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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亡国后我怀了仇帝的崽

  作者:金飞羽

  文案:

  当时那把剑距离我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剑身银白,剑芒森寒,一句话之后我将死在这把剑下。

  剑尖挑起轻拍我的脸,挑起我的下巴,让我被迫只能仰望他的身影。

  逆着光,我看到他的面容。他长着一张让全天下女子都会脸红心跳的俊颜,眼眸锐利,五官如同雕刻。此刻他的眼神在正在我的脸上流连,带着几分戏谑。

  昔日那个落魄的少年,如今已成为一个足够成熟冷酷的帝王,他来复仇了。

  他问我:“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说完遗言,他就要送我上路。

  我默然,眼神越过他落向不远处,大殿中倒着数十具尸体,外面火光冲天。

  离我最近的距离,倒着我才迎入宫中的爱妃。想到她那张如明月皎洁的面容,我心中一痛。

  这一日,我失去我的爱妃,失去我的大臣,还亡了国。但是我依然想活下去。

  于是我飘忽的眼神再次落在他脸上,对着他粲然一笑。他神色有些恍惚,喉结微动。

  这一夜过去,阻碍秦国的最后一个国家灭亡,秦国完成统一。秦国年轻的君王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容貌精致的宠妃。

  一年后,宠妃有喜。

  根据后世史书记载,此妖妃祸乱朝政,勾引朝廷大臣,引发朝野动荡,然而秦帝却压下所有的非议,给了他倾其所有的宠爱。

  不正经文案:

  一个落魄的亡国之君沦落成为仇人男宠,妄想复国,却一不小心靠卖字画成为全民偶像的故事。

  阅读提示

  ①此秦国非历史上的秦国,架空背景,请勿考究细节。

  ②攻受二人都是彼此的第一个。

  ③正文非第一人称。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易词、顾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不小心怀了仇人暴君的崽崽

  立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找到自己的定位,成为更好的自己。

  ==================

第1章

  亡国之君

  易词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一缕灰白的烟雾自绢布飘起,橙红色的火苗窜起,以极快的速度将这幅山水图吞没。

  《游春图》,一代绘画名家两百余年的传世之作就此成为灰烬。

  火焰很快以汹汹之势席卷整间屋子,雅洁的画室中悬挂的无数物品孤品都随着这场大火消逝。画上的美人脸被火舌烧出黑洞,松竹山水图被火焰炙烤,转眼便成了大片的黑色灰烬,如墨蝶在火焰中纷飞凋零。

  书房中的每一幅字画上几乎都有盖印。

  这些盖印除画师本人的印外,还有历任收藏之人的盖印,足证画之珍贵。其中只有寥寥几幅字画干干净净,除了字画本身再无一物。

  然而这几幅字画即便是在满屋名家手笔中,依然不落下乘,只是不知是何人所著。

  这样付之一炬,未免令人扼腕叹息!

  但与其让这些干净的字画落入暴君手中,还不如就此焚了!

  火焰席卷整间房屋,高温与热浪终于让易词表情变化。他眨了眨被烟熏出眼泪的眼睛,神色复杂地最后看了这屋子一眼,倔强转身走了出去。

  宽大的衣摆和鼓起的衣袍衬托得易词的身材有些清瘦孱弱,他的背却挺得笔直,任谁也看不出他衣袍下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

  ……

  易词没想到秦国的攻击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秦国的君王只花了短短九年的时间,先后吞并了五国。而易词的郑国,则是最后一个没被灭掉的国家。

  只是如今这郑国,也不得不灭了!

  秦君所率领的军队已经攻破了郑国的王宫。王宫里的侍卫才一接触到秦国的军队就已溃不成军,如同洪流中的一滴浪花被瞬间冲散。

  此时的郑国王宫随处都可听见宫女与太监的尖叫声和喊打喊杀的声音。易词穿过厚重的枣红色长廊,一步步向着王宫的最中心走去,与周围四散奔逃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

  混乱的宫人抢夺着宫里的财物,装得衣袍鼓鼓,弓着背匆匆逃离,路过易词身边时只管埋头,不敢去看易词的脸。

  易词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甚至在被一个宫人不小心撞到时什么话也没说,只低头整理了一下被撞乱的衣裳。

  所有人都可以逃,唯独易词不行。

  国已破,他又能逃掉哪里去?

  有人悄然落在易词身后,声音果决而低沉:“我带你逃,拼了这条命也要带你走!”

  易词没有转身,这气息和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出现的一瞬间易词就认出了他。

  洛安,易词的暗卫,从易词被立为储君到现在,已经跟随在他身边十年了。

  易词从不怀疑洛安的话,洛安如果说拼了命也要带走他,那就一定会为他血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液。易词叹气,鼻头有些发酸,不敢转身,怕一转过身就失掉了此刻视死如归的勇气。

  易词声音闷闷道:“你走,别跟着我了,去找邱凉,去找魏玉舒。我要他们活着!”

  身后没有动静。

  易词咬牙低斥道:“你走,这是我的命令!”

  片刻的沉默后,身后传来重重的响声。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洛安跪地的声音。

  洛安的声音像是用尽了力气:“领命!”

  易词眼睛酸涩,胸口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的发堵。正欲继续踏步往前时,身后再次传来了洛安的声音。

  “王上,你要是死了,洛安为你殉葬。”

  易词身体微微停顿,没有说话。他抿起的唇无声绽开一抹浅淡的笑,似兰花初开,清冷而美丽。

  能有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死,他这个国君当得也不全是失败。

  ……

  漆红高大的石柱,台阶之上歪掉的龙椅,偌大的宫殿一副被人劫掠过的模样。

  不知何人扣去了龙椅上镶嵌作为龙眼的宝珠,金雕的龙头空荡荡地眼眶对着易词,像是在无言地指责。

  易词心里一揪,回忆起当日父王重病垂死时,唤他到床前说的一番话。

  那时他的父王被病痛折磨得面色憔悴,躺在床上气息有进无出,但在说这番话时,他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双目射出逼人的光,抓着易词的衣袖,死死地盯着易词道:

  “秦国质子的孩子生得一双狼目,必然是狼子野心,睚眦必报之人……如果郑国灭国,必然是因他而起!我故意放任他自生自灭,想让他死在郑国,没想到他命大,咳咳,逃掉了。况且你还得罪过他,他一定会回来报仇的!我的儿,你要当心,你一定要当心!”

  易词的父王说完这话,气息再没喘上来,就此逝世。

  当日他殷勤告诫易词的话,如今竟是全部实现了。

  郑国亡国,正是亡于秦国国君顾政之手!

  昔日那个落魄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足够冷酷有手腕的君王,如今他回来复仇了。

  虽说秦国国君顾政是在郑国出生长大,但易词却对他知之甚少,唯一一次交集还是在十四年前。

  年仅十岁的他骑马游荡长街,遇到落魄如乞丐的顾政,见顾政痴痴盯着自己,便稀奇问身边人道,这是哪里来的小乞丐?

  就是这一声小乞丐,让顾政从痴楞中惊醒。只见顾政狠狠地盯着自己,竟是向自己丢来块石头掉头就跑了。

  易词后面才得知顾政是死掉的秦国质子的孩子。

  他回去把这件事情讲述给父王听时,被父王责骂了一通,让他第二天就去给顾政道歉。但当易词第二日来到顾政居住的舍馆时,顾政已经被秦国的人连夜接走。

  此后,再次听到顾政的消息就是在顾政成为秦国国君之时了。

  易词正想着,空荡荡的大殿突然有脚步声响起,回荡在荒凉的宫殿中,不徐不疾,却宛如踩在易词心口。易词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在一瞬间收紧,感受到莫大的压力。他袖袍底下的手不自觉捏紧,脊背僵硬。

  顾政!

  顾政从殿外走进来,夜枭似的眸光在进入的一刹那就锁定了那道背对着他站立的身影,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头发束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显得瘦弱又脆弱。

  他只要伸出手轻轻一掰,这颗美丽的头颅就会发出“咔哒”一声,再不能张口说话。

  顾政眸色一暗,想到十四年前那件事情,心中情绪不受控制地翻涌,复仇的快意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发酵。

  顾政紧紧盯着易词的背影道:“易词,好久不见。十四年前你小小年纪就为储君,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而我只是一个吃了上顿就没下顿,跟乞丐一样的秦质子的孩子。”

  “而现在,”顾政薄唇勾起快意的笑,“你我虽同为国君,而我即将一统天下,而你却成了一个亡国之君。”

  易词闻言,指甲险些插进掌心。顾政的话简直戳进了他的心窝子中!

  郑国三百年基业,如今尽毁于他手中!

  这叫他如何面对将王位让给他的两个兄长,和九泉之下的父王!

  易词眼睛泛酸,倔强的他却不能在仇敌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于是咬着牙不说话。

  易词的这幅姿态却刺痛顾政的眼睛。

  第一次见面时易词就是这般骄纵的姿态,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非但用言语羞辱了他,还在夜里派人打断了他的双腿!如果不是他命大,只怕那晚已丧命在郑国,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落得双腿残疾的下场!

  如今易词不过是个阶下囚,他有什么可以自傲的!

  顾政眉目微压,冷笑一声,大步走上前坐在了大殿正中的龙椅之上。

  顾政自上而下俯视着易词,冷酷俊美的五官冷若寒冰,一双眼眸中有极为低沉的愤怒。因易词的无视而愤怒。

  顾政锐利的眸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般,如刀刃刮在易词的身上,似要透过易词的皮囊看到皮囊之下。

  易词避无可避,再转过身背对着顾政就显得太过刻意,于是易词只能被迫仰望着顾政的面容。

  这一望倒是让易词有些许惊讶。昔日那个瘦骨嶙峋,落魄得像乞丐一样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足够成熟冷酷的帝王,眉眼锐利俊挺,有着很强的压迫感。寻常人被顾政如鹰隼一样的视线一注视,恐怕会紧张得连话都不敢说。

  然而他已经落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怕的?易词平静地对上顾政的目光。

  谁都看得出来,易词是真的不怕顾政。

  而这恰恰是顾政不能容许的。他要看到的是易词惶恐,懊悔,痛哭流涕的画面,而这些情绪在易词身上一丝一毫都找不着。

  易词只是用那双清亮傲气的漂亮双目看着他,似乎眸光中还带着隐隐的嘲讽。

  这眸光一下将顾政拉回到过去的回忆中——

  马背上漂亮耀眼的少年那轻慢随意的眼神,那下着瓢泼大雨的长夜,那让人想陷入昏厥都不能的疼痛!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双腿趴在舍馆门口声音嘶哑地惨叫,暴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仇恨在他胸腔酝酿,他发誓不惜一切要报复回来!要让易词跪地痛哭求饶!

  可为什么到这种地步,易词还能如此清冷骄傲,依旧耀眼得刺痛人的眼睛,映照出他曾经的凄惨与落魄。

  “你不怕死?”顾政低沉的愤怒顷刻间爆发,大步从龙椅上起身,粗粝的大掌就这么掐住了易词脆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折,头颅与脖颈相连的骨头就会发出“咔哒”一声错位。

  易词的脸色涨红起来,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他的眼角染上了绯红,发冠也在挣扎中掉落,一头比夜色更黑的黑发顷刻间散落,几缕发丝粘在易词红得过分的唇上,带出了几分艳丽。易词的眉眼却是冷的,宛如三月寒彻骨髓的湖泊,平静而疏离看着顾政。

  艳丽中带着清冷,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顾政忽然觉得,哪怕就这样掐死易词,也根本不足以消除他的仇恨与愤怒。

  就这么轻易的死去,有的只是短短一瞬的痛苦。顾政要的不是一具到死不臣服的躯体,他要的是这躯体之上的灵魂受到应有的折磨!

  他要折磨他,挫掉他的自尊自傲,要让他跪着向自己谄媚讨好!

  顾政盯着易词那张漂亮夺目的脸,心里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念头,他的心因为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两下。

  “让你这样轻易死掉似乎太便宜你了!”顾政突然松开手,眼眸微垂,神色带着几分怪异,“寡人改变主意了。”

  易词摔倒在地,猛烈地咳嗽着,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政的话。

  顾政他不杀自己了?

  易词愕然,但很快明白过来,顾政是想用更加残忍的手段来折磨自己。顾政眼中的恨意,让易词看得一阵心惊,有种被残忍凶狠的恶狼盯上的感觉。他在这一刻更加深刻的体会到父王曾经交代他的话。

  “秦国质子的孩子生得一双狼目,必然是狼子野心,睚眦必报之人!”

  当年他不过是无意间说了句“小乞丐”,竟然就被顾政记恨至此!灭国还不足以泄愤,还要用更残忍的手段来折辱他!

  难怪全天下人都骂顾政是暴君!

  易词猜测着顾政会用什么手段来折磨他,是五马分尸?还是悬尸城门?他虽不怕死,却没设想过这么残忍的死法,易词的后背逐渐渗出一层薄汗。

  顾政低头看着易词,优越的眉骨使得双目显得深邃而冷峻,他薄唇勾起,带着不容置喙的独断与冷酷道:“寡人要你成为我的男妃。”

  易词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顾政冰冷的眸光起了兴味:“昔日郑国的君王,如今成为我秦国的王妃,当真是一件趣事。”

  顾政依旧想杀易词,但比起杀掉易词,他无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折辱易词的办法。

  易词闻言,只觉得血液冲向头顶,让他险些晕厥。顾政这招实在是太过恶毒,简直比杀了他还要恶毒十倍!

  虽说男子成婚十分普遍,但易词乃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够嫁与他人为妃?更何况还是一个让他郑国三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的仇人!

  易词悲愤道:“让我死!”

  易词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大殿朱红色的大柱子,想要当场撞死。然而另一件东西比易词还要快速得多,一把青铜剑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易词的膝盖窝,让易词一下飞扑出去。因着离大殿的柱子还有些距离,易词虽然摔得极狠,到底是没能撞到脑袋。

  “哐当”一声,青铜剑鞘掉落地面。

  顾政走到易词面前,神色阴沉,眼眸带着暴戾。

  他俯下身,用坚硬如铁的手掌钳住易词的下颌,让易词不得不抬起头。

  顾政语调平缓带着几分狠戾地道:“寡人知道你不乐意,但寡人有的是法子让你接受。你的臣子,你的乳娘,还有你出家归隐的两个哥哥,要是不同意,寡人就一个个把他们找出来,再当着你的面把他们一个个杀掉……”

  好狠的顾政!

  易词一双美目瞪得大大的,狠狠地盯着顾政,恨不能冲上去生啖其肉!

  他自己一个人但死无妨,倘若因此连累他人……

  与此同时,易词脑海中闪过洛安那张寡言却坚定的脸,和洛安那句斩钉截铁的话语,“洛安为你殉葬”!

  易词闭上眼睛,两行屈辱的泪水缓缓流下,牙齿碰撞间发出不甘的声音:“好……”

  顾政这才满意。看到易词这幅模样的顾政心情陡然大好,松开捏着易词脸的两根手指,大笑道:“好,等着寡人两月后娶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背景参考秦国,顾政的人物原型就是始皇帝。但是社会设定与当时的社会背景肯定是不一样的!重点说三遍,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这是一篇架空文,里面的一切设定都是为了剧情服务,希望大家不要后面不要说秦朝没有这种诗词体系,没有这样的纸笔的话了,爱你萌。

第2章

  郑国被秦国的军队接手之后,易词被带回到了秦国王宫。也不知道顾政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易词安排到了一个偏僻好似冷宫的宫殿中。

  易词看着眼前冷清萧条的庭院,有些感慨。看来每一座王宫之中,都始终有一些破败的角落。

  曾为国君的易词非常清楚,这样的地方一般是用来给那些犯过错的受到国君厌恶的枕边人居住的。

  在大婚之前,安排易词住到这样的地方,顾政的心思易词一目了然,大抵是想看到他被宫人为难,过得凄惨又落魄的样子吧。

  易词静静在宫殿外站立片刻,在身边宫人低头互换的眼神中,轻迈脚步走进这无人打扫的庭院中。

  被迫嫁与顾政,易词已是心如枯木,只愿就此了却残生。住在冷宫之中,不用见到顾政,对易词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入住冷宫的当日,有人领了顾政的旨意前来宣读。

  那宫人眼神古怪地看了眼易词,心里犯着嘀咕,摸不清上头那位对易词的态度。

  要说是喜欢,偏偏安排这么简陋破旧的地方,还传下这样的旨意,分明是存心折磨人;要说不喜欢吧,其他亡国的国君死的死、迁离故都的迁离故都,只有眼前这位,非但没死,还被王上看中硬生生娶来当王妃。

  帝王心思难猜,宫人心里感叹,老实地传达了顾政的旨意。

  “天下初定,民心未附,应厉行节俭之策。王妃既然身为王妃,虽还未过门,也应当戒奢戒靡,以身作则,即日起每月银钱减半,少食肉多食素。”

  传达完旨意,宫人不敢看易词的表情,匆匆告别。

  即便再厉行节俭,也从未有过让堂堂一个王妃少食肉多食素的道理。

  易词知道顾政一定不会让自己好过,听到这样的旨意,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是生活得艰难简朴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 。

  但结果比易词预想的糟糕许多。有了顾政的旨意,灶房的宫人们心领神会,送往易词宫殿的餐食极尽苛刻,不但一点荤腥没有,都是些素食青菜,而且烹饪得极为随意,比之下人的餐食更不如。

  易词吃到后来,都是皱着眉头下咽,短短几天原本清瘦的人更加清减。但易词连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过,对易词而言,就此饿死在秦宫之中反而是一件好事。

  易词的遭遇服侍他的宫人们都看在眼中,以至于宫人们私下看易词的眼神都带着怜悯。

  被安排来照顾易词的大宫女兰氏,来之前曾听那位爷身边的宫人透露过,那位爷不喜欢易词,将易词安排在这里是有意折辱他,因此对待这个落魄的亡了国的国君不要太上心,反而应该时不时刁难一番。

  大宫女兰氏听到这样的话,觉得有点犯难。

  要是存心刁难,这位主子在两个月后是要成为“王妃”的人,到时候即便不受宠,对付她一个宫中女官也只是抬抬手指头的事;若是好生对待,又怕这事情是那位爷默许的,她要是没做好反而惹得那位爷不快。

  两头为难之下,兰氏也只能硬着头皮见机行事。

  她来到易词所在的宫殿,询问过宫人之后,才知道易词此时正关在房间中,已经两个小时没出来了!这些宫人没得到命令,也不敢进屋子去叫他。

  此时阳光正好,正是秋高气爽的下午。

  这位大人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联想到易词的身份和遭遇,一抹担忧焦急笼罩在兰氏心头。她快步向易词所在的房间走去,在门口叩了两声房门,不等回应就急匆匆推门而入。

  她怕这位大人出事。

  推开门兰氏却愣住了。

  易词正背对着她,手中举着一幅画正在细细观赏。听到开门的声音,目光随即从画卷上移开,转头与推门而入的兰氏来了个对视。

  兰氏:“……”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易词的面容与身形映入兰氏眼中,让兰氏在心中忍不住感叹,这位爷长得真是好看,举手投足间有种与生俱来的斯文矜贵的气质,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只是身材有些单薄了,在宽大衣袍的衬托下,易词看上去就像一株挺拔纤细的兰草,清冷傲气,又有种弱不禁风之感。

  易词收起手中的画卷,静静看着兰氏,漂亮线条流畅的凤眸有着淡淡的疏离。

  在这种眸光的注视下,兰氏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举动太过失礼了,竟然在没经过这位大人允许的情况下,就直接推开房门闯了进来,她越发局促不安,低头道:“大人,我……”

  易词轻轻“嗯”了一声,抬眸看了眼天色,主动道:“是来唤我用膳的吧,走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化解了眼前的尴尬。

  见易词没追究自己的失礼,宫女兰氏心中松了口气,同时对易词也有些感激。

  她发现这位才亡国不久的君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高傲难以对付,反而有种清贵优雅的气质,让她情不自禁产生了好感。

  兰氏跟着易词的话应和道:“是,大人,你都忙一个下午了,也该用晚膳了。”

  兰氏眼尖,瞥见长桌上正放着一张写了字的宣纸,似是题的一首诗,她只能认出其中一部分。

  常年的战乱,很多宫人入宫也只是为了一口饱饭吃,并没有多少人学习过文字,像兰氏这样能认出大部分字的,已经算是宫人中难得的了。

  但兰氏第一眼关注的却不是文字的内容,而是字迹本身。即便她并不懂得书法,也能看得出来这些字的不凡。

  这些字清隽挺拔,风骨傲然,整篇文字行云流水,充满说不出的韵味感,比她在宫里见到的那位爷收藏的一些书法作品似乎还要上乘许多。

  宣纸上的字迹还未干透,是何人所写一目了然。

  兰氏简直看得呆住,问易词道:“这字是大人写的吗,真是……真是……太好了!”

  而得到兰氏夸奖的易词却显得极为平淡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兰氏下意识摇头否认:“这字简直比王上的收藏的字画还要好得多。”

  兰氏上前想要帮易词未洗的笔和砚台收拾了,易词却道:“我自己来。”

  易词走上前,宽大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痕迹,宛如正在扇动的青色蝶翼。他拾起搁在砚台上的笔将其悬挂在笔架上,衣袖却不小心落入砚台中,吸饱墨汁后随着手腕活动的轨迹擦过宣纸。

  于是一副写好的字眨眼间涂满墨汁,毁得一干二净。

  兰氏心疼不已,满脸的痛惜,忍不住发出呼声。

  易词看着那副毁去的字,表情平静得近乎淡漠道:“啊,脏了,不要了。”

  于是顺手将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兰氏哭笑不得看着易词,只觉得刚刚易词刚刚面无表情,却作出一副惋惜模样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可爱与无辜,看得她心里一跳。兰氏又看了眼地上那团邹巴巴的纸,再次痛惜,这才移开视线。

  兰氏就这样服侍了易词一个月,渐渐地摸清了易词的性格与习惯。

  易词虽然看上去漂亮清冷,有些难以接近的样子,但实际上性格十分随和,几乎从来不苛责她们这些下人。生活起居也十分简单,虽然曾经是一国之君,吃穿用度都曾经是最好的,但在这破旧的宫殿中,吃着如此难以下咽的膳食也从不曾抱怨。

  而几乎每日,易词都会一个人在房间里关上两个时辰。

  兰氏知道易词是在屋子里书写绘画,但让兰氏痛惜和不解的是,除了第一日,她后面再也没见过易词的字画。

  那些字画完成后都免不了被易词毁去的宿命。

  能遇上这么一位大人,简直是所有宫人都梦寐以求的好事。虽说一开始那位爷身边的宫人曾指点兰氏,让她服侍易词不要太尽心,但相处下来,兰氏已对易词抱有极大的好感,自然是尽心尽力服侍,不曾有丝毫的懈怠。

  兰氏每天见易词吃着如此难以下咽的饭食,看在眼里忧在心里,不明白王上为何要如此折辱易词,甚至心里对顾政产生了不满。

  不止是兰氏,其他宫人也因为易词的性格和遭遇,对易词既是尊敬又是同情,再加上有兰氏看管着,宫人们对易词服侍得也都算得上用心。

  因此一个月过去,易词非但没有如顾政想象中一般过得狼狈不堪,反而生活得还算宁静惬意,每日书写作画,大有隐士隐居在深宫的风范。

  这还是顾政在忙了一个月后,终于想起了易词,从身边宫人的口中得知的。

  身边的宫人讲述完这些之后,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顾政一眼,发现顾政本没有他预想中一样恼怒,反而露出几分惊奇之色,似乎觉得易词能够平静地忍受下来这些十分的不可思议。

  宫人忍不住心想,莫说是秦王,就连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看上去那么清瘦矜贵的人,竟然能忍受下来这些。

  可忽然,顾政的目光看了过来,宫人好似被一头冷酷的狼盯上,浑身一颤,当即跪在地上。

  顾政问宫人:“寡人让你抬头了么?”

  宫人闻言一个劲儿磕头求饶。

  然而顾政心思深沉,平时最忌讳的就是身边宫人的暗中观察。顾政不为所动,命人将其拖了出去,割掉舌头放逐出宫。

  顾政身边很快换了另一个宫人服侍,这宫人目睹刚才的一幕,此时根本不敢抬头。

  只听得顾政一声冷冰冰的轻笑道:“倒是沉得住气,不过眼下才短短一个月,再这样熬上一个月,恐怕就该服软求饶了。”

  一月之后就是顾政与易词的大婚之日。

  然而顾政却无暇顾及这件事。

  这些日子顾政忙着接收六国的土地、人口和军队,没日没夜地和大臣商讨着一统之后要推行和颁布的政令。

  如此庞大冗杂的事务量压在顾政肩头,纵使顾政才干卓绝,也不免觉得力不从心。

  这一月来,顾政通常要与大臣们从日落商议到第二日晨光微明,有时候连着两日不眠也是正常的。在这种情况下,顾政迫切的需要一个左臂右膀,来为他出谋划策,分担政务。

  然而人才难寻!

  尤其是顾政所需之人,必须是经天纬地的大才,能够帮助他治理这样一个才刚刚统一的,尚不稳定的泱泱大国。

  这样的人才百年难得一遇,所以即便是顾政一直未停止过人才的招募,也始终没能找寻到合适的人选。

  并不是说其他人不行,但唯有不世之材才能担任秦相一职。

  顾政神色深沉,陷入沉思之中。

  而另一边,宫中新选出的一批宫女,已有几人被选到了易词居住的朝露殿。大宫女兰氏正在给这些宫女们训话。

  “你们能到这里服侍大人是你们的福气,千万记得要本分做事,尽心尽力服侍大人,要不了多久你们就知道大人的好了。”

  “见到大人一个人关在房间时,千万不要去问询打扰,不要惊扰到大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易词:凭什么不让吃肉,哪有这样折磨人的……(泪眼汪汪)

  易词:但是……我忍!(握紧拳头

第3章

  兰氏交代得很仔细,方方面面的都交代了一遍,怕这些新入宫的宫女不懂规矩,哪里做得不好。

  来的七个宫女有六个都在认真仔细听着,生怕这易大人是个难服侍的主,要是不小心哪里冲撞到他,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唯有一个宫女个头最高,老神在在地望着天上的飘过的云和枝头黄了的树叶。

  大宫女兰氏眉头一皱,耐着性子问她:“小七,我刚都说了什么?”

  那宫女眼神随着天上的云彩转动,一看就知道在发呆。

  旁边的小宫女在背后轻轻扯她的衣服,她这才回过神来,嘴巴张大道:“啊?你在叫我?我不叫这名。”

  兰氏气不打一处来,身为大宫女的她自然有几分威严,当即就呵斥道:“从左往右你排第七个,不叫你小七还要叫你小八吗?别人都在老老实实听着,就你一个脑子空着不用发呆装装傻,别忘了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要是不想呆这院里,有的是人削尖脑袋想进来!”

  没想到那发呆的宫女一听要被换下去,当场就急了,一个箭步蹿上前,两只手逮住了宫女兰氏的袖口直甩。

  一边甩还一边干嚎道:“不能呀,我不能被替换出去!你知道我为了进到这里受尽了多少屈辱,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宫女兰氏没想到这个宫女看上去可爱秀气,力气却这么大,把她晃得身体像风中的纸鸢一样。

  庭院中回荡着那宫女杀猪似的干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在动用酷刑呢!

  兰氏本来没想换掉她,只是想口头吓一下她,让她老实规矩点,没想到这宫女竟然来这么一出,这下兰氏是铁了心要换掉这个宫女了。

  兰氏咬牙使劲扯自己的袖子:“你撒手!”

  那宫女嚎叫:“不干!除非你答应让我服侍大人!”

  还想服侍大人?

  兰氏大怒道:“做梦!”

  宫女更加用力拽紧袖子:“那我就不撒手!”

  就在兰氏打算让侍卫把这宫女扯开丢出去时,一道略显疑惑的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兰氏急忙回头,就看到易词站在廊檐下的身影,兰氏心中痛骂了这个不懂事的宫女一万遍,害她在大人面前丢脸,一面打算快速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一遍。

  而那个宫女在见到易词之后突然松开了拉扯着兰氏的手,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眼睛朝着易词飞快地眨动。

  易词听兰氏讲完事情的经过,又转眼看向那个一直冲他眨眼皮的宫女,难得的表情差点没崩住。

  短暂的沉默之后,易词对兰氏说道:“既然她这么想留下来,那就让她留下吧。”

  兰氏只当易词是性子软,不忍心回绝这个闹事的宫女,忍不住劝道:“大人,不如让这宫女回去训练一个月再送来吧,她性子太闹腾,恐怕会冲撞了大人。”

  那宫女脑袋摇得飞快,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吼出什么惊人之语,易词眼皮一跳,眼疾手快赶在那宫女出声前开口道:“无妨,我就喜欢活泼一点的,就让她跟在我身边当个贴身的宫女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兰氏也不好再说什么,狠狠瞪了那宫女一眼,暗中警告宫女跟在大人身边要老实点。

  那宫女此时却得意洋洋,就在易词的眼皮子底下,冲着兰氏做了个鬼脸,气得兰氏差点翻白眼。

  兰氏好不哀怨地看着易词带着那宫女离开的身影,心里酸得像倒了醋,明明她也想整日跟在大人身边。

  “咔哒”一声,房门从里面被关上。

  门一关,那宫女彻底没个正型,扯着自己的领口怪叫道:“不行了,这宫女的衣服也太小了点,差点没把我勒死。”

  易词见着“她”这副模样,冷淡的表情有些崩裂,想要说两句话嘲讽一下“她”,却确实因这良苦用心说不出重话来,最终只叹了口气问道:“你进秦宫来干什么?”

  现在的易词已经不是王了,身边自然也就不需要大臣跟随了。但邱凉却用扮做宫女的方式来到他身边,这是易词怎么也没想到的。

  他一人在秦宫受罪就好,其他人何必来秦宫趟这浑水呢?

  邱凉把领口扯松,这才长舒一口气,嘿嘿一笑:“咱们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了,如今你一个人深陷秦宫中,我怎么能不管不问?”

  易词一惊,正想示意邱凉说话要谨慎一点,邱凉已经看出易词的顾虑,大大咧咧道:“放心,洛安在外面守着的,要是有人偷听一定会想办法提醒我们的。”

  邱凉说这话时,身上还穿着宫女的淡红色衣服,脑袋扎着宫女发髻,要是不说话,还能算得上一个略显高挑,长相秀美可爱的仕女。偏偏他不仅说话了,还露出了十足十的憨笑,这就像是一个美人皮囊被硬生生塞进一个败家子的灵魂,说不出的贱气。

  易词别过脸不看他道:“那你打算怎么办,难道在宫里当一辈子宫女?你要当宫女记得少在我眼前转悠。”

  邱凉做出可怜吧唧的模样抬头问易词:“为什么?”

  易词精致的眉眼一蹙:“我怕瞎眼睛。”

  易词绝不是那些宫人眼中斯文清雅的冷美人,只有熟悉易词的人才知道这美人非但不冷不斯文,有时候说话还挺带刺的。

  邱凉和易词打小上的一个学堂,长大后邱凉理所应当成了易词的臣子。

  邱凉不像魏玉舒,虽然小时候也和易词上的一个学堂,但十三岁的时候就入山跟着一个世外高人求学去了,自此消失了十二年。邱凉是实打实的一直跟在易词身边,就没离开过。

  因此邱凉对易词的脾性摸得透透的,对他的话只当是放了个香屁,左耳进去立马就右耳出来,还腆着脸学着少女做出几个娇羞的动作,看得易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易词受不了道:“说正事!”

  邱凉抹把脸,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没形象地对易词说道:“别管我的了,魏玉舒让我问你,你是打算真留在秦宫当个男妃,还是想复国重新做你的国君。”

  易词一听到“魏玉舒”这三字,就听不进别的了,立即问道:“找到玉舒了?”

  在秦宫这段时间,他一直担心邱凉和魏玉舒的安危,此时得知两个好友都无事,易词这才有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易词这才回想起邱凉的话语,霎时间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

  邱凉他说复国?

  要是有得选择,谁会愿意受尽屈辱去当仇人的男妃!

  但想要复国,谈何容易!

  想到顾政的雷霆手段,易词只感觉激动的心一下变得冰凉。他摇头道:“没得选择,你还是想办法离开秦宫吧。秦国霸道至极,天下已经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抗衡,郑国之前就算不得强大,想要复国,也只能是心里想想罢了。”

  邱凉却是无所谓道:“怎么复国你就别想了,交给魏玉舒,既然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你只需要信他就是。”

  易词一愣。

  邱凉说的不无道理,魏玉舒从小就是他们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魏玉舒想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办不到的。

  如果不是秦国强盛得太快,留给魏玉舒的时间又太短,郑国说不定就能免于灭国之灾,甚至能强大到足以与当时的秦国抗衡。

  易词深知,魏玉舒留在小小的郑国是屈才了。

  以魏玉舒的才干,放在哪国都是可以为相之人,哪怕是如今庞大复杂的秦国!

  如果是魏玉舒都说有办法了……

  易词深吸口气,轻轻吐出来道:“好,我相信他。”

  邱凉这才重新露出笑脸来:“魏玉舒还说,等你选对了,再让我把后面的事情告诉你。”

  易词闻言严肃以待:“什么事?”

  邱凉挤眉弄眼,带着几分兴奋贴近易词耳边说道:“秦王顾政一月前就发布了求贤令,广招天下人才,帮助治理秦国,要是有惊世大才者,甚至可以一步登天,直接当秦国的丞相。魏玉舒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机会来了,此时怕是已经见到秦王了!”

  即便是易词心里早就做好准备,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也太危险了!”易词手指捏紧,冷清的眉眼带了几分焦色,“郑国不少大臣都投靠了秦王,为了讨好秦王排挤魏玉舒,一定会指认魏玉舒的身份。以顾政多疑的性格,一定会对魏玉舒多加留意,到时候若是发现蛛丝马迹,魏玉舒就完了!”

  邱凉神秘一笑:“到时候你见了魏玉舒就知道了,他现在的装扮,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听邱凉这么一说,易词安心不少。

  要是连邱凉都认不出,其他人更不可能认出魏玉舒来。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情,易词这才知道邱凉之所以能进他的院里,还多亏了洛安暗中帮忙。

  是洛安将邱凉伪造的身份文书偷放进了入选名单中,邱凉才得以混进宫中,不然邱凉连第一关的身体检查都过不了。

  两人已经在房里呆了一个时辰了,再待下去难免惹人怀疑。在结束对话之前,易词将洛安唤了进来。

  时隔月余再次见到洛安,当日洛安斩钉截铁的宣誓还萦绕耳边。如今洛安还活着,邱凉和玉舒也都好好的,易词的心情太过喜悦激动,以至于眼眶都有些微微湿润,他真情实意对洛安道:“多亏你了洛安,如今大家都还在,真好!”

  这个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男人听到易词的话,略显冷酷地别过头去,耳朵尖却悄然爬上一抹红色。

  洛安的话不多:“嗯。”

  时间不多,易词抓紧时间提笔写了封书信,让洛安将信带给魏玉舒。

  如今易词和邱凉都在秦宫之中,魏玉舒一人在宫外,今后少不了要靠洛安传话,易词有些不放心地交代洛安道:“你自己出入宫城内外千万小心。”

  要小心自身安全。后面一句话易词没说出口,相信洛安自然会懂。

  洛安郑重地将信揣进怀中,声音坚决道:“洛安一定安全将信送达,即便是死也绝不会让外人发现主公与魏大人的传信!”

  易词无力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

  易词的信送出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魏玉舒的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基友写的书,有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哦,难得的太监文呢

  《攻略邪宗祖师爷》

  作者:九天绛

  余娇娇穿越了。

  穿到了一本玄幻文里,成了一名明面上是受宠的侯府嫡女,实际为替死鬼的悲惨炮灰。

  而要杀她的人,正是那名假扮小厮,笑起来阴阳怪气的大魔头淮英。

  传闻他残暴嗜血,杀人如麻,原著中的侯府嫡女更是被他扒皮抽筋……!

  一想到自己的恐怖下场,余娇娇头皮发麻。

  她只能颤颤巍巍的爬过去,抱住了小厮的腿。

  刚满八岁的小女娃,变得如同狗皮膏药一般再也撕不掉……

  #今天也是努力刷好感度的一天OVO#

  放肆两世,淮英从不知牵绊为何物。

  直到他那一次的心软,给自己招了一个小祖宗 :)

  *养成小甜饼,日常修真,剧情感情双线并行~

  *男主下面残废,懂了吧~~ 不懂?没事,看小剧场……↓↓↓

  ——我是小剧场——

  “世人都说,邪宗祖师爷为了飞升,挥刀自宫。”余娇娇小心翼翼又略带好奇的视线下移。

  淮英坐在床畔,烛光摇曳中,他青丝如瀑,侧脸阴柔狠戾。

  听到这话,他轻笑:“是又如何?”

  【骄傲狂放又爱得卑微的大魔王男主X小棉袄小娇包小作精女主】

第4章

  易词转天就收到了魏玉舒的回信。

  确定四下无多余的人后,易词很快打开信一看,信上只有寥寥两句简短却无情的话语,一如魏玉舒其人,理智清醒,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明明他写给魏玉舒的信好长一张的……

  易词摇头,甩掉心中微妙的憋屈感,认真看起来。说是看,其实一眼就能扫完,信上也就两句话,清晰明白地传达着两个意思:

  勿念,给钱!

  易词一时间心情复杂,抬头望着树上枯黄的焦叶,心中仿佛被一阵凉风吹过,大有“我寄愁心与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之感叹。

  他凄怆道:“不就是银两么,我给,我全部给他。”

  然而尴尬的是,易词搜遍全身硬生生没找出一张银两来。

  目睹了眼前这一出的邱凉与洛安:“……”

  易词性格是有些清高的,向来不在乎钱财这些俗物。宫城被攻破那天,宫里的宫人都知道到处搜刮宫里值钱的东西,易词就做了一件事情,把他珍藏的一屋子的字画全给烧了。

  现在易词心中终于体会到痛心疾首的感觉,那些字画随便一张都能值不少钱,一屋子的字画要买下几座城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易词捂住胸口,忍不住虚弱地咳嗽了一声。

  最终易词搜遍整间屋子,也没找出什么能换钱的东西来。屋子里装饰的物件不能随便拿出宫外卖,这些东西宫人每日都要打扫清点的,被宫人发现难免会起疑心。而他也还没正式成为王妃,宫里的俸禄暂时是没有的。秦王也没给过他什么值钱的赏赐。

  在这一刻,易词深切地感到了自己的一贫如洗。

  搜到后面,不止是邱凉,就连向来没什么表情的洛安神情都变了,看向易词的眼神中带着怜悯与不忍。他阻止易词继续搜下去,眸光冷酷地道:“王上,筹钱的事情交给我!”

  易词大为感动,以为洛安是打算拿出自己这么多年的俸禄倾囊相助,正打算婉言拒绝,就听得洛安道:“我今晚就去那些秦国富商的家中取一些银两出来!”

  易词:“……还是算了吧。”

  不是洛安不愿意资助自己的俸禄,而是因为洛安这么多年的俸禄一开始就被魏玉舒要走了。

  魏玉舒筹谋复国的事情,不管是搜寻人才,还是私下打点,乃至后期私养军队,都需要大量的银两,洛安的俸禄与需求比起来,简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邱凉一直没有说话,就在易词拒绝洛安后,邱凉终于忍不住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没有银两就养不起军队,没有军队还怎么复国!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除非……”

  邱凉忽然闭嘴不说话了。

  洛安看了眼邱凉。

  易词也看向邱凉,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无力和难受,情绪低沉道:“还有什么办法。”

  邱凉咬咬牙,知道这是最后的办法,因此也不管易词听到会是什么反应,一闭眼一股脑就说出来了:“最后一个办法就是卖字画,易词你的字画都那样好,要是拿去卖钱,一定不会比你收藏的那些珍品孤品价钱少的!”

  易词心里一沉,其实早猜到邱凉要说的办法是什么。

  一直以来,只有他真正亲近和信任之人才知道,易词在书画方面的天赋有多高,而易词本人也极爱书画创作,幼时起就沉迷其中,常常拿着毛笔自娱自乐,直至深夜还兴致勃勃不愿入睡。

  但后来,易词的两个哥哥选择出家离宫,年幼的易词成为储君。父王不喜见到易词沉迷书画,认为这些非治国之道。易词为了不惹父王生气,便不再将这些表现出来了,只每天夜里自己偷偷临摹学习。再加上易词深知自己并非治国之君,倘若沉迷于书画,只会被人骂作玩物丧志。于是渐渐地,易词便抗拒将自己的作品示之以人了。

  如今为了复国……

  易词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但始终有些犹豫,他轻声呢喃道:“可是,我的字画真的能卖到钱么?”

  易词的话一说完,邱凉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手掌一拍额头,不可思议地怪叫道:“你怎么会这个问题?那是肯定的啊,你的字画我看比那些号称‘圣手’的人都要好,就连魏玉舒那么挑剔的人,见到你题的字和画的丹青都赞不绝口,你竟然问这个!”

  不止是邱凉,就连洛安都对邱凉的话深以为然,在一旁听得点头。

  邱凉怪叫完,又笑了起来:“这么说,你是答应卖字画筹钱了?”

  易词轻轻叹一口气道:“有什么办法呢?”

  比起复国来,卖字画这点不自在又算得了什么呢?

  易词说干就干,当下把自己关进屋子中,铺好画绢,准备构思落笔。

  画绢便是用丝织成的布匹,但画绢也分为两种,一种为生绢,一种为熟绢。

  生绢便是未经加工的丝织布匹,柔软顺滑,但用于绘画却显得不足。这是因为生绢编织丝线的密度比较低,线与线之间空隙较大,因此容易使墨渗透润化,不容易着色,更不能画出精细微密的笔触。

  而熟绢便是将生绢进行捶打之后,再刷上明矾或米浆再加工而成的。这样子加工出来的熟绢丝线细密、光洁,且柔韧,表面光滑又有一定的厚度,特别适合精勾细染,因此成为时下主要的作画材料。

  同样的熟绢,细密均匀的为上品。其中最上品者为彩绢边,这种绢在边上都织有红绿色的丝线作为标记;其次是红边绢,下品者为白边绢。

  易词作画所用的便是其中的最上品彩绢边。只见光洁的绢布最边上,有两条细细的红绿色丝线。这丝线在画进行过装裱之后,就会隐藏在装裱中,并不会影响到画面。易词提笔凝目望着画布,笔尖顺势落下,却在离绢布一寸处停住。

  易词心绪烦乱,临到作画时,毫无头绪可言,竟不知道自己要画些什么。是画古代圣贤,还是鬼怪神佛?亦或者是名山大川,风雨溪谷?又或者是花鸟鱼虫?

  易词在房间里踱步思考着,竟是半点头绪也没有。他收起笔墨画绢,决定去庭院散一下步,思考一下自己将要售卖的第一幅画究竟该画些什么。

  他推开房门,发现邱凉正支着下巴在门外小庭院的石桌边上坐着,见他走出来,一下眼睛亮起来,惊喜道:“画好了?快给我看看!你画的什么?我记得以前见你画过一副仙鹤图,那仙鹤栩栩如生,真就跟个活的似的,看得我话都说不上来了。”

  易词眉间笼罩一抹郁色,听到邱凉这么一番话,都想把迈出的脚收回进来了。本就烦闷的心情更加烦闷,易词蹙眉叹气道:“还没画,毫无思绪,难道说我已经江郎才尽了么……”

  就在这时,兰氏从门廊一边走来,唤易词道:“大人,用晚膳了。”

  易词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

  易词没说话,邱凉已怪叫起来:“晚膳?那清水白菜是人吃的吗,半点荤腥没有,堂堂王妃就吃这个?”

  兰氏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立马张望四周,见周围没人才呵止道:“大人面前怎么能这样大呼小叫,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再说了!”

  邱凉反驳道:“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哪有王妃吃这个的道理?还有你们这些宫人侍卫,眼睁睁看着大人受罪,也不知道偷偷抓只鸡来给大人补补身体,这都瘦得,风一吹就能把大人吹上天了!”

  易词:“……”

  不动声色朝屋子里退了一步,你们吵归吵,为什么要带到他。

  兰氏忍不住道:“那也要有鸡啊!”

  她不是膳房的宫人,膳房都进不去,怎么抓鸡来给大人吃?

  兰氏话音刚落,几声响亮惊恐的禽类的叫声便响了起来,三人转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三只五彩的锦鸡从天而降,喉咙发出喊破了的啼叫声,扑腾着落到了地面。

  邱凉惊得倒吸一口气,指着那三只鸡道:“这不是有鸡了吗!”

