了。

  殷夏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温声答道:“是我。”

  秋茗愣住了:“什......么?”

  殷夏说:“世子是为了寻我,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中,才......就此失踪的。”

  秋茗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贵妃那边,能替我多瞒几日便多瞒几日吧。”殷夏的目光幽深茫远,“我师父已经离京,这世上,只有我能救她了。”

  见对方讷讷的看着她,殷夏又轻声问:“好吗?”

  秋茗怔怔的点头。

  殷夏颔首致谢,转身而去。

  秋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瞧见她直往外走,喃喃道:“你去哪里?”

  “你不是问我前些日子出宫去了何处吗?”殷夏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去了平乐坊,然后花了十余日,放了一条长线。”

  渐渐地距离远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不真切起来,秋茗勉力分辨,堪堪听清她说的是:

  “明日平乐坊中珍馐阁开业,又恰逢诸位新晋进士游街,我去瞧瞧那条黑心鱼,愿不愿意上我的钩。”

  ————

  平乐坊中灯火不熄,揽香楼雕花的窗扉透出暖黄色的烛光,精致的飞檐上,悬着大大的红灯笼。

  今夜醉卧温柔乡的,有一朝飞黄腾达的得意人,也有万般化作泡影的苦命人。

  殷夏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缥缈温柔的小楼。

  若是他也参加了会试,荣升为进士,那今日,他是否也会酣畅痛饮,醉卧楼中?

  她眸中映出靡靡画楼。

  然后被不知名的情绪裹挟着,“啪”的一声阖上了窗子。

  这屋子太闷,殷夏坐了片刻,决定起身出门,去楼下大堂中透透气。

  她要了一杯最贵的茶,待小二端上来后,摇了摇抿了一口,顿时口中满是苦意。

  她不虞的把它丢在桌上,一口也没再喝,怔怔的坐在那里,听一旁桌上的几个年轻人谈论最近的坊间轶事。

  “听说了吗,明日珍馐馆开业,那店主不知怎么想的,竟让三位女子登上高楼,抛绣选亲,以此为噱头来博眼球。”

  “知道,近日坊间都传遍了。听说其中有两名是那祁家家主认的义妹,另一名是他夫人谢华菲嫡亲的妹妹谢林菲,正儿八经的大家小姐。”

  “真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那珍馐阁门前的红字报上,墨色大字写得清清楚楚,你不信我可以陪你挑灯去看。”

  “那倒不至于,可是这一般来说,那选夫的姑娘都遮着面,也看不出是美是丑是何品行,万一接到了绣球,一瞧这人却不合心意,这可怎么办?这热闹还真是有些不敢凑啊。”

  “就你那熊样还操心这些。”

  “我告诉你,人家家主态度分明的说了,即便抢到了绣球,相中了他家姑娘,若是那厢皱眉不情愿了,那一切就不作数了。即便对面是个美娇娥,你也迎不到家中。”

  “那这就有些无赖了。这岂不是说,我辛辛苦苦抢了个绣球,到头来可能什么也没捞着?”

  “不会的,那布告上写着,凡是抢到绣球者,不论能不能成姻缘,都会获赠一百金。”

  “......这祁家家主图什么?”

  “自然是图把店的名声打响。他估计也是被逼急了,才想到这么一个新奇的法子。”

  “前段时间开的飘香苑听过吧,它好巧不巧的就在珍馐馆的对面,这些日子食客络绎不绝,生意红红火火的。”

  “若是祁家不出奇招,有飘香苑这头压着,日后珍馐馆怕是生意惨淡。”

  “确实,若是真如你所说,明日之后,这京中怕是无人不知珍馐馆了。”

  “对。”

  “你我今夜少饮些,省的明日睡过了头错过了这热闹。一百金可不是个小数目。”

  “的确。而且祁家财力雄厚,既利用自家妹子博了眼球,那日后在钱财上定不会亏待她。”

  “尤其是那唤作谢林菲的小姐,明日若是真出了有幸能成为她未婚夫婿的男子,那可真是走了大运了。”

  “啧,这等美事若是能轮到我身上,该有多好。”

  “哎,甭想了,人家谢林菲小姐定然瞧不上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能平白得个一百金,还不够你乐的吗?”

  “嘿——你这孙子,怎么说话呢!”

  “好好好,大哥莫见怪。来,我自罚一杯。”

  两人你来我往的痛饮了一通,也不知道是否还记得方才说的“少饮些”。

  他们在那里推杯交盏的时候,定然没想到,他们念叨的谢林菲小姐,正是他们邻桌的那个,空守着一盏凉茶的小公子。

  他们的话一字不拉的入了她的耳。

  殷夏感受着自己一声声平稳的心跳,心情慢慢的由阴转晴。

  她猜对了。

  只要不被人当面叫破,天道无法发现世间众多蝼蚁中,谁是该被消灭的那一个。

  明日她与另外两名姐姐皆盖上盖头,就连楼下的人都分辨不出她们三人的身份,天道自然也不能揪出她。

  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谢林菲的名字响彻京城。

  那个合该死在六年前的小姑娘,就此,重回人世。

  ————

  这日,她穿了一身热烈的红色,头戴灿烂的金饰,任妆娘勾画涂抹,用那些最放肆的颜色,勾出她含着攻击性的、摄人的艳色。

  红色的缎面盖头垂到颌下三分,她视线里只剩一片不祥的红色。

  她放空自己,随着引路人走到外廊之上,然后将那没什么分量的绣球,向外轻轻地一掷。

  人群一片哄闹,她的心却陡然空了下来。

  回到内室之中,殷夏任那盖头遮着她的面,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等消息。

  有人叩了叩门,殷夏想说“请“,却没成想,她开了口,竟没能发出声音。

  那人自顾自的推门进来了,她循声转头。

  来人是个女子,她开口说了一句话,殷夏分辨出,那是她姐姐谢华菲的声音。

  她说:“不是魏子珣。”

  殷夏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又该摆出什么表情。

  谢华菲又道:“那人说,他叫姬和。”

  然而殷夏此时脑海中却被那句“不是魏子珣”占满了,“姬和”这个名字在她听来一片陌生。

  殷夏突然笑了一下,她哑声说:“金子给他,让他请回吧。”

  谢华菲却说:“那位公子已经到门前了。”

  “你不妨......见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从明天开始一段时间内,本文每晚九点更新。如果再有调整会告知大家哒!】

  *

  稍微提一下是菀(yu)青,紫菀(wan)哦。

第37章

  其实谢华菲与她这个同府所出的妹妹并不亲厚。

  她虽是长女, 但却是通房所生,打小母亲的耳提面命让她清楚,自己生来低人一等。

  她自记事以来, 就谨小慎微, 渐渐养成了自卑怯懦的性子。

  后来她长到九岁, 母亲因病去世,她有幸被老太太养在膝下, 日子这才渐渐变得好过。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 可是就在那一年, 谢林菲出生了。

  她打小便锦衣玉食, 过着众星捧月的逍遥日子, 渐渐养成了刁蛮任性的性子。

  她经常做错事,可是鲜少受到责骂, 只要软语撒个娇,便能讨到长辈的欢心和原谅。

  她也找过她的麻烦。

  起初谢华菲还稍微争上一争,但是大人们都以谢林菲年纪小为由护着她,后来她认清自己惹不起她之后, 便开始对她敬而远之了。

  后来,她因有老太太把关,嫁了个好人家,过了几年顺心的日子。

  谁知好景不长, 在谢林菲疫鬼名头正响的时候,他的丈夫恰好染了疫病。

  她对这疫病的无药可医早有耳闻,痛感此生无望, 又对谢林菲怨恨深重,于是索性抛开所有的桎梏,回府大闹了一通。

  之后她一直守着病重的丈夫,成日以泪洗面,整日郁郁寡欢。

  那时她根本不敢想以后。

  后来老夫人差人送来一葫芦药,传话那人尽职尽责的将它的来处,和其中的利害关系与她讲明了,并转告她,老夫人说你自己做主。

  她几番纠结,最后见丈夫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便要撒手人寰,便什么也顾不得,给他喂了那成分不明的药。

  后来的事情像做梦一样。

  他竟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的好了。

  一个月之后,那差点夺了他性命的病,竟真的完全去了。

  后来她将这奇事与丈夫说了,又直言了对谢林菲的怀疑与疑惑——毕竟她那时与多数无知的民众一样,坚定不移的认为谢林菲是一切疫病的罪魁祸首。

  她一时转不过弯来。

  祁山听完事情经过,拍桌骂她糊涂,他明明白白的对她说:“我这条命,是谢林菲小姐救的。”

  他本想着过两日上府致谢,但是第二日傍晚,他便听到了谢林菲病逝的消息。

  生死相隔,让这份恩情越发刻骨铭心。

  他们本以为自己欠她的再也无法偿还,却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身上竟总是有奇遇。

  再见到谢林菲的时候,谢华菲对她又敬又畏,只敢远远地瞧一眼,从不曾亲近。

  直到前些日子,她突然来了祁家。

  谢华菲回想起那一日,面上浮现出几分赧然之色。

  说来惭愧,那日她未曾知会匆匆赶来,被小厮领着一直走到了后院,恰好目睹了她在后宅撒泼。

  祁山进京以来,日日外出与别的商贾喝酒应酬,经常一身酒气的回来。

  她虽因此心生不快,但是到底还是明事理的,没有当着他的面发作过。

  可是后来,祁山竟醉醺醺的领了五个美貌女子回来!

  谢华菲那里受得了这样,第二日见他酒醒,当即借故发作与他大吵了一架。

  她让祁山将那些没骨头的美人赶出去,祁山却说这些美人是好友所赠,若是赶出家门,她们无处可去。

  谢华菲撂下脸子:“这些年我还真当你不好女色,没想到,这一入京城,你就变了个样子。当着我的面,就对这些个妖精百般呵护了。我若是今天不争,日后她们可不得爬到我的头上来!”

  祁山皱眉道:“我不过想将她们养作家妓,又不是要纳成妾室!你在这醋什么!”

  谢华菲心道,人都养在家里了,到时候抬成妾室岂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她分毫不让。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站在门口,不小心将他们的争执听了个大概的殷夏出声了。

  她给他们出了个主意。

  殷夏旁观者明,听了几句之后发觉这个问题的根本,是那几名女子的安置问题。

  正巧她有心造一场声动京城的高台抛绣,于是便将自己的想法与祁山说了。

  她的话,祁山还是听的。

  在祁山点头之后,有两名想要择个夫婿安稳过日子的女子,主动站出来,表示愿意在珍馐馆开店之日,随殷夏一同抛下绣球。

  而另外三名女子,就在珍馐馆开业之后留在那里帮忙。

  殷夏此举帮了谢华菲一个大忙,同时也无声地消弭了她们之间的距离感。

  在知道她抛绣球的目的是寻人之后,谢华菲简直哭笑不得。

  这得是多么天真,才用这种法子去找一个消失的男人。

  那传闻中和记忆中的谢林菲的形象,突然破碎了。那时候是谢华菲头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这神鬼莫测的妹妹,也不过是一个活生生的、为情所困的女孩子。

  今日早上她梳妆的时候,谢华菲见她神色怔怔,不禁从心底里生出柔怜。

  她想,这茫茫人海,哪能你随手抛一个红球,就能砸中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呢?

  之后,她守在楼下,见那拿着绣球的公子穿过人潮走到近前。

  那人报了名字之后,谢华菲想,瞧,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其实原本她说了,如果不是魏子珣,直接将银钱给他,把人好好送走便是了。

  可是谢华菲瞧着那公子玉树临风,举止温雅,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便自作主张,把他带了上去。

  说不定能另成一段姻缘呢?

  她让那名叫姬和的公子在门外稍等,然后叩门进了屋。

  屋中端坐的女子那绣有艳艳海棠的盖头还未摘下,谢华菲看不到她的表情。

  然而单听她开口之后那空洞的声音,谢华菲的心肝就忍不住轻颤。

  谢华菲生了几分悔意。

  这种时候,她眼里哪里能放进别人。

  不过人已经领上来了,她虽然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本想着她若是执意回绝,那自己也不再多事,一会儿好生生的给公子陪个罪,若是可能的话,日后有机会再续这天赐的缘分。

  然而没成想,她却忽然朝门侧仰起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红盖头因着她突然的动作滑落,她一张皎白的脸露出来,目光闪动地看着谢华菲。

  “让他进来。”

  谢华菲愣了下,随后连忙欢喜应声,开门去请人了。

  殷夏紧盯着那半阖的门扉。

  不知为何,从她开始筹划这一切时,她的心底就隐约存了一丝细韧的、不可理喻、却又莹莹不灭的信念——今日接下她的绣球的,只会是他,也只能是他。

  方才她曾有一瞬间以为这希望落空了。

  可是在她默念姬和二字的时候,却莫名生出一种遥远的熟悉感。

  仿佛她曾在很久以前听过似的。

  她尝试追溯,神思便顺着她的心意悠悠飘至六年前。

  那个时候,他曾对她说:“我叫阿和。”

  虽不知他的姓氏,但是这合上的单字的名,让殷夏凭空生出笃定的预感来。

  可是想通此节后,她还是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

  她总觉得,似乎有某种更重要的东西被她遗漏了,以至心头浮起未知的不安。

  然而下一刻,这重重迷障便皆被她抛在脑后了。

  因为她看到,跟在谢华菲身后进来的,正是魏子珣。

  殷夏倏地垂下眸子,掩去自己过于热切的目光。

  然后故作从容,盈盈地一抬眼,直视着他道:“

  “你终于肯现身了。”

  她不动声色的上下扫了他一眼,见他除了衣袍有些素旧,薄唇有些苍白,周身瞧着并无大碍,于是暗暗放下心来。

  心头一颗大石落下,于是那被他占满的思绪终于解放出一些,去琢磨别的事。

  比如,他明明平安无事,是为何营造出失踪的假象?

  难道销声匿迹是他的手段?

  如果是那样,他想借此达到什么目的?

  殷夏飞速的思考着,一不留神,发现对方已经走到了她近前,带给她很强的压迫感。

  她的思索微妙的一顿。

  等等......

  若是一个猎手耐心蛰伏了数日,那一朝出手,岂不正是因为盯到了猎物的身影?

  殷夏一直以为自己是高明的钓鱼人,可是想到了此处,又忍不住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咬勾的傻鱼。

  她好像大费了一番周折,让自己回到了与那天在画舫之上,相同的境地。

  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这几息之间,殷夏的情绪数次起伏。

  她连忙起身后退一步,让自己不那么被动。

  木凳被她不小心带倒,砸在地板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姬和停在原地,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木凳上。

  看着它艰难的翻了最后一个身,随后僵死在原地。

  他毫无攻击性的看着她,温和有礼的问道:“谢小姐莫不是不愿意?”

  殷夏霎时间心口一悸,眼前发花,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眼见就要栽倒下去。

  姬和眼疾手快的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的双肩。

  “谢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刚聚起来的一点力气顷刻散了,像根软面条一样全靠他握着。

  殷夏忍不住咬牙:“别叫我谢小姐。”

  “哦?”

  她怕他再喊一句“菀青”出来,导致自己当场昏迷,于是连忙道:“叫我紫菀。”

  随即她寻思着,对于这个六年前便与自己相识的人来说,自己的名字着实有点过于多了。

  于是她勉强一笑:“这是我的小名。”

  姬和一时没作声。

  随后他念了一句:“紫菀......”

  殷夏宽慰的笑了,笑的格外真切。

  姬和瞧着她的笑容,轻声说:“那小姐想必是同意,你我二人订下婚约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第38章

  殷夏攒够了力气, 直起身子向后撤了撤。

  姬和从善如流的放开手。

  她试图与他商量:“子珣......”

  然而刚一开口,她就被他打断了。

  姬和目光平静的看着她,出声打断她:“子珣是谁?”

  见她满面讶然, 姬和漠然开口:“姑娘将我当做了谁?”

  殷夏满脸怀疑的盯着他。

  姬和迎上她审视的目光, 眸光轻轻地闪动了一下。

  “莫非你原本真的认识我?”

  殷夏歪了歪头, 像只百思不得其解的好奇鹦鹉,换了个角度看面前这神奇的两脚兽。

  “实不相瞒, 前些日子我不慎落水, 后脑撞上了硬石, 醒来之后, 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姬和坦诚的说, “我唯独记着一件事。”

  殷夏腹诽,按照套路, 他多半唯独记着自己有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可偏偏还想不起来她是谁。

  然而下一刻,正主便无情的表明,她是在自作多情。

  他面色认真的说:“我记得, 我是如今栖梧宫中,贵妃的亲弟弟。”

  殷夏突然间摸不着头脑了。

  他怎么不说他是皇帝的儿子呢?

  不过......等会儿,他本来不就是皇帝的亲侄子吗?

  把自己说成贵妃的弟弟,好像反而降了一级......

  殷夏迷惑了。

  她将信将疑的觑着他, 心想,这不像是正常情况下子珣会说出来的话。

  殷夏问:“你认识我吗?”

  姬和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殷夏抬手拄着下巴, 长久的沉思了下去。

  一边的谢华菲见他们两厢无言,心里干着急。

  她满以为自己旁观者清,听了他们一番交谈便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谢华菲心道,这分明是妹妹对这位公子芳心暗许,然而他前段时间不慎落水,导致记忆全失,因此失了踪迹。

  妹妹思君甚切,因此茶饭不香,最后因为茫茫人海里寻不到他,便想了个抛绣球的蠢法子。

  她本来还觉得此举可笑,但是现在眼见她真的将人寻来了,不禁感慨这真是命定的姻缘。

  可是眼下这绝妙的时机,妹妹竟然低头不作声了!

  谢华菲恨铁不成钢的想,今日你不把握住,等他出了这个门,不知多少闺阁女子挤破了脑袋都想嫁呢!

  到时候你上哪哭去?

  想到这里她暗下决心,她当姐姐的,在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得帮一把。

  谢华菲定了定心思,一抬头满脸堆笑的走过去:“我说姬公子,这才短短几日,你怎么就不认得我家妹子了呢?”

  “要知道你落水之后、失去消息这些天,我妹妹可真是衣带渐宽,分外憔悴。”谢华菲痛心的摇了摇头,“这好不容易用个蠢法子将你寻来了,结果你竟说不认识她了。”

  她幽幽的叹息一声,瞟了一眼一边低着头的殷夏,煞有其事的说:“你瞧,这会儿正低着头难过呢。”

  殷夏:“......”

  她有气无力的抬起头,无奈的看了谢华菲一眼。

  谢华菲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只感受到她的灰心与无奈,一时间更觉得她是个需要帮助的小可怜。

  她清了清嗓子,编的更有底气:“姬公子,其实你与我家妹妹,本就是两小无猜,两情相悦,这眼见着你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却出了这样的变故,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谢华菲动情道:“好在老天有眼,一个绣球又牵上了你们的姻缘。”

  “这说明什么?”她目光莹莹的说,“这说明你们命中注定,此生合该相守。”

  “今日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了,姬公子说可好?”

  姬和眸中带了点笑意,正要说话,却被殷夏打断了。

  “等等。”殷夏咬了咬牙,心道这事扑朔迷离,我可不能让这便宜姐姐就这样轻易地把自己卖了。

  谢华菲一番胡诌乱扯,说的天花乱坠,整的殷夏无法用常理应对。

  她索性也装疯卖傻,急声道:“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诓骗于他!”

  “你明知道是我痴缠于他,惹得他对我心生厌恶。”殷夏哀声如是说。

  “这次他消失的杳无踪迹,我以为他是恨透了我,才不愿现身。”殷夏情真意切道,“苦闷数日之后,我终于决定放下了。”

  “今日在二楼抛下绣球,我本是想择一有缘人度此余生的。”她眸光哀婉,声音转低,“可谁知上来的却是记忆全失的姬公子。”

  “我方才确实因他乱了心神,失了方寸。”殷夏颤声坦言,“但是我终于还是想明白了。”

  她别过脸,低声说:“我不能再误他了。”

  殷夏背过身,头也不回的道:“姬公子,今日这绣球不作数。”

  “你请回吧。”

  姬和饶有兴致的盯着她。

  他施施然的开口道:“姑娘此番言论,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他眸光流转,带着几分不知名的笑意道:“我不知道你我二人从前有什么恩怨。也无从分辨你们二人话中各有几分真假。”

  “不过你既然如此剖白心迹,想必对这桩亲事定然没什么勉强。”

  姬和轻声道:“那便好。”

  殷夏隐隐觉得这走向有点不对劲。

  “我今日一见你,便心生欢喜。”他缱绻道,“姑娘说我厌恶于你,定然有误会在其中。”

  他温声道:“我不管过往如何,此时此刻,我依然真心诚意的,想要娶你为妻。”

  殷夏喉头一涩,一时间哑口无言。

  姬和最后留恋的看她一眼,冲一边感动的泪水涟涟的谢华菲道:“定亲之事,便麻烦姐姐了。”

  谢华菲说不出话,只连连点头。

  殷夏一个晃神之间,她的终身大事便已经被安排好了。

  姬和告辞而去,留下一声阖房门的轻响。

  殷夏回头看了一眼。

  她心想,罢了,日后再说吧。

  ————

  珍馐馆红红火火的开业了,祁山听到谢华菲说,自家妹妹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一喜之下,将这别有意义的馆子赠予了她。

  殷夏为免自己胡思乱想,在栖梧宫中替贵妃诊完病之后,若是见她睡去了,便趁机偷溜出来,日日窝在珍馐馆中,向那些经验丰富的掌勺人,提出自己关于菜品的奇思妙想。

  一段时间之后,珍馐馆的火锅风靡全京城。

  对面的飘香苑顾客大大流失,门可罗雀,生意惨淡。

  而在殷夏醉心厨房的这段时间里,姬和已经在朝中声名鹊起了。

  珍馐馆开业那天,正是会试的放榜日,姬和当时跻身贡士,之后顺利通过第三天的殿试,成为了春风得意的进士。

  朝中有不少人认出,他就是长乐公主那不见踪影的小儿子。

  可是他们将他当做魏子珣,他本人却从来不认。

  每次都刀枪不入,巍然不动的回一句:“我叫姬和。”

  别人道:“你明明就是魏子珣,是长乐公主的儿子。”

  姬和摇摇头,坚定的说:“我是姬和,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

  众人:“......”

  最后还是长乐公主放出话来,说,只要他安安分分的在朝为官,不要再三天两头的销声匿迹,那他爱叫什么就叫什么,爱是谁弟弟就是谁弟弟,大家心知肚明便好,不必非要点破,免得到头来又把人气走了。

  于是朝中官员们从善如流的叫他一声:“姬大人。”

  他毫不意外地,迅速成为了皇帝眼前的红人。

  而本该万众瞩目的状元郎沈君泽,却在一个雨夜之后,彻底失去了音信。

  他以一介贫贱穷苦之身登上天子堂,之后成为钦点的状元,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时风光无两。

  同日他被丞相看中,李丞相将自己出落得最水灵的一个女儿,也就是那名动京城的才女李叶瑶,许配给了他。

  他们二人很快便大婚。

  李叶瑶出嫁那日,风风光光,十里红妆,所经之处一片艳羡之声。

  那时谢轻菲坐在飘香苑的二层小楼上,看着窗外长街上,那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长长的送亲队伍。

  上一世她一颗真心错付,荆钗布裙为他添香研墨,后来终于听到他高中的消息。

  可同时听到的还有,他要迎娶京城的第一美人,李叶瑶。

  她千里迢迢奔赴到京城的那日,看到的也是这长长的十里红妆。

  谢轻菲眸中浮现片刻的茫然,之后又迅速地被仇恨所取代。

  她一直在等着这一日。

  等着他登上顶峰,然后把他一点一点的拽入地狱。

  花轿在飘香苑前停了下来。

  谢轻菲自楼上走下,掀帘钻入花轿之中。

  不多时,李叶瑶穿着她的衣服遮面而出。

  她本就不爱沈君泽,经谢轻菲一番洗脑教唆,大着胆子与她偷梁换柱。

  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忐忑不安的坐在隔间之中,惴惴不安的想如今不能回家,她之后去哪里才好。

  她不禁生出几分悔意。

  可是想到谢轻菲眼含泪光的,对她倾诉她对沈君泽的爱慕之情,她又觉得自己这番成人之美,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善事。

  等过些日子一切成为定局,她再回去也不迟。

  李叶瑶安慰自己,谢轻菲她是丞相府的表小姐,表小姐,也是丞相府的小姐。

  ————

  谢轻菲穿着大红嫁衣端坐在轿中,将自己的唇涂上胭脂色。

  她摸了摸自己袖中藏的匕首,红艳艳的唇一勾,眸中渗出恶毒之意。

  她想了很多种让他今日堕入地狱的方法,却还是觉得,由她亲手拿着冷铁白刃,划开他噩梦的开端,才足够酣畅痛快。

  她本不想做到这种地步,可是一转念想到,三皇子正好今日也在忙着迎他的侧妃,一时半刻估计想不起她。

  于是她少了这层牵绊,更加百无顾忌。

  上一世,她肖想成为沈君泽的正妻,想了一辈子。

  可是最后目睹他迎娶华阳郡主,最后还死在了她的刀下。

  她无法瞑目。

  这一世她筹谋数年,如今,终于如愿的坐上了最高规格的红轿。

  只可惜,她此番而去,为的是毁他一生。

第39章 (捉虫)

  沈君泽的新居在人烟稀少的城北, 是个三进三出的精巧宅院。

  方方正正的院中张灯结彩,大红喜字张贴在雕花的窗上,院中人声喧哗, 觥筹交错。

  这日他大婚, 不少同僚好友纷纷前来吃酒祝贺。

  沈君泽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 举着酒杯流水的一趟走下来,步子都有些发飘了。

  今日他听的谄媚恭维之语, 比他这人生头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若是旁人, 怕是早已飘飘欲仙, 不知今夕何夕了。

  然而他的眼中, 仍是凌凌的一派清明。

  他心底清楚, 自从自己选了那条路之后,就注定了无论他日后多么显赫富贵, 走上的都不会是康庄大道。

  他步步高登,攀的是万丈高崖之上,那飘摇的细索。

  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而且这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细索, 还被一人握在手中。

  沈君泽亲自斟满一杯酒,向最后一席走去。

  他们这偌大的酒桌上只松散的围坐了寥寥数人,不似别处近十人挨挨蹭蹭挤作一团

  这些人衣着华贵,举止有度, 与他那些出身低微的同僚与好友,有着明显的差别。

  方才他自酒席间穿梭的时候,听到不少人在窃窃的谈论他们的身份。

  比如那个坐在西侧、身穿绣有赤蟒的皂色罗袍的男子, 是如今户部侍郎的嫡子邢坚,他性情乖戾,为人不善,周身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而坐在他对首的身着四喜如意云纹梨花袍的男子,则与他完全不同,他生的白净周正,面上总是笑眯眯的,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能让他生气。

  那是如今大理寺卿的独孙,阮淳。

  他们二人皆是广文馆往年的学生,于三年前参加科举,高中进士,如今已经有了不大不小的官职。

  沈君泽于官场上和他们有点头之交,此番新婚设宴,他广发请帖,邀请了许多同僚,但是他没想到,邢坚和阮淳竟会这么赏脸。

  不过此时沈君泽便隐隐明白他们是为何而来了。

  沈君泽扬起酒杯,冲为首的姬和遥遥一敬,然后仰头喝尽。

  姬和冲他微微颔首。

  辛辣的酒水自喉间滑过,沈君泽心中无悲无欢,一片冷静。

  姬和便是握住细索那头的那个人。

  沈君泽不禁想起往事来。

  他出身广陵郡,生母是一个青春已逝的妓子,生父不详。他自从懂事起,就在那风尘之地做些跑腿的活计,直到十余岁,生母病逝之后,他才得离开那烟柳之地。

  不过他的后颈上,却被烙上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半月形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曾在青楼中,当了十年奴隶。

  如今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即便别人看到了他后颈上的半月形红痕,也只以为那是他打出生就长着的胎记。

  沈君泽又斟满一杯酒。

  汩汩水声连绵的响起,他盯着杯中渐涨渐高的液面,面无表情的想,但是姬和却知道那痕迹的真正意义。

  因为他后颈上,有一块相同的半月形印记。

  沈君泽在广陵郡时,其实曾经与他有过一段短短的缘分。

  姬和与他姐姐,大约是在永安十一年、沈君泽大概十岁的时候,来到抱月阁的。

  他们之前有什么境遇,沈君泽并不清楚,不过姬家姐姐生的倾国倾城,她腰肢盈盈一握,一场软舞勾了不少人的魂魄,又兼之她通文墨懂书法,琴画俱佳,在短短一年时间内,便名满广陵。

  那时候小他两岁的姬和同他一样拾柴烧火,他从没觉得两人有什么不同。

  后来他离开抱月楼,为了生存偷盗勒索什么都干过,一年后在街头流落的时候,他听到了那姬家姐姐被京中贵人赎身的消息。

  之后他有次在山中不慎滑下陡坡,被一个善良的采茶女所救,她在听了他编出的身世之后,允他住在家中空余的屋舍之中。

  他这才渐渐安稳下来。

  后来他苦读经书数年,有幸过了县试和府试,又得了采茶女给的行路钱,这才风尘仆仆的入了京城。

  那时候,他在京城之外曾经遇到过姬和。

  他当时正在客栈大堂中喝着白粥,忽见数名城门守卒气势汹汹的进来,然后挨个排查了一通客房。

  当时他还以为他们是在捉拿什么穷凶极恶的逃犯,正思索着要不要避一避的时候,就瞧见他们恭恭敬敬的,从二楼请下一个锦衣玉袍的小公子。

  当时是夏夜,沈君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后颈上那块半月形的红痕,与自己数年前在抱月楼时,在那些同他一样的奴隶子脖颈上看到的,如出一辙。

  他将此事暗记在心里,在进京之后多番打听,才知道那小公子是威远侯府的世子,魏子珣。

  那时候他疑心这是个巧合,许是那魏子珣好巧不巧的恰好长了一个那样的胎记,才叫他误会了。

  后来他因为一个故作清高的风尘女子,以他为由拒绝别人的亲近,惹来了权贵子弟的忌恨。

  那个薛少爷是个恶霸,不仅将那风尘女子玩弄至死,还将此事嫁祸给他。

  他无权无势,心知自己若是乖乖接受堂审,定然死路一条。

  无路可走的时候,他在普罗寺中遇到了前来求签的贵妃娘娘。

  当时不过远远地一瞥,她背对着他,沈君泽并没有看清她的容貌。

  可是他却看到了她后颈之上,那细长的勾月。

  那时他在暗处立了半晌,想抱月楼和贵妃,与魏子珣之间的联系。

  然后他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将自己推测出的事情写在数十张白纸之上,做足了完全的准备之后,守在国子监的门口,拦住了魏子珣。

  结果证明,他猜对了。

  他兵行险着,以此事威胁他,称如果对方不帮他解决祸端,那么贵妃与他的关系不日就会传遍京城。

  姬和当然不会让他那么做。

  于是沈君泽侥幸捡回一条命。

  然而姬和不是什么善人,他这番作为是借虎驱狼,所以最后虽保住了性命,却也直接导致了自己身陷虎穴。

  那时幸得洛雉以身犯险,拿捏住了他的小情人,他这才不至于一辈子困死在那里。

  不过后来,沈君泽察觉到姬和的安排之后,隐约感觉到他本来也没打算那么做。

  姬和似乎对他知道贵妃与他实为姐弟这件事,并没有那么讳莫如深。

  沈君泽隐隐感觉到,当时姬和同意出手相助,没让他平白蒙受罪名,不过是因为他不想在那个时机说出这件事。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沈君泽明白当初姬和为什么对自己并不恶劣了。

  因为自己知道这个秘密,对姬和来说反而有用。

  当然,前提是他那时已经被姬和完全控制住了。

  沈君泽这个人,冷血自私,薄情寡义,向来不能体会他人的悲欢,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冷暖。

  他最在乎的就是自己。

  而对于一步一步从泥沼中爬出来的他来说,走向更高处是他唯一的目的,而跌回最低端,是他最无法接受的事。

  当时姬和把他交给洛雉之前,曾抛给他一颗有毒的饵料。

  姬和那时说:“我可以保你这次科举出头,也可以不限制你的自由,但是你必须好好守住当年的事,并且从此为我所用。”

  沈君泽答应了。

  之后在考试之前,考官查出他挟带作弊,他当时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最后那考官却视若无睹的物归原主,并将他放进去了。

  他当然是不敢挟带作弊的,那张纸,是别人偷偷放在他身上的。

  不过在那方寸大的考场中,沈君泽最终还是展开了那张纸。

  照着那上面的誊抄一遍之后,他清楚,他们的交易正式成立了。

  从那之后,他们二人对彼此各有把柄,彻底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沈君泽自饮三杯,然后朝他躬身一拜。

  向他俯首低头,躬身屈膝,沈君泽不觉得有什么勉强。而对于那场交易,他自己甚至甘之如醴。

  就连沈君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有今天这份荣光,有多少是他的属意。

  如今姬和自己道破了他与贵妃的关系,沈君泽手里的把柄也不存在了。

  可是可笑的是,他亲口说出这个事实,朝中反而没有一人相信。

  正是因为如此,失去了所恃之物的沈君泽才没有慌乱。

  因为他知道,在现在这样的局面下,自己对姬和还有用。

  显然此时,姬和乐意看到满朝文武将真话当做谎言的局面。

  但是有朝一日他若是想证明这个谎言是真,那沈君泽就成了独一无二的证人。

  而且如今他成了御赐的状元郎,名正言顺的跻身官场,对于姬和而言,只会越来越有用。

  这段时间,姬和明里暗里拉拢了不少的年轻官员,显然有他自己的筹谋和打算。

  故而前途一片光明的沈君泽,并不担心自己会成为弃子。

  况且,他没有家族牵绊,万事没有固有立场,此前又和姬和没什么来往,所以旁人决不会猜到他们二人有勾结。

  所以,沈君泽说不定反而会成为姬和最好使的一枚暗棋。

  酒过三巡,沈君泽将在座的宾客全都招待周到了之后,摇摇晃晃的走到了那贴着大红喜字的厢房之中。

  去见他那藏在屋中的美娇娘。

  一些好事的年轻人,三五人结成一道去趴在门缝边听墙角。

  而在屋中,沈君泽正醉乎乎的走向那坐在喜被之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谢轻菲闻声轻动,隔着一片雾蒙蒙的红,看向那个隐约的影子。

  她在此恭候多时了。

第40章

  夕阳沉入西山, 夜色笼罩大地,雄浑的暮鼓声声传遍京城。

  城西的安邑坊中,沈君泽的新宅里人声未歇。

  而位于京城中心附近的平乐坊, 依然同往日一样, 是整个漆黑沉睡的皇城之中唯一一处还喧闹着的亮色。

  殷夏站在珍馐馆二楼的外廊之上, 目光落在对面早早打烊的,飘香苑那暗淡的牌匾上。

  然后狡黠的弯了弯眼睛。

  这正是她乐意看到的结果。

  她将小臂压在栏上, 倾身看珍馐馆中时不时进出的人, 眸中带着深深的笑意。

  近些日子, 她将时间花在珍馐馆上, 并不是突发奇想。

  虽也有别的理由, 但是殷夏如此做的根本原因是,她知道对面的飘香苑, 是谢轻菲手里进账最多的铺子之一。

  她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寻找合适的材料,将她所知道的美食在保留自身特色的同时,在这个世界中本土化, 从而让他们良好的接受,并且被迅速的吸引。

  而在他们的味蕾经历过一次美味的洗礼之后,原本那些寻常的菜品,便味同嚼蜡了。

  而受珍馐馆这次掀起的新风尚影响最大的, 便是离它最近的飘香苑。

  毕竟两家菜品的定价相近,又比邻而立,食客们在二者择其一的时候, 必然会选择那个既好吃又新潮的。

  于是飘香苑的客人越来越少。

  殷夏抬头看了看对面那漆黑的小楼,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

  往常她与谢轻菲井水不犯河水,自以为如此便能避祸,于是她尽管占尽先机,却从来没有什么作为。

  而在她终于窥破了一丝天机之后,她却发觉自己已经无意中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如今她是栖梧宫中,花名册上清清楚楚写着名字的紫菀宫女,与一宫之主的贵妃休戚与共。

  有她在皇帝耳边吹着妖风,三皇子成为储君的路必然不会是一片坦途。

  所以贵妃是谢轻菲荣华之路上绕不过的一个拦路虎。

  殷夏想通了这些关节,认清了自己的立场之后,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的坐以待毙了。

  这珍馐馆只是一个开始。

  昏暗的夜中,殷夏闪闪发亮的双眸像两颗灿烂的星子,她凭栏远望,心想,恰好如今谢轻菲正忙着报复她前世负心的情郎,我正好可以趁着对方无暇她顾,玩一招釜底抽薪。

  你为前程,而我为搏命。

  她嫣然一笑,心道,姐姐,事关生死,这......可怪不得我。

  夜风中带着寒意,殷夏又立了一会儿,便将手缩入袖中,想回屋喝一杯热茶。

  恰在此时,她看到对面漆黑的小楼二层,某间屋子突然亮起暖黄的烛火。

  一个女子的倩影被投在那镂空木窗上,惹人遐思。

  是谁?殷夏忍不住驻足。

  如今谢轻菲应该身处安邑坊里沈君泽的屋中,所以这小楼里的女子一定不会是她。

  但是晚上的食肆之中,为何会出现一个身段如此曼妙的女子呢?

  她把玩着祁山赠予她的小小的棕葫芦,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那应该是那位丞相府中的小姐,李叶瑶。

  正是李叶瑶与谢轻菲互换了衣裳,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成为沈君泽那居心叵测的帐中人。

  殷夏只笼统的记得,这女子似乎被谁收留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在某个高潮来临之前,激起过一个小小的水花。

  至于更具体的,她却丝毫也想不起来了。

  六七年弹指而过,如今原书中的剧情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只有在看到一些关键性的剧情点之后,她才能顺藤摸瓜的,想起一个大事件。

  比如今天沈君泽娶妻的十里红妆,便提醒了她谢轻菲之后一段时间的行踪,让她可以放开手脚的玩一招釜底抽薪,而不必担心被她盯上。

  但是对于现在如同背景板的李叶瑶,殷夏着实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她思索未果,回过神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又瞟了一眼对面,看到她不知何时开了窗子,正忧愁的望着长长的街道。

  单是这遥遥一督,她便神奇的感觉出,这确实是个从小养在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她正要细瞧此女身上有哪处与别人不同,便见她突然匆匆的回身跑走了。

  殷夏捏着那小葫芦的茎,无聊的在木栏上磕了一下。

  不一会儿,她看到李叶瑶穿着身雅白衣衫,推开飘香苑的大门,站在了长街之上。

  她目光殷殷的盯着西边,含羞带怯的唤了一声:“魏公子。”

  这声呼唤被夜风送至殷夏耳畔的时候,她刚好顺着李叶瑶的目光,看到了那已经走到近处的三个公子。

  其中之一,便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魏子珣。

  姬和没有应。

  李叶瑶抿了抿唇,又低声唤了一句:“姬公子......”

  姬和正要说话,却听见“啪嗒”一声轻响,像个木质的小物件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被盘的发亮的小葫芦滚到了路中间。

  姬和一抬头,恰好看到二楼的外廊之上,悻悻的收回手的殷夏。

  她似乎对自己的失手十分懊恼,盯着那个滚到他与李叶瑶之间的小葫芦,满面愁容。

  似乎想要捡回来,却又十分抗拒现在下楼。

  随即察觉到了什么,眸子一动,恰好对上姬和的目光。

  片刻之后,她率先躲开,回身避入了屋中。

  姬和收回目光,前行几步,将那小葫芦捡起来收入了袖中。

  李叶瑶捏着衣袖欲说还休的看着他。

  “姑娘有何事?”

  姬和淡淡的看着她。

  李叶瑶想到最近关于他的传闻,眼眸不由得一暗,涩声道:“魏公子不认识我了吗?我姓李,在丞相府中行七,你原本......”

  她犹豫片刻,突然眸光一毅,脱口道:“你原本......唤我一声七娘。”

  姬和的目光带着几分不知名的审视落在她身上。

  李叶瑶的手心渐渐沁出汗来。她有些紧张,因为她在说谎。

  对方从不曾那么亲昵的称呼过她。

  一片静默之中,姬和身后穿着四喜如意云纹梨花袍阮淳,突然慢悠悠的走过来,瞅了瞅李叶瑶,恍然的开口道:“我说听着怎么有几分不对。”

  他笑眯眯的说:“我寻思着丞相府中行七的小姐,明明是那位德才兼备的名品美人李叶瑶姑娘,怎么道旁突然冒出一个不知名的女子,也敢如此自称了?”

  他将折扇在手中轻轻地一敲:“这走近一瞧,才发现原来真的是李家的七娘。”

  身穿绣有赤蟒的皂色罗袍的邢坚也走上前来,听了阮淳的话,忍不住看着李叶瑶说:“你怎么在这?”

  “是呀,”阮淳的眼睛微微一睁,看着她道,“今日不是你大婚的日子吗?”

  邢坚道:“你在这,那洞房里的是谁?”

  李叶瑶答不上来。

  她被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面色发白,心慌气短,心想着自己做的的荒唐事竟然在魏子珣面前败露了,又加上她方才不知廉耻的、想要诱他唤她七娘,结果对方却置之不理。

  这几头加起来,她一时间气血逆流,羞愤欲绝,整个人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她听见姬和说:“七娘可是没了去处?”

  李叶瑶的心跳得如同怀里揣了一只兔子,她咬了咬唇,低头道:“......嗯。”

  “我在此坊之中有一处宅院,若是七娘不嫌弃,可以暂时容身。”

  李叶瑶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多年的礼教约束,都没能让她压住眸中泄露的惊喜之意。

  “当......当然不嫌弃。”

  姬和回身冲他们二人道:“阮宗正,邢少卿,十分抱歉,姬某今日怕是要先失陪了。”

  阮淳和邢坚眼睁睁的看着他把丞相的宝贝女儿带走了。

  阮淳道:“他们孤男寡女,此番作为是不是不合礼法?”

  邢坚嗤笑一声:“管它什么礼法。”

  而后回身走了。

  阮淳深以为然,见他扭头而去,也择了一个方向离开了。

  他们在沈君泽的婚宴上早早离席,本要同姬和在平乐坊中玩乐一番——如今他失忆之后,倒是变得容易接近许多。

  原本想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但是现在主角已经带着姑娘走了,他们两个相看两厌的也就散了。

  这几人散了之后,一直背靠在门旁的殷夏才悄悄地探出头。

  她躲在半开的房门后,将他们的对话几乎听了个全。

  此时自然知道姬和将李叶瑶带回了家中。

  没关系,她抬脚踏出门槛,心道,我一点都不在意。

  她一派淡然的走到街道中央,端庄娴静的垂目找自己的小葫芦。

  半晌之后,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立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忍不住看向了街道一头。

  当时从门缝中隐约窥见,他便是往那边走的。

  身后跟着娉娉婷婷的李叶瑶。

  殷夏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子燥郁之气。

  啊!小葫芦找不到了,我好气!殷夏愤愤不平的回到珍馐馆中,砰的一下摔上了门,咚咚咚的上楼了。

  店中的最后一桌食客被她惊得筷子差点掉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

  城西的安邑坊中,沈君泽的宅子中只余了几桌意犹未尽的宾客。

  几个听墙角的年轻人皆被兄长提溜回来了。

  他们睁着圆目惊奇道:“他们好像在打架欸......”

  兄长训斥了他们一顿。

  而此时在洞房之中,沈君泽正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上臂被割开的口子正汩汩的向外流着血,将大红床单洇了一块深色的痕迹。

  他将手按在伤口之上,可是那血还是顺着指缝往外流。

  而且,他惊恐的感觉到,自己的伤口周围竟然一点一点的变得麻痹起来,片刻之后,他便连指尖也使不上丝毫力气了。

  谢轻菲放下床帐,笑盈盈的看着他。

  然后从枕下摸出一个红色的瓷瓶,小心翼翼的打开。

  她摸出一支微湿的毛笔探入瓶中沾了沾,然后轻轻拿开他无力的右手,让那毛笔尖在血肉中滚了一圈。

  随后她掀开床帐,将那个瓷瓶并毛笔一同丢进了炭盆之中。

  谢轻菲吁了口气,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这个东西可是危险的很。”

  “是生于南疆的蛊虫幼卵,听说仅仅让它们附于人的皮肤之上,就有可能被钻入身体中。”

  她将床帐严丝合缝的拉好了,低声对沈君泽说:“但我还是觉得,直接将它们埋在你的血脉中,我才放心。”

  她巧笑道:“夫君,以后......你可要好好听我的话。”

第41章

  沈君泽盯着这个行为诡异的可怕女人, 她脸上挂着甜笑,眸中却渗着恶毒的恨意。

  仿佛与他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可是沈君泽确定,他之前从没有见过她。

  “你是谁?”

  “我?”谢轻菲歪头想了一下, 弯眸笑道, “我是李叶瑶啊。”

  “是你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正妻。”

  “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谢轻菲拿出床单上的白丝绢, 压在沈君泽的伤口上,冷冷的看着他道:“因为我知道, 你娶我本就怀着歹心。”

  她将手探入他的袖口, 从里面摸出一张白色字条来, 夹在两指间轻轻晃了晃, 问他:“这是什么?”

  沈君泽不发一言, 神色晦暗不明的看着她。

  谢轻菲将那张字条展开,瞧了眼, 念道:“推举郑衍。”

  她让沈君泽瞧了瞧那白纸黑字写的分分明明的四个字,问道:“夫君,这是什么意思?”

  沈君泽不动声色:“好友与郑衍有旧,如今新上任的蔡祭酒频出差错, 德不配位,他希望郑衍能再任祭酒之职。”

  “你的这位好友,可是如今那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贵妃亲弟弟的姬和?”

  沈君泽面色变了。

  他们之间的联系隐晦,她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其实谢轻菲不仅知道, 她还将这个名字,刻骨铭心的记在了心中。

  在她第一世中,沈君泽娶李叶瑶为妻, 纳她为妾,对她们二人从来都是温声软语的好生哄着,让人觉得这个男人确实是妥帖的把自己放在了心尖上。

  直到后来,她知道一切真相之后,才悲哀的发现,这个男人对她的好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当时丞相府已经被满门抄斩,她得沈君泽相护,才能留得一条命在。

  那时虽然悲痛,但是看到沈君泽竟敢于出面,保下她一个罪臣之女,心中不免感到安慰。

  她本觉得天无绝人之路,然后之后,却认清了,天地从来不仁。

  李叶瑶早早地死于一场难产,没有经历合族被屠之痛,沈君泽在她死之后,正妻之位一直空悬。

  之后权臣姬和拥立七皇子段承瑞为帝,太子一党被连根拔起,段承瑾自缢于东宫。

  政权更迭之乱平息之后,谢轻菲从沈君泽新娶的华阳郡主口中,听到了那血淋淋的真相。

  当时她还可笑的以为沈君泽对自己情深不移,是这华阳郡主不知廉耻开口向皇帝求旨,沈君泽才不得不将她迎入门中。

  可是洞房之中的华阳郡主听了她一番妄言,却突然开始大笑不止。

  她说:“轻菲妹妹,你知道丞相府被满门抄斩的罪证是从何而来吗?”

  看着她茫然的表情,华阳郡主娇声道:“是你亲口说出来的呀。”

  “你以为君泽为什么能护住与丞相府关系匪浅的你?”

  “因为他是个不惜欺瞒妻子,残害岳丈,也要为当初的七皇子一党攘除政敌的,大功臣。”

  “他娶李叶瑶为妻,纳你为妾,本就是为了无形中掌握丞相的行踪,然后在关键时刻,给他致命一击。”

  “而护住你,也不过是弥补一下他菲薄的愧疚之心。”

  “怎么?轻菲妹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爱吗?”

  沈君泽赶到之后,谢轻菲已经知道了全部的事。她颤声向他求证,对方却避而不答,只如同往日一样,眉目温柔的让她早些去睡。

  她的心一寸寸的凉下来,最后于绝望之际,掏出了自己藏在身上的匕首。

  她要杀了他。

  ......

  又回想起这些事,谢轻菲心中一片激荡。

  当时她柔弱无力,被有几分/身手的华阳郡主轻易夺了匕首。

  结果杀人不成,反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世她从睁眼那一刻就开始筹谋,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沈君泽是何时投于姬和麾下的。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从这一刻,甚至更早,便已经开始了。

  她真心与他相伴的那些年,原来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可是如今,他落在了自己手中......

  谢轻菲将那条染血的白丝绢丢在了一旁,将昏睡过去的沈君泽一脚踹下了床。

  她坐在床边,愉悦的看着他痛苦的皱起眉。

  夜已经深了,院中的宾客已经散尽,谢轻菲扬声唤道:“瑟瑟。”

  一个身形玲珑的丫鬟应声进来。

  “把这床上的被褥撤了,给我换一套新的来。”谢轻菲赤脚下床,睨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沈君泽,又道,“收拾好后把他拖出去处理一下。”

  瑟瑟应声,麻利的将床铺收拾好了,又揪着沈君泽的后衣领将他拖出去。

  谢轻菲滑入崭新的被子中。

  瑟瑟是在广陵就跟着她的丫鬟之一,她原本是个猎户之女,手上有几分力气,也有点处理外伤的经验。

  这次蛰伏在沈宅,谢轻菲只带了她自己。

  不过谢轻菲早就将沈宅的情况摸清楚了,沈君泽家中的数位家仆婢女都是新近雇佣的,还没养出什么忠心,很容易就能收买。

  如今她控制住了沈君泽,这家中,她很容易就能一手遮天。

  谢轻菲动了动脑袋,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嘴边挂着笑意。

  她不会让沈君泽那么痛快的死。

  她要将他踩在脚下,把他身上的价值榨干,在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之后,再把他像垃圾一样丢掉。

  然后漠然看着一个无名小卒取他的性命。

  就像他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

  第二日,沈君泽浑身酸疼的从阴冷的柴房中醒来。

  他全身酸胀,胸口闷痛,想要起身,却不小心扯到了左臂的伤口,顿时失了力,又仰躺回去。

  他呻/吟了一声。

  半晌过后,他发觉自此确实无人问津,于是挣扎着站了起来。

  走到门口,他伸手拉门,却发现那木门纹丝不动。

  他用力拍了几下门,可是半天过去,也没有一个仆人来问一声。

  他透过门缝看到,自家家仆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在树下扫着落叶,连个眼神都不曾给过这边。

  沈君泽揉了揉太阳穴。

  这还是自己家吗?

  他无奈之下,只好暂时坐在柴堆之上,理一理昨夜他知道的信息。

  说起来,昨夜本该是个美好的洞房花烛夜。

  他迎娶了丞相的女儿李叶瑶,正要与她共度良宵。

  可是刚掀了自己娇妻的盖头,对方就猝不及防的给了他一刀......

  她似乎十分恨他,不仅说自己娶她是怀了歹心,还看破了自己正与姬和暗度陈仓。

  沈君泽悚然一惊。

  难道......丞相已经知道,自己是七皇子阵营中的人?

  可是他为什么不仅没有与他划清界限,甚至还如约嫁了女儿?

  莫非......

  沈君泽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莫非,他只不过是将计就计,以嫁女儿的名义将自己培养的杀手送到他身边,借此来控制他?

  沈君泽越想越有可能。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突然开了。

  瑟瑟站在门口道:“小姐请你过去。”

  沈君泽生性谨慎,不敢有什么动作,默不作声的站起来随她到了厢房门口。

  他推门进去,见谢轻菲正坐在梨花椅上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用的他家的茶杯,坐的他家的椅子。

  不过......对方现在好像也是他家娘子。

  沈君泽一时间五味杂陈。

  谢轻菲抬头上上下下的看他一眼,之后露出一个颇为满意的表情。

  “我给你种的蛊,这京中无人可医。若是没有解药,不出三月,你便会暴毙而亡。”

  “不过你若是按我说的做,我可以一月给你一粒解药。”

  沈君泽涩声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推举郑衍,取信于姬和。”

  沈君泽起初有些惊讶,但是听到她的后半句话之后,慢慢回过味来。

  她这是要他当个谍中谍。

  他一时间苦不堪言。

  姬和可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人,若是被他发现自己反水,那他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可是如今自己的命已经被这个女人捏在手里了,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左右推举郑衍这件事,双方是一致的。

  沈君泽垂首道:“好。”

  谢轻菲点点头,道:“你下去吧。”

  沈君泽一时间脚步犹疑,瑟瑟却已经开门冲他道:“请。”

  她领着沈君泽到了柴房前。

  沈君泽停在门口没有进。

  他叹了一口气,冲瑟瑟柔声道:“姑娘......”

  瑟瑟面无表情的将他推了进去,啪的一下关上门,又哗啦哗啦的锁上了。

  沈君泽:“......”

  做完这一切之后,瑟瑟拍拍手回了厢房之中。

  她走到谢轻菲身前,有几分忧心的道:“今晨留在丞相府的柳笙来信,说昨天三皇子来府中寻小姐,结果却扑了个空,他留了话,说想见你一面。”

  谢轻菲眼皮子也不抬的喝了口茶。

  “不见。”

  就算他是凤子龙孙,她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被随便冷落两天之后,还一句话凑上去的贱骨头。

  她吃的教训已经够多了,丢了一条命才看明白,人活在世上,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那些满口谎言的男人,更是蠢事一桩。

  唯独靠自己,才永远不会被背叛。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感谢在2020-01-26 19:38:42~2020-01-31 15:3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尽红尘寻烟雨 9瓶;一样YQ、荞麦不是皮 2瓶;南岭晚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阳春三月, 这日殷夏看过贵妃的病情之后,在她身边守到她睡去。

  她踏出殿门,看到自己移栽的药草只剩零零星星的几株, 这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回家了。

  和秋茗打了声招呼后, 殷夏又熟门熟路的摸出了宫门。

  她原本置办的宅子在京城偏南的地方, 临近曲水,故而那处叫做曲池坊。

  殷夏的宅子便在曲池坊的曲柳巷中。

  自从入宫以后, 殷夏只在上次移栽药草的时候回来了一次, 其余时间要么在宫中, 要么在珍馐馆或者大哥所开的的其他铺子中。

  殷夏叩开门进去之后, 那只叫阿宝的傻狗瞅了她半晌, 差点没认出来她。

  之后它凑到她腿边嗅了嗅,才终于确定了什么, 欣喜地汪了一声,开始欢快的围着她摇尾巴。

  殷夏走到园圃边上,点了其中一种药草,让仆役帮忙挖出来。

  一边的婆子向她提起一件事:“小姐,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人一直在找您,说是尚书府的周氏让她来的。”

  尚书府的周氏?