  兰氏惊得呆住了,结巴道:“还、还真是鸡啊。”

  易词一点点睁大眼睛:“……”这里怎么会有鸡!?

  邱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双眼带着绿油油的光扑向那三只野鸡:“鸡呀,还不快抓!”

  兰氏紧跟着反应过来,跑到另一个方向与邱凉共同围堵那三只野鸡。

  三只野鸡从天而降,惊魂未定,便见到两个眼睛比狼还饥饿的人类朝着自己扑来,立马声嘶力竭惨叫起来。一只尾羽纤长颜色亮丽的野鸡扑腾着翅膀,飞落到庭院中一块半人高的嶙峋的怪石上面,仰着脖子啼鸣,叫声高亢,直穿云霄。

  易词被这声叫得一激灵,头颅中如有一道闪电贯穿而过,如拨云见日一般思绪顿开。

  这五彩的锦鸡,这突兀的怪石!

  易词的脑海中立马想象出一只悠闲的野鸡在清冷茂密、带着水露的山林中,昂首站在一块耸立嶙峋的石块上,对着刚刚明朗的天空啼鸣的画面。五彩锦鸡的背后是重重的山峦,是刀劈斧凿的石壁,是扎根在石缝中苍翠的松柏,整幅画面生气盎然富有野趣,更有一种隐世的出尘感。

  易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石块上的野鸡,恨不能将这只野鸡的神态姿态和羽毛的走向牢牢刻在心中。

  邱凉和兰氏还在手忙脚乱的抓鸡,当两人蹑手蹑脚向着石块上的野鸡移动,想要趁其不备抓住这只鸡时,易词大声道:“都停!”

  邱凉和兰氏同时转头看向易词,就见到易词前所未有的专注模样,那双如同墨玉一般的眼睛,此时正有着惊人的光彩。

  作者有话要说:  易词:都别拦着,我要画这只鸡!

第5章

  在这一刻,一切的事物仿佛都变得缓慢起来,那只鸡的神态动作被无限地放慢,每一片羽毛的抖动似乎都清晰落入易词眼中。

  鸣叫时的姿态,扑棱翅膀将飞不飞的姿态,环顾四周的姿态,昂首站立的姿态,这一切的姿态在易词的心中构建出了一只鲜活灵动神气十足的五彩锦鸡。

  一股气自易词的胸口涌出,流通遍全身,让易词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他迫不及待转头进了房门,门重重地关闭,留下外面大眼瞪小眼的邱凉兰氏两人。

  一番折腾之后,两人终于把三只锦鸡给抓住了。两人气喘吁吁,脑袋上都粘着几根红色的羽毛,看着狼狈至极。

  邱凉紧紧抓着两只锦鸡的翅膀,一双眼睛发亮道:“终于有肉了,这鸡是该烤着吃还是炖了吃呢?”

  兰氏稍稍平复气息,一听邱凉这话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不行!好不容易才不知从哪儿飞来三只鸡,吃了就没了。我看这三只红腹锦鸡,分别是两母一公。不如把这只公的拿去给大人炖汤补补身子,剩下的两只母的养起来,留着下蛋给大人吃。”

  邱凉咽了咽口水道:“那干嘛不把母的吃掉一只,留下一公一母来生蛋,孵出更多的小鸡呢?”

  兰氏:“……”

  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过,兰氏回想起抓鸡时小宫女那生龙活虎、上蹿下跳的身影,一时有些怪异道:“你怎么这么虎?不像个女娃,反倒像个男娃。”

  邱凉身体一僵,讪笑道:“从小就追鸡撵狗,是比别人要灵活点。”

  ……

  易词关上房门,满脑子都是五彩锦鸡的神态与模样。

  他铺开画绢,研磨好墨,提笔静静闭上眼眸沉思了一会儿,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副画面来。

  深山肃清,山间还有晨露湿润,远处是一片陡峭嶙峋的石壁,石壁上有一棵姿态健美招摇的青松,而近处则是一块怪异的大石,石头脚下有兰草郁郁。石头上面一只色彩鲜红的红腹锦鸡正神气十足地站立着。这只锦鸡神态灵活,姿态悠闲,仿佛正在接受晨光的沐浴。

  构图完毕,易词早已是胸有成竹,提笔沾墨一气呵成,用精细的线条将整幅画面勾勒在画绢上,而后又用蛤粉调制而成的白色均匀地铺在绢布的背面。

  这一步名为“托色”,原是因为绢布轻薄不易上色,故而需要在绢布的背面涂以白色来衬托绢画正面的色彩。

  做完这一步后,易词转回绢画的正面,依次用淡墨铺色,层层晕染,用调制好的颜色反复上色,最后又用上笔尖稍硬朗的石獾笔勾线……

  在经过一系列繁琐而精细的步骤之后,这幅《松石锦鸡图》已然是完成了。

  只见一只锦鸡色彩鲜红,呈现于画面的正中心,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山林中飞出画绢来。锦鸡身后,古松、云雾与陡峭层叠的山峦相映相发,使画面更有一种幽深飘逸之感。

  易词长吐出一口气,再看窗外,已经是深夜了。不远处的桌上还放着一碗凉掉的汤,整间屋子灯火明亮,而邱凉正趴在长桌的另一边,早已经睡着了。

  等到易词叫醒邱凉,邱凉这才一下惊醒过来,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道:“天亮了?”

  易词摇头:“还是深夜。”

  邱凉想起之前他见到天快黑了,仍然不见易词出来,于是他便推开房门进来把灯点上了。那个时候易词正在专心作画,根本没注意到他,现在易词主动叫醒他,莫非是……

  “你画完了?”

  邱凉跳了起来,冲到画桌前一看,见到这画的忍不住叹道:“太好了!现在只要让洛安把这幅画带给魏玉舒就好了,剩下的就交给他了。”

  第二日。

  绢画已经干透,易词将这幅画紧紧卷起包裹起来,叫来了洛安。

  当天这幅画就送到了魏玉舒手中。

  魏玉舒这一月多以来,乔装打扮成一个模样平凡的文士,很快得到秦王身边亲近的大臣郎中令李闰的赏识。

  有了李闰的极力引荐,魏玉舒已经与秦王顾政见面两次。

  然而魏玉舒这两次面见秦王顾政,非但没有显露自己的真才实学,反而做出一副迂腐保守的模样。这让秦王顾政厌烦不已,连带着看到李闰都有些烦了。

  魏玉舒之所以如此,正是在拿乔,也有试探秦王的求贤若渴的真假和治理好国家的决心之意。

  这两次见面交谈下来,魏玉舒看出顾政的确是为求人才不惜代价,胸中更是有一腔热血想要进行一场变革,来实现自己的抱负,这让魏玉舒对他也有了几分欣赏。

  魏玉舒正在房里思考第三次面见秦王时该说出何种言论,是一语中的指出秦国现存的危机?还是针砭时弊,提出目前秦国最需要的治国举措?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

  短促响亮的敲门声后,外面陷入沉默之中。

  魏玉舒知道,是洛安来了。

  他打开房门,锋利的视线第一时间注意到洛安背后背着的长卷上,眼瞳收缩了一下,表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平静得近乎冷酷。

  他从洛安手中接过那副被严密包裹着的长卷,快步拿到长桌边上摊开。

  魏玉舒动作不徐不疾,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手十分轻柔,仿佛在触摸心爱之人的脸。

  待到这幅半人高的长卷徐徐展开在他眼前,魏玉舒见着这幅易词连夜画出的《松石锦鸡图》,一双清冷理智的目终于有了变化,透出淡淡笑意,还算满意地道:“倒是有了些长进。”

  不过,当魏玉舒视线落到这幅画的最下端,却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幅《松石锦鸡图》不管是画还是字都堪称技艺双绝,唯独少了一样东西——盖印。

  没有盖印,就无从知晓此画是何人所做,没有作画者的名字,也就无从积累名气了。

  洛安见魏玉舒收下了画,便准备离开。

  魏玉舒出声叫住了洛安,对洛安吩咐道:“这幅画没有盖印。你回去之后传话给易词,让他想一个化名,将化名写给我,我按照他的字迹给他刻一个章。”

  洛安点点头,飞身跃起,几个落步消失在此处。

  ……

  “化名?”易词一时间蹙眉思索。

  一想到自己的书画就要拿去售卖,因此必须取一个化名,易词的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惭愧。

  紧张的是担心自己的画无人欣赏问津,沦落成为笑柄;惭愧的是他自诩清高,如今却像个商人一样,担心自己的画是否能卖个好价。

  邱凉倒是理解不了易词这复杂纠结的心思,两手交叉放在脑后道:“这不是很正常嘛?卖得价钱越高,想买画的人越多,不就越证明自己的画有价值吗?”

  易词被邱凉说服了一些,眉头虽然还是紧拧着,却也开始老老实实思索自己今后的化名了。

  化名很重要,相当于他的第二个身份,一个不受拘束的,完全脱离第一个身份而存在的身份。

  易词回想起以往躲躲藏藏在深夜作画练字的情形,如今他可以想怎么书画就怎么书画了,没人能指责他玩物丧志了,只是父王留给他的国也亡了……

  易词只觉得鼻头一酸,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忍不住仰天一叹道:“如今我已是闲人一个,不若就叫万悲闲人吧!”

  易词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写完之后看也不看,将宣纸交给洛安,悲怆道:“拿去吧。”

  邱凉忍不住道:“你这样好像那些不得志的老头子啊。”

  易词:“……邱凉你想挨板子了是不是?”

  ……

  当魏玉舒拿到易词写的化名时,平静的面容似乎有些崩裂,但很快恢复一副古井无波的冷静模样对洛安道:“你明日辰时再来我这里,随我去一个地方。”

  等到洛安离开后,魏玉舒关上房门,取下自己带在手上的薄如蝉翼的人皮手套,露出一双雪白得能清晰看见每一条蓝色血管的双手。

  这双如美玉雕成的手一寸寸在墙壁上摸索着,最终从墙面上取下一个石块。

  石块后有一处空当,放着一个枣红色雕刻得精细美观的木箱子。

  随后,魏玉舒依次从木箱里取出一小块沉香木的木料,数十把刀头大小不一的雕刻刀,就着这块散发出清雅浓郁香味的沉香木,极为专注地雕刻起来。

  一直到夜半三更,魏玉舒终于将这一枚两指长宽的印章雕刻好了。

  这枚印章不仅仅将易词所书写的“万悲闲人”三个字完美地复刻在了印章上面,同时造型简单优美,于细节处臻于完美,堪称巧夺天工。

  魏玉舒手指摩挲着这枚印章,自语道:“这样他应该会喜欢吧。”

  第二日,这幅盖着万悲闲人印章的《松石锦鸡图》被送到了年逾六十的阳雪阁主人松云老人手中。

  松云老人在文坛画坛中皆有极为尊崇的地位,于书画方面的造诣高深,堪称一代大家。同时松云老人也是收藏大家,拥有一双能辨别凡俗的毒辣慧眼。

  这位精神矍铄、受人尊敬的老者一见到洛安手中徐徐打开的画,双目紧紧盯着画卷片刻,竟是腾地一下站立起来。

  他立马走上前凑近了端详这幅画绢,越端详就越是惊叹。

  越是懂画之人越能品味到这幅图的精髓所在。

  这幅《松石锦鸡图》不论是绘画本身,还是题在画上的几行字迹,技艺都达到了十分的高度。更绝妙的是这幅图上的题字与整幅图的意境构图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相映相发。

  题在画上的字补足了整幅图的大片留白,同时将画的意境表达得更加深远,两者相得益彰,韵味悠长。

  松云老人锐利的眼神一下注意到画上的盖章,忍不住抚着胡须长舒口气:“好一个万悲闲人!这盖章上的字疏狂劲瘦,力透纸背,由此字可以想象这万悲闲人该是何等的傲骨铮铮!想来应该是位隐居山林如闲云野鹤般的高人!”

  松云老人紧接着追问魏玉舒道:“这幅画你是从何处所得?这万悲闲人究竟是何人,为何拥有如此技艺,天下却未闻其名?”

  魏玉舒扮做的富商让抬手洛安收起画卷,转头看着松云老人不卑不亢道:“万悲闲人正如老者所言,是一个隐居在山野的高人。在下机缘巧合得以认识到这位高人,同样惊叹于万悲闲人的技艺,不忍让这些字画蒙尘。于是在我的万般劝说之下,万悲闲人终于答应将这些字画交给在下,让在下为这些字画寻觅一个好去处。”

  松云老人眼中闪过一道光亮道:“这么说,不止这一幅画,以后还有许多字画得见?”

  魏玉舒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松云老人也笑了起来:“如此,看来有必要为这幅《松石锦鸡图》办一个品画大会了。”

  松云老人既是书画大家、收藏家,同时也是天底下最富有的商人之一,经营着天下皆知的阳雪阁。他自然听懂了魏玉舒话语中的意思,也在同时嗅到了巨大的机会。

  只有让万悲闲人这个名号真正起来了,后面的万悲闲人的字画价格自然会水涨船高,受到人们的竞相追捧。

  品画大会的日子定在一月之后。

  而这个日子,就在易词与顾政大婚的日子后七天。

  松云老人不仅花易词想都没想到的价格拍下了他的画,还决定专门为他的画举办一个品画大会!

  这个价格,就连曾经是国君的易词都觉得太高了。

  得到洛安传回来的消息,易词当夜竟然有些睡不着觉。

  他躺在床榻上,黑暗中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觉得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自从亡国之后,他的心情从未像今日这般,轻飘飘好似在云端。

  原来他的字画,竟然值这么多钱。

  对于一月之后的品画大会,易词的心思涌动,他想要去参加这品画大会,但他如今困在宫中,没有顾政的命令,是绝对出不了宫的。

  但要怎么样才能让顾政同意他出宫呢?难道要让他对顾政服软不成?

  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易词心中蹭地燃起仇恨的怒火,顾政灭了他的国,他怎么可能腆着脸无耻地对顾政服软!

  想到此处,易词的心情一瞬间低落下来,扯了扯被子包裹住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顾政:什么时候轮到我出场?怎么五章了我还没娶到媳妇?

第6章

  秋季的庭院露重,本就稀疏的植物显得更加稀疏,就像老人颅顶上的稀疏的头发,显得可怜又寂寥。

  易词也受不了这冷宫的冷清,那飞进庭院的三只五彩锦鸡,他一只也没杀,让人养在了偏院里。偶尔在庭院散步时,能见到悠闲散步的锦鸡,听上几声清脆的鸣叫,倒也多出几分生趣来。

  邱凉对此无比哀怨地道:“只能看不能吃,每日在我跟前晃悠着,真想哪天把这三只鸡偷偷烤了。”

  易词安抚道:“等哪天新鸡出生了,就可以吃上肉了。”

  邱凉顿时一张脸垮了下来,瘪嘴道:“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话刚说完,只见庭院上空又是三只鸡扑腾着落下来,三只大肥鸡落入庭院,立马“咯咯咯”地叫起来。

  易词脸色一下就变了,趁着四下无人对半空中说道:“洛安,出来。”

  “嗖”地一声,洛安落入庭院中,对着易词半跪行礼道:“主公,洛安在。”

  易词唯恐此时的场景被人看见。连续两次都有鸡飞入庭院,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要是被人传出去,难保不会让人起疑看出他和外界有联系,易词立马道:“快把这鸡抓起来,不要让外人看见了!”

  邱凉也反应过来,赶快忙着去抓鸡。不过他动作再快,也始终没有身为暗卫的洛安快。只见洛安几个起落,再次站定时,手中已提着三只大肥鸡的脖颈。为了怕鸡再发出叫声,洛安毫不留情扭断了这三只鸡的脖子。

  易词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就说前几日宫里怎么会飞来三只锦鸡。”

  邱凉盯着那三只肥鸡,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眼里再也看不进别的东西。他吸溜了一口口水,仿佛已经看到三只烤得色泽金黄的烤鸡,吞咽道:“那三只锦鸡不让吃,现在这个总可以吃了吧。”

  易词无情拒绝:“也不能,多出三只鸡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邱凉忽然灵光一现,视线往上移到洛安那张因为做错事情带着几分自责的脸上,嘿嘿笑道:“那可以让洛安在宫外烤好了拿给我们吃啊!”

  易词本打算拒绝,但话到嘴边,饱受折磨的胃已然发出抗议,“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他的话在喉咙中打了几转,再出来就变成了:“嗯,那就有劳洛安了。”

  正在自责中的洛安听到易词这话,顿时微怔,胸膛发热。

  他做错事情,主公非但没有责罚他,反倒给他机会将功折罪,主公大人真的太善良了。洛安心中滚烫,手紧紧攥着那三只鸡,重重点头道:“臣一定不辱使命,万死不辞!”

  易词:“……”

  看表情就知道洛安一定又想多了。

  邱凉嘴角微微抽搐地道:“只是烤个鸡,至于么……”

  不过话说是说,该交代的一样没少。洛安的身影都飞出庭院了,邱凉还在絮絮叨叨念着自己想吃的菜名,直到易词忍无可忍让邱凉住嘴,邱凉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了声。

  当夜,易词与邱凉吃上了洛安带来的外面的丰盛美食。

  由于洛安的速度很快,易词与邱凉吃到口中时,这些菜竟然都还是温热的,差点没让邱凉落下感动的泪水。他嘴里一边塞着鸡腿,一边感动地呜咽:“罗安……伊……你蒸的太好了……呜呜呜……”

  易词一边斯文优雅地吃着,一边不忘挤兑邱凉:“别哭了,饭渣滓都快喷菜里了。”

  邱凉顿时哀怨地看着易词。

  自此,几乎每晚洛安都会给易词带一些宫外的饭菜来。

  易词还能控制自己的食欲,邱凉这半月来却是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以至于兰氏总拿惊异地眼神看着邱凉,不可思议道:“同是宫里的姐妹,为何我们都瘦了,你反而还圆润了好些?”

  邱凉只得讪笑道:“宫里的伙食好。”

  兰氏正想说,每日吃得都不见半点荤腥,哪里好了。邱凉已挠着后脑勺,傻乎乎地甜笑道:“我以前在山里都吃野果子啃青草的。”

  兰氏原本的话顿时说不出了,有些怜悯道:“可怜的孩子。”

  原本兰氏对闹腾的邱凉还有所不满,打这以后对邱凉的态度大变,好得都有点慈爱了。

  一日,兰氏眸光激动地从走廊一端跑来,来不及大喘气,便喜悦地对易词道:“大人,你养的那三只锦鸡终于下蛋了,还下了两个呢!这下大人可有鸡蛋吃了!”

  夜夜偷偷大鱼大肉的易词难得心虚,垂下薄薄的眼皮轻声道:“嗯,甚好。”

  易词想到自己这些日子都在偷偷吃好的,兰氏她们却是实打实地饿过来的,一时间愧疚难当道:“这两个鸡蛋你拿去自己吃吧,我不喜欢吃蛋。”

  兰氏错愕,眼睛顿时湿润了。她没想到大人对她们这些下人竟然会这么好,仅有的两个鸡蛋都让给她们吃。

  兰氏感动不已,在易词的严肃命令之下,这才收下鸡蛋。自此对易词完全死心塌地,忠心不二了。

  不过兰氏也没忘了邱凉,她分出一个鸡蛋塞到邱凉手中,慈爱道:“你应该很少有机会吃到鸡蛋吧,大人分给咋们的,你也应该拿一个。”

  邱凉在易词瞪他的眼神中尴尬地收下鸡蛋,回了兰氏一个挤出来的笑脸道:“谢谢大人,谢谢兰姐姐。”

  锦鸡下蛋只是一件不足提的小事,而随着时间推移,让易词愈发心绪难安的就是魏玉舒的事情,和迫近的婚期了。在这两件大事的压迫之下,易词甚至没有心力去顾及大婚之后即将举办的品画大会。

  有了洛安的两头联系,易词得以知道魏玉舒的情况。

  魏玉舒第三次面见秦王了。前两次的魏玉舒由于刻意伪装的缘故,已然让顾政不喜。这第三次,魏玉舒又是怎么打算的?

  这一次,魏玉舒足足与秦王顾政交谈了三日。

  听宫里的宫人说,顾政殿中时而能听到争论声、交谈声和顾政的放声大笑。声音直至天亮渐悄,未过两个时辰,交谈声又起。宫殿的烛火通明,这三日几乎没有熄灭过。

  这让一直焦急等待结果的易词终于放心了一些,看来这一次魏玉舒没有再隐藏自己的能力了。他相信魏玉舒的才干,不管在哪一国,即便是如今统一了诸国的秦国,都是足以佩戴相印之人!

  易词还不如邱凉看得开。

  大约是因为小时候被魏玉舒用头脑欺负得太惨,让邱凉对魏玉舒有了绝对的信任,在他眼中,只要魏玉舒要办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因此邱凉从没因为这件事情而着急过。

  三日之后,有消息从宫中传出,震动天下。

  第一个消息是秦王顾政决意尊魏玉舒化名的玉长守为相国。相国为百官之长,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第二个消息则更加让当世震惊。秦王顾政认为普通的帝王称号不足以匹配自己一统六国,开前人未有之壮举,因此决意改帝王称号为“皇帝”!

  当易词听到第一个消息,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大石落地感,他就知道是玉舒的话,一定可以的。

  然而除了喜悦之外,易词心中还有另外一种帐然若失之感。

  他的相国不再是他的相国了……

  这个认知让易词一时间有些茫然和恐慌。他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赶出脑海。

  而当易词听到顾政改称号为“皇帝”,自认为“德兼三皇,功盖五帝”时,易词虽然知道这是顾政能干出来的事,却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他禁不住想,若他身处顾政的位置,就算是心中真有如此狂妄的想法,也是不敢如此公布出来的。

  他怕受到天下人的议论与嘲讽。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顾政这种行事风格,反而更像一个能够一统天下的君王。

  能够如此坦然面对天下人的非议,顾政的气魄让易词都有些心生艳羡了。

  ……

  顾政决意立魏玉舒为相,他的政令一出,让那些深知顾政独断脾性的大臣们都不敢出言反对。

  顾政与玉长守第三次的见面,才终于窥见那平凡面容下的惊才绝艳。经过连续三日近乎不眠不休的交谈争执,顾政明白这就是他寻找数月的治世能臣,是真正可以帮助他治理这泱泱大国的左膀右臂。

  玉长守一连提出数个治国之策,皆针砭时弊,让人警醒。其中有的事情顾政不知其然,在听过玉长守的解释之后当即能领悟其中关窍。而玉长守提出的一些治国之策,也有不少与顾政的想法不谋而合。

  因此顾政决定,任命魏玉舒为相国,地位仅在他一人之下。

  顾政多疑,却也明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因此他全权放手,将这三日与玉长守商讨出来的可以立刻执行的事情都交给玉长守去做。

  解决完心中的一块大石,能稍微放松下来的顾政才终于想到了十日后的大婚。

  顾政召唤来身边的宫人,询问易词的近况。

  空荡冰冷的大殿,顾政俊美冷硬的面容显得不近人情,一双冷酷似狼目的眼睛在提到易词时,浮现出极具侵略意味的杀意。很快杀意被顾政克制,变成一种冷冰冰的嘲讽。

  在他看来,易词这个从小含着金汤勺长大的国君即便在那样的环境下能坚持一个月,也绝对坚持不了太久。现在的易词恐怕再没有什么吟诗作画的雅兴了,想来应该是每日忧愁郁郁,全凭一口硬气在撑着。

  被唤来的宫人欲言又止,在顾政逐渐冰冷的眼神中咚地一声两腿跪地,磕头道:“皇帝陛下,皇妃大人他非但没有认错,还在院子里养起了鸡,再过些日子只怕小鸡都要孵出来了!”

  顾政:“……?”

  养鸡?孵小鸡?顾政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了。

  不过很快,顾政冷笑起来。易词曾经如此清高之人,曾贵为国君,如今却低头甘心学一个市井百姓,竟然开始养鸡孵蛋了。

  想到此处的顾政心中陡然升起说不出的快意,正好这两日他觅得良相,心情大好,于是当下顾政拂袖起身道:“摆驾皇妃那里。”

  他倒要看看堂堂曾经的一国之君,如今是何种凄惨可怜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顾政惩罚易词吃了三年水煮青菜之后,召唤身边的宫人问:“皇妃他知错了吗?”

  宫人胆战心惊:“回禀陛下,这三年来皇妃大人已经靠卖画富可敌国,还暗中招募了军队,如今已经造反自立为王,此刻已攻打到宫外面啦!”

  晚上还有两章更新哦。

第7章

  顾政本以为近两月的折磨会让易词看起来憔悴消瘦,没想到再次见到易词时,易词竟比在郑国大殿那一次见面时状态看上去要好了许多。

  两月前的易词因为秦国的进攻,已经数月未能安心吃饭,人也清减消瘦得不成样子。如今在洛安的照顾下,这半月来每晚易词都会被邱凉带着吃不少东西,身体也养回来一点,虽然还是瘦弱,整个人却更加精神一点了。

  再加上画卖出高价和魏玉舒当上相国的事情,易词心情大好,因而整个人都散发出从内而发的光彩,如兰芝玉树,不见丝毫憔悴。

  就连顾政见到易词的第一眼都惊异了一下。

  跟在顾政身后的宫人心里寻思着,这怎么也不像吃素半月饿得放下身段去养鸡孵蛋的模样啊?还有跟在皇妃身边的宫女,圆润得快要有双下巴了,衣服也都快装不下了,看起来比别的宫女高壮许多,这是吃了两个月水煮菜的人?

  就在这时,易词让人养着的三只锦鸡听见这里的响动,从偏院外挨个飞落下来,羽毛在空中闪着耀眼的光泽,歪头看着这几个突然出现的人,就像在巡视自己的地盘一样。

  但当这三只锦鸡看到众人中间的顾政时,一瞬间全都羽毛炸开,从一开始的得意洋洋到现在缩成一团动都不敢动弹。

  这下轮到易词惊奇了,连连看了顾政好几眼,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顾政不愧是个暴君,连动物感知到顾政身上的气息都害怕起来了。

  顾政目光收紧,落在易词身上。在这样的注视下,易词无端感觉到压力。

  顾政忽然笑道:“月余未见,你看上去非但没瘦,反而更加精神了,果然还是秦国的土地养人一点,看来应该早日把你接到秦国来才是。哦,不对,现在哪里都是秦国的土地,是该早日把你从郑都接到丰阳才是。”

  易词脸色微白,冷哼一声,不甘示弱回敬道:“秦王大方,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自然养人!”

  顾政没说话,跟在身后的宫人见状立马道:“错了,皇妃大人,如今陛下改了称号,您不该再称呼‘秦王’了,如今该称呼陛下为‘皇上’‘圣上’了。”

  易词闻言讽刺道:“好一个‘皇帝’陛下!”

  周围的宫人都因为顾政与易词夹枪带棒的对话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在易词说完这句话后,本以为顾政会勃然大怒,没想到顾政只是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阴沉骇人得像是要吃人一般,片刻之后竟是冷笑了起来。

  顾政高大的身影投落下的阴影将易词笼罩在其中,他的五官俊美出众如同雕刻,如果不是因为身上冷酷阴沉的气质,顾政应该能轻易博得无数人的好感,而不是受到人的惧怕和憎恶。

  顾政道:“这一声‘陛下’我就收下了,要不了几日,我也要改口唤你为‘爱妃’了。”

  这一声“爱妃”唤得易词差点灵魂出窍,就连易词身边的邱凉都禁不住被震得后退稍许。

  易词指甲掐进掌心,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与表情,再不想给顾政一个表情,冷脸道:“你要叫便叫!”

  易词的话一说完,顾政身边的宫人的身体一瞬间紧绷,显然害怕顾政发怒。

  顾政的脸色蓦地阴沉,如狼般冷酷凶煞的眼眸爬上丝丝冷意。顾政宽大的手掌一下抓住易词白皙得能看见血管的脆弱脖颈,将易词粗暴地扯了过来,易词不得不踉跄上前几步,嘴里发出痛苦的咳嗽声。

  “易词,你是真的不怕死。”顾政的手指在易词的脖颈上摩挲,眼眸黑沉。

  易词痛苦地皱紧脸,墨玉一般的眼睛却无比明亮,仿若燃烧着一团恨意的火焰:“不过是死而已,我有什么好怕的?”

  顾政的手更加收紧,极具压迫力的眸光在易词的脸上巡视,想找出一丝一毫易词说谎的迹象,然而却找不到,易词是真的不怕死。

  顾政威胁道:“那你就不怕朕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你,将你五马分尸,悬挂城池?”

  “哈!”易词被挤压的喉咙发出嘲弄的笑声,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哈哈哈……”

  顾政脸色狠戾,将易词摔在一旁:“你笑什么?”

  易词在邱凉的搀扶下才没有摔到地上,他撞到邱凉的身体,感受到邱凉身体的颤抖,易词飞快暗中掐了邱凉一下,示意邱凉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易词站稳身子,抬头看着神色狠戾的顾政,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称得上嘲讽的微笑,他用唇语无声说了几个字。

  顾政眼瞳一缩,声音冷得似冰渣:“你说什么?”

  易词微笑:“让这些宫人出去,我就告诉你。”

  顾政定定看着易词,冷笑一声道:“妇人之仁。”

  倒是听从易词的,扬手让众人出去了。

  跟随顾政而来的宫人们离开庭院之后才惊觉后背早就被冷汗湿透,一位宫人叹道:“这次多亏易词大人心善,救了我们这些人一命啊!”

  有的宫人不解道:“这是为何?”

  那宫人小声道:“皇帝陛下生性多疑,尤其防备身边之人。要是我们不小心听到不该听到的事情,你觉得皇帝陛下会放过我们?割掉舌头都还是轻的了!”

  宫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惊觉自己离死亡之后一线之隔。

  等到宫人们离开,庭院中便只剩下顾政与易词两人。

  顾政想到易词方才嘲讽轻蔑的微笑,和他那用唇语说出的“你不敢”三个字,再一次感受到无法控制的怒火。从小的经历和初为秦王时的四年隐忍,让顾政以为自己已经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想到却还是被易词轻易激起强烈的怒气和杀心。

  顾政眸光森冷问易词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易词被顾政看得浑身发寒,却仍然坚定道:“是的,你不敢。秦国用残暴的方式攻打六国,屠杀六国将士百万人,但也只是将这些灭国的国君流放出自己的国都,除去一两个自杀殉国的国君,其他的国君你根本不敢杀掉他们。”

  易词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怕六国的残兵暴动,你怕他们联合起来推翻秦国的统治。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你不会杀我,更不敢用五马分尸这种残忍的手段来杀我,最起码在秦国统治尚未稳定之前你都不会。顾政,我说得对么?”

  自始至终,顾政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比之前的暴怒更加让易词有种恐慌,如果说暴怒是因为被易词猜中了心事,那此刻的平静正说明,顾政找到了另一种对付他的办法。

  等到易词说完,顾政才点头,阴沉冷静地说道:“不错,你说得很对,朕目前的确是不敢将那种手段用在你身上。但你以为,朕现在就没有办法对付你了么?”

  顾政忽然恶劣地笑起来:“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朕的爱妃,即便是朕今夜要留宿在这里,外人也不会有什么说辞。”

  易词听到这话脸色唰地一下惨白,比听到把他五马分尸之类的话语更加反应强烈。

  两者毕竟不同,易词知道顾政不会真把自己五马分尸,但顾政想要留宿在这里甚至做出别的事情,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怕了!易词是真的怕了!

  易词往后退了一步,不安道:“这不合规矩,毕竟你我尚未成婚!”

  顾政见到易词惶恐的神色,因易词的惶恐产生了残忍的愉悦:“就让他们说去,无非是朕又多一个‘荒淫’的名声而已。”

  易词还想挣扎着说什么,顾政已截断他的话语:“朕主意已定,想必爱妃的两个哥哥听到朕如此宠爱于你,也会深感欣慰的。”

  易词:“……”

  易词心中的恨意几乎从眼中流出来,顾政这个不择手段的暴君,竟然用他两个哥哥的安危来胁迫他!简直太不要脸!

  易词看着宫人将顾政的奏折一叠又一叠送进自己的寝宫,袖袍底下的手攥紧成拳。

  他一定要复国!一定要让顾政这个暴君付出代价!

  是夜。

  顾政留在了易词的寝宫之中。顾政身边的案桌上摆满了奏折,而顾政正坐在长案前,宽阔充满力量感的脊背仿若一堵坚固的城墙。

  易词的脸色发青,甩袖对顾政道:“这间屋子就让给你,我睡偏殿去!”

  顾政手中正拿着一份折子,俊美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得挺拔而冷硬,眉骨深邃,听到易词的话顾政平静道:“你的哥哥们……”

  易词的脚步停住,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不走了。”

  易词转身拂袖坐到顾政对面的案桌之上,厌恶地瞥了眼顾政,精致的眉眼微蹙,阖上了眼眸。见之生厌,不若不看!

  然而闭上眼睛,顾政翻动奏折的声音还是不时落入易词耳中,让易词的心绪更加烦乱。他衣物下单薄的身躯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发颤起来,倘若今夜顾政要强要他,他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与顾政鱼死网破!

  就在易词东想西想的时候,一个东西砸在他的脑袋上,将易词砸得一惊。他手一按,拿下来一看是一张折子。易词一下愣住,就听得顾政头也不抬道:“字写得如何?”

  易词本不欲搭理他,但不想顾政又用自己在意的人来威胁他,于是冷漠道:“还行。”

  顾政道:“研磨,朕来说,你来写。”

  易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蹙起眉头:“写什么?”

  他低头看到手中的折子,缓缓睁大眼睛:“你要我帮你批改折子么?”

  也不怪易词会如此惊讶,他根本想不到折子这种涉及一国政事如此重要的东西,顾政会让自己来帮他批阅。

  顾政皱眉,压紧的眉头浮现出不满道:“还能让你写什么?从刚才你就一直发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在想顾政如果要强要自己,他该如何反抗的事……

  易词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反应极大道:“我当你在认真看折子,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偷窥人的癖好!”

  顾政挑眉:“你就坐那儿抬头就能看到,我还需要偷窥么?”

  易词没话可说,说再多也只会让自己气闷。易词一语不发,自顾自研磨,从笔架上取下一只毛笔。他一只手按住宽大的袖口,一只手提笔沾墨,动作一气呵成,侧头微微抬起问顾政道:“写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顾政的视线就从奏折上转移到了易词身上,带着几分复杂的审视,当易词抬眸时,正好与顾政视线相对,随后顾政移开目光。

  易词注意到这封奏折上面的内容,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字,其主要意思是想劝谏顾政收回皇帝称号,认为顾政此举太过狂背,倘若硬要更改称号,恐怕会失去民心。

  易词看了眼写这封折子的人,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应该是听到顾政更改称号一事后,连夜写了这么一封劝谏信上来。

  易词认为此人说得极有道理。这么急匆匆地更改称号,的确会引起百姓的不满议论。而且皇帝这个称号也太过自大了,最起码顾政的德行是远不能跟古代的三皇五帝相比的!

  顾政瞥了易词一眼道:“写上,你老了,回去休息吧,不用再来早朝。”

  易词笔下一顿,迟疑道:“真要这么写?”

  顾政加重语气:“写上。”

  “好吧。”易词心想,反正这也是顾政的行为,顾政想如何便如何吧。反之来说,顾政行事越张狂越不得民心,对他复国不也越有利么?

  于是易词提笔飞快写下顾政所说的话。

  但易词也留了心眼,他如今需要靠售卖字画来筹集银两,这字迹肯定是要变化的。于是易词刻意控制着自己往普通了写,力求工整就行。

  易词就这样一封又一封的帮顾政批改着奏折。顾政念得极快,以至于易词根本没办法分心注意其他的事情,连顾政什么时候走到他背后都不知道。直到顾政说话的声音停了,易词这才惊觉顾政一直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写字,忍不住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顾政的目光落在易词的字迹上。

  易词心道是不是自己写得太敷衍,以至于顾政有些不满?可看顾政的目光又不像是这个意思……

  顾政忽然道:“字写得很好。”

  易词:“……”

  竟然在字上得到仇人的赞赏,易词一时间竟不知是何种心情。

  此时天色已深,房间里的青铜灯都被点亮,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冷风从打开的一条窗户缝隙中吹进来,顾政面无表情地道:“要下雨了。”

  易词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听到顾政的话,他打开窗户仰头看着夜空,只见深蓝的夜空一轮圆月高悬,不见阴云,明日应当是晴朗之象才对。

  易词顺口回道:“这分明是天晴之象,怎会下雨?”

  顾政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阴沉,仿若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无端地让人感觉到压抑。顾政看着易词的眼睛,嘴角扯起一抹生硬的笑容:“若是下雨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章更新哦~

第8章

  轰隆!

  一道声音巨大的雷霆响彻夜空,仿佛为这场大暴雨拉开序幕。瓢泼大雨从万米高空砸下,打在飞檐上,打在砖瓦上,打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吵得人耳朵生疼。

  湿冷的风从窗户灌进来,青铜灯被这风吹得乱摆,随时可能熄灭。

  顾政急躁冷沉的声音响起:“快把窗户关上!”

  这声音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似的,易词从未听过顾政这种声音,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一样。他看了眼顾政的脸,此刻顾政的脸青黑无比,仿若从冰湖中才捞出来似的,显得格外阴冷可怕。

  易词迎着砸脸的豆大雨水,任由狂风吹得自己头发衣服乱飞,这才啪地一声重重关上窗户。

  窗户关上之后,顾政的脸依旧铁青,他冰冷似刀的眼神看过来,易词索性蹙眉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顾政的脸色。

  顾政道:“继续。”

  易词又坐回案桌上,听着顾政的话语批改着折子。易词明显察觉到自从下雨之后,顾政的语气变得更加暴躁冷酷了些,批改奏折的话语也比之前更加冷酷无情。

  这顾政反而有种撕裂伪装之后的真实感,仿佛这才是真正的顾政,冷酷而残忍,果断得让人胆寒。

  这让易词对顾政的性格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对顾政的憎恶也愈发加深。在顾政这个暴君的统治下,秦国迟早有一天会走向□□的结局。

  但易词的心中却有丝不可忽视的奇怪感觉。

  在这噼里啪啦下着暴雨的夜晚,易词又想到他的父王曾经教导他的话。

  易词的父王对他格外的严厉,鲜少有慈祥的时候。在他不懂事的时候,曾洋洋得意地拿出自己的画作给父王看,得到的不是父王像其他人一样的称赞,而是严厉的训斥。

  “你要记得你的身份,你是国君,你的心思应该放在如何把国家治理得更好更强大上面,你要思考的是如何让你的百姓都吃得饱饭,穿得上暖和的衣裳!而不是把心思放在吟诗作画上,你这是玩物丧志!”

  在易词的记忆中,这样被训斥的场景有过无数次。

  当他学习骑马害怕得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的时候,当他练习射箭,箭却在中途掉落,根本无法射在木板上的时候,当他太过心软,根本无法砍下罪人的头颅的时候……

  他记得父王的眼光,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眼光,糅杂着失望、愤怒、不忍等种种情绪。每当这个时候,易词都会羞愧得低下头颅,根本不敢去看父王的眼睛。

  只有在父王的生命走到尾端之际,父王才终于对易词袒露了心迹。

  他的父王说:“词儿,一直以来我都对你太过严厉,不像对你的两个哥哥一般放纵。但是身为储君,父王不得不严厉的对待你。你的性子太柔软,不够冷酷,总是为别人考虑得太多,这样的性子没错,但是落在一个国君身上是万万不能的……”

  若他能够像顾政一样冷酷果决,是不是就能让父王满意一点呢?

  易词忽然有些羡慕顾政,若是顾政的这些冷酷果断能够分给他一点就好了。

  顾政的话语念着念着忽然停住,易词写字的手也顺势停住,思绪也就停了。他抬眸看着顾政,只见顾政眉头紧紧拧着,正闭着眼眸,眼皮下有淡淡的青黑,看上去似乎十分疲倦。

  就在易词以为顾政睡着了的时候,顾政蓦然睁开眼睛,锋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易词脸上,带着强烈的警惕。见到易词,顾政用手指捏了捏鼻骨,对易词道:“继续。”

  易词在心中叹一口气,忍不住想对顾政说,他实在是写不动了!他已经连续写了快二个时辰了,手臂都快累到酸痛快不能动弹了。

  没写多久,有顾政身边的宫人在门外轻轻唤道:“陛下,相国大人深夜拜访,说是有紧要的事情要商量,已经在您的宫殿外等候好一会儿了。”

  顾政眼眸中浮现出思索之色,闻言即刻道:“立刻摆驾回宫。”

  顾政缓慢站起身,易词奇怪地发现此时的顾政脸色似有些苍白,显得极为痛苦似的。

  等到顾政走后,易词将笔墨归位,紧握着酸痛的手臂,松了一口气。

  邱凉从屋外冲了进来,转身啪地把门关上,两个箭步冲到易词身边,握住易词的肩膀上上下下检查道:“怎么样,那个禽兽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易词嘶地倒抽一口气:“你放手。”

  易词甩了甩酸痛的手臂,示意邱凉看那案桌边上堆成一座小山的奏折道:“没对我做什么,就是让我帮他批改了一晚上奏折。”

  邱凉呆住了,看着易词这幅凄惨得像被人□□了的模样,生气道:“搞什么,害我白操心一场,还急匆匆让洛安去搬救兵,结果就让你抄折子,他自己不会写字吗?”

  易词抬起眼皮看了邱凉一眼,凉凉道:“……听你这语气像是很期待我会发生什么一样?”

  邱凉讪笑,感受到了杀气:“哪有,哪有……”

  ……

  最近除去秦皇任命玉长守为相国和秦皇改称号这两件事外,还有件大事成为了那些官场权贵,文士富商们的谈资。

  阳雪阁的松云老人十日前向那些有名的书画大家和一些经常光顾阳雪阁的权贵及富商们送去了一封信函。

  信函中写道,松云老人在偶然间得到一副由隐士高人所绘的丹青一幅,这幅丹青画中有字,字中有画,意境悠远,在他收藏的众多丹青墨宝中都堪称上品,因此邀诸位前来共赏。

  就连松云老人这种称得上书画大家的人都对其惊叹不已,在信函中如是称赞,“此画书画双绝,譬如两座孤峰,世上罕有能与其比肩者!”

  松云老人的祖上既出过有名的书画圣手,也出过有名的政商人物,其祖上曾在强大的赵国为相。松石老人本人也是有名的收藏家兼书画大家,更是这世间最富有的少数人之一。因此大家都想看看,被松云老人如此赞不绝口的画作究竟是一幅怎样的画。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微眯眸子,两手托举着松云老人的信件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老者从外貌看来,年龄似乎已经近七十来岁了。他看得很费力,眼睛时不时眯起来,若非手中拿着一封信纸,只怕会让人以为这位老者正在眼皮一上一下地假寐。

  读到最后一行字“烦请移步阳雪阁共赏此天下奇画”,老者一拍木椅的扶手,摇摇晃晃起身道:“好!好!好!松云老人都称奇的画必须一看,老朽也几年未出门了。”

  他的儿子正好经过,这位看上去也已经五六十岁的老者的儿子叹了口气,哭笑不得道:“父亲,你眼睛都看不清了,就算是去了能看到什么啊?”

  老者闻言破口大骂:“逆子!不孝逆子!老子画画名扬天下的时候,咳咳,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如今竟然说老朽的眼睛瞎了,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老者提起放在木椅边上的拐棍,走两步停一步喘着气追着他五十岁的儿子打,儿子“哎哟哎哟”叫着,服软道:“去,我送你去不成么?”

  一位年龄约摸三十多岁,蓄着短短的山羊胡的中年人手里拿着那封信函,看过之后便丢到了一边。

  他的书房中悬挂着大大小小粗细软硬皆不相同的,用各种动物毛发制成的毛笔,书房最显眼处悬挂着几幅自己所绘的丹青。中年人冷哼一声,用嘲讽的语气重复着信函中的话语:“书画双绝,世上罕有能与其比肩者……”

  他嘴角狠狠一抽动,阴沉着脸道:“我倒要看看这幅丹青图有什么能耐!松云老人毕竟是老了,只怕老得连画都看不清了!”

  一位穿着名贵,带着玉戒,佩戴玉牌,一看便知身价不菲的富商正坐在宽大舒适的躺椅上,一边招呼侍女往自己口中送着甜果,一边听一个声音好听的侍女给自己读着信函。等到侍女读完,那富商一双与痴肥面容极不相衬的灵活眼珠一转,手重重拍在腿上,惹得身上的肥肉暴动,晃了又晃。

  “去!这品画大会一定要去!说不定还能在那里遇到几个熟识的大官,做成几桩好买卖!”