  殷夏略一回想,突然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

  当时她替薛十娘诊病之后, 与周氏说过若是药丸不够,可以来城南的曲柳巷找她。

  但是她当夜便被姬和掳进宫了,之后竟没什么机会回来。

  周氏若真的来找她, 那定然是没找到。

  殷夏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若是薛十娘真的没好全,周氏找不到药,这岂不是已经耽搁了太久?

  但是她转念又想到,十余日前,她曾经回来过一次,若是周氏因求药找她,那时候她理应得到消息。

  正当她思索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婆子道:“定又是那位夫人。这已经是第五日了。”

  “去开门。”

  婆子应了一声,忙不迭的去将门打开了。

  外头那人的声音有几分急切:“请问菀青姑娘回来了吗?”

  殷夏听到那个名字,下意识的心道不好,但是数息过去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心跳如常,全身没有丝毫异常。

  她不由得惊异,心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天道今天休假?

  殷夏走到门边,见来人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我就是,夫人有何事?”

  那位夫人面露欣喜,叹道:“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她将自己的来意娓娓道来。

  原来她是户部侍郎的夫人,数日之前,她那年仅七岁的女儿突然染了怪病。

  起初只是咳嗽不止,并且胸痛气短,让回春堂的大夫来家中看了,起初大夫说是伤寒,给开了个方子,说抓药煎服不日便可痊愈。

  然而她家女儿不仅没见好,反而一日比一日重了,她又找了几个大夫,那些庸医瞧过之后众说纷纭,有人道是疟疾,有人说是痨病,还有人说的确是风寒。

  不过各种方子都试了,她的女儿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开始时不时的高热,咳血痰,并且便中也带了血。

  她慌神的时候,来家中做客的周氏听说了这事,便提起自家薛十娘的事,让她来曲柳巷找菀青姑娘。

  于是她便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来寻,谁知头三日却无功而返。

  她还以为是这丫鬟办事不牢靠,或者菀青姑娘心气高,第四日便亲自来了,可却同样扑了个空。

  这到了第五日,她才总算找到了人。

  殷夏听完之后,自然不能不去,左右她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于是便提了药箱随这位邢夫人走了。

  户部侍郎家中有一妻一妾,其中邢夫人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儿子邢坚已到弱冠之年,女儿邢薇却还是个娇弱女童,她如今除了操心儿子婚事,一颗心全放在了自己这小女儿身上。

  殷夏随邢夫人进了邢薇房中,仔仔细细的为她诊察了一边,发现她的症状确实与风寒、疟疾甚至痨病,皆有相似之处。

  只是在她的肋缘下能触到硬物——那是肿大的肝脏。

  殷夏微微皱起眉,她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但是仅凭这些,她还不敢下断言。

  这时候,她听到屋中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咳了几声。

  殷夏循声看去,见她正惊恐的盯着自己遮口的袖子。

  察觉到殷夏在打量她,她连忙将手背在身后。

  殷夏走过去,开口道:“我看看。”

  丫鬟低着头将手伸出来。

  殷夏看到,她素白的袖子上染了星星点点的红。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就在这两日。”

  “平日里你都接触邢小姐的什么东西?”

  “换下的衣物,还有......便盆。”

  殷夏若有所思,又转身问邢夫人:“夫人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只因小女有些焦心,倒是没有其他不适。”

  殷夏点了点头,看着那丫鬟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近日,可曾接触过钉螺?”

  丫鬟面色一异,惊讶道:“前些日子小姐瞧着这玩意稀罕,从杂市上买了一些来,放在院中一块蓄了雨水的石槽中。”

  听到这里,殷夏基本可以断定了。她打开自己的药箱,从里面挑出两瓶药来。

  那药瓶白色细瓷上缀有几朵细碎的红花。

  殷夏将其中一瓶给了那丫鬟,另一瓶递给邢夫人。

  “邢小姐得的这病应该是生于南疆的一种寄生......”殷夏一顿,改口道,“一种身体细小难以被发现的虫子所致。”

  见邢夫人神色焦急,殷夏安抚道:“她染病时间还不足一月,只要吃了我这驱虫药,一般四天左右就能好转,夫人不用过于担心。”

  邢夫人道:“好,若真如你所言,等小女病愈之后,我一定登门重金答谢。”

  殷夏微笑着应了,又嘱咐道:“这种虫子的幼卵借助钉螺孵化成熟,然后能够通过接触人的皮肤进入人体,方才丫鬟所说的水槽中的水,已经变成了疫水,夫人差人早些处理掉比较好。”

  她又补充道:“切记不要用手直接接触那些疫水。”

  邢夫人正色应了。

  殷夏告辞而去,不过她没有直接回家,反而问了问那丫鬟那些钉螺从何而来,而后直奔那个小杂市。

  托此行之福,殷夏又想起来一件事。

  大概就在不久之后,京中兴起过一段小规模的疫病。

  然而它规模虽不大,也没有导致多少人死亡,但是却引起了高度重视。

  因为当今圣上染上了此疫。

  不过有惊无险的是,在几乎全京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之时,有一个小女子站了出来。

  那人便是谢轻菲。

  她用自己的药治好了皇帝的病症,也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可以说,最后这场疫祸能够迅速平息,有九成的功劳都在她身上。

  于是此事过后,她的品阶便升了一级,从清平县主,变成了清平郡主。

  而如今,殷夏似乎发现了这场疫病的源头。

  既然京中大夫此前没有见过这种病症,那么曲水之中原本必然没有钉螺栖息。

  正是因为最重要的水源没有被污染,所以之后疫情才会被迅速控制。

  殷夏推断,引起疫病小规模爆发的,应该就是这流通于杂市上的、附有血吸虫尾蚴的钉螺。

  她在这小杂市上逛了圈,果然看到好几家卖鱼蟹的摊位上,都摆了个装有密密麻麻钉螺的木桶。

  殷夏站在一个摊位前,开口问:“为什么卖这个?”

  那摊主似乎很奇怪她的问题,纳罕的看了她一眼:“这玩意儿稀罕,有人没见过,乐意买了玩。”

  “你从哪里拿的货?”

  一听这话,那摊主的面色变了,眼含敌意的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咣咣剁鱼去了。

  殷夏摸出一锭银子扔给他:“这桶钉螺我全要了。”

  摊主将信将疑的把那银子放在牙间一咬,随即面露喜色。

  殷夏又问:“这钉螺是从哪里来的?”

  “西市东头一个姓贾的行商那里。”

  “你家还有钉螺吗?”

  “没有了,不过明日可以再进一些货来。”

  殷夏没作声,左右瞅了瞅去雇了几个劳力来,然后将这个小杂市中的数桶全买下了。

  她让那几个劳力在一处荒地上挖了个坑,填了些干柴,又浇上一层油,然后点了场火。

  那数桶钉螺全被倒入了火坑中。

  熊熊火光映在殷夏的眸子中。

  随着天色渐暗,火势越来越小。最后一声噼啪脆响之后,坑中冒出浓浓的青烟。

  殷夏又让那几个劳力将坑填平了。

  这时,夕阳剩最后一缕余晖,殷夏赶在暮鼓敲响之前,就近去了平乐坊。

  ......

  珍馐馆一楼是大堂,二楼用屏风与珠帘隔断,分设了八个雅座,而三楼并不对外开放,按照殷夏的心愿布置成了四间客房。

  有时她会住在这里。

  殷夏从杂市中回来,身上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她原本想赶紧上三楼去换身衣服,可是途径二楼的时候,却突然隐约听到一个名字。

  似乎是“姬和”。

  殷夏忍不住驻足细听。

  听到一声模糊的“二小姐,你成日住在姬和那奸臣家中,像什么样子?”

  哦?殷夏来了点兴趣,莫非坐在这屏风之后的,是李叶瑶?

  她应了些什么殷夏没有听清,只听得那丫鬟又道:“这是我家小姐托我转交于你的,那姬和的真面目,全在这纸上了。”

  “我家小姐关心你的安危,二小姐可千万不要被奸人蒙骗,辜负我家小姐的一片苦心。”

  殷夏听了两句,没听太明白,又看到自己的白袖口上不知何时竟蹭了一块飞灰,她抖了抖袖子,正要抬步上楼去,却突然听到一阵珠帘撞击的噼啪之声。

  她下意识的侧头看了一眼,恰好与刚从帘后出来的姬和四目相对。

  殷夏一时间忘了动作,看着他脉脉无言。

第43章

  殷夏和姬和之间隔了一个雅间的距离, 相对而立,两厢无言。

  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虽然稀里糊涂与他有了一纸婚约,对方也曾在那日温柔的对她说了句动人的情话, 但是自那之后, 他从未主动来寻过她。

  许是他能感觉到殷夏见到他时, 不小心流露出的抗拒之意,所以即便有时遥遥相视一眼, 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 主动走上前了。

  反而, 他会收回视线, 率先转身。

  每当遇到这种时刻, 殷夏都会不自觉地站在原地怔愣许久。

  然而今日,他们之间只剩了咫尺之距。

  殷夏突然想到他曾说过的那句:

  “以后有什么单靠自己实在办不到的, 要不要试着......来求求我?”

  她水眸轻闪,紧抿着唇朝他走了一步。

  却在这时,他们之间的那处雅间,珠帘轻分, 从中走出一人。

  是李叶瑶。

  她一抬头看到姬和立在帘外,顿时面露小女儿家的欣喜之色,低头含羞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姬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殷夏停在原地看了数秒,忽然转身上楼了。

  姬和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但随即便被他握成拳,压在了身侧。

  “我听家仆说你来了珍馐馆。”

  李叶瑶低着头抿嘴笑起来,点头“嗯”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

  这时候, 珠帘之后又走出一人,她听到姬和这句话之后,别有深意的唤了一声:“小姐!”

  李叶瑶脸上顿时一副为难的神色:“哎呀,柳笙,我知道轻菲姐姐关心我,你放心,我有自己的判断。”

  被李叶瑶唤作柳笙的这位女子,正是谢轻菲的另一位婢女,她一直留在丞相府中伺候谢轻菲,与李叶瑶颇为熟稔,所以谢轻菲从手下的来信中,知道李叶瑶如今居于姬和家中后,便写了一封密信,让柳笙亲手交给她,并劝诫她远离姬和。

  毕竟,这个人可以说是在她第一世中,导致丞相府全门覆灭的祸首,谢轻菲不用想就知道,他接近李叶瑶定然没安好心。

  好在在谢轻菲的记忆中,李叶瑶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大家闺秀,上一世她嫁给沈君泽之后,活的像个端庄得体的人形架子,一直和沈君泽相敬如宾,不论对方如何甜言蜜语或是细心呵护,也从不曾对他交付真心。

  所以她虽短暂的与谢轻菲共侍一夫,谢轻菲心中却没生出过什么放不下的恨意。

  况且后来她难产早亡,年纪轻轻香消玉殒,谢轻菲就算对她生过什么嫌隙,也全都随着她的死亡而释怀了。

  在谢轻菲的认知里,李叶瑶是个从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理智冷静的女子,只是她素来为人温良,又不太有戒备之心,所以谢轻菲在知道李叶瑶与姬和走的颇近之后,认定这是姬和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骗了李叶瑶。

  而她只要一封密信告诉李叶瑶,姬和的狼子野心,她定会自觉地远离他。

  ......

  柳笙眼睁睁的看着李叶瑶跟在姬和身后,随他走了,头一次觉得,自己那料事如神的小姐,这次,可能判断失误了。

  她瞧着李叶瑶的背影,心想,希望你不要误小姐的事。

  ......

  李叶瑶随姬和回到他的宅院中,与对方打了声招呼然后回到了屋中。

  她点亮烛灯,在书案前掏出了谢轻菲给她写的那封信。

  她心想,轻菲姐姐到底知道了什么,竟说魏公子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是奸臣。

  将那封信在火上烤了烤,她开始看那上面显出的密密麻麻的字迹。

  片刻之后,她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又过了少许时分,她的手开始忍不住颤抖起来。

  李叶瑶抬头看向窗外,对面的屋中,姬和的窗子还亮着。

  她面如死灰的盯着那处坐了片刻,之后突然将那张信纸一下子抓在手中,冲了出去。

  信上说,他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徒。

  她原本不以为意。

  可是她往后看,却又看到信上白纸黑字的,列了他条条罪证。

  比如他曾为一个娈童,断了一个女人的手。

  比如他曾故意说过哪些话,险些招来一个官妓的噩梦。

  又比如,他此番接近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丞相府的女儿。

  而低头将那位出身风尘之地的贵妃娘娘,认作姐姐的姬和,是个自愿投身七皇子麾下的走狗。

  李叶瑶知道,自己的父亲向来是坚定不移的站在三皇子这边的。

  因为他本就是正宫所出的嫡子,从小就被当做储君培养,合该继承正统。

  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可是信上却说,姬和要拥立七皇子。

  如果真的是那样,将来两个政权相争,必然会掀起一场祸事。

  那样的话,姬和就的的确确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乱臣贼子了。

  李叶瑶将那封信死死地攥在手心里,用力的指节都开始泛白。

  她什么也不顾了,推开门冲进姬和的屋中。

  他已经散了发髻,一头长发流泻至腰间,外袍将褪未褪,松散的领口露出一小块雪白的肌肤,昳丽眼眸轻轻一抬,宛如一个慵懒的妖孽。

  李叶瑶呼吸一窒。

  不过随即她便找回了理智,想起自己的正事。

  她移开目光,硬邦邦的道:“失礼了。”

  姬和将外袍拢好,立在原地看着她。

  李叶瑶被他的目光看的有点难堪,她攥紧拳头,冷声道:“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见对方并不打算开口,她深吸一口气,凌然道:“你是不是曾经命人断过一个女子的手,有没有出言诱导纨绔子弟去污一个清白官妓的身,又是不是,意欲拥立七皇子,祸乱朝纲!”

  李叶瑶一口气说完,由于情绪激荡,她浑身都在颤抖。

  她盯着姬和,希望从对方嘴里听到一句否认的话。

  只要他说,她就信。

  可是他轻笑了一声,仿佛她说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他看着她,慢慢勾起一个笑。

  “不是。”

  李叶瑶松了一口气,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受,站在原地,看着他朝她走来。

  姬和一步步的逼近她,轻声问:“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是轻菲姐姐......”

  告诉我的。

  姬和停在她面前:“便是她,代你嫁给了沈君泽?”

  李叶瑶抬头看他,不知为何,她的心头突然生出危机感。

  她忽略心头的异样,勉强一笑,道:“对。”

  “因为那是她的如意郎君,而我......”她迅速的瞟了姬和一眼,声如蚊讷的道:“早已心有所属。”

  姬和眸含笑意的看着她,应了一声,然后道:

  “方才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一寸寸碎裂的样子。

  李叶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在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之后,她的指尖一下子陷进肉里,眸中含着热泪,咬牙道:“你方才为什么骗我。”

  “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姬和弯了弯眸子,“现在顺利解决了。”

  李叶瑶意识到自己被他诈了,她气的浑身发抖,颤声说:“你果然......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她看着他如同往常一样的淡然样子,突然觉得这人深不可测,可怕极了。

  她一扭头掀开门朝外冲去。

  她要告诉父亲,姬和狼子野心,她要让父亲早做准备!

  门外涌进一阵夜风,轻轻摇了摇姬和的袍袖,他看着李叶瑶落荒而逃的背影,开口道:“鸠九。”

  隐藏在暗处的乌衣卫会意,迅速将奔逃中的娇小姐擒住了。

  “让她好好睡一觉。”

  他话音刚落,李叶瑶便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鸠九将她拖入房中,片刻后出来,在门外落了锁。

  姬和站在原地,看着门外无边的夜色。

  他忽然想起那时,在夜河的画舫之上,她在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之后,费尽心机、温声软语想要消除自己芥蒂的样子。

  只是当时他得到的太多,又贪心不足,一心想着她那句“没有以后”,竟没有发觉,她如此熨帖细微、无声的好。

  他想起她那句:

  “你做那些,都是为了我,对吧?”

  如今细细想来,他忍不住心口泛起热烫之意,与此同时,悔意如同万蚁噬心。

  她当时说出那样一句话,岂不是在说,若你是恶徒,我......与你同罪。

  可是如今,她却连接近他,也不敢了。

  她本已给了他,自己能给的所有,可是他却步步紧逼,妄图让她亲口说出,定下她一生的,那声“愿意”。

  于是她退远了。

  她让他,放过她。

  姬和感受着心脏细细密密的痛意,心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说“不能”呢?

  他清楚自己不会放过她,可是这句“不能”,却让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余地了。

  他迫不及待的要困死她。

  而她怕了。

  于是那夜之后,他突然,彻底失去她了。

  如今,他也怕了。

  他怕自己如同先前那般,贪得无厌,重蹈覆辙。

  也怕她再次消失之后,便不会再出现了。

  他像个瑟缩的胆小鬼,看见她面上的拒绝之色,便真的,不敢上前了。

  他如今不敢有别的奢求,只要她还在这里,还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便好。

  至于别的,天长地久,他要小心翼翼的,慢慢图谋。

第44章

  京城的东西两市日中开市, 日落闭市。

  这日坊门刚开,贾行商就带着伙计,推着几个木车入了市。

  每个木车上, 皆放着一大盆满满当当的钉螺。

  这些钉螺, 是他费了好大的功夫从南疆水域中打捞出来, 又千里迢迢运到京城的。

  按理说,南疆那么多珍花异草, 飞禽走兽, 随便采购点花草兽皮, 运到京城都能大赚一笔。

  如他这般去一趟南疆, 净带回些水螺的商人, 着实罕见。

  不过这水螺虽然卖的一般,他却一点儿也不沮丧, 每天守着开市的时间哼哧哼哧的过来,比那生意最好的胭脂铺子家的老板还积极。

  只不过今日,他那总是喜气洋洋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暗色。

  他想起昨天那杂市上的摊贩和他说起的一件事。

  说是一个姑娘家, 买断了那小杂市中所有的水螺。

  那些摊贩很稀奇,她买那么多水螺做什么。

  后来那几个被她雇走的短工回来为他们解了惑。

  她竟把花了真金白金买来的水螺一把火全烧了。

  摊贩提起这件事时啧啧称奇,想不通好端端一个姑娘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

  而贾行商听完之后,脸色却当场黑了。

  他清楚她是在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贾行商叫什么名字, 人们一般在他面前称他为贾老板,背地里有时叫他一句贾哑巴。

  因为他没有舌头,不能开口说话。

  贾哑巴起初是有舌头的, 但是前些年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失去了舌头。

  这事便和那水螺有关。

  贾哑巴生于穷苦人家,父母早亡,除了一间破落茅草屋,什么也没留给他。他为了讨生活,小小年纪就开始走南闯北,四处流落。

  由于没有本金,不像那些有家底的商人可以倒卖货物,积聚钱财,他起初便从河里捞一些河鱼河蟹,拉到市面上卖了,赚一点微薄的利润。

  后来,他沿河到了南疆,在那处打捞鱼虾的时候,却染了一种怪病。

  当地的大夫都说治不了,要他去天山上找圣女,道这个病是圣河的诅咒,只有得到天神承认的圣女,能够化解这个诅咒。

  他依言去了,圣女让他留在那里,道每日饮三次圣泉之水,几日便可痊愈。

  不过,他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诅咒的秘密。

  当时他躲在暗处,看到圣女的女侍向泉中挥洒药粉。

  他听到她们说:

  “其实根本没有诅咒,他们只不过是得病了。”

  “是,但是那种病只有圣泉的水才能治愈。”

  “但是你知道,圣泉的水早就失去力量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在做这些。”

  “对,但是在南疆的子民心中,圣泉是永远不会枯竭的神水,圣女是天神派来为他们化解诅咒的神女,所以我们必须做这些。”

  “其实你我都明白,河中没有诅咒,他们接触河水之后会得病,只不过是因为那河水中有看不见的蛊虫罢了。”

  “我当然知道你明白,当时圣水失去灵力,圣女的地位岌岌可危,全靠一位途经此地的高僧相助,我们才没被愤怒的子民烧死在山上。高僧道破其中的玄机时,你我都在场,自然对这件事心知肚明。”

  “圣泉根本没有神力,真正起作用的,不过是我们手中的这些药粉罢了。前圣女猝然而逝,故而古方断了传承,所以圣泉才会失效。”

  “是,我们如今这些药粉,也不过是照着那高僧给的方子研磨而成的。”

  “这是在欺骗我们的子民。”

  “但是你知道,我们不能说出真相,不然得到的不是感激,而是失去敬畏之后,可怕的反噬。不然,你觉得高僧为什么将这方子,独独留给了我们?”

  相传圣泉只有圣女和她的女侍们才能接近,不然会招致厄运,故而南疆的子民从不敢接近此地,所以女侍们在此处闲聊,从不设防。

  可是她们没想到,今日此处藏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外乡人。

  当时还一无所有,但也不是哑巴的贾行商听完她们的话,突然跳出来,威胁她们交出药方,不然他便将圣泉的秘密昭告天下。

  可是女侍们也有几分胆魄,直言圣泉是南疆子民的信仰,他们的忠心不会被一个外乡人的三言两语动摇,若是他真的敢那么做,圣女会第一时间呼吁子民,烧死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外乡人。

  最后他们各退一步,贾行商得到了药方,但是同时,他被割去了一条舌,从而永远无法道破圣泉的秘密。

  于是他变成了一个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哑巴。

  贾行商多年与河打交道,在拿到药方之后,他便潜入了那条河中,想要看看这条河与别处的有什么不同。

  后来,他在河底发现了很多别的河流中没有的、尖尖长长的水螺。

  他将那些水螺打捞出来,观察了一些接触它的人,结果发现,那些人大多都染病了。

  而后他将那药方制成的药粉添在他们的茶水中,发现他们真的短短几日便痊愈了。

  于是,他开始在南疆打捞这种钉螺,再到各地去售卖。

  没几年,他便赚的盆满钵满。

  当然,单靠卖钉螺他是赚不到钱的。

  他赚的是那些买了钉螺之后染病之人的,重金买药钱。

  不过,他又卖钉螺又卖药,很容易被有心人发现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有一次他就栽在了这上面,差点被人活活打死。

  后来,他便改变了方式,将钉螺卖给散在的摊贩,而制成的药丸,则在发病人数增多之后,选择一个有口碑的大医馆作为供货。

  除此之外,他还用那钉螺污染的疫水,制成了一些软膏,声称是南疆蛊虫的幼卵,可以无声无息的置人于死地,并且除了他之外,没有人有解药。

  不过这件事他做的极其隐蔽,至今不过高价卖出去了数瓶而已。

  谢轻菲便是其中的买主之一。

  贾行商借此事与她搭上线之后,便暗自对她表了忠心,称之后愿意追随她。

  这次他花了大力气,投了大成本,将数车钉螺从遥远的南疆运到京城,一来,是有了靠山敢兴风作浪了,二来,是他可以借谢轻菲的手卖药。

  她得声名,他得利润,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他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是昨日却听说有个姑娘家,居然将他投放到杂市上的钉螺全烧了!

  这无异于断他财路,可谓不共戴天之仇。

  贾行商正琢磨着怎么解决这个人,却没想到,她居然自己送上门了。

  ......

  午时一过,殷夏便早早地到了西市。

  她穿过长街,走到东头,很轻易的就发现了那几个显眼的大木盆,和里面密密麻麻的钉螺。

  她想要故技重施,直接将这钉螺买断焚了,永绝后患。

  左右她如今守着一个珍馐馆,最不缺的就是钱。

  可是在她上前表明来意之后,却发现那商贩和他的那些伙计们的面色不善。

  随即,她被他们不动声色的围了起来。

  一个粗壮威猛的汉子,挪到殷夏身后,拿着木棒朝着她的肩颈抡下去。

  当殷夏察觉到时,她已经躲不开了。

  那木棒带着风声呼啸而下。

  殷夏下意识的全身紧绷。

  然而下一刻,那带着生猛力道的木棒的下落轨迹却生生一折,从殷夏的肩上滑开,速度不减的向下斜劈而去,一下子砸到了旁边一个伙计的小腿上。

  他惨叫了一声,抱着腿坐在地上哀嚎,同时不忘出言辱骂那位壮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骂了起来,可是其他人却看到那根木棒上,楔着一枚通体乌黑的袖珍小箭。

  有人开始望向附近的屋顶和高树,想把那个暗中捣鬼的人揪出来。

  一时间倒是没什么人注意殷夏了。

  她瞅准时机,钻出他们的包围圈,提裙跑了起来。

  贾行商率先反应过来,横眉竖目的作势要追,可是脚刚一离地,就被一股霸道的力掼了回去。

  紧接着,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心传来。

  他一低头,顿时面色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脚掌被一支黑色的箭斜着穿透了。

  殷夏已经钻入人群中跑的不见了踪影。

  贾行商忍着剧痛,慢慢坐在地上,恨极了那暗箭伤人的小人,气的直捶地。

  鸠七藏在一棵高树之上,目送着殷夏从西市那头出去了。

  然后他抬起袖箭,微微眯眼,将箭尖对准了贾行商的眉心。

  嗖的一声,黑箭破空而去。

  那小箭正中贾行商的眉心,他惊愕的睁大眼,好像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就那样倒了下去。

  鸠七收回手,留意着殷夏的身影,写了一张字条,卷成卷儿,塞进墨鸽脚上的竹筒中。

  然后抬手将它放飞了。

  他目测了一下殷夏的方位,像一只翩翩黑燕一样飘下高树,落在房顶上,朝她追去。

  他自诩目力过人,是盯人的一把好手,可是上元灯会那天夜里,他却把人跟丢了。

  黑夜黑水,他们的画舫又远离河岸,他目力虽好,却不能夜视。

  他和鸠九丝毫不知道画舫上发生了什么。

  后来还是久等不见人归,他们才去舫上一探究竟。

  结果发现,那上面空无一人。

  黎明时分,在一处暗礁丛生的岩岸上找到他家公子的时候,他第一句便问他:“小姐呢?”

  他当时看着公子的眼神,竟有些不敢答。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属下不知。”

  姬和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鸠七敢肯定,若非小姐当夜和公子在一起,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自己恐怕早就死了。

  之后那段日子,他和鸠九过的战战兢兢。

  万幸的是,小姐又出现了。

  从那天起,他就又被派到她身边了。

  鸠七停在一处高高的檐顶上,看着街那头扶着一棵小树喘气的殷夏。

  他摸了摸小臂上藏的袖箭。

  公子说过,若是事关小姐安危,行事不必有所顾忌。

  况且区区一个小商贩,想必公子轻易就能摆平。

  他和鸠九那个憨货不一样,还是有几分脑子的。

  他从小姐的行踪与处事上,推算那钉螺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那兜售钉螺的商贩,定然也不是什么善类。

  况且他们一见小姐便将她围住,显然是听到风声,早有准备。

  故而,鸠七觉得他死有余辜。

  不过,若真的失手了,那他也没有办法。

  反正已经杀了。

  ......

  鸠七眼眸一动,发现殷夏又有了动作。

  她缓过来之后,掉头回了西市。

  然后雇了十几个卖劳力的壮汉,浩浩荡荡的向东头杀去。

  鸠七心头浮现出不妙的预感。

  西市东头,贾行商仰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

  他周围聚了一群指指点点看热闹的民众。

  殷夏带着人走到那处,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有些不明所以。

  她问一旁的人:“怎么了?”

  “死人了!”

  殷夏神色一变,心道,莫不是染病死的?

  她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看到地上躺的竟然是那个贾行商。

  她蹲下身瞧了瞧,发现了他脚掌上和眉心处的箭。

  导致他死亡的,便是楔进眉心的那支黑箭。

  他已经死透了。

  殷夏只当他是有什么仇家,站起身不再管他,而是盯上了那几桶钉螺。

  这时候,办案的官兵吵吵嚷嚷的赶到了。

  他们驱散围观的民众,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尸体旁的殷夏。

  脸上带着刀疤的官兵看了看殷夏和她身周的壮汉们,一拍大腿,嚷道:“带走!”

  殷夏:???

  殷夏正色道:“大人。”

  官兵不耐烦道:“有什么冤情去公堂上说。”

  殷夏摸出一锭银子,又道:“大人。”

  官兵咳了一声,顾及到周围的民众,故而没有伸手接,只是声音缓和了许多:“你有什么想说的?”

  殷夏指了指后面那几个大盆,开口道:“劳烦大人将这些钉螺一把火烧了。”

  殷夏想了想,言简意赅的说:“这钉螺有毒,不能用手碰,请务必小心。”

  “为民除害,大人和弟兄们辛苦了,这点银子请去买点酒喝。”

  官兵暗道她这番话说的聪明,坦然接了银子,然后留了一半的人照她所言去烧钉螺,其余的,带着她去了官府。

  鸠七:我完了。

  他连忙去寻自家公子。

  等姬和赶到的时候,殷夏的堂审已经快要结束了,京兆尹正要将她暂时收押。

  很明显,贾行商死于眉心所中的暗箭,而殷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那些汉子也不过是卖力气的苦工,并不会什么高深功夫。

  而且多名民众证实,贾行商死亡时,这姑娘并不在现场。

  京官难为,审案的京兆尹也清楚,有些事不能深究,不然一个不慎,就可能得罪了某些贵人。

  那贾行商的致命伤是一枚正中眉心的小箭,京中鲜少有游侠,能有如此高深功夫的,大多是某些权贵的家臣。

  于是京兆尹便打算把这姑娘先收押,然后装模作样的查几天案,再把人放了。

  至于这个案子,就暂且拖着。

  京兆尹算盘打得噼啪响,然而殷夏听到他们要将自己扔到狱中去,有些不太乐意了。

  好端端的,我凭什么去吃几天牢饭?

  况且贵妃那里可离不了我。

  想到这里,殷夏瞬间有了倚仗。

  她咳了两声:“大人,我有一事需要禀明......”

  就在时候,外面挤作一团看热闹的人,突然自发的分开一条路。

  京兆尹看到来人,立马笑容满面,起身相迎:“姬公子,您怎么来了?”

  听到鸠七的禀报之后急匆匆赶来的姬和上上下下扫了殷夏一眼,见她无碍,于是道:“来接人。”

  殷夏从京兆尹出声那一刻便知道是他来了。

  可是她却捏了捏衣袖,强忍着没有回头。

  她想到昨日,姬和在她面前,垂眸看李叶瑶的那一眼。

  那时候,她一身的柴火味的站在一旁,是个可笑的局外人。

  殷夏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原本,她那夜近乎出逃的离开他身边,是明明白白的已经与他两断了。

  可是之后她诸事缠身,未能离京,又得知他生死未卜,便想了个法子。

  她以身为饵,认定若是他还活着,必然会出现。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当时殷夏内心深处明白,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相信,他不会放任她,将自己随随便便交予他人。

  归根结底,是殷夏相信,他曾亲口剖白的心迹。

  她相信他爱着自己。

  不出殷夏所料,那天他确实出现了。

  可是他却轻易否认了他们的过往,突然变成了一个与她初相识的陌路人。

  他变得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而且......好像不再同过往那般,总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了。

  那晚他在画舫之中说过的话,好像突然之间,一笔勾销了。

  殷夏不敢确定了。

  之后,她看着他与李叶瑶越走越近。

  那纸玩笑般的婚书,好像转瞬间变成了他的负累。

  昨夜殷夏睁着眼睛想了半宿,决定毁了这一纸婚约。

  不然牵牵绊绊的,想断也断不干净。

  她早就在那一夜给了他回答,也做出了选择。

  即便是此时回想,她也并不后悔当时的决定。

  殷夏闭上眼睛时不禁想,或许师父说的对,她是真的薄情。

  ......

  京兆尹走下来,眼睛左右瞟了瞟二人,满面堆笑:“不知这位姑娘是您的.....?”

  姬和看了殷夏一眼,轻声道:“......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哎哟......这可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殷夏低垂着头,突然捏紧了衣袖。

  她很想大声反驳他,想高声说:不是。

  可是对方是在替她解围。

  而且,如今他这样说,并无错处。

  殷夏心中生出不可排解的烦闷来。

  京兆尹连声告罪,恭恭敬敬的放了人。

  姬和督了眼立在一旁不发一言的殷夏。

  她低垂着头,鬓发挡了她的眼睛,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姬和凑近一步,微微俯身,柔声说:

  “走吧。”

  殷夏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

  姬和看着她的背影,眸光闪动了一下。

  他抬脚跟了上去。

第45章

  殷夏一言不发的走在垂柳依依的河岸旁, 姬和始终不近不远的跟在她身后。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河面上悠悠荡荡的柳叶。

  姬和停在她身旁。

  殷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眸光微不可查的闪动了一下。

  而后她垂下眸子, 又看向涌动的河水。

  柳丝被春风扬起, 殷夏轻声说:“姬公子, 我们解除婚约吧。”

  姬和很平静:“为什么?”

  为什么呢?

  殷夏握住一条柳枝,心不在焉的把玩。

  “因为我嫁人之后, 会成为一个妒妇。”殷夏将那柔嫩的柳枝一圈一圈的绕在指上, 平淡的说, “我的夫君不能有妾室, 也不能有通房。”

  “不过这太难了, 所以我不想嫁了。”

  姬和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小姐真的曾经痴缠于我吗?”

  殷夏愣了一瞬, 随即想起这是再遇姬和当日,她装疯卖傻亲口胡诌的。

  她说自己痴缠于他,惹得他心生厌恶。

  还说自己想找个有缘人共度余生。

  姬和见她不说话,侧头看她, 目光轻柔。

  他抬手摘去落在她发顶的一片柳叶,低声说:“不曾对不对?”

  “痴缠不放手的人,是不是我?”

  殷夏抬眼看他。

  他仍是那副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压力的平和样子,让人看不出, 他究竟是记起了以前的事,还是仍旧一无所知。

  他眼底一片轻漾的柔光,像个再温柔不过的陌上公子。

  殷夏收回目光。

  “不是。”她语气平平的说, “那日我与家姐说的话,全是在骗你。”

  “我们之间,没有故事。”

  姬和垂下眼眸。

  “所以,姬公子......”殷夏想干脆的做个了断。

  姬和却没让她说完。

  他突然道:

  “如果我只要你一人呢?”

  姬和看着她:“不要妾室,也不要通房,只要你一个人。”

  殷夏笑了。

  她说:“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

  “姬公子,莫要骗我了,你不可能只拥有一个女人。”

  姬和哂然道:“小姐,我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大家都当我是魏子珣,是威远侯府尊贵的世子,可其实我不是。”

  “所以你不必担心,即使我择一人白首,也无人能对我指手画脚。”

  殷夏意味不明的笑着点了点头,她心想,说的可真好听啊。

  “好,姑且认为你说的是对的。”殷夏丝毫不解风情,“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姬和也笑了。

  他认真求教:“那小姐怎么才能相信我呢?”

  殷夏摇了摇头,开口道:“就算你此时说的话全是真心诚意,没有一句谎言,可是时移世易,再衷情的许诺,都有可能变成一道惹人厌烦的枷锁。”

  “所以,我不想相信你。”

  姬和叹了一口气:“那就没办法了。”

  殷夏点点头:“所以......”

  姬和看着她说:“我不同意。”

  “什么?”

  “我不同意解除婚约。”姬和平静的看着她,“我并没有过错,小姐,你不能如此言而无信。”

  殷夏将手里的那根柳条捋秃了。

  她忍不住道:“那李叶瑶呢?”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姬和愣了一瞬。

  随即他弯了弯眼睛,眸中流淌着笑意。

  “小姐原来是吃醋了。”

  殷夏将手心里攥的一把柳叶扔在他身上,气愤道:“我没有!”

  不过她心中缭绕的烦郁,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下子消解了大半。

  “我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姬和看着她,弯眸中划过狡黠之色,“也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小姐的事。”

  殷夏脸上一热,眨了眨眼,目光移向了别处。

  他心怀不轨的凑近,将她虚握成拳的手包住。

  殷夏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温柔又坚定的制止了。

  她睫毛轻颤,低着头不动了。

  耳畔响起他低沉轻柔的,仿佛能搔到人心上的声音。

  “请放心,我只属于小姐一个人。”

  殷夏突然用力甩开他的手,捏着拳头转身走了。

  她强行压下嘴角的弧度,对自己有点生气。

  不过没一会儿,她的小酒窝就又若隐若现了。

  姬和意犹未尽的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又跟了上去。

  ——————

  解决了钉螺这件事之后,殷夏放下了一件心头大事。她算了算日子,去商铺中把自己剩下的黄金全取了出来,然后一口气置办了好几个铺子。

  她在回春堂附近开了个医馆望杏阁,在宏福客栈附近开了个曲水客栈,甚至在南风馆附近开了个眠阳楼。

  姬和知道这件事之后,差点带人把她这个地方端了。

  殷夏难得小意软语的求了他半晌,并且承诺她可以将此处全权交给他的人打理,以后绝不插手踏足,姬和这才让手下将那些貌美少年放了。

  谢轻菲的手下们眼见这些铺子一间间的冒出来,不仅开在他们店附近,还整得新奇又花哨,将他们的客人分去了大半,一时间急得团团转。

  可是偏偏这种时候,谢轻菲为了躲开段承瑾的纠缠,与他们断了联系。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意一日日的萧条下去。

  不止他们,此时就连三皇子段承瑾找她都快找疯了。

  他为了得到储君之位,必须拉拢自己的势力,于是前段时间,他娶了薛尚书家的长女薛湘月为侧妃。

  这件事其实早就定下来了,但是他一直压着没让人声张,也从没告诉过谢轻菲,只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

  可是真到了那天,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他心里知道要遭,所以大婚当天忙完之后,连洞房都没进就急忙去丞相府寻她了。

  可是他却扑了个空。

  之后十余日,他竟再也没见过她一面。

  她不在丞相府,也不在他知道的任何地方,就连她的那些手下,对她的行踪也是一问三不知。

  而谢轻菲此时却在城西那不起眼的安邑坊中,坐在沈家主屋的梨花椅上,看着喘咳不止的沈君泽,悠哉悠哉的对他说:“我要你明日在朝堂之上,道出姬和的秘密。”

  “如果你照做,那明日我便可以给你一粒解药。”

  ——————

  这夜威远侯府出了一件大事。

  贵妃久病不愈,虽不像先前那样命悬一线,却常常昏睡不醒。

  皇帝见求医一道已至末,便找来了一些民间方士,希望能另辟蹊径,找到贵妃此病的玄机。

  其中一位方士看过之后,神秘莫测的说,这件事与威远侯府有关。

  皇帝要详问,他却对此讳莫如深,道天机不可泄露。

  皇帝无法,只得派暗卫去威远侯府私查,结果发现,长乐公主每晚睡觉前,都会在窗边对着月亮念一段稀奇古怪的咒语。

  皇帝对此事生疑,命暗卫悄悄探了她的房间,结果在她床底发现了三个刻有贵妃名讳的桃木小人。

  其中两个全身已经楔满了铁钉。

  第三个倒是还完好无损。

  此事一出,皇帝勃然大怒,当晚便派人将威远侯府围了起来。

  长乐公主拒不开门,他便将她困在其中,直到她弹尽粮绝为止。

  此等大事一出,皇城中的半数官员这一夜都没有睡好,不知道明日会迎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长乐公主行厌胜之术咒害贵妃,若是皇帝不顾惜姐弟之情,这等大罪,便是要了她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长乐公主的儿子魏子瑜两月前赶赴边疆,不久前传来捷报,称已经重创蛮夷,边关数年无忧。

  此时他正在回程的路上。

  若是在此节骨眼上处置了他的生母,那魏子瑜与皇帝定会离心。

  可是贵妃的盛宠大家都看在眼里,那长乐公主用厌胜之术将贵妃残害至此,皇帝定不会轻饶了她。

  众人对此事纷纷摇头皱眉,觉得十分难办。

  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长乐公主与贵妃平日里和和睦睦,从未有什么争执,她为何心中如此痛恨贵妃,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置她于死地?

  如今她不仅将贵妃害的半死不活,还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

  第二日在朝堂之上,皇帝问起群臣对此事的看法,一时间殿中中说纷纭,讨论激烈。

  在大家重罚的意见一边倒的时候,户部侍郎站出来维护长乐公主。

  他道:“陛下,臣以为,长乐公主没有理由这么做。定是有奸人想要挑拨长乐公主与陛下的关系,离间边将与君主,从而祸乱朝堂,动摇边疆,借机挑起祸事。”

  他一句话将此事与国祚联系起来,殿内的嘈杂之声顿止,众臣在心中过了一遍他这话,一时间,说不出有分量的话的大臣都闭嘴了。

  这时候,刑部侍郎出列慷慨道:“陛下,从长乐公主殿中搜出楔满铁钉的桃人是不争的事实,不论她为何这么做,此事已成定局。贵妃娘娘连日昏睡,久病不愈难道还不能激起您的戒心吗?”

  “长乐公主今日敢对陛下的宠妃下手,明日说不定就敢咒害陛下啊!”

  “陛下,只有将长乐公主处死,才能确保陛下龙体康健,才能永保大齐国祚绵长啊!”

  他话音刚落,大理寺卿就站出来说:“臣以为不妥。”

  “长乐公主是威远侯的遗孀,而威远侯是大齐的开国元帅,他虽于数年前陨落,但是他是大齐将士们永远的战神。”

  “如今守卫我大齐疆土的,有半数是威远侯当年的亲兵。”

  “战神早已化作边疆将士的信仰,正是威远侯不灭的神魂,让我大齐军心坚不可摧,大齐军队所向披靡。”

  “若是陛下将长乐公主处死,大齐军心必乱,到时,才真的是国难当头啊陛下!”

  “况且,长乐公主向来性情平顺,与世无争,此事究竟是不是他人蓄意陷害,还有待查明,臣恳请陛下先撤了围府之兵,传长乐公主入宫,听一听她的话之后再做决断。”

  大理寺卿这番话搬出了威震一方的威远侯,字字言之有理,声声振聋发聩,他的话音落下许久,殿中再无一人说话。

  便是那些一心想将长乐公主置之于死地的大臣,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加码了。

  端坐在龙椅之上皇帝揉了揉眉心,挥了挥手正要照他说的办,却有一位年轻官员站了出来。

  沈君泽站在大殿之末,躬身拜了一下,朗声道:“陛下,微臣有一事禀报,此事与贵妃和长乐公主均有关联,长乐公主为何要害贵妃,听完此事,便能明白。”

第46章

  “微臣出身卑贱, 生母是广陵郡抱月楼的歌女,臣幼年之时,抱月楼曾出过一位名动广陵的女子, 她名叫姬月。”

  此言一出, 殿中的一些老臣的面色顿时变了。

  姬月, 便是当今贵妃的名讳。

  而贵妃出身勾栏瓦肆这件事,已经数年无人敢提了。

  “想必大家清楚, 姬月便是如今的贵妃娘娘。”沈君泽沉声道, “当年她在抱月楼时, 曾带着一个幼弟。”

  “而这名幼弟, 便是如今当了数年威远侯府世子的姬和。”

  “他成日里说自己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 不是玩笑,也不是谎言, 而恰恰是事实。”

  “凡是抱月楼出身的人,后颈上皆有一轮月痕,男子为半月,女子为勾月。”沈君泽淡淡一哂, “微臣后颈之上,便有一块这样的红痕。”

  “正巧今日姬大人也在场,若是陛下有疑,可当场查验。”沈君泽深深地低头, “姬大人后颈之上是否有与我相同的印记,一看便知。”

  此言一出,殿中之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 全落在了后排的姬和身上。

  姬和眸光沉沉,一一扫过众臣,最后目光落在了高坐在龙椅的皇帝身上。

  皇帝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沈君泽说的是事实。

  这是他早就心知肚明的事。

  沈君泽见无人出声,继续道:“长乐公主虽不是姬和生母,却养育了他数年,定然早已生出母子之情。”

  “可如今姬和假托失忆,不再回威远侯府,也不再认她这个母亲,反而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

  “她爱子心切,定然认为姬和此番作为是受贵妃教唆指使,若真是如此,长乐公主焉能不恨?”

  “但是贵妃毕竟不是寻常女子,长乐公主动不得她,无可奈何之下,才行了那厌胜之术,来除去所恶之人。”

  听到这里,丞相开口了:“陛下,长乐公主害人之心昭然若揭,微臣恳请陛下严惩长乐公主,不然定会助长巫风邪术,扰乱天下太平。”

  他双膝跪地,伏身拜道:“臣,恳请陛下严惩长乐公主!”

  下一刻,殿中的半数官员都跪地拜倒,齐声道:“臣,恳请陛下严惩长乐公主!”

  皇帝久久的沉默着。

  殿中呼声不绝,他的背仿佛不堪重负似的,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

  他目光颤动着扫过殿中跪伏的半数官员,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和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不慌不忙的出列,扫了一眼地上跪倒一片的大臣,轻讽道:“大人们莫忙着跪。”

  “微臣后颈上是否真如沈大人所说,有一块同他相同的印记,大人们还一眼未看,怎么就盖棺定罪了呢?”

  此言一出,殿中呼声顿止。

  沈君泽猛地抬起头,不知看见了什么,一瞬间面色煞白。

  他头脑发晕,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姬和就在他的侧前方,沈君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后颈光洁如玉,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无。

  皇帝向他伸出手:“爱卿,到前面来。”

  姬和一身青袍,徐徐的向前走去。

  分立两边的官员纷纷看向他的背影,一个个的变得哑口无言。

  姬和走到金銮殿前,皇帝座下,背身微微垂下头。

  皇帝道:“沈卿所言不实,众卿请起。”

  丞相如同打鸣打了一半突然被掐了脖子的鸡一样,憋得满面通红,颤巍巍的起身了。

  他一眼瞧见姬和眸中的挑衅,积压的怒气突然被激起,忍不住横眉怒目,大声斥道:“前些日子西市一行商惨死街头,嫌犯被捉拿归府。”

  “可姬大人为官不端,滥用淫威,竟于堂审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女子当场救走,敢问姬大人眼中可还有王法?”

  姬和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笑意,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回大人,当时堂审已接近尾声,京兆尹大人也有了结论,那行商死于流矢,而那女子软弱无力,定然不可能作案杀人,我并非包庇嫌犯,只不过是去接我无罪的未婚妻而已。”

  “我所言句句属实,若大人不信,可去找京兆尹大人或是当日围观的民众一一求证。”

  他说到这里,眸光流转,话锋一变。

  “不过大人既提及我的私事,那下官也有一事想问问大人。”

  “不久前,大人府上的嫡女李叶瑶嫁予新科状元沈君泽,风风光光,举城同庆。这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可是下官却听闻,丞相不忍心将亲女儿嫁给清贫士子,却又想要笼络人心,便让府中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代替李叶瑶嫁给沈君泽,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丞相大人这岂不是结党营私,为官不正,又私德有亏,言而无信吗?”

  丞相气的手指发抖的指着他:“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姬和淡淡一笑:“大人怕此事被人察觉,将李叶瑶藏在闹市之中,不准她与家族来往,可前段时日,下官却遇见了她。”

  “如今她病体有恙,正在下官家中休养。下官所言,皆是从李小姐那处获悉。”

  丞相还要说什么,皇帝却抬手制止了:“行了,这些儿女私事下去再说,现在以长乐公主的事情为重。”

  这时候,官复原职的郑祭酒开口了:“陛下,臣以为长乐公主此番祸事,是被奸人所谋害。”

  “第一个与此事脱不了干系的,便是沈大人。”

  “两日前,有人向臣检举新科状元沈君泽科举舞弊,臣以为兹事体大,不敢轻易下定论,便去查证了一番。”

  “结果查到,沈大人考试时所写的文章,与一位落魄士子的旧稿,一字不差。”

  “此乃动摇国本之事,臣本想尽快上奏,却不成想,威远侯府竟也出了事。”

  “微臣听四方争辩,本已有了结论,可恰在此时,沈大人仗着姬大人记忆缺失,一番攀诬之词搅浑了水,紧接着,丞相便领着半数官员威逼陛下严惩长乐公主。”

  “若非姬大人及时自证,若是长乐公主真的就此被处死,那岂不是一幢冤案?届时若是边关将士得知威远侯的遗孀被文臣逼死,定然群情激愤,对朝廷的腐朽大失所望。”

  “况且骁骑将军魏子瑜正拥兵归京,若是他于城门之下听到生母被逼致死的噩耗,岂不是会彻底寒心?”

  “而明知这些,却依然妖言惑众的沈大人究竟意欲何为?”

  沈君泽立在原地,面如死灰。

  他胸口一阵急痛,整个人突然不可遏制的咳了起来,最后咳得声嘶力竭,还咯出一大口污血。

  他绝望的想,便是那个毒妇给了我解药,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因为她,他的一切全毁了。

  沈君泽双目苍凉,他茫然四顾,突然看到了丞相安然端正的背影。

  如今他走到这一步,又何尝不是拜他所赐呢?

  他的舌尖舔了舔后槽牙,尝到了血腥味。

  沈君泽什么也不怕了,他突然笑了一声,哑然道:“郑大人说得对。”

  “不过臣做这一切,皆是丞相大人暗中指示,恳请陛下明察。”

  他喘了一下,虚弱道:“代替李叶瑶嫁给我的那位表小姐,是个擅使蛊虫的毒妇。洞房之夜,她便在我身上种了蛊虫,威逼我听她的吩咐,如若不然,蛊虫发作,微臣就会惨死。”

  “这一切,若说丞相大人毫不知情,微臣是断然不信的。”

  “如今微臣死罪难逃,只求严惩丞相大人与那位丞相府的表小姐,不然微臣泉下难安。”

  丞相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禁大惊失色。

  他跪地不起,颤声道:“陛下莫听小人谗言,此事定是他无中生有,想给臣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陛下可千万不要被小人蒙蔽啊!”

  “况且我府上的那位表小姐,是前些年陛下亲封的清平县主,她豆蔻之年便有大善、有贤能,在平息永安十五年的广陵郡大疫一事上,立有汗马功劳,她定然不是沈贼口中所说的阴险毒妇啊陛下!”

  沈君泽听了他这话,不仅抚胸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惊心动魄的咳起来,他声音嘶哑,看着手心里咳出的污血,木然道:“我已经被她害成了这个样子,你居然还有脸说她有大善。”

  “她若不是毒妇,那这世间再无毒妇了。”

  他怆然一笑,牙上满是鲜血,眸子一转,怨毒的盯住了丞相。

  “大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然后他突然毫无预兆的,一头撞在了殿中的朱红圆柱之上,随即无声的倒下了。

  一些年轻官员眼见他的惨状,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邢坚看了他一眼,出列寒声道:“陛下,微臣可以证实,沈大人新婚当晚,微臣在平乐坊中亲眼见到了李叶瑶小姐,她似乎无处容身,而姬大人在坊中有屋舍,便让她暂时安身。”

  “微臣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非被人相逼,沈大人为何不惜道出自己的卑贱过往,也要用一个莫须有的印记来攀诬姬大人,加害长乐公主呢?”

  阮淳也难得收了笑容,沉声道:“微臣有一点十分在意。”

  “清平县主出身广陵郡,后移居京城,她为什么会擅使中原地区罕见的蛊虫呢?”

  “巫蛊、厌胜均为妖邪之术,长乐公主此事,会不会与这位清平县主有关联呢?”

  此言一出,众位大臣面上纷纷变色,那些嗅觉灵敏的已经察觉到,原本一边倒的风向,到此时,彻底变了。

  皇帝被他们吵得脑壳疼,亲姐谋害自己的宠妃这件事本就让他头痛不已,这朝堂之上又官官相护,党党相争,狗咬狗咬的一地鸡毛。

  如今东拉西扯,扯到了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清平县主。

  虽说阮淳的猜测不无道理,但是他们也不能凭空想断案。

  皇帝着实乏了,于是道此事明日再议,让诸位官员去调查一番,便就地下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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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事情的真相很快就查明了。

  当官员们顺着进出威远侯府的外人, 和与谢轻菲交往甚密的人这两条线调查的时候,很快就查到有一个舞女,曾在不久前于威远侯府献艺, 她登台之前曾四处乱转, 形迹可疑。

  得知这名舞女是揽香楼的人之后, 官兵立刻将揽香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正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排查的时候, 这名女子自己站出来认了罪。

  她将全部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称此事与清平县主无关, 与沈君泽也无关。

  她称自己此番作为, 全因她家门不幸, 被获罪叔父拖累合族之后,原本是金枝玉叶的她被充作营妓, 生不如死。

  侥幸脱逃之后,她便来了京城,满怀仇恨,伺机报复。

  于是在得到去威远侯府献艺的机会之后, 她便准备了三个桃人,借着月黑风高,殿宇无人,偷偷放在了贵妃的床底。

  她说:“我就是想报复这些高高在上, 从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皇族。”

  她被五马分尸那日,看热闹的民众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洛酒儿赶到的时候,这残忍的刑罚已经结束了。

  人群散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姐姐残缺的身体,连哭都不会了。

  她们一母同胞,本是富庶人家锦衣玉食的小姐。

  一朝家门生变,天翻地覆,年长一点的姐姐被押去军中供人取乐,而年幼一点的她被留在了京中,充作了官妓。

  在洛雉为了救沈君泽失去了一只手后,洛酒儿曾问她为什么。

  那是她唯一一次提起她的往事。

  她说:“......那些士兵见我进气少出气多,将我抛下了。”

  “那时候我望着白茫茫的天,以为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可是那一天,我遇到了背着行囊的他。”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对女子那样温柔的男人。”

  “我阅人无数,本不会轻易动心。”

  “可是那时我太累了。”

  “在他为我理好衣襟,背起我的时候,我忽然间就认定了,心想,就是他了。”

  “后来,我发现我们是一样的人。”

  “只不过我取悦男人,而他,取悦女人。”

  “我们二人以此为生。”

  “只是在我无数的男人中,他成了最特殊的那一个。”

  “而且我知道,对他而言,我也是唯一知道他真面目的,那最特别的一个女人。”

  对于洛雉而言,沈君泽是她生命中所有的光亮。

  在得知沈君泽身死之后,她也迅速的失去了生机。

  在她半死不活的时候,那些官兵顺着线索查到了洛酒儿头上。

  她那蠢妹妹明明是替人办事,却下定决心将这件事自己扛下来。

  于是在官兵赶到的时候,她将她一掌劈晕了。

  然后只身走向了死路。

  反正,她原本也活不下去了。

  这样死,也算有点价值。

  只可惜,她直到气息断绝,也只以为沈君泽是那肮脏官场上的一个牺牲品,从不知清平县主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不然,她一定会拖着她一起去死。

  但是她没有机会了。

  那天之后,洛酒儿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笑盈盈的接客,来者不拒的侍人,在床笫之间,探听那宫中禁事。

  ......

  宫廷之中,这件被众臣争论不休的皇家私事也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在那天皇帝下朝之后,贵妃难得的清醒了大半日,听闻了此事之后,做了些他最爱的吃食,柔声为了解了所有的烦忧。

  她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大好,她有圣上庇护,定然不会受那些邪术的影响,还直言相信长乐公主,催他去安抚她。

  贵妃了解长乐公主。

  她知道长乐公主虽对她和弟弟以礼相待,但是骨子里却有皇族的自矜,是瞧不上他们这些出身微末的贱民的。

  她虽为了魏子瑜,让姬和有了个威远侯府世子的身份,但是却从未真心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她对姬和的关心,只到保他安全,再深一层的爱护,是断然没有的。

  所以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怎么荒唐,长乐公主总是放任他。

  故而贵妃知道,长乐公主是不会为姬和的事忌恨于心的。

  更不要说为此事咒害于她了。

  贵妃看得分明,这件事对她,对长乐公主,甚至对皇帝,都只有害而无利。

  若是姬和前段时间没有用无痕膏将他后颈上的痕迹消去,那长乐公主获罪之后,别的不说,原本和他关系融洽的魏子瑜,必定会因为这件事对他心生芥蒂。

  并且姬和本身,也会因为真实身份这件事身陷囫囵。

  而皇帝处置长乐公主,虽是为她出了气,但是时日久了,若是他念起旧情,心中定然也会生出对她的不满。

  她和姬和的风吹草动,最终影响的都是七皇子,和那些暗中支持七皇子的人。

  可以说,若是按照原来的事态发展,最后直接削弱的,是七皇子一派的力量。

  那么,最大的获利者,自然是三皇子和他的党羽。

  那日殿中阮淳没有边际的猜测,其实分毫不差的道出了那个狡猾的幕后主使者。

  这是谢轻菲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谋划的事。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无心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循着前世对李叶瑶的片面印象,断定了她是那种冷静沉着不会坏事的女子,便道出了姬和的野心,让她趁早离他远点。

  可是她却没想到,李叶瑶早就对姬和芳心暗许,前世之中她对沈君泽的情话无动于衷,只不过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别人罢了。

  那夜李叶瑶冲入姬和房中质问他,终究是,打草惊蛇了。

  姬和既已知道,沈君泽娶进家中的是三皇子身边的谢轻菲,也明白这人颇有能耐,调查了自己不少的事,还对自己很有敌意。

  那他自然会对立场不明的沈君泽心生戒备。

  而沈君泽掌握的能威胁到他的事情,不过那一件罢了。

  他本是谢轻菲精心准备的,给姬和的致命一击。

  可是托李叶瑶的福,她这步暗棋被姬和不费吹灰之力的化解了。

  那之后,便是他的反击了。

  在得知长乐公主出事的当晚,姬和便让鸠九向府中传递过消息。

  官兵围府之时,长乐公主拒不开门正是因为得了他的消息,听了他的建议。

  姬和让她不必担心,说他会解决此事。

  而后不到两日,洛雉被抓,此事尘埃落定,围府之兵悉数撤走,皇帝也对长乐公主心怀愧疚。

  恰好魏子瑜带功归京,皇帝为了补偿于她,便大手一挥,封魏子瑜为统领三军的大将军。

  魏子瑜本就疼爱姬和,此番听说了他巧妙护住长乐公主一事之后,更是对他刮目相看,不仅觉得他稳重可靠,也对他心生感激。

  后来,姬和不论做什么,魏子瑜都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这边,与这件事不无关联。

  当初姬和在听到长乐公主床下被发现桃人之后,便隐隐猜出了谢轻菲的计划。

  不过他按兵不动,玩了个将计就计,最后不仅功成身退,还得了不少好处。

  而谢轻菲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因为替嫁和害人一事被夺了爵位,还连累了无辜的丞相,让他不但被罚了俸禄,而且在皇帝那里大大失信。

  最终的罪名虽然有人主动背了,但是洛酒儿因为姐姐的事与她彻底疏远,而且,她在无形中成了一个不稳定的炸弹。

  谢轻菲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名声一下子败光了,而且丞相气结之下,让她的丫鬟收拾东西滚出了府。

  并且直言:“既然她乐意在沈家住着,那就别回来了,在那里守一辈子寡吧!”

  于是谢轻菲一夕之间从一个待字闺中的县主,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寡妇。

  是个给三皇子做妾都勉强的身份。

  不过这一出之后,段承瑾终于找到她了。

  在得知她居然当了别人的妻之后,他险些气疯。

  他带着人冲进了沈家,一声声质问她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可是谢轻菲却漠然相对,一副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样子。

  段承瑾对她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他将她强硬的带回了宫中,终日关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

  如今她声名狼藉,又没有家族相护,所以,段承瑾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然而,即便如此凄惨,谢轻菲也并不是一无所得。

  最起码,她除去了自己最大的两个仇人,并且,还是让他们在受尽折磨,一无所有之后惨死的。

  其中一个自然是沈君泽,而另一个,是洛雉——那个曾亲手结束她生命的华阳郡主。

  可是,她大仇得报,心中却没有什么快意的感觉,反而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变得空落落的。

  她本筹谋着一举削弱七皇子一派,为段承瑾减轻来自七皇子的压力,从而不必违心的与家族联姻。

  可是她功亏一篑,不仅没能帮到他,还让自己得不偿失。

  她不想让他可怜她,也不想依附于他而活,所以想和他撇清关系。

  可她没想到,他将温情的面具撕破了。

  那天被他强硬的带回宫中之后,她恶语相向,冷声嘲讽,说自己不过是在利用他,其实从未动过情。

  她不过是想让他厌弃于她,却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段承瑾夺了她的身子。

  不过看到她身下流的血之后,他的态度好了不少,甜言蜜语的哄劝于她,称会给她名分。

  谢轻菲苍凉的笑了,类似的话,她在前世听了太多了。

  她说:“我不信。”

  之后,段承瑾迫于各方压力,终究也没能立刻将她的身份抬高。

  于是,他开始对她说以后。

  谢轻菲早就倦了,后来懒得与他多说,便总是轻描淡写的应道:“好。”

  ......

  这次事件了了之后,京城恢复了风平浪静的日子。

  殷夏新开的店铺经营的都很顺利,计划的一切也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可是她脸上却没了笑影。

  她日日守在栖梧宫中,眉头成日蹙着。

  宫中上下皆因她的反常而人心惶惶。

  在五粒奈何丹也无法压制贵妃的病痛之后,殷夏看到了窗外一地的落花。

  她知道,春天就要结束了。

  贵妃,必须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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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自从姬和现身之后, 他平日里便常来看望贵妃。

  不过殷夏有心避着他,是以他们二人从未在栖梧宫中遇见过。

  但是贵妃的病情加重之后,殷夏不敢再随意离开她身边, 所以在听到姬和来了的消息后, 她硬着头皮守在床边没有躲开。

  于是姬和一进来, 便看到自己的未婚妻,正低眉顺目的替姐姐擦去额角的汗。

  鸠七日日跟在殷夏身边, 所以姬和早就知道, 她成了栖梧宫中的一个小宫女。

  其间的来龙去脉, 他也早已查明了。

  无非是为了救她那个招摇撞骗的师父, 而傻兮兮的牺牲自己罢了。

  姬和从第一次见道生, 便看他不顺眼。

  不过这次,姬和倒是挺感谢他的胆大妄为。

  因为若不是他, 殷夏早就跟祁六走了。

  当鸠七向他禀报自己调查出的这些事的时候,他敢保证,当姬和听到祁六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汗毛倒竖的感觉到了他宛如实质的杀意。

  他不禁一阵后怕, 心想,若是没出道生大师入狱的这个岔子,小姐真的被那个叫祁六的残废拐走,那他禀报到这里的时候, 估计......

  鸠七想到了威远侯府地牢之中那个荒废的刑堂,想到自己年幼接受训练时,看到的那些惩罚叛徒和获罪的前辈的, 血淋淋的场景。

  那一度是他的噩梦。

  不过在姬和来到威远侯府,长乐公主将他和鸠九调给他之后,鸠七便便渐渐淡忘了那个梦境。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这个公子与别的主子,有哪里隐隐的不同。

  他为人并不宽厚,甚至可以说既冷漠又刻薄。但是即便他薄唇轻启,上下嘴唇一碰便是无情的嘲讽之词,让人觉得羞愧又难堪,可鸠七总是奇异的、不曾生出畏惧。

  相反,他总是很安心。

  因为姬和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效仿别人,对他们的态度中,总是含着不动声色的平等。

  他从不会因一些小事对这些命如草芥的乌衣卫动杀心。

  然而在上元灯会那天的变故之后,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鸠七能感觉到,只要是有关那位小姐的事,一个差错,他就有可能小命不保。

  所以他愈发的战战兢兢。

  他心想,若是那个叫祁六的残废胆敢在出现在小姐的身边,他一定要早早地杀了,以绝后患。

  ......

  姬和一早便知殷夏在栖梧宫中,但他也轻易地察觉了对方似乎想藏住自己的狐狸尾巴。

  于是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顺了她的意,任她自以为高明的躲躲藏藏。

  不过今日,倒是反常。

  姬和看到她若无其事的端坐在贵妃的床边,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

  但是当他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姬和分明看到,她缩了缩瘦弱的双肩,脊背也变得僵直。

  像个试图通过装死骗过天敌的小白鼠。

  然后姬和这个大猫宛如闲庭信步般,优雅的踱到这个天真的猎物身边,猫须凑到这个四脚朝天的小老鼠的胸前,装模作样的嗅了嗅。

  然后感受到了这个小猎物微弱却剧烈的,扑通扑通的心跳。

  姬和站在床边,看着那个死到临头还鸵鸟一般,偏头躲避的,他的未婚妻的写满破罐破摔的后脑勺。

  然后他伸手,顺着她的下颌线轻轻抚过,而后捏住她的下巴。

  他感受到她因着自己的触碰轻轻地一颤。

  姬和眸中含着愉悦的笑,将她的颤意握在手中,然后轻柔的发力,让她不得不顺从的,露出那张写满惊慌的惹人怜爱的脸来。

  她眸光闪动,睫毛乱颤,唇线老老实实的抿出一个乖巧的弧度。

  姬和压下自己的笑意,无情无绪的轻声道:“小姐,看着我。”

  殷夏乱闪的眸子一顿,犹豫片刻,终于小心翼翼的抬起眼。

  无路可逃,可怜兮兮的,看起来真是......柔弱可欺。

  姬和的眸光暗了一霎。

  “我......”殷夏百般说辞滚到喉间,最后被她悉数咽下,她试图老老实实的垂头道歉:“对不起......”

  姬和捏住她的下巴不放,温柔又强硬的阻止了她向下的力道,不容置疑的勾起,然后拇指按住了她微微开合的、红润的唇。

  殷夏愣住了。

  姬和在柔软的唇上轻轻地一蹭,随即克制而迅速的放了手。

  他眸含笑意:“我原谅你了。”

  殷夏眨了两下眼,而后,脸上慢慢热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他这似是流氓,却又不那么流氓的行径,心跳还乱着,眼神无意间向床上一飘,顿时差点吓得心脏骤停。

  贵妃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悄无声息的看着她。

  “娘......娘娘......”

  殷夏话都说不利索了。

  贵妃没理她。

  她瞟了一眼姬和,虚弱道:“扶我起来。”

  姬和依言将她扶起,将软垫放在她身后,让她靠坐在床头。

  秋茗见贵妃醒了,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来。

  她见姬和在,便直接熟门熟路的将药碗给了他。

  殷夏见自己坐在床头边碍事,试图悄悄地挪走。

  贵妃察觉了,眼皮儿也不太的说:“站住。”

  殷夏不敢动了。

  贵妃瞟了眼药碗,开口道:“你来。”

  殷夏乖乖的从姬和手中接过碗,拿在手里用白勺轻轻搅动着,直到不烫了,才细心地一勺一勺的递到贵妃唇边。

  一碗药喝完之后,殷夏正琢磨着端着碗功成身退,谁知秋茗不请自来,过于勤劳的将她手中的空药碗夺走了。

  然后她眼观鼻鼻观心的回身退下了。

  殷夏尝试跟在她身后悄悄溜走,可是她刚刚抬脚,贵妃便斜着瞟了她一眼,于是她又老老实实的放下了。

  殿中三人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

  正当殷夏在这诡异的沉默中慌乱的无以复加的时候,贵妃开口了。

  她看了一眼自家弟弟,然后问殷夏:“你喜欢他么?”

  殷夏一时间没说话。

  事实上,她没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心想,贵妃为什么问这个?

  她先入为主的接受了姬和是威远侯府的世子,只是与贵妃娘娘关系亲近的这个设定,所以直到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

  即便前两日的朝堂上沈君泽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但是之后他被迅速地打脸了。所以没有确凿的证据,殷夏心中那个固有的印象丝毫没有被撼动。

  可此时,贵妃的这个态度却让她深深地疑惑了。

  这还......真挺像亲姐会问的话。

  与瞧见自己的婢女勾引世子的,后妃该有的反应完全不同。

  殷夏心头隐隐浮现出什么。

  那是好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却被她一直忽略了的东西。

  她陷入沉思,试图顺着这思绪想起些什么。

  可是下一刻,她便被一个有气无力却暗含威严的声音拉回了神魂。

  “怎么不说话?”

  贵妃的语气有些不善了。

  殷夏回过神来,想起贵妃的问题。

  按理说,此时为了撇清自己身为婢女,却胆大包天勾引主子的嫌疑,她的正确答案应该是否认。

  但是殷夏在姬和有意无意的注视下,没办法摇头。

  她纠结了一瞬,然后垂眸轻声道:“喜欢。”

  与她料想的不同,贵妃似乎对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

  她闭上眼,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开口道:“那你以后便跟了他,好生伺候着吧。”

  见殷夏没应声,贵妃不耐道:“怎么,聋了吗?”

  殷夏整个人都傻了。

  “......谢娘娘。”

  事后,殷夏捋了捋自己的三个身份。

  发现每一个,最后都栽在了姬和手里。

  她瞒天过海,上蹿下跳,连天道都蒙蔽了。

  却竟然没蹦跶出他的手心。

  当晚,她望着月亮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此事之后,贵妃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病情开始迅速的恶化。

  她心里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便不再喝殷夏为她准备的那些汤汤水水,而是用妆粉盖住自己的憔悴,拿眉笔勾出自己的弯眉,又给自己自己苍白的唇上抹上一层鲜亮的红色,掩去了自己的病容。

  她只要能清醒个一时半刻,便会去陪陪皇帝。

  因为心中知道,她这一去,这个看上去高高在上,却已经生出不少白发的男人,将会更加孤独了。

  他身边甚至连一个能够放下心来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

  只剩一群居心叵测的人,盯着他坐着的皇位,算计来算计去。

  最后那一天,贵妃躺在床上,握着皇帝的手,说出了她最后的嘱托。

  “保护好瑞儿。”

  而后,她便没了声息。

  那时候,这个天下人莫不敬仰畏惧的九五之尊,伏在她的床前大哭了一场。

  直到最后昏厥过去,才被宫人们小心的搀走。

  帝辇离开之后,栖梧宫的上下宫人哭成了一团。

  不仅哭贵妃,也哭她们自己。

  殿中跳动的烛火被狡风所灭,月色阑珊,贵妃悄无声息的躺在华美的床上,殿外是一片哭声,而殿中却仿佛有着悠远,又幽深的宁静。

  殷夏走到她的床前,探了探她的心跳。

  确实是没了。

  她摸出今日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瓷瓶。

  它通体是不祥的黑色。

  殷夏从那里面倒出一颗弹珠大小的红色药丸,轻轻捏开贵妃的牙关,让她含在了口中。

  这是师父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称若她有一日难逃一死,此物,可以保她一命。

  她从最初,便在等贵妃气息断绝的这一刻。

第49章

  栖梧宫中, 贵妃的棺在殿中停放了七日。

  金銮殿内,皇帝一连七日未上早朝。

  后宫之中,一众的嫔妃宫女都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生怕行差踏错, 把这条性命搭了进去。

  前两日,那位因失了孩子颇受圣上怜爱的宁昭仪, 穿着贵妃平素里最爱穿的红色, 做了贵妃生前曾做过的芙蓉粥, 怀着一片殷殷心意去探望闭门不出的皇帝。

  结果皇帝勃然大怒, 打翻了她的碗, 剥了她的外衣,还说, 他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她。

  宁昭仪又羞愤又绝望,当晚便找了根白绫,吊死在了偏僻的西门宫中的寒殿之内。

  第一个发现她的,还是那位曾与她针锋相对, 最后却凄惨落败的淑妃。

  淑妃后来才知道,宁昭仪腹中本就是死胎,而策划出那场落水戏码的,正是那位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

  后宫生存不易, 宁昭仪是个聪明人,她拿这件事做归顺皇后娘娘的投名状,将皇后的眼中钉淑妃除去之后, 宁昭仪果然顺风顺水,过了一段时间的得意日子。

  只不过最后得意过了头,不知天高地厚的以为自己可以代替贵妃,结果却犯了忌讳,不仅脸面丢尽,还再难翻身。

  她心性脆弱,自觉此生无望,便在那凄凉寒冷的宫殿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时与她同处西门宫中的淑妃本想与她好好叙叙旧,结果打开那破败的雕花门,正好看到一个惨白的影子悠悠荡荡的悬在漆黑的殿中。

  她两眼一翻,当场吓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场乱梦,梦到自己同宁昭仪别无二致的,荣华散尽之后的凄凉结局。

  然而满头大汗的醒来之后,她却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那香气抚慰了她紧张的神经,让她心神稍稍安定了下来。

  淑妃扶着额坐起来,无意间一侧头,不知看见了什么,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你是谁?”

  破败的殿中有一个陌生女子,托腮坐在小火煎药的炉子前。

  那女子不请自来的进了她的殿中,被她发现之后居然丝毫也不慌乱。

  听了她的问题,对方没有立刻回答,提起另一件事。

  “郑冶几个月前随魏子瑜大将军讨伐蛮夷,在漠北那处如鱼得水,竟不愿意在回来了。”

  “不过这次大将军归京,郑冶托其带回来一封书信。”

  殷夏拿来一个白瓷碗,盛了煎好的安神药,端在手里朝淑妃走去。

  她道:“那是给我的。”

  “他希望我照看一下你和五皇子。”

  殷夏停在床前,药碗向前轻递。

  若是淑妃想接,一抬手就能接到。

  不过她只是怀疑的盯着殷夏,一动也不动。

  “我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看到他所托之事后,我自己也十分纳罕,想不通我有什么能耐,能照看你和五皇子呢?”殷夏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说到这里,她终于回答了淑妃一开始的问题。

  “我叫紫菀,不过是栖梧宫中一名不值一提的宫女。”殷夏道,“后来我想,郑冶之所以拜托我,应该是因为另一个人。”

  “娘娘幽居宫中,也不知是否知道,自从贵妃香消玉殒之后,陛下不上早朝,不见朝臣。”

  “但是他却独独见一个人。”

  淑妃接过她的药碗,拿白勺搅了搅。

  她虽然住在这人迹罕至的西门宫中,可是消息却不闭塞,殷夏话音一落,她立刻就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你是姬和的人?”

  殷夏颔首微笑。

  “大将军已归来数日,你若因得了郑冶那孩子的嘱托前来看我,那为何今日才来?”

  “因为我本不想管这些麻烦事。但是如今,我遇上一些事,需要有人帮忙。”

  淑妃冷笑一声:“怎么,是瞧着我落魄了,所以即便是想利用我,也明目张胆了?”

  殷夏看着她道:“此事若成,我可以保娘娘和五皇子一生无虞。”

  淑妃眼皮一跳,忍不住审视这个女子,不知她为何敢说这样的大话。

  可是她那气定神闲的从容样子,让人忍不住从心中生出信服。

  淑妃舀了一勺汤药送入口中。

  苦涩之意化开消散之后,她舌尖泛出若有似无的甜意。

  “说来听听。”

  殷夏一开口,淑妃就惊得打碎了手中的碗。

  她听得心惊肉跳,心中暗道,这女子真是狂妄。

  不过,若她所言属实,那先前她的保证,或许真的不是大话。

  当晚,在殷夏离开之后,淑妃挥挥手招来了自己的丫鬟。

  她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进她手中,然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去找刘侍卫,告诉他......”

  如此这般的嘱咐一通后,丫鬟抱着钱袋,心事重重的出了殿门。

  ——————

  宁昭仪之死没有在宫中掀起任何水花。

  除了西门宫中的寥寥数人,其余之人甚至不知道她死了。

  当夜,她的尸体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不知是被随便埋在了哪片荒土之中,还是被绑上石块沉入了塘底。

  总之,她的尸骨再也没有被人发现过。

  七日之后,贵妃封棺,皇帝命百余宫人殉葬。

  殷夏便在其中。

  她身周一片哀哀的哭声,而大殿之中,那些马上就要吊死的宫女更是哭的凄绝。

  但是很快,殿中便寂静无声了。

  一辆辆架子车推出来,架子车上蒙着白布,其下是一个隐约的人形。

  殷夏目不转睛的盯着。

  看到第三辆的时候,她的眼睛一亮。

  那辆车的白布下露出那人的一截皓腕,腕子上系了一根缀有红玉的黑色细绳。

  殷夏目送着那辆车推向宫外。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辆车会在宫外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车上的人,最后到的不是皇陵,而是曲水坊曲柳巷,她的家中。

  殷夏一瞬不瞬的看着那辆车平安无事的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刚要松一口气,却突然被人推搡了一下。

  她踉跄两步,回头一看,原来是侍卫在催着她进殿。

  殷夏拉住秋茗和红苓,转过头看向身后面色不善的侍卫,问他:“你认识姬和吗?”

  她撩了撩头发,微微一笑,认真道:“我是她未婚妻。”

  那侍卫是个不善玩笑的人,听了她这话,面无表情的说:“姬大人的未婚妻是谢轻菲小姐。”

  殷夏笑容完美:“我虽然叫紫菀,但我是谢轻菲。”

  那侍卫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如果你真的是姬大人的未婚妻,你早该被他接走了,不可能会在这里。”

  殷夏从容对答:“因为他要接我走的时候,我拒绝了他。”

  那侍卫决定不再同这个女人说一句话了。

  他重重的推了殷夏一把。

  殷夏碰瓷似的,顺势摔倒在地不起来了。

  藏在高处的鸠七摸了摸自己的袖箭,看了看那对小姐动手动脚的侍卫,又飞速的瞟了一眼一墙之外,立在墙边的那两人。

  鸠七抓了抓头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道宫墙之外,姬和面无表情的问鸠九:“她在搞什么鬼?”

  鸠九摸了摸鼻子:“她问一个侍卫认不认识你。”

  姬和看了他一眼。

  鸠九连忙替他解惑:“然后她说自己是你的未婚妻。”

  姬和一愣,近日总是阴沉冰寒的面色了一霎。

  鸠九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听到的噼里啪啦全说了出来。

  “......然后小姐现在正在被拖向殿...中。”

  一句话说完,鸠九突然感觉周身一寒。

  他手心的汗霎时出来了。

  不过好在,姬和现在没时间跟他计较。

  鸠九悄悄地抬起眼,看到他已经转过宫门了。

  ......

  殷夏被逼着站在木凳上,手握白绫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她将手探入袖中,打算撒银子制造一场混乱,再泼油点火,制造一个谁跑得快谁活的局面的时候,姬和终于到了。

  殿中人发现他的到来,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泪痕满面的宫女们满含希冀的看着他。

  他却目不斜视的走向一个方向。

  姬和停在殷夏面前,冲站在高凳之上的她伸出手:“小姐,下来。”

  殷夏从善如流的将指尖放在他的手心。

  姬和握紧她的手,用力一拉,将人揽入了怀中。

  他想撤身带着她走,殷夏勾出他脖子的手却突然紧了紧,阻止了他的动作。

  她低垂着头,眸中一片纠结之色,咬了下唇,开口道:“子......”

  “阿和......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

  红苓和秋茗跟在殷夏身后出宫的时候,面上一片恍惚之色。

  她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逃出生天了。

  当时殿中一片寂静,所以即便殷夏的声音又轻又弱,众人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她说:“救救......她们。”

  然后她们就宛如梦游一般的得救了。

  当时侍卫头领愁眉苦脸的向姬和说着自己的难处,不想将这些人放走,姬和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道:“陛下那里,我去说。”

  侍卫头领这才放下心来。

  姬和一转头,看到殷夏一脸崇拜的看着他,亮亮的眼睛里像藏着星星。

  那时候他心想,幸好,她还在他身边。

  之后,姬和留下来面圣,而殷夏带着红苓和秋茗出了宫。

  当时殷夏弯眸笑着与他挥手作别的时候,绝没有想到,几日之后,这个人在她心中就变了个样子。

  她原本对他所有的认知,突然之间,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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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傍晚昏暗的小巷中, 殷夏带着秋茗和和红苓走到一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到了。”

  殷夏停下脚步,站在门前捏着兽嘴里衔着的沉甸甸的铁环,一下一下的叩响了门。

  “这是哪里?”

  沉默的跟了她一路, 却见她把自己带到一户人家门前, 秋茗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今日托她的福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秋茗本想着自己这余生,大概就在某个冷清的偏殿度过了。

  好在她知道自己的本分, 并不是个心气高的, 所以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接受的坦然。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 殷夏竟然有本事把她弄出宫。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 她还以为自己自由了。

  然而殷夏却并没有那个意思, 只是让她们跟着她走。

  秋茗和红苓忐忑了一路,各种地方都想象了一通, 却没想到,殷夏最后带她们来了一户怎么看都很寻常的人家。

  她们想不明白,殷夏带她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家。”

  听了秋茗的问题,殷夏如是答道。

  红苓挑了挑眉, 似乎想说些什么,恰在此时,门开了。

  殷夏先一步踏进去,回头说:“先进来吧。我为什么带你们来这里, 你们看过就知道了。”

  二人随着她进了这雅致又颇有野趣的院落,穿过垂花门,走进东厢房。

  屋子里有些昏暗, 屏风上娇艳的红芍药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殷夏不点灯,反而先关上了门。

  屋中更暗了。

  “先前你们说过,希望这辈子都服侍贵妃。”黑暗中看不清殷夏的表情,只在她转眸时,闪过一霎幽微的瞳光,“这话,你们是认真的吗?”

  红苓和秋茗慎重又戒备的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点了点头。

  殷夏点亮一支红烛,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她看了她们一眼,施施然的绕过屏风,头也不回的又问了一句:“如果这话还作数,你们就过来吧。”

  红苓和秋茗紧张地捏着衣袖跟了上去。

  屏风之上的红芍药蒙上忽闪忽闪的烛火的光,显出带着暖意的朦胧亮色。

  她们二人转过屏风,一眼就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恍惚间,她们还以为自己仍在栖梧宫中。

  而此时不过一个在平常不过的星夜,她们悄悄起身,轻轻地走入内室,看到了贵妃安睡的容颜。

  “怎么回事?”

  红苓率先回过神来,颤声问殷夏。

  殷夏又点亮几个烛灯,光亮将黑暗驱尽,屋中变得亮堂堂的。

  “贵妃没有死。”殷夏言简意赅的说。

  可是二人那是她这一句话能打发的?

  秋茗看了她一眼,走上前探了探贵妃的鼻息,又触了触她温热的肌肤。

  她浑身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为什么?”她捏紧拳头看着殷夏,“贵妃根本没有死,你为什么不早说?”

  殷夏早已想好了说辞:“因为我不能说。”

  “原本贵妃阳寿已尽,只有死路一条。是我用了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巫术,才从鬼差手中夺回了她的命。”

  “如今贵妃虽活着,但是她若是想继续活下去,就不能是贵妃。”

  红苓一双眼睛盯着她:“什么意思?”

  殷夏微微笑了一下:“我记得贵妃原本的名讳是姬月,对吧?”

  “日后,她可以是一个叫姬月的寻常女子,栖梧宫中那盛宠滔天的贵妃,再也与她无关了。”

  殷夏目光幽深的看着她们二人,又道:“自然,也与你们无关了。”

  “如果明白而且接受的话,你们便留在这里照顾她。”

  “不然......”殷夏摸出一个药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丸,摊在细白的掌心,她垂眸盯着那两粒丸药,又倏地一抬眼,“把这件事忘掉,我可以让你们走。”

  秋茗和红苓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眸中的坚定。

  她们二人一刻不离的守在贵妃床旁,隔上一会儿便问殷夏一句:“娘......夫人怎么还没醒?”

  殷夏坐在一旁的雕花椅上不作声。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姬月为什么还没有醒。

  这药丸师父只给了她一粒,在此之前她从未用过。

  她只记得当时师父交代了一句,将死之人服用此药后,七日之内,身体与寻常尸体别无二致,而七日之后,便会一点点的恢复如常,最后死而复生。

  所以这药叫阳关散。

  起初,殷夏其实没想把这么珍贵的药用在贵妃身上。

  在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是炮灰的命格之后,殷夏比谁都清楚,师父留给自己的这粒药对自己的价值。

  殷夏将目光落在贵妃安静柔美的面庞上。

  她是在最后一刻才改变主意的。

  那时候皇帝在贵妃床前大哭,栖梧宫上下一片哀声,殷夏踏出殿门,在一个空荡无人的角落,看到了姬和。

  她觉得那一刻,那个身影有着说不出的寂寥。

  连着她的心,都跟着狠狠地一揪。

  她朝着他走过去,中途却看到一滴泪珠,倏地划过他的半边脸颊。

  她停在原地,看着他仰起脸望向天空,那隐约的泪痕片刻之后便瞧不见了。

  殷夏没办法再往前一步了。

  她突然特别强烈的希望贵妃不要死。

  回想起那时的事,殷夏的目光缓缓地垂下来。

  为什么最后改变主意了呢?她问自己。

  殷夏的神情渐渐变得很温柔。

  那时她看到的姬和,像个失巢的幼鸟,又彷徨又脆弱。

  她想安慰他。

  在一片宁静之中她忽然又想,贵妃果然是他的姐姐。

  她眸光渐凝,突然间喃喃的轻念出声:

  “贵妃......是姬和的姐姐......”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红色的影子,面色随即肃重起来。

  就在这时,屋中突然毫无预兆的响起了一声惊呼,倏地将殷夏的思绪惊散了。

  她蹙着眉循声望去,一时间眸子也睁大了。

  贵妃醒了。

  她似是累极了,撑开一个眼缝眸子微动,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有成功。

  过了一会儿,她便又睡过去了。

  殷夏她们三人几乎片刻不离的守了她三日,姬月清醒的时间才渐渐地长了一些,并且可以与她们简单的交流了。

  殷夏耐心的和她说明了一下现在的情况,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告诉她,她之后不能回宫,也不能见皇上了。

  然而贵妃听完殷夏说的话之后,神色却很迷茫。

  殷夏不知道这是不是那阳关散的副作用,也不知道她是一时记不起来,还是永远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倒是正合她的意,她嘱咐了一通红苓和秋茗,让她们别在姬月面前提宫中的事,然后便伸了个懒腰回房间睡觉了。

  眼瞧着她没什么大碍,殷夏也放下心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她们两个,殷夏打算撒手不管了。

  她这段时间殚精竭虑,提心吊胆,紧绷着的时候倒没什么,一放松下来,就忽然感觉累极了。

  她在家里昏天黑地的睡了两日,终于一扫疲态,养足了精神。

  这几日她们闭门不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概不知,殷夏这日伸着懒腰出门的时候,突然看到两三枚白色纸铜钱隔着青墙,像蹁跹的蝴蝶一样飞入了院中。

  殷夏若有所思,走过去打开了院门,探头向外看。

  却没想到,她的门前竟立着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殷夏的心脏咚的一声,魂魄都差点吓得离了体。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穿了一身黑的活生生的人。

  而且,她好像曾经还见过。

  鸠九见她开了门,倒是省的自己纠结是敲门还是翻墙了,便单刀直入的说:“小姐,公子想见你一面。”

  殷夏点了点头,正要跟他走,却突然心中一紧,紧接着她余光看到一个拳头大的东西直直的朝着她的面门袭来。

  她下意识的闭上眼。

  然后她听到一声闷响,睁开眼看到那拳头大的石头被鸠九好好地接住了。

  她回眸去看谁在偷袭她,结果瞧见了一身缟素,满目通红的李瑾元。

  他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鸠九,抓着一块石头狠狠地向他砸过去。

  然后被他不费吹灰之力的接下了。

  鸠九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将手里的石块向墙根一丢,便对她道:“走吧,小姐。”

  李瑾元冲上来将殷夏拉到身后,目眦欲裂的冲着他喊:“你走开!”

  “姬大人不是已经有未婚妻了吗,怎么还缠着他不放?”

  殷夏见到这样失常的李瑾元,看到他一身惨白的孝服,一时间有些怔愣。

  发生什么了?

  鸠九丝毫不为李瑾元激动的情绪所动,实话实说的道:“小姐就是我家公子的未婚妻。”

  李瑾元一时间哑了。

  他不可置信的盯住殷夏,在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李瑾元抖着嘴唇说:“小菀儿......姬和他......杀了我姐姐啊......”他不可遏制呜咽出声,“你怎么能......”

  一种没来由的恐惧突然攥住了殷夏,她心中生出寒意,手脚冰凉,眼瞳一转盯住了李瑾元:“你说......什么?”

  鸠九道:“不是公子。”

  殷夏眸子一转迅速的盯住了他,想让他说出更多否认的话,却听见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的说:

  “是我杀的。”

第51章

  白色纸钱悠扬的洒满天空, 像是飘荡的九天飞雪。

  殷夏听了鸠九的话之后,眸光不知所措的颤动着。

  暗卫不过是主人的附属,鸠九这样说, 与直接承认是姬和杀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为什么?

  明明前段时间他们二人站在一处的时候, 他看向她的目光那么柔和, 以至于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多余的存在。

  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杀了她呢?

  殷夏一把抓住鸠九的小臂, 眸光渐渐坚定:“带我去见他。”

  她得亲自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瑾元的目光落在殷夏的手上, 心中一片冰冷, 原本情绪激荡的眸子也一点一点的失了温度。

  他看了她一眼, 忽然道:“小菀儿......来祭拜一下我姐姐吧。”

  殷夏的手慢慢放开, 她抬眼看了一下李瑾元,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

  他没再多说什么, 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丞相府。

  殷夏沉默的跟着他走进去,眉目低垂的在灵堂前祭拜了一下这个早早殒命的姑娘。

  睁眼转头,却发现自己被团团围住了。

  李瑾元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沉声道:“她就是姬和的未婚妻。”

  殷夏扫过一眼, 心中顿时明了,他将自己引来府中,不过是方便生擒罢了。

  “李瑾元,你想做什么?”

  殷夏知道他已经将往日的情分丢在一遍了, 于是她也闭口不提。

  “姬大人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前两日更是破例成为了七皇子的少傅,我们动不了他。”李瑾元眸中动了动, 盯住殷夏,“不过我知道,他在乎你。”

  “让我看看,他能为你做到哪一步。”李瑾元挥了挥手,“拿下!”

  殷夏后退了一步,离她最近的家仆一把向她抓过来,在碰到她衣角的时候却突然惊呼一声收回了手。

  一根没有箭头的木质小箭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这一箭争取而来的时间中,被阻在外的鸠九察觉异动,越过院墙,自屋顶飞身而下,落在了殷夏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一番缠斗之后,鸠九成功的带着殷夏脱身了。

  李瑾元见状,不依不饶的追出府门外,却陡然被一支阴险的暗箭射中了肩膀。

  他身子一晃,倒了下去,单手按着那块浸红的衣料,伏在地上喊了一声:“小菀儿!”

  转角处,殷夏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她对鸠九说:“改日吧。”

  见她朝李瑾元走过去,鸠九一闪身挡在她面前:“你不能过去。”

  殷夏淡淡的笑了一下:“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鸠九依然不让:“小姐,他想抓了你,对公子不利。”

  “没事,我有分寸。即便是相府也不敢枉顾王法。”殷夏绕过他,“况且,暗处不是还有你的一位同僚?”

  鸠九不说话了。

  姬和曾经下过命令,让鸠七不得暴露自己,可是如今,小姐却发现了。

  “他叫鸠七。”鸠九道,“若是公子责罚于他,希望小姐能够替他求求情。”

  他言尽于此,之后便离开了。

  “鸠七?”殷夏漫无目的扫向附近的屋檐和高树,“出来。”

  周围没有动静。

  数秒之后,一个一身乌衣的年轻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殷夏冲他礼貌的颔首,然后道:“麻烦你把李瑾元带到我院中。”

  鸠七似是疑惑地飞快看了她一眼,然后便领命去拿人了。

  他动作很快,殷夏刚踏入院门,便看到他带着人隔墙飞入院中了。

  “辛苦。”

  鸠七一颔首,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院中只剩了她和李瑾元二人,他此时倒是很平静。

  殷夏离他三步远,看着他捂着伤口的隐忍样子,开口道:“过来,我看看。”

  李瑾元抿了抿唇没有动。

  殷夏看了两眼他的伤口,道:“伤口不大,只是有点深。没什么大事,不过疼肯定是难免的。不想让我看就快点回家让人请大夫。”

  她转头向屋中走去:“抓你来没别的意思,这下子我们两个扯平了。大门在那边,请自便。”

  殷夏走到一半,突然斜着冲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在她的脚边扑来扑去。

  她蹲下身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余光瞧见李瑾元走过来了。

  “小菀儿......”

  殷夏利落的替李瑾元处理了伤口,中间他虽屡次疼的龇牙咧嘴,但好歹能忍住一声不吭了。

  她看在眼里,感觉他忽然之间长大了。

  不过也难怪,他一直活得无忧无虑,不知哀愁,如今他最亲近的姐姐突然死于非命,他性情有变化也不奇怪。

  往日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殷夏常听他提起自己的姐姐,知道那是一个温柔又善良的姑娘。

  先前尚书府周氏的女儿薛十娘重病垂死,药石罔顾的时候,便是她听了李瑾元荒唐的计划,悄悄往周氏手里递的信。

  殷夏虽然与她没有什么来往,但是对这个姑娘却是心存好感的。

  只可惜,她上一世难产而死,这一世被人所杀,皆是早亡。

  ......

  那天最后,李瑾元问殷夏:“你是不是被他骗了?”

  殷夏沉默了良久,而后摇了摇头。

  李瑾元的脸上先是失望,而后渐渐地冷了下来。

  不过他倒是没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很快地起身告辞了。

  殷夏将染血的污布掷入炭盆里烧了,看着那乍起的火光,她心道,他不曾刻意骗过我,只是我,一直没有想起来而已。

  在李叶瑶的灵堂前,听到李瑾元说姬和破例成了七皇子少傅的时候,她突然福至心灵,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忽略的关键是什么了。

  少傅是个虚职,位列九卿,一般作为皇帝对有功之臣的表彰,姬和年纪轻轻被授予这个职位,确实有点高了。

  不过李瑾元说的“破例”并不是指这个。

  皇帝想擢升提拔谁都没问题,可是他让姬和当一个皇子的少傅,却实在是不合规矩。

  因为少傅此职,一直以来都是辅佐太子的宫官。

  如今储君未立,皇帝此举必然会招致朝堂动荡。

  殷夏心道,怪不得书中的魏子珣失踪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她还以为此人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炮灰,所以从未对他多心。

  可原来,他改头换面,更名改姓,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科举入仕的普通朝臣。

  原书中用在他身上的笔墨并不多,在前期,他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他原本一直在暗中蛰伏,直到贵妃身死,谢轻菲眼前一片坦途的时候,他才突然间横空出世,一跃成为了皇帝面前大红大紫的宠臣,并且,先下手为强的让昏聩的皇帝封他为七皇子少傅。

  之后,他成为了谢轻菲最难缠的对手,也就是全书中,最大的反派。

  殷夏印象中的那个人,总是穿着一身暗色红衣,面上温润谦和,心中冷漠阴厉。

  他口蜜腹剑,上一秒还在和人谈笑风生,下一刻就能转过身让其家破人亡。

  他为祸朝堂,一手掀起政党之争,招来无数腥风血雨,在皇帝立三皇子为太子,而七皇子一党式微之后,成日在老皇帝耳边说一些虚妄妖言,最后成功的鼓动老皇帝下了废黜太子,改立七皇子的诏书。

  可是那诏书还未送到东宫之中,太子便起兵造反了。

  姬和听到范卢异动的消息,以为太子想要大动干戈,大军围城。而他当时已经与魏子瑜决裂,手中无兵可用,于是他不惜勾结外敌,想用他们来牵制范卢的十万大军。

  可最后,他却是棋差一招,不仅没能挽回颓势,还被太子/党抓到了实打实的通敌叛国的把柄。

  于是,太子以清君侧诛叛臣的名义成功夺得民心,成为了正义的一方,杀入皇宫之后,便顺理成章的被拥为新帝。

  而谢轻菲,也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受皇帝一生敬爱。

  ......

  姬和是一个诛杀贤臣,屠戮平民,勾结外敌,祸乱国家的十恶不赦的人。

  不过殷夏最为在意的,却不是这些。

  窗外陡然起了一阵寒风,殷夏身子一抖,缩了缩手又拢拢衣襟。

  她半阖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荒凉之色。

  殷夏知道,为何这段时日以来,天道对她如此宽容了。

  书中说,姬和有一位年少相识的结发之妻,她眼看着他走上险路,怕他有朝一日无法回头,于是向他的对手传递消息,希望对方能够阻止他的所作所为。

  然后,她的这个举动被姬和发现了。

  他认为她背叛了她。

  于是,他亲手在暗狱中将她折磨至死,而后,还利用她的死陷害太子妃。

  那之后,他府中未再有妻妾,不过却有美人常伴左右。

  他的发妻,就这样被他轻飘飘的遗忘了。

  殷夏回想起,自从成为姬和的未婚妻之后,她的身体果然再没因那些名字出现过问题。

  她当初十分纳罕,还以为是世界的主线渐渐崩溃,天道无暇他顾。

  如今看来,原来是她自己不知不觉中又跳入了一个火坑。

  天道乐见其成。

  想起这些之后,殷夏便不再想不通,为什么姬和会杀李叶瑶了。

  她也没有什么需要当面问他的了。

  原书之中,姬和杀丞相女而未受责罚,反得赏赐,是姬和得宠,丞相失势的一个信号。

  那些中立的朝臣开始偏向七皇子。

  然而这时,皇帝因为衰弱神伤,开始缠绵病榻。

  于是三皇子一党的老臣,开始哭求皇帝册立太子。

  皇帝无法,便封了段承瑾为储君。

  姬和的一番心思落了空,他的少傅之名,也愈发的刺耳了。

  殷夏在窗前枯坐了半晌。

  原本就让她看不透的姬和,此时变得更加陌生了。

  他对她说过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话,殷夏有些不敢相信了。

  或许对她而言,就此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京城,如同师父很久以前告诉自己的那样,去云泽水乡或是温暖南疆,抑或随便哪个宁静的边陲小镇,安安静静的过一生,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心中却只有抗拒。

  如今姬和还没有满手杀孽,也没有通敌叛国,殷夏忍不住想,事情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呢?

  可是一转念,她却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这不正是他那早亡的发妻所做的事吗?

  殷夏紧抿着唇,眸中渐渐失了光亮。

  她闭上眼睛,心想,也许我是应该走。

  可是随即,又有一个念头冒出来:

  如今,我还能走的了吗?

  殷夏睁开眼睛,冲着窗外道:“鸠七。”

  一道黑影如墨鸦般落下,鸠七单膝跪地,垂首听令,低声道:“小姐。”

  殷夏怔怔的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人不说话。

  鸠七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才听到她问:“你跟人会跟丢吗?”

  鸠七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再也不会了。”

  “......哦。”

  真是棘手啊。

  殷夏暂时歇了心思,开口让他退下了。

  她漫无目的地将目光落在窗外屋顶的飞檐之上,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窗外开始落雨,渐有倾盆之势,她心中一个念头渐渐冒出来,顽固的盘桓不去,以至于除了铺天盖地的雨声,她心中只剩这一道声音:

  他真的会杀我吗?

  ......

  这场大雨三日未歇,殷夏这三日,也没有迈出房门一步。

  直到第三日傍晚,她听到青墙之外传来嘈杂的呼喝之声。

  殷夏心中一动,提裙冲入雨幕中,拉开院门看到一众官兵举着火把,押着一个身着白衣的老臣。

  是丞相。

  她心思急转,电光火石之间想起,因李叶瑶之死牵出的一件事。

  丞相痛失爱女,于朝堂之上恳求皇帝严惩姬和,皇帝却处处回护,丞相情急之下,言语辱及已逝的贵妃。

  皇帝一怒之下将他贬为庶民,并命人打了他十大板。

  可他归家之后,皇帝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之前的惩罚太轻了,于是命人将他关入大狱。

  当晚,姬和潜入狱中,想将他诛杀于牢中。

  可是他的动向被谢轻菲和三皇子察觉了。

  刑部本就在三皇子的控制之中,在谢轻菲的怂恿下,他决定让姬和死在这里,永绝后患。

  姬和中了埋伏,身受重伤,幸得乌衣卫拼死相护才保全一条性命,由此元气大伤。

  ......

  官兵押着丞相消失在转角之后,殷夏收回视线,心跳如雷。

  她抿了抿苍白的唇,突然喊道:“鸠七。”

  “小姐。”

  他像只雨燕一样落在她脚边。

  殷夏早已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她攥紧了衣袖:“姬和在哪里?”

  鸠七抬头看了她一眼,回道:“在栖梧宫中。”

  殷夏点了点头,刚刚提起裙摆,就感觉到一道直勾勾的视线。

  她转头一看,是站在丞相府门前的李瑾元。

  他们隔着雨幕对视了一会儿,而后殷夏率先移开目光,头也不回的冲入倾盆大雨中。

  天边忽然落下一道闪电,而后是滚滚雷声。

  殷夏遽然间停下脚步,看着落在道旁高墙之上的鸠七问:“丞相被关到了哪里?”

  “西山北麓,寒狱之中。”

  殷夏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带我去。”

  鸠七落在她身前,从背后拿出一个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斗笠递到殷夏手边,她从善如流的接过,戴在了头上。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了西山东面半山腰处,停在了一个凉亭之中。

  他们动作很快,从半山腰处向下俯瞰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些拿着火把的官兵将丞相送入狱中。

  之后又过了一刻钟,殷夏在滂沱大雨声中,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蹄声,渐渐地由远及近。

  她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火,走到了道旁,眯眼看着那个渐近的黑影。

  天色太暗,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她手里有火光,来人能看清楚她是谁。

  她没有料错,那奔马果然渐渐地慢了下来,然后停在了她身边。

  姬和跨坐在马上,眸色不明的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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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一道闪电忽的落下, 三丈之外的一棵高树猝然燃起炽烈的火光。

  火光映亮姬和阴沉的面容,他的神色晦暗不明,看不出喜怒的盯着殷夏。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寒狱不过是临时起意, 只有身周寥寥数人才知道,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

  殷夏心知自己若无法解释,必然让他心中生疑。如今已经知道此人温润面皮之下的真性情, 她当然不敢再在他的面前肆无忌惮。

  况且, 他根本没有失忆。这不过是他耍的一点让别人放松警惕的小手段罢了。

  原本她纯良无害一无所知的时候, 姬和乐意说点好话将她蒙在鼓中哄着。可是如今她突然跳出来, 开始碍他的事了, 对方还会对她如此宽容吗?

  殷夏不敢赌。

  她记得,反派姬和在姐姐死了之后, 变得非常敏感多疑,即便是他身边最忠心耿耿的部下,只要稍有异动,他也是宁可误杀也绝不错过的。

  最后, 他甚至将自己的发妻都手刃了。

  李叶瑶尸骨未寒,她这两日问过鸠七姬和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鸠七便将李叶瑶冲入姬和房中质问他的事情说了——他的消息自然是从鸠九那处得来的。

  而后李叶瑶被姬和关在房中,直到那日在大殿之上捅破之后, 姬和才放她走。

  至于之后她是怎么被杀的,鸠七也说不上来了。事情发生不久,他还没来得及和宫中互通消息。

  总之, 这定然与李叶瑶与他反目成仇有关。

  殷夏如此笃定了。

  有如此多的反例在前,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今日见到丞相被押走,她霎时间想起了这件事,来不及多想便冲出来拦人了。

  要不然,她就算嫌伞碍事,也不至于练个蓑衣都不披。

  在看到押着丞相的官兵刚到,自己成功赶上了之后,她才稍稍冷静下来,察觉自己的莽撞。

  不过她却没有打什么退堂鼓。

  不管他为人如何,往常待自己却没什么不好的。前段时间他不仅救了自己,还因她一句话特意去皇帝面前求了情,救了一群本要陪葬的宫人。

  殷夏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就算不谈情分,只谈恩义,她也无法在明知他有性命之忧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他往寒狱中闯。

  殷夏看着他陌生的神情,心中不禁生出惧意。

  他心中定然已经生出了怀疑,如果她再一口道破他此行的目的,他会不会认为,她从来都是居心叵测的留在他身边?

  可是若是不说,她又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还一副等着他的样子?

  殷夏仰着苍白的挂满雨水的脸说:“因为我梦到今晚你在这里有血光之灾。”

  她不可能说自己是穿书过来的,所以什么都知道。但是若是不答,只会让他怀疑更甚。于是她索性胡说八道,这反而比她说真话听起来更靠谱一些。

  “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应该记得数年之前,我在广陵郡的时候,是个人人喊打的疫鬼。从那时起,我的梦便能通鬼神,知吉凶。”

  殷夏知道他没有失忆,故意这样说,谈玄道鬼来将事情合理化:“我那时匆忙带你离开广陵郡,就是因为我梦到广陵郡即将爆发的大疫,知道留在那里没有活路,才千里迢迢的出走京城的。”

  “这件事我从没有对别人提过,”殷夏挂着雨水的睫毛颤动着,“但是我今日小憩的时候,却梦到你鸠杀丞相,却被人埋伏,身受重伤......”

  她话刚出口,心口就狠狠地一绞,眼前顿时开始发黑,摇摇晃晃的有些站不稳。

  殷夏咬牙暗骂天道。

  姬和眸色沉沉,不知信没信她的话。

  他握住她瘦弱的肩,将她提到马上。

  而后他催马前行。

  殷夏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见他执迷不悟的向着寒狱而去,按住他的缰绳劝道:“别去。”

  姬和冰凉的薄唇在她的耳廓轻轻地蹭了一下,殷夏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听到他阴寒的声音响在耳畔。

  “丞相辱骂我姐姐是万千人骑的妓子,我要他死。”

  殷夏从未见过这样的姬和。

  像是阴厉的罗刹一样,不见鲜血不快活。

  她忽然之间鼻尖泛酸,眼底涌上汹涌泪意。回想起贵妃身死之日,她在栖梧宫中窥见的他难得脆弱的样子,殷夏忽然间明白他为何与谢轻菲不死不休了。

  即便满手杀孽也毫不在乎,即使通敌叛国,也再所不惜。

  他只不过想为姐姐报仇罢了。

  殷夏转过头,用多年前他们还年幼时的语气柔声道:“阿和,你姐姐其实没有......”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头,她像是被人陡然攥住了心脏,极力的弯下腰抓住胸口,喉间溢出一声痛苦喑哑的哀鸣。

  数道天雷劈下,道旁的树遽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盛大,连成一片将他们夹在中间。

  殷夏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最后一眼看到在风中向自己扑过来的火舌,心想,如果我不是被反派揽在怀中,天道一定恨不得把雷劈在我的头顶上。

  姬和将殷夏软绵绵的身子揽在怀中,眸子轻轻地动了一下,而后瞳孔微缩。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小姐?”

  ……

  殷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栖梧宫中。

  姬和一动不动的守在她的床旁,满眼血丝。见她醒了,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殷夏嗅到一丝血腥味。

  她坐起身上上下下的看了姬和一眼,看到他腹上的衣物浸染出一块深色。眸光一动,她挑开他的腰带,扒开外袍,果然看到雪白的中衣上有一大块血迹。

  他受伤了。那晚他到底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吗?

  殷夏心中一凛。她记得,寒狱中姬和中伏伤到了根本,之后他的身体一直没好过,总是面色惨白,配着一身红衣,愈发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鬼。

  她心中一急,伸手便要挑开他的衣角,想看一看伤口多长多深,有没有伤到脏器。

  然而她的手被姬和按住了,对方喑哑的声音危险又暧昧的响在她的头顶:“小姐……”

  殷夏一瞬间汗毛倒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

  她像是怕极了似的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姬和眸中欲色深沉,正要抬手挑起她的下巴,给她一点不痛不痒的惩罚。谁知她却趁他不备,另一只手快如闪电的掀开他的衣角......