  一间七进七出的豪华大宅子中,一人正手托信函来回走动。此人曾是强大的赵国的相国,当秦王顾政领兵攻打赵国时,他判定赵国必定不能胜,于是干脆举家投靠秦国,甚至帮着秦国来攻打自己的母国赵国。

  有了他的里应外合,秦王顾政没花多少力气便战胜了尚有一战之力的赵国。

  这位赵国相国的身家非但没因为战乱而有所损耗,反而还因为秦王顾政的赏赐又丰厚了不少。钱财是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了,如今唯一让相国大人苦恼的是,秦王打完赵国之后好像就把他忘了,也没给他个一官半职。

  这位相国大人曾经炙手可热,怎能受得了如今这种被人暗地嘲讽的日子。

  他打探到这位如今的皇帝陛下尤其喜好收藏书画,收到松云老人信函的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倘若这幅画真有松云老人信函中所说的那般绝妙,他何不斥重金购买下这幅画献给秦皇顾政。只要这位秦皇陛下高兴了,想要做官岂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吗?

  如此这般想着,这位曾经的赵国相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

  易词从洛安那里听说了松云老人广发信函的事情,当夜激动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黑暗中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会有那么多人来观赏自己的画作,其中不乏有许多在书画方面颇有建树,甚至堪称一代大家的人,他的心就砰砰跳动起来。

  易词也说不清自己如今的想法,是想要别人看自己的画作多一点,还是想将画作藏起来的心情多一点。

  随着日子的迫近,易词对这品画大会也越发看重紧张起来。他一时想要亲自去这品画大会看看,看别人是如何评价他的画作的;一时又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不去想不去听这些有关品画大会的事情,就当这些与自己无关。

  就在这么复杂纠结的心理变化中,一件让易词刻意逃避,想到就头皮发麻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他和顾政大婚的日子就在三日后。

  这意味着,再过三日,他就不得不与顾政成婚了。

  这三日,易词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日长吁短叹,就连邱凉看到易词也忍不住跟着叹气。

  邱凉坐到易词身旁,劝慰开解道:“忍忍吧,就当是被狗咬了几口。”

  易词无言,抬起头露出一双青黑的眼圈,望着空中默默流泪:“父王我对不起你,词儿给你丢脸了……”

  邱凉用拳头捶了捶自己垫着两个馍馍的胸膛,还硬拉着易词的手给了自己两下,对易词道:“我不也不要脸面,每日扮做宫女么?”

  易词默默收回手,继续望着天空流泪:“父王,词儿该怎么办,要是词儿也能像他这般厚脸皮不要脸就好了……”

  邱凉:“……”

  忍了忍眼泪还是没忍住,邱凉跟着易词一块哭了起来:“我也不想扮成宫女啊,这衣服好勒,每天塞馍馍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呜呜呜……”

  易词:“……你外面哭吧,我进屋哭去。”

  邱凉:“……”

  哭得更大声了。

  易词这副不吃不喝不睡觉的状态甚至惊动了魏玉舒,让魏玉舒百忙之中亲自写了一封信交给易词。

  易词打开信函,心中尚因为魏玉舒这番举动而有些感动,当看完魏玉舒写的信,易词的眼泪一下子停了。他面无表情撕掉魏玉舒写来的信,第一次觉得他这位发小实在是不解人意恶毒至极。

  无他,信函中写着——

  “易词亲启:

  百忙之中听闻洛安言及你不吃不喝不眠寻死一事,我思量再三,觉得不妥。饿死渴死太慢,不若在宫中找个湖投湖自尽,又或者找三尺白绫悬挂树梢,自挂而死,此两种方法皆快速有效,可以让你即刻就死。记着,上吊的树梢应以粗大为佳,若是中途断掉,反而不美哉。”

  魏玉舒混蛋!

  想劝他也不必用这种方式吧,难道他两从小长大真就没有一点点情谊么?

  易词心中悲凉凄怆,仰头咬牙道:“大不了就当被狗咬了两口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易词:我不要嫁给顾政,我想死。

  说完哐哐哐撞大墙。

  顾政敞开胸膛:不要撞墙,要撞就撞我的胸膛。

  易词:你从哪里学来的土味情话???

第9章

  大婚之日来临。

  大婚的前一晚,易词住到了城外。按照大婚的规矩,他需等到明日辰时从宫城的正门处进入宫中,在顾政的接引下走上大殿,再祝告上天,即为礼成。之后百官朝贺,摆宴设席,顾政一人在外应对即可,易词只需要在寝宫等待就好了。

  第二日,易词早早就被人叫起来梳洗打扮一通。

  等到梳好发髻,穿好喜服,周围的宫人们都有些不敢直视易词的面容,就连兰氏都不敢直面易词的目光,在易词看过来时低下头来。

  易词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有何处不妥?”

  兰氏深吸口气,脸颊飘过一抹淡红:“不、不是。只是大人本就生得漂亮贵气,今日穿着这红黑色的喜服,更添几分英气俊美,叫我们都看得呆住了,因此不敢直视大人的双目。”

  “这……”这下轮到易词不好意思了。

  易词在宫人的服侍下坐进马车。驾车人的声音、马匹打喷嚏的声音、辚辚的车轮声混杂着城外街道热闹嘈杂的声音灌入易词的耳中。易词靠在马车上,额头渗出了冷汗,一想到接下来将会与顾政成婚,在众目睽睽下嫁给顾政,易词的胃就一阵阵抽搐,抗拒得想要干呕。

  不知过了多少,易词在宫人的搀扶下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

  马车已经进入宫城停了下来,前方是庄严厚重的宫殿,隔着长长的宽大石阶,易词仰头遥遥望见了那站在宫殿外同样穿着红黑色喜服的顾政。

  而顾政也同样看到了他。

  那锋利的眸光一下穿过数百米之遥的距离准确无误地落在易词身上,让易词脊背一下如根绳子般绷紧了。

  还有另一道视线同样落在易词身上。那道视线是魏玉舒的,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停留在易词身上片刻,又很快离开。以至于处于极其紧张抗拒状态下的易词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您该上台阶了。”身边的宫人提醒易词道。

  易词礼服底下的手捏紧,掌心不知不觉全是汗水,他头皮发麻,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如同有千斤巨石压在身上,不得不艰难地迈开脚步。

  走了不知多少步,突然,易词停住脚步,眼前出现了黑红色的礼服衣摆。是顾政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按照秦国大婚的礼仪,剩下的路需要顾政牵着他的手一起走。

  易词手在发颤,想要逃离顾政的伸出的手。然而顾政的手已强势地牵住了他的手,牵着他一同跨过这一阶又一阶的石阶。易词能感觉到顾政的手传来的触感,干燥温暖、骨节分明。

  易词咬住了唇瓣,克制住自己强烈的排斥反应。

  在牵住易词手的一瞬间,顾政皱起了眉。易词的手心全是汗液,手掌中还有几个被指甲掐出来的印记。这让顾政忍不住侧目看了眼易词,便看到易词一副厌恶却又不得不忍受的模样。

  顾政眸光沉冷,他本该因见到易词这幅模样而愉悦,事实却是顾政心中起了微妙的怒意。

  顾政拧眉,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怒意,顺利完成了这场仪式。

  等到祝告上天的仪式完成,接下来便是摆席设宴的环节。

  终于暂时得到解脱的易词当即毫不留恋地跟着宫人走了。顾政定定看着易词的背影消失,正准备迈步进入大殿中,一转头便见到人群中的魏玉舒。

  魏玉舒见顾政看向自己,隔着人群向顾政拱手行礼。

  等到魏玉舒走到顾政身边,顾政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情绪,拍了拍魏玉舒的肩膀笑道:“长守相国似乎并未娶妻,不如让朕择一佳人,为你配一门好亲事?”

  魏玉舒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眸光从易词离开的方向扫过,对于顾政的打趣极为平淡地应道:“谢过陛下的心意,但臣并无娶妻之意。”

  顾政大笑:“相国难道打算一辈子忙于政务,当个守身玉如的道士吗?”

  魏玉舒拱手肃然道:“唯愿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意,长守即便当一辈子道士又如何?”

  顾政深深地看了魏玉舒一眼道:“相国可要记得今日之言!”

  顾政说罢,大步向着宫殿内走去。

  喜宴上百官纷纷献上贺词祝贺顾政大婚,又言及顾政一统六国之壮举,夸赞顾政实属是千古一帝。

  顾政坐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对于众臣的夸赞纷纷笑纳,他的拇指摩挲着酒樽,看似陶醉在众人的夸赞之中,一双锋利如狼的眼眸却显得极为清醒,偶尔划过几丝烦躁。

  顾政望着宫殿外黑云压迫的天空,双眸沉沉。

  今夜又要下雨了,他的膝盖已经开始疼痛。

  ……

  寝宫里红烛摇曳,易词在床榻上坐立难安。

  他在这寝宫里不知踱步了多少次,依旧没办法冷静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当易词听到寝宫外宫女行礼的声音时,整个人由于太紧张整个人都僵硬得失去了表情。

  他该怎么办?难道今夜真的要与顾政同寝?

  顾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重重踩在易词的心脏。易词蓦地抬起头,一张脸写满警惕地看着顾政。

  顾政穿着一身红边黑色绣着龙纹的礼服,身材颀长,宽阔的脊背充满一种爆发式的力量感,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正在巡视自己领地的尊贵雄狮。

  现在他冷酷的眸光锁定了易词,易词是他的猎物。

  被顾政盯上的一瞬间,易词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冷清的眉眼闪过一丝慌乱,白皙的脸颊因为气血的上行而浮现绯红,漂亮的凤眸中深藏着一丝畏惧,宛如一只美丽而无助的猎物,格外地勾|引人。

  顾政深黑的眼眸深沉下来,体内暴戾的欲|望受到易词的引诱而蠢蠢欲动:“别这样看着朕。”

  易词一愣。

  顾政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声音有些低沉的沙哑:“朕是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你再这样引诱朕,朕很难不保证不对你做些什么。”

  反应过来顾政话中的意思,易词一下从脖颈红到了耳根,他慌乱地别过脸,在内心痛骂了顾政一番,仍然无法控制住心脏的狂跳。

  不过易词发现顾政好像今晚上也没有要怎么他的意思,因为没过多久,就有宫人抱着一堆又一堆的奏折进来,看这架势,顾政是准备连夜批改奏折。

  易词稍微放下心来,如果仅仅是抄写奏折的话……

  易词埋首桌案,联想到上次帮顾政写了两个多时辰奏折的事情,忍不住手臂发酸,在心中愤恨地想到,老让被人写奏折,顾政是不是不会写字!

  轰隆一声惊雷!

  雷声在易词耳边炸开,易词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朝着顾政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顾政的拧紧了眉头,神情似变得暴躁。

  秋季多暴雨,距离上次下雨没过几天,暴雨再度而至。这场暴雨仿佛比上次的阵势还大,打在屋顶的青瓦上,像是要把瓦片打穿。虽然窗户是关上的,还是挡不住这狂暴的风雨,风从缝隙里灌了近来,吹得满屋子的烛火摇曳。

  易词转头去看顾政,只见顾政紧闭着双目,眉头皱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感应到顾政的视线,顾政倏地睁开双目,一双冷酷无比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易词,从齿间挤出掺了冰渣的字道:“你在看什么?”

  易词被此刻顾政释放出强烈杀意惊了一下,顾政仿佛完全撕去了表面的伪装,变得狂躁充满了进攻性,只要易词敢轻举妄动,他就会毫不留情用手拧断易词的脖子。

  在这种情形下,易词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他犹豫片刻问道:“顾政,你是不是有腿疾?”

  空气仿佛静止,任屋外雨水飞溅狂风呼啸,屋子里气氛却安静得可怕。

  易词听到顾政的声音,极为平静,像是不可捉摸的深海。

  “是又如何?”

  鸡皮疙瘩突然蹿遍全身,易词只觉得后背发凉,似有人往他的脖子里轻轻吐着冷气。易词在这一刻清醒的认识到,顾政想杀了他。哪怕是亡国之时,易词都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

  而这一次,顾政的杀意无比认真。只是因为易词发现了他的弱点,顾政绝不会让人把他的弱点泄露出去,而只有死人才会真正的保密。

  易词不想死。

  亡国之时他没得选,以身殉国是唯一的选择。而现在邱凉、魏玉舒、洛安都为他来到了秦国,为了他复国而做着努力,他如果就这么轻易地选择了死去,怎么对得起为他奔波忙碌的三人?

  他不能这么自私,他想复国,他想活着。

  要怎么做才可以让此时的顾政消除杀意?

  易词禁不住痛恨这样的自己。因为他发现在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面前,脆弱的自尊心是可以被舍弃一部分的。

  烛火在风中摇曳。

  易词复杂的眸光落在烛火上,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他轻轻咬住唇瓣,脊背绷直成一条直线,他一双冷清的眸子多了几分温度,隔着烛光看向脸色沉冷的顾政,露出几分怀恋之色道:“我父王也有腿疾,他年轻时因为打仗落下了伤,此后每到阴雨天,受伤的地方都会有钻心的疼痛。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帮我父王按摩痛处来缓解他的疼痛。”

  易词睫毛一颤,克制住自己因为向仇人屈服产生的抵触感,低垂下眼眸轻声道:“看见你这样,让我想起了我的父王。你若是痛得厉害,我可以试着给你按一按,可能会好上一点。”

  说这话时,易词因为想要干呕,眼眸里泛起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顾政就这么静静注视着易词,薄唇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没有说话,就像看着一个刀架在脖子上的死刑犯在表演。

  他那双极具洞悉力的眸子轻易地就看穿了易词的伪装,自然也发现了易词眼底深藏的厌恶。

  但顾政仍是被取悦了。

  因此易词的服软,因为这个清高傲气的美人第一次选择放下自己的傲骨,选择了向他臣服。虽然只是短暂的臣服,但顾政依然受用。

  眼下的易词就像是一只骄傲而排斥他的猫,某一日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靠近他,放低了自己的身段,短暂地让他抚摸了自己一下。

  不过比起易词的服软,顾政更好奇的是让顾政选择服软的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让原本不畏死的易词,选择了放低自己的自尊只求活下去?

  顾政了解易词,易词是一个清高的,将自尊看得极重的人。能让这样的一个人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只能证明一件事,这背后的原因很重要。

  易词赌对了。他现在的确放弃杀掉易词的念头了。

  但不幸的是,他现在也知道了易词一定有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政放过易词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在于,他想知道那个秘密。

  顾政收敛了杀意,眸光隐藏在深邃的眉眼之下,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目光在易词身上停留片刻,忽而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那就劳烦爱妃给朕按按腿了。”

  易词险些被这一声爱妃激得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他勉强对着顾政笑了笑,脸色看上去有些脆弱的苍白。

  易词脚步轻缓走到宫殿门口对守在外面的宫人道:“端两盆烧好的炭火来。”

  易词回头看了顾政一眼,吩咐道:“我怕冷,记得炭火烧得旺点。”

  而这个过程,顾政一直静静注视着,不发一语。他并不担心易词会因为这个举动泄露他的弱点,倘若有人发现了他这个秘密,他随时可以将所有知晓了这个秘密的宫人杀掉。反而是心软的易词为了保护这些宫人,更不会让这些人知晓他的秘密。

  吩咐完,易词就站在门口等着。等到两个宫人各自端着一盆炭火进来,易词这才指挥宫人把炭火放好。等到宫人走后,易词将炭火搬动到顾政身边。

  木炭在铜炉中烧得正旺,透过炉盖可以看到里面一片橙红。干燥的热气一下驱散了雨天的阴冷,让铜炉边上变得暖烘烘起来。

  顾政的眸光落在沉默地做着这些事情的易词身上,俊美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沉,极度压抑的眸光仿佛积蓄着暴雨的深海。

  顾政不可能会忘记,他的腿疾正是易词造成的。

  如今易词所作的一切,都只是在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做出补偿,不过这补偿远远不够。

  顾政想到了自己的以前……

  顾政在秦国出生。他的父亲是秦国的王子,原本是王孙贵族,只因为不受秦王的宠爱被送到郑国为质子。自知回国无望的秦质子在郑国娶了顾政的母亲,等到顾政出生后不久,就因为积郁成疾而终。

  秦质子死后,顾政的母亲带着顾政生活得更加艰难。在舍馆负责照看他们母子的人贪了应该发给顾政母子的银钱,每月只分给顾政母子很少的一部分。顾政的母亲在这样的生活下坚持了八年,八年后生了重病,也随着秦质子去了。

  自此顾政一个人在舍馆生活。

  年仅八岁的他失去父母照顾,舍馆负责照看他的人更加肆无忌惮,甚至不顾顾政死活,将本属于顾政的银钱全部贪了。顾政为了活命,偷过吃的,偷过钱,讨饭,想尽了一切办法活下去,过得比乞丐和野狗还要不如。

  就是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顾政靠着年幼的自己硬是活下来了。

  就在顾政十三岁时,他遇到了易词。

  上街上,年幼的易词骑在高头骏马上,穿着华贵的蓝色衣裳,整个人漂亮而耀眼,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易词那双美丽清冷的凤眸扫过顾政的身上,忽然拧眉侧头对旁边的人说了句:“哪里来的小乞丐?”

  那一瞬间顾政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忽然觉得在众人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他曾听人说过,他原本也是王孙贵族,是秦国的王孙。但与易词比起来,他就是一团地上的臭泥,有人踩到都会骂一声晦气。

  顾政为了活命偷东西,抢吃的,遭到过很多人的毒打和唾骂,从来不知道自尊与羞耻是何物。但易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一下将顾政打回原形,让顾政感受到了有如是实质的羞耻。

  于是他向易词扔了一块石块,愤怒地逃离掉了。

  没想到等到半夜回舍馆,早有人在舍馆外等候着。那是易词派来的人,因为白日里他对易词的冒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腿骨。

  钻心之痛从腿部传来,让顾政浑身不停颤抖冒出冷汗,他拖着被打断的腿朝着医馆的方向爬动着,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倾盆大雨落下,模糊了顾政的视线,冲淡了顾政身上的血迹。他没能爬到医馆,就因为力竭陷入了昏迷。

  再次醒来时,他被秦国派来的人救走了。

  秦国政变,他这个没有任何靠山的秦质子的孩子被扶植成了傀儡国君。他的腿伤被治好了,却因为淋了暴雨,从此落下了一到阴雨天双腿就会钻心疼痛的腿疾。

  就好像每下一次雨,他的腿就会重新被打断一次。

  顾政压下眼眸中翻涌的情绪,看着正在为他认真按摩腿部的易词,心里憎恨地想着,这些代价远远不够!

  易词的手不轻不重地在顾政的腿上按揉着,他按得极为认真,坐在顾政的身边。

  从顾政的角度可以看到易词精致柔和的侧脸,和易词眼尾微微上扬的凤眸,有些冷清疏离,却又像在勾人靠近。

  忽然,易词抬眸望向顾政问道:“顾政,你的腿疾怎么来的?”

  霎时间顾政锐利的视线落在易词的脸上,那极具洞穿力的视线像是要把易词从里到外地看穿一般。

  易词微微蹙眉,很不习惯顾政这样近距离地直视。

  易词避开顾政的视线,垂眸道:“抱歉,我不该打探这些。”

  顾政没有说话。

  等到易词按完,他本以为顾政会在此留宿,没想到顾政却是转身离开了寝宫。

  顾政来到书房,轻叩了三声桌案。

  咻地一声,两道身影快如闪电般窜进房中,跪在顾政面前。这正是顾政养在身边的暗卫。

  顾政想到易词在按摩他腿部时问他的问题。在那一刻,顾政将易词所有的神态收入眼中,却发现易词的神态极其自然,根本不是刻意伪装。顾政的直觉在一瞬间告诉他,易词说的都是真话。

  易词或许真的不知道他的腿伤是如何来的。

  他的腿伤很可能与易词无关。

  只是顾政为人多疑,哪怕是知道自己的直觉几乎不可能出错,却还是选择派人去调查。

  当年他的腿如果不是易词派人打断的,那又是谁?但无论是谁,只要让他查出来,哪怕此人已身在墓中,他顾政都要将其挖出来挫骨扬灰!

  顾政闭眸,绷紧的手背上青筋隐隐现出,再睁眼时他杀意毕露道:“查清当年朕在郑国断腿一事,将所有与此事有关之人统统抓起来,暗中关押审问!”

  ……

  顾政一连几日未曾出现。

  再有三日就是品画大会的日子。

  易词想去品画大会,但身陷秦宫之中,没有得到顾政的命令,想要私下出宫太过艰难。

  他本想着就如此吧,也不用再想着什么品画大会了,但心底却始终有不甘。以往的字画他都毁去了,从未被世人所见。但这一次,无数文士乃至书画界的名家都会前来看他的画作,这是他的画第一次暴露在世人眼前。

  易词心里的声音清晰地告诉自己,他想去,他想知道世人对他的画会有什么评价。

  眼下被禁足宫中,易词只能求助于魏玉舒了。

  于是第二日,易词写好书信交给洛安,在家中坐立不安地等待着魏玉舒的回信。他相信魏玉舒一定会有办法。

第11章

  魏玉舒打开信函,易词劲瘦有力如兰草的字迹慢慢展开,魏玉舒很快将信封看完,□□下的神情始终保持着平静,理智无比。

  这□□极为逼真细腻,即便是凑近仔细瞧也看不出蛛丝马迹,任谁也不能想象这容貌平凡的面具之下还藏有一张俊逸得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易词想去品画大会。”

  魏玉舒沉吟。

  洛安看着魏玉舒,还以为魏玉舒不同意易词去品画大会的事情,沉默片刻道:“主公很少将字画示人,这是第一次他把字画展示在众人面前。”

  魏玉舒明白洛安的意思。

  以前的易词只会偷偷地书画,几乎从不将自己的字画给人观赏,完成一幅之后要么狠心毁掉,若有特别喜欢的才会藏于画阁之中。画阁是易词一个人的地方,易词不允许宫人进入画阁。

  易词无比喜爱书画,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一点,甚至因为达不到先王要求的缘故而感到自卑,一度放弃书画。

  而现在的易词似乎悄然改变了,不再将自己的毁掉或者藏起来,甚至开始关心起众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主动想去品画大会。

  或许在易词看来,这是他对外展示的第一幅作品,去品画大会对他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吧。

  想到易词,魏玉舒绝对理智的眼眸起了些许变化,蓦地柔和几分。魏玉舒似在自语道:“我说过,我从不会拒绝易词任何要求。”

  ……

  易词收到魏玉舒的回信,清冷的目光浮现出喜悦。

  眼下这个时机并不适合出宫,他都打算放弃参加品画大会了,没想到魏玉舒却同意了。

  魏玉舒在信上写着,他会在品画大会的当日与秦皇顾政讨论编写新的文字一事,让易词早些回来。

  编写新的文字?

  易词留意到魏玉舒信上写的事情,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如今顾政一统六国,用铁血手段将原本分散各个不同的国家强硬合在一起。这六国天南地北,都有各自不同的文字,在文字方面不仅字体差别甚大,几乎一国使用一种字体,就连文字本身国与国之间也有些许的不同。

  虽然文字同源,各国之间有差异也不至于认不出,但如今秦国一统六国,落在书面上的字体势必也要统一成一种。各国之间的差异字也该进行改写,统一成一种文字。

  易词想到帮顾政批改奏折的经历,一大堆用不同字体书写,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差异字的奏折,看得易词眼睛都花了。

  他心中不禁好奇起来,编写出来的新文字会是什么样的。

  虽然想迫不及待询问魏玉舒新文字的事情,但易词也没忘记即将开始的品画大会。

  品画大会将在松云老人的阳雪阁举办,为避免好奇前来观赏的人太多,第一天进入品画大会的人必须手持松云老人所赠送的邀请函。多亏魏玉舒帮忙,易词得到了两张松云老人亲笔书写的邀请函。

  等到品画大会当日,易词让邱凉留在宫中为自己做掩护,自己则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让洛安带着自己出宫去了。虽然邱凉极力反对,不过反对无用,只能生气地同意了。

  一路飞檐走壁,等到落地时,易词整个人脚像踩着棉花,连脑袋都是晕乎乎的。易词摇了摇头,让自己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担心品画大会上会见到住在皇城的臣子们,又让洛安找了个带纱罩的帽子,帽子底下又用布遮了脸,这才坐上租来的马车,一路向着阳雪阁赶去。

  阳雪阁虽然以阁命名,但实际上建筑得精致巧妙,占地范围宽广,其中造有假山湖泊,亭台楼阁,珍奇花卉松柏梅树装点期间,实在是一处清静幽雅之所。其中不仅供人吃饭饮酒的场所,也有供人下棋书画弹琴的场所,更有供人议论时政辩论观点的畅谈室,安静谈事防备外人偷听的雅室……功能齐备,应有尽有。

  易词带着洛安将邀请函交给阳雪阁接待的侍者时,一路听着侍者的解说,很快就到了阳雪阁的二楼。

  阳雪阁的二楼早已腾出一大块的空地,几百张桌案井然有序的摆放在其中,淡淡的木质熏香味道弥漫,让人有种沉心静气的感觉。

  易词找了处边上不显眼的地方坐着,洛安沉默地坐到了易词旁边的桌上,很快有侍者端上茶水招待。那迎接易词的侍者等到易词入座之后就告礼退下,又去接待别的客人了。

  易词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他来时这里的位置已经被占去大半,大多数人都选择坐在了前面视野最佳的位置,唯有易词选择坐在较远的角落,头上还带着纱帽挡住脸,一时间显得格外突出。

  不过这里的人都是奔着松云老人信中所说的奇画来的,对人并不关心,又或者说是对无名之人并不关心,因此这些人在看了易词几眼之后都收回视线不再关注。

  易词松了口气,但一想到这些人都是来看自己字画的,顿时又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在侍者的搀扶下慢慢走上楼来。老者看上去年逾七十,须发皆白,一双眸子时不时微微眯起,闪过锐利的光芒。

  易词心里一紧,这位老者看上去十分有气势,想来在书画界一定颇有地位,不知是何人。

  只见老者视线一瞬间落在易词身上,用带着几分秦国口音的官话指着易词对侍者道:“怪了,那里怎么有张绢布挂在桌上?”

  那侍者脸色变了变,硬是没憋出笑出声来道:“老先生,那不是绢布,是人带着的白色纱帽。”

  老者闻言乐呵呵道:“老了,看不清了。”

  易词:“……”

  老人被侍者带到第一排早就预留好的位置上入座。

  没过多时,又有一人引起了易词的注意力。这人从外貌上年龄差不多三十来岁,蓄着短短的山羊胡,瘦得颧骨明显,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孤高感。他一入场,有人立马认出他来,议论道。

  “是清正居士,他也来了。”

  “清正居士向来孤高,不屑点评他人画作,今日竟然会来参加品画大会?稀奇!”

  “可能是不服吧,毕竟松云老人如此夸赞一副画,就连清正居士的画都未得到这么高的评价,肯定是要来看一看的。”

  ……

  易词不由得多看了这个清正居士两眼。易词爱收藏书画,虽然远在郑国未听过清正居士这个名字,但对清正居士的丹青墨宝却起了几分好奇。

  那个清正居士同样在前排就座,就座之后也不同众人言语,端正坐直得仿佛一根树桩。老者看着清正居士,乐呵呵笑了两声。

  后面出现的人也都是一些在秦国颇有声望的书画家,同样入座前排的位置。

  没过多久,易词听到楼梯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有沉重无比的东西压在了楼梯上,压得这楼梯不堪重负发出悲鸣。

  一阵嘈杂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转头去看,便见到一个胖得五官都挤在一起的穿着名贵的人在侍者的拼命推拉下上了二楼。当脚步落在二楼地面的那一刻,肥胖的富商重重地喘着气。立马有侍女拿着手帕给他擦掉汗水,又有侍女手持扇子给他扇风。

  富商累得说不出话来,在侍者的带领下坐到了靠前的位置。他一入座,周围的人立马给他腾出足够宽敞的位置。

  易词看得一阵心惊,他得回去警告邱凉不能再晚上吃夜宵了。不然胃口越来越大,保不齐也会胖成这样。

  就在品画大会即将开始的时候,一人姗姗来迟,此人正是投靠秦国之后得不到重用的赵国相国。这次前来是想买下这幅被松云老人大加夸赞的画,以此来献给秦王讨秦王的欢心。他在侍者带领下坐到了前排的位置。

  等到人都入座,松云老人终于出现。

  松云老人的话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大家都想看看那副被松云老人称赞是“字画双绝,譬如两座孤峰,罕有能与其比肩者”的画究竟是如何绝妙的。

  松云老人脸带笑容看着众人,却并不忙着将画拿出来,反而对众人道:“欢迎诸位来阳雪阁参加品画会,在座的诸位能看在老朽的薄面赏脸来此,实在是老朽之幸事,老朽不胜感激。”

  “老朽知道诸位都是为信中所提到的画而来,但是在观赏这幅画前,老朽想请诸位先观赏老朽的其他书画藏品。”

  众人闻言,虽然着急看到信中所提到的画,但都知道松云老人的其他藏品也绝非凡俗,因此都欣然应允。

  松云老人见众人没有异议,便让早已准备好的侍者一人手托一张墨宝丹青,从前面的案桌依次走到后面的案桌,等到一人观赏完立马走到下一人面前供其观赏。

  第一位侍者手托的藏品就是被世人称之为“圣手”的李子詹所画的《神女图》,只见画中一片茫茫大海,有仙岛隐于其中,被云彩笼罩,一位姿态缥缈、容貌姣好的神女从云雾中飞出,裙带飞扬,服饰艳丽,雍容华贵。

  众人看完之后纷纷赞叹,易词看到之后也是眼前一亮。

  这幅图画风精巧工致,色彩艳丽,神女的神态与姿态勾勒得无比传神,让易词不禁感叹画家扎实老道的功底。

  第二件藏品是百年前的书画大家展闻所绘的《君王游春图》,这幅画用色活泼,艳丽,于细节处落笔精微,将君王庄严的神态描绘得极为生动;同时将远处的青山树木与近处的山水融为一景,用点染的方式绘出树丛与繁花,使得画面春意浓厚,实在是深得“青绿法”的精髓。

  接着第三件藏品,第四件藏品……一连观赏了松云老人十六件书画藏品,众人大饱眼福。

  不过这也意味着在座众人的评判标准变得越来越高,如果最后松云老人拿出来的字画不足盖过前面的藏品的话,众人必定会大感失望,认为不过如此。

  松云老人这么做,便是认为这幅画一定能盖过前面的藏品,这也让众人越来越期待见到松云老人信中所说的画的真面目。

  坐在前方的清正居士神态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投靠了秦国的赵国相国手按压在案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最后一位侍女手中未展开的画绢。见松云老人还要卖关子,那七十多岁的老头直接敲着拐棍道:“我说松云,你快把信中说的那副画拿出来吧,老头儿我都等着坐不住了!”

  易词的心砰砰跳动着,开始有些后悔来到品画大会上了。

  等着众人评价他的字画,这对易词来说无异于一场审判。易词忍不住看向洛安,洛安感知到易词紧张的情绪,笨手笨脚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极其认真地说道:“你的很好,比他们的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易词(深呼吸:我不紧张我不紧张我一点也不紧张……

第12章

  容貌姣好的侍女手托着绢画,缓缓展开,最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行行劲瘦飘逸的字,字形瘦长如兰草,天骨遒美,与时下流行的字体截然不同,自成一派,逸趣十足。众人初看只觉惊奇,而后越看越能品味其妙处。

  仅仅是字已然让众人大开眼界。

  而后远处嶙峋挺拔的奇峰,奇峰上枝干遒劲的苍松,中段的缥缈云雾慢慢展现,众人屏气凝神,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唯恐错过任何一处。

  当画绢完全展开,清幽寂静的近处山林出现在众人眼前,画绢中那一抹鲜红似从画绢中跃动而出,一只头部与腹部色彩鲜红的五彩锦鸡一瞬间牢牢吸引住众人的视线。这只五彩锦鸡正昂首站在一块怪石只上,怪石脚下是苍翠挺拔的兰草。

  远处的山峰松柏与近处的山林怪石兰草锦鸡和谐的统一在一副画面中,天趣浑然。画上的留白处恰到好处地题上诗句,让整幅画的美感与意境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果真如松云老人赞叹的一样,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众人原本以为在见过那么多藏品之后,即便最后一幅画如何出彩,也会在那么多字画的对比下显得平凡起来。没想到这最后一幅画一出场就用字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而后更是用精彩绝伦的画面彻底让众人心服口服。

  这幅画的确当得松云老人如此称赞!

  众人留意到盖印上的名字,一时惊奇起来。在场的人对画坛中有名的画家几乎如数家珍,却没有一人认识盖印上的名字。

  “万悲闲人!惭愧,惭愧,我竟然未听过这位大师的名讳,实在是孤陋寡闻至极!”

  “堪称字画双绝,却甘愿寂寂无名,归隐山林!万悲闲人之气节实在让我等汗颜!”

  “万悲闲人,为何要叫万悲,为何又称闲人,这万悲闲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莫不是哪一国的大臣,亡国之后悲痛欲绝,于是便归隐山林,醉心字画了?”

  “或许事实真是如此!”

  “万悲闲人真是高风亮节,可悲可叹啊!”

  “这万悲闲人想来应该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了,如此雄浑精湛的画工,绝非短短时间能够练成,再加上曾经为一国大臣……”

  ……

  麻木地听着众人讨论的易词:“……”

  这万悲闲人听上去真的有这么老么!他如今才二十三的年龄就要被人当成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木着一张脸的易词转头看向洛安,想从洛安那里寻求一点安慰,却见到洛安的眼中闪过飞快闪过一丝笑意。这还算克制的,倘若邱凉在这里,一定早就拍着案桌哈哈大笑起来。

  易词气闷想到,早知他就换个化名了!

  听着众人的讨论,那个肥胖的富商和赵国相国庞罗心中都起了心思。胖富商在心里衡量着买下这幅画再卖出来能得到多少利益,庞罗则是想着买下这幅画献给秦皇顾政,顾政是否会满意。

  两人心思蠢蠢欲动,打算等之后就去找松云老人私下询价购买,便听得同样坐在前排的清正居士发出一声冷哼。

  这声冷哼众人都听到了,一时间都看向清正居士,就见到清正居士冷着一张脸,面色不虞。

  立马有看事不嫌事大的人问清正居士道:“先生有何高见?”

  清正居士见众人都在等着自己说话,站起身对众人行了礼,看向松云老人道:“既然大家都让我说,那在下也就不怕得罪人直说了。”

  松云老人大方道:“本就是品画大会,自然应该直抒胸臆。”

  易词坐直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他以前的绘画除了给魏玉舒与邱凉两位好友看过,没有任何人得见,此时有人能提出他画中的不足之处,易词自然是求之不得,虚心以待。

  清正居士皱眉道:“这幅画的确字画都甚妙,但唯有一点不足,立意不高。既非画的圣贤神仙,亦不是画的凤凰瑞兽,只是山野间平平无奇的锦鸡,论其格局,始终是比这些画差了不少。”

  清正居士说完,坐在前排的七十岁老者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清正居士看了他两眼,见老者没有说话也就收回了视线。

  清正居士的话,在场的人里面虽然大部分都不赞同,却也有不少人表示认同的。毕竟山野锦鸡怎么能够与圣贤、瑞兽等相比?

  赵国相国庞罗听到众人的讨论一时间也犹豫起来,这画虽好,终究是如同清正居士说的那样,只是画的一只锦鸡。要送给秦皇怎么也应该送一些画着龙凤瑞兽,或是神佛画像之类的画,怎么能送一只鸡呢?

  易词本以为清正居士会指出他字画本身的不足,没想到竟是说出这样一番话语。易词蹙了蹙眉头,本打算在品画大会上一言不发,但还是无法苟同清正居士的观点,忍不住出言反驳道:“此言谬矣!”

  易词一出声,众人顿时纷纷看向易词,就连那眼睛看不清的老者都眯着眼睛朝易词的方向看来,松云老人也点头目露赞赏,期待着易词的发言。

  易词脊背绷紧,有些紧张,深吸口气道:“山野锦鸡是不能与瑞兽神仙等相比较,但锦鸡画与圣贤画像却是不能这样比较的。不论是诗还是画,皆由人心所造,意在抒发情感,直抒胸臆。古代圣贤值得世人绘画赞颂,难道上天赐予的其他美好景物不值得描绘么?乡野牧童,村野茅屋,青山绿水,奇花异鸟,皆是天趣,岂能分个高低?”

  易词的话顿时得到不少人的赞同。

  清正居士脸色难看极了,仍旧固执自己的观点道:“山水画、花鸟画,当然都可以画,只是这些画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圣贤画相提并论的。”

  有了易词之前的发言,众人也醒悟过来,清正居士说完后立马有人出言反驳道:“那如你所说,要想评价两幅画的好坏,不用看其运笔与神韵,直接看他画的什么不就好了。山水花鸟比不过圣贤瑞兽,小山比不上奇峰,小水池比不过大湖泊,这还画什么画,索性全画一样的好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

  有人接话道:“难怪清正居士认为圣贤神佛画为尊,他自己便是专画人物画的,如此一来所有的画不就都差他一等了吗?”

  清正居士脸色瞬间黑下来,他不理会众人,沉声问易词道:“你是何人?师从谁家?可有画作供人一看?”

  易词蹙眉道:“这些问题与我说所的有什么冲突,不对就是不对,难道你比我更有地位画得更好,就能证明你的话都是对的么?”

  “说得好!”

  响亮的声音从眼睛看不清的老者口中发出,老者站起身道:“这位小友说得对,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都是画的种类,没有任何道理要求一种画必须压过另一种画。清正小友,你的话实在是大错特错,让老头儿我都不想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九点还有一章更新哒!

第13章

  老者之前入场时,并未有多少人留意到他。此时他开口说话,才有人注意到他。有人仔细端详老者的五官,越看越觉得老者像一个人。一个二十年前以人物画扬名,叱咤画坛一时的大名家石忠!

  石忠早年曾为魏国的宫廷画师,深受魏王的喜爱,后来应厌恶魏王的荒盈无道,请辞于魏王。中年的石忠醉心于山水画,同样画出无数珍品,甚至独创了“披麻皴”这一技法,来描绘南方地区的丘陵山峦。后来石忠归隐之后,世间虽然还能偶见其画作,却很少有人能见到他的踪迹了。

  因此老者一开始出现时,谁都没有认出他来。直到有曾经见过中年石忠的人细看,才惊觉老人的五官与大名鼎鼎的石忠十分相似。

  那人惊讶问道:“老者可是石忠老先生?”

  老者看了那人一眼笑道:“想不到老夫隐居二十年,还有人能认出老夫来。”

  在座的大多都是文士,又或是画坛中人,没有一人没听说过石忠的大名。此时听到老者亲口承认自己就是石忠,一时间引起的轰动不比见到易词的画的时更小。

  就连易词也惊讶出声:“您就是石忠老前辈?”

  他曾经收藏过石忠老人的数幅精品,其中有人物画,也有山水画,石忠老人功底雄厚,其独创的“披麻皴”技法一度让易词痴迷惊艳,他曾临摹许久,始终觉得未能完全领悟其奥妙,终不如石忠老先生运笔来得圆浑。

  石忠老人笑道:“不错,老夫便是石忠。”

  清正居士脸一阵红一阵白,论资历他远不如石忠老人,论画工同样差石忠老人远矣。他方才口口声声称圣贤画为尊,其他皆次之,如今在人物画方面绝对称得上大名家的石忠竟然亲自出面反驳了他!

  清正居士只觉得众人嘲笑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让他头重脚轻,只觉得气血全都涌向头脑。

  松云老人对清正居士道:“清正,你便是太拘泥于这些,画技才始终难有进步。你画工深厚,本不该止步于此,奈何故步自封,实在是可惜!”

  松云老人曾点评过清正居士的画作,言其空有形而无神韵。清正居士曾为这句评价气恼许久,如今松云老人在众人面前不顾他面子如此告诫于他,让本就陷入难堪的清正居士更加面红耳赤。

  清正居士匆匆告礼作退,临走时路过易词所在的位置,狠狠瞪了眼易词,脸色黑如锅底。

  洛安问易词道:“大人,我看他心怀怨怼,恐怕会对大人不利。”

  易词轻轻摇头道:“无妨,我带着纱帽,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用担心。”

  有了画坛名家石忠老人与松云老人的一致夸赞,赵国相国庞罗再度心思活络了起来,在品画大会之后,这幅《松石锦鸡图》和万悲闲人的名号很快就会传扬出去,到时候价格必定水涨船高。他打算一会儿等到品画大会结束后立马拜访松云老人,先将这幅画买下来。

  就在庞罗盘算的时候,坐在他旁边不远处的胖富商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品画大会结束后,按照规定,来参加品画大会的人可以再仔细观赏一遍松云老人摆放出来的藏品,包括那副《松石锦鸡图》。赵相庞罗一时间又犹豫起来,心里还想着清正居士的画,担心送锦鸡图给顾政会不讨顾政的欢心。

  他看着松云老人的藏品,心里盘算着送《神女图》,或者《君王游春图》会不会更好。但随即庞罗又想到《松石锦鸡图》可是一图盖诸图,因此最后庞罗还是决定选择买下《松石锦鸡图》。

  等到庞罗终于做好决定,在侍者带领下急匆匆赶往松云老人的书房时,却见到那胖富商正好从松云老人的书房走出来。

  庞罗一时间疑惑不已,这富商找松云老人作甚?难道也是来买画的?

  胖富商经过庞罗身边时,笑眯眯看了庞罗一眼,越发地让庞罗感到不安。等到庞罗向松云老人说他想买下那副《松石锦鸡图》的时候,松云老人却笑着说那幅图早就被刚才的胖富商买下了。

  庞罗这下总算知道胖富商刚刚的笑是什么意思了,他心下后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该犹豫那么久,一早来见松云老人买下画就好了,这下要在胖富商手里买画,多半是要被宰了!

  庞罗心中叫苦不迭,赶忙让侍者去叫住那胖富商。

  没想到胖富商早就在雅室等着他了,一番交谈之后,庞罗割肉似的出了一个数,总算是买下这幅《松石锦鸡图》了。按照松云老人的要求,这幅画要在阳雪阁挂上十日供人观赏。十日后他就可以将此画献给秦皇顾政了。

  《松石锦鸡图》在阳雪阁足足挂了十日。

  这十日,阳雪阁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多得可以从城头排到城尾还能绕上两圈,就连临近都城的人都纷纷赶过来观赏这幅图,阳雪阁用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松云老人赚了个盆满钵满,等到要将这幅锦鸡图交给庞罗时,反倒有些舍不得了。

  庞罗得了这幅画,迫不及待地求见秦皇顾政,又等了两日,终于等到秦皇传他入宫的消息,献宝似的将这幅割肉买下的《松石锦鸡图》献给了秦皇。

  顾政打开这幅图,眸光第一时间为画上的字所吸引。

  这画上的字体与时下众人书写的字体截然不同,而又自成一派,劲瘦如筋,天骨遒美,顾政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而当顾政缓缓展开最终看到图上的锦鸡时,一瞬间就想到了易词所养的三只红腹锦鸡。

  “不错,朕很喜欢。”

  顾政将画收好,不用庞罗言明他也知道庞罗送画的用心,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冷意,面上却带着还算满意的笑容道:“庞先生曾在赵国为相国,乃是大才,如今秦国正是用人之际,还需劳烦先生费心了。”

  庞罗一听,立马跪拜在地上高声道:“但凡皇上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顾政笑道:“清平县如今还缺县尉一职,先生如不嫌弃,就早些去上任吧。”

  庞罗身体一僵,万万没想到自己割肉买来的画竟然只换来一个小小的县尉,连个郡守都不是!

  秦皇顾政一统六国之后,首先改革的就是官职,设有三公九卿,九卿以下便是郡守、郡丞、郡尉;郡以下才是县,县再往下便是乡。小小的一个县尉还不如县守有实权,根本就是一个空职。

  庞罗悔得肠子都青了,眼下却是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过这职位,要不了几日就要举家搬到清平县去了。

  庞罗勉强站起身,准备离开,只听得顾政带笑的声音响起:“这画朕很满意,先生不妨替朕留意留意,朕期待下次能早日见到先生。”

  庞罗脑子里顿时闪过一道灵光,听秦皇的意思是,他只要再多送几幅画,很快就能调任升职?

  一副画就已经让他有割肉之痛,再多来几幅画他岂不是要散尽家财?秦皇顾政是真的黑啊!

  庞罗再次拜谢顾政,走的时候步伐踉跄,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顾政静静看着庞罗离开的背影。

  等到庞罗走后,顾政脸上的笑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凉到骨子里的冷意。顾政沉冷的眼眸闪过一丝嘲讽。

  庞罗这次失算了,他以为顾政是真心贪图他所送的字画,根本不曾想到顾政是一直想对他动手只是暂时没找到理由而已。

  他主动送画正好给了顾政一个整治他的机会。

  等到庞罗散尽家财买画献给顾政只为求得更好的官职时,就是顾政对其动手之时。

  ……

  易词与顾政大婚之后,顾政似乎意识到让一个王妃住在冷宫每日吃糠咽菜会惹来众人非议,竟大发慈悲让易词搬到了新的宫殿中,也撤掉了不许易词吃肉的命令。

  易词并没有因此感到喜悦。

  他不明白顾政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易词一直都知道顾政恨自己,他不明白这份憎恨为何会那般强烈,最后只能将其归于“顾政憎恨郑国”的原因上。

  因为顾政憎恨这个曾让他过得如此凄惨的郑国,所以也憎恨着自己。

  那又是为什么,顾政会突然改变对他的态度?

  易词总觉得自己忽略掉了什么,他想不明白,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

  突然,空中一道残影闪过,洛安出现在易词面前。

  是魏玉舒的信。

  易词从洛安手中接过魏玉舒写来的信,将信封撕开,打开信纸看了起来。

  信中写到,魏玉舒现在正在负责新文字的事情。他将以秦国的文字为基础,参照六国的文字,对文字进行一定的改造,创作出一种新的字体。而魏玉舒之所以写信告知易词这件事情,是希望易词能够帮助他,一同参与到新文字的创作中来。

  易词读完信件,整个人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怎么了?”邱凉问易词。就见到易词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此时正明亮得惊人,整个人都有了种与众不同的神采。

  易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魏玉舒的请求。

  接下来的日子里,易词埋首书房,翻来覆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查阅着六国文字,不断地对其进行改造重新书写。他每日都同魏玉舒交换信函,将自己改好的字交给魏玉舒。在这样没日没夜的钻研之下,易词终于在两个月后初步完成了新文字的改造。

  这套文字得到魏玉舒的认可之后,易词又花去三个月的时间进行打磨,最终新的文字才终于成型。

  这套文字字形优美而工整,且将六国的文字进行了融合归整,便于熟识与书写。

  很快,这套新文字便在全国推广。顾政直接下令要求,公文上的文字必须使用新文字书写。顾政不但让官员都学习新文字,就连宫里也没放过。由于易词的身份是王妃,他也必须跟着授课的先生学习新文字。

  易词:“……”

  作者有话要说:  易词:我学我自己。

第14章

  易词来到宫中开设的学堂,发现授课的先生已经在学堂等着了。

  授课先生看上去年龄不过四十,眉目高深,骨相分明,眉毛浓黑丰润,头发一丝不苟束着,显得刻板而严肃。宁严清淡淡地看了易词一眼,对易词道:“来了,坐下吧。”

  易词点头,算是行过礼,他看见学堂里放置着三张桌案。最上面放置着一张,下方的位置放置着两张,易词便坐在了屋子里面的案桌边上。

  对于授课先生的态度,易词并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妥。他虽然身份是顾政的男妃,但入了学堂中,他的身份自然也就成了学生。

  等到易词入座之后,宁严清并没有立即开始讲课。还有一人未到。

  易词看了眼窗边空着的案桌,不用猜想也知道宁严清等的人是谁。

  想到要与顾政一同学习新文字,易词蹙眉,垂下睫毛挡住眼中的厌恶。

  这三月来顾政曾数次来到易词的寝宫。但好在顾政每次过来,都只是让易词帮他批阅奏折,并未做出其他举动,这让易词勉强能够忍受。

  每当顾政深夜离开,邱凉都会用一种看待神人般的诡异目光盯着顾政离开的方向,嘴里啧啧有声道:“这顾政是不是有隐疾啊……”

  邱凉念叨得久了,就连易词对这个说法也逐渐相信起来。

  顾政的后宫只有他一人,而顾政从来没有碰过他。这半年来,易词也并没有听说顾政有宠幸谁的事情。

  两件事情加起来,易词不得不相信邱凉的说法,恐怕顾政是真有那方面的隐疾。得知顾政可能有隐疾,易词一直以来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

  现在即便是顾政在易词的卧房里待到半夜,易词也能做到无视。

  就在易词想东想西的时候,顾政穿着黑色朝服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一双带着几分戾气的眼眸正好对上易词的眼睛。顾政的声音冷冽低沉,上扬的语调意外的有些勾人:“在等朕?”

  顾政又问:“等了很久了?”

  易词收回视线,声音清冷道:“并未很久。”

  顾政这才看向宁严清道:“先生久等了。”

  宁严清颔首:“坐下吧。”

  宁严清是秦国学宫中德高望重的一位,性格严肃清高,因为在新文字方面掌握得最快最好,所以在魏玉舒的举荐下入宫授课,教的人就是顾政与易词。

  他讲课认真严谨,对于新文字字体的结构和笔画讲得十分简明扼要,往往能三言两句讲清重点。就连易词这个改造出新文字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换做他来授课,绝对不如宁严清来得好。

  宁严清选用了一首秦国人耳熟能详的诗歌来当作范本,他用新文字将诗歌书写在纸上,又将纸悬挂起来,这样逐字教学。

  等到这些文字全部讲完后,宁严清看向顾政和易词,目光在顾政与易词之间扫视。

  突然,顾政绷紧脊背,脸色不动声色地黑沉下来。抗拒的情绪从他身上如同黑雾般蔓延开来,惹得易词忍不住看了顾政一眼。

  宁严清本想叫顾政将这首诗书写一遍给他过目,但心里陡然升起的危机感促使宁严清硬生生将目光转移到了易词身上,他忍着后背发凉的感觉道:“就请皇妃将这首诗重新用新文字书写一遍吧。”

  这时,宁严清才感觉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息散去。

  一直沉默的易词:“……?”

  他只是想看个热闹,没想到把自己看进去了。易词看了顾政一眼。从让别人抄写奏折再到抗拒写字,顾政为什么这么抗拒让别人看到他的字迹?

  兴许是易词疑惑的眼神太明显,顾政拧紧眉头道:“既然是先生让你写,你就写吧。”

  顾政说完拂袖起身,站在了易词的背后,大有和夫子一同考察易词的意思。

  易词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也懒得回顾政的话。

  他一抬手,宽大的袖袍往下掉落寸许,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腕,又用另一只手挡住袖袍。如葱的手指握在笔杆上,提笔沾墨,将圆润的毛笔吸饱墨汁之后,在淡黄色的宣纸上一气呵成地挥洒着。

  转眼间,一行行工整秀丽的字迹出现在顾政与宁严清面前。

  秋日柔和的阳光照在易词的侧脸上,易词莹白的面容如玉,纤长的睫毛被染成金色,整个人仿佛在发着光一般,配合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整个人有种诗意宁静的美感。

  顾政微微怔神,视线不知不觉从宣纸上转移到易词身上。他那颗冷硬充满猜忌的心脏,仿佛被一只蚂蚁咬了一口,让他有了轻轻的触动。

  易词搁笔,对宁严清道:“先生,学生已经写完了。”

  宁严清用手小心地拿起宣纸,微微凝目仔细观看,竟挑不出一处错处,而且易词运笔老练,写出的字秀丽端正,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甚至觉得易词写字的时候有所保留,真正的实力应该不止如此。

  “好,很好!”宁严清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顾政从易词身上收回眸光,落在宣纸上道:“确实不错。”

  之后宁严清又教了顾政与易词两人几十个字的写法。每到检查功课时,照例还是易词书写,顾政在一旁看着。

  顾政有些惊讶,易词第一次学习新文字,竟然能学得如此快又如此好,仅仅是看过宁严清写过一遍,立马就能牢记在心,重新书写时一个笔划都不会错误,堪称是过目不忘。就连宁严清最后都连连夸赞,对易词这个学生满意至极。

  结束一下午的教学后,顾政回到自己的书房中。他翻阅着奏折,有人正在底下埋头帮他批改着。

  现在奏折上用的还是原来的文字,不过一个月后,这些奏折都会改成用新文字统一规范的书写。作为新文字的推行者,顾政必须尽快学会新文字。

  然而顾政虽然拥有极其聪明的头脑,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短处的,最起码在书画等文学方面是欠缺的。

  顾政在秦国出生,出生才一年,他的父亲就死了。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他在秦国生活得更加艰难困苦,因此没过几年也生了重病跟着去了。留下年龄仅八岁的顾政一个人在秦国,生活得与乞丐一般无二。这样的情况下,连生存都变成一个难题,更别提进学堂读书了。

  后来顾政因为秦国政变,被人接到秦国扶植成了傀儡国君,生命随时可能被抹杀。这四年里他韬光养晦,扮做一个卑微懦弱的痴蠢国君,更加不能明目张胆的学习。

  顾政能看懂文字还是在彻底坐稳国君位置之后,从忙乱零散的时间里自学懂得的。

  也正因如此,顾政对那些有真才实学的文士总是多出几分耐心,平时也喜欢收集一些名家字画挂在书房中。

  如今顾政想要在一月之内学会新文字,竟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白日里那些新文字在夫子的教导下,他还能记得一二,回到书房过了一段时间再去想那些新文字,竟然是一个也记不清楚。

  顾政眉目深锁,手中的奏折被攥紧成一团。

  替顾政抄写奏折的人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顾政的脸色。秦皇为人暴戾多疑,尤其厌恶身边之人观察自己,倘若他偷看秦皇被其察觉,肯定会落得如同上个宫人一样的被割掉舌头的下场。

  顾政皱眉,越发觉得自己想要在一月之内靠自己学会新文字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除非……

  “什么,搬到秦皇的寝宫!”

  邱凉听到传话宫人读完圣旨后,整个人都呆住了。等到传旨的宫人走后,立马震惊地大叫起来。邱凉来回踱步,想不通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顾政他不是不行么?这都半年了,突然让你搬到他的寝宫,会不会是找人弄来了什么秘方,要在你身上试试……”

  邱凉脸色阵青阵白,视线落在易词身上充满了怜悯,仿佛这一次易词去了就回来不了了一样。

  易词被邱凉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微微蹙眉,打断了邱凉奇奇怪怪的念头:“你在想些什么呢!”

  易词被邱凉看得浑身不自在。

  但这半年相处下来,易词虽然厌恶顾政,却还是觉得顾政不会是邱凉口中那种恣情淫|欲之人。虽然不知道顾政为何要让自己搬到他的寝宫,不过易词相信绝不会是邱凉所说的目的。

  怀着些许不安的心情,易词搬到了顾政的寝宫。

  深秋夜凉,易词坐在床沿始终不曾入睡,被寒意包裹着,安静地望着一盏明黄的油灯。

  从门口处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很平稳,易词的心却随着这脚步声的临近而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因为他认出了这是顾政的脚步声。

  脚步声来到易词前方,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面前的灯光。顾政静静地站在易词面前,锐利俊美的眉眼在阴影下有种锋利逼人的压迫感,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低头看着易词。

  易词略显单薄的身躯在衣物的包裹下更显瘦弱,精致修长的眉眼,莹白细腻的皮肤,皮肤下依稀可见的蓝色血管使得他呈现出一种脆弱易碎的美感。他的眼角有一抹潮红,鼻尖也有些微红,似乎是冻的,却更添了几分无辜与艳丽。

  顾政的阴影投射下来,刚好将易词整个人遮挡在其中,就像是易词整个人都嵌入了他的身体一般。顾政的心再度被蚂蚁咬了一口,有些意动。

  作者有话要说:  易词:……为什么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是错觉么?顾政他明明不行……

  顾政挑眉:嗯?谁说朕不行,要不要试一试?

第15章

  顾政的身形挡在易词面前,易词身体僵硬,手心浸出汗水。

  见顾政始终不曾开口,沉默在空气中弥漫,而后尴尬顿生,随之而来的是紧张与不安。易词想到白日里邱凉的猜测,脊背仿佛一条绳子被绷紧了。

  顾政这半年来一直未曾对他做过什么,眼下却突然下令让自己搬到他的寝宫,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

  顾政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真如邱凉所说的打算用一些奇怪的方式来折辱他么?

  顾政忽而发出低沉的一声轻笑,屋外风猛烈地吹动了一下,灯火霎时间摇曳,顾政如雕刻般的俊颜就在这样的灯火下忽明忽暗,显得有几分鬼魅莫测:“朕很好奇,你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易词脸色微变,向后闪躲了一下,勉强笑道:“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我住进你的寝宫罢了。”

  顾政的喉结一动,易词的动作激起了顾政的欲|望,他的眸光低沉,里边似有暴戾的情绪翻涌。顾政伸出手勾起易词的下巴:“你在害怕。”

  易词别过脸,眼眸闪过厌恶,躲开顾政的手指道:“我没有。”

  “你有。”顾政道,“你害怕朕会在这里强要了你。”

  易词的心一颤,脸色霎时间苍白了几分道:“你不会的。”

  顾政声音带上戏谑:“为何?”

  易词下意识反问道:“你不是不行么……”

  等到说完,易词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清冷的眼眸闪过慌乱,易词只能硬着头皮对上顾政杀人般的视线道:“陛下大度,我都是乱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顾政身上杀气浓烈,压低声音道:“谁告诉你的朕不行?看来这半年来,是朕对你太宽容了!”

  顾政如同一头凶狠的狼扑上前,将易词整个人按在床上,深海般的眼眸里翻涌着风暴:“朕今夜就让你看看朕到底行不行!”

  易词吓得失去言语,本就雪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一双眼睛对上顾政的视线,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顾政近在咫尺的冷硬面容,眼睛里全是惊恐。

  顾政想狠下心来给易词一个教训,但面对易词这样的目光,他所有的动作仿佛都被锁进了身体里,完全无法进行下一步。最终顾政气恼万分地松开易词,摔门而去。

  等到顾政走后,易词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趴在床沿干呕起来。

  ……

  顾政摔门而出,大步走到庭院中。深秋的凉风仍旧吹不灭顾政心中的火气。

  就在这时,顾政身边的暗卫出现在顾政眼前,跪道:“陛下,臣已派人查明当年您断腿一事的真相。”

  顾政立马杀意涌现,声音比十二月的寒风更冷:“哦,是谁?”

  当年在郑国时,顾政被人打断双腿,他以为此事是易词所为,一直怀恨在心。又因为这腿伤落下了腿疼的毛病,怨恨日日积累,变得更加强烈,顾政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报复回来。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是他人谋划,意在挑拨秦国与郑国的关系,让秦国与郑国交战,好坐收渔翁之利。

  当年身在郑国的楚臣目睹了顾政与易词相遇的场景,见到顾政向易词丢石头,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当夜便派人袭击顾政,嫁祸在了易词的头上。没想到秦国内乱,顾政当夜被接回秦国,陷入混乱的秦国无暇顾及别国,此事也就这样被搁置了。

  若不是顾政起疑派人重新调查这件事情,等到当年的人都死去,这个误会只怕再无解开之日。

  听完这一切的顾政深深吸一口气,他的脸色隐匿在黑暗中,那双如狼般冷酷的眸子诡异的泛红,宛如月下恶鬼令人胆寒。

  地牢里。

  潮湿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张牙舞爪地钻入人的口鼻,重罪犯的呻|吟或惨叫不断响起,让每一个进入的人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顾政缓步走在狭长的地牢走道中,神情阴沉,嘴角噙着冷笑,所过之处就连囚徒都静止无声。他走到地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中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了牢房中那道被绑在十字桩上,用铁钩勾穿了琵琶骨的身影上。

  当年袭击顾政,打断顾政双腿的人早就被幕后主使毁尸灭迹。幕后之人回到楚国,本以为这件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终究被人查了出来,被勾穿了琵琶骨关在了秦国的牢房中。

  他被绑在十字桩上,虚弱地低垂着头颅,见到被暗卫送进来的顾政脸色一白,挣扎着咳出了一口鲜血:“咳咳,你是秦皇顾政。”

  顾政并不答话,只用看待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这个曾经的楚国大臣。

  楚国大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当年不该派人打断你的双腿,咳……我应该直接让人杀了你,这样楚国……咳咳……楚国或许就不会亡国了!”

  顾政的眼神忽然变得奇怪起来,对楚国大臣道:“幸好当年派人打断我的腿的人是你。”

  楚国大臣错愕,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政背负着双手,用一种怜悯且快意的目光在楚国大臣扫过。他一扬手,身后跟随的暗卫立刻走上前来,从怀中拿出一柄银亮带着暗绿色的匕首。在顾政的注视下,暗卫用匕首削落楚臣的上衣,匕首轻盈的一落,仿佛一只银翼绿边的蝴蝶轻轻吻在了楚国大臣的胸膛。一片肉顺势被旋落,飞落在地面上。

  楚国大臣顿时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双目充血瞪大,被绑在木桩上的身躯拼命地在挣扎。叫着叫着,他又忽然狂笑起来,一边惨叫一边控制不住地发笑。原来匕首上淬了毒,那暗绿色便是抹在匕首上的毒液,能让人不受控制地狂笑起来。

  行刑还在继续,楚国大臣宛如一条砧板上再无力反抗的死鱼,只能偶尔地抽搐。鲜血流遍了整间牢房,地牢中原本那些呻|吟声和惨叫声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了,唯有楚国大臣沙哑的笑声还在继续。

  顾政站在血泊中,如同一尊地狱中冷酷无情的神祇,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微妙的同情。

  “幸好当年派人打断我双腿的人是你,如果是他,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

  ……

  第二日,易词终于知道顾政为何让自己搬到他的寝宫了。

  原来顾政是想让他教自己学习新文字。

  至于为什么顾政不让宁严清留下为他授课,易词能猜到顾政的心理,顾政不愿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短处。而易词早就知道顾政的一个秘密了,顾政也不再乎再让他多知道一个。

  从宁严清的学堂出来后,易词跟着顾政来到了顾政的书房,望着前方那道穿着黑衣高大挺拔的背影。易词下意识想到顾政将自己压倒在床榻上的事情,咬了咬唇,脸色冷了下来。

  这是易词第一次进入顾政的书房,易词不经意一瞥,突然惊讶了。

  书房中挂着许多丹青墨宝,一看盖印,几乎全是名家名作。在这些名家之作中有一幅画格外引起了易词的注意。画上画的是一处清幽的山林,山林中的怪石上站着一只羽毛火红的鸡。

  易词:“……!”

  这不是他的《松石锦鸡图》么!怎么会在顾政的书房里!

  顾政留意到易词的视线,与他一同看向这张《松石锦鸡图》。

  顾政道:“你喜欢?那便赠你。”

  易词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装作有些疑惑的模样平淡道:“只是有些好奇,毕竟从未听过‘万悲闲人’这一名号。”

  顾政颔首:“你没听过也不足为奇,这万悲闲人是一隐士高人,传闻已经年逾五十。之所以此前寂寂无名,便是因为隐居山林,不问俗世。如今之所以有画作现世,是因为有人不忍见这些字画无人欣赏,在百般劝说之下,才让万悲闲人愿意将字画示人。”

  已经年逾五十的易词:“……”

  易词勉强一笑:“哦,原来如此。”

  前赵国相国庞罗将这幅画献给顾政时,把万悲闲人从里到外大肆吹嘘了一番,再加上这幅《松石锦鸡图》在阳雪阁悬挂十日,前来观看者络绎不绝,顾政对这幅图早有耳闻。因此顾政对这幅图的印象格外深刻,将其挂在书房中的显眼处,时不时观赏一番。

  提到自己收藏的这幅图,顾政心情颇佳,他难得耐心地给易词讲述了这幅图问世当日在阳雪阁的情形,又把挂在阳雪阁中的十日盛况给易词详细地说了一遍。话末,像有意等待易词夸赞似的问道:“你觉得此画如何?”

  易词:“……”

  沉默半晌挤出一个笑脸来:“我觉得这画甚好!”

  易词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以这种方式得到顾政这个仇人的大肆夸赞。

  作者有话要说:  主持人:请问易词,你觉得自己的头号粉丝是谁?

  易词微微一笑:秦皇吧,毕竟买画最多的冤大头就是他。

  主持人:请问顾政,你对易词叫你冤大头有什么感想?

  顾政冷酷道:冤大头么?我不觉得,毕竟我的画大部分都是别人送的。

第16章

  面对顾政的吹嘘夸赞,易词忍不住想到,要是日后顾政发现这幅画是他所作的,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易词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的想法。

  终于绕过这幅《松石锦鸡图》,易词开始教顾政学习新文字。在教顾政学习一时上,易词不会将自己对顾政的情绪带入其中。

  易词让顾政把白日里宁严清教的那几十个新文字默写下来,想要看看顾政都记忆到了什么程度。等他说完这个要求,就看着顾政沉黑着一张脸,负手站在原地不动:“你在命令朕?”

  易词眉头微蹙,正想耐心地解释,突然想到一个念头,用迟疑的眼神看着顾政道:“你不会是一个字都没记住吧?”

  顾政的脸瞬间变得更黑。

  顾政咬牙道:“谁说朕不会的?如此简单的文字,你能记住,朕乃九五之尊怎么可能记不住?”

  易词把沾好笔墨的笔递给顾政:“那你写一遍。”

  顾政额头啪地绽开青筋,目露凶光:“你没听明白朕的话?朕说这些字我都会,你只需要把这些字全部再写一遍给朕过目就行了!”

  易词目光怀疑:“说这么多,所以其实根本一个字也不会写吧。”

  顾政凶狠道:“朕说过,朕会写!”

  易词坚定不肯收回手:“那就写。”

  顾政直接拂袖将易词手中的笔扫开,语气森冷:“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易词,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是寡人的一个男妃而已!”

  易词垂眸静静看着地上的毛笔,在地上留下了拖长的墨迹。他的表情很平静,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阴翳。

  顾政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话似有不妥。

  易词弯下腰拾起毛笔,将毛笔在笔洗盆中认认真真地洗净,再悬挂起来。

  将笔悬挂好之后,易词忽然拱手向顾政行礼道:“在下只是一个小小的男妃,才疏学浅,不足以教陛下,还请陛下另请高明吧。”

  顾政微微压低眼眸,冷声道:“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中。”

  易词叹息:“不错,我的命是在陛下手中,你随时可以杀掉我。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再教陛下。若是陛下始终如此态度,不肯配合我,那我是根本不可能在一个月的时间让陛下学会新文字的。与其一个月后因为办事不利被陛下杀掉,我还是选择现在就辞去职务吧!”

  顾政似乎是没想到易词会反抗他的旨意,他眉目下压,俊美的面容有着极强的压迫感,眼眸里有低沉的怒意涌动。

  一月之后所有奏折都会改成用新文字书写,时间紧迫,顾政必须学会新文字。顾政不得不承认易词的话很有道理,要想尽快学会新文字,他只能听易词的话。

  因此顾政很快收敛了怒意。

  顾政从笔架上取下易词刚刚挂上的那只毛笔,两手托举着来到易词前方,难得放低身段道:“还请先生教我!”

  易词转过身背对着顾政冷声道:“先生才疏学浅,不足以教导陛下。”

  顾政脸色蓦地冷沉几分,忍了又忍,再度捧着笔来到易词面前道:“还请先生教我!”

  易词见顾政愤怒又不得不强行隐忍的模样,一向憎恨顾政的他心中竟浮现出微妙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让易词蓦地警醒起来,再睁眼又恢复了清冷疏离的模样。

  易词道:“行吧,我便勉为其难教你吧。”

  顾政沉默片刻才道:“谢先生。”

  易词漂亮的凤眸瞥了眼顾政,态度变得严肃起来:“那你告诉我,前两日宁严清先生教你的文字,你记住了几个。”

  顾政再度沉默,那张冷酷的俊脸多了丝窘迫,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四个吧,五个。”

  易词:“……”

  这跟一字没记住有什么区别么!

  ……

  在易词埋首字海,结合七国改造新文字的时候,也没忘记卖画筹集银两。

  他就像金屋藏娇似的在外面藏着个魏玉舒,供着个花钱如流水的亲大爷。上次卖画得来的钱没过两个月就被魏玉舒花得一干二净,转天易词就收到了魏玉舒的信函,信函上写的内容无他,要钱而已。

  于是易词一边埋首改造新文字,一边还要分出心力来创作画作。

  如此繁忙的情形下,易词拼命压榨着自己的时间,创作出了几幅丹青和墨宝,让洛安将这些统统都交给了魏玉舒。

  在魏玉舒的运作之下,这些丹青和墨宝都拍卖出了极高的价格。万悲闲人这个化名声名鹊起,一时间在画坛和文坛都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万悲闲人的丹青和墨宝也受到富商权贵的竞相追捧,根本供不应求!

  易词听到这些消息时,惊讶万分。

  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作品能受到世人如此的喜爱,一开始听到这些消息还以为是些调侃他的玩笑话,反而是邱凉点醒了他。

  邱凉躺在庭院的石椅上,用手扶正了胸前的馍馍,对着易词翻了个白眼道:“你看洛安像是会跟你开这种玩笑的人么?”

  易词看了眼一本正经的洛安,缓缓摇头:“不像。”

  最后邱凉恨铁不成钢地总结道:“易词,你就是太不自信了。”

  易词的心一颤,因为邱凉的这句话愣住了。他在心里不停地拷问自己,难道他真的不够相信自己么?明明绘画与书法已经强过许多名家圣手,明明自己生来就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却还是束手束脚,担心自己配不上如此成就。

  所以真的是他自己的问题么?

  是他太不够相信自己了。

  易词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但在书画方面,他也许能够自傲一下?

  易词开始学会坦然接受外界的赞誉。但伴随赞誉而来的,还有外界种种的流言与猜忌。

  有人放言道,万悲闲人根本就是松云老人吹捧出来的,其真正的实力根本匹配不上如今的盛名。他将不日来到阳雪阁,要与万悲闲人进行一场文斗,请众人来进行评判,看看万悲闲人与他究竟何人更胜一筹!

  这话一出来,有不少人都在嘲笑此人自不量力。这些人大多都是亲眼看过万悲闲人诗画之人,清楚万悲闲人的实力,认为万悲闲人的画技绝对排得上当世前十。

  但也有不少人支持放话之人。支持放话之人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并没见过万悲闲人画作,只听到万悲闲人这个化名的人。这部分人认为万悲闲人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只因为画技勉强过得去,再加上运气好,才有了如今的盛名。

  但不论是支持万悲闲人的一群人,还是支持放话之人的一群人,都希望万悲闲人能接下这一场挑战。

  一来因为万悲闲人太过神秘低调,虽然声名鹊起却从未出现在世人眼中,所以无数人好奇万悲闲人的身份,想知道万悲闲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二来支持万悲闲人的人希望能看到万悲闲人在文斗上大放光彩,狠狠回击那些嘲讽万悲闲人德不配位之人;那些支持放话之人的人则希望看到万悲闲人在文斗上出丑,好让世人认清这个万悲闲人的真实面目。

  这件事情发酵得愈演愈烈。

  有不少人甚至故意四处传播万悲闲人因为胆怯根本不敢应下挑战的言论。再加上易词此前忙着改造新文字,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也没做出回应,导致这个消息甚嚣尘上,都城中大街小巷的文人都在谈论,万悲闲人这次可能名声不保了。

  而易词因为搬到了顾政的寝宫,无法及时收到洛安的传信,对此事仍旧处于一无所知的程度。

  此时的易词还在忙着跟顾政较劲。

  “这个字怎么写的,你写给我看看。”易词严肃道。

  顾政眉头紧锁,目光牢牢锁定在案桌上,手中悬着的笔迟迟不肯落下,不知道的还以为顾政此时正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重要的决策。

  一滴墨落在宣纸上,墨水瞬间晕染开来,仿佛淡黄色的宣纸上盛开了一朵墨梅。

  “快写。”易词催促道,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顾政这么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亲笔。

  顾政喉结滚动,最终被易词催促得不耐烦了,终于下定决心落笔。

  一个笔画粗壮得晕成一团,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的字在顾政笔下成型。

  易词:“……”

  他终于知道顾政为什么从不让别人看见他亲笔,连奏折都要别人来帮他批改的原因了。

  原来顾政他根本不会写字!

  其实这说来也怪不得顾政。当初顾政铲除异己,坐稳国君这个位置后,因为担心有人故意念错奏折来欺瞒他,于是硬生生从百忙之中挤出时间学会了认字。至于写字这件事情,顾政可以找人代劳,也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而且当时他正忙着计划攻打魏国,根本没有心力再去学习写字,因此学字这事也就搁置下来了。

  感受到饱含杀机的冰冷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易词尽量装作面无表情的模样道:“写错了,再来。”

  易词没忍住提点了一句:“下笔要轻。”

  顾政压下目中的怒意看了易词一眼。

  这次落笔,顾政下手果然轻了许多。只是写出来如同四岁孩童写的一般,生硬无比,十分难看。

  易词实在没眼看下去了,认命道:“算了,我一笔一划亲自教你写吧。”

  易词对于字画一事有着别人想象不到的认真。他既然答应过要教导顾政学习新文字,自然会暂且放下对顾政的恨意和厌恶,尽可能将顾政当做一个普通的学生。

  作者有话要说:  顾政:你在教我做事?

  易词一巴掌扇过去:教你个锤子,快把衣服穿上!

  以后更新时间固定在下午六点啦

第17章

  “我一笔一划亲自教你写吧。”

  易词取来纸笔,跪坐在顾政边上,与顾政共用一张长案。顾政侧过脸,易词清冷漂亮的眉眼和淡色的唇便落入他的眼中,顾政微微有些恍神。

  “来,跟着我一起写。”

  易词提笔沾墨,在宣纸上落下一横笔,笔法飘逸又不失稳重,一看便可知其有扎实的功底。

  顾政的视线落在易词白皙的手上,眉头拢起,学着易词的动作在纸上落笔。因为太过用力,毛笔的笔锋顿时散开,笔肚的位置接触在纸面上,落下粗黑的一横。

  易词嘴角一抽:“你的力道稍微收着点。”

  顾政点头,重新提笔落下,试着放缓动作收敛力道,然而力道还是太过,并且因为放慢了速度导致笔墨在宣纸上泅成一团,比方才写的还要糟糕。

  顾政捏紧笔杆,忽地将纸揉成一团丢掉,满面怒容:“朕不写了!”

  易词眉毛一跳,没想到他还没有说话,顾政这暴脾气已经发作。他微微沉下脸,也想撂挑子不干,眼尖的他却瞥见顾政发红的耳朵尖。

  所以顾政他这是……恼羞成怒?

  不经意间窥见真相的易词顿时有些无言,怎么教顾政写字这么像教一个暴躁的小屁孩?

  有了这个想法,易词即便是心里有气也有点撒不出来。

  对付这种暴躁的小孩又该怎么做?

  易词想到父王以前发怒的时候,底下的臣子都是战战兢兢,尽量顺着父王的脾气耐心劝谏。易词顿时若有所悟。

  原来该顺毛哄!

  只是,易词看了眼旁边黑着一张脸堪比冷面阎王的顾政,神色有些怪异。

  这……这叫他怎么哄得下去?

  易词蹙眉,硬着头皮将手搭在了顾政的手臂上,克制着自己的厌恶,尽量用平和冷静的声音道:“不要着急,我带着你写。”

  顾政看了眼易词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拧紧眉头,不知道易词说的带着自己写字是什么意思。但很快顾政就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易词忽然站在他的身后,弯下腰贴近了他。易词的右手从背后伸了过来,轻轻地贴在了他的手上,而后施力握住。

  易词的手带动着顾政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于此同时易词的声音从耳边很近的位置传来:“落笔时要轻,如一只鸟儿停落在枝头一般……”

  声音清冷柔和,宛如一阵幽香的风轻轻吹拂过顾政的耳朵。顾政能从后背感受到易词温热的体温,他与易词贴近的半边脸有种奇妙的酥麻感,仿佛细小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易词的手是微凉的,与他的手贴紧在一起,仿佛冰与火在交融。

  伴随着易词讲解的话语,顾政烦躁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视线落在易词与自己相握的手上,最后竟真的进入了状态。

  他在易词的带领下逐渐手上有了感应,开始知道如何起笔行笔顿笔提笔。等到易词的手松开后,顾政尝试着自己写出一个字来,惊讶地发现这个字与他一开始写的字已经大不相同。虽然还称不上好看,却勉强够得上工整了。

  顾政看着这个自己写出来的字,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意识到易词在身旁,他迅速收敛成一幅冷酷的神色,嫌弃道:“这字朕没写好。”

  意思表达得很委婉,这还不是他的真实水平。

  易词听出了顾政的弦外之音,看了眼宣纸上那个粗犷的“秦”字,比之前是要好上许多,点了点头道:“嗯,写得颇有气势。”

  “那是当然。”顾政很满意自己写的这个字,对易词道,“既然是先生教我写的这个字,那这字就赠与先生挂在床头吧。这样见字如见人,先生每到入睡时就仿佛见到朕一般。”

  易词拧紧眉头:“……”

  他一点也不想见到顾政。

  第二日,易词也是这般手把手地教顾政写字。

  一回生二回熟。易词这回抓顾政手的时候比第一次镇定多了。第一次易词心中始终有着强烈的排斥感,第二次易词已经能做到将顾政当做一截老树桩子,没有太大的反应了。

  等到今日的字教完,顾政神清气爽,易词却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顾政看着额头浸出薄汗气喘吁吁的易词,心情显得很好,像是有意要补偿易词一般道:“我书房里收藏的字画,你看上那幅随意挑,朕都赠与你!”

  易词闻言有些惊讶。

  这段时间顾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再也不拿仇恨的眼光看他,反而对他在某些方面称得上温和?如果对比顾政对其他人的态度的话,比起动不动砍头割舌,只是言语上呵斥几句,的的确确算得上温和了。

  易词不知道的是,顾政以前之所以恨他,是因为以为易词就是派人打断他双腿,导致他腿疾的幕后主使,而如今顾政对他态度大变,也是因为前几日已经查清真相,知晓了他腿的事情与易词无关。

  至于顾政爽快赠易词字画的态度,不过是对之前的误解所做出的一点不在意的补偿罢了。

  易词捉摸不透顾政的态度,顾政的示好让他极其不自在。对于顾政赠他字画的事情,易词显得十分平静。

  的确,顾政书房中的每一幅字画都是名家珍品,十分贵重,有的孤品甚至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然而易词却并不心动。

  对于一个狠心亲手烧去一屋子珍品孤品字画的人来说,送他再名贵的字画也很难再打动他了。

  因此面对顾政的话,易词只是轻轻摇头道:“谢过陛下的美意。”

  顾政讶然:“难道这屋子里竟没有一件你满意的?”

  顾政指着那副悬挂的《松石锦鸡图》对易词道:“这幅如何?与你院里的锦鸡挺像,你难道也不喜欢?”

  易词平静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

  他很想告诉顾政,其实那画的就是他庭院里的鸡。

  易词正想拒绝顾政的美意,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带着几分迟疑试与试探对顾政道:“陛下,我可以用这些字画换另一个奖赏么?”

  顾政锋利的视线一下落在易词身上,微微压低眉眼,并不着急答应易词的话,平静问道:“你想要什么奖赏?”

  易词吸了口气,袖袍底下的手悄然捏紧:“我想偶尔能出宫走走,可以么?”

  ……

  “顾政这个暴君竟然真的答应让你出宫?!”邱凉倒吸一口凉气。

  他再一次用诡异的眼神上上下下地瞧着易词,最后捶胸顿足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易词,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几天顾政那贼人都对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牺牲自己满足了他的□□才换来这个机会!”

  邱凉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不行,我一定要写信告诉魏玉舒这件事情,让他早日谋划好把顾政这个狗贼踹下去!我在这宫里真的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呜呜呜……”

  易词打断邱凉的话:“待不下去?”

  易词冷笑:“我看你待得挺好的,每顿能吃四碗饭,再这么下去你的胸口也别塞馍馍了,反正你自己也能长出来了。”

  邱凉惊呆在原地,如遭雷劈。

  他一脸惶恐地把手伸进衣服中,丢出两个馍馍来,慌慌张张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自己的胸膛,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是平的。”

  被易词的话刺了一通,邱凉的心脏感受到了真实的疼痛,捂住胸口指着易词道:“你好狠,竟然这么说人家……”

  易词面无表情:“你再用这么恶心的语气说话,我就告诉顾政其实你是个男的。”

  邱凉捂住胸口换回男声:“你好狠。”

  顾政答应易词出宫,却也不是没有条件的。易词每月只能出宫一次,且必须在当日回宫,不得在宫外逗留。虽然每月只能出宫一次,但易词也知足了。他一开始根本没想过顾政会同意他出宫的请求。

  能够出宫,就意味着他能干很多事情。

  但这一次出宫,易词只打算随便逛逛,放松顾政的警惕。想到已有三月未能出宫,次日易词就带着邱凉出宫去了。除了邱凉,易词身边还带着两个扮做小厮的护卫。

  自秦国一统天下已经半年有余,秦国国都一改旧日冷清严肃的风貌,无数大商贩扎根国都,让国都变得分外繁华热闹。

  易词上次出宫是直奔阳雪阁,对国都的热闹只是走马观花地瞧上几眼,没能细看。这次出宫易词不打算浪费这个机会,打算好好地逛逛。

  逛了一阵,易词就累了,找了处看上去还不错人也多的店歇脚。

  易词与邱凉刚一入座,才把菜点上,就听到隔壁桌的人大声议论起来。

  “你们说,这万悲闲人会答应这场文斗么?”

  “难说,万悲闲人向来神秘,从不露面,而且外人都传万悲闲人乃是山间一隐士,向来不问俗世,能不能听到这个消息都难说,更别提亲自来参加文斗了。”

  有其他桌的人听到隔壁桌的议论,一人直接冷笑一声道:“没听到消息?如今这消息就连都城的街头小贩都知道了,万悲闲人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我看啊,这万悲闲人至今不肯回应这场文斗,分明就是怕了!”

  “怕?说万悲闲人怕了的人恐怕是没亲眼见过万悲闲人的画作,倘若是亲眼见过万悲闲人画作的人,是决计不会说出这种言论的!”那人拍桌反驳。

  “是没见过,不过也没什么好见的。不就是一只锦鸡吗?清正居士都说了,这画格调不高。一只鸡而已,哪里见不到,何必专门去看?哈哈哈哈……”

  “就是,之前也没听过万悲闲人这号人物,怎么就吹得天上地下了?放话要与万悲闲人文斗的人如今就住在北斗居,你看看万悲闲人敢不敢去应战?”

  “要是我就躲起来装缩头乌龟,哈哈哈,这样最起码不会在众人面前出丑,忍一时也就过去了……”

第18章

  “要是我就躲起来装缩头乌龟,哈哈哈……”

  邱凉听到这句话,猛地一拍桌子,桌面上的茶水震得飞溅出来。邱凉瞪着那说让万悲闲人装缩头乌龟的人,扯着嘴冷笑一声,叉腰道:“所以这就是你和万悲闲人的区别,你是乌龟王八,他不是!”

  “哪里冒出来的龟儿子,竟然敢骂你家大爷是乌龟!”那人腾地火气上头骂骂咧咧,转过身一看,见到一个插着腰,面容秀丽可爱,稍显圆润,身材和一般男子一样高挑的女子。

  方才还粗着嗓子骂骂咧咧的人顿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说不出话来。

  邱凉指着那人的鼻子骂道:“龟孙子,你大爷就要骂你,你当龟孙子不要紧,爱当就当,没谁管你!但是当了龟孙子还想拉着别人跟你一样,那你就是找骂!大爷我今日就要骂醒你!”

  一通“龟孙子”劈头盖脸的砸下来,砸得那人都懵了,根本想不到这么看起来秀丽可爱的“女子”骂起人来这么有气势。

  这、这真的是个女子?

  围观了这一出的众人也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起哄道:“这位姑娘说得对,你自个儿躲回家装孙子去吧!”

  “砰”的一声,那□□头重重砸在桌上,茶杯被震落地面,四分五裂,茶叶茶水流泻一地:“我让你是个小小女子,你他妈不知好歹,你算个什么东西!”

  骂人的人掀掉桌子,红着眼睛朝着易词与邱凉的方向走来,没等靠近易词的桌子,两把银光锃亮的剑同时对准了他的脖子,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会血溅当场。

  那人瞬间脸色变得煞白。

  邱凉一脸嚣张得看着那人,对着那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惹得那人咽了咽口水。

  易词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示意打扮成小厮的两个侍卫收了剑,对着吓得一动不敢动的那人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抱歉,我家的侍女脾气有点不好,还请不要见怪。”

  那人连忙道:“不见怪,不见怪。”

  “那就好。”易词点头,轻轻一笑道,“所以下次见到我这位侍女千万要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巴。”

  易词说完,如葱如玉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脖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这个笑容宛如昙花般清淡优雅,却看得那人起了一身寒意。

  “要一同坐坐么?”易词举起茶杯对那人邀约道。

  “不、不用了。”那人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快哭了的笑容,逃命似的溜掉了。

  邱凉看着那人飞快溜出酒楼的背影哈哈大笑,易词无奈地看了邱凉一眼,邱凉立马闭上嘴巴,像个浪荡子一般嘚瑟地对着邱凉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易词咳嗽一声:“记着你侍女的身份,在外切记张扬。”

  这话落在两个侍卫耳中的意思就是,易词在告诫身边的侍女,不要暴露了他们宫里人的身份。

  落在邱凉的耳中的意思就是,你要记着你现在扮演的是个侍女,不要一口一个“大爷”的暴露了自己的男儿身。

  一想到自己的宫女身份,邱凉顿时嘚瑟不起来了。

  这时易词点的菜都上了,易词一边斯文地吃着,一边留神听着众人的议论,而后慢慢蹙紧了眉头。

  有人向万悲闲人发出了文斗的挑战,这件事情在都城传得沸沸扬扬,他竟然今日才知道这件事情。无数人都在猜测万悲闲人会不会答应这场文斗,但不可否认的是,所有人都希望万悲闲人能够答应这场文斗的比试。

  众人都在期待万悲闲人能够现身。

  而身为万悲闲人的易词却并不打算如此。

  一来,如今他困在宫中,即便是想应下这场文斗也是有心无力;二来,易词根本不想答应这场文斗。

  易词本就不是一个争强好胜之人,自然也不会有想要与人一较高下的心思。更何况提出文斗比试的人只是想要借助万悲闲人的名声扬名而已,只要易词答应了这场文斗比试,不管那人是输是赢,他都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易词并不想为这种功利心太强的人做嫁衣。

  “走吧。”

  用过膳,易词与邱凉走出这家店。

  此时正是正午,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易词是一路闲逛到这里的,此时再看街道上的店铺也就觉得稀疏平常,没什么可看之处了。因此易词在路边上静静站了一会儿,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邱凉忽然道:“干脆去北斗居,那个要挑战万悲闲人的人不是正住在那里吗,咱们看看去。”

  易词嘴上说着不要,还是被邱凉磨得掉转了方向,朝着北斗居的方向去了。

  北斗居此时人山人海,拥挤的人群从北斗居的里面一直挤到了外面门口。门口挤着的人一边垫着脚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一边交头接耳地问询。

  “怎么样了?”

  “出结果了么?哎哟,你挪过去点儿,我看不见!”

  “嘘,小声点,不要吵到里面了比试了!”

  ……

  易词与邱凉对视了一眼。

  邱凉上前拍了一人的肩膀:“大哥,问个事。”

  被拍肩膀的人着急一转头,见到是个清秀可爱的“女子”,一下放柔了语气:“姑娘怎么了?”

  邱凉朝着人群的方向努了努嘴:“怎么回事啊,里面那么多人,都在看什么呢?”

  那人道:“里面有人在文斗,赌得太大了,谁输了谁以后就再也不能绘画了!你知道里面文斗的人是谁不?”

  邱凉道:“谁?那个要挑战万悲闲人的?”

  那人点头:“正是,那个要挑战万悲闲人的年轻人叫宇相杰,另一个人你打死也猜不到是谁!”

  邱凉:“另一个又是谁?”

  那人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对邱凉易词两人小声道:“是清正居士!”

  什么?!

  这宇相杰不是扬言要与万悲闲人进行文斗么,怎么先一步和清正居士斗起来了?

  易词听到这话一时间有些怀疑是不是这人认错人了。况且清正居士怎么会答应与此人进行这种赌注的文斗?在易词的印象中,清正居士并不是那种豪气得可以孤注一掷的人。

  易词蹙眉思索道:“你确定是清正居士?”

  “千真万确,里面不止宇相杰和清正居士,还有评判的人,他们不可能会认错。”

  易词闻言惊讶了。

  看来里面正在文斗的人的确是宇相杰和清正居士没错,就算围观的众人会认错人,但里面评判的人是一定不会认错人的。

  易词追问道:“清正居士为什么会和宇相杰斗起来?”