  然而她没能看到他的伤口长什么样子,只看到了缠在腹上的浸透了血的白色细布。

  姬和蓦地攥紧了她的手,殷夏眼皮一跳,却佯装不知的肃然道:“你的绷带,哦不,你腰上的布该换了。”

  “我随身带着止血的伤药。”

  殷夏默默地向外抽手,他却丝毫不放。她若无其事的用空闲的那只手在身上摸索,找出一个药瓶握在手心里,头也不抬的递给他。

  姬和直接连同她的手攥在了手心里。

  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的颈侧,殷夏禁不住一个哆嗦,微微躲开口不择言道:“我帮你换药吧。”

  姬和黑眸微眯,正要说话,身后却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神出鬼没的鸠九落入殿中,公事公办的说:“公子,大事不好,陛下方才在朝上已册立三皇子为储君。”

  “嗯。”姬和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语气仿佛是在说“快滚”。

  鸠九没能领会,接着说:“刑部尚书认定了丞相是被您所杀,在朝堂上死死咬住您不放。陛下让他拿出证据......”

  殷夏猛然抬眼看向姬和,他果然还是去了。念及此,她又忍不住盯住他小腹上被血染红的中衣,恨不得用目光扒开衣服丈量一下他绽开的皮肉。

  姬和深眸之中爬上凶狠之意。

  可是鸠九还没说够。

  感受到周围的气温越来越低,他察觉不对,顿了一下继续道:“公子放心,属下保证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殷夏眸子一动,率先反应过来:“丞相是你杀的?”

  鸠九如实答道:“是。”

  “那他的伤是从哪里来的?”

  鸠九抬头看了一眼,然后道:“是李叶瑶捅的。应该不碍事。”

  “鸠九。”

  姬和忽然温柔的唤了他一声。

  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姬和柔声道:“自己去刑堂领罚。”

  鸠九消沉的离开了,刚落到檐上就遭到了鸠七惨无人道的嘲笑。

  ……

  殷夏听了鸠九的话,不再担心姬和。

  可是细想之下,心中却又忍不出从心底生出寒意。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丞相被杀”这四个字的含义,不是书上不痛不痒的一行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没了。

  她想起李瑾元,顿时呼吸一窒。

  她默不作声的将自己的手往外抽,姬和察觉到她的情绪,动动手放开了她。

  她害怕了。姬和心想。他心底生出燥郁之气。

  殷夏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指尖,心想,现在的情况糟透了。

  即便她想出办法让姬和知道他姐姐还活着,他也很难回头了。

  既然这样......

  殷夏眸光微凝,披上外衣翻身下床,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姬和看着她的背影,眼皮神经质的一跳,面上浮现出凶戾之色,连带着声音渗出寒意:“你去哪里?”

  殷夏默不作声。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去安慰丞相的小儿子?”

第53章

  箭弩拔张的气氛告诉殷夏此时顺着他比较好。

  自从前两日开始, 他似乎就开始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不过,这也许正是她起初没有看到的另一面。

  如果她没有想起他的身份,就不会在寒狱之外等到姬和, 也不会造成如今他瞒无可瞒的局面。

  殷夏手心里沁出汗来, 她忽然觉得, 还是一无所知比较安全。

  至少那样的话,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如今却连殿门都还没有迈出去, 就被他脑补到自己去找别的男人了。

  看来自己那天将李瑾元带入家中处理伤口的事, 姬和知道的一清二楚。

  殷夏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种压迫感又来了。

  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将自己的情绪敛尽, 转过身朝姬和毫无芥蒂般的笑了一下:“我去西门宫。淑妃在那里寂寞, 郑冶受过她的恩惠,托我照看她。”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罐, 拿在手里摇了摇:“这个胭脂的颜色很好看,我去拿给她。”

  见姬和默不作声的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殷夏眸光闪动了两下,而后恍若未觉般从袖中掏出方才那瓶伤药, 大大方方的走到他身前塞到了他手心里。

  她抬眼看了他一下,轻声道:“那,我去了。”

  姬和捏紧那个瓷瓶,轻轻“嗯”了一声。

  事情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

  而踏出殿门的殷夏被风一吹, 发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

  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糟。

  ……

  殷夏刚踏入殿门,淑妃便知道是她来了。

  她认真的往自己的长指甲上染着蔻丹,头也不抬的说:“听说三皇子成了太子。”

  殷夏走到她身前:“你消息倒是灵通。”

  淑妃吹了一下自己的指甲, 笑道:“你知道,我和常内侍关系很好。”

  她转了转眼眸看了一眼殷夏:“你今天来做什么?轩儿怎么了吗?”

  “放心,你的好儿子被皇后养在膝下,安全得很。”殷夏将那一小罐胭脂放在桌面上,“送你了,我还没用过。”

  淑妃笑了:“虽然落魄了点儿,但是妆粉胭脂我还是不缺的。”

  殷夏摆摆手:“这个比那些别致。不想要随便扔了也好,反正我送你了。”

  淑妃拧开盖,见里面的口脂偏橘色调,是像甜橙一样的颜色,还有淡淡的甜蜜香气。

  确实很别致。她盖上盖子,看了眼心事重重的殷夏开口道:“作为回礼,告诉你一件事吧。”

  “什么?”

  “丘南最近匪患频发,前两日陛下已经暗中令段承瑾去那处剿匪了,如果他就此回不来了,这天下落入谁的手里还未可知呢。”

  “丘南?”殷夏若有所思。

  ……

  之后数日,殷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的应对姬和,生怕一个不慎让他撕了温良的面皮,那自己还真是插翅难飞,任他摆布了。

  她留在姬和身边,态度一如往常,只是添了几分谨慎与温顺。

  而姬和,似乎也渐渐地放下心来。

  所以殷夏自然而然要出宫去的时候,他默默督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殷夏去找了祁山。

  她现在与谢华菲一家已经十分熟稔,心中也将他们视作了家人,不过之前,她从来没有与他们提过广陵郡谢家的事,他们二人在她面前,也从来都对当年的事闭口不提。

  毕竟她年幼时被逐出家门,此后一直无根无系的漂泊,谢家人只当她死了,无论怎么看,那个地方都是她的一块伤疤。

  不过今日,她却主动提起了广陵郡的事。

  谢华菲觑着她的神色道:“老夫人如今身体不行了,家中的叔伯近日争夺家产争得鸡飞狗跳,听说轻菲妹妹前两日也为这事回了广陵。”

  “不过她在京城中的作为早已传回了家中,老夫人嫌她给家族丢人,将她拦在了门外。她倒也孝顺,没和她老人家作对,安安分分的留在了外面。”

  殷夏托腮看着茶杯里立起的茶叶,漫不经心的道:“她在等。”

  “等什么?”谢华菲问。

  “等老太太驾鹤西去,她就可以不动声色的将家产收入囊中了。”殷夏捏起茶柄晃了晃,“免担不孝的罪名。”

  谢华菲不认同的笑了:“她有叔有伯,有父有兄,怎么算,家产也不会落到她手中。”

  殷夏点了点头。

  理论上确实如此。但是谢轻菲却不能用常理揣度。

  她毕竟是天道的亲女儿。

  “祁大哥,你们在广陵郡的时候,是否经常被山匪骚扰?”

  祁山点点头:“广陵郡临山环水,在地形复杂的丘南,那儿易守难攻,山匪一直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广陵的大商户,大多都被截过道。”

  “那若是山匪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祁大哥认为,广陵郡是否还能守住?”

  祁山愣了一下,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顺着殷夏的话思考了一下,沉吟道:“丘南节度使率万人驻扎于丘山北麓,有这道屏障,山匪应该不足为患。”

  殷夏听了这话,面上浮现出含有深意的笑容。

  可是屏障已经破了。

  不然,皇帝为何要暗中派遣段承瑾前去剿匪?

  不过,既然段承瑾已经带兵前往了,那么丘南的山匪应该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到时候他有功劳傍身,顺利归来,正好稳稳当当的入主东宫。

  或许皇帝也没那么老糊涂。他一直都有自己的安排。虽然他与段承瑾素来并不亲厚,但是对皇帝而言,这可能正是因为,段承瑾一直是他心中属意的储君。

  如今,路已经给他铺好了,就看他能不能顺顺利利的走下来了。

  ……

  之后,殷夏没有回曲柳巷,而是自然而然的又回了栖梧宫中。

  她踏入殿门的时候,姬和正把玩着那枚云纹玉佩,眸子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周身透出杀戮之气。

  不过看到归来的殷夏之后,他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柔和了下来。

  殷夏凑上去从他手中抽出那枚云纹玉佩,翻来覆去的瞧了瞧,在坠着的玉珠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谢”字。

  她眉目一动,似乎有点出乎意料。

  不过随即,她动了动眸子,嘴角浮出狡黠笑意,将那枚玉佩握在掌心,回手藏在了身后,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说“不给了”。

  姬和难得为难的皱起了眉,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她要什么不行呢,要他带在身边这么多年的玉佩,他一时还真的不舍得。

  况且,这本就是她送给他的,如今,竟是想反悔收回了吗?

  想到这里,姬和心中莫名有些不痛快。

  不过他面上不显,只是伸出手有些无奈的说:“小姐,还我。”

  殷夏十分的不配合,不仅没有还给他,还忽的转过身跑远了。

  姬和一时间不知是气是笑,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纡尊降贵的跟了上去。

  最后殷夏被她逼到了墙角,却仍是不依不饶的将手背在身后,她空出一只手伸向姬和:“拿你的来换。”

  “什么?”

  殷夏抬眸一笑:“这玉佩是我谢家儿女从出生起便带在身边的,见玉如见人,我当年不懂事,将这么珍贵的玉佩给了你,现在觉得很不合算。”

  “不过,我也不想耍赖。这玉佩可以还给你,不过......要看你拿什么来换了。”

  姬和眸光微沉的盯着她,半晌后垂眸一笑,轻声道:“你跟我来。”

  他从墙上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古朴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一枚勾月形的黑玉,烛火之下,那块玉隐隐的透出红光。

  姬和暗沉沉的眸中闪过兴奋之色,面上浮现出略显古怪的笑,将那枚黑玉放在殷夏的手心,然后让她缓缓握住。

  殷夏一时间被他的异样神情镇住了,不敢轻举妄动,仿佛自己手里握的是一枚上古邪玉似的。

  他将她攥成拳头的手握在掌中,而后贴身欺近,另一只手绕至她身后,轻而易举的捉住了她攥着云纹玉佩的那只手。

  仿佛将她半揽至怀中,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我们姬氏的象征。”

  殷夏顺从的松开手,任他将那枚云纹玉佩夺了去。

  姬和将自己的东西夺回来后,就势将她揽入了怀中,伏在她肩头得逞般的轻笑了一声。

  “不过我们姬氏衰落已久,到我怕是最后一人了。这玉也没什么用处了。”他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低声道,“小姐,最终还是我占了便宜。”

  她身上总是萦绕着淡淡的药草香,姬和嗅着这清淡熟悉的味道,心中渐渐地安定下来。

  殷夏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心中却在想着别的事。

  ……

  殷夏将那枚勾月黑玉用一根红绳穿起来,挂在了颈上。她并不知道姬和原本是什么身份,书中也没有提到他们姐弟二人的来处,但是殷夏本着重要人物大都身世不凡的原则,慎重的让走南闯北的祁山看了看她胸前的黑玉。

  “祁大哥,这块玉你见过吗?”

  祁山冥思苦想许久,最后灵光一闪带她去了集市上卖假玉的摊贩前,指着里面各色各样的玉说:“那个十文钱的黑石头与你的那枚倒是挺像。”

  殷夏:“……”

  看来她确实是没占到便宜。

  “祁大哥,我的这些铺子,这段时日麻烦你照看一下。”

  祁山爽快的应下了。殷夏经常忙于各种事情,总是爱当甩手掌柜,所以祁山对她的请求已经见怪不怪了,并没有多心。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这段时日竟会那么长。

  告别了祁山之后,殷夏难得回了一趟家。

  她进门的时候,姬月正坐在青石上从指缝中看着日光,一副悠闲无忧的样子。她身前的石桌上放着一方砚台,压住了几张随风而动的宣纸。

  殷夏走到她身边:“姐姐最近可想起了什么?”

  姬月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殷夏压住那几张宣纸,凝眸看了看,见上面是一些倾诉闲情的诗词,落款处还有一个别致的小章。

  上面的文字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

  “这是什么字?”殷夏指着那个小章问。

  “是我的姓氏。”姬月淡淡的督了一眼。

  殷夏看着那个字笔画的走向,突然感觉有些眼熟。她扯出那枚黑玉,摊在手心与那个红章对比了一下,发现玉上的纹路便是一个扭曲变形的“姬”字。

  姬月盯着那枚黑玉,眸中有光忽闪了一下。

  殷夏看完之后随手将那张纸折了折放入袖中,而后进屋翻箱倒柜扑腾了一通,再出来的时候,发现姬月站在门前。

  她拿着一个通体漆黑绣有白草的香囊,唇角含笑的地给殷夏。

  “闲来无事绣的,送你一个。”

  殷夏道了声谢,欣然接受了。

  “姐姐,我可能要出门一段时间。”

  姬月点点头,温柔的笑了:“早点回来。”

  ……

  第二日,殷夏拉着一直闷在宫中的姬和出了门,逛了半日之后,殷夏带着他去珍馐馆吃饭。

  姬和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垂眸道:“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殷夏顿了一下,然后缓缓笑开了:“是啊。”

  姬和淡淡的督她一眼。

  殷夏给他斟满一杯酒,托腮看着他。

  姬和捏起酒杯小口抿着,眉目不动的任她盯着他瞧。

  殷夏见他喝的差不多了,绕过桌子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姬和的眸子蓦的睁大,酒杯倏地从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随即,他的手垂了下去。

  殷夏伸手揽住他的肩颈。过了一会儿,她唤道:“鸠九。”

  影子应声而落,殷夏醉眼朦胧的看着他:“阿和醉了,你带他去楼上的房间。”

  鸠九不疑有他,搀起姬和一言不发的到了三楼,顺利的将他放在了床上,而后一起身,就突然感觉头脑阵阵发晕。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空气中的甜香很不对劲。

  察觉到头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殷夏淡笑着又饮了一杯酒。

  还有一个。

  殷夏点燃了放在墙角的熏香。

  “鸠七。”

  “小姐。”

  他适时地出现。

  殷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问:“你是想当姬和的眼睛,还是我的臂膀?”

  鸠七眸中的神色霎时间变了,他眼神一扫,身形一闪,那个香炉转瞬间就被他踢出了窗外。

  殷夏凑到窗边往下看,见那香炉落在了长街中央,撒了一地的灰。

  回过头不满的看了鸠七一眼,她嘟囔道:“砸到人了怎么办?”

  鸠七戒备的看着她。

  殷夏不以为意,抬手斟满了一杯酒,大大方方的递到他身前,勾唇笑了一下:“喝了。”

  鸠七僵在原地,身上汗都出来了。

  按理说,主子的命令他们应该无条件服从。可是这种情形,他着实有些难办。

  “小姐,如果你有什么闪失,公子会杀了我的。”鸠七瓮声瓮气的道。

  “那就跟在我身边。”殷夏将那杯酒放在桌面上,莞尔一笑,“你知道条件是什么。”

  “放心,我会回来的。”她淡淡的瞟他一眼,“也会保住你。”

第54章

  近日天气总是不好。

  距广陵郡百里远的一个小村落处, 一个身穿灰衣的瘦弱姑娘背着一捆柴火走在幽静的山间小路上。

  她握着麻绳的手攥的发白,步子越来越快。

  天已经黑下来了,她必须快点下山。

  身后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抬脚慌乱的向前跑。

  这山里有野兽, 每年村里不知道多少人丧命于此,就连她的父母, 也是在三年前上山之后, 再也没回来。

  危机感攥住了她的心, 奚叶的心扑通扑通跳着, 脚下越来越急。

  身边半米高的草丛突然沙沙而动, 仿佛一个什么东西极快的窜了过去似的。

  紧接着,奚叶眼前窜出了一个东西, 她脚下一软,绊倒在地,面色惨白的攥紧了腿边的草茎。

  她一脸恐怖的盯着面前吐着信子的大蛇。

  谁来......救救她。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

  “啊, 找到了,节骨草。”

  有人!

  奚叶的心仿佛快跳出了喉咙,她想大声呼救,可是在毒蛇的注视下却仿佛被掐住了喉咙,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刻对奚叶来说无比的漫长。

  紧接着,那脚步声渐渐地往这边来了。

  “节骨草,野菊花, 谷草......”那女声似乎在自然自语,“还差最后一味药啊。”

  那条大蛇吐了吐信子,好似突然对一动不动的奚叶失去了兴趣,突然转头盯向了别处。

  然后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奚叶浑身都是冷汗,单薄的衣服已经被浸湿了,她侧了侧头,看到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正蹲在地上翻着自己的药篓,对自己面临的危机一无所知。

  奚叶认得她,她是昨日夜间来到她们这里的,坐的是小王爷的马车。

  今日她出门的时候,村口的槐树下正围了一群人讨论的热烈,说那姑娘是个江湖骗子,竟连小王爷也敢糊弄。

  奚叶当时不以为意,毕竟这肃王府的小王爷自从两年前坠马失明后,就一直在他外祖家住着。他外祖笃信那些神神鬼鬼的,家中道士神婆从来都没断过,自然不免使各种奇奇怪怪的法子治他的眼。

  但是他的目盲症一直也没治好过。

  不过这次他居然屈尊降贵的随一个姑娘出来了,这倒是罕见。

  但是那左右也与她没什么干系,于是奚叶听了两耳朵就算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没想到,她竟会在这里遇见那姑娘。

  奚叶挣扎片刻,终于攥紧了衣袖,喊道:“小心!有蛇!”

  就在此时,那条阴险的蛇猛地窜出草丛,像一条闪电一样朝她袭了过去。

  完了。

  奚叶手脚冰凉的想,爷爷说过,这种银灰相间蛇有剧毒,被它咬上一口,等于半只脚踏入了阎罗殿。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

  奚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道黑影一闪,那条凶神恶煞的蛇就突然间变成了一条麻绳,被一个黑衣人捏在了手中。

  而她担心的那位白衣女子,两眼放光的盯着那条毒蛇,激动地说:“剖开,小心点,别戳到蛇胆。”

  奚叶:“……”

  她揉了揉眼,又睁大眼睛看了看,发现那条蛇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那名白衣女子走上前来,冲她笑了笑:“多谢姑娘提醒,我叫殷夏。”

  “我叫奚叶。”她捏捏衣袖,小声道:“你们要下山吗?”

  “嗯,奚叶姑娘要是也下山的话,我们可以同行啊。”

  奚叶暗自松了一口气:“好。”

  ……

  殷夏背着满篓的药材进了村头的屋子。

  坐在床头的白衣男子听到响动侧了侧头。他肤色很白,嘴唇也有些苍白,不过看上去却很晶莹,像是刷了一层上好的釉。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就像一个瓷人似的。

  “药材我已经找全了,明日一早就能做好,到时候你一天吃一粒就是了。”

  见他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殷夏挑了挑眉:“别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好像我多愿意掺和你的事似的。”

  殷夏捣药捣的咚咚响:“要不是你那蛮不讲理的小姨,我现在已经快到广陵郡了。”

  这事说来蹊跷的很。

  殷夏本来马不停蹄的一路往南,路过江平县的时候,她在一家酒楼吃饭,吃着吃着突然凑上来了一个妇人。

  她盯着她的脸瞧了半晌,又问了一些有的没的问题,之后突然笑盈盈的扯着她去了府衙后院。

  原来她是江平县令的夫人。

  殷夏吓得不轻,还以为她被通缉了,老老实实的跟那妇人进了屋之后,她却嘤的一声开始哭哭啼啼,讲她那可怜的侄子。

  她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这人是抓她来给人看病的。

  殷夏百般推辞,她却不依不饶,纠缠不休,言之凿凿的道她就是个神医妙手的小菩萨。

  说着她还展开一幅画,指着上面十几岁的少女说:“你看,这是不是你。”

  殷夏暗自咋舌,心道还真是,那时她正随师父四处游历,一路上确实救治过不少的人。只是她早已将那些事忘在脑后了,却没想到有些痕迹留存到了现在。

  那妇人道:“当年我兄长便是被您救活的,他酷爱丹青,对您的感激之情全在画中了。”

  殷夏勾了勾额边的发,被江夫人一下子抓住了胳膊。

  她哀求道:“小神医一定要帮一帮我那可怜的侄儿啊!”

  她侄儿叫江枫明,是肃王府的长子,不过他生母早逝,失明之后在府中处境艰难,于是便被接回了外祖家。

  “小王爷”不过是戏称罢了,瞧肃王府对他不闻不问的样子就能明白,承袭爵位的一定不是他。

  殷夏看过之后,直言道:“我原本可以试试。”

  还没等那妇人表达感激之情,她又不近人情的说:“但是我还有要紧事,不便耽搁,江少爷的眼,您还是另寻高人吧。”

  县令夫人哪肯就这样放她走,于是一通纠缠之后,殷夏答应可以在沿途搜罗一下药物,到时候制好药了,让人送回江平县衙。

  殷夏要求她派一个家仆跟着,到时候好将药带回去,谁知她竟然将自己的侄子也打包送上了车。

  江枫明成日里被那些道士神婆摆弄的够呛,对殷夏自然也没什么好感。不过离开了自己的地盘,他说什么都不好使,于是只能以不理会不搭理来消极抵抗。

  殷夏斜眼瞧着他:“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了,马车已经雇好了。您呢,就打道回府吧。”

  江枫明一点反应也没有,像个不会说话的假人。

  于是殷夏也懒得再开口了。

  第二日一早,殷夏将一个手掌大的葫芦放到他手边,一个字也没说就施施然的出发了。

  半晌之后,小厮敲门进来。

  “少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江枫明道:“过些时日。”

  他想在这个不会被人打扰到的地方,清静清静。

  ……

  殷夏一行人顺顺利利的出发了,接下来的一段路荒无人烟,又颠簸不平,她们一路上没再见着什么人家,晚上的时候,停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树林里。

  车夫下马生起了篝火,他捋了捋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道刀疤。

  “小姐,您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家,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出远门呢?”

  殷夏掀了掀车帘看了他一眼,心想,并不是独自一人。

  只不过那个人宁愿与马赛跑也不肯上她的马车。

  她仰脸瞧了瞧黑黢黢的树冠,也不晓得鸠七藏在了哪。

  无怪乎这车夫觉得她是独自一人。

  “我看你臂上是新疤,是怎么伤的?”

  殷夏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这车夫是她昨日在村头雇的,当时没有多想,今日一坐上这马车却觉出几分蹊跷来。

  这车中布置着字画香炉,像个出身书香门第的人的马车,无论如何,看上去也不属于一个大字不识的车夫。

  她本以为是刁滑的家奴偷了主家的马车,直到方才天暗了之后,她点亮烛台发现了角落处一块干涸的血迹。

  那车夫听了殷夏的问话,咧嘴一笑:“前段时间和弟兄们拼杀的时候,不小心被青龙寨的那帮孬种划了一道。”

  殷夏闻言动了动眼珠:“大哥是位绿林好汉?”

  车夫闻言大笑两声走到车旁:““这会儿才发现,已经晚了。””

  他一下子撤掉了帘子,凶神恶煞的盯着殷夏道:“你不害怕吗?”

  殷夏淡淡的笑了一下:“这些年走南闯北,见的多了。大哥将我拉到这荒僻地界,天又黑了,不知是何打算?”

  车夫倒是没见过到了这种境地还如此镇定的女子,他伸手去摸殷夏的脸,被她向后一躲躲了过去。

  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容,她垂落的一绺儿发丝轻轻摇动,唇畔含着处变不惊的笑意,在夜中的荒林里,有种说不出的柔美动人,和缥缈神秘。

  她对他的无理举动分毫不恼,反而淡笑着劝道:“大哥最好不要动手动脚,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不然鸠七一定会很积极的杀了他。

  车夫觉得这娘们有点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自己对危险的直觉。

  如今,他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柔弱的女子说的是实话。

  他识趣的住了手,而后翻身上马,桀桀笑道:“小美人生的细皮嫩肉的,想必我们的二当家会很喜欢。”

  殷夏探头向外看,看到前面那座山头的半山腰处隐约有火光。

  “大哥莫不是把我带到你们的大本营了?”

  车夫对她的从容很不满,他语含威胁的道:“不趁现在逃跑的话,一会儿进了寨子,你可插翅难飞了。”

  殷夏闲闲的将手肘撑在窗框上托住脑袋:“大哥不要吓唬我了,万一我真的记了仇,回头又成了你们二当家的压寨夫人,找你算账可怎么办呢?”

  车夫一噎,暗自骂了几句脏话,又不甘示弱的道:“那您可要小心点,我们二当家那折磨人的手段,可没几个美人受得了。”

  殷夏盯着那还有一段距离的寨子,好奇问道:“你们这儿是个什么寨子?”

  “黑水寨。”

  殷夏眯了眯眼,又问:“怎么不听你提你们的大当家?”

  车夫沉默一会儿,忽然嚷道:“叽歪什么,操心这么多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

  殷夏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钱袋施施然道:“大哥,我身上还有几十两银子,想来一会儿到了寨中定然也会被搜刮平分。”

  “您大发慈悲和我交个底,我就将这些银子全给您,回头进了寨子绝对不提。”殷夏慢悠悠的说,“这是两全的事,大哥意下如何?”

  车夫听了这话,叽叽咕咕的嘟囔了一通什么,殷夏没听清。

  她又道:“如果大哥仗义,那我自然也不能强求,不过日后还是想托您照顾,所以这两枚银锭算是心意。”殷夏说着,从身上摸出两枚银锭放在了车门后,还故意磕出了一声脆响,“大哥一定要收下。”

  车夫闻言,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回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两枚饱满的银锭,他咬了一下验了验货,心满意足的将这意外之财收入囊中。

  他叹了一口气:“前段时间与青龙寨拼杀的时候,我们大当家被人捅了一刀,伤得很重。现在寨子群龙无首,二当家又素来与三当家不和,正是鸡飞狗跳的时候。”

  “若是二当家真的看中你了,我劝你就好好跟着他,如果大当家没了,保不准他就是下一个大当家。”他啐了一口唾沫,“那样的话,我也跟着发达。”

  马车在这时候驶入了寨子,车夫吆喝了一声,刚刚翻身下马,就忽然发现面前的弟兄们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他心中一凛,还没来得及退远,就被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噗的一声穿腹而过。

  他闷哼一声,软倒了下去。

  殷夏坐在马车中,看到一群人手握刀枪,面色不善的围拢而来。

第55章

  黑水寨中, 一个戴着半张白狐面具的白衣男子,淡若清风的斜靠在铺着虎皮的宽椅上,食指弯曲若有似无的磨蹭着下巴。

  浑身血气的手下一进来, 便知道自己这狐狸似的二当家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自从三年前从火场里死里逃生后, 二当家的性情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二当家, 三当家留在寨中的人已经全部处理了。不过他手下的大部分弟兄昨日都被他带出去了,这会儿估计正在劫掠村舍, 估摸着要明日才能回来了。”他抬头督了二当家一眼, 谄媚的笑了起来, “不过, 三当家手下的那个刘申今天晚上突然回来了, 还带了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

  戈若风皱了皱眉,刘五立马道:“知道二当家不要别人家的狗, 弟兄们已经把他做了,到这节骨眼才想投诚,晚了!”

  说完他又嘿嘿笑了两声:“只是不知,那个娇娇柔柔的美人二当家打算如何?”

  刘五搓了搓手:“那刘申忒不知趣, 明知二当家一颗心都挂在谢小姐身上,还往寨中带美人,真是不把二当家的情誓放在心上。”

  戈若风刷的一下展开了一把写满酸诗的白扇,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已经如此表了衷心, 那谢家的小娘子还是丝毫不把我放在心上。”

  “这长夜真是寂寞难挨,你叫那个美人过来,陪我说说话罢。”

  刘五应了一声, 略显沮丧地出去了。

  事实证明,他们二当家的情誓真的不值得人放在心上。

  戈若风闲闲的靠在椅上,看着扇面上的美人图,目光渐渐痴迷。

  他对这个画中少女一见倾心,她回眸含笑时那双清灵的眼,几乎要将她的魂儿吸入画中。

  他爱极了她的那双眼。

  只不过这些年搜罗而来的不少女人,不管是环肥燕瘦,还是妖媚纯美,总是差了几分那又近又远,又纯真又勾人的滋味。

  前段时间见着的谢小姐,那双清凌凌的眼倒是与这少女有七分形似。

  只是他不喜欢那双眼中外露的锋芒,他私心觉得,要把她身上的锐气磨干净了才合心意。

  戈若风的笑容渐渐阴邪,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个柔婉的女声。

  “别碰我哦,不然我一会儿让你们二当家剁了你的爪子。”

  他皱了皱眉,正到妙处的遐想被打断了,他十分不快。

  而且,他一向对骄横的女人没有耐心。

  连他的面都没见就如此趾高气扬,他对剁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的爪子没兴趣,倒是想缝了她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嘴。

  戈若风摇了摇扇子,有些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

  随即,他看到了令自己魂牵梦萦的一双眼,勾的他一瞬间魂飞天外。

  殷夏不近不远的站在那里,看着双眼发直不声不响的那个怪人,轻轻唤了一声:“二当家?”

  戈若风的目光痴迷,紧盯着她不放,起身走到她面前,彬彬有礼的问道:“方才刘五的哪只手碰了姑娘?”

  殷夏悄悄向后撤了撤身子,淡淡的笑了一下:“没有。”

  “那就暂且饶他一回。”

  戈若风用目光描摹着她眉眼的轮廓,深吸了一口气:“敢问姑娘芳名?”

  “殷夏。”

  戈若风低声问道:“殷姑娘可曾去过……”一句话未说完,外面就突然闯入了一个人。

  来人神色慌张:“二当家!大当家他……好像快不行了。”

  戈若风神色一变,看了殷夏一眼,匆匆的掀帘而去。

  “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殷夏听到门外的动静,知道自己出不去了,便在屋中扫视了一圈,朝那张虎皮宽椅上走去。

  她展开那柄被他落下的扇子,看到了白扇面上一行行的情诗。她不置可否的翻了一面,看到另一面的画之后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幅画,她在江平县县衙的时候也见过。

  县衙夫人就是见她肖似画中人,才缠着她给江枫明治眼睛的。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

  画中的少女看上去十五岁左右,那时候正是殷夏将师父所教的东西学了个大概,上手实践的时候。

  她当时志得意满,一心想着去京城,对自己所学颇为自负。

  然而最后她还是老老实实的又跟了师父一年。

  因为当自己开始动手的时候,她才发现,许多本可以救治的伤病,她依然束手无策。

  时至今日,殷夏忽然感觉,面对这无常的世道,似乎学的再多都不够用。

  但是做过的事总有它的价值。

  殷夏刷的一下合上扇面。

  所以,她要干一件大事。

  丘山有四十八寨,黑水寨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势力盘亘在丘山东部,距离广陵郡大概数十里。如今大当家伤重垂危,二当家坐镇寨中,三当家出去劫掠村舍,正是动荡易生变的时候。

  如果按常理发展的话,大当家逝去之后,老二老三夺权,以如今的情形推断,二当家似乎胜算更大。

  殷夏从套出的话中知道,二当家正对广陵郡谢家之女谢轻菲心热,如果他控制了寨子,难保不会趁乱做出点什么。

  她闭眼回想。

  丘山节度使的军队有万人左右,兵士是各个节度使中数量最少的,主要镇压南方的少数蛮夷,并没有很强的作战能力。

  他们平时很少有真正的厮杀,从上到下安逸惯了,所以对上不知不觉积聚成一股势力的悍匪之后,登时崩溃了。

  不过太子带数千精兵及时赶到,接下了丘南节度使的烂摊子,在危急关头守住了广陵郡。

  如今,他应该在百里之遥的西头,与第一大寨朝门寨缠斗。

  所以,广陵郡东面的防守如今很薄弱。

  黑水寨是丘山四十八寨中,离广陵郡最近的一个地处西部的匪窝,如果新任的一把手对大户人家的女儿有歹念,此时正是动手的绝佳时期。

  殷夏将那柄扇子拿在手中磨砂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戈半狐。

  戈半狐为人狡诈,又常年戴着半面白狐面具,所以有了这个名字。

  他在书中昙花一现,最大的作用,便是帮助女主合理的夺得家产。

  他进城劫掠的那日老夫人才设了灵堂,谢府之人浑身缟素,手无寸铁,对闯入家中的悍匪毫无反抗之力。

  烧杀抢掠一通之后,戈半狐却没有找到谢轻菲。

  原来她那时去西面寻太子,在那里逗留了两三日,没有得到老夫人病逝的消息,没来得及赶回来。

  戈半狐扑了个空,岂能善罢甘休?

  于是他将还活着的谢家妇孺悉数带回寨中,放出话来,只要谢轻菲肯来黑水寨,他就放人。

  谢轻菲知道这件事之后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便瞒着太子独自去了匪窝。

  太子很快察觉,带着一千精骑追了上去。

  最终黑水寨被太子领兵奇袭剿灭,还活着的谢家人也得救了,只是族中男丁悉数被杀,无一人可以再撑起这偌大家业。

  那些支系闻风而动,都想来分食这条快要死掉的百足之虫。

  于是谢轻菲应运站了出来,帮助家族度过了这次劫难,也成了谢家的主心骨。

  她利用谢家产生的源源不断的财富,为太子提供了莫大的助力。

  殷夏将线索厘清之后,推开窗子唤了一声:“鸠七。”

  一道黑影落在窗外:“小姐。”

  他以为小姐终于想离开这处匪窝了,谁知她却对他道:“带我去大当家那里。”

  “……小姐。”

  殷夏笑眯眯的执扇敲了一下他的头:“听话。”

  ……

  大当家屋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殷夏踏入的时候,屋中一片肃重的沉默。

  见到她这个不速之客,那些满脸横肉的汉子面色都十分不善。

  戈半狐见来人是她,眸中闪过不明的神色,他上前两步,挡在了殷夏与其他人之间。

  “你来这里干什么?”

  殷夏假笑了一下:“戈公子既然知道我是个大夫,为什么还如此问?”

  她徐徐的展开手中的扇子,饶有兴趣的垂眸盯住了扇面上的画。

  “莫非戈公子没有认出,这画上的人是我?”

  其实殷夏并不记得这个戈半狐。

  但是她看到这个扇子之后,又联想到戈半狐见到他时的异状和透出的话音,推断对方大概同县衙夫人一样,是记得她的。

  所以他不可能不知道她懂医,而且还很高明。

  但是在大当家伤势危重的时候,他却对此事闭口不提。

  殷夏不知道他藏的是什么心思,但是她不想让大当家死。

  所以她不请自来了。

  那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刘刀凑上来看了看,语气不善道:“戈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戈半狐没有理会他,面沉如水的对殷夏说:“寨中规矩,凡是治不好病的大夫统统扔进蛇窟喂蛇,你当真要趟这趟浑水?”

  殷夏嗤笑一声:“什么破规矩,把能治病的全杀了,之后你们有个什么闪失,靠晒太阳自愈吗?”

  她不带半点犹豫的绕过他,向床边走去。

  刚一站定,一股难以言喻的腐味便掺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饶是殷夏见的多了,此时也被这股味道冲的面色发白。

  她压下胃部的不适,低头一瞧,不由得暗嘶了一口气。

  床上躺着的男人腹部的刀口似乎是新崩开了,由于原本没做好消毒清创,皮下完全没长好,一些组织已经发黑坏死了。

  戈半狐默不作声的站在她身后。

  虽说寨中规矩大过天,但是大哥死后,他便是天,未必不能护住她。

  只不过屋中这几个大哥的亲信比较麻烦。

  殷夏不知道屋中的人都是什么心思,也懒得分神去想,她只面无表情的伸出手去,漠然道:“给我刀。”

第56章

  殷夏屏住呼吸, 一点一点的剜去腐肉,又将他的伤口彻底清理干净。

  然后摸出身上的羊肠线,又将细针在火上燎过。

  之后从内里的粘膜层开始, 细致的宛如绣花一般屏息向外缝了三层。

  中途大当家的那些亲信见她这技法妖邪, 不只一次的跳出来要找她的麻烦, 不过好在他们都被戈半狐挡住了。

  殷夏收尾工作做完之后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那个满脸横肉的刘刀终于忍不住了, 他面色不善的瞪了殷夏一眼, 粗声粗气的说:“大哥要是好不了, 却因你这娘们平白受罪, 我定饶不了你!”

  “戈兄弟, 到时候你可别护着。别忘了,这黑水寨还不是你的。”

  戈半狐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淡然道:“大哥不死,这黑水寨自然不是我的。”

  他瞟了一眼殷夏,见她脸上没有半点慌乱,于是开口道:“放心, 我相信以殷小姐的医术,定能治好大哥。”

  刘刀阴恻恻的笑了笑:“好啊,那就让她在这里守着大哥,不然万一出了什么闪失, 是谁的过错就说不清了。”

  “事关大哥的性命,戈兄弟不会不愿意吧?”

  戈半狐神色变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殷夏就接过话来:“正有此意。”

  她不知道这些口口声声□□/上之人大哥的汉子都怀的是什么心思, 也不知道他们将大夫都扔进蛇窟里是真的蠢,还是存心不想让人给他治伤,不过她自己,绝对是想让大当家好起来的。

  毕竟只要有他在,这寨子就不是戈半狐说的算了。

  那他想找谢轻菲的麻烦,自然也不会那么顺利。如此一来,谢家就不会经历血光之灾,那这偌大家业,自然不会平白便宜了谢轻菲。

  殷夏做事,喜欢将祸源的种子碾死在土壤中。

  可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做过什么。

  除了她自己。

  不过殷夏全然不在乎这些,也从不觉得自己应该受到褒扬。她做这些,本就不是为了拯救谢家,也不是为了荣归故里,而只是为了阻碍谢轻菲。

  而那些阴差阳错之下行的善事,大多也是因为她有自己才知道的目的。

  她拎的很清,明白自己没什么济世的情怀,最多不过不作恶罢了。

  殷夏欣然接受了刘刀的提议,留在这里守着大当家。

  不仅如此,她还颇不把自己当外人,耷拉着眼皮语调平平的向外请人:“没事就不要聚在这里嘈杂了,安静也是病人休养的关键。”

  刘刀眼睛一瞪就是一句恶里恶气的咒骂,若是寻常的姑娘家,被他这一吓,估计要忍不住掉金豆子。

  然而殷夏依旧懒洋洋的,仿佛与他多说一句话就浪费精力似的:“我是为你大哥好,你诚心与我对着干,是有多害怕他好起来?”

  刘刀怒气更甚:“我是怕你这个邪气的娘们趁我们不在,对大哥下毒手!”

  “他若是真死了,我跟着陪葬便是了。”殷夏看也懒得看他一眼,摆了摆手道,“当然,前提是你们不在这里捣乱。”

  刘刀显然不想就此偃旗息鼓,然而戈半狐扇子一横,挡在了他与殷夏之间。

  “刘兄,走吧,不然我真的要怀疑你居心叵测了。”

  刘刀这才作罢。

  站了半个屋子的人退出去之后,这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殷夏捏了捏肩膀,又伸了个懒腰,伏在桌子上慢慢阖上了眼睛。

  不知何时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的大当家聂鹰,眸中闪过细碎的光芒,然后悄无声息的闭上了眼。

  ……

  第二日正午的时候,聂鹰又清醒了一阵子,他挨个叫了几个亲信进来,问了一下寨中的近况,之后没多久又精力不济,睡了过去。

  不过大当家好转的消息却在寨中传开了,整个山寨一扫原本的死气沉沉,呈现出一种蓬勃的活力。

  傍晚的时候,刘刀与几个弟兄围坐在一起。

  他不善的目光盯住大当家窗上映出的那道倩影,啖了一口肉。

  “刘寿,三当家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身材干瘦贼眉鼠眼的男人说:“说是今天夜里到。”

  他搓了搓手:“听说这次劫到一个肥羊。”

  几人压低声音讨论了一阵,不知说起了什么,刘刀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的道:“臭娘们,平白给我们添麻烦!”

  一个沉默的男人抬手压了压,低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刘寿的细眼中闪过贼光:“亥时吧,做完之后三当家刚好回来,我们来一个里应外合。”

  他们几人目光交汇,隐秘的点了点头,而后刘刀吆喝了一声,又开始说说笑笑的大吃大喝起来。

  只是他们的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那个亮着灯的屋子。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黑云遮住月亮,某处的房屋吱呀一声,几个蒙着黑面的男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悄悄摸进了大当家的屋子。

  靠在树干上阖着眼的鸠七眉头细微的一动,眸中渗出冷冷的寒芒,他活动了一下指节,翻身下了树。

  终于有事情做了,他这身筋骨都要锈了。

  希望小姐知道此地危险之后,能回心转意尽早离开,不然成日跟一个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像什么话?

  公子知道了,不得活剥了他?

  鸠七甩出一柄黑刃,像一个影子一样飘进了屋。

  这屋的西墙边上,摆着一张小床,上面铺着雪白的白狐毯子,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尤为显眼。

  这床是今日戈半狐抬进屋中的,说是特意为殷夏准备的。

  现下那白狐毯子下显出一个玲珑的轮廓,床上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机,还在酣然睡着。

  刘寿迫不及待的搓了搓爪子,等着刘刀他们那边完事,过来一同享享极乐。

  过了一会儿,他们还是毫无动静,刘寿心急难耐,暗骂他们磨蹭,干瘦的手迫不及待的掀开了白狐毯子。

  渐明的月光照入屋中,刘寿对上床上女人的脸,突然像一只被掐了脖子的鸡一样,双眼暴瞪。

  还没等他缓过一口气,惨叫出声,身后就一阵清风掠过,紧接着他颈上一凉,喉中的惨叫成了赫赫的声响。

  鲜血喷涌而出,他一个字都没来及的说,就死不瞑目的咽了气。

  鸠七甩了甩刃上的血,向床上督了一眼,原本淡然的面色一瞬间变得十分凝重。

  这是个死人。

  不是小姐。

  竟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掉了包。

  ……

  寂静的夜中,戈半狐的屋中隐隐传出一声脆响,紧接着,他那处亮起了灯。

  他踱到床边,看着被他缚在床上的殷夏,压低了声音笑道:“殷小姐,我这是在救你。”

  殷夏用力挣了一会儿,发现没有用处,也就不再白费力气,卸了力道摊在床上,微微皱起了眉。

  “算算日子,三弟今天晚上刚好回寨,刘刀他们几个人早就与三弟沆瀣一气,我早料到他们今天晚上有动作。”

  戈半狐执着扇柄轻轻蹭过她的脸:“如果不是我今日将你偷了出来,现在你怕是已经死了。”

  “殷姑娘,这算不算,已经偿还了你的恩情呢?”

  戈半狐取下他脸上风流的白狐面具,露出他另外半张烧伤后可怖的脸。

  在他玉洁的白衣之下,这样的瘢痕爬满了各处肌肤。

  所以他的女人大多在他剥开衣衫的时候,就被吓疯了。

  即使原本对他情意绵绵的暗送秋波,在看到他的身子之后,也会瞬间变成惊恐的神色。

  所以她们才会那么容易死啊。戈半狐暗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知道,此时被缚在他床上的这个姑娘与她们不一样。

  三年之前,当他被困在一副烧焦的躯壳之中的时候,那样子一定比现在恐怖的多。

  那时她的那双眸子一直淡然若水,仿佛漾着柔然的微波,含着温柔的包容和耗不尽的耐心,抚平了他心中滋生的的恨意与焦躁。

  是她,轻轻地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而她像个误落凡尘的仙子一样,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

  在某个寻常的午后,他再次从混沌中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她不在了。

  这样的人,他自然是忘不掉的。

  他在心中念了许久,却连个肖似她的影子都寻不见。

  如若不是在画中见到了刻在记忆中的那张脸,戈半狐差点儿以为世间本就没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如今,这个柔美的仙子,终于落入了他的手中。

  戈半狐执着扇子,强硬的挑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目光对上自己那张恐怖的脸。

  果然!

  他兴奋的几乎要忍不住颤抖,手狠狠地攥住了扇柄,看着她那双淡然的眼眸,他痴迷的恨不得死在这样的目光之下。

  “殷姑娘殷姑娘殷姑娘......”

  他语无伦次的念着,像疯病发作了一样,面上一片癫狂之色。

  他的扇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扇面半开,露出上面的美人图。

  戈半狐抖着手解开自己的衣衫,露出自己胸膛之上,丑陋可怖的瘢痕。

  他跪伏在地,颤抖着手去摸她的脸。橘子

  眼见就要触到的时候,他脖颈上却突然贴了一片薄冷的刃。

第57章

  那薄刃在戈半狐的颈上划过, 他那难得完好的皮肤上霎时多了一条血线。

  不过在殷夏眼神的制止下,那片薄刃终究没有再前进半分。

  鸠七反手劈晕了他,而后用刀片划开了捆在殷夏身上的软布条。

  她嘴上的布条被松开后, 总算顺畅的吸了一口气。

  墙角的一块地砖被掀开了, 那下面是条隐秘的地道。鸠七正是在大当家的房中发现了线索, 这才顺着找过来。

  万幸,他没来晚。

  鸠七暗自捏了一把汗。

  殷夏活动了一下手脚, 取了桌上的凉茶泼在戈半狐的脸上。

  他皱了皱眉头, 慢慢睁开了眼睛。

  “殷姑娘……”

  殷夏居高临下的看着戈半狐, 微垂的眼眸带着许笑弧, 却不含半分笑意:“你本就不想让大当家活着。”

  戈半狐愣了一下, 随即弯了弯眼睛。

  “对。”他爬起来半坐在地上,伸手拢好了衣襟, “当日在大哥屋中,真心想让他好起来的,恐怕只有殷姑娘一人。”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帮我?”

  “自然是怕他们对你不利。”戈半狐抬眼雾莹莹的看着殷夏,“当时你连陪葬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心中可是吃味得紧。”

  他扶额笑道:“真让你去给我那大哥陪葬,我可不舍得。”

  “所以我只能让他多活两日。”戈半狐修长的手遮住了自己的半张面,指缝中的眼眸闪过细碎的光,“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 因为他那些所谓的亲信早已转投了三当家,他们总会动手的。”

  “你知道他们今夜要杀了大当家,所以入夜的时候才通过地道把我弄来了这里?”

  “是, ”戈半狐膝行了两步,拿起自己丢在地上的白狐面具,覆在了残面上,而后弯唇一笑,“代替你的那个女人,可是我原本最喜欢的美人。”

  他缓缓起身,声音渐渐阴沉,嘴边却仍挂着笑:“只可惜,这两日过于激动,昨夜不小心将她玩死了。”

  “不过,”戈半狐向殷夏伸出手,“那些赝品,本就不需要了......”

  殷夏后退一步,鸠七适时地挡在她身边。

  他的手有些痒,很想耍一耍刀片剁了他的爪子。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戈半狐将手背在身后:“重头戏来了。”

  他踱到门边,回头看着殷夏淡笑道:“殷姑娘喜欢看杀人吗?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刻,和将死之人绝望的眼眸,真的是盛景啊。”

  “要不要,随我一起去欣赏一下?”

  殷夏绕过鸠七走上前去:“三当家回来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如果败的是你呢?”

  戈半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看。”

  殷夏站在门内向外看去,只见寨门处的那黑压压一片人,竟没有冲上来砍杀,而是凝滞在了那里。

  为首的汉子刚上前一步,就被他身后的兄弟捅了后背,死不瞑目的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另外的一些人也开始对身边的人下手。

  他们内部战成了一团。

  戈半狐摇了摇折扇,潇洒倜傥:“老三那个直来直去的家伙,怎么玩的过我 ?”

  不一会儿,地上就倒了一片呻/吟的人。

  这时候,有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站上了高处,大吼了一声:“他娘的都给我停手,不然我就把这人杀了,到时候大家一块去见阎王!”

  只见他手中拎着一个眼覆白绫的男子,他被提着后衣领在空中晃晃悠悠,一柄长刀横在他的颈前。

  可是底下的人已经杀红了眼,就算他手中提的是天皇老子,他们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可是殷夏神色却变了。

  江枫明怎么落到了他手里?

  几个念头闪过,殷夏面色一沉,连忙唤道:“鸠七!”

  “是。”他瞧了戈半狐一眼,中途令人不易察觉的停顿了一下,不过还是下意识的遵从了主子的命令。

  那汉子是个狠角色,见下面拼杀的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长刀毫不犹豫的就要抹了江枫明的脖子。

  “肃王的儿子死在黑水寨,等着吧,大家一个都跑不了。”他嗜血的眼睛盯住戈半狐,“老二,我死也要拖你陪葬!”

  戈半狐眸色一变,意识到这事儿的严重性,可是他远水解不了近火,这会儿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眼见江枫明就要殒命于此时,一柄柳叶刀弹上了那刀刃,力度大到那柄刀的刃生生转了一个方向,那刀没能割破他的血管和喉咙,反而是刀背撞上了他脆弱的喉头。

  江枫明控制不住的干咳起来,声音嘶哑。

  鸠七劈手夺下他的刀,而后利落的卸了他的关节。

  他丝毫不恋战,回手接过坠下的江枫明,脚下不停的将他扛到了殷夏那里。

  乱局之中,不知谁掷出了火把,点燃了木质的篱墙,火势顿时迎风而起,熊熊大火混合着惨嚎和鲜血,此处宛如人间炼狱。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咳声,紧接着那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都给我住手。”

  这句话三当家的已经喊过了,而且喊得气势雄浑,结果也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可是这声音一出,那些人手上就顿时变成了慢动作。不一会儿,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看向了迎风而咳的那个男人。

  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当家!”

  宛如沸水泼入了热油,刺啦一声炸开了花。

  整个寨子,只有戈半狐那处稍显镇静。

  其中殷夏与鸠七本就知道大当家没有死,而江枫明这个倒霉蛋估计还没摸清楚状况,戈半狐则是隐约猜到了三分,所以没那么惊讶。

  大当家不愧是大当家,聂鹰伤还没好全,仅仅是往那里一站,就宛如一个定海神针般,将这翻搅的风浪悉数平息了。

  众人惊骇未消时,死到临头的三当家率先反应过来,趁着夜色带着自己的残党悄悄后撤。

  聂鹰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任他走了。

  他喉头涌出一股甜腥味,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栽倒,一双不怎么有力的手却适时地扶住了他。

  “大当家,你现在还不能乱动。”

  聂鹰锐利的眼眸柔和下来:“殷姑娘。”

  殷夏含笑看着他,心想,这个人真是救对了。

  如果大当家死了,那这寨中的人不依附二当家,就要依附三当家。但是亲眼看到他还活着,绝大多数忠于他的寨中人就自然而然的消弭了对立,又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

  所以聂鹰一站出来,这场冲突就迎刃而解了。

  殷夏将聂鹰扶回屋中休息,戈半狐指挥着人取水灭了火,寨中就这样安定下来。

  聂鹰嘱人给她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又放出话来,让弟兄们对他的恩人保持该有的礼遇。

  殷夏在寨中的地位蹭蹭蹭的往上涨。

  就连戈半狐也不得不对她客客气气了。

  夜很深了,各方忙碌完后都回屋中陷入了酣眠,殷夏坐在床上,借着豆大的烛火,看着那个坐在那里,紧张的连拳头都骨节泛白的公子。

  殷夏揉了揉眉心:“你真是阴魂不散啊。”

  江枫明的耳朵动了动,这个声音,他好像不久前听过。

  殷夏怨念的看着他,今日若不是她反应快,鸠七功夫好,千钧一发的从三当家手中救下了他这条命,她恐怕要背上一口摘不掉的黑锅。

  毕竟人是她带出来的,最后没能好端端的回去,反而丧命匪窝,怎么看她都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而且更让人糟心的是,她还正好就在这个匪窝里。

  所以如果今日江枫明死了,在外人看来这个事情估计可以简单概括成这样一句话:女骗子将肃王府的小瞎子骗到匪窝杀掉了。

  这可真的就是千古奇冤了。

  殷夏暗叹一口气,心想我这是什么倒霉运气。

  由于精力不济的大当家根本就没留意江枫明这个人,所以他没有地方住。殷夏作为寨中唯一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只得将他捡回了屋中。

  她托腮看着他:“现在能感受到光了吗?”

  江枫明眉毛一动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了。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伤到嗓子了。”殷夏走上前来挑灯瞧了瞧,“我给你的药在哪?”

  江枫明从袖中摸出来,正犹豫不知往何处递的时候,一只手主动接了过去,温软的肌肤若有似无的蹭过他的大鱼际。

  他心头莫名的一痒。

  殷夏倒出一粒药,放在手心里:“张嘴。”

  江枫明老老实实的张开嘴,让她把药喂入了他口中。

  “能感觉到光了吗?”殷夏又问了一遍。

  他点了点头,淡淡的微笑起来。

  一成不变的黑暗开始变化的那一刻,他是欣喜若狂的。

  此刻,那份激动却沉淀下来,被他埋入了心底。

  犹如埋入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江枫明知道,他之前错怪她了。

  如若不是现下刚好伤了嗓子,他一定要诚恳的向她道歉。

  然而殷夏却丝毫不能体会他的悔过之心,也完全没有医者的仁心。

  见他点头承认自己的眼睛好转了,殷夏忍不住道:“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不然我真怕你接受不了自己变成哑巴。”

  江枫明的浅笑僵在了脸上。

第58章

  因为殷夏的一句戏言, 江枫明郁郁寡欢了好几天。

  不过隔着一层覆眼的白绫,他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的感受到更多光亮。

  在一天清晨的时候,殷夏为他一圈一圈的解下了白绫。

  她伸出细白的手掌盖在他的眼前, 挡住窗外的日光:“慢慢睁开眼睛。”

  江枫明细密的睫羽颤动了两下, 缓缓掀开了。

  殷夏慢慢拿开自己的手。

  “能看到吗?”

  这个瓷人般的公子怔怔的盯着她不说话。

  殷夏微微蹙了眉, 伸手比了个一:“这是几?”