  那人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也是才来的。”

  易词知道问外面这些人也问不出什么来,这会儿前面是厚厚的人墙,想挤也挤不进去。邱凉本想带着易词硬挤进去的,但易词想着从这么多人中间穿过去就头皮发麻,于是便拒绝了邱凉。

  对面正好有家茶馆,易词干脆就坐在茶馆里喝茶等着了。

  期间易词苦思冥想,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清正居士会答应与宇相杰进行文斗,而且还赌上了自己的绘画生涯。他手指摩|挲着茶水杯,睫毛微微低垂,挡住眼中的深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比较短小XD

第19章

  对面原本还算小声议论的人群突然喧闹起来,有人高声叫道:“胜了,胜了!”

  结果已经分出,有不少围观的人开始散开,原本水泄不通的人墙打开了一道通道。

  易词手中的茶水杯“砰”地放在桌面上,对邱凉和扮做小厮的侍卫道:“走,我们进去。”

  穿过人流,北斗居内部的场景展现在易词面前。

  清正居士一脸灰白之色,乍然间看上去似乎苍老了几十岁,连须发都失去了鲜活的力量,仿若积了一头的灰。他干枯的嘴唇蠕着,想要说些什么,茫然四顾,周围净是一脸兴奋的人群,最终清正居士什么也没说。

  他伸手挡开站在门口处拥挤的众人,向着外面走去。

  这里的热闹与欢呼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赌徒,孤注一掷堵上一切,最后输得彻底。

  宇相杰忽然叫住清正居士。他有着一张具有侵略性的俊颜,眼角眉梢带着胜利者独有的春风得意。他剑眉一挑,明亮的双眸盯着清正居士的背影道:“这就走了?”

  清正居士愣了一下,忽然苦笑一声,弓着背一只手掌捂住眼睛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笑着声音哽咽起来:“我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易词分明看到两行浊泪从清正居士两颊滚落。

  清正居士转过身,朝着桌案上放置的笔架走去,他取出一支悬挂着的毛笔,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在宇相杰带着几分嘲弄的眸光中,狠心将其折断为两截。

  断笔,意味着此生都不再沾染绘画一事。

  这是清正居士一开始就与宇相杰说好的赌注。

  清正居士凄然一笑向着屋外走去,围观的人群自动为清正居士让开一条道路,用怜悯同情的目光目送他离开。

  这一刻,即便是清正居士曾经抨击过易词的画作,易词也很难不为清正居士感到心酸。

  同为画师,他明白亲手折断自己的画笔对画师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不能画画的画师,山水在他眼中失去了颜色,花鸟虫兽在他眼中失去了趣味,那种热忱永远的从生命力剥离了。

  易词看着宇相杰,袖袍底下的手握紧成拳,心中生起了怒气。

  宇相杰行事太绝,竟不给人留丝毫退路!

  然而这个赌注是清正居士与宇相杰两人的事,清正居士自己答应了这个赌注,易词也不会多加置喙。

  随着热闹的消失,人群慢慢散去。易词也打算离开,宇相杰却突然叫住易词。

  宇相杰看着易词的眼中带着一丝惊艳。他早在易词进入北斗居时就注意到了易词,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易词静静地站在一旁,漂亮精致的眉眼带着几分清冷和疏离,轻易就吸引到他的目光。

  宇相杰的心仿佛被什么一撞,在易词视线扫过他时,心跳骤然加快起来。

  因此在见到易词就要离开时,他情不自禁唤住了易词。等到易词的眸光看过来,宇相杰压了压自己跳动的心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何事?”易词的声音干净清冽。

  宇相杰很快定住心神笑道:“你也是来看我和清正居士文斗的吧?”

  易词没有说话,默认了宇相杰的说法。

  宇相杰嘴角勾起:“不妨这边一叙。”

  宇相杰对着易词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易词抿了抿唇,没有拒绝。宇相杰与易词并肩而行,盯着易词的眼眸明亮得惊人,仿佛对易词势在必得。

  这份心思被邱凉看了出来,邱凉暗自呸了一声,在心里使坏地想到,要是把这件事告诉魏玉舒,魏玉舒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宇相杰带着易词进了一间用屏风隔着的雅间入座。

  宇相杰坐一方,易词坐在宇相杰对面,邱凉站在易词的身侧,两个扮做小厮的侍卫则守在了门边的位置。

  宇相杰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要先与清正居士文斗?”

  没想到宇相杰会如此直率,单刀直入,易词点了点头道:“的确想过。”

  宇相杰很诚实道:“因为我看他不爽。”

  易词:“……”

  差点被茶水呛住。

  旁边传来“噗嗤”一声,易词转头看了邱凉一眼,邱凉立马捂住嘴,示意宇相杰与易词继续。

  宇相杰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满意他与易词的交谈过程中有人打岔。

  易词平淡道:“为何?”

  宇相杰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他那番以圣贤画为尊的高论让我听了很不痛快,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自以为是又古板的酸腐之人!”

  清正居士恐怕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番言论招致今日的结果,易词心底里叹口气:“没想到清正居士竟然会答应你这样的赌注。”

  宇相杰忽而一声冷笑:“他当然会答应!我用他最擅长的人物画当做诱饵,激他与我比试人物画。他只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而他资历深厚,无论如何也不会输给我。我要挑战万悲闲人一事在都城传得沸沸扬扬,他又何尝不想借此机会扬名!”

  难怪如此!

  易词见识过清正居士的画作,其笔力深厚,实力不俗,的确称得上名家手笔。而宇相杰竟然敢与清正居士比试人物画,并且胜过清正居士,可想而知此人绝非狂妄,自身实力也是一等。

  两人都陷入暂时的沉默。

  邱凉看了易词一眼,直接问出了易词心中关注的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与万悲闲人文斗?”

  宇相杰本不欲搭理邱凉,但看在易词的面上还是回答了邱凉这个问题,只是神色间显得有些冷漠:“自然是为了证明我比他厉害。”

  提到万悲闲人,宇相杰面容显现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来,握紧了茶水重重搁在桌案上:“世人都传万悲闲人是个隐士高人,字画双绝,堪称当世前五人,我不这么觉得。”

  宇相杰忽而一笑:“我觉得这当世前五的位置该换我来做!我来这里就是想要与他较量一下,分个高下出来,让世人看清谁才是真真的当世前五!”

  邱凉哼道:“那为什么不去挑战其他几人?”

  宇相杰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其他几人我自然会一一挑战,但现在,风头最胜的是他一人!”

  宇相杰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气势逼人。

  易词与宇相杰作别。回到宫中后,易词脑海中还回荡着宇相杰的话语。

  宇相杰对于胜负的强烈欲|望是易词没有的。宇相杰的目的也很明确,他想要扬名,甚至想要成为被天下人推崇的第一,他身上有一种锐不可当的自信风采,这也是易词没有的。

  易词回想起往日遮遮掩掩不让别人看见自己字画的小心翼翼,害怕别人说自己玩物丧志所以隐藏自己喜好的束手束脚……这些记忆一直影响着他。

  他就像被一层茧丝包裹住的人,躲在让自己觉得安心的环境,迟迟不肯走出蚕茧,以至于受到世人称赞的时候,都有些惶恐和怀疑。

  易词忽而有些羡慕宇相杰这样的人,羡慕他的自负和一往无前。

  ……

  顾政静静听着底下的人汇报着易词一整日的行程,在听到宇相杰主动与易词攀谈,两人在雅间相谈甚欢时,拧紧锋利的眉头。

  寒意从顾政深潭般的眸中升起,他冷俊的五官似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雪,脸色发青。

  “宇相杰是谁?”

  底下汇报的侍卫大气都不敢出,硬着头皮交代了宇相杰的来历。

  当顾政听到宇相杰方言与万悲闲人文斗时,顾政眼中翻涌的杀意渐渐收敛,表情重新归于平静。

  “暂且留你几日。”

  顾政因为喜爱万悲闲人的画作《松石锦鸡图》,因而对万悲闲人可能参加文斗的事情上了个心,也就暂时收起了对宇相杰的杀心。

  ……

  这几日,易词一直听着洛安从宫外带回来的消息。

  宇相杰自胜了清正居士之后就一直呆在北斗居,大有万悲闲人不答应他,他就一直等下去的架势。

  然而易词并不打算答应这场文斗。

  他以为宇相杰等不到万悲闲人的回应就该放弃离开,没想到在今日听到了宇相杰即将和石忠老人文斗的消息。

  石忠老人!

  这一次易词怎么也想不通了,都已经隐退了的石忠老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宇相杰的文斗邀请!

第20章

  等到下午,消息传回来。

  石忠老人败了。

  这场文斗就在阳雪阁展开,惊动了数位已久不出世的画坛大家前来评判,松石老人亦是评判的人之一。

  这几位画坛大家有被世人称为画坛将军的,以画山水画著称的杨圣铭,有以人物画闻名遐迩的圣手崔道问,有花鸟画堪称一绝,世称“一门两圣”的苏长风和苏天乾两父子,更有被世人称为画中仙的善画花鸟的李鹤卿夫人。

  这五人都是画坛中德高望重的名家,比石忠老人在画坛中的地位只高不低。

  易词对这五人的名声早有耳闻,更收藏了数幅这些名家的画作,对他们很是尊敬。

  因为石忠老人文斗一世,这些早就处于半归隐的名家纷纷现世,惹得画坛震动。

  今日这场文斗,注定成为画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今日之后,画坛中无人不知宇相杰的名字!

  易词的心加速跳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从他胸膛处流遍全身,让他的心头发热。

  易词第一次有了与宇相杰较量的心思。

  “文斗之后,石忠前辈封笔了。”洛安从阳雪阁赶回来,及时向易词说出文斗的结果。

  易词还算平静的神色听到这句话瞬间一变:“什么!”

  就连石忠老前辈都封笔了么!

  洛安点头,回想起在阳雪阁见到的一幕,很肯定地道:“是封笔了,同样也是文斗的条件。”

  像石忠老人这种在画坛中地位非凡的名家,完全可以对宇相杰的挑衅不予理会,世人也只会笑宇相杰的狂妄,根本不会对石忠老人有什么非议。

  这就是地位的碾压。

  一个画坛德高望重的存在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在世人眼中前者如高山,后者如卵石,若以卵石击山,世人只会笑其狂悖。

  如今这座画坛高山在众人眼前倒塌了。

  石忠老人败了,败给一个画坛新人,就此封笔!

  想到一个拄着拐杖,视力模糊也要来参加品画大会的老人,就此折断相伴一生的画笔,易词只觉得心酸。

  他欣赏宇相杰的一往无前,却始终无法赞同宇相杰的做法。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就像一把锋芒太甚的利剑,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为此不惜斩断他人的路。

  宇相杰行事,太过狠绝!

  ……

  “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就连石忠老人这样的曾为帝师的名家都败了!宇相杰的实力与万悲闲人比较起来,恐怕更胜一筹!”

  “宇相杰分明是小人行径,和石忠老前辈的文斗胜之不武!你们可曾见过这场文斗?石忠老前辈年老体弱,视力衰退,绘画之时需得凑近了才能下笔。宇相杰若是与年轻时的石忠老前辈比试,根本不可能会赢!”

  “石忠老人几十年画工,宇相杰才多少年画工?怎么不说石忠老人是想要仗着资历压人,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住口!石忠老人的品德是你能随意诋毁的吗?要是石忠老人不应战,宇相杰又有什么办法?”

  “先别争石忠老人与宇相杰的事了,大家没听到吗?宇相杰扬言要等万悲闲人十日,若这十日万悲闲人依旧选择不回应,就等于向全天下人宣告自己不如他!”

  “我以前还当万悲闲人是个高人,如今宇相杰两战扬名,万悲闲人却安静得像消失了一般,看来是怕了。”

  “唉,可不就是!之前还有画作问世,这半月来音讯全无,可不就是怕了嘛!”

  连之前一直支持万悲闲人的众人也逐渐怀疑起来,开始认为万悲闲人并非是他们心目中所想象的那种高人,而是一个沽名钓誉、故弄玄虚之人。

  “散了吧,万悲闲人是不可能会现身了!”

  高价买下万悲闲人画作的商人欲哭无泪。

  他高价拍下万悲闲人的画作原本是想待价而沽,就如同之前拍下《松石锦鸡图》的商人一般,能狠狠赚一笔。眼下这档口,万悲闲人的口碑急转直下,这个时候即便是想便宜卖出万悲闲人的画作,恐怕也没人会接手。

  商人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

  一封信函辗转送到魏玉舒的手上。

  一只如美玉雕成的手打开蜡丸,取出里面包裹着的信,于油灯下展开。

  信是松石老人寄来的。

  因着宇相杰一事引发画坛轰动,万悲闲人受到众人质疑,眼看有名声不保的风险,松石老人特意写来书信询问。

  作为认识万悲闲人的人,松石老人想要从魏玉舒这里打探到万悲闲人的想法。

  万悲闲人是否知道这场文斗邀请?打算如何做?是对这些充耳不闻,还是应下这场文斗比试?

  魏玉舒冷眼将这封书信看完,修长如青葱的手指夹着信纸的一端,将信纸放在了油灯上炙烤。

  灯盏上跳动的橙色火焰攀上信纸的一角,紧接着将整张信纸包裹。薄薄的信纸卷曲着化作烟灰色的大块灰烬,宛如火焰中消亡的灰色蝴蝶。

  灯火中,魏玉舒那张覆盖着人|皮面具的平凡的面容毫无表情,极度冷静的眼眸映照出灯火点点。

  他的眼眸似夜空,冷静深邃,有着常人远远不能及的智慧。

  所有人都盼望着易词能参加这场文斗,易词自己又是什么样的想法?

  若是知道外界对万悲闲人的评价,易词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红着眼睛偷偷抹掉眼泪,还骗他说其实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么?

  魏玉舒回想起少年时脆弱倔强的易词,因为父王大发雷霆撕毁了他的字画,躲在宫殿里两日不曾吃饭。

  当他进入宫殿见到易词时,易词穿着单薄的寝衣赤足坐在床榻上,头埋进膝盖中,黑色细软的发丝挡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白皙的耳朵。听到他的脚步声,易词团在一起的身子动了动,露出一双红得像兔子的眼睛。

  那个时候的易词便是如此,笑得比哭还难看地对他说:“玉舒,我没什么的,我一点也不难过,我本来……”

  易词皱了皱发红的鼻子:“我本来就不喜欢画画……”

  而那个时候的魏玉舒太过年幼,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守护好易词。

  于是他入了山跟着师父潜心修习,这一学便是十二年之久。

  他知道易词喜爱诗词书画,不愿当这皇帝,于是他便跟着师父学习治国□□之道。等到学成之后,他便可以守候在易词身后,帮易词解决掉所有难题,让易词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然而他却回来得太晚了。

  等他回到郑国,秦国崛起势不可挡,在秦国猛烈的攻势之下,郑国如同浪潮中的一滴水花,被秦国迅速吞没,连他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力挽狂澜。

  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直接导致易词受辱,沦落成为秦皇妃。

  如今魏玉舒能做的,除了暗中谋划复国之外,就是守护好易词了。

  魏玉舒闭眸,压下眼眸中如潮水般涌现的悔意,再睁开时又恢复往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他铺开信纸,写好书信,而后用蜡丸封住,将其放在了与洛安联系的位置。

  “玉舒的信。”

  次日,易词收到洛安交给自己的书信,他快速打开,魏玉舒的字迹便展露在易词眼前。

  易词看完书信却是愣住了。

  魏玉舒的信一如既往的简洁冷静,告诉易词,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需顾虑后果,有什么难处都由他来解决。

  易词仿佛看见多年前的魏玉舒。

  临行前的魏玉舒不过十一岁的年纪,面容稚嫩,粉雕玉琢,宛如一个白瓷娃娃,他的眼眸却很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完全不是这个年纪的儿童应该有的眼神。

  只有在看到易词时,魏玉舒的眼中才冷色消融,声音青涩却坚定道:“易词,等我回来后,你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将一切负担都交给我。”

  原来这句承诺,魏玉舒一直不曾忘记过。

  ……

  一人带着斗笠挡住面孔,悄然登临石忠老人的府邸。

  等到传信的人回来,府邸大门打开,那人压了压帽檐,迈步进入了府邸之中。

  在下人的带领下,男人来到府邸的庭院之中。庭院中有小池山石,池上有一座横跨池子的石桥,石桥边上一座风雨亭伫立。

  石忠就在这风雨亭中,坐在长椅之中,双腿上盖着一层褥子,他的脑袋低垂着,看起来正在昏昏欲睡。

  花白的发有些杂乱潦草,使得石忠老人显出几分形单影只的可怜来。

  那人走得近了,摘下头上的斗笠放在长椅上,露出一张英俊写着勃勃野心的面容来。

  正是宇相杰!

  谁也不会想到,宇相杰在逼得石忠老人封笔之后,会主动拜访石忠老人府上。

  “师叔,相杰看您来了。”

  石忠老人脑袋磕了一下,像是突然惊醒般睁开眼睛,眯了迷眼搜寻着宇相杰的身影:“哦,你又来了啊。”

  石忠老人脸色有些不虞,看着宇相杰烦得不行:“你师父的请求我也答应了,文斗已经结束,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宇相杰没有因为石忠老人的无礼而浮现怒容,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坐到了石忠老人对面:“师叔您应该清楚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来时师父曾告诉我,您晚年隐世不出,苦心孤诣钻研画道,最终将毕生心血都著成了一本书。”

  石忠老人神色骤然间冷了下来,毫不客气道:“昔年我欠你师父一件事,你用这件事来要求我,让我与我文斗,老朽我看在你师父的颜面上同意了。你胜了我是你的本事,老朽无话可说,但这本书是绝不可能给你的!”

  石忠老人接着道:“老朽画工拙劣,于画的造诣远不如你师父,你自有师父教授,何须外求!”

  宇相杰没想到石忠老人会拒绝得如此果决,他忍了忍脸色,维持着客气道:“师叔过谦了,你与我师父各有所长,何须分个高下?”

  石忠老人烦宇相杰烦得厉害,索性把话说死了:“你走吧,这本书老朽就算是带进棺木也不可能给你,你不是老朽要的传人。”

  不待宇相杰再说话,石忠老人直接敲着拐棍大声道:“来人,送客!”

  宇相杰脸瞬间黑下来,转身就走。

  石忠老人的声音自后方慢悠悠传来:“绘画之人太过注重得失地位,注定不会走得太远,你迷失得太深,已然忘记初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基友的文哦,感兴趣可以去看一下哈哈

  《娱乐圈娇气包》打脸甜爽~作者:齐某

  陶贝可娇生惯养十九年,一朝出柜跟家里闹翻,思量之下决定去娱乐圈发展。

  小少爷没受过苦,泪腺又特别发达,综艺首秀上的就是野外生存直播节目,常常是一边哭一边完成任务。

  同节目艺人敬而远之,众人纷纷猜测,出了节目肯定全网黑,谁沾上谁倒霉。

  以至于在选搭档时,陶贝可被人连拒数次,遭嫌弃的委屈立马化成泪水续满眼眶,众人纷纷肯定,又要哭了,哭了也没人选。

  然而下一秒,众人大跌眼镜,秦怀城秦影帝居然叫了陶贝可的名字!??

  什么?什么情况?秦影帝为什么选择了他?他们错过了什么?

  众人纷纷揣测,完了,影帝要受牵连了。

  结果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本以为陶贝可稳拿渣渣剧本,却没成想居然是逆袭剧本!

  谁能边爬树边哭却爬得比任何人都快的?谁能哭得惊天动地吊着绳索下山崖,却是第一个落地的?谁能闭着眼睛吃炸虫子,最后却说好吃的?

  陶贝可能。

  *

  最后,出了综艺的众人没看到陶贝可全网黑,到看到观众亲切地将节目改成了“陶贝可变形记”,

  因为同一个综艺大家都累瘦了,唯独陶贝可如脱胎换骨般,惊为天人。

第21章

  易词决定应下这场文斗。

  自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包裹着他,从他跳动的胸膛涌便全身。

  邱凉看着易词,觉得易词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变了。他的眼眸里跃动着光彩,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活力,仿佛这么多年来禁锢在他身上的枷锁一瞬间被打破,直到此时才展露出真实的自己。

  易词明亮的双眸看着邱凉与洛安,认真地道:“这场文斗我要去。”

  邱凉愣住呆呆回应道:“好、好的。”

  片刻后邱凉反应过来,惊叫了一声:“你说你答应了?!”

  洛安也看着易词,眼中有些惊讶。

  易词微微蹙眉。他以为邱凉会很支持他这个决定,没想到邱凉听到这个消息反应会这么强烈,就连洛安眼中也露出惊讶之色。

  不过,易词既然做出决定就不会再更改,因此他很肯定地道:“不论如何,我要去。”

  邱凉眼中突然冒出光芒,抓住易词的两只胳膊高兴地叫道:“早说嘛,害我担心了好多日!我早看那个宇相杰不顺眼了,易词你这次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他!”

  洛安重重点头,发自内心地为易词的改变而感到高兴,他立马说道:“属下这就去告诉魏玉舒,让魏玉舒去想办法!”

  万悲闲人应下文斗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万悲闲人应战了!”

  “我就知道万悲闲人绝非是那种怕事的软弱之人!”

  “得了吧,早些时候为什么不回应,非要等到不得不回应的时候才被迫应下挑战?这难道不是因为怕了?”

  “是呀,要是他早点做出回应,清正居士和石忠老前辈也许就不会封笔了!”

  “你们说这次文斗谁会赢?”

  “我押宇相杰,他连败清正居士和石忠老人,其实力可见一斑!这万悲闲人即便画得再好,也不可能比得过石忠老人吧,石忠老人当年炙手可热,还曾经当过君王的老师!”

  “你们难道忘记了万悲闲人的《松石锦鸡图》么?被松石老人评为字画双绝,无人能出其右!”

  “松石老人如此评价不过是想将字画卖出个好价钱而已,你们还不知道宇相杰师从何人吧?说出来保准让你们震惊!”

  “宇相杰师从何人?”

  “是石忠老人的师兄,巨源僧人!”

  “是那个‘一画惊天下,百年坐枯禅’堪称山水画泰斗的巨源僧人!”

  “正是!这宇相杰师从巨源僧人,是巨源僧人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对他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你们说,这万悲闲人能比得过巨源僧人么?谁输谁赢岂不是一目了然!”

  “唉,这万悲闲人的确是个人物,只可惜这次遇到的是宇相杰,恐怕这次不得不抱憾封笔了!”

  众人议论渐息,在他们看来,这场文斗的结果已经注定。

  距离文斗的时间还有五日。

  宇相杰没有想到在最后关头,万悲闲人会突然答应这场文斗,这让宇相杰有些许的惊讶。

  不过这种惊讶只持续了片刻。

  在胜了石忠老人,引得数位半隐退的画坛大家现身之后,宇相杰的声望已经到达顶点,他的目的已然达成。但若是再胜了万悲闲人,宇相杰的名声无疑会再次攀上另一个顶峰。

  宇相杰并不担心这场文斗的结果。他师从巨源,自幼便跟随巨源学画,深得巨源真传。除此之外他还临摹过大量的名家画作,对这些名家的绘画技法熟稔于心,这些都是他具有的优势。

  尽管如此,宇相杰也并没有轻敌。他曾见过万悲闲人的画作,不得不承认万悲闲人将会是他的一个大敌,不但远胜过清正居士,较之鼎盛时期的石忠老人似乎也要更胜一筹。

  因此宇相杰为这场五日后的文斗比试做足了准备,每日都在研究各种大家之作,技法越发精进。

  这几日宇相杰也曾拜访过石忠老人,期望石忠老人能看在他的诚心上把所著的书给他一览,却吃了个闭门羹。宇相杰想到这里,俊朗的眉目一皱,眼眸闪过一丝狠色。

  这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终于在文斗前一日,文斗的试题出来了。

  经过评判者的再三衡量,这次文斗的试题最终选取了两人都擅长的山水画。

  而当宇相杰得知这次的试题竟然是山水画之后,脸上展露出野心勃勃的笑容来。看来这一次,老天都站在他这边。

  论山水画,他宇相杰不可能会输给任何人!

  ……

  “山水画?”

  这边,易词也得知了这次文斗的试题。

  邱凉翘着腿坐在石墩上,一只手托着半张脸,显得有些吊儿郎当:“听说这个宇相杰是那什么和尚的得意弟子,画山水画很厉害啊!”

  易词点头:“是巨源僧人,我曾收藏过巨源僧人的画作。”

  邱凉道:“画得怎么样?”

  易词认真道:“论山水画堪称北派画家的第一人。”

  邱凉不解:“什么是北派画家?”

  易词回答道:“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是生活于南北方不同地域的画家,因为地域的差异形成了两种不同的绘画风格,以崇山峻岭为题材,画风遒劲壮美的为北派画家;以平湖丘壑、松风鸣泉为题材,画面清新淡雅、平实柔和的为南派画家。”

  邱凉手指头挠了挠脸道:“那照这么说,你应该是南派画家?”

  易词道:“这么说也没错。”

  邱凉疑惑:“不能有同时兼两派之长的画家么?”

  易词闻言一愣。

  以前因为各国雄踞一方,画家只在各自的地域作画,因此画的内容和风格往往带有很强的地域性。但如今秦国一统天下,许多南方的画家为了寻求更好的发展纷纷北上,这样看来,南北画风的交融并不是不可以。

  易词的心绪一时间有些烦乱。

  等到顾政下朝,易词照例是在书房等候着。

  他静静看着顾政书房中的字画,尤其是山水画,看得出了神。北派的山水画雄奇壮美,多是险峰绝境,南派的山水画少了奇峭之笔,却也气象浑厚,其中有精深蕴含。两派各有所长,若是尝试交融……

  但很快易词放弃这个想法。

  不论北派还是南派,其画风的形成都与各自的地域有关,是画家长期生活在各地的地域中,经过细致的观察凝练出来的。易词并未去过北方的崇山险峻之处,根本不可能只靠想象就将两种风格成功融合。这就好比是在空中建立楼阁,始终有种不真实感。

  易词还在想着山水画的事情,顾政已经下朝来到书房。

  此时快临近初冬时分了,天气寒凉,外面的风似钢刀刮得人脸疼。

  易词怕冷,早早就让人在书房中生好了炭火。几盆炭火放进屋中,使屋子完全有别于外面的干燥寒冷,反而暖烘烘的。

  顾政走进书房中立马感觉到暖意,驱散了周身的寒气,连带着隐隐作疼的膝盖都变得好受很多。

  顾政一个人时,除非天气极为寒冷,是从不生炭火的。

  他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腿疾。

  宫人把顾政外披的衣裳接了过去,挂在了木架上,接着退了出去,屋子里转眼就只剩顾政与易词两人。

  “开始吧。”易词还在想着画的事情,显得有些不在状态。

  顾政看了易词一眼,没说什么。一月的时间将近,顾政学习新文字的进程变得更短。好在有易词手把手的耐心教导,再加上顾政本就头脑过人,顾政已将新文字学习得七七八八,只需要再巩固一遍就算彻底学会了。

  现在顾政已经不再需要易词手把手地带他练字了。

  他铺好宣纸,用镇纸将纸张压稳压平,提笔写下字来。顾政身姿端正,坐着如山间山石般沉稳,手上的力道凝重,下笔有千军万马之势。

  易词坐在顾政对面,想着文斗的事情,看上去就像是在盯着顾政发呆一般。倒是顾政写好之后,看到易词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惊。

  易词为何用如此痴痴的眼神看着自己?

  易词这才注意到顾政已经写好,他走上前从顾政的身后俯下身来,冰凉的黑发垂落在顾政的肩头,有几缕散落在顾政的耳朵及脖子处,带给顾政轻微的酥痒。

  顾政的字落入易词眼中。

  字比起第一日的模样是大不相同,字虽然不算工整,却带有顾政极强的个人风格,笔力苍劲,有磅礴之势。虽字形欠佳,气势却远超凡俗。

  易词心里依旧想着山水画的事,此时一看顾政的雄厚磅礴的字体,顿时将两者联系起来,越是细想越是领悟更深。易词仿佛一下子打开了关窍,领悟到比起画技更加深层的东西。

  他忍不住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甚至忘了身边的人是他厌恶的顾政。易词双眸带着顿悟的喜悦,回头道:“真好!”

  等到易词说完,才反应过来身旁的人是谁,一下收敛了笑容。

  而顾政却因为易词的一声夸赞而恍神。

  无数人称赞顾政文韬武略、有胆有识,也有无数人痛骂他狡诈阴狠、诡计多端,但此时此刻顾政觉得,这些声音都不如易词的一声“真好”,更让他胸腔震动。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的字写得真好!

  顾政忽然想到了明日宇相杰与万悲闲人的文斗,易词不是一直想出宫去玩么?作为奖励,他就带着易词明日一同去看这场文斗好了!

  想到易词刚才带笑的面容,顾政心中一动。

  于是顾政咳嗽一声,表情平静道:“明日你跟着朕一起出宫,去看万悲闲人与宇相杰的文斗比试。”

  易词:“……???”

  是他耳朵听错了么?

  顾政说要带着他,去看他和宇相杰明日的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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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我可不可以不去?”易词硬着头皮道。

  顾政没有说话, 转过头看了身后的易词一眼,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闪过一抹猜疑,面上却并没有太多表情, 平静问道:“为何?”

  易词露出为难之色, 刚想撒谎说自己身体抱恙, 偶然间瞥见顾政眼中的狐疑,话顿时堵在喉咙中。

  顾政疑心甚重。

  眼下顾政明显是起了疑心, 如果自己称病不去, 顾政恐怕会当即叫来太医为他看病。到时候装病被拆穿事小, 要是让顾政就此对他起了疑心, 派人时刻监视着他, 那问题就严重了!

  因此易词为难地笑了一下,咬唇道:“只是还从未与陛下一同出宫……”

  易词说得很委婉。

  顾政一下领悟了易词话中的含义,曾是郑国的君王, 如今成为灭掉郑国的秦国的皇妃,还要与他一同出现在世人眼前……这对于傲气的易词来说, 无异于一种惩罚。

  顾政沉默。

  易词知道顾政的命令是决不允许人违抗的,他没期待顾政会收回让他同去的命令, 刚才那番话也只是为了打消顾政的猜忌而已。

  手指轻叩在桌案上,发出有规律的声音。顾政很明显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

  顾政道:“朕可以带你微服出巡。”

  易词愣住了。

  顾政他的确是没收回刚才的命令, 却顾及到他的感受,选择了一种让他能够接受的方式。

  顾政他竟然会考虑到自己的感受?

  易词一时间有些惊讶。

  这在外人听来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顾政这个冷酷残暴、独断专横的暴君,有一天竟然也会顾及到别人的感受?

  “怎么, 不乐意?”迟迟未等到易词的回应,顾政微挑一边眉毛,流露出几分不耐。

  易词回过神, 这个时候再拒绝顾政简直是找死,于是易词摇头:“不、我只是没想到……”

  易词低垂下睫毛,黑如鸦羽的睫毛在他白皙的脸颊投落一层阴翳,他精致清冷的眉眼蹙起,虚假地违背了自己的真实心意道:“谢谢陛下……”

  当夜,易词找机会写了封信给魏玉舒,将顾政要带他去文斗大会的事情说了一遍,询问魏玉舒该怎么办。

  易词辗转反侧没等到洛安拿来回信,于极度不安中沉沉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安稳,一整夜都梦到第二日自己未能参加文斗大会,沦落成为世人的笑柄。

  易词慌张醒来,发现天色已蒙蒙亮了。

  因为山水画的作画时间很长,文斗大会从第二日的巳时就要开始,差不多是午膳前的一个时辰。

  易词早早地跟着顾政出了宫。

  顾政果真如他说的一样微服出巡,没有乘坐帝王的御辇,而是换了一身黑色的常服,坐上了一乘名贵典雅雕刻精美的木轿子。

  易词也在宫人的服侍下上了轿子。

  不过虽然没摆出帝王出游的规格,顾政身边还是带了许多乔装打扮成下人的侍卫。走在路上,引得众人纷纷让道侧目。

  文斗大会的地点定在秦月河上的秦洲处。

  秦洲虽名为洲,实际上却是一片用船舫相连的建筑群。

  舫的外形与真船类似,都有船头、中舱、尾舱三部分。船头无遮挡,供人赏景作用。中舱则是供人休息、宴饮、听曲的场所。后部的尾舱则一般分为两层,下实上虚,上层状似楼阁。

  每到夜间,船舫亮起灯火,将秦月河映照得灯火一片,湖面倒映着船舫的星星点点,仿佛星星坠落湖中,美得让人心动。

  木轿停在了秦月河边,顾政下了轿,早已有人在一只船舫边上等候。这只船舫比其他的船舫装饰得更加华丽,足足有三层楼高。

  船头上站着一群侍者,都是在恭迎顾政的到来。

  这些人也不知道自己迎接的人是谁,只知道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具体多大,这些人一概不知。

  等到顾政上了船,有侍者在前面引路。

  易词走在顾政的右后方,在顾政看不到的视角里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他始终没有等到魏玉舒的回信,不安笼罩着易词。他害怕昨夜的梦成真。

  “就是这里了大人。”那个侍者将顾政带到船舫二楼的一处,这里两边的窗户开得很大,视野极佳。二楼整层都被顾政包下,不用担心会有他人打扰。

  从船舫的左边望出去,对面就是两只船舫的船头,三只船舫呈回字形相连,中间设有水上栈道方便行人往来。

  而即将开始的文斗将在对面的两只船舫上进行。万悲闲人与宇相杰将会各自立于一船头作画,两人中间有屏风相隔,彼此都不能看到对方的行动。

  前来观看两人作画的众人则要么呆在两条船舫中,要么就只能挤在三条船的回廊处。

  唯有顾政所在的那条船舫不允许人进入。

  易词坐在顾政旁边的案桌上,眺望着对面的两座船头,和乌泱泱的人群,手心不自觉浸出冷汗来。

  怎么办?

  难道他今日注定失信于众人了么?

  易词不敢想象当这些翘首以待的众人发现万悲闲人根本不会现身的时候,这些被欺骗的众人会是何种反应。

  恐怕易词这一辈子都会被人骂得抬不起头来。

  等到侍者端上茶水点心,易词兴致缺缺,根本不曾看桌上的茶点一眼。

  那侍者忽然道:“大人,请用茶。”

  易词心不在焉点点头,正欲端起茶杯,眼尖地瞥见茶杯底下露出一角淡黄色的信纸来。

  易词趁着顾政不注意,将信纸取了出来紧紧攥在手中,抬起头对顾政道:“陛下,我想出去一下。”

  顾政抬眸看了眼易词:“出去作甚?”

  易词心紧张地跳动了一下,他装作羞于启齿的模样,起身凑近顾政耳边小声道:“出恭。”

  易词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顾政耳边,顾政拧紧眉头,半张脸几乎都麻掉了。

  “快去。”顾政拧眉严肃道。

  “是。”易词转过身,紧张地吐了口气。

  这条船舫很大,仅仅是二楼就有许多房间,易词走到走廊处正欲打开信纸,突然一人站在他面前,正是刚才端茶的侍者。

  易词蓦地攥紧手中的信纸,带着几分冷意的凤眸浮现出警惕之色。

  那侍者极为平静地看着易词,用冷静的声线道:“跟我走。”

  这声音……是魏玉舒的声音?

  易词微微睁大眸子,毫不犹豫跟在魏玉舒后面,最终来到一间隐蔽的房屋里。

  “是我。”魏玉舒道。

  魏玉舒没有时间停下来等易词叙旧寒暄,一双极度冷静的眸子与易词懵懂的眼眸相对:“听我说,你把这颗药吃下去,过一盏茶的时间,等到身体发热后,对顾政说你要休息,明白么?”

  易词点点头,接过魏玉舒手中的一枚小小的红色丹药咽了下去。

  易词还是不解:“然后呢?”

  魏玉舒那双冷清似冰潭的眼眸泛起淡淡的波澜,他微凉的手掌轻轻落在易词的后脑,抚摸着易词的头发道:“接下来的事情有我,放心好么,易词?”

  易词道:“好。”

  易词回到房间坐下,对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易词从楼上俯视着下方,微微蹙眉。

  宇相杰已经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易词坐立难安,几乎在心里掐着时间,打算时间一到就跟顾政提出要回房间休息的请求。

  期间船舫下众人的议论不断传入易词的耳中。

  “万悲闲人为何迟迟不来?”

  “快到约定的时间了,这万悲闲人不会不来了吧?”

  “不太可能,倘若答应了又不来,万悲闲人的名声注定臭了。”

  ……

  易词听得额头沁出了冷汗,脸颊透出了薄红,连脖颈都红了。

  顾政注意到易词的状况,皱眉道:“怎么了?”

  时间终于到了。

  易词在心里松了口气,微微蹙眉对顾政说道:“我不太舒服,想去休息。”

  顾政见易词此时的状态不像伪装,也就同意了易词的请求:“去吧。”

  “嗯。”易词转身向着房间外面走出去。

  可忽然顾政手指在案桌上轻叩了一下,压低了眉眼,声音平静道:“慢着,既然是病了,就让船舫上的大夫瞧瞧。”

  易词的心一下揪紧了。

  他听出了顾政平静语气下的猜疑,此刻根本不能反抗,只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船舫上的大夫很快就提着医药箱来了,仔细地把过脉之后,大夫对顾政如实禀告道:“这位大人身体发热,内有寒气,应是感染了风寒。”

  “风寒……”顾政沉吟着,终于疑心渐消,放易词离去了。

  易词一出门,魏玉舒乔装的侍者就出现在易词眼前。易词低头跟着魏玉舒走着,七拐八拐地竟是避开了楼下的众人,来到了一楼的暗室中。

  一想到宇相杰已经到了,众人都在议论他为何还不出现的事情,易词有些慌神道:“得赶快了!我怎么过去?我也要戴人|皮面具么?”

  魏玉舒摇头:“不用。”

  易词有些着急:“我得快些去了,马上比试就要开始了!”

  魏玉舒突然一只手握住易词的肩膀,定定地看着易词,那双如冰潭般冷静理智的眸子此刻似有种力量,让易词移不开视线。

  魏玉舒道:“别急,你看外面。”

  魏玉舒用手推开暗室中落灰的小木窗,让易词能够看到外面的景象。

  只见船舫之间的水上栈道挤满了人,简直水泄不通,对面两条船舫的二楼也早已挤满了看比试的人。

  宇相杰正立在船头,手中把弄着一只毛笔,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就在众人讨论万悲闲人会不会来,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叶扁舟就这样慢慢悠悠出现了众人的视线中。船上有人喊了声:“万悲闲人来了!”

  霎时间,众人的声音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叶扁舟上面。那叶扁舟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划到了一条船舫的背后不见了。

  “来了!万悲闲人来了!”

  “终于得见万悲闲人的真面目,不知万悲闲人究竟是何模样!”

  “想来应当是一位年逾五十的隐士高人。”

  宇相杰同样注意到万悲闲人所乘的小舟,他脸色瞬间沉下来,接着露出一个仿佛已经得胜了的笑容。对他而言,万悲闲人来与不来都不重要,反正结果只有一个。

  在山水画上,他不可能会输给任何人!

  这边易词已经换好魏玉舒提给他衣服。一件白色的绣着卷云纹的衣裳,外披一件白色的裘衣。易词带上面罩遮住自己的脸,用了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有些犹豫:“我是不是应该穿得更像老人一点,这也太……”

  易词本身的身材就很清瘦,穿上这身白色的衣衫,外面披着雪白的毛裘,更加有种出世的冷清感,仿佛一个白衣仙人般。与众人想象中的万悲闲人的面貌相去甚远。

  魏玉舒摇头:“无妨。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世人知道,你就是万悲闲人。”

  易词心中一动。

  真有那么一天么,堂堂正正将自己的身份展露在众人面前的一天?

  他从船舫的背后乘坐上了木舟,从河边栈道众人注意不到的隐秘处,悄然接近另一只船舫。下了船,易词跟着魏玉舒绕行,从密道中接近船头。

  “快去吧。”魏玉舒道。

  易词深吸口气,以这样的形象走上了空无一人的船头。

  当易词出现时,众人炸开了锅。

  “什么!这是万悲闲人?”

  “不可能,万悲闲人分明是一个年纪大的高人,怎么可能会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小辈?”

  ……

  众人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一艘小船开到了三条船舫的中间,松云老人负手站在船头的位置,大声对众人道:“大家安静!这的确是万悲闲人!”

  松云老人道:“这身份绝不可能错认,凡画者是不是本人,从他的画作上就能看出来,况且还有印章为证!”

  松云老人说的是事实。

  一个书画家长年累月所形成的笔法习惯,即便是他人仿得再好,也是无法完全模仿出来,细微处总能见到差异。二来从印章的字迹和印下的痕迹也能分辨出真伪来。

  有了松云老人这番话,众人即便依旧难以相信易词就是万悲闲人的事实,也不再争论了。

  松云老人接着宣布文斗的规则:“文斗的时间定在一日之内,等到双方作画完成先交由杨圣铭、崔道问、苏长风、苏天乾、李鹤卿以及老朽评判,再交由画院众人评判,最终由支持人数最多的画获胜!”

  杨圣铭被世人称为“画坛将军”,以山水画著称,同时善画猿猴、马、牛等兽,是世人皆知的画坛大家;

  崔道问以人物画闻名遐迩,所画人物精工细致,形神兼备,年轻时与石忠老人一样是宫廷画师,画有多幅传世名作;

  苏长风与苏天乾被世人称为“大小苏”,称赞其“一门两圣”,花鸟画堪称一绝,被世人推崇备至;

  李鹤卿夫人是画坛中少有的女大家,被世人称之为“画中仙”,善画花鸟,尤其善于画仕女图;

  松石老人于画上的造诣同样达到大家的水准,不但以山水画见长,且兼工人物、禽兽,堪称全能,更因为阳雪阁主人的身份,无人怀疑他的威望与德行。

  有这六位画坛数一数二的大家作为见证评判,再加上画院众的审阅,所有人都不再对文斗的规则有何疑议。

  松云老人说完规则便进了船舱之中,这艘不大不小的船里坐着六位画坛大家,就这么停在了两艘船舫的船头前面,既不遮挡他人的视线,自身的视野也是极佳,刚好能将船头上两人的表现收入眼中。

  易词与宇相杰各自站立一船头,船头上放置有绘画的诸多用具,笔墨纸砚都有。有一半人高的长桌,还有一坐墩,方便画者累了的时候歇息。

  画者可以用船舫上的用具,也可以用自己准备的道具,这个并无要求。

  两艘船舫的船头都放置有一扇屏风,将易词与宇相杰的视线隔离开来,彼此互不能见。

  宇相杰看不见易词那边的情况,只能听到众人的议论,大致摸清楚了方才的状况。他原本也以为万悲闲人是一个画工深厚的老者,如今才知道万悲闲人是个和他一样年轻的文生。

  宇相杰听到这个消息神情有些凝重。

  如今年轻在画事上竟然也有如此造诣,正说明此子的天赋惊人,只怕不在他之下,若是放任其成长,只怕会成为他的劲敌。

  但很快,宇相杰笑起来。

  只能说万悲闲人不该应下他的挑战,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忍耐。忍一时虽会被世人嘲笑,应战的结果却只能是抱憾封笔了。

  谁让他遇上的人是自己?

  谁又让这次比试的题目正好是他最见长的山水画呢?

  虽然有胜利的信心,宇相杰仍然没有轻敌,反而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认真对待。这次他用的是自己最熟手的笔和色料,带来的也是自己常用的品质很好的熟绢。

  宇相杰在船头踱步,闭眸回想着他在北方跟随师父时,见到的刀劈斧凿的陡峭山林,荒天邃古的绝境之地,逐渐有了神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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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投雷,鞠躬。

第23章

  宇相杰在心中打好了腹稿, 早已做到胸有成竹。

  他选取了一张半人高的熟绢,用镇纸将其压平摆好,研墨之后首先选了一只石獾笔进行进行勾画。

  石獾笔是用石獾的背部毛为原料制造而成的, 石獾背部的毛发刚硬□□, 用以制成的石獾笔最适用于勾画皴擦。

  宇相杰起手是便用上了其师父巨源僧人所创的“斧劈皴”, 这种笔法最适宜表现出孤峰的雄奇与山势的险峻。

  他下笔利落,力透纸背, 数十笔下去, 一座陡峭奇崛的孤峰已然成型。

  只见宇相杰笔墨不停, 挥洒自如, 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惹得众人伸长了脖子,都想看看宇相杰画的是什么。

  “不愧是宇相杰,稍加思索就能提笔作画, 实在是厉害!”

  “万悲闲人怎么还不动,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估计是苦思冥想, 画不出来了吧?”