  江枫明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走到一边推开了窗子。

  映入眼帘的是绿意盎然的山林, 和一望无垠的蓝天。

  是他阔别已久的多彩, 浩瀚, 生机勃勃的世界。

  殷夏已经习惯了他闷葫芦的性格, 见他这样便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好了。

  “既然夫人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那你就快点打道回府吧。不然像你这样尊贵的小少爷, 磕着碰着了我可赔不起。”

  江枫明回头看她,眸中含着没来得及收回的动人光亮。

  他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然后靠在窗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意思是我的嗓子你怎么赔?

  殷夏嘴边逸出一丝笑意,而后迅速的收敛了。

  她正了正神色严肃道:“或许等你发自内心想开口的时候, 奇迹会发生的。”

  江枫明陷入了沉思。

  殷夏咳了一声:“今日你随我一同下山吧,大当家为我准备了车马,我可以把你捎带道广陵郡。”

  “到时候,你再想办法联系家人或者雇车回去。”

  他点了点头。

  大当家如今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寨子也恢复了正常的秩序,戈半狐最近也很老实,似乎没有对谢轻菲下手的想法。

  殷夏特地向大当家交了个底, 说自己原本是广陵郡谢家大房的嫡女,虽然已经和家族没什么联系,但那里还是她的牵挂,所以拜托大当家对谢家手下留情。

  聂鹰对这点微不足道的请求自然满口答应,他本来也没有对谢家下手的打算。

  殷夏直言:“希望大当家多多留心二当家,听说他对我那个漂亮的堂妹很感兴趣。”

  聂鹰表示,戈半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不会让他搅出什么风浪。

  由此,殷夏终于放下心来。

  谢府的惨剧,大概能避免了吧。

  用过午饭之后,殷夏与他们作别,登上马车往广陵郡去了。

  戈半狐站在寨门口看着载着殷夏的马车渐渐远去,落寞的摇了摇扇子。

  虽然没能得偿所愿,他心中却没有什么怨愤。

  于他而言,她这个人仅仅是存在,就已经是他人生中莫大的安慰了。

  此番有缘得见,发现她有着不逊于记忆中的美好,戈半狐心中的那些偏执怨恨,就如同三年前那般,被她不经意间抚平了。

  戈半狐望着空荡荡的山道,怅然道:“为什么不再多留几日呢……”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传来“嗖”的一声破空声。

  他眼神一变,挥扇一挡,啪的一声,一个暗镖落在地上。

  镖尾系着一封信。

  戈半狐拆开看了看,神情十分不以为然。

  聂鹰走过来:“老二,怎么了?”

  戈半狐懒洋洋的将手中的信递给聂鹰:“老三对谢家下手了。说是把谢小姐劫到了青龙寨,让我凭本事夺人。”

  他风流倜傥淡若清风的摇了摇扇子:“可是谢小姐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向来满心只有殷姑娘。”

  聂鹰扫了眼信,神情渐渐凝重下来。

  他沉吟了片刻:“你带人去青龙寨看看。”对上戈半狐疑惑地目光,聂鹰眸色凝重,开口道,“殷姑娘其实是谢家大房的女儿,虽说她早已与家族断绝关系,但是此次回广陵郡却未必不回谢府。”

  “你去探一探,看她有没有被此事牵连。”

  聂鹰一抬头,发现戈半狐已经不在此处了。

  ……

  殷夏一行人到广陵郡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他们找了家客栈,点了一桌子热腾腾的吃食。

  不一会儿,他们发觉周围的人都在谈论谢家。

  殷夏来了几分兴趣,凝神细听起来。

  “谢家大房这些年真的是没落了,现在大部分家产都被二房把持着。”

  “大房那个谢逸之原本不是挺不可一世的吗,还曾和他那当官的二叔叫过板。”

  “所以嘛,那之后他就在谢家混不下去了,听说成了个游侠纨绔,成日和不正当的人混在一起。”

  这时候,旁边的另一桌人突然传来一阵异动。

  一个身穿皂色衣衫的冷峻男子忽的站起来,提着酒罐往其他三人碗中倒满了酒,然后自己拿着一碗咕咚咕咚饮尽了,看起来十分肆意畅快。

  他咚的一声将空碗拍在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

  另外三人见状也都拿起碗大口的饮酒,其中一个脸上笑嘻嘻的起了个话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只不过,另外两人偶尔飘向隔壁桌的眼神,似乎含着十足的敌意。

  殷夏吃着片好的薄肉,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颇感兴趣的扬了扬眉,心想,那些人莫非与谢家有什么渊源?

  这时候,原本那桌人中突然有人感慨的叹了一口气:“福祸相依,他早早地与谢家没了干系,如今看来,倒是一种福分。”

  “确实,如今匪徒猖獗,原本以为天家的人来了,定能保住我们的安宁,谁知今日,就连我们郡中数一数二的大户谢家都被那些丧心病狂的恶徒屠了。”

  殷夏陡然听到这个消息,眼皮一跳,心中一惊。

  谢府还是被屠了?

  究竟怎么回事?

  她正要起身去问个清楚,谁知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那个身穿皂衣的冷峻男子起身时带翻了木凳,砸在地方发出巨大一声响,堂内的人皆被吓了一跳。

  等他们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桌人身后了。

  “谢府怎么了?”

  那桌人皆是一些没什么骨气的市井小民,见他气势汹汹的过来质问,自然是知道什么便老实说什么。

  “几……几个时辰前,青龙帮的人突然冲进了谢府……”

  他结结巴巴说不利索,殷夏见状,也起身走到那桌附近:“谢府的人怎么样?都被杀了吗?”

  “男人都被杀了,妇孺被带回了青龙寨……”

  果然还是这样的结局。殷夏眸色沉沉,喃喃道:“为什么……”

  那人以为殷夏是在问他,老实答道:“好像……是因为谢家那个有名的小姐。”

  “谢轻菲?”

  问出声后,殷夏发觉有一道男声和自己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她抬眸看去,对上了那名穿皂衣的男子的视线。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殷夏心中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她好像对这个人很熟悉。

  不过仔细想想,她又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

  “对,就是那个小姐,听说今天青龙寨的人走的时候放出话来,说他们本只想借一借谢小姐,可谢府却死活不开门,于是他们只能硬夺了。”

  殷夏眸子闪烁了一下:“他们掳走谢轻菲,是因为……”

  “戈半狐。”那名皂衣男子如是说,他薄薄的眼皮一掀,对上殷夏探究的目光,“前几日黑水寨的三当家仓皇逃到了青龙寨,他知道那个姓戈的对谢轻菲正痴迷,所以想借她要挟戈半狐。”

  殷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啧,这天道真是写的一手好剧本。

  不过……这变数,却是越来越多了。

  “所以,他们这次找到谢轻菲了?”

  殷夏问的奇怪,那些人却没有在意,只回答自己听懂了的部分。

  “是,我当时亲眼看着那帮匪徒将谢小姐绑走了……”他顿了一下,又连忙道,“啊,我不是见死不救,我是实在不敢插手这档子事啊……那么多人都死了……”

  他诚惶诚恐的替自己解释,殷夏却没用心听。

  她在想,原书中段承瑾与谢轻菲此时感情正浓,谢轻菲前脚回广陵郡去见重病的祖母,段承瑾后脚就接下了来丘南剿匪的重任。

  当时郁郁寡欢的谢轻菲看到从天而降的段承瑾,心中十分欢喜,随他在东头驻地的帐中温存了几日,这才没在谢府,从而躲过了一劫。

  而如今,他们的感情显然有了裂痕。所以明明相隔这么近,谢轻菲却没去见他。

  殷夏唇角浮现出微末的笑意。

  她知道,导致这些变化的,正是身为变数的她。

  虽然天道一直在努力的向她证明,她的所做所为是徒劳的,但是殷夏却从一成不变的表象之下,看到了那些必然的因果导致的意外,甚至隐隐预见了将由她引发的——惊涛骇浪。

  谢府出事虽是与她这段时日努力目标背道相驰的结果,她却丝毫没有因这件事受到打击,反而看到了天道欲盖弥彰的样子。

  她有一种要眼瞧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隐秘又热烈的兴奋感。

  不过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她要抓住这些不易察觉的破绽,撕开一个更大的口子。

  在殷夏陷入沉思的时候,那名皂衣男子与他的同伴发生了一点小争执。

  她本将那些杂音自动屏蔽了,直到听到一声含着薄怒的质问:

  “逸之,你真的要去?”

  殷夏眸光闪着晶亮的微芒,蓦的看向那名皂衣男子。

  原来是他。

  谢逸之,是在这本充斥着仇恨的书中,唯一的一个至善之人。

  也是殷夏最钦佩向往的一个角色。

  这书中许多人的悲惨命运都不曾让她动容,可她却为谢逸之的死,真情实感的落过泪。

  殷夏握了握拳,将自己的感慨暂时压在心底,她看着那个向门外走去的冷冽的皂衣男子,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她跑起来,像一只雀鸟一样向谢逸之扑过去,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哥哥。”

第59章

  谢逸之的身形顿了一下, 侧身回过头,见一个少女牵着他的衣袖莞尔含笑的看着他。

  虽然并不惹人厌烦,但是……

  谢逸之微微动了动眉头, 但是他没有妹妹。

  原本是有一个的, 不过她……已经死了。

  那时候他出门远游, 行踪不定,与家中没有通过书信, 所以直到他数月之后归家的时候, 才知道这个噩耗。

  他为此伤心消沉了好一段时日。

  不过现在回想, 却都是过眼云烟, 只余一丝怅然了。

  “哥哥”这个称呼, 他着实许久没有听到了。

  他看着这个少女,目露疑惑。

  倒是一旁看热闹的同伴眸子飘来飘去瞟了他俩好几眼, 挤眉弄眼的调笑道:“逸之哥哥艳福不浅呀~”

  谢逸之听了他的话,面上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赧然。

  是这样的吗?

  这时候,他听到那少女肃容反驳道:“这位公子不要乱说,他是我亲哥哥。”

  那人震惊的张大了嘴。

  他推了一把谢逸之:“好小子, 竟然一直骗我们说没有妹妹,怎么,是怕被我们拐跑吗?”

  谢逸之有些迷惑,他看着少女的面容, 回想起自己妹妹的长相,朦胧间竟真觉得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是气质却大不相同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殷夏浅浅的笑着,弯了弯眼睛, “其实我也不记得你了。”

  “我死过一次,再醒来,就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我只知道,我原本叫谢林菲。”

  殷夏隐晦的说出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真相,她不想夺取属于别人的东西,但是也无法完全与谢林菲撇清关系。

  她只能将两人的关系归零,从现在开始重新认识。

  当然,血缘是无法重置的,所以她狡猾的利用了这一点,来迅速的拉近与他的距离。

  谢逸之有几分动容,但更多的却是怀疑与疑惑。

  “我有办法证明我的身份,不过那就说来话长了。”殷夏稍稍抬眸,眸中含着幽微的洞察,“哥哥现在应该有事情要办吧。”

  她攥住他衣袖的手一直没有松,不待他开口,又道:“我希望你不要去。”

  “为什么?”

  谢逸之的同伴——那个笑嘻嘻的白面书生白展,一听这话急了。

  “为什么?哎,我告诉你为什么。”白展捋了捋袖子,一副要和他好好掰扯掰扯的样子,“第一,你要去救的那个谢轻菲不是个东西,小小年纪就敢杀人放火,可见此人心狠手辣,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她的报应。”

  他督了谢逸之一眼:“此事是你亲眼所见,你自己心中明白。”

  “第二,你那个徇私枉法的二叔不是个人,别人犯了罪就用严刑,好像自己多么刚正不阿似的,结果呢?自己的女儿杀了人就原形毕露,毁灭证据,粉饰太平。”

  “你不正是因为这件事被逼的离开谢家的吗?”

  “听听那些风凉话,我都替你心寒。”白展情真意切的道,“像我等没良心的如果遇到这种事,听到那罪魁祸首之一倒霉了,恨不得拍手叫上三声好。”

  “你倒好,侠肝义胆英勇无畏不计前嫌,二话不说就要闯匪窝去救人,拦着你吧,你竟还真敢一脸认真的问出‘为什么’。”

  “逸之,我真怀疑你脑壳里塞得都是浆糊。”

  谢逸之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不气也不恼:“可是除了她,那里还有我谢家的一群妇孺。”

  “你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救那么多人,就算去,也不过是去送死。”

  谢逸之神色淡淡的:“你这话说过很多次。”

  白展一噎,心道这小子确实功夫好,有两把刷子,这几年遇到的许多不亚于匪窝的险境,他也都平安无事的全身而退了。

  但是知道这些是一回事,劝阻他是另一回事。

  “你如果不改一改你这傻驴一样的性子,这话我还要再说上许多次。”

  谢逸之动了动眸子,看着他道:“你看,你也觉得我并不会出事。”

  不然他哪来的机会再说上许多次呢?

  白展看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的牙痒痒。

  这时候,那个少女突然开口了。

  殷夏看着谢逸之,不带一丝玩笑的说:“你会出事。”

  明知谢轻菲心狠手辣,却还是将她视作芸芸众生中的等闲人,在危急关头向她伸出援手——这是谢逸之性情之故。

  而总能自险境中脱身的,又冷冽又温柔的他,将为坑害过自己的谢轻菲失去生命,从而让她等到太子赶来——这是他被写好的宿命。

  天边隐隐传来滚滚的雷声。

  白展看了看门外:“咦?要下雨了吗?”

  殷夏淡淡的笑了一下:“自从十一岁之后,我就会做一些预知的梦。”

  她看了看门外的天,语气缥缈:“而我最近一次,梦到了你。”紧盯着天幕的眸光变得肆意又锐利,她扬了扬唇,一字一句道,“这一次,你会死,为了……救我们那个,好姊妹。”

  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殷夏细密的睫羽垂下,遮住幽深的眼眸,狡猾的往谢逸之的怀中缩了缩,低头藏住自己没有一丝惧色的脸,轻声道:“抱歉,哥哥,我有点怕,我总觉得这天雷想劈死我。”

  谢逸之僵了僵,而后伸出手虚虚的环住了她:“没事,不会的。”

  雷声虚张声势的轰隆了一阵,而后渐渐地偃旗息鼓了。

  殷夏撤开身子,谢逸之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去楼上的房间休息,暂时别回谢府。”

  “等我回来。”

  他说完回身要走,却被轻轻的扯了一下,这才发现对方攥住他衣袖的手一直没有松。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也出事了,谁来撑起我们谢家?”她目光殷殷的看着他,“我曾在祖母面前发过誓,不再踏入谢府一步,而谢轻菲眼中从没有家族,只有自己的私欲和野心。”

  “哥哥,你要担起家门的重任。”

  谢逸之看着殷夏攥住他衣袖的那只手,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推开了。

  “如果任由谢家妇孺被山匪屠尽,那谢家,哪里还有家呢?”

  殷夏抬眸看着他,什么也没再说。

  谢逸之摸了一下她的头,回身踏入了门外的夜色中。

  白展早已习惯了他这个样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看着殷夏,自来熟的道:“妹妹,你先去楼上歇着吧,那混球应该不会出事的。”

  殷夏没有理会他,抬脚踏出了门外。

  白展“哎”了一声:“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夜色中少女的脚步未停,她音色朦胧:“去青龙寨。”

  白展一晃神,发现她已经走出了好远,她模糊的声音混着昏暗的夜色,平添了几分神秘。

  他隐约听到被夜风送来的很轻很轻的一句话:

  “有我在,他才不会出事。”

  白展捏了捏自己的脸,疼的嘶了一声,他心想,疯了吧。

  谢家这一家子没几个正常的。

  ……

  夜中的山林幽深恐怖。

  殷夏静悄悄的躲在一颗大石后,等着鸠七探完情况回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太子至少要两个时辰之后才能带兵赶到。

  在那之前,她必须摸清谢轻菲和谢逸之的位置。

  幽寂的山林中,无边的黑暗像是一张大口,周围的风吹草动都仿佛是怪物的私语和桀笑。

  或近或远处,偶尔有火光晃动,忽隐忽现。

  她听到咔嚓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殷夏自山石后露出半边身子,探头看去——恰好看到一个拿着火把的山匪。

  那山匪自然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之后,他摇着火把冲过来。

  “原来在这里!臭娘们,藏得真严实,竟然一直没被发现。”

  火光聚拢而来,一小波山匪将殷夏围了起来。

  “总算找着了,快把她带回去,弟兄们好睡觉,这大半夜的。”

  殷夏眉头动了动,他们在找谁?

  不过显然,她现在不太方便直接问出来。

  殷夏知道自己跑不了,乖乖的束手就擒,被他们带回了寨子。

  一路上他们骂骂咧咧的闲聊,倒是为殷夏解了惑。

  “姓戈的那个孙子,可真是刁钻狡猾,弟兄们好不容易绑来的人,险些被他全放了。”

  “是啊,幸好大当家的有先见之明,与周围几个兄弟帮达成了结盟,这才没让那狐狸钻了空子。”

  “哈哈哈,我们青龙寨今非昔比了,他们内讧的时候,咱这四十八寨的局势已经变了,他还带那么点儿人来,可不是找死吗。”

  “不过那姓戈的还真是个风流种子,对他的小情人可真是情深义重。”

  那汉子阴鸷的目光落在殷夏身上:“倒真是个小美人。”

  “你可别有什么歪心思啊,这是太子的女人,现在动不得,留着还有大用呢。”

  殷夏眸子动了动,啊,这是把她当成谢轻菲了。

  那谢轻菲现在在哪里?

  她目光闪了闪,心想,如果我没预料错的话,现在她怕是已经遇上谢逸之了,而且,一定还没有脱身。

  他们应该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或是即将面临险境。这样,之后谢逸之才方便出手救人。

  不知道鸠七现在有没有找到他们,如果找到了,那自己下一步……

  殷夏兀自沉思着,突然被人狠推了一把,她踉跄几步绊倒在地,膝盖磕的生疼。

  她忍不住嘶了一声,然后听到铁门关上的声音,而后是哗啦啦的铁链声。

  她看着面前一群脏兮兮的沉默又好奇的看着她的妇孺,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被锁上的铁门,意识到,自己没有下一步了。

  就势坐在地上,殷夏沉思了片刻,没显出分毫慌乱,眸中反而划过高深的笑意。

  她有了一个新想法。

  这阴差阳错的把她抓做了俘虏,倒有可能成为一步,又大胆又隐秘的,最后可能颠覆整个棋盘的棋。

  不过要到那一步,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须慢慢筹谋。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

  殷夏望向山洞外被铁栏割裂的夜空,心想,希望鸠七不要让我失望。

  片刻后她一转念,弯了弯眸子。

  不,该说……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

  青龙寨外,鸠七回到那颗山石旁,发现殷夏不见了,周围的草丛一片倒伏,像是被很多人践踏过了。

  他面色一沉,循着痕迹悄悄地摸过去。

  小心翼翼的躲过了巡逻的守卫,鸠七停在一个哨卡前,没办法再往前了。

  隔着十余米宽的深涧,对面是一处断崖,崖上有无数天然的山洞。

  而唯一连着那处的吊桥,此时已经被收了起来。

  鸠七眸色渐沉,他可以悄无声息的救出小姐,但是……他等待机会,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

  匪窝中的俘虏,每一刻都不安全,尤其是像她那样的妙龄女子。

  鸠七没办法等。

  树影摇动,巡逻的守卫抬头看了一眼,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鸟的影子。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在细瞧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鸠七出了寨子,寻了一个隐秘处,吹哨唤来了一只墨鸽。

  他在一边撒了一小撮小米,然后熟门熟路的将一个小纸筒塞进了墨鸽爪上的木筒中。

  墨鸽吃饱喝足之后,挥翅飞向了京城。

  鸠七心道,这下子,小姐那里,我一直泄露她行踪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他暗叹小姐到底是涉世未深,天真未泯,竟以为他真的完全站在了她那边。

  他回想起那天小姐问过他的话:

  “你是想当姬和的眼睛,还是我的臂膀?”

  望着夜空中的星月,他好笑的想,我可以既当公子的眼睛,也当小姐的臂膀。

  那样,不就不用她费心保住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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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半夜三更的时候, 殷夏被异动吵醒。

  一个汉子攥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不由分说的向外拉去。

  殷夏不得已,踉跄着脚步跟着他往外走。

  “大哥, 你要把我带哪去?”

  “带到一个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那汉子目光不善的看了她一眼, 口出恶言。他骂句脏话, 愤然道,“你那位相好的太子来的太快了, 折了我们寨子不少的兄弟, 你准备好为他们偿命吧。”

  殷夏心中一凛, 心想他们这是要破罐子破摔杀人了吗?

  “你们要杀了我?”

  那汉子啐了一口:“自然不会这么便宜你, 等我们用你把太子勾过来之后, 再一块儿宰了。”

  殷夏点点头,心想, 那我就暂时放心了。

  那汉子带着她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到了出口,把她交给了握着根白烛等在那里的几个人。

  临走之前,他看了殷夏一眼, 阴笑了两声。

  “这里可不比外面,到了这地界,你就别想再活着出去了。”

  殷夏不动声色的私下瞧了瞧,却只看到一团化不开的漆黑。她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地方是狭窄还是开阔, 只知道头顶看不见夜空。

  挟持着她的那几个人统共只拿了一根白烛,豆大的烛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撑开一小团暖光。殷夏就被这暖光裹着,一直不停的向前走去。

  事情好像有点超出她的控制了。

  但愿谢逸之那里不会出什么问题。

  断崖边上, 谢逸之神情冷峻,长剑横在身前,冷刃在月色下闪着雪芒霜光。

  一群山匪拿着砍刀,将他逼到没有退路。

  被他护在身后的谢轻菲看了眼背后的深涧,攥紧了他的衣角。

  她手上的骨节发白,寒声道:“你如果早点动手,我们不会被逼上绝路。”

  “你虚伪的仁慈害的我们两个都要丧命于此。”

  谢逸之听了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你留在这里,千万小心。”

  而后他上前了两步。

  那帮山匪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包围圈瞬间弹大了一点。

  他们从心底里不认同谢轻菲方才说的话。

  这黑衣的剑客方才明明没少动手,他们那些被抬回帐中的弟兄,可都还摊在地上哀鸣呢。

  谢轻菲说的没动手,只不过是没有下死手。

  真正杀作一团的时候,或许杀人比不杀人更简单。

  至少对谢逸之来说,是这样的。

  谢轻菲清楚他的本领,所以才恨他的保留。

  她故意说了狠话刺激他,如今,就等着看效果了。

  见识了他的身手之后,这些山匪一瞧他拉开架势,就下意识的心底发憷。

  不到最后一步,他们也不想搏命。

  可是现在太子的兵马已经杀到了寨门口,没有立刻撕破脸皮,正是因为谢轻菲在他们手里,他怕轻举妄动让她遭遇不测。

  如果让她逃了,那他们绝对会被剿杀。

  该死,以他们的计算,太子明明最早也要明日下午才到。那样的话,朝门帮的人就有足够的时间在寨子周围设伏,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可没想到的是,太子居然藏了一千精锐的骑兵。

  想来这应该是他的秘密武器,今日不得已,为了谢轻菲早露了锋芒。

  于是措手不及的反而成了他们。

  而且,本来明明已经有消息说,太子的这个小情人已经抓到了,并且一听闻异动就借着暗道把她转移到了朝门帮。

  可谁知,真正的谢轻菲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扮作男装,差点悄悄地摸出寨子。

  还是一个看守的弟兄见她身形纤细,起了疑心,抓住她的肩看到了她的脸——好巧不巧他正是见过谢轻菲的那一批人,这才没让她逃脱。

  本来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把她擒住,可谢轻菲突然不知对谁说了一句话:

  “只要我活着,谢家就不会倒,被困在这里的谢家人,也不会死。”

  于是不知藏在哪里的谢逸之现身了,这半个时辰里,他硬是一个人护住了她。

  人多势众的山匪们看着那个背月而立的年轻剑客,他们其实也没有退路。

  不知谁怒吼了一声,第一个冲上前。

  他一人与这些山匪战作一团,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他身上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血口。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的时候,他的眼前开始发黑。

  他将剑尖插入地上,险险的撑住自己的身子。

  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谢逸之强忍着喉头的腥甜回过头,看到一个山匪不顾腹上的血口,单手托着自己外露的肠子,神色狰狞的向谢轻菲爬过去。

  她惊惧之下后退了一步。

  可她忘了,她站在悬崖边上。

  于是她身子一仰,向后栽去。

  那一瞬间,谢逸之脑海中有许多句话回响。

  一会儿是谢轻菲的那句:“只要我活着……”

  一会儿是几个时辰前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说的:“哥哥,你要担起家门的重任。”

  他想起自己当时回答她的话,于是义无反顾的向谢轻菲伸出手去。

  拉住她的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飘飘荡荡的那些话悉数退去了,只剩下一句尘埃落定。

  “这一次,你会死,为了……”

  谢逸之身子向后坠去,他看着被自己甩向崖边的谢轻菲,心想,他的妹妹说的没错,确实是为了她。

  那一瞬间,一种宿命感笼上了他的心头。

  好似他一生的快意恩仇行侠仗义都不过是水月镜花,他精彩或落寞的活着,最终,都不过是为了此刻——为了救她,而落入深渊。

  谢逸之疲惫的,慢慢阖上了眼。

  他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然而下一刻,他却被人猛地攥住了手腕,一股大力不由分说的将他拽回了崖上。

  他轻咳了两声睁开眼,看到一个年轻的,浑身笼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与杀机的男人。

  他如同鬼魅一般出现,适时地将他从深渊中救了回来。

  谢逸之看出他身份不凡,不过没打算深究,他缓了两口气,正要道谢,却听到他先开了口:

  “小姐让我告诉你,有她在,谢家的人一样不会死。”

  谢逸之透过他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女的影子,鸠七的后半句话紧接着响在他的耳畔:

  “而有你在,谢家才能屹立不倒。”

  谢逸之突然闷声笑了,胸腔传来阵阵震动。

  他突然有一种冲脱桎梏的畅快之感,从心底油然生出,带着不可言说的自由意味,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时候,冷眼旁观的谢轻菲突然冷声笑了:

  “哪家的小姐,竟敢说如此的大话?”她轻轻地扬起下巴,“我说的可没有半分虚言,如今太子已经带兵围寨,只要他确认了我的安危,不再顾及我,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灭了这个寨子,救出谢家的妇孺。”

  “至于……”

  她瞟了遍体鳞伤的谢逸之一眼,还想再说些什么,鸠七却眸子一转,危险的盯住了她。

  她心头爬上一丝危机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忽然被一股大力向后掼去。

  谢轻菲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就这样被鸠七扔下了山崖。

  谢逸之眼睁睁的看着,却来不及阻止,他变了脸色:“你……咳咳……”

  鸠七无所谓的看着他笑了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谢逸之的身子晃了晃。

  鸠七搀住谢逸之的胳膊,忍不住出声安慰他:“没事的,小姐说了,谢轻菲即便从万丈高崖上掉下去,也绝不会摔死。”

  “你现在应该知道,小姐说这种话,都是对的。”

  谢逸之不知是被他气着了,还是本身就到了极限,一句话也没再说出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鸠七毫无负罪感的扶住了他。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深涧,心想,不知道那女的是不是真的还能活。

  不过她即便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鸠七知道她倚仗的是太子,所以才那么有底气。

  他对此十分不以为然,心想,他家公子比太子强多了。

  他得到了消息之后,必然自有安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滚滚的马蹄声。

  太子见这寨中山匪迟迟不放人,再也等不了了,终于杀了进来。

  鸠七见状,忙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将谢逸之安顿好,然后躲在暗处,伺机放下吊桥,去那边的山崖寻他家小姐。

  没一会儿,寨子就陷入了一片混乱中,马蹄践踏而过,四周一片哀嚎。

  吊桥机关处的守卫只剩了零星二三人。

  鸠七轻而易举的料理了他们,启动机关,将吊桥徐徐放下。

  此时青龙寨的匪徒陷入苦战,根本无暇顾及这边,于是鸠七轻而易举的借着吊桥飞跃到了对面。

  他摸出顺来的牢房的钥匙,把所有关着俘虏的山洞的牢门统统打开了。

  然而每放出一部分人,他的心就要凉上一截,因为他没发现他要找的那个人。

  鸠七心头渐渐笼上不妙的预感,而他可怕的猜测也迅速得到了印证——直到最后,他也没找到他家小姐。

  鸠七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不得已的向俘虏们描述了一下自家小姐,问他们有没有人见过,是否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那些人被他所救,所以对他的问题十分热心,争先恐后叽叽喳喳的向他提供线索。

  可是毕竟这些俘虏里像殷夏这般年纪的姑娘也不少,于是……

  有人说她逃走了没回来。

  也有人说,是半夜的时候被人拎出去了。

  还有人说,那小姐不是已经死了吗?

  鸠七听得头皮发麻,正无望的时候,突然隐隐约约嗅到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稍纵即逝。

  他心中一动,凝眸四下寻找,终于在脚边看到了一小撮细碎的香料。

  鸠七蹲下身,捏起一点放在鼻前细嗅。

  他眸光闪了闪,果然这是小姐带在身上的香囊的味道。

  之后开始留心地上的痕迹,而后庆幸的发现,每隔几步,就有一小撮细碎的香料,像是谁刻意留下的线索。

  鸠七心中稍定,循着这线索一路摸了过去。

  而此时,在隔着一条深涧的另一边,太子段承瑾看着被生擒的青龙寨大当家,语气冰冷的问:

  “谢轻菲在哪里?”

  大当家自然不敢说实话。

  他若直言,那姑娘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扔下山崖了,估计下一刻他就身首异位了。

  危急时刻,他灵机一动,强笑道:

  “哈哈,她早就被我们送到朝门帮了,你也知道这个帮派诡异,他们的藏身处又隐秘……”大当家眸中闪着寒光,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你要是还想见她,就别动我。”

第61章

  破晓之时, 青龙寨外横尸遍野。

  太子银色的甲胄上沾满了污血,他遥望着初现的天光,晃了晃神。

  昨夜他带着一千精骑踏入山寨, 所向披靡, 势不可挡, 本可以风卷残云的迅速结束战斗,可是在他生擒了匪首, 打算带兵归营的时候, 青龙山寨外却陡现密密麻麻的火光。

  这些平日里互相看不顺眼的山匪, 在外部敌人的压力下, 竟抱成了一团, 将他们围在了瓮中。

  太子丝毫不惧,带着兵马向下冲杀, 势要撕开一道口子。

  不料此举反而中了那些狡猾的山匪的圈套。

  唯一的出路上被暗中设置了许多的绊马索和陷马坑,太子不察中计,不仅折损了人马,还让一往无前的士气顿时消沉了下去。

  无奈之下, 太子只能暂时退回山寨,待天亮之时再重整旗鼓。

  青龙寨位处高地,易守难攻,那些山匪自然也没傻得非要去啃那硬骨头, 他们守在山下,想将他困死在这里。

  天亮之后,太子重整旗鼓, 心想拼着九死一生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她,还等着他去救呢。

  兵戎相见,两边很快打作一团。

  正难解难分的时候,局势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山匪们背后竟冒出来了一波援军。

  山匪们措手不及,腹背受敌,很快就无力抵抗,一颓不起。

  太子料理完残局之后打马上前,丘南节度使章易笑嘻嘻的迎上来:“山匪凶悍,殿下受惊了。”

  段承瑾冷眼瞧着他,嗤笑道:“今日一见,这丘南的兵马威风凛凛,不知章将军的万人兵马为何解决不了区区匪患,竟到了要向朝廷求援的地步。”

  章易苦了一张脸:“哎哟,那山匪凶神恶煞的,我哪敢和他们对着干哟。若不是殿下英明神武,我们这群花架子的兵士,定是打不赢的。”

  段承瑾厌恶的皱了皱眉,这个章易说话阴阳怪气的,他听着十分不顺耳。

  不过他此时有求于他,便强忍着不耐与他好声好气的说话:“章将军可知,朝门帮的老窝在哪里?”

  “这……”

  “怎么?”

  “实不相瞒,朝门帮是这丘南四十八寨中最神秘的一个寨子,我驻守此地多年,也从未见过它的庐山真面目,如若不是有一些山匪言之凿凿,我几乎要以为这个山寨本就不存在。”

  “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别说是我,就连这些山匪,也鲜少有人知道朝门帮藏身何处的,不然这些年来,我威逼利诱也该知道些消息。”

  太子沉吟片刻,而后沉声道:“把人带上来。”

  一边的亲兵领命,去后方将青龙寨的大当家带了过来。

  这会儿功夫里,有一个小兵自山寨中小跑着出来,附在章易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顿时面沉如水。

  竟然没找到人……

  看来那位小姐是凶多吉少了。

  这……他该如何回信?

  就在这时,青龙寨的大当家被带到了,此时沦为俘虏,他身着布衣,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莽夫。

  段承瑾睇了他一眼:“你真的知道朝门帮的位置?”

  大当家赵龙暗自捏了一把汗,心想那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他面上镇定的不漏丝毫破绽,沉声道:“那时自然。身为大当家,知道的自然会比寻常人多一些。”

  一边焦头烂额的章易闻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可否向大当家打听一个人?”

  落入敌营的赵龙又客气又老实:“大人请问。”

  “大当家昨夜可在山寨附近见过什么姑娘?”章易沉吟片刻,“约莫戌时,是在青龙寨附近的一颗大石那里不见的。”

  赵龙登时明白过来,脸色顿时一僵,暗道,我说昨晚是怎么回事,冒出来两个谢小姐。

  太子带兵赶到的时候,他始料未及,本想老老实实的将谢轻菲交出去,谁知朝门帮那些阴沟里的老鼠竟不知何时在他们寨中插了人,听闻异动之后比他们快了一步,将人转移走了。

  赵龙听到这个消息,正愤恨懊恼的时候,又突然听到手下来报,说真正的谢轻菲还在寨中,他大喜过望,虽然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但内心甚慰,心想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他项上人头可算能保住了。

  谁知这本该手到擒来的谢轻菲,一句话喊来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帮手,一件简单的事情突然变得棘手的很。

  那时他还没有慌,毕竟对方只有一个人,他就是耗,也能把人耗死。

  最后他果然支撑不住,赵龙心头一喜,打算再送他一波人海攻击,谁知这时那谢轻菲竟失足向山崖下跌去。

  那一刻,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好在那黑衣剑客将她捞了上来。

  赵龙长吁了一口气,正为那黑衣剑客没有落崖而遗憾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半路冒出来乌衣人,像扔一个物件似的把太子的心上人扔下了悬崖。

  那一刻,赵龙差点心梗。

  他这辈子的情绪都没像那时一般大起大落过。

  此时回想,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章易在一边等着他的回答。

  赵龙暗道,落下山崖的是谢轻菲,那个被抓错送去朝门帮的必然是节度使大人寻找的那个姑娘了。

  可他已经对太子说过,谢轻菲被朝门帮带走了。

  念及此,赵龙问章易:“不知大人所寻的姑娘是何身份?”

  章易沉吟片刻:“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姑娘。”

  见他这样说,赵龙放下心来,摆出一副哀容:“实不相瞒,我确实见过这样一位姑娘。”

  章易目露希望:“她此时在何处?”

  赵龙叹道:“昨夜混乱之时,她不慎跌落了山崖,怕是……凶多吉少了。”

  章易一瞬间面如死灰,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消沉的退到了一边,最终还是不敢有什么欺瞒,决定如实将这个坏消息报给在府中等候的那个人。

  而太子这边,清点完兵马之后,发现由于丘南节度使及时来援,折损并没有预料中的多。

  他稍感安慰。

  这时远处一个浑身污血的信兵晃晃栽栽的骑马赶来。

  那信兵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气力一松滚下了马,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连一口气也来不及喘就带着哭腔颤声说道:“殿下,西面驻地被山匪夜袭,死伤惨重。”

  段承瑾面色一变:“什么?”

  那信兵跪地不起:“那帮匪徒似乎知道殿下不在,便趁虚而入……”

  “难道数千兵士不能与之一战吗,怎会死伤惨重?”

  “那帮匪徒蹊跷,使的尽是机关暗器,旁门左道,如果单是这样倒也不足为惧……”那信兵凄声道,“在我们反应过来与之对阵的时候,发现他们训练有素,结成的阵像是一个有尖齿的巨大□□,我们冲不破,逃不开,一靠近就被绞杀……”

  赵龙听了,在一边煽风点火:“这定是那邪门的朝门帮所为,太子英明神武,定能将这些阴沟里的耗子从洞里揪出来!”

  段承瑾沉吟了片刻。

  他心性坚韧过人,并没有因为这接连的噩耗一蹶不振,不过,他心中清楚,如今自己处境艰难。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荡平朝门帮,他得先借点兵才行。

  他眸子一转,盯住了章易。

  ……

  重重大山之里一处隐秘的盆地中,殷夏在一个石屋内醒来。

  她眯眼看了看窗外的天光,渐渐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昨夜,她本想来救谢逸之,却不慎被山匪抓住投入了山牢中。

  半夜三更的时候,她被人拎出来转手了一次,跟着一群沉默而古怪的人走了很久,然后就被关在了这个石屋中。

  夜半之时,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她当时累极了,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殷夏站起身,在狭小的石屋中踱了几步。

  她先前已经暗中吩咐鸠七,在危急关头要救下谢逸之,他办事向来可靠,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他应该会发现自己暗中留给他的线索,然后及时的找到她。

  不过……殷夏想到自己昨晚七拐八绕,随着那几人过了许多奇怪的门,暗道这次鸠七可能没那么容易摸过来了。

  殷夏揉了揉眉心,闭上眼睛静心沉思起来。

  昨天晚上谢轻菲遇险,太子合该带兵来救。

  原书中谢轻菲只身去了黑水寨,太子带兵来追,在他为此事分神的时间里,西面的驻军被不明的敌人夜袭,死伤惨重。

  不仅如此,剿灭了黑水寨的太子在善后的时候发现,那些山匪为了自保抱成一团,将他围在了瓮中。

  他带着谢轻菲九死一生杀出重围之后,却看到了严阵以待的丘南节度使的驻军。

  他们对他刀尖相向,轻而易举的料理了他仅剩的残兵,而后,将他们带到了一处空荡荡的山寨中。

  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幕后主使姬和。

  殷夏伸手捧住一线天光,心想,如今,这局势又改变了多少呢?

  还是一如往常,一成不变呢?

  她略微蹙了眉,透过石窗,看到了一片沉寂而恢弘的建筑。

  宛如一个被遗忘的旧都。

  这……又是哪里?

第62章

  这里的人对殷夏并不友善。

  每天来送饭的人沉默寡言, 不论殷夏说什么都不理会她一句,所以好几天过去,她依旧对这里一无所知。

  这天正午, 门再次打开了, 与往常不同的是, 这次她的饭菜异常丰盛。

  送饭的姑娘将饭菜放在桌上之后,抬眼看了殷夏一眼, 那目光带着几分不忍, 让殷夏心中咯噔一下。

  殷夏试探着问她:“姐姐, 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的动作顿了一下, 咬了咬嘴唇道:“我叫阿姝。”

  殷夏小心翼翼的开口:“发生什么了吗?”

  阿姝看了她一会儿, 突然敛了情绪笑了笑:“没什么,太子带人来寻你了。”

  “不过这处, 他找不到的。”说完她未再做停留,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又熟门熟路的关门落锁。

  殷夏却因为她这话愣住了。

  她满头雾水,心道, 太子来寻我干什么?

  他该寻谢轻菲……才是。

  等等……

  殷夏回想起那天晚上青龙寨的人把她当做谢轻菲抓回寨中的事。

  莫非……太子,找错人了?

  殷夏顿时哭笑不得,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可能另有玄机。

  谁知道天道那孙子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这时候, 门吱呀一声再次开了。

  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站在门口漠然的看着她道:“走吧。”

  殷夏的心飞快地跳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她的心头。

  “去哪里?”

  那汉子没说话,瞟了一眼她桌上分毫未动的丰盛的饭菜。

  殷夏强笑着退了两步:“我有些饿了。”

  “你可以吃一些。”

  他诡异的仁慈让殷夏心中更加慌乱, 她食不知味的咽了几口米饭,小心翼翼的探听:“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汉子看她一眼:“断头台。”

  ……

  丘南节度使的府邸之中,窗棂紧闭,堂内一片隔绝日光的灰暗阴冷。

  章易暗自抹了抹手心上的汗,在一片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中小心翼翼的抬起眼。

  那人抬手撑着额,如玉的修长手掌盖住了眉眼,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此处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章易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只觉得每一秒都变得极其漫长。

  在他觉得这屋中的氧气稀薄的让人几欲窒息的时候,那人终于开口了。

  “死了?”

  似乎不是在问谁,只是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含着的情绪很淡很淡,宛如无悲也无喜。

  只是旁人听了,却不知为何不由得难过起来。

  章易没什么话好说,从那么高的悬崖落下去,着实不太可能还活着。

  不过他还是道:“那位姑娘必然会大难不死的……”

  姬和闻言没作声,隔了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音淡淡的道:“你出去吧。”

  一声轻轻的门响之后,屋中终于只剩了他一人。

  他沉默的留在这个仿佛被世间遗忘的灰暗角落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似的。

  他想,这是他的报应。

  在京城的那一日,不慎被她放倒之后,姬和深夜醒来,发现她已经杳无踪迹。

  起初,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把她找回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一连数日,他都没有查到她的丝毫踪迹。

  那时候,姬和开始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小瞧她了。

  自从在京城再次相遇之后,在他稀里糊涂的得到她之后,殷夏在他面前,一贯是温和无害的模样,让人下意识的觉得,她似乎很好拿捏。

  唯有两次,他见识了她偶尔浮现的心中不可动摇的坚毅,与和善面容下那冷似铁的心肠。

  一次是她说:“没有以后。”

  还有一次,是她回答:“我不愿意。”

  那之后,他第一次领受到了她的教训。

  不过那时,他将一切归因于自己逼得太紧,所以才把生性纯良的猎物吓走了。

  于是,他将自己的贪婪收起来压在心中,在再次遇见她之后,伪装成无害的模样小心翼翼的接近。

  当时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成功了。

  因为在他不小心露出血淋淋的利爪之后,温软的小白兔一般的她,并没有惊惧而逃,而是小心翼翼的继续依偎在他身边。

  然而在他放松了警惕之后,才发现她的信任依恋不过是假象罢了。

  她只是聪明,明白自己明目张胆的逃,一定逃不掉,所以假装温顺,在他给了足够的纵容之后,才看准时机夺路出逃。

  那时候,姬和仍觉得她是个猎物,只不过狡猾的让人恨罢了。

  只是后来,姬和发现,她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许多。虽然在他面前她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是当她开始争的时候,就连他也莫名感受到了威胁。

  当初在一日日的杳无音信中,他心底渐渐滋生出越来越多的怨恨,偶尔会趁虚而入控制住他的情绪,让他产生一些黑暗的念头。

  最后终于收到鸠七的来信的时候,姬和已经不在京城了。

  他在赶往广陵郡的路上。

  这当然不是他未卜先知,提前知道了殷夏的去向——他暗自离京,自然是为取太子首级。

  从他自请为七皇子太傅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了决心,要将瑞儿扶上皇位。

  他知道三皇子段承瑾是皇帝心中的人选,正是知道这个,他才明白如果他不争的话,姐姐唯一的孩子将来定没有活路。

  若是段承瑾登基称帝,对那些默默无闻不如他的皇子,他或许会手下留情,打发他们去封地。

  但是七皇子段承瑞一直以来太受瞩目了。

  姬和不觉得长期被他压过一头的段承瑾,到时会顾及什么兄弟情面,不对瑞儿下手。

  为了杜绝那一切,他要将权柄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他借着守灵告了假,暗中前往了丘南。

  在半途中,他收到了鸠七的第一封信。

  那时候,殷夏还在黑水寨,刚刚经历了一场危机。

  正是那场让鸠七心惊肉跳的危机,促使他下定决心向公子报信。

  他将他们一路以来的经历事无巨细的写了下来。

  其实那时,姬和既已知道了殷夏的位置,是能够轻易地把她抓回来的。

  但是后来,他从蛛丝马迹中渐渐发现她似乎有自己的目的。

  不管是匪帮,还是谢家,都与太子段承瑾有脱不开的干系。

  她一个姑娘家,特意跑到丘南去掺和一脚,为的是什么?

  姬和旁观她的行动轨迹与所做的事,有些惊心的发现,她西一榔头东一棒子做的让人看不出全貌的事,竟鲜少有什么是徒劳的,甚至还常常成为一个隐秘的关键。

  姬和发觉,自己竟有些看不透她了。

  他看不透,她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是为了帮谁,又是为了阻止谁。

  姬和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她未必真的那么信任鸠七。

  他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若是她真的想要背叛他,他会暗中让她吃点教训,让她乖乖的回到他的阵营。

  所以,他明知她可能会遭遇危险,却放任了。

  于是忽然之间,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姬和无望的想,他和她好像是真的,有缘无分。

  稀薄的缘是他自己强求来的,至于分,上苍从未施舍半分。

  所以他从来抓不住她。

  无论怎么做,都抓不住她。

  ……

  殷夏隔着老远,就看到了祭台上的那个铡刀。

  她头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殷夏再也维持不了镇定,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的落到了这种境地。

  殷夏咬牙道:“如果我死了……太子一定会将这里夷为平地。”

  那群人只是波澜不惊的看着她,说:“外族人永远无法发现这里。”

  “何况,那个该死的皇族很快就会陪你上路。”

  殷夏眸光闪烁着咽了下口水:“只要你们放过我,我可以帮你们杀了他。”

  “你们知道,他很爱我,这对我来说很简单。”

  那些人听了只是讥笑:“果然外族人轻而易举的就可以违背誓言。”

  “我们不相信你的话,但是我们相信你的头颅,一定可以激怒他。那时候不管前面是怎样的陷阱,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冲过来吧。”

  殷夏被按在了铡刀之下,脖子下的金属又粗糙又冰冷,阴寒的舔舐着她柔嫩的肌肤。

  她手脚冰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心脏,几乎要开始语无伦次了。

  “等等,我不是谢轻菲,你们找错人了,杀了我没有任何用处。”

  那群人没有理会,殷夏听到恐怖的,铡刀落下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冒出了无数的念头。

  她一会儿想,果然,炮灰代替主角的身份,最大的用处便是替死了。

  她已经可以想象,在太子见到一个面目全非的头颅之后,他会陷入怎样的悲痛狂躁之中,怎样浴血而战,大杀四方,最后荣耀而归孤寂痛苦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来谢轻菲没有死。

  那之后,便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了。

  至于她的死,根本就没什么值得悲伤的。

  一会儿又想,早知道我就不这么不自量力了,当时在珍馐馆的时候,就应该不择手段的放倒鸠七,然后毫无心理负担的逃之夭夭,随便在一个地方苟活一生。

  只要她的心肠足够硬,她就可以明知姬和会一步步走上绝路,却不做理会。

  他众叛亲离,声名狼藉,在放弃原则放弃底线像个疯子一样拼命挣扎过后,还是被正统毫不留情的踩在脚下,而后被刀刀凌迟,不得好死。

  她只要足够冷漠,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这些,埋头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她在心中一品,又觉得那样的生活没滋没味的,活的像死了一样,倒不如如今铡刀下的她真实快活。

  释然不甘和悔恨交织,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在最后那一刻,不甘和恐惧攥住了她的心,万千念头归成一个:

  阿和……怎么还不来救我。

  仿佛回应她的话似的,恍惚间,她听到了一声清越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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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殷夏挂在脖间的勾月形的黑玉不知什么时候被磨断了细绳, “叮——”的一声砸在地上,轻弹了几下。

  她的目光无意识的追随着那个黑色的小物件,看着它落在脚下祭台图腾的浅槽中。

  而后, 她仿佛出现了幻觉似的, 看到祭台上那走向奇怪的沟回, 突然泛出幽微的红光。

  殷夏扫过那些笔画的走向,目光描摹几遍之后, 突然有一种熟悉感浮上心头。

  她心中一震, 目光紧盯住了那枚黑玉。

  这祭台上刻的不是图腾, 而是一个扭曲变形的“姬”字!

  她心中暗恼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 那样说不定还能与他们周旋一番, 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然而现在,铡刀都要落下了, 头都快飞了!

  想到这里,殷夏心中“咦”了一声,暗道,怎么回事……

  她微微动了动完好的脖子, 心想,铡刀呢?我人生走马灯都走完了。

  一动不动的躺尸了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的抬眼瞄了一圈,发现那群人都目瞪口呆, 神情惶恐的盯着那仿佛活过来的祭台。

  那个本该行刑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猛然收了力,这会儿已经将铡刀放在一遍了。

  他是面色最为惊慌的一个。

  殷夏慢慢的爬起来,这时候, 不知谁先扑通一声跪下了,而后众人像是被大风刮过的芦苇一样,倏地倒伏一片。

  她一惊之下起身有些猛了,眼前阵阵发黑,脚下顿时有些不稳。

  这时,一只冰凉枯瘦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肩——那只手仿佛没有皮肉似的。

  这下子,殷夏一个激灵彻底晕了过去。

  意识彻底堕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众人齐齐的呼喊了一声:

  “大巫。”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两个字的缘故,殷夏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无形无体,好像只是一双融于万物的眼睛。

  她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女漂浮在暗河之上,晃晃悠悠的漂过了山门。

  山川中忽然间响起声音,回荡在峭壁之间,寻不到出处。

  “你想改变这一切吗?”

  这个声音雌雄莫辨,听上去又阴寒又包含着恶意。

  殷夏莫名的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大巫。

  “怎么改变?”

  这是一道清冽的女声。

  殷夏看向暗河之上那个紧闭着双眼,面容安然的少女,忽然间明白,她就是谢轻菲,说话的,自然也是她。

  “以你美好的品质为代价,扭转这个死局。”

  女声轻轻嗤笑了一下:“好啊,拿去吧。”

  美好的品质?善良,乐观,助人为乐——是她早已摒弃的东西。

  “很抱歉我有一点需要说明,因为预见了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我提前预支了一些报酬——也就是说,这个代价,我已经拿了之前数年的。”

  大巫很讲究公平:“当然,如果您没有交换的意愿,我会等价的补偿您的损失。”

  “不用,”那个女声漠然道,“这正是我的意愿,对手身败名裂,而我一步一步走向高处,本就……”

  “比那些虚无的东西重要的多。”

  “那好,我们……合作愉快。”

  谢轻菲被水流温柔的送上了岸,她皱了皱眉头,茫然的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殷夏也蓦的睁开了眼,惊醒过来。

  大量的情节涌入了她的脑海。

  原书中姬和暗中勾结了丘南节度使章易,在太子刚与山匪拼杀结束,实力大减,身周只剩一群残兵败将的时候,他们枉顾道义,将太子擒了。

  因他不肯交出虎符,也不愿听姬和的话写下与山匪勾结的信件,姬和当着他的面,把他心爱的女人谢轻菲,像扔垃圾一样扔下了悬崖。

  太子血红着一双眼要与他拼命,却被姬和的人按跪在地上,被迫低下了头颅。

  姬和拿着手持着剑,将冰冷的薄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最后问了他一遍:“写,还是不写?”

  太子咧嘴一笑,回敬了他一句恶心的脏话。

  姬和的目光冷了下来,扬起剑便要砍下他的头颅。

  只要他死了,那一切都好说,既然他不配合,那只有先送他去见阎王,之后再慢慢筹谋了——左右结果是不会变的,不妨事。

  谁知这时,陡然有一支箭凭空飞来,力度霸道,直接穿透了他的小臂。

  他手上脱力,那柄剑咣当一声掉了下来。

  姬和疼的额角渗出冷汗,他转过头去,看到——骑在马上,一脸失望与冷漠的魏子瑜。

  而他身后,是浩荡严整的数千精骑。

  自那之后,魏子瑜便知道了姬和的谋逆之心,但他顾及往昔的情面,将此事压了下去。

  之后他有数次试图让姬和回心转意,但是都没有成功。

  于是他与姬和渐行渐远,终至决裂。

  有魏子瑜相助,太子自然平安无事,之后他们在山崖下搜寻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一个山洞中找到了完好无损的谢轻菲。

  太子问起此事的时候,魏子瑜说,是谢轻菲提前给他写了求援信,说山匪凶悍,希望驻扎在离丘南最近的河右的魏子瑜,能够带兵援助。

  于是谢轻菲饱受赞誉,但是她却隐约记得,自己从未写过那封信。

  不过她没有提,她望向了山门之后,心知那里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叫做幽云境,是境中那个大巫,实现了她的愿望。

  但是她永远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幽云境……”殷夏轻声喃喃,面容由迷惑变得恍然。

  她猛地坐起身,心想,原来我现在就是在幽云境,而那个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的,就是那个诡异的大巫。

  原本躺着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一坐起来,突然看到屋子的正中央,有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

  殷夏看着他拖到地上的袍角和盖住头脸的兜帽,以及晃晃荡荡的袖子,心想,该说是一件黑袍立在那里才更贴切。

  “……大巫?”

  殷夏试探着开口。

  “是我。”

  他的声音非常奇怪,并不是殷夏方才在梦境中感受到的那种雌雄莫辨的邪恶声音,而是那种冷淡又死板的机械音。

  总之听着很不像个人。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优雅的躬身,做了一个满含歉意的姿势。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毫无感情:“抱歉,方才迅速移动到你身边,让我失去了自己的脖子,那是我最后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

  “该死,我秀美的脖颈原本可是非常迷人的呢,原本幽云境中的姑娘经常凭着我露出的那一点肌肤,猜测我是个英俊的男人——哦,当然,我本来就很英俊,只是我失去我的脸太久了。”

  “说实话,”他两袖摊了摊,“我也有点记不清我长什么样子了。之后你要是见到,一定要好好瞧一瞧是不是真的很英俊。”

  殷夏眼角抽了抽,原本心中那点畏惧因为他的话痨属性,变得荡然无存。

  她心想,怪不得谢轻菲永远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这到底是什么鬼啊,我究竟穿了一本什么书?

  大巫好像能读懂他在像什么似的:“放心,这个世界是正常的,不合理的只有我而已,当然,我也受到了无数的约束,不然我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哦,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异类,还有一个明明近在眼前,我却忽略了,真是……自从没了脑子之后,我连思维都迟钝了。”

  “对,还有一个,就是你。”他的兜帽动了动,面向了殷夏,“我想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殷夏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也不属于这里?”

  “对,其实……我是一个系统,因为丧心病狂对自己可爱的小宿主下手了违反了条例,所以被流放到这个世界服刑,唉,已经二十多年了,不知道我的小宿主和别的野系统一起相亲相爱的穿梭了多少个世界。”

  他的头耷拉下去,不过很快又兴奋的抬起来,“但是,谢天谢地,你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终于有人能接过我的权杖,而我,也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镶着红宝石的黑色玉质权杖,迫不及待的递给殷夏。

  “拿着它,你也能像我一样……”

  殷夏向后躲了躲,忍无可忍的说:“抱歉,像你一样……”

  她上下扫了他两眼,眸中满是嫌弃,“变成这个……样子吗?”

  “啊,抱歉,是我太心急了。”大巫悻悻的收回了权杖,不过他并不气馁,“这是一场交换哦,我相信听完之后,你会愿意的。”

  “接下这个权杖,你将付出的代价是,在找到下一个接任者之前,你永远无法离开这个世界。”

  说到这里,他扬头看了看殷夏,“为什么用那么惊奇的目光盯着我,难道你不知道穿书者只要安然活到全剧情走完,就有一次选择登出的权利吗?”

  “哦,好吧,看来你确实不知道,不过你现在知道了。”大巫轻轻晃了晃,“请不要露出那么欣喜地表情,那让我很慌张。”

  他接着道:“接下这个权杖意味着束缚,但是同时,你会享受到它带来的好处,我认为,你不久后就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是你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我想,方才的梦境已经让你明白了一些,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

  这时候,他黑袍的袍角突然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他低头瞅了瞅:“啊,我快没有时间了。这件衣服是我最后依托寄存的东西,如果它也消失了,那我就彻底消散了。”

  “我方才以它为代价,换了你那个梦境,我想,这是能最快让你相信我说的话的方法。”他又将权杖递上前,“来,接下它,我必须离开这里,而你留在这里,会需要它的。”

  殷夏沉默了一会儿,眼见他的袍子一点一点的消失,而后一言不发的接过了权杖。

  大巫如释重负的扬起了手,看上去十分欣然。

  “谢谢合作。”他胸部以下的袍子全都消失了,只剩一个头和两条胳膊在那里晃荡,“作为感谢,送你一个忠告。”

  “小心天道,它可是非常恨你呢。”

  殷夏扬了扬唇,心想,我会不知道吗?

  彻底消失之前,他又补上最后一句话:“如今,它有了身体,也可以在人间行走了哦。”

  “什么?”

  殷夏蹙着眉问。

  但是他已经消失的不留一丝痕迹了。

  殷夏摇了摇手里的权杖,没有发现这东西的任何特别之处,它甚至连发个光都不会。

  她疑心自己被那个大巫骗了。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阿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巫,太子正带兵往山门处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殷夏心中一紧,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暗道不妙。

  她慢吞吞的走过去拉开门,疯狂思考自己应该如何解释一个好端端的大巫凭空消失的事情。

  以她昏迷前众人跪拜的情形来看,大巫在幽云境得到了无比的尊重与敬畏。

  她硬着头皮拉开了门,有点虚弱的说:“大巫……已经离开了。”

  殷夏忐忑的看着阿姝。

  谁知她一脸迷惑,轻蹙着眉眨了几下眼:

  “可是,您不是就在这儿吗?”

第64章 (捉虫)

  那个黑袍消失之后, 幽云境中的这些人自然而然的忘记了他,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似的。

  而接过权杖的殷夏,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他们新的大巫。

  她很快明白过来, 这就是她“得到”的东西。

  原本对她十分漠然的这些人, 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化, 所有的问题,他们都会毕恭毕敬的回答。

  殷夏从阿姝口中了解到, 幽云境本是天然与世隔绝, 二十年之前, 这里曾生活了数万的幽族人。

  不过那时一次地动山摇之后, 大山裂开了缝隙, 幽云境与外界相通了。

  由于流传下来的古训说,幽云境外刀山剑海, 生灵涂炭,是被诅咒的地方,贸然离开,会给幽族带来不幸。

  所以即使山门大开, 起初也没有幽族人尝试出去。

  而幽王的小女儿姬瑶,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她生性好奇,不守规矩的翻了被父亲锁起来的那本禁/书,那书中描绘的世界广袤又繁荣, 与古训中完全不同,于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怀揣了到外面看一看的隐秘愿望。

  所以, 在看到那线天光之后,她毫不犹豫的收拾包袱溜了出去。

  说到这里,阿姝的脸上蒙上阴霾:“那之后……这里遭遇了天罚。”

  “天罚?”殷夏问道。

  “那时候我年纪小,只是经常听家中的长辈说,当时暴雨三日不绝,海水倒灌,汹涌的洪波顺着山缝涌入幽云境。”

  “幽云境内,几乎变成汪洋大海。”

  “良田颗粒无收,腐尸污染了水质,饥荒和瘟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数万人口因为那场灾难,锐减到了数千。”

  “灾难平息之后,民众们对王女姬瑶恨意滔天,是您用权杖惩治了她,不仅让她以死谢罪,还让她子孙后代绵延不绝,一代一代的偿还罪过。”

  殷夏心中暗惊,她捧着自己寻回来的那块勾月形的黑玉,问道:“这是姬瑶的玉?”

  “对,这是王女的象征。”

  “那……正午的时候在祭台那里,你们看到这黑玉之后为什么选择不杀我?既然我拿着这块玉,岂不是说明,我极有可能是那个姬瑶的后代?”

  明明口口声声说要让姬瑶的后代偿还罪过,却又对她如此以礼相待,这不是很矛盾吗?

  而且,如果如今幽族人自动把她当成了原来的大巫,那他们在正午时要处死的姑娘,又是谁呢?

  “大巫”既然在,那“殷夏”岂不是凭空消失了?

  阿姝淡然答道:“这正是她偿还罪孽的方式。”

  殷夏一头雾水:“她?”

  “对,您说过,当祭台亮起红光时,您就会得到下一个皮囊。”阿姝思路清晰,逻辑丝毫不乱,“如今您刚有了新的身体,可能记忆方面还有一些错乱,不过相信您很快就会回想起来的。”

  “姬瑶的女儿已经死了,您是我们的大巫。”

  “……”

  殷夏:我差点儿就信了。

  她咳了一声:“什么意思,难道大……我会经常换皮囊吗?”

  “并没有,我记得上一次已经是十年前了。”阿姝做回忆状,“那时候我十几岁,看惯了您一身黑色缁衣的僧人模样,陡然见到那个黑发红眼,一身黑袍的少年,我还以为是境内闯入了外族人,对您很是不敬。”

  “后来,我被长辈教训过之后,才知道那也是您,我们的大巫。”阿姝瞟了眼她手中的权杖,“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拿着这个权杖的人,便是大巫,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错的。”

  殷夏纳罕的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这个棍子,不解道:“那如果权杖被偷走了呢?”

  “不会的。”阿姝笑了一下,“它是认主的。所以您完全不用担心。”

  殷夏点点头,慢慢明白了这个设定。

  大概只有像她和那个话痨这种不属于这里的“异类”,才能握住这个权杖吧。

  她从前到后的回忆了一下经历,问道:“所以……幽云境,就是朝门帮所在之地?”

  阿姝沉吟了一会儿:“可以这么说,但其实也并非这样。”

  “确切的说,朝门帮,是我们那些守着山门的族人在外面的称呼。”

  在那次天罚之后,幽云境立了规矩,不许幽族人再离开大山。

  可是山门已开,每隔上一段时间,总有外族人摸过来。

  他们凶神恶煞,一来便烧杀抢掠,于是本来对外族人还算友好的幽族人与他们彻底反目了。

  他们派人守住了山门,但凡有人靠近,不问缘由直接绞杀。

  时日长了,就渐渐演变成外面所谓的朝门帮。

  “所以,朝门帮的人也会听我的话?”殷夏暗戳戳的问。

  阿姝听了,有些好笑的弯了弯嘴角,“那是自然,您是我们的大巫啊。”

  殷夏好奇问道:“那……你先前提到的幽王呢?他不是这里的王吗?”

  “他早已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天灾中自刎谢罪了。如今的幽云境没有王。只有您。”

  殷夏心道,啧。

  这买卖好像不亏。

  那之后,殷夏在阿姝的陪同下熟悉了一下幽云境中的情况。

  如今的都城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近一万幽族人全都生活在这里,而在这个幽城之外,是一大片荒无人烟的古旧建筑,由此可以窥见阿姝口中的那场天罚的酷烈程度。

  幽族人尚武,而且他们五年之前在大巫的指示之下,就开始例行练兵了。

  那些阵法和兵法殷夏看不懂,但是她知道,正是这些只有三千众的朝门帮的人,在前些天的夜里奇袭了太子,并且大获全胜。

  由此可见,这三千众拥有强横的实力。

  殷夏心情微妙的想,那个话痨说的果然不错,这些正是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只不过,三千人还是有些太少了。

  殷夏想要更多的人。

  好在如今,她已经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

  原书之中,在魏子瑜带兵赶到之后,丘南四十八寨的山匪迎来了灭顶之灾。

  令朝廷头疼已久的丘南的匪患终于被彻底根除。

  殷夏便是想从此处入手,将那些山匪化为己用。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然而虽然会费点事,如今的殷夏却未必办不到。

  她首先去见了朝门帮的首领何骁。

  这个一身血气的男人对殷夏十分恭敬,与别的幽族人在大巫面前的姿态并无不同。

  殷夏见状,也就慢慢道出了自己的正题。

  她说自己看到不久之后万人的军队会来到丘山,在剿灭外面的山匪之后,铁蹄踏入了幽云境。这对于幽族人来说,是一场灭顶的危机。

  何骁听了她这话,果然信以为真,面色凝重,愁眉不展。

  殷夏又道,如今只有一个破解之法。

  她说:“其实丘南的这些山匪加起来,远比那万人军队人数多,只是虽人多势众,却如同一盘散沙。所以才会被逐个击破,毫无还手之力。”

  “我们只有将这些散沙聚集起来,才有能力与之抗衡。”

  何骁目光凛然道:“愿闻其详。”

  殷夏说:“首先,我们需要一场鸿门宴。”

  丘南的四十八寨中,有朝门帮,青龙帮这样的大山寨,也有一些人数很少的小山寨。若是像朝门帮这样数一数二的大寨牵头,办一场宴会,相信大多数山寨的寨主都会赏个脸。

  到时在宴会上将这些首领控制住,与他们分析利弊,软硬兼施,相信会有成效的。

  何骁皱了皱眉:“可是如今太子正带兵逼近,我们怕是不好分心。”

  “幽云境虽与外界相通,但是坦途却只有一条水路,有这道天然的屏障,太子领着的那群步兵是杀不进来的。”

  他犹豫道:“大巫说的对,可是,我们朝门帮守住山门,并不是单单阻止外族进入山门,更多的……是阻止他们发现山门。”

  “没关系,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

  何骁听了这话,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垂下头道:“是。”

  殷夏回到幽云境内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消息。

  在他们利用山体空隙修成的密道中,出现了一个难缠的外族人。

  他闯过了密道中的陷阱和机关,绕出了迷宫,如今还差一步就要踏入境内了。

  殷夏心中一动,眼角抽了抽,道:“……我去瞧瞧。”

  而后她在密道之内,看到了在坑中与一只黑豹缠斗的,衣衫褴褛的鸠七。

  这是殷夏头一次见到他这么凄惨的模样,一时不知道是笑是叹。

  很快,鸠七也发现了她。

  而后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退到了黑豹扑不到的地方。

  殷夏思量了一会儿,勾起唇角对他说:“你回去吧。”

  鸠七沉默了一会儿:“小姐?”

  “我在这里很好,你……”殷夏扬起眉,轻笑道,“和你的主子,都不必担心。”

  鸠七心中一惊,暗道,我报信给公子的事,小姐难道早就发现了?

  他挣扎道:“小姐……你说过你会回去的。”

  “我反悔了。”殷夏说完这一句,吩咐身后跟随的那些人,“把石门关上吧。”

  石门轰隆一声落下,这条路就在鸠七面前被彻底堵死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转头而去的时候,鸠七想,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又……打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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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丘南节度使的府邸之中, 姬和已经数日未曾踏出房门了。

  章易每次看到那紧闭的房门,都要叹上一口气。

  不过他却没有后悔选择站在这个年轻人的阵营。

  能为自己几面之缘的未婚妻伤情至此,想必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而且, 虽然他如今闭门不出, 却并未一颓不起。

  在章易道出太子有借兵的意愿之后, 他曾经隔着房门询问过姬和的意见。

  原本以为他定然不会同意,谁知他却声音倦懒的说:“给他。”

  “数千精兵全军覆没, 这是大错, 他已经无法翻身了。”

  “如今他想借兵翻身, 却将矛头首先对准了朝门帮。”

  “那里……他是动不了的。”

  “只要他不肯放弃他的心上人, 那即便从你手里借到了兵, 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就先纵容他一段时间,让朝廷和陛下, 看一看他的昏庸和无能。”

  “那之后,若是他突然意外身亡,怕是也没有多少人扼腕痛惜了吧。”

  当时章易听过之后,认为他的想法虽好, 却过于理想化了。

  首先,他们不知道太子是否真的会将矛头对准朝门帮,而章易又对朝门帮是否真的动不了存疑。

  其次,若是上面两条他都猜中了, 那太子若是放弃了他的心上人呢?

  若是他转攻其他的小山寨,取得了战果呢?

  如果那样,他岂不是为他做了嫁衣?

  不过虽然犹有疑虑,章 易却仍听从了姬和的安排。

  他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姬和真的靠不住,他会果断的抽身。

  之后数日事情的发展如他所言,这让章易从心底里惊叹姬和洞察人心的能力。

  他深感自己没有选错人。

  这日,章易在听到山匪异动的消息之后,意识到他们等待的机会,可能就要来了。

  太子带着大军在丘山之中逡巡不去,对那里的山匪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震慑与威胁,所以,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们联合起来反扑太子,听上去合情又合理。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让太子在这场反扑中不幸殒命。

  这很简单,因为太子手下领的,本就是他的兵。而战场之上,本就刀剑无眼。

  谁知就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一个平平无奇的暗卫带回来的消息,却将局面彻底搅乱了。

  这个暗卫就是鸠七。

  ……

  屋中,姬和坐在椅上,衣衫有些散乱,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指笼住了眼睛,似乎在笑,却又没什么笑意。

  鸠七浑身冷汗,跪在地上,埋头不起。

  他已经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公子了。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然而姬和的反应却出乎了鸠七的预料。

  为什么公子听到小姐不肯回来之后,露出了一副又无奈又宽慰的模样?

  鸠七琢磨不透,只感觉这样的异常让他更紧张了,他忐忑不安的等待着。

  姬和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是说,被朝门帮掳走的人,是她?”

  鸠七低声答道:“是。”

  “那落下山崖的是谁?”

  问完之后,姬和无声的笑了,仿佛分外慨叹似的,“难道是太子的那个小情人?”

  “……对。”鸠七有些紧张地垂头道,“不敢隐瞒公子,其实……将谢轻菲扔下山崖的,正是属下。”

  姬和撑颌看着鸠七,轻声问道:“是她让你做的?”

  “……不,”鸠七硬着头皮道,“是臣自作主张。”

  “哦?”姬和眯了眯眼,“为什么?”

  “……因为小姐说,她不会被摔死。”

  姬和愣了一下,突然扶额轻笑了一声。

  这是什么话?

  鸠七见状,暗中松了一口气。

  公子终于不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姬和摇头笑完之后,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云纹玉佩上,他轻轻地抚着,眸光暗沉沉的,心道:

  不回来了吗?

  可真是伤我的心。

  ……

  幽云境的事情,其实姬和是知道一些的。

  所以他才会笃定地说,太子破不了朝门帮。

  母亲逝世的时候,姬和还很小。

  但是他曾从那些故事中,窥见过自己那又遥远又神秘的故乡。

  然而,虽说是故乡,姬和却从未想过回去。

  他隐约记得,母亲也并不希望他回去。

  所以,那个藏在大山之中的幽云境,对于姬和来说,其实是一个无所谓的地方,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但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的人既然藏在那里,那他……就不得不将这个壳敲开一道口子。

  姬和深思熟虑之后,告诉章易,不要妨碍太子。

  然而他依然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段承瑾领着那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可能撬开幽云境的山门。

  于是,他提笔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魏子瑜的。

  前段时间河右节度使被罢了官,皇帝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人选,便让魏子瑜兼领河右节度使一职。

  河右毗邻丘南,又盛产战马,所以有很强大的骑兵。他们行军速度快,距离又不远,所以姬和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这个便宜哥哥。

  他想让魏子瑜带兵来。

  当然,他不会直接说此举是为了打下幽云境,把自己的未婚妻抢回来。

  他言辞恳切的道,自己偶然到丘南,发现太子身陷囫囵,处境危险,但是他却为了一个女人执迷不悟,不听丘南节度使的劝告,一意孤行。

  他虽恨太子行为不妥,但深知他是一国储君,不能有什么闪失。

  所以无奈之下,只能向外求援,希望危机之刻能保住太子。

  将信发出之后,姬和知道,魏子瑜很快就会被自己骗来了。

  至于到时候怎么引他打幽云境,这也很简单。

  只要太子失踪,然后姬和告诉他是被朝门帮的人掳走了,就可以了。

  姬和推开房门,踏出屋外,望着夜空上的星月,心想:

  小姐,如果我成功了,你……可怎么办呢?

  ……

  在姬和做这一切的时候,丘山之上,何骁按照殷夏的吩咐举办的宴会也非常顺利。

  在这宴会之前,他曾私底下找过黑水寨的大当家,给了他一封信。

  那信是殷夏写的。

  聂鹰看过那封信之后,便同意了何骁的提议。

  在青龙寨覆灭之后,黑水寨的地位水涨船高,如今黑水寨与朝门帮结成一心,成为了一股让人望尘莫及的势力,于是在宴会上看清形式的其他山寨,大多也就选择了低头。

  至于那些胆子大骨头硬的,全都血溅当场了。

  可是宴会这边一切顺利,另一边却不太顺利。

  何骁听到自己的弟兄来报,说太子已经发现了山门,此时兵临境下。

  他匆忙赶回去,发现殷夏也那里,站在山门高处,俯瞰着被水隔在一旁陆地上的密密麻麻的士兵。

  他们身边,是数十根硕大的圆木。

  此时数千人正热火朝天的搭木筏。

  何骁有点坐不住了。

  殷夏却依然无动于衷:“没关系,你不用出手。”

  “外面如今形势如何?”

  “很顺利,按照您的意思,如今黑水寨的聂鹰是新的头领。”

  殷夏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之后,道:“等外面稳定下来之后,让聂鹰准备一份降书,送到丘南节度使的官邸。”

  “当然,投降是假的,我只是想借此,引出来一个人。”

  何骁云里雾里的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太子这边也不用朝门帮出手。”殷夏拄着头沉思道,“让聂鹰带人给他们添点乱,不用真的打起来,只要阻碍一下他们就行。”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做出的大木筏倒是可以留下来。”

  殷夏一步一步的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下去。

  有那么一时半刻的时候,她也会觉得恍然,心想,我怎么做到了这种地步?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她想起了姬和。

  在谢轻菲的第一世中,姬和就是一个大权臣。

  他诛杀贤臣,屠尽相府,勾结外敌,祸乱国家。

  也是不择手段,无恶不作。

  但是那一世他成功了。

  他将七皇子扶上了皇位,用雷霆手段肃清了敌人,给七皇子铺就一片坦途。

  然而,他却因为作恶太多,失亲失友,招来无数仇恨,惹天下人畏惧唾骂。

  他并没有专断揽权,在动荡平息,朝中稳定之后,他对新帝俯首称臣。

  这般低头的姿态让那些恨他的人陷入了一场狂欢。

  弹劾他的折子纷纷飞向新帝的书案。

  而后这位年轻的新帝抵不过群情激愤,将姬和下令诛杀。

  满朝欢腾,举国欢庆。

  自那之后,民心归顺,河清海晏。

  天下太平。

  这是他作为胜利者的一生。

  而谢轻菲重活的这一世,姬和要比第一世艰难的多。

  他在杀丞相中伏之后,身受重伤,而后拖着伤体到了丘南,策反丘南节度使之后,他成功的擒住了太子。

  原本胜利应该属于他。

  可是魏子瑜竟然来了。

  于是形势瞬间翻转。

  他一败涂地。

  那之后,段承瑾的储君之位坐的越来越稳当,而姬和悄无声息的蛰伏了下来。

  他在朝堂之上已经没有能力与太子抗衡,于是便另辟蹊径,联合皇帝身边的宦官给他灌迷魂汤,吹耳旁风,说太子的种种不好。

  那时候皇帝年老体弱,日渐昏聩,时日久了,竟真的被他们动摇了心思。

  他晚节不保,改了主意想要废太子。

  然而那时候,渐渐势大的太子已经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了。

  他造反了。

  姬和挣扎过,可是最终失败了。

  最后太子的军队拿下了京城,直杀到皇宫之内。

  他没有逃。

  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的。

  将七皇子暗中送走之后,他在金銮殿内,陪在老皇帝身边。

  太子踏入金銮殿的那一刻,老皇帝传位于他。

  而后皇帝被软禁在了宫中。

  等待姬和的,却是残忍的酷刑。

  ……

  这一世,他失败了。

  殷夏心想,可见不论胜或败,他都没有好结果。

  但是……她闭眼回忆,但是,他从未真正低过头。

  就连赴死,他都是从容的。

第66章

  最初殷夏选择离开京城去丘南, 确实是打算做些什么。

  然而她起初想的很简单。

  她想阻止姬和杀太子,这样,他就不至于和魏子瑜决裂。

  魏子瑜作为大齐新的战神, 有他不可撼动的地位。

  只要他愿意出手保住姬和, 那他的结局就不会那么凄惨。

  可是慢慢的, 殷夏的想法改变了。

  有时,夜深人静, 还未入睡的殷夏会突然想起他。

  想到他的经历, 想到他的结局, 还想到在她不知他的身份的时候, 眼中见到的姬和。

  越想, 她的心中就越不平。

  这不平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命运的愤懑。

  所以,她想要偷天换日。

  ……

  姬和依然不怎么出门。

  在事情十拿九稳之前, 他并不想在太子面前露面。

  听说太子已经做了宽大的木筏横陈于江上,这两日就要攻下朝门帮了。

  姬和揣着手乐见其成,心想,不知道等太子发现, 他的小美人并不在那里,而是已经落下悬崖十几日了,会是什么心情。

  不过,他心中却有些疑惑, 为什么朝门帮的人如此无动于衷?

  反而是外面的那些山匪沆瀣一气,时不时地骚扰他们,却又不曾真刀真枪的拼杀。

  即便是这样, 太子也没有回心转意,依然一心一意的想攻下朝门帮。

  姬和清楚,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把那个女人看的比别的东西都重要而已。

  想到这里,姬和勾起薄唇笑了,心想,是时候把小姐接回来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暗镖。

  鸠九眼疾手快的飘下接住,然后看到了镖尾系着的信。

  他将信递给姬和。

  姬和抖开一看,饶有兴致的挑起了眉。

  这信的署名是聂鹰。

  姬和知道他。

  事实上,殷夏这一路上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姬和大部分都知道。

  所以看到聂鹰说他愿意带着山匪归顺于他的时候,姬和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家小姐。

  他曲了曲指节,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信是写给丘南节度使的,信中诉说了他们处境的艰难,连日高度紧张的疲累和痛苦,和迫切渴望安定的心情。

  但是因为与太子仇怨太深,所以他们不敢向他投降,于是只能求助丘南节度使,希望他能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必定真心归顺。

  虽说如此,但是姬和觉得,这封信就是给他的。

  而且是小姐给他的。

  在信的最后,对方报出了一个地点,表示若是信得过,可以去兰草坡见面详谈。

  姬和看完,轻笑了一声,随手将这封信放在了一旁。

  信得过?姬和眸含笑意,心道,当然信不过。

  小姐可真是狠心,以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骗他。

  ……

  当晚,鸠九和鸠七连夜离开了丘南节度使的府邸,奔波数里,潜伏在了兰草坡附近。

  这儿一上午除了鸟兔,基本上没有出现别的活物。

  临近午时的时候,有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子从远处慢慢走来。

  正是殷夏。

  她哼着不知名的歌,独自一人踏着芳草而来。

  鸠九和鸠七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埋伏,也没有陷阱,隔空对视了一眼。

  然后鸠九悄无声息的退走了。

  他回到丘南节度使的府邸,落在了姬和身前。

  他穿着一件纹着金线的黑色大袖衫,眼眸半阖,波澜不惊的喝着茶。

  鸠九见状,一时有些摸不清他是怎么想的。

  不过不管公子怎么想,他向来都是照实了说:“公子,小姐独自一人来赴约了。”

  姬和手抖了一下,溅出了一小片热茶。

  而后他不动声色的、沉稳的把茶杯放下,陷入了高深莫测的沉默。

  鸠九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看不见没发现。

  过了好一会儿,姬和终于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让我瞧瞧,她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

  鸠九这一来一回,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姬和踏上兰草坡的时候,那里空荡荡的一片,只有无边的野草,和几颗大石,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中,他的眼眸闪了两下,流露出失落来。

  还是晚了一步,差了一点儿吗?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闲庭信步的向前走去,而后拣了一颗大石靠在身后。

  这儿天地高远,轻风温柔,让他心中宁静。

  他暂时忘掉了那些凡尘俗物,勾心斗角,一身轻松的阖上了眼睛,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鸠九悄悄掠到鸠七身边。

  他胳膊肘抵了抵他,轻声问:“公子是不是没有发现,小姐就在那颗石头后面?”

  鸠七点了点头。

  显而易见。

  “我们是不是应该提醒公子一下?”

  鸠七摇了摇头:“等着。”

  “……哦。”

  他悄咪咪的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姬和即使睡着了,警觉性依然不低。

  在听到耳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之后,他立刻就惊醒了。

  他鸦黑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来人停在他身侧,而后慢慢蹲下身,与他并肩靠在大石上。

  之后,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了。

  不过姬和强烈的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上,一遍遍的描摹而过。

  他喉结动了一下,却仍不睁开眼。

  而后,毫无预兆的向身侧扑了下去。

  把人结结实实的压在了身下。

  对方竟然没有丝毫反抗。

  姬和的鼻尖在她的耳畔蹭了蹭,而后悄无声息的支开了一点身子。

  他不说话,是对方先开的口。

  “为什么不睁开眼?”

  “睁开眼……你还在吗?”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你可以看一看。”

  姬和慢慢睁开眼。

  嗯,他确实看到了,她在。

  姬和垂着眸子俯下身,寻到她柔软的嘴唇。

  殷夏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他某个奇怪的开关,原本温柔的攻势变得肆虐而霸道起来,殷夏一度喘不上气,只得揪紧他背后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满意了。

  殷夏目光茫然,感觉自己脑中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她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喘息。

  姬和黑眸微垂,静静地看着她。

  她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待他让开之后坐起身来。

  对方从身后把她圈入了怀中,额头搁在了她的肩上。

  殷夏拍拍他:“跟我去一个地方。”

  姬和没说话。

  殷夏等了一会儿,侧过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脑袋:

  “嗯?”

  “不去。”

  殷夏笑了笑:“为什么?”

  姬和依然不说话。

  他知道,每当殷夏对他特别温柔顺从的时候,基本上,她都另有所图。

  “我不会害你的,你不相信我吗?”

  殷夏循循善诱。

  姬和哼笑一声,拢紧了她的肩头,“当然不相信。”

  “那你说,我哪句话骗了你?”殷夏轻声问。

  姬和想到那天,她在珍馐馆中哄着自己喝酒,附在自己耳边说的一句话,喉咙紧了紧。

  不过,他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的。

  “小姐,跟我回去。”

  殷夏没应。

  姬和嘴角牵出讽笑,形状漂亮的薄唇逡巡在她耳边道:

  “怎么?明明说了喜欢我,却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么……”

  他的挑衅没在殷夏那里激起一点儿波澜。

  她忽然说起别的。

  “离开之前,我曾反复做一个梦。”殷夏顺从的任他揽在怀里,声音轻柔,“我梦到大齐的江山被敌人的铁蹄踏破,皇宫失守,你倒在血泊之中。”

  “我害怕那就是未来。”

  “我不想坐以待毙,所以,出来寻找一些别的可能性。”殷夏将手盖在他的手上,“即使当初我坦诚的告诉你心中的想法,你也不会同意,反而会将我看的死死地,对不对?”

  “至于当时对你说的那句话……”殷夏轻声笑了一下,“那是真的。”

  “我还是很喜欢你。”

  姬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不断地收紧自己的双臂,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

  这样,就不用患得患失,在甜蜜的同时又深深地恐惧了。

  他哑着嗓子说:“你想带我去哪里?”

  殷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知道你的故乡吗?”

  姬和闷声应道:“嗯。”

  殷夏掐头去尾的说:“因为你的那枚玉,他们现在奉我为主。我将山匪的势力合流,想借他们杀了太子。”

  姬和闻言,慢慢松开了她。

  殷夏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道:“幽云境内土地广袤,我想在事了之后,将那些山匪引入幽云境。”

  “那些幽族人一直在等待着王族的回归,我答应他们,会把他们的王带回来。”

  “到时候,我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起白头偕老好不好?”

  姬和在心中告诉自己,她可能在说谎。

  但是无法自抑的心跳又坦诚的昭示着,他对这个提议多么的心动。

  他看着她晶亮的、真诚的眸子,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痛苦挣扎之中。

  殷夏热切的目光在他的沉默中渐渐冷却下来。

  她眸中露出让人生怜生愧的失落,勉强笑了一下:

  “也对,你放不下七皇子。”

  话里话外仿佛在说,如果要做选择,她果然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姬和却没有马上安慰她。

  事实上,殷夏这句话提醒了他。

  他渐渐冷静下来,心想,对,还有瑞儿。

  我不能放弃他。

  殷夏撤身站起来,很快收住了情绪:

  “那就跟我去山门吧,今日,就是太子的死期。”

  姬和默不作声的站起身,眸光复杂的看着她。

  殷夏避开他的目光:

  “在那之后,我会将那些山匪引入幽云境,你的族人中有非常优秀的将领,我相信,不出几年,他们会变成一支势不可挡的大军。”

  “那,是你的军队。”

  “不论你之后遭遇何种变故,请放心,他们是你的后盾。”

  “但是在那之前……”殷夏抬眼看他,慢慢勾起了唇,先前失落的情绪已经没有了半分影子,她整个人,仿佛都变得耀眼起来,“你得收服他们。”

第67章

  姬和终究还是动摇了。

  他原以为, 小姐已经足够好了,已经是他不可替代的,在人世间的慰藉了。

  他原本以为她是脱逃的笼中鸟, 想将她温柔的捕回。

  谁知却发现, 那鸟儿飞过数千里, 越过山和海,是为了给身处漩涡中的他寻一个世外桃源, 赠他一副坚硬铠甲。

  这时候, 难道要他说“我不相信”吗?

  万一让真心待他好的人寒了心, 从此对他敬而远之, 他又去哪里再找一个这样的人呢……

  姬和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种时候, 言语总是显得单薄。

  他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跟了上去。

  ……

  深涧呈纵向流过山门, 进入幽云境,汇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泊。

  涧边山崖上间或挂着几个或大或小的白色瀑布,声势浩大的流泻而下。

  在其中一个瀑布之后,有一个天然的宽敞洞穴。

  里面有数十人, 全是四十八寨中名声在外,或者真正掌权的人。

  聂鹰和何骁自不必说,他们二人在这些人中也是威望最高的,所以自然在列。

  然而那个酸不唧唧文文弱弱的戈半狐, 竟然也摇着扇子出现在了这里。

  众人起初对他好一顿奚落。

  但是他脸皮厚,混不吝的毫不在意,刷的一下展开扇子矫揉造作的盖住鼻尖, 嫌弃道:

  “若不是知道今日殷姑娘会过来,我才懒得来呢。”

  何骁凉凉的瞟了他一眼,阴笑道:

  “我们大巫的本事通天彻地,也是你能肖想的?劝你收敛一下自己的性子,不然,小心她把你变成枯骨。”

  戈半狐丝毫不惧,笑眯眯道:“我这条命是殷姑娘救的,皮肉白骨皆属于她,即便她要把我变成一缕青烟,我也甘之如饴。”

  他逐渐变态起来:“死在她的手下,又何尝不是极乐呢?”

  恰好从隧道中踏入洞穴的殷夏完完整整的听到了他的智障发言,心想,她有病?

  而且明明是师父救的他的命,她当时不过打打下手而已,怎么也算在她头上了呢?

  正想着,她突然被身旁的人揽住了腰。

  殷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姬和的情绪好像不太对。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想悄悄地挣开,他却把她的腰肢握的更紧了,一来二去之后,殷夏便识相的放弃了。

  虽然这样有损她大巫的形象,但是不顺着他,怕他做出什么更损大巫形象的事来。

  这会儿功夫,洞穴里的人渐渐发现了他们的到来。

  而在殷夏暗戳戳的想逃开的时候,姬和一边不容置疑的揽紧她,一边毫不示弱的对上戈半狐不善的目光,已经在空中噼里啪啦的交战了几百个回合。

  最终,单箭头的戈半狐毫无疑问的败下阵来。

  他冷哼一声,心道,等着吧。

  殷姑娘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短暂的骚乱之后,众人很快安静下来,开始说起正事。

  聂鹰沉吟道:“何兄说这山涧越接近山门,就越浅越窄,太子用大木筏载人,虽能漂过深水区,却会被卡在山门口,到时候他们发现水不过腰,必定会令众人趟水而过。”

  何骁赞同道:“对,而且太子不知道,过了山门之后迎接他们的不是坦途,而是一个陡然变深的湖泊。”

  “我们为了防止外人打扰,早在那湖泊里养了许多食人鱼,到时他们发现那湖泊难渡,食人鱼又凶猛,必然会生出退缩之心。”

  “对。”戈半狐一敲扇子接道,“然后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在他们身后的木筏上,断了他们的退路。”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突然间将矛头对准了姬和:“到时候公子只管在这崖上看着便可,不然……被太子和官兵看到朝臣与山匪一窝,怕您不好解释呢。”

  姬和轻飘飘的睨了他一眼,心知他是故意拿话刺他,他本可以不做理会,但是见他一双眼睛老是往殷夏身上瞟,便不由得生出暗火。

  他将殷夏揽的更紧了一点,转过头看着她:“小姐随我一同在崖上看着吧。毕竟……等你过了门,就是朝臣的正妻了。”

  殷夏木着一张脸无视了他们。

  她不动声色地在姬和背后拍了拍,然后道:“我去前面看看。”

  瀑布之外的峭壁上有突出的山石,经人刻意打磨之后,变得十分平坦。

  殷夏站上去之后,看到那木筏已经到了脚下。

  此处本是朝门帮的据点之一,所以距离山门很近,那木筏到了这里,恰好再也无法寸进。

  筏上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探过水深之后,便如聂鹰所言决定涉水而过。

  殷夏看过之后,转头望向了天边。

  等了一会儿之后,那处冒出了直冲天际的黑烟。

  她勾了勾唇,心知自己等的人来了。

  然后,她仿佛是想要看清什么似的,向前挪了几步,又躬下身。

  却一不小心脚下一滑,直直的,落了下去。

  一直关注着他的众人顿时慌了。

  离得近的几个人忙探出身子去看,见她被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乌衣人中途接住了,而后完好的落在了筏上,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随即他们发现自己高兴地太早了。

  那筏上的半数人还未下水,陡然见到天上落下了一个白衣女人,顿时向她投去了一片目光。

  而太子比这些人想的多一些。

  他心中一惊,若有所感的抬起头,看到了瀑布旁边隐约的树丛之间,那几颗来不及收回的脑袋。

  顷刻之间,他便认定来人是敌非友。

  而且,那帮山匪鬼鬼祟祟的躲在瀑布之后,似是有什么别的诡计。

  他走上前一看,发现这女子,他竟然认识。

  只不过,当初见的时候,她是一副男子的装扮。

  而一见到她,太子立马想起另一个人,姬和。

  他顿时警觉起来,从众人中踱步而出,站在了殷夏身前不远处。

  “姬少傅的小情人,怎么来了此处?”太子扯了扯嘴角,“如今他在何处,为何不出来相见呢?”

  殷夏被鸠七护在身后,沉默着一言不发,不见慌乱,而是一副心事深重的样子。

  她似乎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收手吧,你要找的人不在那里。”

  太子眯了眯眼:“什么?”

  殷夏笑了笑:“谢轻菲,我那个被你记挂着的好姐姐,她不在朝门帮。”

  “被朝门帮抓走的人是我,而她,早在十几日之前就落下山崖了。”她勾起一个不怎么友善的笑,“不知道耽搁了这么久,她现在是否还活着。”

  “我在那里困了许久,听帮内人提起过这件事。实不相瞒,他们起初以为我是谢轻菲,差点儿杀了我。”

  殷夏说话七分真三分假,忽悠的自己都快信了:“还好暗卫及时找到了我,我这才从密道之中逃出来。”

  “劝你现在赶紧撤,不然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太子冷笑着,一脸的不相信。

  殷夏见状,无所谓的摊了摊手:“爱信不信,如果不是刚好落在了你这筏上,想借着渡河,我才不会和你说这些。”

  “看到上头那些人了吗?那是来捉我的。只不过见到我落入了这里,不敢来追罢了。”殷夏一副十分坦诚的样子,“我是为了我自己。”

  太子将信将疑的看着她。

  就在这时,涧中冲在前面的几名士兵突然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而后一个人冒出头来惨叫了一声,但很快又沉了下去。

  水上炸开不祥的红色,很快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太子终于觉出不对,捏了捏拳,下令撤兵。

  ……

  崖上的山洞距离水面并不近,又有哗哗的瀑布声遮掩,所以山洞里的人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但是他们清楚地看到,太子的人正在飞快地回撤。

  “还挺警觉,不打就撤了,看来今天见不了血光了。”

  “但是殷姑娘落在了他的手里,这可怎么办?”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许久。

  戈半狐不怀好意的盯住了姬和。

  他轻轻地抚着扇柄,满怀恶意的开口道:“拿一个更有价值的人去换,不就行了?”

  话音刚落,众人就若有所思的盯住了姬和,并且慢慢的将他围了起来。

  姬和眸中冷光潋滟,嘴角勾出冷笑,周身三尺生寒。

  美好的幻境倏地消散了,他因被引诱,一脚踩空,落入了黑暗之中。

  他心想,所以……小姐故意落下去,就是在等这么一出戏吗?

  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在他们渐渐向姬和逼近的时候,鸠九一闪身出现在了姬和身前。

  但是他没能动手。

  姬和在他身后轻声说了一句话。

  而后,他便看了这些山匪一眼,脚下生风的离开了。

  ……

  木筏很快划到了岸边。

  一上岸,殷夏就暗自向鸠七招手,在他凑近之后低声说:“你去找阿和,我怕那些莽夫对他不利。”

  “那小姐你……”

  她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没关系,太子不会为难我。”

  “而且,若真的论起来,我是该喊他一声姐夫的。”殷夏好笑的扬了扬眉,对鸠七说,“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该担心的,是你家公子。”

  鸠七听了之后,冲殷夏颔首,然后一闪身消失了。

  殷夏立在原地,弯了弯眼睛,眸中划过深深的,狡黠的笑意。

  她看着太子命人将青龙寨的大当家拎出来质问。

  看着那人见瞒不过去,厚颜无耻的抱着太子的大腿喊冤,然后哭道:“殿下,真的不是我害的那位小姐啊,是一个浑身乌漆嘛黑的人,是他将那位小姐扔下了山崖啊……”

  “我想阻止,可是来不及啊殿下……”

  暴怒的太子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拔出剑便要砍下他的头。

  赵龙爬到他的脚边:“殿下饶命,我记得那张脸,我能认出来,别杀我呜呜呜……我还有用。别杀我殿下,您难道不想为她报仇雪恨吗?”

  “您不为她报仇她一定会怨您的啊殿下!”

  殷夏冷眼旁观着,心想,这最后一句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果然,太子没有直接杀了他,而是砍下了他的一条臂膀泄愤。

  殷夏仰头望了望天空,轻笑着眯起了眼睛。

  万事俱备。

  接下来——该主角登场了。

第68章

  太子与殷夏所在的深涧旁的这处平地, 原本有树木掩映,很是隐蔽。

  但是现在各路人马都开始向这处聚拢而来。

  鸠九去“请”了丘南节度使章易。

  太子手下是借来的兵,若是章易在场, 那太子就得往后站了。

  所以鸠九当时看着是从姬和身边逃之夭夭了, 其实是听从公子的吩咐去找有用的人了。

  因为山路难行, 鸠九直接将他扛在了肩上。

  堂堂节度使被硌的胃疼,但是想到这事关姬和的安危, 他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而另一边, 鸠七听从殷夏的吩咐找到了姬和。

  他在密道中正遇上被山匪们挟持着往前走的姬和, 见情况不对他原本想直接动手, 姬和却抬眼制止了他的动作。

  于是鸠七便跟在了姬和身后, 以防那些山匪有什么粗鲁举动冒犯了公子。

  他想,公子此举应该是另有安排。

  若是从上向下俯瞰, 便会看到他们正沿着山道而下,穿过树丛再绕过两个弯,便会正面迎上太子那波人了。

  而在冲上云霄的黑烟还没有散尽的地方,魏子瑜拉着缰绳停下马, 看了一眼袅袅而上的黑烟,而后环顾四周,择了一个方向打马而去。

  ……

  太子所在处。

  殷夏在段承瑾的注视下走到赵龙身边,蹲下身来。

  太子目光不善的看着她:“你干什么?”

  “止血。”殷夏头也不抬的说, “当然,如果你想让他死那我就不管了。”

  太子哼了一声别过了脸。

  然而他却发现,不远处的树丛旁似乎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太子冷声喝道:“什么人?”

  一阵树影摇动之后, 姬和从那处走了出来,施施然的掸了掸衣袖。

  紧接着他身后陆陆续续的站了一排汉子。

  太子打眼一瞧,竟发现了好几位老熟人。

  他看着姬和嗤笑道:“呵,姬少傅,不知您不好好留在京城,跑到这里是来做什么?”

  “不仅跑过来了……”太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还和这些绿林好汉成为了一伙,不知姬少傅意欲何为呢?”

  姬和瞟了一眼他身边的殷夏,淡淡的道:“来抓个人。”

  他此言一出,做贼心虚的殷夏脊背一僵,心中一慌,手上顿时没了轻重,惨兮兮的赵龙哀嚎了一声。

  殷夏草草的收了尾,攥着手帕擦了擦手心的汗,慢慢的站起来转过身,抬眼看向了姬和。

  姬和向她伸出手,没什么情绪的道:“小姐,过来。”

  只是她还未动,太子就一横臂挡在了她身前,盯着他冷笑了一声,寒声道:“姬少傅身为朝臣却勾结山匪,给我拿下他。”

  拿女人当借口?太子心中嘲道,在朝中就不停地给我使绊子,这次更是盯着我不放跟到这里,摆出一副只是凑巧的样子,真以为我会相信吗?

  姬和轻飘飘的瞟了他一眼,气定神闲的驳道:“太子此言差矣,这些山匪已经献上降书,表示愿意归顺朝廷,太子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降书?姬少傅空口捏造的降书?”太子冷声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下这个叛臣贼子!”

  士兵不得不冲上去拿人。

  而那帮匪徒一看,想换的人还没有换回来,手里的筹码又要被夺走了,自然不肯答应,于是便下意识的挡在了姬和身前,与那些士兵缠斗起来。

  场面一度混乱的时候,戈半狐突然登上了高处,扬声道:“太子殿下且慢,若您想要这姬贼,我们给你便是。”

  “只要您让身旁的殷姑娘好端端的过来,此人我们立马双手奉上。”

  经他一提醒,一些憨憨终于反应了过来,上去就要拿住姬和。

  这时候,暂时蛰伏起来的鸠七无法再坐以待毙了,一闪身落在姬和身前,尽职尽责的保护他。

  喘着气坐在地上的赵龙顿时眸光一闪,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指着鸠七大叫道:“就是他!”

  “把那位小姐扔下山崖的,就是那个乌衣人。”

  此言一出,太子顿时红了一双眼,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他!”

  他一转眸盯住殷夏,突然横刀在她颈前,而后面色狰狞道:“你们将他捆了,让他跪在我身前,我便……放了这位姑娘。”

  那些悍匪手上都有几分功夫,并不是好对付的白斩鸡,鸠七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他们缠住,姬和身边再无一人相护。

  他被人粗暴的擒住,用粗糙的麻绳捆了起来,而后提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扔在了太子的脚边。

  太子的刀从殷夏身前转移到了姬和颈下。

  他的下颌被冷似铁的刃挑着,被迫昂起头,光洁的脖颈霎时多了一道血痕。

  但是他一声也不吭,目光只盯住太子身旁的那个人。

  只要她问心无愧的看他一眼,他便相信,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

  与她……无关。

  但是她没有。

  她仿佛忘记了自己脚边的这个人不久前还在和她耳畔厮磨似的,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相反,她对那些将他推向死路的山匪连声相劝,让他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终于,他们走了。

  殷夏却仍旧留在这里,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心不在焉的望着天边。

  姬和终于明白了。

  她等待这一切,放任这一切,甚至……或许就是她,造就了这一切。

  姬和的目光空茫茫的。

  小姐……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你什么时候……竟恨我至此了?

  太子高高的扬起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章易气急败坏的呼喊:

  “住手!住手!你们都是死的吗!快给我拦住他!!!”

  但是他的叫嚷无济于事,那刀带着风声呼啸而下。

  姬和本可以躲一下。

  章易已经来了,只要他夺过这一刀,便能苟全这条命。

  但是他没有。

  他累极了,不想再挣扎了。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恨他怨他让他死。

  但是她不能。

  她若也如此……

  那他就没办法一笑而过了。

  他只会想,我是不是真的不应该活着……

  我早该死在十二岁那年,初见她的时候。

  ……

  殷夏握紧了手中的权杖。

  这几日她渐渐摸清了。

  这权杖就像游戏中的某种特殊道具,可以用来“等价交换”。

  所以……

  如若不成的话,她可以替他伤,替他……死。

  对一个注定被杀死的炮灰来说,那真的是再有意义不过的死法了。

  不过……殷夏看到远处的落日前的一骑,慢慢勾起了笑。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

  一支箭嗖的一声穿透了太子的小臂,刀势微不可查的一顿,与此同时,一道黑色残影扑了过来——鸠九一下子将姬和扑倒在地上,躲过了依着惯性抡下的刀。

  太子红着眼还要再砍,一支箭又射穿了她的肩头,他怒吼一声,依然不愿意作罢,下一支箭紧接着射中了他的大腿。

  他终于跪下来。

  与此同时,章易骂着踹着,终于使唤动了自己的蠢兵,让他们将半残的太子控制住了。

  而后他殷勤的跑到姬和身边,掸了掸他身上的土,一抬眼看到他脖颈间的血痕,不禁苦着脸连声“哎呦”。

  “这太子发的什么疯哟。”

  而姬和却对他熟视无睹。

  他没看一脸苦相的章易,没看狼狈不堪的太子,甚至对谁射出了那几箭都毫无兴趣。

  他抬眸盯住了那个悄悄撤往树丛中的人。

  挥手拨开挡路的章易和鸠九,他走到殷夏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淡淡的开口:

  “你去哪里?”

  殷夏没有回头,反而倏地钻进了树丛后。

  姬和抬眼瞟了一眼鸠九,他立马会意,数息之间便将殷夏“请”了回来。

  他向她伸出手:“小姐,过来。”

  殷夏垂着眸,别无选择的搭上了他的手。

  这么一会儿工夫,魏子瑜已经骑马到了近处。

  他眯眼看了看太子,翻身下马,向丘南节度使问道:“怎么回事?”

  总算有个人听他说话了,章易简直怨声载道。

  “我只知道姬少傅收到了归顺的山匪的降书,前来与他们面谈。”

  “却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太子竟然对姬少傅刀剑相向。”

  “原本也许可以一举解决匪患,如今那些山匪却被吓得跑光了。”

  “我真是不知太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将军及时赶到,此时姬少傅怕是已经成了太子刀下的冤魂。”

  魏子瑜冷漠的看着太子:

  “你为何要杀子珣,他可有过错?”

  太子红着眼睛字字泣血道:“他杀了我的妻子,我要他偿命!”

  章易一听这话,立马皱起眉头:“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您的妻子不是在朝门帮吗?这些天来,您费力不讨好的想要攻进朝门帮,不就是因为谢轻菲吗?”

  “怎么如今又改口说她死了?”

  太子满怀着恨意道:“朝门帮里的,是他身边那个女人。”

  “那落下山崖的是……”章易说到一半,见到太子的表情,立马明白过来。但是他却更加不认同了,“殿下怎么可以血口喷人。”

  “姬少傅原以为落下山崖的是这位姑娘,伤情了许多日。我一日日的看在眼里。”章易皱着眉头道,“如今您说是姬少傅杀了谢轻菲,在我看来,着实是丝毫站不住脚。”

  “殿下,您心中不痛快我知道,但怎么因此,便随意栽赃呢?”

  太子冷笑道:“是他手下的暗卫亲手把她扔下山崖的,如此也可以不认吗?”

  他意有所指的盯住了不远处努力站起来的鸠七——他被那些黑心的山匪伤了腿。

  显然,他也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在攀着一棵小树努力站直之后,他正要开口揽下罪责,却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21 18:45:55~2020-02-22 02:3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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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看到他的一瞬间, 殷夏的眸子亮了起来。

  来人竟然是谢逸之!

  鸠七短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快移开视线,看着太子道:“此时与公子无关, 是我自作主张……”

  刚说到一半, 他就被打断了。

  谢逸之抱着臂说:“谢轻菲还活着。”

  此言一出, 在场的人都面色讶然。

  还活着?

  鸠七微微睁大了眼眸,愣了一会儿之后看向了殷夏。

  还真让小姐说准了……

  太子抖着嘴唇看着他, 说不出话。

  章易皱眉看着他:“你是何人, 说这话可有根据?”

  “被逐出谢家的谢逸之, 因祸得福, 躲过了那场灭门之灾。”谢逸之冷冷的督了章易一眼, 谢家的惨案与他的不作为脱不了干系。

  章易自知理亏,便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如今轻菲妹妹正好端端的在谢家府邸之中, 殿下若是不信,去见见她便知。”谢逸之冲太子扬了扬眉,“只不过我听她的丫鬟瑟瑟说,轻菲妹妹似乎对殿下颇有怨言, 她愿不愿意见您,我就不知道了。”

  而后他又督了一眼鸠七,眸光一闪道:“虽说暗卫当忠,但是阁下也不要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对上鸠七有几分不明的目光, 谢逸之说了一句让他很惊讶的话:

  “那日情况紧急,你救下我却没有拉住轻菲妹妹,这不是你的错。”

  “你也不需要因此谢罪。”

  “被阁下救了之后, 我便在山崖下搜寻轻菲妹妹的踪迹,好在她受老天庇佑,落在了山崖下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只是崴了脚而已。”

  太子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谢轻菲虽然没事,他却仍然不能咽下这口怨气。

  “谢兄可不要因为心软包庇凶手,那日多少双眼睛看着这暗卫将轻菲扔下山崖,怎么到你这里却换了一种说法?”他冷哼一声,誓要将姬和拖下水,“谢兄若是问心无愧,来和青龙寨的大当家对峙如何?”

  谢逸之瞟了一眼他身侧瘫在地上的那个人:

  “殿下的意思是,让我和死人对峙吗?”

  太子瞳孔一缩,转头一看,那赵龙果然咽了气。

  他心中一动,转眸盯住了殷夏,所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姬和将她拉到身后,眉目淡淡的道:“殿下可不要乱咬人。”

  就在这时,东面的山林突然冒起了滚滚浓烟。

  众人都望向那处。

  殷夏心中暗道,这次报信的烟有点大啊。

  不过,看来他们已经安全的转移到幽云境内了。

  撤的还算及时。

  魏子瑜皱眉道:“我去看看。”

  他走之后,谢逸之督了眼殷夏:“回家看看?”

  殷夏摇摇头:“我说过不会回谢府了。”

  他瞟了一眼姬和:“那你是要跟他走?”

  殷夏沉默了。

  其实她并不想跟他走。

  她想继续留在幽云境。

  设计这一出角色翻转的戏,她故弄了太多玄虚,透支了他的信任。

  从他的立场上来看,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恶人。

  她的所作所为,比原书中的姬氏要过分的多。

  姬和没有理由不怨她恨她,就算原本他对她真的有感情,如今大概也被消磨完了。

  殷夏虽然问心无愧,但是她无法自证。

  她若说:“我想扭转你的命运,我想让反派,成为主角。”

  大概是解释不通的。

  而且,他确实差点被杀。

  在他眼中,她的背叛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所以她预感到,自己若是真的成为了他的妻子,最终还是难逃那个既定的结局。

  她一路走来,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所以原本见到事成之后,她是想偷偷抽身的。

  但是显然她没能成功。

  而如今这种状况,她其实已经没有选择了。

  ……

  丘南的匪患被彻底消失了。

  但是消失的诡异。

  那日魏子瑜赶到冒出浓烟的地方的时候,发现那是处山寨,正燃着熊熊大火。

  那场火很快被暴雨浇息了。

  但是雨过天晴之后,魏子瑜带兵上山剿匪的时候,却发现这座山已经空了。

  原本猖獗的山匪悉数不知所踪。

  他原以为那帮匪徒有什么诡计,可是安静的等了数日之后,却没有等到任何动静。

  他们就像是凭空人间蒸发了一样。

  于是他便撤军回了河右。

  匪患既除,太子自然要归京,但是他因为谢轻菲耽搁了数日,走的反而比姬和他们要晚。

  而在这段时间里,丘南节度使章易长篇大论的折子已经写好了。

  显然,此次剿匪太子有过无功,不仅损失了自己的兵马,还险些葬送了丘南节度使的军队。

  至于最后取得的成果,那显然要归功于大将军魏子瑜。

  不战而屈人,无愧战神之名。

  当然,料到一切并将他请来的姬少傅也功不可没。

  至于太子欲杀姬少傅的事,他自然不敢在折子中提。

  但是不知谁泄露了风声,这件事慢慢的在私下传遍了,最后甚至落入了皇帝耳中。

  皇帝原本随与段承瑾不亲近,但是很看重这个儿子,也认为江山应该交给他。

  但是此事之后,他却对他失望了。

  后来皇帝终于决定废黜太子,与这件事有很大的关系。

  不过那都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

  在随姬和归京之前,殷夏又去了一次当初遇见谢逸之的那家客栈。

  她原本以为会在广陵郡中留很久,所以包了一间上房,将行李全放在了那里。

  却没想到,她连一晚都没住上。

  这件事结束之后,她本决定在姬和面前安分守己,乖乖听话,绝不惹是生非,怕触发什么关键的剧情点。

  但是老天却不想让她如愿。

  口口声声说拿行李的殷夏推开那扇门之后,竟看到屋中坐了一个男人。

  该死的是他还欣然的看着她道:“你终于回来了!”