  栈道上的众人纷纷议论。

  对比宇相杰这边,易词这边就显得无趣多了。

  自站到船头开始, 易词就鲜少有动静,在原地一站就是半盏茶的功夫, 看起来就像在发呆一般。

  一些支持易词的人见到宇相杰那边已经开始画了,易词却还连研磨的心思也没有, 都替易词着急,恨不能冲易词大喊, 让他快点画。

  众人的议论隔着湖水很难传到易词这边,就算听到了,此时的易词也会全都充耳不闻。他现在正处于一种奇妙的思考状态中, 神魂仿佛飞入了画卷之中,正在自在地畅游。

  他看到了树,看到了山,看到了河,看到了渔人,看到了牧童……但这些都与肉眼看见的不相同。

  它们是笔墨绘成的,是由多种不同的线条构成的。这些线条由点成线,延展开来,仿佛一张弘大隽永的画卷徐徐展开。

  寥寥笔墨,自成一方天地。

  天地中的山与水,近处的树有别于现实,却能让人一眼联想到峰峦晦明,林霏烟云的景致。

  只因为神在其中。

  所以,哪怕是近处的树用笔甚为潦草,也并不会影响到画面的意境之美,反而为画面增添了几分天真。

  就像是顾政的字,虽然并不工整,却有杀伐果断之气韵在其中,气势磅礴,让人如同望见一座通天的孤峰。

  易词昨日观顾政字的领悟,于今日更深一层。

  终于,易词从这种悟的状态醒过来,他沉吟片刻,让人又抬了一张案桌来,与船头的案桌拼在一起,形成一张很长的桌面。而后,易词让人取了一张长约八尺,宽约一臂长的短横式熟绢出来横铺在案桌上。

  这绢布足足八尺,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出许多。

  易词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众人见他这番举动嘈杂起来。

  “两张案桌!这是大手笔!”

  “万悲闲人要画什么?要画这么大一副画,耗费的精力和体力是难以想象的,他一天之内能画完吗?”

  “莫非是担心技不如人,所以才想用这种方式取胜?”

  就连船上坐着的六位画坛大家都有些惊讶。

  被称为“大小苏”、“一门双圣”父子中的儿子苏长风讶然道:“这么大一幅一日之内怎么画得完?仅仅是用线勾勒出整幅画面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更别提后续还有上色等步骤!”

  父亲苏天乾也摇摇头:“此举是有些狂妄了。画幅越大,需要描绘的内容越多,如此大量精细的描写,绝非一日能够绘成的。”

  “不一定。”山水画大家杨圣铭凝神道,“按照传统的上色方式,的确需要大量的色彩进行反复多层叠染,有时候甚至会用到反面托色的方式来衬托色彩。但若是施以淡色,甚至整幅画面都仅仅使用墨色,时间就会快上许多。”

  松石老人点头以示赞同。

  一个时辰之后,宇相杰那边已经完成了整幅画面的大体勾勒,此时正在绢布的背面用白色颜料进行托色。

  再看易词这边,竟然还是只盯着案桌上铺好的熟绢凝神思索。

  众人看得都急了。

  易词忽然动了。

  一双白皙如玉雕的手掌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石獾笔来,在研好的墨中一沾,均匀沾满了墨的毛笔顺势落在了绢布的下方位置。

  易词下笔的位置无比准备,与心中所想的分毫不差,那双手稳得如同磐石,准备地勾勒出了近处的沙岸汀渚和远处的峰峦叠嶂。

  其后,易词又用“皴擦”的手法描绘出山石的纹理及走向,做完这些之后,画面上的汀渚以及山峦的形象一下就立起来了。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步,仅仅这一步就花去了易词一个时辰的时间。

  顾政所在的船舫二楼视野极佳,从窗口眺望出去,刚好能将易词与宇相杰的画收入眼中,虽然看不清楚具体的,却也能勉强看出两人作画的进展程度。

  顾政这次出游,除了易词以外,还带上了一位工于山水画的画师,负责给他讲解。

  画师徐梁十分关注万悲闲人与宇相杰的比试,整个过程中一直站在窗边凝神观看。

  当看到易词选用了这么大一幅短橫卷来作画,徐梁皱眉低声道:“不应该选这么大的画卷呀。”

  徐梁看到宇相杰都在绢布的背面托色完了,易词这边才堪堪将整幅画卷勾勒成型。而之后易词竟然没有托色,直接在画绢上开始作画,徐梁忍不住叹口气。

  “万悲闲人这次看来赢不了了。”

  顾政的视线一直投落在易词身上,此时听到徐梁的话,表情一如既往的沉着道:“先生还请详解。”

  徐梁道:“不知陛下可否注意到,宇相杰在勾勒完画绢之后,并未立刻开始晕染着色,而是用白色在绢布的背后均匀的刷上了一层。”

  顾政“嗯”了一声。

  徐梁接着道:“此法名为‘托色’,盖因在绢上作画需要用大量的色彩进行反复的晕染才能上色,在反面托色能够更好的衬托画面的色彩,使画面的色彩更加稠浓。

  画贵在精细,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规矩,万悲闲人跳过托色这一步骤,直接在画上晕染着色,先天上就差了宇相杰一头。”

  听到徐梁一口一个“规矩”,顾政压紧眉头,显现出些许的不耐。

  徐梁还在点评:“况且山水画中,不管是山、石、树都需要仔仔细细地描绘,务必做到精细写实,这么大一幅画绢要想把所有内容都精细描绘一遍,时间必然是不够的。所以在下推论,万悲闲人这次赢不了了。”

  顾政皱紧眉头。

  只见徐梁说到这儿,穿头上的易词忽然换了支毛笔,沾墨之后竟开始在画绢上快速地点画起来,手上的动作如下雨似的不停歇。

  徐梁叹气道:“错了!错了!这样画出来的画还能细看吗!这下是输定了。”

  顾政看了徐梁一眼,视线重新落回易词身上,定定看着易词的身影,似不喜徐梁酸腐的言语,故意说出相反的话:“但朕却觉得万悲闲人不会输。”

  徐梁哑然,心下忍不住想,秦皇又不会画画,哪里懂得看这些。

  莫说是徐梁,即便是湖中心船上坐着的六位画坛大家见到易词这番画法也是惊住了,不知道易词这番下雨似的画法究竟是画的个什么。

  就连山水大家杨圣铭也不懂易词在做什么,看了下松石老人,想知道松石老人对此有什么见解。

  松石老人锁眉神思,锐利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易词,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猜测。

  “万悲闲人这是在画树。”

  杨圣铭立刻否认:“不可能,画树怎么可能是这种笔法,画树必先画干,枝干是树木的骨架,骨架既定才能增添枝叶,怎么可能反着来?”

  松石老人一边盯着易词,一边摇头道:“那我想不出别的解释了。”

  又过两个时辰,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头,在湖面投落下橙红色的光芒,湖面波光粼粼,反射着太阳的暮光。

  宇相杰的画已经完成了。

  他画的是一幅立轴式的山水图,横约一条手臂长短,纵约四尺,与十三四岁的孩童等高。

  画卷上,从下往上依次看去,奇崛雄壮的孤峰一座高过一座,崖壁若刀劈斧凿,利落分明。山中有云雾隐现,雄伟缥缈。山间有瀑布飞溅而下,林木葱郁,更有一座小亭身在其中。

  画面壮美,笔墨严谨,色调浓稠鲜明,使人仿佛身处于北方的险峻挺拔的山林之中。

  宇相杰又细细揣摩了一遍自己的画作,确定找不到一处瑕疵,已然尽善尽美之后,扬唇一笑。

  这幅画不管是“气、韵、思、景、笔、墨”这六个方面的哪一个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准,甚至能与他师父当年那一幅震惊天下的山水画相提并论了!

  这次,他不可能会输!

  宇相杰眸光灼灼,已经能想象到他胜了万悲闲人后,威望到达顶点,受到世人追捧的模样了。

  宇相杰起身,离开了船头。

  船头上,只剩下易词一人。

  众人开始喧闹起来。

  “宇相杰已经完成了!”

  “唉,万悲闲人不该选这么大的画卷,你看他连颜料都还没开始调和,肯定是来不及了。”

  “可惜,难道万悲闲人也要就此封笔了吗?”

  ……

  船上。

  杨圣铭望着外面逐渐暗沉的天空:“时间不多了。”

  苏长风皱眉:“至多一个时辰的时间天就全黑了,根本来不及了。”

  崔道问一开始对易词还抱有期待,此刻听到苏长风的话自语道:“万悲闲人也要输给宇相杰了吗……”

  松石老人不语,紧紧盯着船头上易词的身影。

  六位中唯一的女大家画中仙子李鹤卿却很坚定地摇头道:“他能完成。”

  苏长风的父亲苏天乾看了李鹤卿一眼问道:“何以见得?”

  李鹤卿轻声道:“一种感觉,万悲闲人给我的感觉很自信,很悠闲,一点也不像快要画不完着急的样子。”

  的确,自始至终易词都只是专心地作画,根本不关注外界的议论,就连不断暗淡的日光都影响不了他分毫。

  暮色沉沉。

  终于,易词从容落下最后一笔,画成。

  易词搁笔,看了眼案桌上那一横幅画绢,转身离开了船头。

  白衣拂过,墨香幽然。

  “画、好了?”有人喃喃。

  “该不会是见天黑了,所以草草了之了吧?”

  一时间,各种猜测议论都有。

  船上的六位大家早已经是迫不及待,匆匆上了船舫赶到了船头。

  按照比试的规矩,他们先来到最先完成字画的宇相杰的这一边。

  宇相杰的字画颜色还未干透,被镇纸压在案桌上。六位大家凑近了观看,只见画面雄奇壮美,笔力遒劲,运笔老练,画面无一处瑕疵,不论是意境还是用色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准,堪称尽善尽美。

  杨圣铭由衷夸赞道:“有他师父巨源僧人当年一画惊天下的气韵。”

  松石老人点头:“不错,难怪石忠老人会败在他笔下。”

  苏长风细细观赏了一遍,点头道:“用笔工整巧密,用色鲜艳亮丽,又不失磅礴大气。”

  李鹤卿亦点头称赞道:“属实山水画中的精品。”

  苏天乾道:“宇相杰虽狂妄,如今看来的确有狂妄的实力。”

  六人点评之后,紧接着来到了易词作画的船头。

  比起宇相杰的画,他们其实更期待看见易词的画作,毕竟他们都想知道万悲闲人刚才下雨似的画法究竟画的是什么。

  ……

  易词从船头离开后,魏玉舒已经在船舫中等着,带着易词穿过暗道,坐上了来时乘坐的小船中,趁着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船头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回到顾政所在的船舫后,易词快速换上了自己来时穿着的衣服,回到了三楼的房间。

  易词还不知道文斗的结果,一颗心始终落不下,他思来想去决定下去到二楼,看看文斗的结果如何。

  等到来到二楼时,顾政正手负在背后眺望着对岸船头。徐梁正言辞笃定地点评着易词与宇相杰方才的比试。

  “万悲闲人这次输定了!”

  徐梁十分肯定地道:“他这幅画连上色都来不及,根本没完成,这样一幅画如何能与宇相杰精心所画的画相比。”

  易词:“……”

  一下楼就听到这样唱衰他的话,易词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易词(碎碎念):你才会输你才会输你才会输……

第24章

  易词正郁闷着。

  顾政已见到了他, 目光从徐梁身上移开,落在了易词身上,平静问道:“怎么下来了?”

  顾政一直以为易词在三楼休息。

  易词走了过去, 看向窗外对面, 此时那六位画坛大家正围拢在他的画作前, 彼此之间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易词道:“吃了药好了一些, 所以就下来了。”

  易词装作不经意问道:“比试已经完了?结果出来没有?”

  顾政一同看向窗外:“还没。”

  徐梁心想又道自己出面解释的时候了, 他清了清嗓子, 认为易词没能听见他刚才的高论, 于是耐心重复道:“结果已定, 万悲闲人草草完成画作,甚至最后连烘染上色都来不及了,这样一幅画作完全不能与宇相杰精心完成的画作相比!故而在下推论, 万悲闲人必输无疑!”

  顾政闻言皱眉,他实在对徐梁的论调不喜, 但碍于他文士的身份,一向尊敬文人的他才多了几分忍耐。

  顾政的不耐烦已经快到达极限, 偏偏徐梁还在无知无觉地高谈阔论,在顾政面前拼命展示自己的才学, 仿佛如此顾政就会高看他。

  易词忽然打断了他,一双清冷漂亮的凤眸扫了过来, 看起来极为认真地请教道:“先生如何知道万悲闲人最后来不及的呢?”

  徐梁对易词的眼神显然很受用,他带着几分自得道:“皇妃有所不知, 画画少不了最后烘染的步骤。而万悲闲人的画到最后都没能调色上色,这不是来不及又能是什么呢?”

  从船舫的二楼眺望对面的船头,是不能看清易词在画些什么的, 只能通过易词的动作来推断他的画进行到了何种程度。因为徐梁一直不曾见到易词有调色的动作,就理所应当地认为易词最后没能来得及给画上色烘染。

  易词认真聆听完点了点头,反问道:“先生有没有想过,万一这幅画根本不需要用别的色来上色,因为它是一幅水墨画呢?”

  当今山水画的画法不管是南派还是北派的画家采用的都是勾染填色的方法。不管是前人所创的“青绿山水”,还是继承了“青绿山水”同时又加以创新的,由“大小苏”父子共同开创的“金碧山水”,都是浓墨重彩、金碧辉煌的画风。

  这很大一方面是由当时的文坛环境决定的。

  七国分裂并存的时期,百姓大多都生活艰难,不管是吟诗作画都是上层人的玩乐。画师大多为君王,亦或者贵族、富商等要么有权要么有钱的人服务。因此整个画坛都推崇一种富丽奢华、金碧辉煌的画风。仅仅只有墨色一种色彩的山水画在当时不说是闻所未闻,却是大多人都不曾想过和听过的。

  徐梁虽似曾听说过水墨画这一画法,却对其嗤之以鼻,因为在徐梁眼中看来,仅仅只依靠墨色一种颜色,是绝无可能绘出山水画的意境与妙处的。

  譬如人们看到青山绿水会有种身临其境之感,对着一张全是墨色的图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感觉呢?

  徐梁看了易词一眼,虽然表现得很克制,仍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文人傲气,似乎是觉得易词懂了一点就拿来在他这个山水画师面前卖弄。

  徐梁道:“即便是水墨山水画万悲闲人也输定了,不信皇妃且看着吧。”

  徐梁说完就不再言语,好似懒得和易词这种不懂装懂的人多费口舌。

  易词轻弯嘴角,有一丝愉悦的光从微微上挑的清冷眼尾中流泻而出,像是在等待一出即将上演的好戏一般。

  这抹神色恰好被顾政捕捉,顾政冷静克制却稍显不耐的表情一顿,心里顿时如同被一只猫爪子抓了一下的痒。他的眸光微敛,负手走到了易词身后,顺着易词的视线一同看去。船头上的六位大家似在争论着什么。

  顾政沉稳的声音突然在易词背后响起:“想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吗?”

  易词被顾政的声音一惊,立马因为顾政与他如此近的距离而感觉到不适,在顾政看不到的视角里微拧眉,长如鸦羽的睫毛挡住了眼中的抗拒,轻声道:“想。”

  那六位大家正因为易词与宇相杰的画争论不休,突然船舫的主人走了过来,跟他们交流了几句。

  六位画坛大家同时转头看了眼易词所在的二楼,面色变得各异起来。

  一门双圣“大小苏”父子对视一眼,父亲苏天乾面色沉凝率先问了句:“是那位秦皇?”

  船舫主人心知这六人心高气傲一般人是根本无法请动的,因此一开始就将顾政的身份交代了明白。

  船舫主人根本不敢朝顾政所在的地方多看一眼,像是怕被顾政听到一样低头小声道:“千真万确!除了那个秦皇外还有那个秦皇?”

  顾政用血腥手段一统六国,诛杀六国将士百万余人,残暴之名世人皆知!

  六国的百姓有哪一户人家没死人在秦军手里?六国百姓恨秦国人,更恨秦国的皇帝顾政,日日在心里咒骂顾政不得好死。

  这六个画坛大家都是高风亮节之士,听到秦皇顾政的名字顿时为难起来,他们同样痛恨顾政这个暴君。但顾政主动相邀,若是贸然拒绝,按照顾政残暴的心性恐怕把他们全杀了都是有可能的。

  画中仙子李鹤卿蹙眉,忍不住出言劝道:“既是邀请我们去那边审评,我们去一下也无妨。”

  见李鹤卿开口,松石老人这才捋了捋胡须叹了口道:“鹤卿仙子说的也有道理,秦皇以礼相邀,我等若是不去,反倒失了礼节,我们就过去吧。”

  有李鹤卿与松石老人同时给出台阶,众人也就不再推辞,带着两幅画作一同来到了顾政所在的船舫。

  除了六位画坛名家以外,船舫主人还邀请了宇相杰与万悲闲人。

  宇相杰闻言眼前一亮,欣然前往。而等到船舫主人叩响万悲闲人所在的房门时,才惊讶地发现万悲闲人早已经不知所踪。

  一行人来到顾政所在船舫的一楼,有些略显拘束。这时从二楼走下一行人来。

  当那抹玄色的衣角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众人下意识屏息低垂下头颅。在场只有六位名家不肯低头对顾政屈服,而宇相杰则是眸光灼灼盯着那抹玄色的身影,眼中泛着异彩,就好像见到了能让他一步登天的天梯。

  顾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穿着玄色的衣服,身材高大挺拔,即便是穿着便服,身上仍然有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威严。眉目深邃,面容如同雕刻,有种冷酷的俊美。他的眼眸很冷,不是故作的冷酷,而是那双如狼一般的眼眸自带的冷酷。当那双狼一样的眸子看向你时,你会有种被残暴的杀戮者盯上的感觉,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宇相杰此时便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脊背发凉,感到恐惧,心脏却跳动得无比激烈,仿佛要跳出胸腔外。

  他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只要能得到秦皇的赏识,只要能得到秦皇的赏识!

  宇相杰喉结滚动了一下,勃勃的野心完全无法隐藏。他会感谢万悲闲人的,他是一块很好的踏脚石,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没想到会因为与万悲闲人的文斗直接见到了秦皇,只要赢了这场文斗得到秦皇的赏识,或许成为画院领院,甚至别的官职也不是不可能!

  顾政一眼就瞥见了人群中的宇相杰,只因为宇相杰眼中的野心太过明显。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全部落入顾政眼中,让顾政冷沉深邃的眼眸暗下几分,他的薄唇微勾,视线在宇相杰身上停顿片刻后移开。

  宇相杰,顾政听过这个名字。

  听跟在易词身边的侍卫说,这人主动找易词搭话,拦着易词畅谈了一下午……

  易词默默跟在顾政身后低头走着,没有去看底下的任何人,始终与顾政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不甘心却又不得不顺从于顾政的模样。

  而宇相杰一门心思在顾政身上,根本不曾将目光放到易词身上。

  顾政很好地展现了一个尊敬文人的皇帝的风度,与六位画坛大家简短交谈之后就进入了正题。

  他请众人来此,正是为了让众人在这里评判两幅画的好坏。

  此时已是傍晚,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再加上船舫上灯火通明,所以光线并不会对众人的评判造成影响。事不宜迟,众人急忙将两幅画悬挂了起来。

  宇相杰的画因为画幅较小,最先被悬挂起来,那金碧辉煌、蔚为壮观的画面落入众人眼中,惹得众人惊叹。

  宇相杰眉目得意,以为胜利已收入囊中。

  紧接着,易词的画也被悬挂起来。当这幅长卷完全展现在众人眼前时,方才的赞叹声停止了,所有人都被这幅画绢吸引了目光。

  徐梁站在顾政身后,此时见到万悲闲人的画绢,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感觉冷汗阵阵从额头渗出,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呀,说的昨天更新一万字没能做到,后面会补回来的,放心吧!

第25章

  易词所绘的山河长卷展露在众人眼前。

  六位画坛大家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易词的画, 但当这幅画被悬挂起来时,仍然再一次被这幅画惊叹。

  山水画一绝,被世人称为“画坛将军”的杨圣铭凝神观望着这幅长卷, 他严肃而智慧的眼眸里慢慢浮现出神思, 许久之后才感慨道:“老夫今日才知山水一画的真意!淡墨清岚, 不施重色,而山水画的神魂全在其中!”

  只见这幅占据了全部人视线, 比一成年男子还要的身高还要宽上许多的长卷宛如屏风一般被架起, 一幅由水墨绘成的山水画像是自成一方天地。

  天地中唯可见一片墨色, 而这墨色并非没有区别, 而是有“干、湿、浓、淡、焦”五种不同的层次变化。这五种墨色勾勒出了郁郁苍苍、连绵起伏的远山, 山间的云霭雾气,萦回出没的江河。平静的河面上,两人乘坐一叶扁舟悠然渡江, 江岸上芳草萋萋,更远的岸边树木丛生, 一片江南美景。

  虽然如此长的一幅画卷,又全用墨色描绘, 却因为易词对用墨出神入化的把控与精妙的布局丝毫不显单调,反而有种洗净铅华、返璞归真的平淡自然感。

  是以“一门双圣”, 开创了“金碧山水”画风的苏天乾也捋了捋胡子长叹道:“平淡天真,一片江南也!”

  苏长风驻足观赏易词的画片刻, 却是缓缓皱紧了眉头,极为惋惜地叹道:“可惜!万悲闲人所作的这幅山水画不管是各方面都臻于圆满, 唯独一点遗憾,致使此画始终有缺,实在是可惜!”

  画中仙子李鹤卿问道:“哪一点遗憾?”

  苏长风所站的位置离这幅画最近, 只相隔了两尺距离,此时见李鹤卿问起,便指着画中江岸上与山峦上的茂密的树林道:“诸位且看,这树是不是画得草率了一些?”

  众人的目光随着苏长风所指的地方看去。

  那里是一片葱郁的树林。画上的树与其他山水画比较显得格外不同,树枝树叶皆以笔点成型,用笔草草,近处看根本不像是树的形象。易词之前好似下雨一般的笔法正是在描绘这些树木。

  徐梁之前根本没有插话的地方,此时听到苏长风的话立马跳出来附和道:“所言极是!众所周知画树必先画树干,最要紧的就是‘出枝’,再之后才是点叶,而这树叶也不是胡乱一气地乱点的。”

  徐梁在画坛的地位远不如这六位画坛大家,再加上是秦皇身边的人,贸然开口插话,苏长风看了徐梁一眼,并不搭理他,继续与其他人讨论。

  徐梁闹了个大红脸,羞臊难堪,灰溜溜地退到了宇相杰那一边。宇相杰脸色青黑,看向徐梁的视线里有一抹轻蔑,径直走到了另外一边。

  此时六位画坛大家还在就树的问题做着讨论,苏长风认为万悲闲人是到最后时间不够,才仓促完成,因此这树就成了这幅画的瑕疵。

  他的父亲苏天乾却持不同的意见,他并未直接反驳苏长风,而是让苏长风站到了离画稍远的位置。

  “你且再看看。”苏天乾道。

  苏长风不解其意,但依言退了数步,等到离画已经有一定距离之后,再将信将疑看向画绢。

  只见画中山水杳然深远,苏长风宛如一下身处于寂寞无人的幽静山林,幽情远思,心绪震动。原本近看甚为潦草的树林,此时看来姿态各异,郁郁苍苍,枝干遒劲,让人一下就感受到了江南水岸的水雾迷离。

  苏长风盯着这幅画,只觉得一直以来困在心里的困惑有所松动,隐约领悟到山水画的更深一层的神韵。

  松石老人也站到离画稍远的位置,他伫立良久,眼眸中带着同样若有所悟的深思:“近景重形,远景重势。万悲闲人的画不在于斤斤细巧,挥洒随心,实在是大气高雅,让我等钦佩!”

  李鹤卿点头:“万悲闲人画树看似潦草,实际上却是下笔如神,必须得对树叶的结构与形态熟稔于心,才能画得出来!”

  苏天乾越看这幅画越觉得精深奥妙,他深吸口气而后吐出,由衷道:“万悲闲人这幅画实开水墨山水画之始!”

  他已经能想象出这幅画问世之后画坛的轰动了,正如同“金碧山水”一般,世上一定会涌现出大量的水墨画。

  顾政并不懂画,但是以他的眼光看来,同样觉得万悲闲人的画作更合他的眼缘。

  六位画坛大家被万悲闲人的画作彻底折服,显得一开始就大肆抨击万悲闲人的徐梁更加愚蠢。徐梁想到之前在顾政面前的几次发言,面红耳赤,根本不敢看易词与顾政的脸,恨不能此时就从这里溜走。

  站在徐梁同一个方位的宇相杰握紧了拳头,额头蹦出了青筋,一双眼睛因充血而通红。他两腮绷紧,牙齿紧咬,全身血液如同逆流,只觉得头阵阵发晕,又好似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遍体生寒。

  他以为这次胜券在握,绝对不可能输掉这场文斗,现实却狠狠给他一巴掌。

  宇相杰死死盯着万悲闲人的画作,像是要用眼神在画绢上烫出一个洞来。他反复地不甘地咀嚼着万悲闲人这个名字,将其咽入心中。

  今日输了,是他技不如人!但他宇相杰迟早一天会雪今日之耻,将万悲闲人狠狠踩在脚底下!

  六位画坛大家一致认为这次是万悲闲人的画作更胜一筹。按照比赛的规定,又请画院的人来评判,毫无疑问万悲闲人的画作依旧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引起了画院众人的轰动。

  万悲闲人文斗赢了!

  当松石老人宣布了文斗结果时,在船舫外等候了一天原本热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地陷入安静之中,过了片刻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大的讨论声。

  “宇相杰竟然输了!怎么可能!难道万悲闲人的画工比石忠老人还要胜出一筹吗!”

  “万悲闲人不是画都来不及作完吗,怎么就赢了?”

  “我就知道赢的一定会是万悲闲人,你们根本没看过万悲闲人的画作,看过之后你们就知道,这场胜利是万悲闲人应得的!”

  “会不会是因为松石老人与万悲闲人关系甚好,所以才……”

  “哼!愚蠢!用你的脑子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又不是只有万悲闲人一个人评判,除了六位大家之外还有几十位画院中的人来评判,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全都偏袒万悲闲人吗?”

  ……

  船舫外的人议论纷纷,什么说法都有。

  松石老人环顾四周,皱眉高声道:“此次文斗的画作将会在秦洲展示一月,众人皆可前来品鉴!”

  这句话算是正是给今日的文斗做了收尾。

  万悲闲人与宇相杰的画作被人取走,连夜做好装裱之后将会在秦洲展示。以松石老人为首的画坛六大家纷纷行礼之后告退。徐梁因为之前对万悲闲人画作错误的评价颜面全无,给顾政行过礼之后也匆匆告退了。

  宇相杰深吸口气,无论如何也压不下眼中强烈的不甘。

  他上前对顾政低头跪拜行礼道:“草民宇相杰告辞!”

  宇相杰的视线中能看到顾政所穿着的黑色鞋履,和绣着繁复精致图案的黑色衣袍。衣袍未动,顾政也并未开口。

  宇相杰跪在地上,只觉得一道锐利有如实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宇相杰从文斗失败的愤怒中清醒了一点,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莫大压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宇相杰觉得顾政对自己抱着一种冷酷的恶意,以至于察觉到顾政的视线移开时,宇相杰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宇相杰再次跪拜道:“草民宇相杰告辞!”

  终于,顾政低沉的声音响起:“走罢。”

  宇相杰起身,忽然用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让他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易词静静地立于顾政身后,表情淡漠,身材颀长清瘦,就好似一株清雅的兰草静立一室之内。

  宇相杰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终于知道顾政对自己冷冰冰的厌恶是从何而来的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那日在北斗居搭讪之人,会是当今的秦皇妃!

  宇相杰几乎是一步也不敢停地离开了秦洲。

  此时,船舫中就只剩下顾政、易词,与宫中的侍卫宫人们。

  就在自己的画作被收走之后,易词忽而瞥见了画上的盖印,突然发现自己的印章在换衣服的时候忘记带在身上。他忧心匆匆,等到众人走后立马对顾政道:“陛下,我想出去会儿?”

  顾政的视线落在易词身上,眉眼在灯光下显得越发挺拔深邃,他问道:“做什么?”

  易词露出窘迫的表情,低头小声道:“出恭。”

  顾政看着易词为难的神情,纤细精致的眉目蹙着,眼神闪躲,白皙的面颊似乎都飘上来一抹绯红。顾政深沉的眼眸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竟觉得此时的易词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顾政笑道:“出恭的事也要跟朕汇报么?”

  易词瞪了顾政一眼,磨牙低声道:“这不是陛下你非要问的么?”

  顾政大度道:“快去吧。”

  顾政等了片刻,不见易词回来。此时夜色已然降临,秦洲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忽听得“扑通”一声,有人在外面叫道:“有人落水啦!”

  顾政从船舫的窗外看去,发现一人正在水中挣扎,脑袋几次沉下水面,等那张脸浮出水面时,顾政眼瞳一缩。

  那人竟是易词!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好啦,我知道还欠6000的更新,这两天一定会补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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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易词搜寻了一遍自己身上, 确实没找到印章在哪里。他记起之前在暗室换衣服时,曾经印章取下来过,想来应该是落在暗室里了。

  易词急匆匆去寻, 却发现根本记不得去暗室的路径了。

  匆忙间, 易词瞥见回廊上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魏玉舒的身影,易词想了想, 犹豫片刻还是钻入人群赶了过去。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顾政此时在船舫一楼, 这边回廊正好其视野的死角, 顾政不可能发现他与什么人接触。

  此时众人才得知文斗结果不久, 都在嘈杂地议论, 一团挤在回廊根本没有散去。易词勉强挤入人群,只觉得拥挤不堪,水泄不通,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一只乌篷小舟忽然从船舫的背后划出,船桨在盈满灯火的湖面上搅动, 搅碎了一湖的灯火,水波荡漾, 宛如碎了一湖的星光。

  有眼尖地人认出这只小舟的来历,指着那只小舟大声道:“是万悲闲人!万悲闲人来的时候便是乘坐此舟!”

  这一声叫喊直接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众人对万悲闲人实在太过好奇, 想要一睹其庐山真面目,一时间所有人都向着易词所在的这边回廊挤过来。

  易词心道一声不好, 拼命往后退去,被众人挤到了内侧的栏杆处。这栏杆只做装饰用处, 才堪堪及人的小腿高,易词被挤得退无退,竟是直接被栏杆绊得后仰了出去。

  “扑通!”

  只听得有人惊慌道:“不好了, 有人落水了!”

  外面一片混乱,易词却什么也听不清楚。冰凉刺骨的水扎入他的眼睛,灌入他的耳中、鼻中、口中,易词一张嘴就有湖水灌入,他连咳嗽都咳不出来,只觉得肺部像要爆炸了一般。

  他在水中拼命划动着双臂,想要从水中探出头来。然而湖底好似一个深渊一般,要将他吸入其中。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他真的要死了么……

  易词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想要划动手臂,四肢却仿佛不属于他一般的失去了知觉,只能任由冰凉的湖水包裹着自己,将自己扯入湖底之中。

  就在这时,船舫中一道黑色的身影扑入水中,船舫里有人惊声道:“陛下!”

  顾政的黑衣被湖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其劲瘦有力的腰肢,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他那双如深潭般的黑眸锐利地搜寻着易词的所在,湖面却空空荡荡只有阵阵涟漪,易词已经沉入湖中。

  顾政来不及擦去灌入眼中的冰凉湖水,直接深吸口气一头扎进了湖中。

  霎时间,顾政的眼睛仿佛被人泼了盐水般的疼痛。湖底下与湖面上简直是两个世界,湖面上灯火通明,而湖底下却是一片昏暗,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看到易词的所在。

  顾政的心里竟起了一丝恐慌。

  因为想到易词的逝去而恐慌。

  顾政在心里默念道:易词,你在哪里,你发出点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易词感知到了他的想法,湖水中的某一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波动。顾政如一条矫健有力的黑蟒迅速赶了过去。

  终于,顾政抓住了缓缓下沉的易词,他用力一扯,将易词扯入自己怀中,奋力向上游去。

  当身体探出湖面的那一刻,黑暗与耳朵的嗡鸣退去,顾政甩去脸上的湖水,第一时间看向怀中的易词。

  湿润的黑发如同海草一般黏在易词苍白的脸颊,他的皮肤雪白而冰冷,纤细精致的眉头痛苦地蹙紧,薄薄的眼皮紧闭着,长长睫毛挂着水痕,整个人比玉做的人还要冰凉白皙,有着难以言喻的脆弱美感。

  顾政的人也跟着跳入了湖中,当顾政带着易词出现之后,纷纷赶了过去,将顾政与易词救出了湖中。

  而就在易词被救出的一瞬间,身体僵硬的魏玉舒终于眨动了一直没眨动的眼睛。他的身体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整个人仿佛一根栏杆伫立着。

  在发现落水的人是易词时,一向冷静稳重的魏玉舒疯了一般想要冲入湖中,但当他看到顾政先他一步跳入水中,紧接着顾政的人也跳入水中时,魏玉舒就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定住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控制住自己。

  他决不能现身,他一旦跳入水中,脸上的□□要不了多久就会从脸上脱落。事情败露,同样保不住易词的性命。因此他必须克制。

  他死死地盯着湖面,连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一直到易词被救出,魏玉舒眨了眨眼睛,因为干涩而渗出的泪水才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魏玉舒闭眼,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平时冷静理智到极点的模样。

  他转身走出人群,消失在了此处。

  ……

  “易词,快醒醒。”顾政拧紧眉头,锋利的眉间带着一丝急切。

  顾政将易词平放在回廊上,回廊已被侍卫清空出来。顾政用手用力一按易词的腹部,大口的水就从易词的口中吐了出来,吐到再没有水可吐,易词睫毛颤动了几下,紧接着猛地翻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肺部的积水排空之后,体弱的易词再一次晕厥了过去。

  当易词再一次清醒过来之后,他感到头晕发热,四肢无力且疼痛。他身上盖了被子,头顶的装饰却不是寝宫的模样。易词低吟一声,用手抵着额头,费力地坐了起来。

  他应该是落水风寒了。

  易词不会凫水。

  当他溺水的那一刻,无尽的黑暗包裹着他,他已经感受不到湖水的冰凉,只觉得一股吸力拉扯着他不断下沉。在那一刻,易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他完全放弃的时候,湖水底下似传来了的波动,让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了一下。

  一双有力的大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扯,他好像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面,昏昏沉沉中被带出了水面。

  黑暗与恐惧消退。

  易词费力睁开双眸,顾政冷冽俊美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湿透了的黑发披散在他脸颊,他锋利的眉眼有水滴落下。这一切如同幻觉一般,因为易词竟觉得在顾政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焦急。

  他和顾政是仇人,顾政怎么可能担心他?

  来不及多想,易词昏死了过去。

  易词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他感觉头晕发热,四肢酸痛且无力。

  易词只觉得喉咙如火烧一般,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水……我要水。”

  屋子里的夜明珠散发着莹润洁白的光辉,屋子里温暖而朦胧。这里不是秦国的宫殿,顾政厉行节俭,宫殿中只点头青铜灯,不会奢侈到使用夜明珠来照明。

  一杯茶递到了易词嘴边。

  易词的注意力全落在了茶水中,埋头饮着茶水,根本没注意到那端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还带着伤疤,分明不是侍女的手。

  易词饮了几口茶水,就喝不到下面的茶水了,他用嘴唇把茶杯稍微顶起想要让杯中茶水流出。那端着茶杯的人会意,直接将茶杯倾倒,整杯茶水一下灌了下来,易词呛得咳嗽了两声,茶水也洒了他一身。

  易词咳嗽着,精致憔悴的眉眼蹙起,朝端茶水的人看去。

  这一望,易词顿时浑身僵住了。

  顾政有力的手掌正端着茶杯,眼眸闪过一丝尴尬,问易词道:“还要喝水么?”

  易词:“……?!”

  易词顿时惊得头也不敢昏了。

  他盯着顾政默然半晌,忽然用手掌用力一拍额头,麻木着一张脸道:“我这是在做梦么?”

  易词用手指着一身黑衣脸色如活阎王一般的顾政,手指在微微颤抖:“我竟然梦到顾政给我喂水?”

  顾政同样报之以默然:“……”

  片刻后,顾政收回茶杯搁在桌上,一撩长袍坐在了长椅之上,对易词道:“不是梦。”

  见易词的表情一点点裂开,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顾政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性对他解释道:“这里仍是秦洲,你落水之后不便回宫,就在这里将就着了。”

  易词嘴唇动了动:“那你怎么半夜还不睡,还在我的房间里……”

  虽然想不通顾政为什么会跳入冰冷的池水中救了他,但易词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顾政半夜在自己房间是为了照顾自己。

  顾政眼眸一沉,形状美好的唇一抿,没有说话。

  易词留意到顾政眼睛下面淡淡的青黑与眉目间不易察觉的忍耐。易词这时才发现这间屋子十分暖和,暖炉中正烧着炭火,有炭火独有的气息弥漫在房间中。

  易词心思敏捷,一下便猜测到了顾政留在自己屋子中的原因。

  顾政因为跳入湖中救他,腿疾受寒发作了。他不想生炭火让他人起疑,干脆就呆在了自己的屋子中。又因为腿疾发作疼痛难忍,难以睡眠,所以顾政在一直不睡忍耐着。

  得知事情真相,易词的心思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虽然不明白顾政为什么会救自己,但事实就是如此,顾政救了他。

  这世间上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此讽刺。顾政灭了他的国,又救了他一条命。仇人与恩人两人完全对立的词汇如今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然而这两者却并不能抵消。

  易词深吸口气。灭国之仇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不能代替郑国被杀掉的将士去原谅顾政。顾政救了他的命,他自己会在其他地方偿还。

  比如,眼下……

  易词垂下眼眸,黑如鸦羽的睫毛挡住眼中的复杂情绪,在白皙的脸颊上投落两片小小的扇形阴影,他低声对顾政道:“你、过来。”

  顾政坐在床对面的长椅上,即使是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的脊背依旧挺拔笔直如一柄长剑。他的鬓角渗出了汗,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配合冷酷俊美的五官,有种克制的欲感。听到易词的话,顾政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看了过来。

  易词别过脸,不敢直视顾政的目光,他的耳朵透出红色,像一朵初开的嫩红色的花,他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顾政,你坐到床边来。”

  顾政有些许的错愕。

  易词的衣衫刚刚被茶水打湿,正牢牢地贴在身上,单薄的白色里衣根本无法遮挡住什么,眼尖的顾政甚至窥见了衣衫底下的两点粉红。

  偏偏易词还一副勾人而不自知的模样,偏着头露出雪白而脆弱的长颈,恬不知耻地对他道“过来”。

  顾政的心脏猛烈一跳动,手指不自觉屈起。

  他缓慢起身走到易词的床边,俯下身整个阴影投落下来,将易词笼罩其中。顾政的眼神就像饥饿的狼见到了肥美的猎物,露出了炙热而充满欲|望的眼光。

  他的喉结滚动低声对易词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不要试图挑逗一个充满欲|望和勃勃野心的男人,即便他现在瘸着腿。

  易词终于意识到此时的气氛有些怪异,他回头一看顾政,被顾政的眼神烫得心一跳,顿时慌乱起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易词咬住下唇,犹豫之后坚定拉住了顾政的袖口,“你睡到床上来,我给你按按腿。”

  “原来是这个意思。”顾政从喉中发出一声轻笑,沉稳的眼眸中有暗流涌动,神色颇有些遗憾。

  他顺从地躺在了床的外侧。

  易词将顾政黑色的衣袍下摆聊起,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按上了顾政的膝盖处,开始就着周围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按压起来。顾政拧紧的冷冽眉目开始逐渐舒展。

  顾政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开始熟悉并享受起这种感觉来了。

  顾政与易词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因为彼此对这件事件的习惯而滋生出一点默契来。这种默契不多,却足以让两人舒适地沉默。

  易词再一次想到顾政的腿疾。

  像这样顽固的腿疾除非是受过特别严重的腿伤加之调养不当才容易得,难道顾政的腿曾受过特别严重的伤害么?

  兴许是易词想得太认真,以至于情绪都流露到了脸上,顾政忽然开口问他:“你在想什么?”

  上一次易词问过顾政的腿伤,顾政的表情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变得十分怪异,并没有回答他。

  易词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自己对顾政的探究如实地说了出来:“我在想你的腿疾。你要是在战场上受伤断腿的话,一定会传得六国皆知,但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消息。”

  顾政看了一眼。

  易词蹙眉道:“你如果还是不愿意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顾政极为深邃的眉眼闪过一丝复杂,不愉快的记忆让顾政的神色逐渐阴沉,但在看向易词时,他收敛了这种阴沉的情绪,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告知你也无妨,其实你也有资格知道这件事情。”

  易词“啊”了一声。

  顾政问易词道:“你还记不记得十四年前,你我初次相见的事情。”

  易词刚想点头说“记得”,顾政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当时你对身边的人说朕是小乞丐,朕向你扔了块石头之后就跑了。朕在外面一直游荡到深夜才回舍馆,然而让朕没想到的是,有人一直在舍馆门口等着朕……”

  易词不自觉停下了帮顾政按摩的手,手指一点点屈起。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顾政忽然伸手握住了易词不动的手,对易词道:“继续给朕按。”

  他则继续讲述着当年的事情:“那人话语间流露出他是你派来的意思,然后……”

  顾政脸色一沉,眼眸杀意翻涌:“然后他就打断了朕的双腿!朕永远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他想爬到医馆去,途中却昏死了过去。等到被秦国的人找到时,朕已经在污水里泡了两个时辰!”

  “后来秦国的人派大夫医治好了朕的双腿,只是这腿疾却从此落下了。”

  易词半晌没有说话,放在顾政腿上的手却在轻轻地颤抖着,他深吸口气道:“所以,你一直以为你的腿疾是我造成的?所以你才一直仇恨着我?”

  顾政没有避讳道:“是。”

  易词终于明白顾政仇恨他的原因,只是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真相是什么?”

  顾政道:“你第一次问我腿疾的事情后,我就找人去查了当年的事情。”

  “至于事情的真相,”顾政压低眉眼,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幕后之人便是身在郑国的楚国使臣,那老匹夫白日见了你我相遇的情形,便设计谋划了这一出栽赃嫁祸,想要引得秦郑两国不合!”

  易词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

  他回想着与顾政以往的相处,发现顾政所说的的确都是实话,顾政对他态度的改变也是从那之后起的。

  只是再如今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昔日的恩怨误会是解开了,但今日的仇怨却像是一个死结。这个死结从顾政灭了郑国的时候就缠下了,永远不可能再解开。

  易词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嘴里品尝出来一丝苦涩。

  想到郑国与父王,易词的眼尾不知不觉泛起红,他停下给顾政按摩的手,勉强一笑:“我累了,想睡了。”

  “那就睡罢。”顾政道。

  他没有忽略易词眼角的泛红,下意识地认为易词是回忆起了之前平白遭受的委屈。顾政向来冷硬如钢铁的心轻易地就被这眼角的红捕获,柔软了下来。

  易词是真的累了。

  不管是身体还是头脑,都累到了不得不休息的顶点。就连顾政睡在身边他也顾不得了,就这么侧身背对着顾政,在烦乱的心绪中昏昏沉沉入睡。

  而顾政直直地睡在床榻上,身体有些僵硬。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同寝,易词平缓的呼吸声仿佛就在他的耳朵边上响起。他睁着眼睛望着床顶,耳边听着易词的清浅的呼吸声,心不知何时静了下来,竟也跟着睡了过去。

  这一夜顾政睡得很舒坦。

  等他醒来时,耳边的呼吸声让他一瞬间身体紧绷,同时腰间传来禁锢的力量让他眉头皱紧。

  他缓缓低下视线就见到了酣睡中的易词。

  易词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精致纤细的眉目紧紧蹙着,白嫩如羊脂美玉的脸上写满惊恐和不安,他的手紧紧箍着顾政的腰,像是溺水之人抱紧了水中的浮木。

  顾政留意到易词的脸红润得不正常,他冷冽的眉眼一拧,用手背抵住易词的额头。

  滚烫的温度从易词的额头传来,顾政抿唇,拿开易词抱在他腰间的手,披上衣服走出了门外。

  很快太医就赶了上来。

  太医是昨夜就到了的,给昏死的易词把了脉又喂过了补气安神的丹药。但太医断定易词身子骨太弱,第二日必定会风寒,因此就一直在船舫的一楼候着,随时等待着传唤。

  床幔是拉下的。一截白皙得能很明显看得见蓝色血管的手从床幔中伸出,无力地搭在床沿。

  太医仔细地把过脉后得出了结论,果不其然是风寒了。

  写好药方子之后,太医毕恭毕敬地低头对顾政禀报道:“皇妃受了风寒,寻常人原本只需要吃三天药即可痊愈,但皇妃身子骨弱,因此痊愈的时间也要比常人慢一点,少则五日多得半月。这半月皇妃最好注意保暖,千万别再受凉了。”

  宫人把这些一一记牢了,拿着药方子就下去开药了。太医随后也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顾政与易词两人。

  顾政上前撩开床幔,低头看着床上盖着厚厚一床棉被,脸烫得潮红,一副晕乎乎模样的易词,渐渐皱起眉头道:“你的身体太弱了,这样下去不行。”

  如今得了风寒就要休息半月,那要是遇上别的事呢?

  再者说,要是以后生孩子了呢……那岂不是要在床上修养个一年?

  想到这个,顾政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他内心中发酵,一想到易词将来有可能怀上他的孩子,他一时间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他收敛自己发散的想法,神色有些严肃地看了易词一眼,定下了易词后面一段时间的悲惨日子。

  “等你病好后,朕来亲自锻炼你。”

  作者有话要说:  被关在了小黑屋现在才出来,原本说好的12点更新结果推迟到现在,给大家鞠躬道个歉。

  不过关在小黑屋里成果显著!这章6000,一章更比两章强!!还欠3000字的后面补上哈哈。

第27章

  易词回到宫中, 连续饮了五日汤药,风寒终于有点要恢复的迹象了。

  这一日,易词的宫殿中突然有宫人端来许多名贵的补药, 这些都是顾政赏赐给易词的。

  大宫女兰氏看着烫金折子上那一长串的药材名字, 像什么五百年的人参, 两百年的灵芝,雪莲, 冬虫夏草……应有尽有。兰氏瞪大了眼睛, 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失态。

  几月前易词吃水煮青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秦皇什么时候变得对他家大人这么好了?

  兰氏眼里涌出热泪, 有种“秦皇终于发现她家大人的好”的欣慰, 只觉得苦尽甘来。

  邱凉看着这一堆名贵的药材, 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秦皇顾政转了性子了?干啥尽送些药材来,吃也吃不了多少, 还不如多送点银两财宝实在!

  等到顾政那边派来的宫人走后,邱凉纳闷道:“秦皇突然送这么多补品来干什么?也不怕大人虚不受补。”

  就易词那弱不经风的身板, 估计一根人参须子都能补到他流鼻血!

  兰氏难掩唇边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了邱凉一眼:“你呀,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这都看不出来!”

  邱凉还是不懂:“怎么回事?”

  兰氏“哎呀”了一声, 凑近邱凉的耳边低声道:“这都不懂!这是秦皇担心我家大人身子骨太弱,以后不好孕育子嗣, 特意送这些补品来给大人调理身子呢!”

  邱凉倒抽一口凉气。

  男人生子不是什么奇事。以往七国国君有不少男妃,有的男妃也成功诞下过子嗣。

  但也不是所有男子都同女子一般具有生育能力的。邱凉听说, 具有生育能力的男子身体从外表上看与寻常男子没有分别,而内在构造却与寻常男子不同,因此可以正常受孕生育。虽然从外表不能判定, 但有经验的医师却自有一套分辨的方法。

  对于如何分辨有生育能力的男子,民间也有不少说法,有的说能生育的男子大多长得比较斯文柔弱,有的又说他们身上有异于常人的香味,有的说他们的中指与食指是一样长短……各种说法,众说纷纭,没个定论。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生育能力的男子数量极其稀少,几千人中才可能有这么一个。

  难道易词就是几千人的那一个?

  邱凉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惊恐的猜测……

  他无比哀怨地走进了易词的房间,两只手在背后“啪”地把门关上,阴影投射到地面上,逆着光脸色看上去有些反常。

  躺在床上的易词乍然间看到邱凉的脸,心脏一跳,忍不住出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邱凉幽怨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易词:“易词,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易词心道,偷偷告诉魏玉舒邱凉在他床上尿床,以至于邱凉被魏玉舒狠狠收拾了一顿的事情算么……

  易词有些心虚地别开脸,微微抿唇:“你、你怎么了?”

  邱凉“哇”地一声扑上前抓住了易词的肩膀,哭喊道:“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我,易词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怀了顾政的孩子了!”

  易词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

  他费力挣脱邱凉的魔爪,面红耳赤道:“你瞎说什么,我和他根本没有那个!”

  邱凉双眼含泪,就像一个抓住变心了的丈夫的妇人一般:“你还说你没有!人家补品都送上门来了!”

  易词无力道:“我说了我没有……”

  邱凉:“我不信!”

  易词:“……”

  邱凉:“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解释啊,直接就默认了么!”

  易词面无表情捂住了邱凉的嘴巴,多说多错,索性就沉默吧。

  转眼半月过去,易词终于可以走出庭院透透气了,然而噩耗紧接着传来——

  打明儿起他就要跟着顾政训练了!

  易词从小喜好书画,对舞刀弄枪之类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以前在父王的要求下,他不得不来到练武场跟着将士们学习射箭骑马,然而易词瘦弱的小身板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射箭的时候拉不开弓,骑马的时候翻不上马,惹得父王大怒。

  易词后面又狠狠训练了一阵,勉强拉得开弓箭,然而箭却射不过三米远;骑得上马,但只能是被训练好的温顺马匹。他的父王终于知道他不是那块上战场杀敌的料,终于失望透顶地放过他了。

  想到小时候被训练的经历,易词向来没有太大表情的脸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抗拒。

  但顾政是铁了心要训练易词,怎么会轻易地放过他?

  迫于无奈,易词第二日早早就被叫了起来,换上一身干练、方便活动的衣衫,头发一股脑扎在了脑后,生无可恋地来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空荡宽广,只有几个兵卫在这里守着。

  易词一眼就看到身在演武场正中的顾政。

  他在练剑。

  剑身银亮,有森冷杀气从剑刃流泻而出。锋利的剑芒破开空气,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落下,有“呼呼”的破空声响起。

  顾政的眼眸似也被剑锋的银芒点亮,他俊挺的眉眼比剑更加冷酷锋利。黑色干练的服装显出他有力的躯干与劲瘦的腰肢,他全身的肌肉都在蓄力绷紧,又在下一个时刻力量爆发,剑在他的手中变得危险至极。

  易词走了过去,心中虽然万分不情愿,但表现在脸上只是淡淡地蹙起了眉。

  易词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

  顾政早已看到易词,等易词走过来,他的剑正好练完,他收了剑,转头看向易词。

  易词与他同样穿着黑衣,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相反。顾政的黑衣显得严肃、冷酷、尊贵,易词干练的黑衣却轻易勾勒出了易词纤细的腰肢,恰如一株挺拔清冷又瘦弱的兰草。

  易词的皮肤在黑衣的衬托之下白皙如暖玉,一双冷清精致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扬,转动间不经意地勾人。他的一头黑发高高绑在脑后,更添英姿飒爽。

  今日的易词格外与众的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好看。

  顾政的心仿佛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

  顾政表情不变道:“开始训练吧。”

  易词抿了抿唇,迟疑道:“我也练剑?”

  不是易词自夸,他出剑必伤人,当然第一个伤到的就是他自己。

  顾政打量了一下易词的身板,眼眸里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你还是从最基础的练习吧!”

  易词问道:“练拳?”

  顾政摇头:“是扎马步。”

  易词:“……我、我不太想扎马步……”

  顾政挑眉:“这可由不得你。”

  易词往后退了一步,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却被顾政按住肩膀定在原地。没办法,易词放弃了挣扎:“你松手,我练就是。”

  易词模仿顾政的姿势学着两手放松平举,屈膝半蹲,整个人仿佛坐在一个透明的坐墩上面。没想到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极为不易,没过一会儿,易词两条腿就好像爬了一座山一般又酸又疼,身子抖了起来。

  “这才片刻不到,继续保持姿势。”顾政拧眉呵斥道。

  易词的手臂仿佛有千斤重,双腿打颤道:“可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顾政露出怀疑的神色:“这么快就坚持不住了?”

  顾政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扎马步的时候,他双臂各自吊着一桶水,足足坚持了一个时辰才力竭。怎么轮到易词却连片刻时间都坚持不住?

  易词光洁白皙的额头渗出了薄汗:“真的……”

  话没说完,易词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腿软地向前扑去。顾政正好站在易词前方,见易词倒下伸手接住,顺理成章地将易词抱了个满怀。

  易词的手触碰上顾政坚实有力的胸膛,整个人像被烫到一般想要站直身子,没成想腿软得太厉害,刚推开顾政的胸膛,易词整个人又撞了进去。

  “唔……”易词发出一声闷哼,撞到鼻子了。

  顾政扶住易词的肩膀,低头正好看到易词暗自羞恼的表情,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

  因顾政还要上朝的缘故,易词终于得到解放,被人搀扶回宫殿的时候,感觉整个人仿佛都散架了,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

  一想到明日还要训练,易词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恐慌。这顾政真真比阎王还要恐怖!

  一想到阎王,易词忽然思如泉涌,他强撑起“病体”站了起来,对一旁翘脚吃水果的邱凉道:“拿笔墨来。”

  他要画一幅人间活阎王图!

  ……

  宇相杰与易词文斗输了之后,并未着急离开秦都。

  他心里怀着满腔的不甘与耻辱,发誓有朝一日要一雪今日之耻!

  他永远忘不了当他狠下心要折断毛笔就此封笔的时候,松石老人拿着一封信函所说的话。

  信函是万悲闲人留下的。万悲闲人留下这封信,只是为了让宇相杰不要封笔。

  松石老人叹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万悲闲人知道画者封笔的痛苦,他自己不愿封笔,因此也不愿意再看到别人封笔。这份气度,正是你所欠缺的啊!”

  万悲闲人的信函一个字一个字的打在宇相杰的脸上,让宇相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在那一刻,他仿佛匍匐在地上,卑微地接受着万悲闲人的施舍,还是心怀感激。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心怀感激,感恩万悲闲人的大度,宇相杰只觉得耻辱。

  他要雪耻,他一定要让万悲闲人输得彻底,让万悲闲人匍匐在他脚下!

  正是这种刻骨的耻辱,让宇相杰宁愿受着众人的嘲讽也要留在秦都。因为他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拿到。

  那就是石忠老人毕生心血著成的书!

  作者有话要说:  27章了,顾小攻和易词终于抱了一下,不容易啊

第28章

  这是宇相杰第二次登门拜访石忠老人的府邸。

  他叩响了大门上的铁环, 压低了帽檐,感觉来往过路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想要透过他的帽纱看清帽纱底下是何人。

  大门发出沉重的声响之后开启, 在和府上的下人讲明了身份之后, 宇相杰进了府。

  他跟着下人一路来到石忠老人所在的后院。

  彼时下午的阳光正好, 驱散了初冬的阴冷,照在人身上有种暖烘烘的舒适感。

  石忠老人便在后院的山水景观前假寐。他坐在带靠的长椅之上, 穿着厚实的青色衣衫, 两手拢在袖子里, 脑袋歪倒在一边, 几缕花白的发从梳理得整齐的鬓角里钻了出来。

  只在这时, 才能看出石忠老人已经是一个年逾七十,脖子都快入土的老人。

  宇相杰整理了面容,露出一副热切的面孔上前唤道:“师叔。”

  石忠老人打了个哆嗦, 从假寐的状态惊醒,两眼还带着迷糊:“谁?”

  宇相杰上前行礼道:“师叔, 师侄宇相杰来看望你来了。”

  听到“宇相杰”这三个字,感受到宇相杰话语中的虚情假意, 石忠老人拧紧了眉头,毫不客气道:“你怎么又来了, 不是说让你别来了么!”

  宇相杰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他眸光一沉, 还是耐着性子道:“你毕竟是我的师叔,与我的师父同出一门, 感情深厚,我来看望你是应该的。”

  石忠老人冷哼道:“我和你师父没什么感情,我不把你当师侄, 你也别把我当你师叔。你走吧!”

  宇相杰忍了又忍。他本来就是毫不掩饰自己欲|望与野心的人,为了讨好石忠老人才做出这样一幅面貌,此时石忠老人毫不给他脸色,宇相杰也不必再伪装自己了。

  “我敬你是个长辈才如此低声下气。你如今年逾七十,身边连个弟子也没有,要是你把你的书给我,我还可以把你当做半个师傅,以后多加照拂。但你要是执意要把书带入土,如此不顾与我师父的同门之情,以后北派画坛恐怕再没你的容身之所!可别一辈子积累的好名声就此毁掉!”

  宇相杰敢这么说,全是仗着他师父的威风。

  他的师父巨源僧人被世人誉为“山水画”第一大家,已俨然成为北派画家之首位。要是巨源僧人发话,以他为首的北派画家自然会排挤石忠老人,让石忠老人在画坛上再无立锥之地。

  石忠老人脸色涨红起来,惊讶愤怒地看着翻脸的宇相杰,剧烈呼吸起来:“好他个巨源,好大的威风啊!昔日的巨源野心勃勃如你一般,没想到今日已成为画坛的一霸。倘若你得势,今后定也会成为画坛的搅屎棍!你们师徒两个若是把控整个画坛,不知道会葬送多少良才美玉!”

  宇相杰的脸青黑无比,石忠老人一口一个“搅屎棍”的称呼他,已然让他的愤怒达到顶点,他咬牙道:“这书你是给还是不给!”

  石忠老人如拉动风箱一般“呼呼”喘着气:“滚,你给我滚!”

  宇相杰不甘心,向前走动了一步。忽然听到身后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这边的响动终于惊到了石忠老人的儿子,石铭志急匆匆地跑过来,恰好就看到宇相杰气势汹汹朝石忠老人走过去的一幕,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宇相杰回头看了眼跑过来的石铭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怎么不甘也只能转头离开。

  石铭志呵止道:“站住!”

  然而宇相杰根本不加理会,盖上纱帽向着门外大步走去。

  石铭志想叫人拦住宇相杰,而这时石忠老人的呼吸理顺了一些,疲惫道:“算了,让他走吧。”

  好歹是他师兄的徒弟,石忠老人对他的师兄与宇相杰再怎么痛心疾首,心里也始终念着旧情。

  石铭志忙上前拍着石忠老人的胸口,给石忠老人顺气,目望宇相杰离去,十分气愤:“这个宇相杰着实可恶,三番两次上门来要书!难不成真当你欠他们师徒不成!”

  石忠老人默然,叹气道:“其实按理也该给他,他是我师兄的关门弟子,也算是我半个徒弟。我一生未收徒,这本书我死后也不知该给谁,倒不如给了他。”

  石铭志想到宇相杰之前猖狂的模样,眉头拧成疙瘩:“宇相杰这人狼子野心,要是让他得了势,这画坛只怕变得如官场一般浑浊不堪了!要我看给他还不如给万悲闲人呢!万悲闲人看样子也比他大不了多少!”

  宇相杰与万悲闲人文斗的时候,石铭志也去看了,见到万悲闲人的时候吃惊不小。他原以为万悲闲人与他一般岁数,也是五十多了,没想到看其身形与宇相杰年岁相当,真是后生可畏!

  石忠老人想到自己儿子这么多年来的官场沉浮,虽有一身才学却无处可使,又是一阵沉默。

  倘若这画坛以后也变得如此附庸权贵,浑浊不堪,甚至变成一潭死水,他的良心能过得去么?石忠老人为自己一开始不负责的想法而惭愧,他听到石铭志说到万悲闲人,忍不住起了心思,问道:“那万悲闲人为人如何?”

  石铭志本是随口一说,听石忠老人的话像是对这件事上了心,便如实答道:“看上去与宇相杰年龄相差不大,文斗上以一幅水墨山水画力压宇相杰,对画的领悟远胜过宇相杰。而且为人大度,赢得了文斗之后,并未要求宇相杰封笔,而是说什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不愿封笔,自然也不想让别人封笔’。”

  石忠老人眸光亮了起来:“怎样的一幅水墨山水?”

  石忠老人年轻时以人物画扬名于世,到了中晚年却沉迷于山水画。此时听到万悲闲人所作的水墨山水,顿时坐不住了。

  他心里那个悔啊,恨自己文斗那日因为不想看到宇相杰而没去观赏,如今简直怄得肠子都青了。

  父子两人风风火火出了门,听说这幅水墨山水《夏溪渡口图》还在阳雪阁,便一路杀奔了过去。

  ……

  次日。

  魏玉舒收到一封松石老人送来的信函。信函中写道,石忠老人见到万悲闲人所画的《夏溪渡口图》大加赞赏,想要与万悲闲人见上一面,希望魏玉舒能看在石忠老人快入土的份上,劝万悲闲人能答应这个请求。地点由万悲闲人决定,石忠老人绝不会将万悲闲人的任何信息暴露给其他人。

  魏玉舒暂且没理会这封信。

  第二日又有松石老人的信函送来,信中称,石忠老人无论如何都要请求见万悲闲人一面,如果万悲闲人不答应,石忠老人就要赖在阳雪阁不走了。第二封信倒是说明了石忠老人要见万悲闲人的原因。

  这个原因就连魏玉舒都没猜想到,他立刻明白了宇相杰三番两次登临石忠老人府邸的原因。

  如果他没记错,石忠老人的儿子叫做石铭志,虽是秦国的旧臣,却始终未能得到重用,如今职位为太仆,掌管车马。不过魏玉舒堪称过目不忘当的过人头脑还是让他立刻想起了石铭志过往的任职记录和个人功绩。

  石铭志曾为秦国修建过水渠,大大缓解了一些贫瘠乡里缺水的问题。也曾在打仗时领人修建巩固城楼,城楼被修建得堪称坚不可摧,让一座仅有几百人的小城池硬生生抗住了赵国一万人的大军。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在水利与建筑上极具有才能的人,却因不会阿谀奉承和过分刚直而始终得不到重用。

  这样一个人,正是魏玉舒所需要的。

  魏玉舒在信函上写下石铭志的名字,苍白干净的手指抚过这个名字,而后将信纸投进炭盆中烧得一干二净。

  一封信函经由洛安的手交到了易词手中。

  信是魏玉舒寄来的。

  易词展开信函迅速看完之后惊讶了。他没想到石忠老人竟然这么想见自己一面,甚至不惜放低身份,提出时间和地点都可以由他来定。而石忠老人这么做的原因竟是为了将他毕生心血凝结写出的书交给自己。

  易词受宠若惊。

  他十分敬重石忠老人的人品,再三考虑之下决定与石忠老人见上一面。

  不过见面的日子易词还不能定下。

  近来顾政似乎特别热衷于折磨他,每日都要逼着他锻炼上一时辰,美名其曰强身健体。

  在顾政这番严苛的操练之下,易词渐渐由扎马步都扎不稳变成如今可以站一炷香的时间了。近来他感觉力气也增加不少,以前练完之后回来握笔都握不动,现在练完握笔稳稳当当,甚至下笔比从前更加沉稳有力了。

  顾政说他的基础已经勉强合格,再练上几日,就可以跟着自己修行一套拳法了。

  对此易词只想说,能不能放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有点懒散了,从明天开始日六,揉脸。

  卑微的作者君能求个大家的评论么~

第29章

  时间一晃又是几日过去了。

  想到第二日就要跟着顾政一块修行拳法, 易词忍不住轻轻吐出口气。他是见过士兵们操练的,彼此你来我往,你一拳我一腿, 你一棍我一棍, 一番操练下来, 难免身上会带点伤。

  易词只愿到时候顾政能下手轻点,别打得他下不来床就麻烦了。

  心里惴惴不安, 易词怀着心事入睡。

  他在睡梦中见到顾政那张俊美冷冽的脸, 逐渐扭曲变成一张怒气冲冲的阎王脸,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惊醒过来。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

  初冬的天气, 屋子里有暖炉还不至于太冷,出了屋子只觉得冷气扑面,连呼吸都变得干冷起来。

  易词穿着身干练的藏青色衣服, 外面披了件厚厚的裘衣,裹得严严实实地向着练武场赶去。空荡清冷的练武场上, 除了守着的护卫就只有顾政一人。

  顾政站在练武场中,身上同样披着件裘衣, 里面一袭华贵的黑色长袍。他的身材高大颀长,静静站立着, 就仿佛冬季的一棵挺拔雪松。见到易词向他走来,顾政那双冷厉的眼眸稍微柔和, 对易词扬起了唇角:“今日来得这么早?”

  易词点了点头,慢慢挪到顾政身边。

  他不会告诉顾政, 其实他是被顾政吓醒了睡不着,所以才来得这么早的。

  易词看了眼顾政,觉得今日的顾政看上去与往日不同, 心情似乎很好。他收回视线,没有询问什么。虽然顾政救了他,算是了结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却不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到可以谈天说地的地步。

  在顾政看来,易词一向是个沉静少言的性子,他主动道:“跟朕来。”

  易词这才出声:“去哪儿?不练拳了么?”

  顾政走在易词身侧,眼角的余光瞥见易词如获大赦的模样:“就这么怕练拳?”

  易词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顾政耐着性子道:“今日暂且不练拳,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演武场上拴着两匹骏马,一匹纯黑,一匹枣红。纯黑的骏马见到顾政与易词走来就喷着气甩着脑袋,用前蹄刨地,一副激动的模样。相比之下,另一匹枣红色的马就要显得温驯可爱得多。

  易词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明显,他偏头看向顾政。

  顾政道:“骑哪匹马?”

  易词很有自知之明地取下了那匹枣红色马儿的缰绳,“这匹。”

  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一看就是匹烈马,脾气暴躁不好驯服,没想到顾政一取下它的缰绳,它就老实安静了下来,对顾政一副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样子。

  易词稀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顿时联想到他院子里的锦鸡,见到顾政也是一副恨不能把头插|进翅膀里的模样。

  为什么这些动物都这么害怕顾政?

  顾政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潇洒,一看便知是骑马的好手。轮到易词时,易词抓着缰绳踩着马镫翻了上去,动作轻盈如同一只飞燕。易词自小就会骑马,骑马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顾政在前,易词跟随其后。

  两人骑着骏马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凛冽的风吹打在脸上,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飞扬在身后,道路两边的景象在飞快地后退,易词跟着顾政一路飞奔离开了都城,在城外的官道上疾驰。

  易词在颠簸的马背上,心却像是乘着风飞到了云端。

  他很久没这般舒畅自在过了!

  自在得甚至让他品尝到了一丝自由的气息!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高声叫道:“顾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顾政没有回答他。他的裘衣翻动,手持缰绳,宛如君王正在巡视他的领地一般,随性地游走着。

  有农户好奇地盯着他们两人,不知道这穿着华贵身份高贵的上人到这乡间野地来做什么。

  终于,行至一处沟渠,顾政收紧了手中的缰绳。他□□的黑色高头烈马抬起前蹄仰天嘶鸣,停下了飞驰的脚步。

  只见周围尽是划分成一片片的土地,土地里种着一些耐寒的作物。在两边土地的中间,有一条人工挖掘出来的沟渠,方便人们取水灌溉。随着冬季的到来,沟渠里面的水已经完全干涸,只剩下黄色的泥底。但只要来年春季一到,冰消雪融之后,宝贵的水将会再次流经这条沟渠。

  易词跟着停了下来,轻踢马肚,来到顾政身边,看着眼前干涸的沟渠,不明白为什么顾政会突然带自己来到这里。

  顾政看着眼前的沟渠,回忆起小时候为了饱一餐肚子,帮人在土地里劳作的日子,他深邃的眼眸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他问易词:“知道这是来干嘛的么?”

  易词点头:“知道。”

  顾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易词抿了抿唇:“你是不是以为我从小都在宫中,对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

  顾政不置可否。

  顾政放眼面前划分得井然有序的土地,每一片土地上都种植着生长良好的耐寒作物,没有一片土地是荒芜长满杂草的。秦国自几十年前的大变革之后,允许平民开垦荒地买卖土地,于是这些原本是荒山野岭的田地被勤劳的百姓开垦了出来,才造就如今的景象。

  此刻,山静,风静,人静。

  顾政突然有了谈论的心情,他忆起小时候帮人种地发生的一件事,声音低沉询问易词道:“你看眼前这沟渠再平凡不过,可知这沟渠里埋葬了多少人的性命?”

  易词愣了一下,眼眸微微睁大:“因为这里曾经打过仗?”

  顾政摇头:“是百姓间的私斗。”

  易词愣住,迟疑道:“为何?”

  顾政用手指向眼前的沟渠:“因为水。”

  “水?”

  顾政用平静的声音陈述道:“你或许不知这普普通通的水对贫苦百姓有多重要,重要到一个几百人的大族宁愿死伤数十人,也要抢夺来宝贵的水源。因为这水决定了他们一年的收成,决定了他们这一族人是吃饱还是饿死。”

  易词的眸光浮现出深深的震惊与动容。他从未想过一个普通的沟渠后竟隐藏着这般残忍的真相,他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捏紧,捏到手指都泛起白色。

  顾政还在继续讲述:“我十岁那年曾帮人在土地间劳作,那时候正是沟渠来水之际,一族的人都在土地间忙着劳作。贪心的他们担心水源流走,不够他们灌溉田地,于是便将沟渠堵住了。”

  易词沉默,倘若水流流不到下游,等待下游百姓的结局只能是粮食不够,人人受饥。

  “下游一族的人久等不来水,便派了人到上游来查探。发现是上游的人故意把沟渠堵住之后,下游一族的人全都愤怒了。他们拿起武器赶到上游来,与上游一族的人发生了惨烈的私斗。那一场私斗,死掉的人足有四十。”

  而这只是一场私斗死掉的人数。

  或许每一次汛期,每一条沟渠都发生过这样惨痛的事情,起因只是为了一些眼中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水。

  小小的沟渠埋葬了不知多少人命。

  易词别过头,不忍再看这条沟渠。尽管他知道回避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易词只要一看到这条沟渠,就仿佛看到了堆积在其中的密密麻麻的尸体。

  顾政驱马,离易词更近了一些。他即便是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依旧平静,甚至显得冷酷,只有眼眸中偶尔闪过的几丝波动,才能证明他并非外表的那般冷漠。

  顾政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情。水在某些时候的重要性远超过你的想象。”

  顾政的眉头拧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一件他十分厌恶回想起的事情。

  “十二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四国联合攻秦,包围了秦国两座相连的城池。两座城池的人皆选择了死守城池,等待救援。等朕亲率大军赶到时,一座城池的百姓虽然疲惫憔悴,却并无大碍,而另一座城池的百姓伤亡惨重,活下来的百姓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顾政深深地看着易词,深邃的眼眸仿佛不可见底的深潭:“你知道这是为何?”

  不知为何,在顾政的注视下,易词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半夜更,大家明天看吧。

第30章

  两座被围困的城池, 譬如两座孤岛,虽彼此邻近,却无法触及。

  四国大军重重包围之下, 两座城池有了不同的结局。

  易词听过这场战役, 在那场战争中, 顾政亲率大军,以秦国一国之力打得四国溃散奔逃。自此四国衰败, 六国之中再无一国拥有对抗秦国之力。

  虽然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 但其中内情易词却是不知晓的。听顾政这么一说, 易词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 却不敢继续往深了联想下去。

  顾政锐利的眼眸像是穿透了易词的身体, 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即便是顾政这般性格冷酷沉稳之人,在提到那场战争时依旧瞳孔中有着震荡。

  当封闭的城门终于打开,一座城池的人疲惫的面容流露出欣喜, 他们欢欣雀跃,彼此拥抱流泪, 庆幸自己终于扛过了这场围城之战。而当顾政来到第二座城池时,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 不知为何,顾政的心中浮现出不详的预感。

  腐烂腥臭的气味从封闭的城门中涌出, 让顾政变了脸色,也让顾政身后跟随的将士们得胜的喜悦凝固在了脸上。

  他们驱马缓缓进入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 仿佛进入一座人间炼狱。

  尸体!血迹!

  一堆被剜去血肉的尸体堆积在坑里,苍蝇乱飞, 蛆虫蠕动,浓烈的腐臭味便是从其中传来。让人只看一眼就胃液翻涌,控制不住想要呕吐。

  城池中存活的下来的人麻木地看着入城的军队,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空洞。

  城池中的人完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能靠着城池中仅存不多的粮食渡日。但很快,粮食不够了。剩下的粮食优先供给了守城的士兵,而城内的百姓只能忍受着饥饿与口渴。

  如此饿了十天,已经有不少人饿死。那些尸体无人打理,就这么丢弃在街上。

  又过了五天,终于有人扛不住蚀骨挠心的饥饿,开始率先向那些尸体下手。

  于是骇人听闻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要想活下去,只能如此。

  易词眼眸浮现出深深的骇然,他的胃强烈翻涌,想要呕吐。他用一只手捂住嘴,眼里渗出了泪液。

  顾政问他:“为何一座城池的人能够安然无虞,另一座的城池却发生了这种惨剧,你知道其中的原因么?”

  易词的脑子很混乱,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政道:“因为一座城池有运河流经,粮食等补给物可以通过运河输送进城,是以这座城池的人虽然粮食不多,却不至于短缺到那种程度。但另外一座城池,则完全被包围得密不透风,粮食无法输送进去,才酝酿出了人间惨剧。”

  眼前这条小小的沟渠,似与宽广的运河重叠起来。看似普通的一条水流,却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

  大抵是看易词此时太难受了,顾政没再讲话。

  易词手指紧紧捏住缰绳,两眼带着湿润的泪意,茫然地看着前方,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当年城池中的惨景。

  一双温热粗粝的手掌握住了易词捏着缰绳的手,强势地将手与缰绳分开。顾政话语具有让人无法违抗的力量,打破了易词的思绪,“好了,别想了。”

  易词从那种状态中惊醒过来,无措地看向顾政,双眼兀自还挂着一颗泪珠,湿润的睫毛就像是打湿了的蝶翼。

  他的眼睛干净无垢,宛如世间最美丽的宝石。

  这样一个近乎天真的人似乎就该居住在华美安静的宫殿中,每日写书绘画,不用去想那些民间疾苦。

  被易词这双茫然带泪的眼睛一望,顾政发现自己冷酷坚硬的心竟诡异地变得柔下来,不忍再对易词讲述这些事情。

  易词唇色苍白,追问道:“那、那些人安葬没有?”

  顾政扯了扯一边嘴角道:“埋在坑里,一并烧了。”

  顾政解释道:“死者的亲人也并不想看到那些残破的骸骨,对活下来的人来说,遗忘比铭记更加重要。”

  易词抿唇。

  顾政的手忽然触碰到易词带着泪痕的脸,易词一惊,浑身僵硬着没有动弹。顾政粗糙的手掌一点点擦拭掉易词眼睛周围的泪水,这不可思议的举动让易词睁大了眸子。

  顾政忽然道:“易词,其实你不适合当一个皇帝。”

  易词闻言心一颤,湿润的睫毛眨动了两下。

  这样的话,他的父王也同样对他说过。

  顾政用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话语直言道:“你太仁慈、太心软,多愁善感,总能理解他人的苦楚,不够果断,不够心狠,这样的你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

  易词无力反驳。

  顾政的话如一柄冰冷的利剑直指他的内心。

  仅仅依靠仁慈是成不了一个合格的皇帝的。这世间的事情太过复杂,一环紧扣着一环,牵一发而动全身。普通人的一个决定能影响自身以及周围,皇帝的一个决定牵连的却是整个天下。

  整顿朝政,改革旧制,每一项举措都会波及一部分的利益。当你同情得势者的时候,你的仁慈反而会成为悬在弱者头上的一把刀刃。但当你挥刀向另一部分人时,你又如何能狠得下心?最终仁慈反而会成为你的羁绊,将你拉扯进千丝万缕的麻烦中,让你处处制肘。

  如何破局?

  只能以铁血手段破之,以宽广胸怀容纳。

  譬如顾政所作的一切,统一文字、度量衡、货币、车轨,将秦国的制度推行至全国,任由全天下的骂他残暴独断专横,他始终不为所动,如同镇压在人世间的一座让人喘不过气的高山。

  顾政翻身下马,静静地站在沟渠前面,厚重的裘衣披在他肩上,他的背影挺拔高大。

  顾政道:“你看这沟渠,能影响几百户上千户人的存亡,一条运河,能影响一城池的人的存亡。浩大一国,无尽疆土,又有多少个像这样的缺水之地?”

  顾政谈论着这条沟渠,放眼的却是整个天下。他指着这条沟渠,话语中的雄心壮志穿透语言的桎梏直达人的内心,仿佛已经描绘出未来的宏伟蓝图,“倘若朕修建出一条浩浩荡荡、贯通东西的大运河,能让每一处渴水之地都能得到足够的水源,每一处城池都有运河流经,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易词怔怔地看着顾政的背影。

  他的思绪随着顾政的话语飘荡到了远方。想必那时,一定是人人丰收,商业繁华,来往便利的美好景象。

  易词忽地回想起他父王,终于明白父王想让他成长成的样子。

  或许就是顾政这样。

  易词答道:“那一定是一副很好的光景。”

  顾政点头:“不错,这几日朕一直在与相国商讨运河的事情,朕已决定要修建出这样一条运河。”

  易词回过神来,低声道:“这是相国的提议么?”

  易词听到顾政满意的肯定。“他是一个好相国!”

  良相遇良君。

  魏玉舒与顾政的相遇真就像是千里马遇上了伯乐,定然会谱写出一曲千古佳话,缔造出一个万年盛世。

  易词勉强扯了扯嘴角。

  什么亡国之仇好似都被深深压抑在了心底,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该那么自私,这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什么易词却觉得鼻头发酸,有湿润的泪意在眼眶流转。

  是他太自私了。

  他怎么能自私地想着魏玉舒只忠诚于他一个人,为他一个人而活。玉舒他也应该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能够借由顾政的手来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应该为魏玉舒感到高兴才是。

  顾政留意到易词许久的默不作声,他转过身,干燥有力的手掌握住了易词冰凉的手,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易词脸上巡视,“怎么了?”

  易词的睫毛抖动了两下,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他内敛清冷的性子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当他垂下睫毛挡住眼睛时,很少有人能透过他那副清冷漂亮的皮相看穿他的心思。易词垂眸看着顾政拉着自己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想到你说的这两件事情,心里有些难过而已。”

  顾政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易词话语中的言不由衷,却根本不曾想到过易词与他这位相国的联系,只当易词是有别的心事,也就不再追问。

  之后,两人骑马回到了宫中。

  顾政上朝去了,易词则回到了自己的宫殿。

  易词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闭,把自己关了起来。

  邱凉推开房门钻了进来,发现易词的情绪低落消沉,一时有些慌了神,他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回到一趟就变成了这样?是顾政对你做了什么?”

  一连几个问题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让易词眉头紧蹙,他不想说话,无力道:“你能不能让我静静?”

  不得已,邱凉离开了房间。

  他的心担忧不已,以为易词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易词始终闭口不谈今日发生的事情,邱凉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等到第二日,顾政要修建大运河的事情传来,邱凉一下便明白了易词昨天情绪不对的原因。

  解铃不如系铃人。

  邱凉知道这其中必定有误会。与其他苦口婆心地劝告易词,还不如让魏玉舒自个儿写信解释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欠下的更新……

  今天的晚上十二点再更了。

第31章

  易词跟着顾政训练了半个时辰, 回到了宫殿。

  大宫女兰氏给易词端来了热乎乎的甜汤,易词摇了摇头。他径直来到书房,关上了房门。

  书房是易词宫殿中的一处禁地, 平时不允许任何宫人进入。除了需要打扫的时候才会让宫人短暂地进去片刻。

  书桌的长案上摆放着一幅画, 那是易词一早就开始动笔的《活阎王图》。

  画卷上的阎王面容平静, 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周围的小鬼匍匐在他脚下战战兢兢, 更有小鬼托举着贡品来供奉阎王, 对其奉若神明。但仔细看这幅画却似有不足, 原来是阎王的眼睛处空空荡荡, 少画了眼睛。

  眼睛一缺, 整幅画即便完成得再好,也始终少了神韵与气势。

  易词拿起毛笔,定定端详着这幅画绢良久, 手中笔却迟迟不肯落下。

  他的心始终像被一根绳子拉扯着,让他无法放松和释然。尽管易词不愿意承认, 易词的心底始终有种恐慌感,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般身处迷雾中, 看不清前面的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走。

  “咚!咚咚!”有敲门声传来, 让心事重重的易词一惊。

  不待易词出声回应,房门已被人推开。这让易词蹙起了眉头。

  易词转头向着门口处看去, 发现宫女打扮的邱凉正平静迈步走进了屋子。易词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问道:“怎么了, 邱凉?”

  “易词。”邱凉道。

  他的声音带着天生的疏离与淡泊,好似高山之巅的皑皑冰雪,虽然好听, 却少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很明显,这不是邱凉的声音。

  易词微愣。

  在易词叫出他名字前,“邱凉”已经再度开口道:“易词,是我。”

  易词急忙上前紧张道:“玉舒,你怎么来了?你不上朝么?”

  魏玉舒静静看着易词,“我称病没去。”

  尽管覆盖着人|皮面具,魏玉舒细微的情绪还是通过眼睛传达了出来,他那双平静理智如湖泊般的眼眸看向易词的眼睛,带着几分询问的意味:“这两天你不高兴,因为我向顾政提出修建运河的事情?”

  被这样的视线注视,易词根本不能直视魏玉舒的眼眸,他心底的那根弦一下绷紧。不想让魏玉舒看出自己的异样,易词微微侧过脸去,“没有的事。”

  魏玉舒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易词拙劣的伪装道:“你在撒谎。”

  易词抿唇,没有说话。

  魏玉舒问他:“为什么不高兴?”

  易词张了张嘴,还想继续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他随即想到在魏玉舒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于是易词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他不说话,魏玉舒却不肯放过他。当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注视着易词,易词的任何情绪都瞒不过这双眼睛,只因为魏玉舒太了解他,了解到哪怕易词一个细微的表情,魏玉舒都能知道易词在想些什么。

  魏玉舒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是在害怕么,易词?害怕我投靠了秦皇,害怕我放弃你,留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在这秦宫之中?”

  在魏玉舒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易词的心一颤,被魏玉舒说中了心事。

  是的,他怕。

  习惯了什么时候都交给魏玉舒这位发小去解决的他,根本不知道在魏玉舒离开以后,他一个人应该怎么办。下场是老死在这空空荡荡的秦宫之中,还是因为得罪顾政而被赐死?

  由茫然带来的恐慌像是巨大的手掌攥紧了他的心,让易词这两天情绪一直郁郁,无法放松。

  被魏玉舒点明之后,易词不得不直面自己心中的恐慌。

  一直以来他都太过于依赖魏玉舒,却根本没想过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郑国的国君了,魏玉舒、邱凉、洛安三人根本不必再追随他的,他们应该拥有各自的人生,而不是围在自己这个废物的国君身边。

  易词的心像一块浸泡在酸涩中的海绵,轻轻一挤就挤出些许酸涩来,他眼睛发酸,转过身背对着魏玉舒,黑长的发披散在清瘦的后背。易词深深吸了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在害怕。一直以来我都太过于依赖你和邱凉、洛安三人,从小到大,你们已经帮了我太多太多。现在郑国已经灭了,你们、你们其实不必再跟随着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玉舒,你一直都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跟着顾政,你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你即便是追随他,我也不会怪你,真的。”

  身后的魏玉舒沉默。

  易词的心也在这样的沉默中一点点拧紧,他的眼睛发酸,扯了扯嘴角。

  不管魏玉舒做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不会怪他。虽然易词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当真当面临被魏玉舒放弃的时候,他仍然有着说不出的难过。这难过或许过一段时间就会好,易词在心中安慰自己。

  忽然,魏玉舒反问道:“我们走了,那你呢?”

  易词张了张嘴,喉咙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魏玉舒的话语带上了几分尖锐:“一个人忍辱负重待在秦宫之中,勉强自己去侍奉一个灭掉自己国家的仇人?还是满心怨恨的老死病死在秦宫之中?”

  一只手搭在了易词的肩膀上。

  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手臂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易词的肩膀好似落下一块炭火,烧灼着他的内心。那只手带着力道,第一次强硬地要求易词转过身面对着自己。

  转过身,易词撞到魏玉舒面具下的眼眸,那双向来理智淡漠得缺少情感的眸子,此时正燃烧着怒火,那是一蹙幽蓝色的火焰,看似平静却有着焚化一切的温度。魏玉舒逼问道:“这个结局,就是你想要的么?”

  魏玉舒盯着易词:“邱凉扮做侍女混入秦宫之中,洛安潜伏在秦宫之中,我费尽心思当上秦国的相国,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救你出秦宫,为你帮助你复国!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我们冒着一暴露就会身死的风险,心甘情愿。邱凉没说什么,洛安没说什么,偏偏是你想要退缩放弃。”

  “抛弃我们所有人,易词,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我不、我……”易词发现他的言语在魏玉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魏玉舒直视着易词的眼睛,“易词,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入山拜师的原因?”

  魏玉舒堵住易词想要说出口的话,“不是为了理想,不是为了抱负,更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是为了你,易词!因为你喜欢书画,不喜国政,我执意入山潜心学习十二载,只是为了能挡在你身前,让你能在我身后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易词的眼眸一点点睁大。他从来没想过会是这个原因。

  即便是魏玉舒离开那日曾对他说过“易词,等我回来,把一切都交给我”这样的话语,易词也只将其当做了儿时的戏言。没想到这句戏言,魏玉舒却一直深深记在了心中,直至如今。

  见到易词的表情,魏玉舒再多的愤怒也只能一点点平息下来。

  魏玉舒阖上眼眸,再次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理智,他严肃对易词道:“总之,你以后不要再提这样的话。邱凉、洛安还有我,愿意跟在你身边,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易词的泪意再也控制不住,打湿了睫毛,他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魏玉舒见他这样,心底的火气再次消散了几分。

  他想起易词耿耿在心的一件事,心中涌现出万般的无奈,冰冷如泉水的声音带上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你以为我提议让秦皇修水渠,是因为我投靠了秦皇,想要借秦皇来实现我心中的报复?”

  易词低头不语。

  魏玉舒的手从易词肩膀上抬了起来,冰冷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易词的鼻子,就像小时候一样。“你呀。”

  魏玉舒解释道:“我提议秦皇修运河最重要的原因你知道是什么?郑国的将士们如今被收缴了兵器,被秦皇的军队看管着,不借着修运河的借口,如何能将这些人召回?”

  易词这才明白魏玉舒的深意。他开始为一开始的瞎想而感到羞愧。

  就在易词羞愧不已的时候,魏玉舒忽然一撩衣摆,单膝跪地了下来,他抬头看着易词,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用无比认真且虔诚的语气道:“我魏玉舒在此立誓,今生只忠诚追随易词一人,倘若违背此誓,当受五马分尸之惩罚!”

  易词听到最后那句话大惊失色,立马拉扯着魏玉舒站起来,蹙眉有些气恼:“你不要乱立誓!”

  魏玉舒看着易词,忽而一声轻笑:“好。”

  易词毕竟身处秦宫之中,耳目众多,魏玉舒无法停留太长的时间,因此解开了误会之后就离开了易词的寝宫。没过多久,邱凉探头探脑地溜进了易词的书房,冲着易词挤眉弄眼道:“和魏玉舒谈得怎样?”

  易词幽幽地盯着邱凉,直看得邱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以后再到魏玉舒那里瞎说,以后就别想吃夜宵了!”

  顿时邱凉带着喜意的脸垮了下来,仰天哀叹一口气。他怎么想起这个时候进来触易词的霉头!

  秦皇顾政下旨,命名即将修建的运河为“天渠”。

  天渠流向自东向西,将东岭县的天门河与兴旺县的灵河相连,这条天渠将流经十七个郡,几乎横跨小半个秦国。如此巨大的工程前所未闻,需要的人力无数。

  秦皇顾政命令相国玉长守负责此事,任命石忠老人之子石铭志负责天渠的规划与修建。所需人力,直接征调前六国的士兵,让其服徭役。

  秦国一处乡里。

  几个秦国的士兵来到一户农家门前,用力叩响了房门,将那扇破旧的木门敲得“砰砰”作响。

  敲了半天,一个穿着陈旧干净的年轻妇人打开了大门,她的脸色苍白,眼睛慌乱,时不时看一眼屋内,一副十分紧张的模样。她害怕地问那几位秦国的士兵道:“几位大人来这里是?”