  他垂下眸,“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感受到身后姬和的目光已经有些不对了,殷夏木着脸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不是让他自己回去吗!

  江枫明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道:“殷姑娘,可愿嫁给我?”

  !!!

  殷夏心里直骂娘,心想,老天这一定是在搞我。

  “我已经许了人家了。”

  江枫明愣了一下,失望道:“这样啊……”

  殷夏飞快地拿了自己的包袱,然后乖巧的回到了姬和身边:“我们走吧。”

  姬和的眸子中跳动着火光。

  他原本一直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像这样染上几分情绪反而添了点儿活气。

  不过他没有看殷夏一眼,径直走在了前面。

  她心中泛上涩意,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

  归京之后,姬和在朝中饱受赞誉,他顺顺当当的加官进爵,还得了一处赏赐的府邸。

  殷夏回来之后,便住进了这座府邸之中。

  姬和平日里照常上朝访友,与往日无异,可是他却仿佛可以忘记了殷夏。

  他早出晚归,从不曾主动去找殷夏,所以即使在同一个府邸之中,她平日里也见不到几次姬和。

  她渐渐开始觉得,对方或许真的对她不剩丝毫感情了,将她困在这里,只不过只为了折磨她而已。

  如果是这样……她心想,你不放过我,但是我自己总得放过自己。

  姬和以为这处府邸被围的密不透风,殷夏一定逃不了。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她有非常规的手段。

  她拿着那个权杖,其实有无数的机会可以逃。

  而之前一直没走,其实只是她不愿意走罢了。

  最后将她的借口揭开的,是她偶然间从丫鬟口中听到的消息。

  原来,在他们刚刚归京的时候,皇帝就为姬和赐婚了。

  几月过去,此事早已天下皆知,却只有她被困在深宅,被盖住双眼,蒙在鼓里。

  原本她应该高兴,这样一来,那个替死鬼就不必是她了。

  她就此脱身之后,就再也不用被无形的束缚了。

  但是她无法真正的高兴。

  原本她以为,只要能抱住他,那么失去他也无所谓。

  如今却发现,她对此是有一点在意的。

  但是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曾后悔,也坦然接受。

  于是在府邸中结起红灯笼的时候,殷夏离开了这里。

  她忽然间觉得无处可去,于是下意识的回了普罗寺。

  却没想到,她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

  是许久未见的祁六。

  他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重重的阶梯,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看上去他历经了一些风霜,变得沉稳了许多,露出追忆表情的时候,简直不像殷夏记忆中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了。

  他身后是一列长长的商队。

  殷夏明白了,他这是要启程了,与去年那时一样。

  只不过,她当时一念之差,没能走成。

  而如今,她却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走上前,向他打了个招呼,带着几分倦意弯了弯眼睛:“载我一程?”

  ……

  马车开始行驶的时候,殷夏托腮看着窗外。

  等到了下个地方,她就和祁六告别,然后去幽云境。

  书中的剧情线已经走完了大半,只等三年后的角逐。

  她在幽云境中屯了那么多兵马,防的就是揭兵而起那一刻。

  只有彻底改变了结果,这个世界原本的规则才能彻底崩塌,她才能不被规则束缚。

  殷夏想要那样的结局,所以她依然会帮姬和。

  马车颠簸,她闭上双目,听到了京城中传来的隐约不真切的暮鼓之声。

  一声一声,直到再也听不见。

  这之后,城内便开始宵禁,城门一关,谁也出不来。

  殷夏本以为她能走的很顺利。

  然而现在的姬和已经今非昔比了。

  ……

  起初听到有些嘈杂的马蹄声的时候,殷夏并没有在意。

  但是随着一声马嘶,马车被截停的时候,她感觉出不对了。

  掀开车帘一看,她看到了被十六骑拥立在前的神色晦暗的姬和。

  与此同时,对方也看见了她。

  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来。

  殷夏眉间染上烦躁。

  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仿佛她悄悄离开是天大的过错一样。

  明明……是他先违约的。

  顺着他被他非法拘禁这么久,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三个月,殷夏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原本想再给彼此一个机会,但是既然对方不稀罕,那她也没有必要再退让了。

  趁着男未婚女未嫁,一别两宽,从此天高地远,多好。

  可是他却非要纠缠。

  即便是个泥人也要有三分火气了。

  殷夏不甘示弱的扯出一个笑来:“姬少傅有什么事吗?”

  他察觉到她的态度有了转变,督了她一眼,淡淡道:“入夜了,我来接小姐回家。”

  殷夏冷眉相对:“不必了,我在京城中没有家了。”

  姬和软下语气:“小姐,你不要和我闹了。”

  “我没有闹。”殷夏语气淡淡,冷静的说,“想来那纸婚约也不做数了,姬少傅就放我一马吧。”

  姬和冷笑了一声:“怎么不作数?契书上白纸黑字都写明了,小姐空口白牙,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怎么,一位正妻不够,姬少傅想要再添一位?”殷夏气笑了,“只是我身份卑微,不知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姐答不答应。”

  “小姐不必忧心此事。”他看着她道,“我只会娶你一人。”

  殷夏有些疲倦的笑了笑:“你真的想要一个同床异梦的枕边人吗”

  “何苦这么折磨自己?”

  同床异梦?姬和嚼了嚼这几个字,有些残忍的勾起嘴角:“就算你对我恨之入骨,成日盼着我不得好死,我也毫不介意。”

  “所以,你只管留在我身边就好。”

  “只要没能杀的了我,您就走不了。”

  “小姐不是最清楚这一点了吗?”

  清楚地亲手为他设了一个杀局。

  殷夏闻言无奈的笑了笑:“你以为我在丘南做那么多,是因为逃不掉?”

  姬和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殷夏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若真是那样,我何必费那么多周折。我要是真的想躲,这天下那么大,阿和,你找不到我的。”殷夏望着他轻轻道,“就算你不来广陵郡,我也会回京城。”

  姬和眸光闪了闪,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了一句:

  “那小姐……为何如此恨我。”

  殷夏默了一瞬:

  “我不恨你。”

  “不过顺水推舟设计那场杀局的,确实是我。”殷夏看着他,“我想让别人成为恶徒,让你,成为正道。”

  轻风吹动了他的发,那双宛如黑曜石的眸子中闪着温润又宁静的光。

  他说:“若是我死了呢?”

  殷夏心口一窒。

  她看着他毫无怨怪的眼神,突然感觉无比难受。

  “你不会死的。”殷夏鼻头泛酸,眨了眨眼,掩饰眸中的泪意,她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死的。”

  姬和静静地盯着她,想看出她此话是真是假。

  可是他看不透。

  所以最后他只说:“小姐,随我回去吧。”

  殷夏沉默良久,抬头执拗的看着他:“可是你有要娶的人了。”

  他弯了弯眸,昳丽眼眸美的让人心醉,“我要娶的是你。”

  他话说的极动人,但是殷夏却不是那么好哄的。

  她扬了扬眉:“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嫁你。”

  “小姐且说。”

  殷夏眸中露出几分盛气凌人的锐意,肆意的勾起唇角,吐出极嚣张的几个字:“我要这天下为聘。”

  “如何?”

  “好。”

  ……

  殷夏下车之前,坐在车头一直默不作声的祁六拦住了她。

  注意到姬和不善的目光,他混不吝的向他扬了扬眉。

  而后自顾自的从车内摸出一个锦盒,目光留恋的看了看之后,含着几分慎重递给了殷夏,声音有种无端的释然之意:

  “给你的贺礼。”

  殷夏双手接下了。

  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祁六手指一勾,似乎想再夺回来一样。

  然而抬眼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他脸上挂着没正行的笑,不敬的看着姬和:

  “好好待小姐啊,你这个无耻之徒。”

  混蛋拿走小姐留下的字条这件事,我是一直都记着呢。

  若是他们再早一点、在祁六不像如今这么沉得住气的时候遇见,他定然会冲上去揍他一顿。

  只可惜现在有些迟了。

  他们地位悬殊,祁六知道,自己若是冲动行事,反而给了他拿捏自己的错处。

  到时候,他这条贱命倒是不要紧,但是若是小姐因此受了他的威胁,那就不值当了。

  他只有坦然接受。

  错过了,他认了。

  ……

  殷夏随姬和回到府邸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红色的灯笼照亮了黑暗,院中洒落了一地的暖光,看上去温馨极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仿佛没有着落的心就此安定了下来一样。

  第二日一早,姬和就让人将她送去了祁山那里。

  谢华菲对殷夏的到来丝毫不惊讶,差人为她描眉上妆,理所当然的忙了起来。

  殷夏心中纳罕,心想,在瞧都不瞧自己一眼的日子里,他这是暗中做了多少准备。

  她被八抬大轿送入了姬和府中。

  眼前蒙着一片雾蒙蒙的红,她总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按着规矩一个个拜过之后,仿佛一个晃神之间,她就坐在新房的锦被上了。

  这屋中静悄悄的,她独自坐了许久。

  终于忍不住悄悄地掀起盖头,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四周,就听到一声叮的脆响——是从她手掌里滑出去的物件。

  殷夏定睛一看,见那滚着滚着倒在地上的,是一枚古旧的铜钱。

  这是她今日早上醒来,打开祁六送她的那个锦盒时发现的。

  那里面放着数枚贵重的宝石,而在那些宝石下面,却放着一个有些破旧的铜钱。

  殷夏拿出来想看看这铜钱有何玄机,然而却被丫鬟敲门催了出去。

  于是她就把它握在了手心里,一直攥着拳头,倒也忘了。

  这会儿又看见,她便想起来这茬,于是捡起来捏在指间左看右看。

  而后她在小字上发现了铸币的年份:

  永安十四年。

  永安十四年。殷夏慢慢想着,那时候,自己恰好刚穿过来,还伸出广陵,与祁六和姬和在青临居住过一阵子。

  这铜钱……

  她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片段:

  她摸出一小串铜钱,晃了晃递给阿和。

  “一会儿给祁六吧,让他明日去镇上做几件新衣。”

  ……

  殷夏的目光变了变,她看着手心里的这枚铜钱,心道,留了这么久吗……

  而如今,他还给自己了。

  殷夏渐渐懂了,她看着那枚铜钱,露出一个感慨又欣慰的笑来。

  就在这时,屋中进来了一个人。

  自然是姬和。

  穿一身红色的他与往日很不一样,减了几分沉冷肃杀,添了几分俊俏生动。

  他带着一身酒气,一进门就看见他的新娘已经掀开了盖头,带着笑和怀念盯着手心里的东西看。

  见他进来,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微妙的一僵,然后不动声色的将铜钱攥紧了手心,又将手悄悄放在身后。

  一番动作之下,原本堪堪搭在头顶的盖头滑落下来,倏地挡住了她的脸,也挡住了姬和的视线。

  殷夏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进来的太突然了,殷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铜钱出现在这种场合有几分不妥,一时间自乱了阵脚,没能控制好表情和动作。

  那一瞬之后,她立马品出了自己这满满的欲盖弥彰的感觉。

  好在这时候,这个适时落下的红盖头成了她天然的掩饰。

  殷夏只能祈祷方才姬和离得远,所以没有发现什么,不然,谁知道他看到这枚铜钱之后,会不会也想起当年的事呢?

  当时他可是对自己给祁六一串铜钱这件事在意的要命。

  那样的话,她的处境就不太妙了。

  殷夏收敛了情绪,调整好表情,看着自己面前的盖头被那个俊美的男人一点一点掀开了。

  他昳丽的眼眸弯出动人的弧度,只是却没有什么温度:

  “小姐,你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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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殷夏垂着眼咬了咬红润的下唇没吭声。

  姬和的手绕到她身后, 将她的手拉出来,掰开了她的手指。

  他眯了眯眼睛,看到那行不起眼的小字。

  永安十四年……

  意识到什么, 他眸中闪过一抹暗色:

  “小姐, 新婚之夜, 你想起谁了?”

  殷夏的手捏紧嫁衣的衣角,垂眸别开眼:“没有……”

  姬和勾住她的下巴, 迫使她抬起头来, 看到她目光闪烁, 不禁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

  “小姐在说谎。”

  “明明之前将我骗的团团转, 怎么到了这种时候, 小姐反而不会说谎了呢?”

  他的声音危险的响在她的耳畔,拇指轻轻地磨蹭着她的下巴尖。

  “连骗, 都不想再骗我了吗?”

  殷夏挣开他的钳制,微微偏过头,眼睛不肯看他:“不是。”

  姬和那宛如深潭一般的眸子中微不可查的划过一抹伤色,迅速消失无踪。

  “怎么, 小姐后悔了?”

  殷夏听了这话,终于抬起眼看他。

  直视着他的眼,黑眸中闪着无与伦比的光亮:“我不后悔。”

  姬和的眼眸缩了一下,眸中闪过剧烈的挣扎与动摇, 但是转瞬就覆上了寒冰。

  他伤的疼了,不要再那么轻易地相信她了。

  “好。”姬和潋滟流光的黑眸弯了弯,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一点一点的拆下她墨发上的凤冠和金簪, 手指一拨,黑发流泻而下。

  手指有些着迷的从上而下抚摸过她柔顺的发,顺势落在了她裹着红嫁衣的瘦弱肩头,握在手心。

  一用力,便将这个明眸红唇的女子推倒在红色锦被上,海藻般的墨色长发在身下铺开,她眸中闪烁着无所适从的惊慌,却美的越发惊人。

  姬和眸光一暗。

  见她小心翼翼的向床内缩,姬和捉住她的凝雪般的皓腕,手指慢悠悠的拨开了她的衣扣。

  他俯下身,昳丽的眸子中含着冰冷之意:

  “你就算后悔,也晚了。”

  ……

  第二日,她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她被他折腾的够呛,往日他待她总是温柔似水的,然而昨夜她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他的恶劣。

  以至于稍一回想,她就忍不住想向后躲。

  他那是在故意折磨她!

  姬和总在她耳边呢喃着问些什么,起初她还听出,他在故意套话,到后来完全迷糊了,他问什么,她就说什么。

  殷夏现在也摸不清姬和到底从她口中听到了什么。

  只知道最后她说了一句话,他才终于放过她:

  “阿和,即便不能白头偕老,我也希望你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

  那之后,殷夏了解到皇帝赐婚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礼部尚书心心念念想与姬和结成亲家,在他们还未回到京城的时候便向皇帝求了旨。

  皇帝瞧着他家女儿灵动,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便大手一挥瞎点了鸳鸯谱。

  至于之后姬和为什么没娶那位姑娘,没人说得清楚。

  于是殷夏亲自去问了姬和。

  他说:“那位姑娘与李叶瑶是手帕交,对我又恨又怕,况且她心中已有人。她的心上人想带着她私奔。”

  “于是我便顺水推了舟。”

  殷夏点点头:“所以,归根结底是礼部尚书家先毁了约?”

  “嗯。皇帝本要治他的罪,我还在朝上好心的替他求了情。”

  那您还真是善良呢。殷夏心中腹诽。

  “在心里骂我?”

  “没有,在夸你。”殷夏笑嘻嘻的摸了摸他的头,“看的出来你在努力走正道了。”

  姬和拉下她的手,黑眸危险的眯了眯。

  殷夏笑容一僵,腿有些发软。

  “不是,那个,我在开玩……唔。”

  ……

  在这段被一句“三年后”带过的日子里,殷夏的生活难得的平静。

  她时不时的会见一下祁山。

  原本那些铺子都交给他代为经营了,殷夏一直撒手没管过,还是后来他主动提起的时候,殷夏才惊讶的发觉自己已经赚了那么多钱了。

  她这不过几间铺子,那谢家的资产,又该是什么数目?

  她在心中叹道,怪不得谢轻菲后来富可敌国,怪不得太子的兵将从来都是粮草充足,装备精良。

  想到这一点之后他暗中拜托了祁山一件事——用她的钱暗中买兵马铁器,送到广陵郡,交给谢逸之。

  而谢逸之,会将这些偷偷运到幽云境。

  如今幽云境中正在练兵,不出意外的话,三年之后,那里会诞生出一批最不可预测的军队。

  ……

  这三年中,那些微小的改变正一点一点的显出成效。

  在大功之下,姬和的过错似乎被选择性的遗忘了,他在外有魏子瑜支持,在朝又颇得皇帝的青眼,除去这些外在因素,他自身也能力绝伦,在一些大事上的判断上从未出过错。

  于是他在众臣中的声望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相形之下,太子的表现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若是他甘心辅佐太子也就罢了,可是朝中众臣天天称他为姬少傅,心底明镜似的知道他只认七皇子。

  于是他的显赫对太子来说就愈发扎眼了。

  然而,皇帝却没想过放弃太子。

  他这两年开始醉心道术,起初还只是浅尝,近日却变得越来越深陷了,甚至到了不理朝政的地步。

  在被大臣们说烦了之后,他有意将朝政交给太子。

  这对于姬和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妙的信号。

  然而他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因为丘南剿匪这件事,让众臣对他的印象有了点偏差,再加上殷夏这三年的刻意引导,姬和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样乖张放肆,变得十分收敛。

  于是,他虽然势倾朝野,但在众臣眼中,却是一个活脱脱的贤臣形象——虽固执的认准了七皇子,虽有动摇太子地位的危险,却光风霁月,从未用过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对太子不利。

  而如今,皇帝有心隐退,要下放权力给储君。

  这是一件合理而正当的事。

  若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奸臣,他可以生出许多事端。

  但是如今这样的声名,却让他不怎么方便搞事了。

  他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舍弃这盛名。

  ……

  姬和与自己的人商议过后,回到府中已经很晚了。

  殷夏坐在院中石桌上,似是闲来无事,拿了根胡萝卜在那里刻章玩。

  见他回来,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托腮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姬和对她这种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他有时对她说实话,有时半真半假,有时则故意反着说。

  “我还能怎么做?”姬和向她走过去,“陛下心意已决,不论我怎么说都动摇不了他的意思。”

  “虽说他退居幕后之后,我手中握着的权力依然能和太子殿下平分秋色,但是他是正统,早晚有一天,我不得不乖乖交出我的权力。”

  姬和摇头叹息,似乎已经束手无策,生了退意。

  “哦。”殷夏平淡应道,“那你欠我的聘礼怎么说?”

  姬和愣了一下,想起当初她说过的“以天下为聘”。

  “小姐这是在刁难我吗?”

  殷夏摇摇头:“我是认真的。”

  她用刻好的胡萝卜方章戳了戳印泥,然后盖在一张题了字的白纸上。

  抖了抖那张白纸,她漫不经心的道:“当初你可是答应了的,怎么如今又说我刁难你?”

  姬和瞟她一眼:

  “我要是做不到呢?”

  殷夏淡淡的督他一眼:

  “那我和你,也许不久之后就要缘尽了。”

  姬和眼皮子一跳,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有些勉强的说:“小姐不要吓我。”

  殷夏淡淡的笑了笑,没说话。

  姬和将她的手握紧,眸光闪了一下,“我若是……废了太子呢?”

  “怎么废?”

  姬和无所谓的扯了扯嘴角:“只要不择手段,总有办法让陛下对他失望。”

  殷夏垂眸看着两人的手:“那你会有洗不脱的恶名。”

  “我本也不求声名。”

  “若是七皇子顺利成了新帝,而你成为了一个激起民怨的奸臣。”殷夏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低声问:“到那时,你能全身而退吗?”

  她这话一出,姬和一阵惊心。

  仿佛预知了某种不详的结局似的。

  他薄唇翕动片刻,最后只说:“我会慎重行事。”

  殷夏不置可否,垂眼看着石桌上放着的白纸上晾干的红印。

  姬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那小章上是他的姓氏。

  眸中划过片刻的讶然,随后他想起来什么,问道:

  “是在幽云境中见到的?”

  殷夏摇了摇头:“不是。”

  “是在我离京之前。”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慢慢在桌上摊平了。

  那是三年前,姬月随手写的一首小诗。

  落款处写的是:

  永和二十一年,五月初。

  姬和认出那上面的字,蓦的一下站起来。

  “这张纸,你从哪儿来的?”

  殷夏垂着眸子盯着那个小章,看着那笔画之间蕴含的千变万化,微微勾起的嘴角显出无边的神秘。

  如今天道的力量被削弱了不少,即使姬月重新现世,它也无力将人直接抹杀。

  淑妃曾在悄悄差人给她递的信里闲谈似的提到,如今的后宫,百花失色,不管哪里,都是冷宫。

  皇帝一心修道,似乎已经戒了情爱色欲。

  然而他身边的宦官却清楚,陛下醉心道术,不过是在寻那个虚妄的影子罢了。

  为此,朝政于他而言都成了俗物,江山也不过是累赘。

  他又愚蠢又顽固,却还保有对自己早年选择三皇子的坚持,姬和变着法的旁敲侧击,也无法说动他半分。

  他无计可施,就算改变了第二世的结局,也只能重蹈第一世的覆辙。

  而姬月,能够成为解开这场死局的关键。

  “明日……跟我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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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这夜明月高悬。

  曲柳巷的一处宅院中, 一个身穿绮罗的美貌女子站在一棵花树下仰头望着月亮。

  而后闭眼缓缓起舞,起初动作柔美,而后节奏渐紧, 速度渐快, 一甩袖抛出肃杀之意。

  她停下步子睁开眼, 看到不远处站了一个白发金眼的少年。

  他给人的感觉很奇怪。

  那双瞳色特殊的眼泛着淡淡的金芒,乍一看无情无绪, 盯得久了却感觉出无边的仇恨与杀机。

  而最大的违和感在于, 他瞳中看不到人性。

  “你是谁?”

  他不说话, 向前踏出一步之后, 突然凭空消失了, 而后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的身前。

  他一把抓住了她:

  “我来带走你。”

  ……

  西山普罗寺中,闭眼修禅的道生若有所感, 睁开了他那双瞳色浅淡的眼。

  随后他起身走出屋子,推开木门,踏入了夜色中。

  一刻钟之后,他出现在了曲柳巷。

  进了那处宅院之后, 他看到了月色下空无一人的院落,和一地凋败的落花。

  如今——明明春光正好。

  道生在枯树下席地而坐,慢慢闭上了眼睛。

  ……

  第二日姬和下朝之后,发现殷夏等在宫门口。

  她见他出来, 走到他身前替他掸去了肩上的细叶,状似无意的开口:

  “听说刑部尚书倒了?”

  姬和没说话,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殷夏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 自顾自的说:

  “他是个好官,只可惜,却站在了太子那一边,对不对?”

  姬和别了一下她耳畔垂下的碎发:

  “小姐不用操心这种事。”

  殷夏微微侧了侧头,状似思索道:

  “你特意从群臣中挑了一个最纯良最没有错处的人下手,是为了逼人站队吗?”殷夏拉起他的手,“你在告诉他们,如果选择了太子,即便洁身自好兢兢业业,也不过是这种下场。”

  姬和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漫不经心的想,如果殷夏是他的敌人的话,或许会成为他最想除掉的那一种。

  她太容易看穿他的心思了。

  这让姬和感觉有些不安。

  “小姐,”他握紧了她的手,“你不用知道这些。”

  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殷夏顾左右而言他:

  “听说宫中的海棠开了。”

  “不知我院中那棵桃花树有没有谢尽。”殷夏向前走了两步,回眸望他,“阿和,随我去看看吧。”

  ……

  殷夏很久没回过曲柳巷了。

  这里的街道砖瓦,一草一木,都变得又熟悉又陌生。

  殷夏“嘚嘚”的叩响了门,而后听到了门内传来的略显急躁的脚步声。

  来开门的是秋茗,她表情带着欣喜:“夫人!你终于……”

  话说了一半,她愣住了。

  慢慢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捂住嘴巴:

  “小姐!”眸子一转,“还有……公子!”

  殷夏问:“夫人怎么了?”

  秋茗飞快地瞟了姬和一眼:

  “失踪了。昨天晚上。”

  殷夏眼皮一跳,昨天晚上……怎么会这么巧?

  秋茗咳了一声:“道生大师在这里。”

  “师父?”殷夏纳罕的抬了抬眉,“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清楚,我醒来时看他坐在树下,好像睡着了。”秋茗低声道,“可能算到小姐要来,所以在这里等您吧。”

  她话音刚落,殷夏就看见了坐在桃树下的道生。

  他眉眼淡泊,周身一片宁静的禅意。

  然而此时比起他,殷夏更在意的确实他头顶的那棵桃花树。

  那桃花树十分诡异,一面开的繁盛,一面只剩枯枝。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枯枝上一个新冒出的花苞颤巍巍的展开,而后迎风抖动了一会儿又飞快地凋落。

  殷夏目瞪口呆:“这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秋茗目露疑惑。

  这样?

  她仔细瞅了瞅那棵平平无奇的桃花树:

  “这树一直都是这样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殷夏不可理解的看着她:“一直?”

  她又瞟了一眼那棵诡异的树,心想,你确定?

  然而见秋茗也是一脸迷惑,殷夏渐渐感觉出不对。

  “你看到的桃花树是什么样子?”

  “……就是桃花树的样子啊。”

  殷夏心念一动,手上出现了那把权杖。

  她偷偷瞟了周围的人一眼,发现他们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难道说,控制这花树的力量与权杖的力量是同源的?

  这时候,她看到道生睁开眼,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权杖上。

  师父能看到。殷夏心道。

  她又抬眼看了一眼这棵诡异的花树,道生所在的这一面,花开繁盛,而他背对的另一面,却只有光秃秃的枯枝。

  师父他……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道生开口了:

  “原来在你手里。”

  殷夏愣了一下,摇了摇手中的权杖:“这个?”

  道生站起来,行了两步停在她面前,而后轻轻点了一下那枚权杖。

  那权杖瞬间炸成了金粉,而后那些光粉丝丝缕缕的汇入了道生的身体中。

  殷夏睁大眼眸:“这是……什么?”

  道生身后的桃花迅速爬满枝头,张扬热烈,圣洁又妖邪。

  他站在那棵花树下,清微淡远,无悲无喜,不似个凡人。

  他轻抚了一下殷夏的发顶:“是封印。”

  “辛苦你了。”

  殷夏勉强笑了一下:“师父,你……是谁?”

  道生勾起微末的笑意,一双眸子淡然若水,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一阵春风吹过,花落如雨,道生向门外走去。

  在飘忽不定的风中,他声音缥缈:

  “剩下的,交给为师。”

  ……

  殷夏怔怔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一阵恍惚之后,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提裙追出去,推开门喊道:

  “师父,姬月她……”

  门外的长街空荡荡的。

  殷夏怔怔的问出后半句:

  “去了哪里……”

  可没人能回答她了。

  ……

  在殷夏与道生对谈的时候,姬和看到了院中圆桌砚台下压着的一张写了一半的信。

  那上面的字迹他无比熟悉。

  而后,他三言两语就从秋茗口中套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是殷夏从未与他提起的事。

  姬和心中五味杂陈,眸中似喜似悲,他心中有一角似乎塌陷了下去,引以为傲的高明,城府,和谨慎全都在心头浮现的一句话中灰飞烟灭。

  她心里有我。

  在此之前,不论殷夏的情话说的多么动听,姬和都不敢也不愿相信。

  如今,他却想,随便吧。

  他不想再因患得患失,去压抑自己真实的心动了。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他弯眸看着那道影子,轻声呢喃:“小姐……”

  殷夏听到他的声音,似乎短暂的僵了一下,而后慢慢转过身:

  “我当初,只是想救她而已……没想过别的。”她试图解释,“我怕与你见面会给她带来危险,所以没在你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姬和慢慢走近她,声音压得喑哑:

  “那为什么又带我来见她呢?”

  “……”

  殷夏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她用指节抵着眉心皱紧了眉头,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

  “我以为会没事的。”

  她伸开手掌盖住眼睛:“我没想到她会失踪。”

  她被姬和伸手拢进了怀里:

  “我姐姐还会回来么?”

  殷夏没办法回答。

  她不知道。

  她伸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突然有种悲意涌上心头。

  姬月失踪了,没人……能破局了。

  “没有她……”她鼻头酸涩,喉头轻哽,情绪突然一溃千里,失声痛哭起来,“你可怎么办呢……”

  “你怎么办……”

  姬和有些手足无措,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心仿佛变成了融化的糖浆,他拢住她的肩头:

  “我没事的,我没事。”

  听了这话,殷夏一把推开他。

  “你有事!”她语含凶狠,抬眼瞪这个对未来无所谓的男人,“你会死!我知道!”

  姬和温柔的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那丘南的事,你当初知道了什么?”

  殷夏眨了几下眼,闭嘴不说话了。

  姬和俯身凑近她的耳畔,灼热的呼吸落在她敏感的肌肤上,粉雕玉琢的耳垂和白皙的脸颊烧红了一片。

  他的声音要命的温柔:

  “小姐,告诉我。”

  “……”

  “不肯说?”

  殷夏依然沉默相对。

  姬和捻着她的发丝,眸中闪过恶劣的光。

  他温热柔软的薄唇暧昧的蹭了蹭她绯红的耳垂,而后启唇用牙齿轻轻磨蹭了一下。

  殷夏一个激灵想要躲开,却被他按住了后脑。

  他终于放过她鲜红欲滴的耳垂,一路寻到她的唇角,挨挨蹭蹭轻吻了几下,而后鼻尖抵着她的鼻尖。

  温柔缱绻的低声询问:“嗯?”

  殷夏睫羽颤动,两颊绯红,刻意别过眼也掩不住一汪羞意,她嗫嚅道:“……我知道你要杀太子。”

  姬和不满意:“还有呢?”

  “……”殷夏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被他发现后又飞快地躲开,轻轻眨了几下,“你没有成功。”

  姬和眸中划过了然,却仍故意问:“为什么?”

  “丘南是章易的地盘,章易又站在我这一边。”他仿佛真心发问似的,“那里匪患那么严重,我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太子,再将此事推给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岂不是小事一桩?”

  殷夏叹了一口气:“因为魏子瑜来了。”

  姬和目光闪动:“他……从我手中救下了太子?”

  “……嗯。”殷夏抬眼看他,眸中闪着水光,“他将箭头对准了你。”

  姬和轻叹:

  “小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你恨我,伤心的快要活不下去了。”

  “……”

  “怎么又不说话了?嗯?”

  殷夏苦恼的皱了皱眉。

  ……这怎么说呢。

  姬和见状,别有深意的捏了捏她的后颈,低声道:

  “没关系,我想知道的还有很多。”他笑的像个狐狸,“等到晚上……我一点一点的问你。”

第72章

  殷夏抬眸蹬了他一眼。

  可是没一会儿, 她眸中的气恼便被某种深重黯然的情绪取代了。

  只要皇帝执意要把皇位交给段承瑾,那姬和势必要出面做这个恶人,很难躲过第一世的命运。

  如今姬月不知所踪, 那……还有办法让皇帝改变主意吗?

  她兀自想着, 竟不小心把这句话念出了声。

  “有办法。”姬和答道。

  “什么?”

  姬和从袖中掏出一块折的方方正正的纸, 夹在指间晃了晃。

  “这是阿姐昨日写给瑞儿的信。”

  秋茗看到,忍不住说:“这三年夫人写过不少的信, 却从来没有寄出去过, 总是随意的扔在石桌上。”

  “我都收在了一起, 如果对公子有用的话, 您就拿去吧。”

  “想必夫人是不会介意的。”

  殷夏轻轻蹙了蹙眉头:“会有用吗?”

  “陛下一定认得阿姐的字迹。”姬和道, “我拿这个,只是要证明她还活着而已。”

  姬和狭长的眼眸不怀好意的眯了眯:“之后, 我会编出一个,让皇帝就此厌弃太子殿下的故事。”

  “可是姐姐她……”如今还生死未卜,他竟丝毫不担心,还这么坦然的利用她么?

  姬和察觉到她的情绪, 垂眸捉住她的手。

  “姐姐她会理解我的。”

  “小姐,你也一定要理解我。”

  殷夏对上他的眼睛,怔了一下。

  片刻后她心道,我这是在想什么, 本来我带着他来见姬月,存的不正是这种心思么。

  怎么如今却想把自己摘出来做个善人了?

  她莞尔一笑,回握住他的手, 坚定的点了点头。

  ……

  那之后姬和一直试图寻找姬月的下落,可是一波一波的人派出去了,却从来没有任何线索。

  有时候殷夏能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的情绪总是掩饰的太好,叫人难以察觉。所以在偶尔流露出脆弱的时候,越发让人动容。

  殷夏默默的陪在他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但是她心里总有一个念头,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姬月会回来的。

  而自从拿到姬月的那些信件之后,姬和开始频繁地出入宫中。

  老皇帝每多看一封信,心中的动摇便多一分。

  最后在看到一张写满对瑞儿的担忧的信纸上,他颤抖着发现了几滴干涸的泪渍。

  在那时,姬和三言两语,空口白牙的将太子拖下了水。

  关于贵妃的事,二人交流的隐秘至极,皇帝十分迷信,认为贵妃死而复生,一定要瞒过阴差的耳目,所以除了姬和,凡事有可能听到这件事的宫女宦官,他都无声无息的全杀了。

  故而在朝堂之上,当众臣听到皇帝要废除太子改立七皇子为储君的时候,都十分骇然。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姬和两袖清风的站在众臣列中,眉目淡然,一副清风霁月的高洁样子,让暗中窥探他的朝臣无不心生敬仰,暗叹自己心思龌龊。

  对于这样重大的朝堂之变,有一些朝臣誓死反对,然而皇帝心意已决,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在看到廊柱上老臣的血也没有撼动皇帝半分之后,众臣知道此事已经无力回天了。

  树倒猢狲散,段承瑾在距离皇位一步之遥的时候,落入了尘埃。

  那些素来和他有嫌隙的朝臣揣着手等着落井下石,然而谁也没想到,在废黜的诏书传到东宫的时候,段承瑾……杀了传诏的宦官。

  这件事传入宫中,引起一片哗然。

  他这是不想活了吗?

  紧接着传来的另一个消息,告诉了他们答案,却也给了他们更大的冲击。

  废太子竟然在河中郡屯了数万私兵!

  因为姬和的存在,段承瑾这几年的太子当的并不安稳,他日日都在恐惧着这一天,都在提防着这一天。

  而在这一天真的到来之后,他却什么都不怕了。

  段承瑾跨坐在战马之上,身穿银色的甲胄,望着夜色下的京城。

  而他身后,是两万兵士。

  用这些人,拿下毫无防范的京城,足够了。

  段承瑾残忍的勾起嘴角,心想,父皇,既然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震动天地的喊杀声起,他一马当先,冲向城门,要惊醒夜中沉睡的京城。

  谁知,他却在城门上看见了一个人。

  姬和裹着殷夏为他披上的大氅,施施然的站在那里,仿佛恭候已久了似的。

  段承瑾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空中炸开璀璨的烟花,更大的喊杀声将他们淹没了。

  段承瑾绝望的看到了魏子瑜。

  他暗自咬牙,眼中沁着血瞪了一眼姬和,心想,原来我在京城之外暗中屯兵的事情早就暴露了。

  他为了一击致命,竟然一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真是好深的城府。

  然而……

  姬和却没能这么简单的将身为男主的段承瑾杀死。

  天道赋予他的气运总是让他能够在危急关头死里逃生。

  他在一群亲兵拼死的护卫下艰难的杀出了重围,借着夜色的隐匿就此消失了。

  殷夏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问姬和:“你觉得他会逃去哪里?”

  原书中姬和远没有对太子构成那么大的威胁,所以他没有冒险屯兵。

  今夜的事情,殷夏之前完全没有料到,还是从姬和口中得知了全貌。

  姬和的面色不太好,沉声道:“范卢。”

  他原本就是怕段承瑾去范卢,这才想趁早将他绞杀。

  没想到最终却还是功亏一篑。

  范卢节度使周冲是段承瑾的亲舅舅。

  他坐拥十万大军,驻守江山之北,主防北部的契丹。

  在所有的节度使中,范卢节度使地位最高,实力最强,驻扎的位置也最为重要。

  若是范卢动了,整个大齐的江山都要动上三分,不仅京城备受威胁,北边的防线也会彻底崩塌,外族的铁骑可能会踏破大齐的江山。

  在原书中姬和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先下手为强,在中原的内乱尚未暴露于契丹眼中之前,向他们释放出了愿意合作的信号。

  于是范卢异动的消息刚刚传入京城的时候,契丹的铁骑已经踏入了漠北的土地。

  那里的十万大军被契丹拖住,一动也不能动。

  姬和本以为自己成功了。

  然而最终他却失败了。

  原书中谢轻菲料尽前事,范卢不过是她给姬和的一个钩子。

  而他们真正的杀招,在河右,是魏子瑜。

  那时候魏子瑜已经与姬和彻底决裂,他认为姬和已经执迷不悟,无可救药,所以要亲自清理门户。

  在姬和忙着与契丹通信的时候,河右节度使魏子瑜暗中集结了一批大军,暗度陈仓,蛰伏在临近京城的河中郡。

  而在漠北的大战爆发之时,魏子瑜异军突起,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带着人杀入了京城。

  皇宫失守,姬和就此失势。

  而漠北陷入苦战的契丹一族,听闻这件事,果断的撤了军。

  为避免范卢节度使赶尽杀绝,契丹一族出卖了姬和,以示自己求和的诚意。

  至此,姬和身败名裂,一败涂地。

  ……

  而如今,形势虽有不同,却又出奇的相似。

  在段承瑾造反失败出逃十余日之后,京中传来了范卢异动的消息。

  殷夏问姬和打算怎么办。

  他沉吟片刻:“范卢不能动。”

  “若是范卢节度使周冲拥兵进犯京城,子瑜的八万骑兵未必不能挡住他们。”

  “可是这样一来,漠北广袤的平原就失去了屏障。”

  “若是周冲与子瑜两败俱伤,到时岂不是让契丹渔翁得利?”

  殷夏怔了怔,眸光颤动了一下,喃喃道:“所以,你才……”勾结外族的吗?

  那时候,你仍以为魏子瑜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所以,才毫不设防,败的那么凄惨。

  姬和说:“所以,我希望契丹能够拖住周冲。”

  “就算到时候周冲不敌契丹,我们也还有子瑜可用。”

  “更何况,契丹一族本就打不过驻守那里多年的周冲,他们拼尽全力,也最多折去周冲的半数兵力。”

  殷夏抬眸督了他一眼:“可他们明知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呢?”

  “如果他们以为中原之内,有想和他们共享这块沃土的朋友呢?”

  殷夏面色苍白的一笑,嘴唇翕动了一下:“这样啊。”

  原来那个通敌叛国之后,被凌迟的失败者,曾是这么想的啊……

  殷夏走上前将头埋入他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像粘人的小猫一样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姬和有些受宠若惊,然而看到她这样依恋缠人的样子,内心深处不可说的地方却生出异样的满足。

  殷夏就是想抱抱他。

  在想到原书中他的遭遇之后,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在这个人还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将耳朵附在他的胸膛上,能听到对方为她变快的声声心跳。

  扑通——扑通——

  殷夏享受的闭上眼,就着这个姿势开口道:“可是段承瑾不是也知道这些吗?”

  “若是他为了夺位动了范卢的大军,导致漠北失守,那即便他最后成功了,岂不是也会饱受诟病?”

  “最后落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下场,皇位每一天都坐的不安稳,那样,他也不舒坦吧。”

  姬和沉吟片刻之后开口道:“但是若他不动范卢的军队,又拿什么和我们抗衡呢?”

  “如今他是叛臣贼子,在性命难保的时候,还会计较那么点得失吗?”

  殷夏道:“若是他有别的手段呢?”

  “如果他故意让你以为他只有范卢可用,引你将契丹勾入国境,最后却把杀招放在别处呢?”

  姬和顺着她的话仔细想了想,竟忍不住后背发凉。

  他仿佛顺着她的话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似的。

  但是理智又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

  “大齐只有范卢,丘南,河右和朔庭四处有驻军。”

  “范卢被段承瑾的舅舅周冲握在手中,丘南的章易站在我这边,而河右有子瑜。”

  “这三处的归属已经明朗,而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驻守在通商要路的朔庭节度使沙儒。”

  “朔庭地处西州,离京甚远,并且必经之路距河右不足十里。”

  “若是那边有异动,子瑜轻易就能将他们在半道劫杀。”

  “更何况,沙儒为什么要帮段承瑾呢?”

  殷夏答不上来,她只是照着前事推演,认为段承瑾另有手段,可她没有通天彻底的本领,没法知道他的手段是什么。

  正当她对此事一筹莫展的时候,她收到了两个人的信。

  一封是扎根漠北的郑冶送来的,另一封是祁六。

  他们带来了两个关键的消息,破解了这个僵局。

  郑冶说,周冲并不打算进犯京城,让她不要担心。

  而祁六道,他看到朔庭的一些士兵伪装成了商队,让她小心防范。

  殷夏将两封信铺展开放在一起,抬眸问他:“所以……怎么办?”

  第二日,姬和在朝堂上也听到了许多“怎么办”。

  有人认为要先下手为强,用举国之力剿灭叛臣贼子。

  有人认为不宜大动干戈,应将段承瑾骗回来再杀。

  还有人与姬和那大逆不道的想法不谋而合,说可以引契丹牵制周冲,用外忧解决内患。

  姬和眼眸一动,看到提出这个危险提议的是素来刚正古板的郑祭酒。

  他吹胡子瞪眼地斜眼看着姬和:“姬少傅以为这个主意如何?”

  姬和薄唇轻抿,心中暗笑,猜出这是她的手笔。

  昨夜他在看到郑冶和祁六传来的消息后,故意当着殷夏的面说:“我还是觉得让契丹和周冲他们彼此消耗的主意很好。”

  殷夏气的牙痒痒,但他就是不改口,看着她双目圆瞪的样子弯着眼睛笑。

  她当着他的面骂他执迷不悟,不知死活,一副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的样子。

  可转头便将这个消息透给了郑祭酒,借着他的口将此事说破,让姬和再也翻不出什么作死的花样。

  一想到这些,姬和就忍不住身心愉悦起来。

  他冲着怒气冲冲的郑祭酒弯起了一双笑眼:“臣以为这个主意愚蠢之至。”

  郑祭酒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哼哼的说了一句:“姬少傅知道就好。”

  然后便转过头,不再理会他了。

  之后众臣关于此事又是一阵激烈的争辩,年迈的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之上,沉默无言的望着嘈杂的朝堂,有种说不出的萧索与可怜。

  最后这场辩驳好战党胜利了,他们认为应该集合各军,进攻范卢。

  皇帝将目光投向姬和,颤巍巍的说:“姬少傅以为如何?”

  姬和盈盈一拜,说:“范卢此时不会有大变,我们应该警惕的是别处。”

  “段承瑾既然想夺天下,必然不会自毁天下。”

  “臣以为,用范卢之兵进攻京城,是他迫不得已才会走的下策。”

  他一开口,朝堂之上顿时寂静无声。

  方才那些慷慨激昂的大臣对上他,声气先弱了三分。

  “那个叛臣贼子如今还有上策可走?如果不是范卢,我们又应该警惕何处?”

  姬和微微一笑,神秘莫测的说:“朔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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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此言一出, 朝中一片哗然。

  然而姬和冷冷的眼风一扫,大部分朝臣都噤了声。

  只有郑祭酒不怕他,眉毛一横, 冷声道:

  “若是你判断失误, 该当如何?”

  “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郑祭酒目光一亮, 扬声道:“好。”

  “我大齐的生死存亡,有劳姬少傅费心。”

  姬和坦然受了他的礼, 眸中一片从容之色。

  他勾起唇角, 心想, 来吧, 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那天, 一封秘密的调令送到了魏子瑜手中。

  只不过那调令不让他向北,反而让他往西。

  一通送来的信中解释了他如此安排的用意。

  魏子瑜哼笑了一声, 心想,不愧是子珣。

  他听令一路向西。

  ……

  自从动乱开始之后,姬和就变得异常繁忙,皇帝已经不中用了, 朝中人唯他马首是瞻。

  披着夜色踏入温暖的屋中的时候,他发现殷夏手边放着一支烛火,正伏在桌案上,神情端凝的看着手边铺开的舆图, 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姬和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夫人……在看什么?”

  殷夏吓了一跳,动了动脑袋:“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困意, 显得有些绵软:“子瑜哥哥如今到何处了?”

  “京中盛传他已经一路向北去讨伐叛党了,估计过不了几日,段承瑾就会收到消息。”

  “到时候他就会以为我们中计,将最强大的军队调离了京城,而后让沙儒带着他的两万兵马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她说着说着,渐渐精神起来,眼睛越来越明亮:“可是其实子瑜哥哥根本没去漠北,他是去截沙儒的道了。”

  殷夏点了点舆图上的两个地方:“如今他是到了叠翠山,还是回川涧?”

  姬和却指了其上的另一个地方:

  “他在这里。”

  那是一处深深的峡谷。

  ……

  在风声呼啸的峡谷之上,深深的草木中站着两个人。

  “将军,敌明我暗,他们位于峡谷之中,我们藏在山谷之上,可谓占尽了优势,您……为什么还不下令呢?”

  张副将看着峡谷中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人,看着巍然不动的魏子瑜,有些着急上火。

  如今他们占尽优势,若是再等下去,怕是就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魏子瑜沉吟片刻:“我在想,他们为什么选了此处。”

  他展开随身带着的一幅舆图。

  “如今我们在这里。”他的手指点了点那个峡谷,而后沿着其纵行向上,划过峡谷的尽端,停在了北头开阔的平原。

  “一路向北,此处能与北方的范卢相连,方便他们相互照应。但是……”魏子瑜又划回来,指了指峡谷旁边的那座山,“如果他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攻入京城的话,这个位置却有些不妥。”

  副将愣了一下,沉吟道:“的确,此处到京城的直线距离虽近,但是中间隔着好几重山,不管是翻过去还是绕过去,都很费时间。”

  “所以我想,”魏子瑜的眼眸闪烁了几下,“这几重山之间,会不会有别的路可走?”

  “若真是那样,这朔庭的两万大军不足为惧,可是范卢的十万军队,会对京城构成很大的威胁。”

  “如今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我们不妨再等上一等。”

  魏子瑜折下挡在眼前的一根木枝,眸色深深地眯了眯眼。

  ……

  这段时间姬和忙忙碌碌,殷夏也闲不住,三天两头的向外跑。

  姬和白日里偶尔从宫中回一次家,发现她总是不知去向。

  如是再三,他身上一根敏感的神经悄悄地被拨动了,心中不禁敲响了警钟。

  悄悄从鸠七那里问出了她最近的动向,得知她频繁的与谢逸之互通书信,并且将大批资产都暗中转移到广陵郡之后,他心头越发不安起来。

  他心底知道自己的不安来的毫无道理,在得知她因为自己梦中预知的事情,不惜被他误会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之后,他本该给她足够的信任,但是他就是无法遏制自己的这种心情。

  尤其是在动乱之下,他有些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他就变得越发患得患失起来。

  深思熟虑之后,他悄悄吩咐了下去,让鸠七向他暗中汇报殷夏每一日的动向。

  可谁知,如今殷夏差不多里里外外摸透了他这个人,过了没几日,姬和的这点心思就暴露了。

  ……

  这几日原本风平浪静,范卢那边雷声大雨点小,等了几日也没有一兵半卒出城,而魏子瑜那边已经几日没有传来新消息了。

  可是殷夏的举动却让姬和猜不透。

  听说她从祁山和谢逸之那里借了一笔很大数额的钱,都换成物资源源不断的运往了广陵郡。

  姬和知道,那些东西最终应该都是到了她手里的幽云境中。

  这没什么,可是在当下这种关头,姬和两厢对比之下,发现对她来说,留在他身边心惊胆战,着实是一个很不划算的选择。

  在幽云境中避世而居,才是她想要的与世无争的安宁日子吧。

  可是这些,他如今给不了她。

  这日姬和在下朝之后,见到鸠九从一旁掠下。

  “夫人她要离开京城,现在正在……”

  姬和瞳孔一缩。

  然而鸠九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殷夏施施然的走过来,面上挂着盈盈的笑,目光却不太友善,声音也有种不同寻常的冷意:

  “我怎么了?”

  “呃……”鸠九手足无措的顿了顿,一时间没了下文。

  怎么回事,鸠七不是说她想要离开京城吗?

  当时他想起三年前殷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的事,后背顿时出了一阵冷汗,谁知刚要禀报公子,她却出现了。

  这……

  鸠九将目光投向殷夏身后的鸠七,心说,你怎么坑我?

  谁知对方也是一脸愁容。

  殷夏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眼底的笑意更深。

  她眼眸转动了两下,而后眉眼弯弯的看着姬和,牵住他的衣袖,甜笑着说出了一句让人很惊悚的话:

  “我不喜欢这两个人,把他们杀了好不好?”

  两个乌衣卫霎时间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姬和愣了一下,伸手想握住她的指尖,却被她不动声色的躲了过去。

  抬眼一睹,发现她面上仍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盈盈笑容。

  一时间姬和也莫名的有些后背发凉,感觉不太妙,殷夏她……好像很生气。

  “……”

  见姬和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殷夏微微挑了挑眉:

  “怎么?不舍得吗?”她松开牵着姬和衣袖的手,冷笑一声说了一句让姬和惊心动魄的话:

  “看来,我在你心中也不过如此。”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姬和的心顿时空了一半,几乎是下意识的拉住了向后退开的殷夏,有些惊慌的唤了声他最熟悉的那个称呼:

  “小姐……”

  殷夏被他拉住,就势停了下来,目光别有意味的瞟了瞟鸠七和鸠九。

  姬和会意,面色一凝,而后目光如电的看向跪伏在地上的两个可怜的乌衣卫,沉声道:

  “小姐想让他们怎么死?”

  殷夏眉目流转,迎上二人悄悄督来的目光。

  那暗藏的希冀在期待着她的改口。

  小姐怎么会杀他们呢?这应该只是开玩笑吧。

  而后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殷夏反手掏出两粒红色药丸,牵了牵嘴角,语气随意的道:

  “毒杀吧。”

  她体贴的把两粒红色药丸放在二人的手心里,温温柔柔的说:

  “回去吃顿好的,晚上回到府中躺在床上再死,不要打扰到别人。”

  而后她嫣然一笑:“明日一早,我会去验尸的。”

  鸠七看着手中那粒红色药丸,面色僵硬的道:“小姐……”

  “怎么,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殷夏笑容不减的问。

  “……”

  殷夏渐渐收了笑,危险的眯了眯眼:“那就快点给我消失。”

  他们二人离开之后,姬和握住了殷夏微凉的指尖,轻声问:

  “怎么了?”

  殷夏的笑意消失殆尽,她冷哼一声: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

  “你到底是把我当人,还是你手心里任你摆布的娃娃?”

  “小姐……”

  殷夏牵了牵嘴角:

  “我刚和祁大哥提了一句想要去趟广陵郡,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的那两位好下属就告密似的将此事捅到了你面前。”

  她睨着他,眸中满是凉寒:“留在你身边,就必须要忍受这些吗?”

  姬和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惊慌不可自抑的爬上了心头,指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可是纵然他舌如莲花,面对这样的指控,也依然百口莫辩。

  他辩无可辩。

  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殷夏感受到他指尖的颤抖,心中一软,眉目松动了几分。

  心想,我是不是说的太过了。

  含着几分安抚意味反握住他的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眼目光莹莹的看着他,缓和了语气:

  “阿和,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

  “这世上没有另一个人比你更好了。”

  “除你之外,我从未对别人如此心动过。”

  她抬起小臂环住他的颈,仰头眉眼温柔的看着他:

  “不要让那些毫无来由的怀疑,消磨我对你的感情好不好?”

  “要是我讨厌你了,你能再赔给我一个我那么喜欢的阿和吗?”

  姬和心跳如擂鼓,怔怔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平日里清醒的头脑此刻阵阵发懵。

  殷夏半阖着眼,细密的睫毛低低的垂着,踮起脚尖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好不好?”

  姬和胸腔震动了一下,乖乖应道:

  “嗯。”

  他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除了那次醉酒之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抚过了他的心头。

  让他宛如身处云端。

  殷夏面上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然而她不动声色的掩饰了自己脸上的热意。

  其实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生气,这次整这么一出,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她得下狠药好好地治一治他的毛病。

  不然这个问题一定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隐患。

  希望这次,能一劳永逸吧。

  当然,为此,殷夏也必须付出足够的坦诚。

  她道出自己原本的来意:

  “我想去一趟广陵郡,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姬和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轻飘飘的不知今夕何夕,见她这样说,毫不犹豫的就应下:

  “要。”

  当晚,姬和在宫中处理了一堆公文。

  可怜的七皇子段承瑞坐在旁边困得直点头,在姬和啪的一下将折子放在他面前的时候,又一个激灵坐直了。

  姬和面色不善的看着他:

  “学会了吗?”

  段承瑞连忙点点头,看了看折子,小心翼翼的说上了几句自己的观点。

  他悄悄觑着姬和的面色,见他神色如常,目露欣慰,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过关了。

  如今老皇帝不理朝政,段承瑾又造反了,朝中的大小事务就全压在了姬和身上。好在他从最初就有意将段承瑞带在身边教养,他天资聪颖,一点就透,如今也算有了小成。

  姬和目光灼灼的看着段承瑞,将他看的心底发毛。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语重心长,温柔无比:

  “瑞儿今年多大了?”

  段承瑞坐立难安:

  “十……六岁了。”

  姬和点点头:“差不多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了。”

  “如今你是一国储君,理应肩负起家国重任,我要离京一段时间,从明日起,你来处理这些大小事务。”

  段承瑞头皮发麻:“舅……”

  见姬和眼眸一动,他连忙敛容改口,严肃道:“姬少傅,孤觉得自己还小。”

  姬和置若罔闻:“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阮淳和邢坚,若是他们解决不了,去栖梧宫中找你父皇,就说你娘亲托梦让你去问他。”

  “如果连陛下也解决不了,可以修书给我。”

  段承瑞欲哭无泪:“姬少傅要去哪里?”

  姬和只说:“有要紧的事。”

  ……

  姬和觉得自己没有骗他。

  第二日与殷夏共乘一车惬意的补眠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自己没有骗他。

  殷夏这个时候说要去广陵郡,显然不是去玩的,而是想动她藏在幽云境的那几万野路军了。

  姬和自然不可能放任她带着不知道靠谱不靠谱的军队去战场上打滚。

  而且,在如今的局势下,他本就想和章易见上一面,来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可以说,比起那些繁琐而平常的公文,他要做的确实是将关系到大齐存亡的要紧事。

  ……

  在刚到广陵郡的时候,姬和收到了魏子瑜那边的消息。

  信中说,他们已经剿灭了试图奇袭京城的那两万军队,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了一条隐蔽的山中通道,自那处深峡水下的洞中始,连至京城旁的西山脚下。

  姬和的面色凝重起来。

  如今段承瑾藏着掖着的最后一张暗牌也被毁了,若是他真的不顾家国,很有可能发疯去动范卢的军队,让整个大齐给他陪葬。

  而这条隐蔽的通路将从范卢到京城的行军时间足足缩短了两日,若是他们没有事先发现,很可能在措手不及之下城门失守。

  京城一旦失守,段承瑞必然危险。若真是那样,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不过如今,姬和握着那张信纸却是舒了一口气。

  还好,他们及时发现了。

  还好,他有魏子瑜。

  他眸光一转,目不转睛的盯住了殷夏。

  在被她发现后眼眸弯弯的笑了一下。

  殷夏掀起眼皮瞅他:“怎么了?笑的这么甜。”

  姬和对她的调笑毫不在意,将头枕在她的膝上,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笑意道:

  “夫人是来救我的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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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殷夏拨弄着姬和的头发, 状似无意的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他揉了揉眉心:“而今之计,只有让子瑜先保京城了。”

  殷夏轻蹙眉头:

  “漠北不要了?”

  “郑冶还在那里呢。”

  姬和叹了一口气:“我只能先保京城。”

  “至于郑冶,你劝他及早逃命吧。事已至此, 段承瑾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没有退路, 一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到时候范卢大军一撤, 漠北就彻底暴露在了契丹的铁蹄之下。”

  “若是京城这边顺利,事了之后子瑜还有余力, 或许还能去收复失地。”

  “如若不成的话, 那就只有以后再徐徐图之了。”

  殷夏瞟了他一眼, 故意道:

  “可是以郑冶性子, 定做不出临阵脱逃的事情。”

  姬和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说:

  “那样的话,死在沙场上, 就是他的选择。”

  殷夏循循善诱:“为什么不让子瑜哥哥去支援漠北呢?”

  “你看,我们不是还有丘南的军队吗?到时候我们在周冲军队的必经之城内,拦住他们,将他们拖上几日, 等到子瑜哥哥将契丹杀退之后,再从后面包抄周冲,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姬和听了她这番天真的言论禁不住笑起来:

  “丘南的这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将范卢的十万大军拖上几日呢?”

  殷夏扬了扬眉, 瞥了他一眼,不再和他婉转的绕圈子,直截了当的轻哼道:

  “你的人是乌合之众, 我的可不是。”

  姬和心中不以为然,安然的闭着眼睛弯了弯嘴角:

  “夫人不必替我操心这些事,虽然麻烦了些,但我能解决。”

  殷夏瞟了他一眼,开口道:

  “那怎么能行,你是正儿八经的属于我的人,卖身契我还好好地收着呢。”

  殷夏抿嘴笑道:“如今你有了麻烦,我这个做主人的,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姬和似是无奈,又似是好笑,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不再与她理论,而是闭着眼睛继续补眠了。

  殷夏看着他小瞧自己的样子,心想,就算看不上那些山匪,好歹也尊重一下我实打实花出去的真金白银吧。

  那么多钱,砸都能砸死不少人,更何况幽云境已经拿着自己的图纸和她给的材料做出了一大批重弩和投石机火磷箭等等,无一不是杀敌的利器。

  殷夏睨了姬和一眼,见他睡得安稳,没再打扰他,只心想,走着瞧吧,到时候你得给我哭着道歉。

  她想着想着,不禁乐了起来,托腮看着他,无声的笑了笑。

  ……

  那之后又过了几日,乱象之中局势瞬息万变,丘南的一大批军队带着一车一车的辎重源源不断的涌向京城附近的清河郡,而原本驻扎在京城附近的魏子瑜却不知所踪。

  中原万里无云,而漠北扬起风沙。

  如今的范卢显得空寂又荒凉,黄沙漫天,人人面色惊惶。

  郑冶登上城墙的时候,看到浩浩荡荡的骑兵像滚滚洪水一样向他们涌过来。

  他十四岁随着魏子瑜来漠北,当时虽然年纪小,但是他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悍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鼓动一一小队人,潜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敌首的营地中,冒着很大的风险取了对方的首级。

  那时候他可谓一战成名,风光无限,所以在魏子瑜班师回朝的时候,他选择留在了这里。

  之后一晃四五年,他一直纵马驰骋在这片土地上,不知斩过多少敌人的头。

  他以捍卫祖国的疆土为傲。

  然而如今……

  他回头看了眼城垛下倒伏一片的士兵,和身后的一片空城。

  原本应该捍卫边疆的那些士兵,如今将矛头对准了京城。他们被一家之言蒙蔽,为朝廷感到愤怒,在段承瑾刻意的鼓动下变得义愤填膺,势要推翻头顶黑暗的政权,与备受迫害的皇子共同开创一个清明盛世。

  范阳节度使周冲带走了九万余人,而仍旧留在这里的,不足一万。

  郑冶从未与京城断绝书信,而淑妃宅居在冷宫中,闲来无事,全凭听听八卦吃吃瓜取乐,所以与她交好的殷夏总能获得宫中的一手消息。

  同时,郑冶也能从京城寄来的书信中了解到不少东西。

  他知道段承瑾是在造反,知道自己自己捍卫的这片土地现在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也知道,他们根本撑不了多久了。

  九万余人出城不是小动静,对大齐的沃土虎视眈眈的契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虚虚实实的试探了两日,而后确定如今他们的防守像纸片一样薄,在第三日的时候,就开始源源不断的攻城。

  他们死守城门,然而一日不到,就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了。

  契丹看准这次的时机,下了血本,派出了全部的兵力与范卢不足一万的军队进行车轮战。

  草原人生猛善挽弓,再加上人数优势,他们在城垛上一露头,就有一片箭雨袭来。

  而且,心底的无望更让这群士兵士气低迷。

  他们心底清楚,就算死守下去,也不会等到援军了。

  如今大齐内乱,朝廷尚且自顾不暇,而周冲也不可能再回来救这片被他抛弃的土地,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在坚持。

  然而就在城门将破之时,这些绝望的士兵却仿佛产生幻觉一般,听到了一声高亢激动,声嘶力竭的“援军来了”!

  郑冶猛地回过头,看到了万人簇拥着的天神一样的魏子瑜。

  他看着他身后浩浩荡荡的军队,心想,怎么会……

  魏子瑜来了这里,那,京城怎么办?

  ……

  清河郡是京城与范卢之间的一个大郡,也是周冲想要进犯京城绕不开的一个地方。

  如今,周冲带着军队刚好到了城门下。

  原本他们能更快的踏破京城,然而在沙儒和他的两万士兵无声无息的全部折损之后,段承瑾就知道,他们原本想要制胜的这步棋被截了个彻底,而原本想要走的那条险路也彻底失去了价值。

  若是那几重山之间的路没有被朝廷发现,他们可以打一个出其不意,但是如今既然彻底暴露,他们还走那里便是自寻死路。

  入口和出口一旦被堵上,那他们就只能困死在深山中的险道里。

  所以他们选择的仍是常规的路线。

  不过这没什么大碍,他们心想。

  只要过了此处,那他们距京城就只剩临门一脚了。

  他们打出了清君侧的名号,一路行军,过往的郡县无不大开城门,大行方便之路。

  恍惚间,他们觉得自己赢得了民心。

  然而他们却在清河郡踢到了一块铁板。

  郡守拒不开门,而且,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城墙上就架起了一排排的重弩。

  紧接着,漫天的箭雨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城门下的士兵顿时像被割倒的韭菜一样倒了一片。

  周冲震惊之后被激怒了,他高举起剑,命人冲锋,拿下这座不知好歹的破城。

  士兵们齐声呐喊,气势冲天,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去。

  而此刻在城墙之上,城垛上的重弩之后,是一排整整齐齐蓄势待发的投石车。

  这自然是殷夏的手笔。

  前几日他们到了丘南之后,殷夏想办法拖着姬和去了一趟幽云境,让他亲眼过目了自己给他准备的大礼。

  她抛出的条件动摇了姬和,在看到那些军队的装备和阵法之后,姬和觉得,或许殷夏原本的提议真的可行。

  不但可行,而且可能是在目前这个局面之下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在深思熟虑之后,让魏子瑜去了范卢,而他们,则马不停蹄的赶往了清河郡。

  修整了一日之后,他们等到了周冲。

  姬和抿着薄唇望着城下黑压压的军队,目光有些凝重。

  虽然仔细权衡过利弊,但是于他而言,却是下了更大的注,同时,也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万一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周冲踏破清河郡之后,基本就将无兵无将的京城收入了囊中。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守不住这里,便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正想着,他的手突然被身边的人握住了,又有力又温暖,热意直蔓延到心尖。

  姬和转头看殷夏,见她正目光灼灼的眺望着城下杀生滔天,冲杀而来的大军,眸中毫无惧色。

  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而后慢慢勾起嘴角,落在姬和眸中,明亮的有些灼眼。

  她说:“投石车,准备!”

  “放!”

  姬和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城下。

  此时漫天的箭雨刚刚落下,敌军趁着箭势已缓,冲的凶猛,而后,他们迎来了一大片能将他们砸扁的大石头。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在他们因这波攻击放慢速度的时候,补充完箭矢的重弩又架上了城墙,而这一次的箭头与先前的有几分不同,黑黢黢的似乎能吞噬一切光亮,然而似乎并没有能撕破敌人血肉的锐利。

  他们没有立刻放箭,而是默默地等待着。

  身后的投石车装满了沉甸甸陶罐,而后,刷的一下被远抛出去。

  周冲眼眸闪了闪,心想,虽然最初他们的攻势凶猛,但是两波之后就疲软了下来,如今更是连陶罐都用上了,定然已经强弩之末,没有箭矢也没有大石了。

  哼,虚一个小破城张声势到现在,如今,该他们讨回来了!

  他举起剑高喝道:“谁敢退一步杀无赦!都给我冲!他们已经撑不住了!”

  然而冲了没多久,他就察觉到不对了。

  在一声声陶罐的碎裂声中,他闻到了一股越来越浓重的……火油味。

  他心中大骇:“不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殷夏眼睛明亮的看着城墙下的战场,启唇道:

  “火磷箭。”

  万千箭矢齐发而出,在空中化成万点明火,像一场盛大的烟花一样,炸开之后落向黑暗的大地。

  之后,一场燎原大火猝然而起,经久不息,美不胜收。

  ……

  殷夏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周冲领着残军灰溜溜的退走,冲姬和扬了扬眉,故意找他的麻烦:

  “怎么样?”

  “我的人可是乌合之众?”

  姬和无奈的笑了笑,无可辩驳。

  殷夏却不肯善罢甘休,她神采飞扬,颇有点得意忘形的样子,想就此爬到姬和的头上作威作福。

  她抚了抚他的下巴,弯弯的眼睛盛着笑意,调笑道:

  “既然你委身于我,那我自然会护住你。”

  “除了我,谁都别想动你。”

  姬和并不恼,反而顺势执起她的手,珍而重之的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他眸中的光亮太摄人,似是在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永生永世无法自拔,甘愿献祭来邀她共沉沦。

  低声说出的话更是乱人心神,明明白白的蛊惑人心。

  “荣幸之至,我的……主人。”

  殷夏似是被摄魂夺魄了似的怔怔的傻了一会儿,而后反应过来触电一般抽回了手,心跳如擂鼓。

  她扑朔着眨了几下眼,缓缓平复着自己的心跳,目光瞥向别处,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开始漫不经心的胡思乱想:骚还是你骚,是在下输了。

  他的眸光灼的她心底发烫,眸中暗色又让她心底发慌,殷夏面上的热意压不下去,掩饰性的咳了一声,含糊道:

  “回去吧。”

  而后逃似的转身先走了。

  回到住处,她刚刚踏进屋中,就被身后的人一伸手揽入了怀中。

  他一手搭着她的腰,一手环住她的肩,将人牢牢地圈入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呼吸拂在她的颈侧。

  殷夏身子一僵,咳了一声:

  “你想干什么”

  姬和的指尖隔着衣料划过她的锁骨,声音压的低沉:“我想……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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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契丹人十分忌惮魏子瑜。

  他们生活在漠北以北的草原上, 常年与范卢节度使周冲对峙,虽不曾有过什么压倒性的胜利,但是他们仗着骑兵机动性强, 打完就跑, 周冲吃过许多次闷亏, 从来奈何不了他们。

  但是魏子瑜不一样,几年前在漠北告急的时候, 是他领着魏家精良的骑兵及时赶到了漠北, 将原本猖獗的契丹人追至境外数十里, 给他们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而这一次, 魏子瑜变得更加沉稳成熟, 雷厉风行,手下的军队也有了更大的杀伤力。

  所以, 在范卢的城墙上竖起魏家军的旗帜的时候,他们已经赢了一半。

  而在魏子瑜大开城门出城杀敌的时候,节节败退的契丹人在见识像是被天敌吓到了的兔子一样,惊慌之下四处逃窜。

  不过这一次, 魏子瑜浅尝辄止,没有深追。

  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在确认契丹已退之后,他留下了一半人守城,而后马不停蹄的带着另外半数人离开了漠北, 一路奔往清河郡。

  魏子瑜高高的扬起马鞭用力甩下去,在奔马上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心情沉重的想, 希望子珣没有出事。

  坚毅的目光之下带着几分郁色,他眸色沉沉的望向了前路的天边。

  他不知道如今清河郡是怎样的惨状,也不知道如今京城是否还安好,他只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尽自己所能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他素来知道子珣心中有家国大义,但是却没有想到他竟赤诚到让人肃然的地步。

  原本判断了局势之后,打算就此在京城安营扎寨,等着周冲那狼心狗肺的卖国贼扑过来送死,当时他心想,子珣一定也会如此安排。

  然而那天晚上送到他手中的调令却让他一路向北,去保住范卢,京城这方圆数里,由他来守。

  魏子瑜那时深思之后,不由得心神大震。

  他知道如今的大齐除了他,已经没有人能够挡住周冲了,而用章易那两万士气全无的老弱病残守城,无异于螳臂当车。

  魏子瑜心想,子珣不会不明白这点。

  那么他这么做,就只剩下了一个原因。

  他热血沸腾,又满心苍凉,心想,子珣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他可以输,但是大齐不能。

  段承瑾用捍卫边疆的兵士进犯京城,他本可以无畏的迎战,然而他却选择将最硬的矛头对准了境外的敌人,以献祭般的姿态,用自己的□□凡胎来挡大齐的灾厄。

  魏子瑜遥望着茫茫前路,他害怕当自己赶到京城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叛贼段承瑾高坐在龙椅之上,成了新的皇。

  他一阵恍惚,某个瞬间突然觉得,这些不是他的想象。

  他仿佛亲眼看到过似的。

  ……

  实际上,清河郡确实大局已定,然而情形却与魏子瑜想的恰相反。

  周冲的军队久攻不下,折损过半,渐渐疲软。

  而清河郡中的士兵也没有一直龟缩,在他们显出颓势的时候,清河郡的城门忽然大开。

  周冲本以为这是对手的冒进,是他的机会,然而看到己方被他们结成的阵无情绞杀的时候,他明白过来,这不是他的转折,而是他的终章。

  大败之后,他带着残兵仓皇而逃,蛰伏在一个隐蔽的小山坳里。

  “我们完了。”周冲说。

  这时,一直未曾露面的段承瑾从阴影处走出来,他整个人笼罩着一片沉郁之意,带着几分恨意扬了扬唇:

  “放心,舅舅,我们还没输。”

  周冲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姬和有两个软肋。”段承瑾的眸子淬着恶意,闪烁着仿佛能将人拖入深渊的邪恶光亮,“只要他们出事,姬和必定发疯。”

  “你有办法?”

  “舅舅可知李丞相一家?”段承瑾道,“因为姬和,他们几乎沦落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但是如今李丞相的小儿子李瑾元,却好好端端的活着。”

  周冲眉头依然舒展不开:“那小子不是个废物草包吗,他能成什么事?”

  段承瑾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他曾与姬和的女人关系匪浅,仅凭这一点,他就比其他人有用的多。”

  周冲迟疑的看着他。

  段承瑾继续道:“他的另一个弱点,也是我们制胜的关键。”

  他目光深深的看着周冲:

  “是段承瑞。”橘子

  周冲嗤笑一声:“你能动得了他?”

  段承瑾笑了笑:“我不能,但是有个人能。”

  “轻菲有个弟弟叫谢源之,从小便是段承瑞的伴读。当时我突逢变故,带着轻菲仓皇出京,将他落在了那里。”

  “本以为源之在此种境遇之下定然凶多吉少,但是前日,轻菲却收到了他的信。”

  段承瑾目光亮的吓人:“他不仅平安无事,而且,还留在段承瑞的身边。”

  “舅舅,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

  周冲眸子一亮,也觉得这办法似乎可行。

  他问:“我们要怎么做?”

  “等。”

  “等?”

  段承瑾点点头:“轻菲已经去京城了。”

  ……

  宿醉的李瑾元被的敲门声吵醒了。

  他皱着眉头闭着眼睛不想理会,然而那敲门声一刻不停的响着,大有他不给开就一直敲下去的架势。

  李瑾元无奈之下,只得草草的批了衣不耐烦地推开了门。

  如今他住在京城边上一处简陋的屋舍里,原本气派的丞相府已经被抄了,一家子人各自奔命,七零八落。

  一转眼,他就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了无处可去的流浪儿。

  这处屋舍还是昔日父亲的同僚看他可怜,借给他住的。

  起初那位叔叔对他有颇多照顾,时不时地回来看望他,但是见到他烂泥糊不上墙的姿态之后,渐渐对他失望了,之后便不怎么来了。

  李瑾元已经很久没有被敲门声吵醒了。

  如今他已经二十岁上下,当初那个毓秀的少年在世故的磋磨下变成了一个颓唐的青年,原本明亮干净的双眸此时只剩灰暗和漠然,他下巴上长了一些青涩的胡茬,睡不醒一般耷拉着眼皮,不耐烦地推开了房门。

  乍入的天光刺激的他眯了眯眼,仓促之间的一瞥,心头浮现的人影让他心底一惊一寒,恍然间想起自己在国子监时最快乐无忧的那段日子。

  然而定睛一看,他发现面前站着的人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而是那人的堂姐,他的表姐,谢轻菲。

  说起来,自从她跟了太子,哦,不,是废太子之后,李瑾元就再也没见过这个表姐。

  当时她谋害沈君泽,事情闹得很大,当时还显赫的李家将她逐出了家门。

  而之后,他们家落难,谢轻菲也从没为他们出过面。

  不知如今,她找上门来是做什么。

  好在她并不想与李瑾元兜圈子,在一两句寒暄之后,她迅速的点名了自己的来意:

  “你恨她吗?”

  李瑾元眸子一缩。

  很神奇的,他知道谢轻菲说的这个她是谁。

  一幕幕的往事浮上他的心头,李瑾元慢慢捏紧了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QAQ,我没有双更还短小,深刻的检讨我自己,希望我明天能改过自新。

第76章

  李瑾元戴着草帽靠在一棵树上, 眼睛漫无目的的瞟向道旁。

  谢轻菲说殷夏的马车会路过这里。

  那日他们说到一半,京城中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说叛贼的残党被魏子瑜大将军一网打尽, 大齐自此以后便安稳了。

  原本气定神闲的谢轻菲听了之后, 急匆匆的走了。段承瑾瞧着, 那时皇宫的方向。

  这两日他一直不停的在心中问自己,恨她吗?

  若说恨, 她其实与他无冤无仇, 若说不恨, 他曾经掏心掏肺的对她, 可是她转眼就选择了自己的仇人, 并且从那之后,就冷漠的将自己遗忘了。

  他理不清, 却终归意难平,所以不由自主的等在了这里。

  而他不知道的是,谢轻菲正躲在一旁,窥伺着他。

  昨日她已经想办法与谢源之见了一面, 并且给了他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让他无声无息的加在段承瑞的茶水里。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七日之内,段承瑞就会暴毙身亡。

  而李瑾元这边……

  谢轻菲拨开木叶眯了眯眼, 见殷夏已经从车上下来,随他走到了一旁的茶馆内。

  谢轻菲轻轻挥了挥手,埋伏在一旁的人顿时一拥而上, 扑向了车旁的护卫。

  而茶馆内的伙计们也拿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面色凶狠的勒上了李瑾元和殷夏的脖颈。

  谢轻菲几乎要抚掌大笑,举步施施然的走出去。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一道怨毒的目光盯上了,然而皱眉四处环顾的时候,却只见林木和草叶。

  她疑心自己多想了,收回目光从容的出现在殷夏的面前。

  她扬起一个笑,冲自己的人说:

  “杀了她。”

  “等……”李瑾元瞪大眼睛,下意识的想要阻止,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脖子上也架着刀似的。

  然而他刚说了一半,就听到“叮——”的一声。

  架在殷夏脖子上的那把匕首突然脱手而出,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殷夏身后的那个人被鬼魅一般突然出现的乌衣卫一掌劈晕了。

  李瑾元有几分哑然。

  此时此刻,他的无能和弱小在残酷的对比之下无所遁形。

  他心中忽然被激发出无法发泄的恨意来。

  而殷夏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

  她挑眉饶有兴趣的盯着突然出现的鸠七:

  “什么时候跟来的?”

  当初她因为鸠七打小报告的事情生过一场气,借题发挥非要姬和弄死他们两个,姬和也顺了她的意。

  当时殷夏话说的无情,其实给他们的却是两粒安神助眠的药。第二日他们两个还在沉睡中的时候,殷夏就和姬和离开京城,去广陵郡了。

  那之后他们也没回京城,不知鸠七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的跟在了她身边。

  鸠七老实回答:“前两日您要独自回京的时候,公子暗中安排我跟在您身边。”

  他犹豫片刻后又道:“公子说,我从今往后只需忠于小姐,所以您可以放心的让我跟在身边……”

  “若是您不许的话,公子说我就没有用处了,让我自我了断。”

  啧,殷夏心道,这是拿准了我不忍心平白让他死?

  她转着自己的小心思,暗想着怎么再捉弄他一下,让自己别那么容易被将军。这时候,她看到李瑾元突然发了疯似的自己向刀刃上撞去。

  他白皙的脖颈瞬间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李瑾元身后挟持他的汉子眼疾手快的捏住了他的脖颈,将染了血的刀挪开了一点。

  殷夏被吓了一跳,心脏跳得惊心动魄,暗自庆幸方才那一下没伤到颈动脉,不然就真的不好办了。

  她暗中上前一步,那汉子立马挟持着李瑾元谨慎的向后挪了挪,茶馆中的其他数人也都站在了二人面前,与殷夏无形的对峙着。

  “鸠七。”殷夏低声道。

  谢轻菲闻言明媚的笑了:

  “林菲妹妹,让你的小暗卫护李瑾元,他可就护不住你了。”

  “明明背地里将我害的那么惨,却还要在这里装善良无私吗?”

  “莫非是知道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轻菲紧盯着她,目露狠意。

  她重生一世,明明料尽先机,却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很难顺心。

  她本以为是自己命不好,直到上次在广陵郡谢府中醒来,听到谢逸之提起谢林菲。

  那之后,她暗中调查了她,这才郁恨难平的发现,原来一直在暗中给她使绊子的,就是这个该死却没有死的谢林菲。

  前段时间,她反复的做一个梦。

  梦中的她也是带着满腔仇恨重活一世,然而却意气风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步一步的走上高位,受万人仰望。

  梦开始的时候,一切都仿佛复刻了她十四岁那年,只有一点不同。

  梦中的谢林菲死了,而现实中的她活着。

  将醒未醒的时候,她的脑中有一个声音萦绕不去。

  “杀了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谢轻菲的眸中沁出血意,紧盯着殷夏,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而殷夏眉目淡然的回望着她,轻蔑的扯了扯嘴角,仿佛觉得她说了极好笑的话似的。

  “原来你也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殷夏轻笑出声:“那这句话套在你自己身上,岂不是正合适?”

  “不义?”谢轻菲目光怨毒,“我只是复仇罢了。”

  “我在讨回属于我的东西,报复应该得到报应的人。”

  殷夏丝毫不为所动,冷眉道:“我十一岁那年,与你有什么仇怨?”

  “你为什么找来女巫污蔑于我,给我安了个疫鬼的名头,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谢轻菲闻言古怪的笑了一下,说了一句神神叨叨的话: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既然知道,又何必故作糊涂来问我呢?”

  她目光阴毒的盯着殷夏:“这是你上辈子欠我的。”

  “我曾活的那么凄惨,全都是拜你所赐。重活一回,我当然不会放过你。”

  殷夏嗤笑一声:

  “你曾活的那么凄惨,都是拜你自己所赐。”

  “自己犯蠢作的死,倒是好意思怪到别人身上。”

  “那时你原本有无数翻盘的机会,是你自己执迷不悟,剑走偏锋,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最终把自己逼上绝路的。”

  殷夏弯唇笑了笑,故意挑起她的火气,一字一句的轻声道:

  “所以你即便重活一世,也依然活的不像样子。”

  谢轻菲气的浑身发抖,目眦欲裂的盯着殷夏,咬牙切齿的说:

  “如果不是你,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殷夏带着笑意望了望天,轻声道:

  “我倒是觉得,这一切合该是这样的。”

  她有些怜悯的看着谢轻菲:“在决定帮姬和之前,我从未出手害过你。”

  “那时候,你活的便好了吗?”

  “还不是为了害沈君泽,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这些,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谢轻菲劈声道:

  “如果没有你,我本该全身而退的!”

  “是你改变了这一切!”

  殷夏毫不留情的反唇相讥:

  “我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一切?我如果没有改变这一切,早在十一岁的时候就死在广陵郡了!”

  “凭自己的本事得不到的想要的东西,就不要脸皮的来我这里讨要,还觉得天经地义,是谁给你的逻辑?”

  “不能用你脖子上面的那玩意儿自己思考的低能儿少来和我说话。”

  “我在肉身还没有入土的时候,可是比你的天道爸爸还要高位的,神。”

  殷夏喷完谢轻菲之后,只觉得酣畅淋漓,她又抬眼望了一下天,心道,天道如今哪儿去了?

  没有它扼住我命运的咽喉,满嘴跑火车可真爽啊。

  这信息量过大的一通话劈头盖脸的砸在了谢轻菲的头上,她瞠目结舌,似乎是大脑当机了片刻。

  而一旁的围观群众听着她们的话,一会儿云里雾里,一会儿目瞪口呆,脑袋快要扭断了也没听明白她们两个在说什么。

  一个个虽看上去默不作声,却都在暗自惊心的怀疑她们疯了。

  谢轻菲兀自混乱了片刻之后,忽然疯了一样夺过了一旁汉子的匕首,贴在李瑾元的脖子上,盯着殷夏言辞激烈的说:

  “我要你死。”

  殷夏面色一冷,默不作声的看着她手上颤抖的刀刃。

  这时候,李瑾元突然大笑了起来,他脖子上的伤口本就一直在流血,这时候已经染红了半边衣裳,看上去十分可怖。

  由于失血过多,这时候他的面色格外苍白,显出一种让人心疼的脆弱来。

  他笑着笑着,似乎是没了力气,笑声变得嘶哑,又渐渐减至无声。

  而后他才有气无力的说:“你让她死,为何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难不成你以为她会用她的命,换我的命?”

  “你以为我是她的什么啊,表姐。”李瑾元笑出泪来,从眼角一路滑下,他看着殷夏,目光晶莹,然后收了笑冷静的说,“我什么都不是。”

  然而谢轻菲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就是想不择手段的让殷夏现在,立刻,马上死!

  她在身上胡乱的摸索着,终于找到一个锦盒,立刻激动地扔给了殷夏。

  那锦盒砸在地上,盖子啪的一声弹开,露出里面的红色药丸来。

  谢轻菲紧张又疯狂的盯着殷夏:“吃了它,我就放过李瑾元。”

  李瑾元又开始笑起来,笑的不可自抑。

  然而他看到殷夏的动作之后,笑容却渐渐地消失了。

  他的眼睛慢慢的睁大,而后竟流露出无法描述的惊恐来。

  她看到殷夏眸色沉沉,蹲下身捏起那粒药,捏在指尖观察了片刻之后,放在鼻端嗅了嗅,而后像吃一颗糖一样把它放进了嘴里。

  那药丸入口即化,殷夏便是想吐也吐不出来了。

  谢轻菲扔掉了匕首,看着她,突然开始癫狂的笑起来,笑的快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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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殷夏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谢轻菲。

  方才她吃的药, 有一个名字叫阳关散。

  这个红色的平平无奇的小药丸,曾经救了姬月一命,是个不可多得的珍贵物什。

  谢轻菲竟然拿别人的命来逼着她吃, 那她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瑾元嘴唇颤抖的看着殷夏, 似乎想向前两步, 却又一动不敢动:

  “你……为什么……”

  殷夏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说。

  这时候, 马车旁的那些护卫终于解决了那群使用人海战术纠缠他们的人, 姗姗来迟。

  何骁急的脸上身上都渗出汗来, 生怕殷夏出了什么闪失, 但又顾忌着自己一身血腥气, 没敢凑太近。

  “您没事吧?”

  殷夏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而后朝谢轻菲的抬了抬下巴:

  “把她给我绑起来。”

  何骁和他身后的护卫们听了这话,仿佛想要弥补自己方才的过失一样,像打了鸡血一样一拥而上,顷刻间将谢轻菲的人收拾了, 而后将她绑了起来,嘴里还塞上了布条,等着殷夏的发落。

  殷夏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她,就见一边的李瑾元有些支撑不住, 踉跄了两下。

  她连忙上去扶了他一把,拿干净的手帕按住了他颈上的伤口。

  李瑾元将胳膊搭在她的肩上,眼神有些涣散。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殷夏, 嘴唇动了动,轻声唤道:

  “小菀儿……”

  而后,他的意识慢慢、慢慢的滑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殷夏让人帮忙把李瑾元放在了她的马车里,而后片刻不停地进城了。

  至于谢轻菲,殷夏直接把她扔在了那里。

  她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对自己毫无威胁的,歇斯底里的快发疯了的普通人罢了。

  殷夏懒得和她计较。

  如今,还是李瑾元的命更为重要一点。

  然而殷夏不知道的是,在她走之后,有一个人从暗处走出来,捡起了地上染血的匕首,站在了被捆成麻花的谢轻菲的面前。

  她面容清冷,红唇艳丽,双眸中燃着仇恨的火焰。

  洛酒儿用尖刃挑起了谢轻菲的下巴,笑的冷艳:

  “好久不见,谢小姐。”

  害我姐姐丢了命的,罪魁祸首。

  她高高的扬起匕首。

  ……

  西山顶上,闭眼拨着念珠的道生突然睁开了眼。

  他看着同样心有所感的那个白发金眼的少年,淡淡的开口道:“结束了。”

  白发金眼的少年漠然的瞟了他一眼:

  “还没有。”

  “你选的那个人,还有我给她的最后一道劫难。”

  道生嘴角勾起微末的笑意:

  “她吃了我给谢轻菲的阳关散,七日之内,不论遭遇怎么样的危险都能保住一命。”

  他身为第一世的“天道”,虽然在此世之中能力减退,也能在细微处篡改一下规则。

  像阳关散这种生死人肉白骨的东西,他一共造了两粒。一粒给了殷夏,让她在走到绝境时至少还有假死这条路可以走,而另一粒,他给了谢轻菲。

  他那时预见了谢轻菲会对贵妃下手,于是在一次巧遇中骗她说那药是剧毒之物,将阳关散给了她。

  原本按照道生的推算,在谢源之意外死亡之后,谢轻菲会用此物毒害贵妃。

  而健康人服用阳关散之后,会在七天内渐渐失去生命力,到第七日便宛如真的死去一般。

  但是再过七日,此人就会渐渐的复苏。

  道生原本想用此法将贵妃保下来,一点一点的扰乱第二世的秩序和规则,借以消耗“天道”的力量。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殷夏居然要保谢源之,而且,她竟然还成功了。

  谢源之安然无恙,那谢轻菲就没有的理由去毒害贵妃,于是道生给她的那粒阳关散没有派上用场。

  但是当时“天道”的力量强盛,在发觉贵妃在当时的逻辑下无法死亡的时候,进行了干涉,来修正跑偏的剧情。

  然而谁也想不到,贵妃最终还是没有死成。

  因为殷夏把道生留给自己的阳关散给了她。

  奇妙的是,那之后兜兜转转,几年过去了,谢轻菲竟将另一粒阳关散送到了殷夏这里。

  她想害人,却没能成功,反而被一直将仇恨埋在心底的洛酒儿盯上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轻易取了她的命。

  如今谢轻菲已死,那面前这个白发金眼的“天道”的化身便不可能再翻盘了。

  道生淡淡的看着他。

  然而白发金眼的少年不为所动,依旧一脸冷漠:

  “若是终章之后,她自己想离开呢?”

  “如今‘主角’已死,‘反派’被她堪堪引上了正道,若是她能留下来稳住‘反派’,那这里自然会诞生出新的秩序,说不定还能进化成更高位的世界。”

  “但是你也听到了,她自诩为‘神’,其实心底对这个世界是轻蔑的。”

  “当初‘囚徒’将被封印的权杖交给她的时候曾对她说过,当全部剧情走完之后,她将权杖交给下一个人,就可以离开这里。”

  “如今权杖已经物归原主,故事也即将结束。”

  “马上,她就会发现自己有一个全新的选择,那就是离开这个不知真假的世界。”

  “如今旧的秩序已经崩塌,若她消失,‘反派’一定会失控,新的秩序无法建立,到时候这个世界可能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少年道:“若真是那样,败的人还是你。”

  “违反规则,打乱秩序的人,要留下来收拾残局。”

  道生颔首微笑:

  “其实你早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但是若是她选择留下,这个世界在新的秩序下能够独立运转,不再需要我们的监督……”

  “那样的话,我们二人都能够离开。”

  少年闻言,保持了缄默。

  而此时在他们身后的一块大石上,失踪已久的姬月长发披散着躺在那里,正安然的睡着。

  ……

  云烟缥缈,层云几日变幻之后,姬和也回到了京城。

  周冲久攻清河郡不下,又在正面交锋时不敌,最终败走蛰伏,想暗中等待时机。

  然而他们却不幸的被从漠北赶往清河郡的魏子瑜发现了踪迹。实力悬殊再加上惊惶胆怯,周冲的军队彻底丧失了战斗能力,被魏子瑜一网打尽。

  在事了之后,殷夏先一步回了京城,而姬和留在清河郡与魏子瑜见了一面。

  如今内忧外患皆已除,所有的纷争都尘埃落定,姬和也无事一身轻的回了府。

  然而他却不见殷夏。

  问过下人才知道,原来她昨日一早进宫去了,似乎是段承瑞亲自派人来请的,说是想让她帮忙给身边的人看看病。

  姬和若有所思的动了动眸子:“瑞儿身边的人?”

  他身边何时有了如此尊贵重要的人了?

  下人道:“听说是从小陪在身边的一位伴读。”

  姬和眉目一动,心道,难道是谢源之?

  当初太子造反的时候,他不是让人暗中处理掉他了吗?

  莫非瑞儿从我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得把他保下了?

  那还真是能耐了。

  姬和停也没停,转身又出了府,进宫去了。

  ……

  此时东宫之中的气氛十分低沉压抑。

  寝殿之中一片寂静,没有一人敢出声。

  段承瑞神色怔愣,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像纸一样的谢源之,忍不住又牵住殷夏的衣袖喃喃问道:

  “真的没办法了吗?”

  殷夏沉默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这时候,床上的谢源之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而后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

  段承瑞有些慌乱的擦着他下颌上的血,却被他抬手按住了腕子。

  谢源之的眼睛撑开一条缝,微微喘着气看着段承瑞。

  他的眼眶蓦的红了,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是谁害的你?”

  谢源之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嘶哑:

  “是我自己。”

  “与别人没关系。”

  段承瑞不肯相信,他攥紧了拳头执拗的问:

  “你告诉我。”

  谢源之无声的注视了他一会儿,仍道:

  “是我自己。”

  “我姐姐让我杀了你,我下不了手。”

  “我不能对不起她,也不想害你。”

  “所以如今这样,是我自己选的……”

  段承瑞闷了片刻,突然背过身去。

  殷夏悄悄地瞥了一眼,见他低着头抵着眉心在哭,一副极悲恸又极隐忍的样子。

  她曲了曲手指,有些犹豫的看着他,片刻之后开口道:

  “其实,如果能找到我师父的话……也许他有办法。”

  段承瑞抬起头,一滴泪倏地落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哽咽的声音:

  “真的吗?”

  殷夏点点头,给了他希望,却又不得不泼他的冷水:

  “但是现在他撑不了多久了,而且我师父常年行踪成谜,短时间内未必能找到他。”

  “我们可以带他去普罗寺碰碰运气。”

  “如果实在不成的话,那也没有办法。”

  “你已经尽了你所有的努力了。”

  段承瑞红着眼睛捏了捏拳头,深吸了一口气道:

  “好,我们去普罗寺。”

  ……

  殷夏与段承瑞带着谢源之去了普罗寺,与入宫的姬和刚好错过。

  山中幽静,普罗寺中萦绕着空灵的禅意,殷夏向扫地的小沙弥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对方摇了摇头,说道生大师并不在这里。

  殷夏轻蹙了眉头,心想,可我明明感受到了那柄权杖的气息。

  她再三询问,小沙弥依旧茫然摇头,说道生大师已经许久不曾来普罗寺了。

  段承瑞见到此种情况,神色不禁黯然下来,但是他到底不愿意就此放弃最后一点希望,于是不顾劝阻留在了这里,说要等道生大师回来。

  殷夏没多说什么,一下午把普罗寺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却没找到师父的丝毫影子。

  约莫傍晚的时候,她走出寺门向着山顶遥望,眸子动了动,开口道:

  “鸠七,去那座山顶上瞧一瞧。”

  鸠七答了声“是”,便沿着苍翠的山峦一路向上了,漆黑的影子像飞燕一般在满上遍野的绿树为底的碧涛上时隐时现。

  殷夏远远地眺望着,漫不经心的想起了这两天听到的消息。

  周冲的军队已经被全数剿灭了,魏子瑜会暂时坐镇漠北,而郑冶骁勇善战,在这次乱局之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他的副将,前途一片大好。

  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但是她的心头却总萦绕着一丝不安。

  段承瑾去了哪里?她心想。

  似乎数日以来从未听到他的消息。

  殷夏觉得他不会消失的如此无声无息。

  如今……他究竟去了哪儿呢?

  正兀自出神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不对,心头猛地一跳——身后好像有人。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

  一个阴狠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

  “你为什么杀了她?”

  谁?

  殷夏的心脏狂跳。

  段承瑾阴笑了一声:

  “我要你为轻菲偿命。”

  殷夏蓦然间睁大了眼睛。

  什……么?

  她脑中闪过许多画面,然而还来得及抓住一丝线索,颈上就突然一痛。

  紧接着,温热粘稠的液体流了出来。

  殷夏在他的钳制下一动不能动,力气迅速的流失,意识很快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最后一瞬,她觉得自己似乎被放开了。

  脚下失力软倒的时候,好像被人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迷迷糊糊的想,阿和?

  而后攒出全身的力气颤抖着动了动嘴唇。

  ……

  殷夏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在无边无际的漫长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0310号小世界第0995次运转已结束,是否登出此世界?”

  殷夏思索了一会儿,向着有光的那边走了过去。

  ……

  姬和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府了。

  原本热闹的姬府如今毫无生气,一整天都静悄悄的,原本身影处处可见的下人们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一两个穿着灰布衫的家仆偶尔宛如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一般出现片刻。

  他们总是低着头,甚至不敢看一下那陈着灵柩的灵堂。

  夫人已经不可能活过来了。

  他们这么想,但是却从来没有说出口过。

  那些碎嘴的或是胆敢劝到主子面前的人,早就没命在了。

  最初那两日,看到她没声息没心跳,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众人都心知肚明,她已经死了。

  可是姬和却总说没有。

  在第二日酒醉的厉害的时候,他喃喃的说了一句:

  “她让我等她……”

  现在回想,那时候他就已经有些疯魔的迹象了。

  所以之后见见她的身体如同真正的尸体一样渐渐僵硬,渐渐显出斑痕,见她变成了与活人不同的另一种东西之后,他终于没办法再用谎言自欺欺人,而后无声的崩溃,性情大变,大开杀戒,也不稀奇。

  那晚在杀了一个好心劝他想开点的婢女之后,姬和带着衣袖上未干的血连夜进了宫。

  自那之后,他仿佛忘了这个地方,再也没回来过。

  倒是他的姐姐姬月还来过一两次。

  她也是个奇人,之前失踪了那么久,这次突然被找回来,竟是托了殷夏的福。

  殷夏出事那天,她让自己的暗卫鸠七去探一探山顶,姬月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然而在鸠七带着姬月回来的时候,已经大事不好了。

  他看到姬和抱着浑身是血的殷夏,像个极恶又极可怜的失了魂魄的妖鬼一样,带着恨意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把身处混沌之中的鸠七彻底点醒了。

  如若不是姬月出声拦住了,他当时就被痛苦和懊悔挟持着以死谢罪了。

  别说姬和,就连鸠七看到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变成这样,也差点疯了。

  但是姬月看他要抹脖子,不轻不重的淡淡的说了一句话稳住了他,也间接的稳住了姬和。

  她说:“你的命从来不是自己的,怎么能擅自去死呢。”

  她瞟了殷夏一眼,清清淡淡的,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一样:

  “你的主子还没有同意呢。”

  当时她那句宛如在说她会复生的话,被鸠七认为是将他们引入更加痛苦的深渊的源头。

  希望一点点破灭的感觉,是比被人扼住咽喉,还要痛苦的折磨。

  鸠七活着痛苦,却又因她一句话无法解脱。

  不过鸠七还只是独自沉浮,姬和发疯的后果,比他要严重的多。

  他在朝堂上撕下温良的面具,暴露狰狞的本性,无法无天的冷声道:

  “陛下,您该退位了。”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一时间朝堂上嘈杂如集市。

  不少人被他素来温良的面皮迷惑,痛斥他言论的胆大妄为,慷慨激昂的恳请皇帝治罪于他。

  然而在姬和轻飘飘的一声令下,十六卫如踏足自家后院一样带着刀剑闯入朝堂,切西瓜一样削掉几个蹦的最欢的大臣的头之后,朝中就再无一人敢出声了。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到素来合他心意的唯一的臣子,毫不留情面的暴露了他的野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爱卿何必如此。”

  “朕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你再多哄我两日,又有什么得不到呢?”

  “你忍耐了那么久,此时自毁声名,岂不是功亏一篑?”

  姬和现在血泊和失声的众臣之中,漠然的看着老皇帝,开口道:

  “我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了。”

  只要拿到天下,他和她,就不用生死相隔。

  她说过的。

  ……

  殷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敞开的棺中,万籁俱寂,屋外檐上悬的白灯笼投下一片冷冰冰的光。

  她慵懒的爬起来,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松软了,却又有种脱胎换骨的惬意。

  她赤脚踩在地上,白袖轻轻的晃动,静悄悄的出了门。

  漆黑的夜幕上明月高悬,院中空荡荡的没有人声,殷夏深吸了一口夜里寒凉的空气,眸光微转,盯住了远处的山尖。

  ……

  在段承瑞成为新帝的那一天,姬和终于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

  他漂泊在外面,迟迟不敢入家门。

  直到喝的酩汀大醉,他才终于有几分踉跄的回了府,在灵堂前驻足许久之后,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棺前。

  他不敢抬眸看,像是在恐惧着什么,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却不知是醉的狠了,还是有意为之,竟踉跄了一下倒在地上。

  他顺势跪倒在那里,不肯爬起来,额头抵着冰凉的棺材,似乎想感受到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哑着嗓子颤声道:

  “小姐……你要的聘礼,我拿到了。”

  他只等来一片静寂,如之前的无数次呼唤一样没有回声。

  渐渐的,姬和浑身的血液凉透,而后寸寸结冰。

  他终于万念俱灰的哀声道:

  “是不是……已经晚了……”

  天地无边空旷,在这一隅之地中,姬和终于迈过了自己心中的那道天堑,爬起来想要看她最后一眼。

  门外的老仆突然说:

  “公子,有个姑娘想要见你一面。”

  与此同时,他看到棺中空空如也。

  ……

  殷夏漫步到山尖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师父,道生。

  在晨光下,他的身体几乎变成了半透明。

  殷夏淡淡的看着他:

  “师父,你要走了?”

  “嗯。”

  殷夏眯眼看着初升的太阳,含着笑意问他:

  “世界之外是什么?”

  “也是世界。”

  殷夏眨了眨眼,又问:“这里……是真实的吗?”

  道生含笑看着她,不答反问:

  “你的来处,是真实的吗?”

  殷夏闻言笑了。

  道生说:“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殷夏点点头,大言不惭的说:

  “看来我已经和师父达到了同样的境界,是时候出师了。”

  殷夏恭恭敬敬的冲他行了个礼:

  “谢过多年照拂。”

  ……

  殷夏回到姬府的时候,这里大门紧闭。

  她叩了叩门,见开门的小厮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殷夏随意的督了一眼就要抬步进门去,却被他生生的拦住了。

  她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开口问:

  “姬大人可在府中?”

  小厮连眼皮子也不抬,一副不太想理会她的样子,阴阳怪气道:

  “姑娘请回吧,让您背后的主子也歇歇心思。”

  殷夏愣了一下,而后表情微妙的挑了挑眉:

  “怎么,这两天有很多美人送上门来?”

  小厮拖着声音道:

  “如今大人是权势煊赫第一人,自然有不少人上赶着巴结,在头牌洛酒儿前两日来了府上之后,以为有门路可走,可不是在一波一波的送美人?”

  “你不也是为此来的吗?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殷夏眉头动了动:

  “洛酒儿?”

  若不是这小厮提起,她倒是忘了这个人了。

  这个姑娘在原书中其实也掀起过不小的风浪。

  当时她的姐姐洛雉惨死,洛酒儿在谢轻菲的故意引导之下将她的死归咎于沈君泽和他背后的姬和。

  于是在沈君泽死后,她便将目光放在了姬和身上。

  她用了点手段成了姬和府上的家妓,享过一段时间的荣光,在姬和的炮灰发妻惨死之后,更是成了唯一一个常伴于姬和左右的女人。

  之后姬和失势,身陷大狱,穷困潦倒,孑然一身,她仍不离不弃守在他身旁。

  表面看上去感人肺腑,可实际上,她是谢轻菲安插在姬和身边的细作。

  而姬和心中也清楚这一点,将她留在身边,只不过是将计就计。

  他们互相利用,可是洛酒儿却在这场戏码中情不自禁的动情了。

  然而在她心中,恩情是第一位的。

  在最后一次给谢轻菲传递消息之后,洛酒儿愧对于姬和,在他面前自刎而死。

  而姬和扮演的情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对她保持着让人心醉的温柔。

  殷夏想起这茬之后,顿时面色不太好看。

  “洛酒儿如今在府上?”

  小厮的面色变了变,含糊道:

  “这就与姑娘无关了吧。”

  殷夏简直要气笑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厮看不慣她嚣张的样子,嗤笑道:

  “不就是个没有自由身的落魄美人么,劝你不要再姬府门前撒野,回去问问你的主子,姬太傅是个怎样的人物,再来和我说话。”

  殷夏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闭了一会儿眼睛,而后看着他温柔的笑道:

  “我没有主子,我是你们家姬太傅的主子,不信你叫他出来,看他认不认。”

  “不认的话我立刻走。”

  小厮被她这话惊呆了,嘴巴长的仿佛能塞下个鸡蛋,看向她的目光中疯狂的输出一个信息: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可不会蠢的去触姬和的霉头,也不想再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再多说一句话,身子往后一撤就要关上门。

  就在这时,门后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谁?”

  小厮有些惊慌的谄媚回道:

  “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疯子。竟敢说她是大人的主子,哎呦,这可真是病得不轻,大人不必理会于她。”

  “大……大人?”

  他惊异的声音之下,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那几乎全合上的门猝然间被推开了。

  殷夏背靠在门旁的一棵树后,听到一阵静默之后他变得阴沉的声音:

  “人呢。”

  而后是那小厮扑通一声跪下的声音,他声音颤抖着说:

  “方才还在这里,此时定然没有走远。大……大人饶命。”

  殷夏从树后走出来,抱着臂懒洋洋的靠在树干上,带着几分调笑意味开口道:

  “不是已经有了新的美人吗,还找我做什么?”

  而后她看到那个穿着黑色大袖衫的背影一僵,仿佛慢动作一般缓缓的转过头来,站在那里看着她不说话。

  殷夏扬了扬眉,笑道:

  “看来是真的不太欢迎呀。”

  她摊了摊手,状似无奈道:

  “那好吧,我这就走。”

  她装模作样的背过身,刚走了几步,就看到前面的地面上一道黑色的影子忽然将她的影子吞噬了。

  他从身后抱住她的力度很克制,让殷夏觉得,如果她用力挣扎的话,他会颓然放手。

  可是他压抑喑哑的嗓音却又在表达另一种诉求,让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温柔了眉眼。

  “别走……”

  殷夏原本想要调笑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嗯。”

  可是应了声之后,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后悔起来。

  洛酒儿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她倒是先心软松口了。

  于是她又故意道:

  “为什么不找我?”

  在看到棺中无人的时候,他应该就知道她没有死了。

  殷夏这两日也没有去别处,只在普罗寺和西山打转。

  若是姬和寻她,很容易就能找到。

  可是他却闭门不出,没有丝毫动静。

  殷夏心中忍不住生出些许怀疑,心想,难道发妻死过一次之后,在他心中就该下线了?

  姬和一时间没回答。

  殷夏等了片刻,开始垂下眸子想拉开他的手臂的时候,他才轻轻颤了一下,下意识抗拒的紧了紧手臂,闭上眼低声道:

  “我姐说,你和她是一样的。”

  “一旦得了自由,不管当初那个人多好,也不会想再回到他身边。”

  “她说,如果我执意逼迫于你的话,你就会离开这里。”

  “而若是能够狠心放手,说不定还会在某个街市上,瞥见你的影子。”

  殷夏感觉到他的额头抵在了自己的肩上,而后响起的声音有一些沉闷。

  “我觉得那样就够了。”

  殷夏的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忍不住弯了眼睛。

  “那样就够了吗?”

  姬和将额头压在她的肩上,抱着她不说话。

  殷夏不依不饶的晃了晃他的袖子:

  “嗯?”

  姬和终于忍不住收紧了双臂,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坦诚的低声道:

  “现在不够了。”

  殷夏眸中光彩流转,揶揄道:

  “那个头牌洛酒儿是怎么回事?嗯?我才离开几天,怎么府上便有了别的女人?”

  姬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

  “小姐怕我么?”

  “这几日在外面,有没有听过我不好的传闻?”

  殷夏笑了:

  “怎么,难道你以为在我眼中,你是个好人吗?”

  姬和有些不满的动了动胳膊,而后老老实实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她被我杀了。”

  这答案倒是让殷夏有点惊讶。

  姬和没有停顿,紧接着说:

  “她主动找上门来,说是她杀了谢轻菲,段承瑾找你寻仇,其实找错了人。”

  “她来我这里求死,正好,我也不想放过她。”

  殷夏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点了点头。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松开。

  姬和有些犹豫的放开了手。

  殷夏自袖中掏出一张陈旧的纸,在他面前抖开,上面卖身契三个字分外醒目。

  “认不认我这个主子?”殷夏面露得色的挑起眉,故意道,“不认的话我立刻走。”

  姬和拉住她的手,低眉道:

  “我什么时候不认过?”

  热烈的阳光之下,殷夏抬眸对上了姬和的眼。

  此时正值盛夏,春日的芳菲早已歇去,阳光正好,树木荫浓,她眸光璀璨。

  “姬和,重新认识一下。”她看着他的眸光专注,含着一种莫名感人的真挚。

  “我叫殷夏。”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的一章,让大家久等了,万分抱歉<(_ _)> 是我的错 _(:3」∠)_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新人第一本,感觉到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过不管怎样,感谢小天使们一路陪伴。

  爱你们(^-^)

  有缘下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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