  其中一个秦国士兵极为不耐烦地说道:“叫你的大人出来说话。”

  女子脸色更加惨白了,勉强扶着门框道:“我家丈夫生了重病,卧病在场,根本起不来……大人们还请谅解一下。”

  那个秦国士兵直接一把推开了妇人,将妇人推得险些摔倒,一边大大咧咧走进了院内道:“管他病没病,如今秦皇陛下要修建天渠,你丈夫曾是赵国的士兵,如今按照规定,应该要去服徭役,修建天渠,这人必须得带走。”

  很快,几个士兵从屋内拖出一个脸色蜡黄,瘦弱不堪的男人。那妇人一见到这幅场景,立马扑了上去哭喊道:“你们不能带走他,我家丈夫真的病了,呜呜呜……”

  没人理会女子的哭泣,几个秦皇的士兵带着男人就走了。

  这样的事情在各个乡里都有发生。凡是六国的士兵,不管是真病、装病、逃跑、求饶统统逃不过被抓去服徭役的结局。无数人只能哭喊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被秦国的士兵带走。

  一时间,无数人痛骂秦皇顾政的好大喜功与□□。

  而另一边,宇相杰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师父巨源僧人那里。

  远离了秦国都城,途径不少乡里,这些偏远之地的百姓根本不关心书画的事情,也就没人议论万悲闲人与宇相杰的文斗。听不到万悲闲人的名字,宇相杰感觉自己的心稍稍得到抚慰。

  他行至中南山脚下,再翻过这座山就到了巨源僧人的住处。想到即将见到巨源僧人,宇相杰稍稍放松的心又紧张地提了起来。

  在他出发前,巨源僧人对他抱有绝对的信心,根本没想过他输掉的可能性。宇相杰是他的亲传弟子,深得他的真传,巨源僧人对宇相杰的实力非常放心,认为宇相杰再次归来之时,必定早已声名鹊起、崭露头角。

  然而宇相杰却输了。

  这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巨源僧人耳中。

  宇相杰神色一凛,想到自己还要狠狠报复万悲闲人的立誓,即使害怕面对巨源僧人,也不得不咬着牙继续前进。

  用了快一天的时间,宇相杰终于翻过了这座陡峭崎岖的中南山,展露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弥漫着雾气的幽静的山谷。

  他沿着小路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终于在快要夜晚的时候,见到了巨源僧人的院落。

  “咚,咚。”宇相杰敲着门环,叩响了房门。房门外的两个石狮子瞪着他,好像在瞪着一个山间的野怪。冷风起,宇相杰打了个哆嗦。山间的气温比外面低上许多,在外面穿一件单衣就能过的,在山里却要穿着厚实的棉衣才行。更别提现在是冬季,要不了多久山里就该飘雪了。

  “咚!咚!咚!”久久等不到人来开门,宇相杰皱紧了眉头,裹了裹衣服。

  难道师父不在屋子里?但这么晚了,师父不在屋子里还能在哪里?

  宇相杰原本打算进到屋子招呼人给自己烧一碗热汤,吃两个热菜,再烤个炭火。如今却被困在房门外,想离开到驿站也太晚了,根本不能摸黑赶路。宇相杰顿时感觉有些绝望,联想到近来的一番遭遇,宇相杰这般心高气傲的人也有些心灰意冷。

  他抱着双臂坐在房门外,一张俊朗的脸茫然地看着黑漆漆的山谷,显得落寞可怜。

  忽然,久不见回应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穿着厚厚棉衣约十来岁的小童站在门外,冲宇相杰努了努嘴,“别蹲着了,快进来。”

  宇相杰不由得心头一阵火起,既然屋子里有人,还这么半天才来开门!

  那小童见到宇相杰的脸色,顿时笑起来,冲他小声道:“别看我,都是巨源老先生让我这样做的。”

  宇相杰的火发到一半,不上不下,他狠狠瞪了那小童一眼,将自己的行礼丢给小童,自己则匆匆忙忙赶往巨源僧人的屋子。

  宇相杰恭敬地敲了敲门,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进来吧”。

  那种紧张的感觉又回到了宇相杰的心中。宇相杰握紧了拳又松开,缓缓吐出口气,这才推开门进了屋子。

  “师父。”宇相杰行礼道。

  没有听到他师父巨源僧人的回应,宇相杰也不敢抬起头来。接连受到巨源僧人这样的对待,宇相杰不禁心里升起了一点怨气,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师父,弟子辜负了您老人家的期望,没有赢过万悲闲人,输了这场文斗。”

  终于,巨源僧人“嗯”了一声。

  果然,虽然身在远离秦都之地,消息灵通的巨源僧人还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巨源僧人的声音听不出喜乐,就像是一个坐在佛像前敲着木鱼的入定老僧一般,“说说你这次去秦都的经过吧。”

  宇相杰不敢马虎,立马将自己这一路的经过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讲给了巨源僧人听。

  当巨源僧人听到宇相杰与万悲闲人的文斗时,一直如老僧入定一般的巨源僧人面色终于起了变化,他微微抬起眼皮,眼眸中有精明的光一闪而过。

  他见过万悲闲人的字画,原本同宇相杰一样,认为万悲闲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高人,没想到万悲闲人看上去竟然如此年轻,与宇相杰的年岁似乎相当。如此年轻,又如此有悟性,对山水画的领悟能力已经高到如此地步,甚至另辟蹊径,独创出水墨山水这一山水画法!

  这般优秀,让巨源僧人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候。

  他年轻时候,竟远不如此子优秀!

  巨源僧人微微眯起眸子。

  等到宇相杰讲述完,巨源僧人皱起眉头,终于舍得看他一眼。宇相杰心里松了口气,只要巨源僧人肯理会自己,说明这件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

  就在宇相杰想请教师父如何才能报复万悲闲人时,巨源僧人抬起苍老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冷漠道:“这次丢这么大的脸,连带给老朽的脸也丢尽了,你呆在屋子里好好反省吧!一个月后再来见我。”

  宇相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嘴上说着“弟子知错”,一边退了出去。

  当夜,宇相杰的屋子里只有一床薄被,没有炭火,更没有热汤,热菜。虽然早就知道巨源僧人的无情,但宇相杰总以为他在巨源僧人心里的特殊的,毕竟他几岁时就跟在巨源僧人身边了,巨源僧人应该也把自己看做了他的孩子。

  但如今宇相杰只是丢了他的颜面,就遭到了巨源僧人如此对待,这让宇相杰狠狠地寒了心。

  这一个月的禁闭过去,宇相杰再次来到巨源僧人的房间。

  巨源僧人坐在一个蒲团上,他同一般僧人一样剃了头,只是脑袋上没有戒疤,面容有着七十几岁老人应有的苍老,但身体看上去却十分硬朗,一双眼睛矍铄有神。此时他面前放置着一张长案,长案上放着一幅墨宝。

  墨宝上的字迹清隽有力,挺拔瘦长,别具一格,又独有韵味。宇相杰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的字迹。

  万悲闲人!

  宇相杰收敛眼中的怨恨,行礼之后跪坐在了巨源僧人前面,“师父。”

  经过一个月,巨源僧人心里的怒气早已消散许多,再度变回宇相杰熟悉的模样。他对着宇相杰微微一笑,很是和蔼可亲:“来,看看这个,觉得如何?”

  宇相杰小心接过那张墨宝,强忍着心里的厌恶,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是很不错。”

  “是不错,不然你也不会输给他了。”巨源僧人眼眸闪过一丝精光,“这万悲闲人如今声名鹊起,好不得意,然而终究是太年轻。倘若一直一帆风顺,不遭受点挫折磨炼,如何能够降伏其心,须知谦逊为本呐!”

  宇相杰的心跳陡然加快,他就知道他师父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万悲闲人,万悲闲人不但赢了他,还害得他师父巨源僧人出丑,巨源僧人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巨源僧人看了宇相杰一眼:“相杰,你认为这个挫折该如何给?”

  宇相杰试探着道:“让人抨击他的作品,这样不知情的人就会以为其德不配位?”

  巨源僧人笑着摇头,“你且等着吧。”

  未过几日,巨源僧人忽然带着宇相杰来到一处装潢精美的阁楼中,阁楼里早已有人等候着,皆是北派画坛中赫赫有名的大家。这些人一见到巨源僧人,纷纷迎了上来,对巨源僧人寒暄问好,巨源僧人一一笑着回应。

  很快,所有人各自入座,巨源僧人坐在上首,宇相杰资历不够,只能站在巨源僧人身边旁听。

  巨源僧人环顾众人,发现没有一人缺席,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一通发言之后,终于切入了正题,开口问众人道:“如今大家都听过万悲闲人的大名了吧。”

  在场的都是画坛中的有名之辈,有哪一个没听过万悲闲人与宇相杰的文斗?自然也知道这场文斗的结果。如今见巨源僧人主动提起,很多人心思一转,立马明白了巨源僧人的意图。

  于是立马有人道:“听过自然是听过,只不过观其画作,并未如传闻中那般神乎其神。”

  “竟然还有人称起为‘山水第一人’,这岂不可笑哉?”

  “哈哈哈,那都是些不懂画的闲人瞎说,此子如何能与巨源老先生相提并论!”

  巨源僧人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在听到那个“山水第一人”时,巨源僧人的嘴角一僵,垂下了眼皮挡住眼中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给大家道歉,前两天状态有些不好,调整了一下,再加上有事情耽搁了。现在回来正常更新啦。

第32章

  北派画坛中的有名之辈聚集在此, 群情激愤地批判着万悲闲人。不但是为了讨好巨源僧人,更是将自己心中的郁闷不平发泄了出来。

  他们到底哪点不如万悲闲人,何以万悲闲人声名鹊起, 而不是他们?

  在这些人身上, 全然见不到画坛大家的铮铮傲骨, 反而一个个显得谄媚、卑躬屈膝。

  北派画坛的脊梁自从巨源僧人掌管北派画坛之后,就已经折断了。

  等到众人七嘴八舌的说完, 巨源僧人心中的郁郁终于散了一点。他环顾众人, 脸上带着慈眉善目的笑, 仿佛一个大度的长者。他问众人:“听诸位的话, 这万悲闲人年纪轻轻却如此狂妄傲气, 实在不妥,亦不利于修行。修行一路上,哪能不经历一些挫折呢?”

  他扬了扬手, 身后的小童立马将万悲闲人的写的一幅墨宝呈上,给底下的众人依次观赏。

  巨源僧人问众人道:“以诸位之见, 应当如何呢?”

  要打压一个画坛新人是很容易的事,这件事这帮人做过无数次, 早已轻驾就熟。但这会儿大家都在等着看万悲闲人的墨宝,一时间也没人说话。

  等到众人依次看望, 这些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万悲闲人的画作他们并未看过, 因为万悲闲人的画作往往一出世没过多久就被人买走珍藏。这幅墨宝还是巨源僧人从别处借来的。

  虽未见其画作,但众人依旧从这幅墨宝中窥见了万悲闲人的一丝风采。灵气充沛, 天真纯粹,一笔一划皆有妙趣。

  难怪巨源僧人的得意弟子会输在万悲闲人手下。

  但同时众人心中却涌现出了恐慌。就连宇相杰都输了,那他们这些人呢?

  自从在北派画坛中扎稳根之后, 他们中有不少人从此沉迷在酒色之中,疏于练习画技。正是因为他们霸占了画坛的高位,凡是见到有灵气有实力的新人就联合起来排挤打压,使得他们逐渐丧失了进取心,变得麻木起来。

  万悲闲人的出现唤醒了他们久违的危机感。

  他们不一开始不明白巨源僧人给他们看这幅书法的深意,直到有一人将书法中用的是新文字这一点与秦皇最近的□□联系起来,众人才领悟到其中的含义,顿时后背发凉。

  巨源僧人这是下了狠手,要让万悲闲人再无爬起来的余地啊!

  世人皆知这新文字是谁大力推行的,是秦皇!

  而如今世人最痛恨的人是谁,毫无疑问也是秦皇!

  万悲闲人如此顺从地使用新文字,岂不是说明万悲闲人是摇着尾巴讨好秦皇的一条狗?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他们能够想象,舆论发酵之后,世人对万悲闲人的议论会何其热烈。众人不敢对秦皇发泄的怨恨到时候会悉数发泄在万悲闲人的身上!到时候万悲闲人只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老鼠!

  在座的人咽了咽口水,再一次认识到巨源僧人慈悲面貌下的阴毒。

  但问题来了。

  即便众人都知道这是一个能置万悲闲人于死地的好方法,又该由谁来当这个出头鸟呢?大部分都不傻,他们明里暗里嘲讽万悲闲人使用新文字,实则等于也嘲讽了秦皇。有谁敢在老虎的身上拔毛?

  在众人都低头沉默,不敢与他对视,巨源僧人脸色沉了下来。

  在场中唯有一位名为崔向文的人心思活络。他才加入北派画坛的高位不久,名声地位远不如其他人,屁股底下的位置也坐得不牢靠,深怕哪一天表现不好,就被巨源僧人踢了出去,换成别人来坐这个位置。

  在他看来,山高皇帝远,秦皇一天天忙着推行政令,修建水渠已经够忙的了,哪有功夫来管他们讨伐一个万悲闲人?

  如今万悲闲人炙手可热,由他来讨伐万悲闲人,岂不是能乘风而起,自此名声大噪?

  崔向文把利弊算得门清,再也按捺不住,环顾四周,咳嗽两声道:“不如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吧。”

  众人顿时看向崔向文。

  巨源僧人含笑的目光落在崔向文身上,饱含赞赏之意:“向文高风亮节,实在让我等钦佩!”

  有些人心里渐渐品味过来,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些答应了。那么多人骂秦皇,也没见秦皇把那些人抓起来过,他们在这里怕什么?

  他们心中懊悔不迭,同时心中窃窃希望看到崔向文能得到一个倒霉下场。

  崔向文心中似烧着一团火,让他觉得片刻也不能耽搁,能到散会也不待和众人寒暄一番,急匆匆地离开了。回到书房,崔向文铺好纸墨,苦思冥想半日,忽然灵感涌现。

  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灵感,立刻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声讨万悲闲人的文字,将其命名为《代天下讨万悲闲人檄》。

  这篇檄文中痛骂万悲闲人是沽名钓誉之辈,一面打着隐士高人的名头,一面疯狂敛财售卖自己的字画,又说万悲闲人德不配位,非但不是清高之辈,反而是个奴颜媚骨,一心想要讨好秦皇,字画里使用的都是新文字,实在让人不齿。

  檄文中列举了十数条万悲闲人的罪状,有的罪状崔向文自己也觉得有点无凭无据,于是便一笔带过,重点只写了万悲闲人沽名钓誉与讨好秦皇两条罪状。

  只是这两条罪状也够了。

  完全足以致万悲闲人于死地!

  这篇檄文一出,立刻在北派画坛中广为流传,就如同水中投下一块巨石,涟漪以凶猛的事态扩散至四方。紧接着不只是北派画坛,几乎全国不是太偏远的地方的文坛画坛都知道了这篇檄文。

  彼时世人因为秦皇征调男丁修建运河,害得无数人家庭分离的事情,都在心中痛骂顾政。这篇檄文的出世简直给了这些人一个宣泄口,这些人纷纷将愤怒与不满发泄在了万悲闲人身上,仿佛是万悲闲人害了他们一样。

  魏玉舒同样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正在远离秦都之地监管着运河的修建,比秦都的众人更早得知这个消息。

  魏玉舒只看了眼这篇檄文便皱起眉,通篇荒谬的字句让他实在无法看下去。他想了下崔向文这个人的由来,将北派画坛这个藏污纳垢之地记在了心中,转头让人快马加鞭将这篇檄文呈交给了顾政。

  于是顾政很快同样看到了这篇檄文。

  顾政看完这篇檄文,竟罕见地被这帮人看笑了。他以为他的一些手段算得上无耻,没想到这帮人比他还要无耻。一些一看就知道是无稽之谈的事情被郑重其事地列成了一条罪状,也亏得这人有脸写。

  如果说前面看着只是好笑,当顾政看到后面抨击新文字,说万悲闲人是他的走狗这一段,顾政却是看得脸色蓦地沉了下去。

  新文字是他大力推行的,目前已然初见成效。在这关键时期,竟然有人敢跳出来抨击新文字,还将新文字与□□挂上钩,这无疑是他顾政的眼皮子底下玩火。

  顾政捏着手指骨节,手指不轻不重地叩在桌案上,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人的心上。顾政薄唇一钩,冷酷锋利的五官有暴戾之色闪过,看得人心底发寒。

  易词正在帮顾政批改奏折,听到顾政敲着桌案,一抬头正好看到顾政脸上浓烈的杀意,便问道:“怎么了?”

  “你看看。”顾政将信函丢给易词。

  易词接过空中抛来的信函,展开看了起来,顿时一愣。

  《代天下讨万悲闲人檄》?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有人代天下来讨伐他了?

  怀着疑惑且沉重的心情,易词缓慢将这篇檄文阅读了一遍。

  顾政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朕在想,是该将写这篇檄文的人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

  易词的魂都飞起来了,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他忙道:“何至于此!”

  顾政看了他一眼,面色冷得好似阎王:“他抨击新文字,险些坏了朕的大计,怎么就不至于了?”

  易词一愣,他方才还自作多情地以为顾政是在为他出头。

  只听顾政道:“更何况他还污蔑了万悲闲人。”

  易词差点失态,他转过头,露出一截袖长白皙的侧颈对着顾政,“那也不至于五马分尸。”

  易词想了想劝谏道:“现在因为修建运河的事,全天下都在骂你□□,在这个时候将人五马分尸肯定会惹得群情激愤的。”

  顾政看着易词,一直看得易词有些头皮发麻,顾政低沉的嗓音才发出一声轻笑道:“好,就听爱妃的。”

  易词顿时羞愤得想把手中的笔丢了。

  易词不知,这是易词第一次为顾政考虑事情,自然让顾政错愕,心情大好地同意了易词的请求。

  顾政嘴角微扬,冲淡了几分面容的冷冽,“不过也不能轻易放过此人,就发配他去修建运河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崔向文近来是春风得意。他没想到自己写出的《代天下讨万悲闲人檄》会引发如此轰动,他也因此名声大噪,不但坐稳了在北派画坛中的位置,还得到了巨源僧人的高看,让无数人羡慕至极。

  这天,崔向文正与好友在酒楼宴饮。

  宴饮中,几位好友纷纷夸赞他的义举,夸得崔向文都飘飘然了。他举起酒杯对众人道:“来,干一杯。”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轰”地一声踹开,几个官兵粗着嗓门吼道:“崔向文是哪个,快点出来!”

  崔向文没来得及饮进口中的酒哆嗦着洒了一身。

  那几个刚才还对崔向文吹捧之至的好友此时都举手指向崔向文,“他就是。”

  那几个官兵不由分说上前拖着崔向文走出了酒楼。

  崔向文腿都软了,他勉强稳住身子,对几个官兵说着软话:“几位官老爷,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也没犯事啊!”

  那几个官兵并不回他,确认了他是崔向文之后,就给崔向文关进了囚车中。崔向文心中隐隐猜测到了事情的原因,他抱着最后一丝期翼喊道:“官老爷,你们抓我是要干什么去?”

  这个问题官兵还是回到了他,“服徭役,修运河。”

  崔向文顿时胸口一梗,翻着眼白晕了过去。

  闹得沸沸扬扬的檄文事件因为崔向文的发配而落幕。

  秦皇顾政仿佛还嫌这不够似的,到处抓捕非议新文字的人,统统将其送去修建运河。于是文坛画坛中热衷谈论这件事的人都当起了缩头乌龟,对这篇檄文闭口不谈,仿佛就像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篇檄文的热度慢慢降了下去,由于只在文士阶层流传,对万悲闲人的影响还不算太大,甚至因为秦皇顾政的欣赏,还惹得不少权贵争抢万悲闲人的字画,万悲闲人的字画依旧供不应求。

  万悲闲人的《活阎王图》直接被拍出了天价。

  前魏国相国庞罗上次给秦皇顾政献上了一幅《松石锦鸡图》,换来了一个县尉的官职。他迫切想要升官,在知道秦皇欣赏万悲闲人之后,忍着割肉之痛再度拍下了这幅《活阎王图》。

  他连夜让人将这幅画送到了秦宫之中,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这幅他斥了巨资拍下来的画被人劫走。

  宫殿中,这幅画卷在两个宫人的托举之下缓缓展开。

  一个煞气凛凛的阎王展露在顾政与易词眼前。画绢上的活阎王面容栩栩如生,脚底下跪拜的小鬼们更显得这活阎王威风神气,宛如天神。

  易词见到这幅画呆了呆,用极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

  顾政命人收了这幅画,问底下那个一直跪拜着,低头不敢看他的人:“庞罗为了得到这幅画花了不少力气吧,朕记得这幅画不久前可是拍下了天价。”

  顾政的声音平淡,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然而底下跪拜着的那人身躯却是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后背逐渐渗出了薄汗。的确,为了得到这幅画,庞罗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当县尉搜刮来的这点民脂民膏远不足以拍下这幅画,还贴上了自己不少的家财。

  易词见到底下那人的反应瞬间明白过来,这幅画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县尉能够得到的东西。他的眉头紧蹙起来。

  像等了一年那般漫长,顾政的声音再度响起:“替朕谢过庞大人的美意,你回去告诉庞相国,这幅画朕就收下了,让他好好当他的县守。”

  底下的人愣了愣,县守?他家大人不是只是县尉么?随即他反应过来,立马磕头跪谢,按捺住心中的喜悦离开了此处。

  顾政看着那人的背影,眼中的温度一点点冰冷下来,冷得像掺了冰渣似的。

  易词蹙着眉头,中心涌现出几分失望,他正打算问顾政,他这银两来得不正当,你为什么还要给他升职?可心中的奇异感觉还是让易词压下来心中的询问。

  就凭顾政力排众议任命魏玉舒为相,就知道顾政绝非那般短视之人。

  那顾政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顾政看了易词一眼,像是看出了易词心中的疑惑。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在易词面前,顾政的耐心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顾政解释道:“庞罗以前是魏国的丞相。”

  魏相庞罗是六国中出了名的富裕。

  易词方才还以为是重名,没想到这个庞罗真就是以前的魏相庞罗。他瞬间明白了顾政的意图,原来是想养肥了宰杀。

  想清楚了的易词忍不住看了顾政一眼,总觉得顾政要是脱了外面的皮一看,估计里面早就黑得透透的了。

  檄文事件与赠画事件只是一些小事,眼下易词最为关注的事情就是修建运河的事情了。

  前不久,魏玉舒亲自赶赴运河的修建地监工,距今为止已经有两月了。

  这段时间易词中断了与魏玉舒的联系,只能通过洛安得知一些外界的消息。当他听到修建运河因为工程浩大,已经累死许多人,还因为一次洪涝爆发死伤惨重时,还是忍不住给魏玉舒寄过去了书信,在书信中询问了魏玉舒的近况。

  ……

  崔向文手脚带着镣铐,跟在无数犯人之中,被押往运河的一处修建地。

  崔向文何尝吃过这样的苦,他连续走了半日,早已累得嘴角干裂,脚底磨满了水泡,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摔倒在地上,崔向文恨不能直接就这样昏死过去,然而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在提醒着他,让他立马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爬得慢了,又是一鞭子抽了下来,将他抽倒在地。

  崔向文心中那个悔啊,悔不当初!

  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眼睛在灰扑扑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痕迹。

  历经一月,崔向文终于赶赴了运河的修建地。

  眼前是一片贫瘠的黄土,黄土中间被人挖掘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有人在下面挖掘着,有人在上面用竹筐运输着河道底下的黄泥。有的人肩头扛着厚重的石块,有人用木车拉着废弃的黄土。每个人都在麻木地忙碌着,稍微慢了,又是一鞭子抽上去。

  崔向文看得一哆嗦。

  他很快被人安排了工作,跟着一队人吊在竹筐中,进入河道下面挖掘河道。

  看他一副受惊鹌鹑的模样,旁边一位埋头挖着黄泥的大哥看了他一眼,好心地跟他说道:“习惯就好,每个人才来这里都是一样。你在河道下面还好点,这点的监管没有上面严格。”

  大哥耐心地教授着他挖掘的技巧,怎么样才能省力,怎么样才能用更少的力气挖出更多的黄泥……

  过了几天,崔向文在这位大哥的耐心带领下终于勉强适应。当他再次被放下河道,他却没有看到那位大哥的踪迹。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

  崔向文终于忍不住去问工头,那位大哥去了哪里。

  那工头傲慢地看了他一眼,直接一鞭子抽了过来,抽打得崔向文叫苦不迭,再也不敢问了。

  之后,崔向文一边埋头做工,一边暗地里观察着周围的人。他发现,每隔上十天半个月,周围都些人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了。

  他私下同身边的工友一讨论,却得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

  那些消失的人,不是死掉了,就是被献祭河神了。

  崔向文曾亲眼见到一些装在麻袋里的东西被填进河道内,曾有工友打开过其中一个麻袋,在里面见到了一具被水跑烂了的尸体。

  死亡未知的阴影笼罩在这些人头顶,他们生怕哪一天填河道的就轮到了他们自己。

  崔向文每日战战兢兢,没想到这件事很快降落到了他的头顶。

  有一天在崔向文半夜起来小解的时候,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套在了头上。他想要大叫,没想到后脑一痛就直接晕倒了过去。

  等到了崔向文醒来,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这里不见天日。就在崔向文想要大叫救命的时候,有沙哑的声音道:“省点力气。”

  崔向文回头什么也不看见,他想继续发问,却见那道声音沉默了下去,无论如何也不再回答了。

  黑暗与饥寒交迫侵蚀了崔向文的每一根骨头,他缩在角落中,分不清时日。所有情绪好像都在离他远去,最后只剩下了麻木。崔向文心里道,求求上天来个人救他出去吧,做什么都好,他不想再被关在黑暗中了。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

  黑暗中有火光亮起,有人打开了囚牢,将他们放了出去。他们被带到了一处荒地中,被大军重重看守着。一开始崔向文以为这是秦国的军队,但他很快发现不对,这些人的军服上没有“秦”字。

  只听得军队为首之人肃然大声道:“秦皇无道,我等欲反之!你们可以加入,也可以退出回去过你们自己的日子!”

  崔向文一阵恍惚,想起即便是回到他的住处,他也不再有原来的地位了,反而会成为一个人人嘲讽的过街老鼠。而这一切都是秦皇害得!

  想起他这一路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崔向文咬牙含泪道:“秦皇无道,人人得而诛之!我愿意加入你们!”

  接着又不少人选择加入军队,最后只剩下十个人选择回去。

  军队头子让众人站成两边,看着众人的选择,点了点头,问众人道:“都选好了么?”

  又有一个人犹犹豫豫从回去的阵营站了出来,选择了加入。终于确定没有再加入之后,军队头子扬了扬手,包围着他们的士兵立刻手起刀落,将那些选择回去的人当场砍死。

  人人惊骇。

  那军队头子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情道:“这些人回去之后,不但回引起众人的怀疑,还会暴露自己的处境。你们想因为这几个人暴露自己的处境么?”

  这些没人再说话了。

  等到众人安静下来之后,军队头子对众人道:“既然决定加入,那你们就必须明白,你们今后效力的人是谁!”

  军队头子环顾四周,傲然道:“那就是当今的皇妃,我们的郑王陛下!”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

  皇妃?反抗秦皇?

  他们怎么就弄不明白这一出伦理大剧?

  军队头子咳嗽一声,肃然道:“你们懂什么!我们皇妃,哦不,我们的陛下忍辱负重潜伏在秦皇身边,如此舍身就义,正是为了解救众人于水火!带领我们共同反抗秦皇的□□!这份情操,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有!”

  皇妃带头反抗皇帝,古往今来的确找不到一个,众人都没说服了。

  尤其是崔向文,他呜呜呜哭了起来,在经历一番磨难一无所有之后,他终于有一种找到了归属的感觉,也在此时明白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原来他以前浑浑噩噩就是为了等待今日的清醒,他要在皇妃的带领下反抗秦皇!解救出舍身就义的皇妃!

  ……

  这边,魏玉舒收到了易词的信函。

  他绝对理智清醒的眼神蓦地软化下来,他想将他的计划告诉易词,让易词不要担心。但理智克制了他想这么做的冲动,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四个字。

  甚好,勿念。

  所有的深情都凝练于其中。

  等他将这里的据点安排妥当,他自然会亲自面见易词,告知他的一切。

  这封信函快马加鞭送到了易词手中。

  易词见到信上的字,确认是魏玉舒的字迹,终于放松下来。他相信魏玉舒自有安排。

  自从新文字一事之后,顾政加大了推行新文字的力度,使得新文字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普及。如今市面上所有具有效力的文字都是新文字,都由统一的小篆体书写。

  但是为了书写方便,民间自发性的创造出另一种字体,这种字体一般用于书信往来,或者自己记载一些东西。这种字体被称为隶书。

  自从新文字通行之后,百姓生活远离战乱,逐渐变得安稳起来,各行各业都在稳步发展。一种名为“话本”的文学形式逐渐发展起来。

  这话本主要是写一些故事。有不少的话本将远古的神话异兽和圣人事迹写了下来,在秦都售卖得很火爆。

  一些说书先生也买了这样的话本,记了下来,专门在茶馆给一些不识字的百姓讲故事,深得百姓的喜欢。

  易词知道话本,还是因为洛安偶然见到,给他买了几本回来。

  自打易词知道了话本这个东西,简直是入了迷,一发不可收拾。他现在不用教顾政写新文字,晚上的时间也闲了下来。顾政因为政务繁忙不来的时候,他就捧着话本看个不停。

  按照易词一目十行的速度,很快就将市面上流行的话本看了个七七八八。

  没话本可看的易词少了一大乐子,终于忍受不了,打算借着一个月出宫一次的机会去外面采购话本。

  说干就干。

  第二日易词就带着邱凉出了宫。易词头上带着面纱,邱凉依旧是宫女的打扮,两人身后例行跟着四个侍卫。

  易词直接带着邱凉杀奔到书坊,书坊里的商家还来不及问易词要什么,易词就一口气说道:“店家给我把所有的话本都拿出来。”

  商家一开始还当是有人胡闹,但当他抬头一看,瞅见了易词身上穿着的用金丝刺绣的华贵衣裳,他立马换了副讨好的面容,让店小二带着易词来到了专门放置话本的书架上,自己则在一边候着,让易词慢慢挑选。

  易词视线从架子上扫过,书架上起码放置了上百本话本。

  这个数量已经是极为惊人,毕竟话本兴起还不到一月的时间。可以预想,受到百姓欢迎的话本将会越来越多,甚至话本将会成为与诗歌同等地位的一种文学形式。

  易词专心地扫过一行有一行话本,在如此仔细的挑选之下,还真让易词找到了十来本没有看过的话本。他让店小二把这些话本挑选出来,告诉店家以后有新话本出来记得给他留着,他每月都会派人来取。

  店家欢天喜地答应了易词,在易词走后还恋恋不舍地瞧着易词离开的方向。

  那些话本易词都让身后的侍卫提着了,毕竟他们硬要跟着,总归要出点力气。

  余下的时间易词不紧不慢地闲逛着,当易词路过一家酒楼时,忽然瞧见一道颇为眼熟的身影。

  那身影跟他一样带着面纱,瞧不见面容,那身影易词却是熟悉的。易词想了想,终于意识到这人是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宇相杰不是离开秦都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章

第33章

  宇相杰从酒楼中走出来, 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在酒楼门口等着什么人。

  没过多久,另一人走了出来。那人头戴着斗笠, 穿着僧袍芒鞋, 虽然脊背挺直, 却仍能看出其是一个年岁已大的老人。

  易词自然而然联想到一个人,宇相杰的师父巨源僧人。

  易词留了个心眼, 大街上不好停留太久, 于是假装闲逛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宫中。

  到了宫殿, 易词唤来洛安, 让洛安跟着宇相杰与巨源僧人, 看看他们一路来到秦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到之前宇相杰三番两次登临石忠老人府邸讨要书的事情,易词直觉地认为这师徒老人来到秦都不是什么好事。

  邱凉问易词:“你说这两人来秦都干嘛,我看八成是为了石忠老人的书。呸, 这两人也太不要脸了!”

  易词蹙眉:“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我总觉得他们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否则不会隐藏面貌, 偷偷来到秦都。”

  邱凉道:“那肯定就是为了书呗,你说石忠老人要是死活不肯给书, 这师徒两人会不会……”

  邱凉的语气神秘,显然是有不好的猜测。

  易词拧紧眉头, 心中的不安却更加重了。

  洛安很快搜寻到宇相杰与另一个头戴斗笠的僧人的踪迹。洛安身有内力,听觉比其他人更加敏锐, 因此听到了两人之间的交谈。只听到宇相杰叫另一人师父,洛安终于确定这个头戴斗笠的僧人是巨源僧人无疑了。

  只见两人一路绕行, 最终来到石忠老人的府邸。

  宇相杰上前叩响门环,大门很快打开,宇相杰与巨源僧人走了进去。

  洛安足尖一点, 趁着人不注意也飞入了庭院之中,便见到宇相杰与巨源僧人两人在下人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大堂。石忠老人就在大堂外站着,显然是早已知晓他们二人会来的消息。

  “巨源师兄。”石忠老人看着僧衣芒鞋慈眉善目的老人,眼神唏嘘复杂。

  多年前的恩怨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化消磨,此时见到巨源僧人,石忠老人仿佛透过巨源僧人见到了年轻时候的他们。昔年的他们意气风发,如今墨发便白发,岁月在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

  “石忠师弟。”巨源僧人含笑回礼。他的眸光落在石忠老人身上,见到石忠老人那一双苍老的眼睛。听说石忠师弟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

  想到这一点,巨源僧人很好的掩饰住了眼里的精光。

  巨源僧人走进了屋子,坐在了石忠老人身后,宇相杰恭敬地站在巨源僧人身后,直勾勾地盯着石忠老人,眼中带着十足的恶意。

  石忠老人曾数次叫他滚蛋,今日也照样无视了他。不过没关系,一会儿石忠老人最好是听话,不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在一番寒暄之后,巨源僧人说出了今日来的目的。

  巨源僧人饮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悠然道:“师弟啊,你我都老了,也该找一个传人了。你难道忍心让你的毕生心血失传吗?相杰他是我的关门弟子,是一个好苗子,不如……”

  石忠老人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一开始还真的以为巨源僧人是想到两人都老了,这可能是他们两师兄弟一生的最后一次见面,所以特意来秦都看来。没想到绕来绕去,始终绕不过这个目的。

  石忠老人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放下茶杯,语气中带着几分心灰意冷:“你回去吧师兄,我已经找到传人了。”

  巨源僧人眼皮一跳,抬手示意宇相杰不要惊慌,他放下茶杯重重搁在桌上,笑着问石忠老人:“哦?不知道是谁?”

  石忠老人实在不欲与巨源僧人和宇相杰纠缠,在提到这个传人时,石忠老人面容稍霁,眼中闪过满意,“是谁你们就不用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们的,师兄,你们还是死了这个心思吧。”

  巨源僧人重重一拍桌子,方才还慈祥的面容顷刻间怒容满面:“石忠,自己的师侄你不教授也就算了,还把毕生的心血交给别人,你这分明是背叛师门!”

  石忠老人的面容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以为他的师兄老人会改变一些,没想到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石忠老人咳嗽道:“师兄,我的毕生心血要交给什么人是我的事。背叛师门这个罪名何必加在我身上,毕竟,昔年得到师父传承的人是你。”

  诚如石忠老人所说,得到师父衣钵传承的人是巨源僧人。石忠老人于绘画一道上的领悟,更多是靠他自己,是长达数十年磨炼的积累。

  巨源僧人面对这一点也无话可说。

  石忠老人疲惫地闭上眼睛:“你走吧,师兄。昔年答应你的一个要求,在与你徒弟文斗时我就已经还上了,我们的恩怨早已经两清了。”

  巨源僧人默然,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当年。

  昔年,他与石忠一同在师父田其昌那里学习绘画。

  巨源是石忠的师兄,早石忠一年拜入师父门下,他比石忠更有灵气,更加聪明,师父教授的东西他往往能很久就学会,然而让他怨恨不解的是,师父却更喜欢他的第二个弟子石忠。

  只因为石忠虽然脑袋不如巨源灵光、有悟性,然而石忠却像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一般,不怕苦不怕累。师父教授的东西,他虽然不能立即几领会,却会在私下花多余他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时间去学习。

  巨源不知道石忠哪里来的固执,在他看来甚至是蠢笨,每日熬夜学习到三更,第二日又早早起来,不知困倦。

  他开始害怕起来,害怕石忠有一天会超过自己。石忠身上有一种沉默无声的力量,这种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怂恿石忠玩乐,甚至想让石忠沉迷于女色。然而不管他怎么引诱,石忠始终不为所动,像是心中有一个宏大的目标,不论沿途多辛苦,他都要一步步朝着那个目标前进,中途什么诱惑,他都可以抵御。

  然而即便是石忠这样一个目标坚定的人,也有一个例外。

  那个例外就是师父田其昌的独女,十九岁的田情。

  在枯燥的学习生涯中,田情就像田野上一朵盛开的红艳艳的花朵,更像是一团火焰,不知不觉地吸引着石忠与巨源的目光。十九岁的田情拥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紧实饱满的身材和火辣的性格。只有在面对心爱的人时,田情才会融化成温柔的水。

  这个时候的田情,说话声也小了,脸颊也红了,总是低着头不敢与心上人对视。

  巨源好几次撞见田情给废寝忘食的石忠送饭,那个时候的田情总是这样一幅他没见过的模样。巨源僧人的心里像是烧着一团邪火,好几次想要把这对狗男女烧成灰。

  他爱慕着田情,嫉妒着石忠,他恨着田情,视线却总是情不自禁被田情吸引,总是不知不觉就看着田情发呆。

  毫无疑问,田情深深喜欢着石忠,然而一心只想着学习画画的石忠恨不得把一天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绘画上,就像是一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哪里能明白田情的心意。

  田情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她想让石忠明白她的心意,于是她选择了主动出击。

  在一个夜里,打扮得俏丽美艳的田情推开了石忠的房门。暗中目睹了这一切的巨源恨得心肝都碎了,他想冲进去阻止田情,然而一个恶毒的想法却在他的心中浮现。

  巨源悄悄走到石忠老人门前,偷听着房中人的讲话。

  石忠像是没想到田情会半夜进入自己的房间,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惊讶:“田情?”

  田情的声音像掺了蜜的酒,甜得醉人,她的声音迷醉,对石忠道:“石忠,是我,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石忠的声音停顿片刻,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什么问题?”

  田情的脚步声响起,她似乎走得离石忠更近了些,让石忠发出了慌乱的声音。田情道:“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石忠沉默了,他忽然慌乱道:“田情,你怎么哭了?我不是,唉,我不能……”

  田情的声音带着哭腔:“怎么不能,怎么喜欢我就不能?你为什么不能像巨源那样,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我身上?”

  门外偷听的巨源只觉得脸火辣辣的疼,他忍住心里的窝火,继续听了下去。

  石忠道:“我家庭贫困,学艺未精,学画尚且吃力,又怎么能分心在感情上,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

  田情的声音带上喜悦,激动得颤抖道:“你喜欢?”

  田情的声音再度迷醉起来:“既然你喜欢我,我、我也心悦于你……石忠,你就要了我好不好……”

  衣物落地的声音。

  巨源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他此时明明应该痛苦嫉恨,然而他却因为隐秘的激动而脸色涨红起来。他的心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终于他敲响了房门。

  房门里传来石忠老人惊慌的声音:“谁?”

  巨源笑道:“师弟,是我啊。”

  石忠老人的声音稳了稳:“师兄,我已经睡了,你明早上再来吧。”

  巨源笑了:“睡了,和谁一起?是和田情么?你再不开门,我就把刚才你们的话都告诉师父了啊?”

  终于,木门打开了。

  巨源一眼就见到了躲在石忠身后脸上涨红的田情,田情的衣衫有些凌乱。石忠的衣服却很工整。

  巨源僧人遗憾地想到,他应该晚点敲响门,他不信最后石忠能抵挡住田情的诱惑。

  巨源大摇大摆进了屋,转身关上了房门。

  石忠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等到巨源做完了这一切,他才问道:“师兄,你想要什么?”

  石忠即便再不通人情世故,也知道巨源是有要求的。

  巨源的脸因为嫉妒而抖动,他恨恨地看着田情,像是要剜掉田情身上的肉。他阴阳怪气道:“我要什么?我要的师弟不是很清楚么?我要这个□□,师弟你愿意让给师兄吗?”

  田情“呸”了一声,眼中燃烧着怒火:“我就是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失身于你!”

  石忠这个老好人也生气了:“不要侮辱田情!”

  巨源“啧啧”两声,拍掌道:“好一个夫唱妇随!我也不夺人所好,我的要求只有两个,第一,我要师父的传承;第二,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石忠皱眉:“师父的传承自有他的想法,我怎么能去改变?第二,什么要求你说。”

  巨源拍掌笑道:“我当你傻,原来你也不傻嘛。我知道那个东西想把自己的衣钵传承交给你,但我要你不管用什么方法,不许要那个传承。否则,我敢保证,第二日周围的人都知道田其昌生了一个多么不要脸的女儿了!至于什么要求,我现在还没想好,以后我想到了再提吧。”

  石忠的脸色霎时间苍白。

  田情愧疚地看着石忠,瞪了巨源一眼,咬牙狠心道:“让他去说,石忠是我害了你!”

  田情说完,奔着墙壁就要撞过去。

  石忠立马拉住田情的手,他的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流满泪水,他恳求田情道:“不要,他要师父的传承就给他吧,我有你就好了。”

  巨源见石忠老人做出了选择,脸上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离开了房间。

  自此,原本深得田其昌厚爱的石忠变得比往日更加愚钝且懒惰了起来,田其昌再三打骂劝导无效,最终选择了巨源成为自己的传人。他本来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巨源,然而田情死都要嫁给石忠。

  最终田其昌松口,看着石忠带着自己的女儿走了。

  在这场师兄弟的争斗中,巨源用阴招成为了最后的胜者。然而石忠老人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代大家,还与田情孕育了一子。

  想到这一段往事,巨源昔日的恨意再次回到心头。

  他垂下眼皮挡住了眼中的怨恨,见石忠无论如何不愿意松口,巨源忽然道:“也罢。既然如此,师兄我也就不强求了。”

  站在巨源身后的宇相杰一下慌了起来,忍不住道:“师父,我们怎么能……”

  巨源一声呵斥:“住口!”

  宇相杰脸色青了青,不再说话。

  巨源转过头,他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追思,叹气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知师弟能不能答应?”

  石忠老人道:“你说吧。”

  巨源用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哽咽道:“你可知师兄一直有个心病,那就是田情。在我走之前,师弟能带我去田情的墓上看望一番吗?”

  提到田情,石忠老人苍老的眼睛湿润了。

  他与巨源十几岁就跟随在师父身边,田情是他们年少时共同的美好的记忆。如今田情走了,他与巨源也都垂垂老矣,昔日的恩怨是时候释怀了。

  这个要求,他无法拒绝巨源。

  石忠是个重感情的人,从年幼到衰老,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从未改变。

  石忠老人要出门,立马有下人要来搀扶石忠老人。宇相杰立马站出来表示,由他搀扶着石忠老人。

  石忠老人没有说什么,只身一人跟着巨源僧人,在宇相杰的搀扶下坐上了马车,出了城。

  来到田情的墓上,石忠蹒跚着脚步走到田情的墓前,用手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声音哽咽道:“田情啊,我又来看你了。你再等等,再等等,要不了多久我这把老骨头也来陪你了。”

  巨源僧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也浮现出一丝动容。但这丝动容很快被怨毒掩盖。

  宇相杰早已忍耐不住了,冷笑了起来:“你这把老骨头是该下去陪她了!”

  石忠老人讶异地回头,他看不清宇相杰与巨源僧人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两人身上有如实质的恶意,他脸色变了变,惊讶道:“你们?”

  宇相杰从袖口中取出一条麻绳来套在了石忠老人身上,将石忠老人扯得一踉跄,摔倒在了地上。

  宇相杰恶狠狠道:“交出书籍,不然我就在这里勒死你!”

  石忠老人悲凉地看向巨源:“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儿?你不怕他以后这样对你么?”

  巨源僧人看了宇相杰一眼,看得宇相杰有些心慌,巨源僧人平静道:“是我教他这么做的。”

  石忠老人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真是我的好师兄,你不怕在这里杀了我,下人们等不到我回来,去报官么?”

  巨源僧人道:“谁会相信一个道高望重的老和尚会杀人呢?他们只会知道是劫匪干的,我有徒弟带着我逃跑,你跑得慢被追上了,这不是很情有可原吗?”

  宇相杰收紧了手中的麻绳:“师叔,你还是老老实实把书交出来,何必要我们撕破脸皮呢?”

  石忠老人闭眼:“你勒死我吧,这本书我已经丢了。”

  宇相杰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改变心意了?”

  他蓦地收紧手中的绳索,正打算下狠手时,忽然后脑一痛,晕倒了过去。连带着身边的巨源僧人也晕倒了过去。

  石忠老人趴在地上,费力地喘着气。

  一个穿着黑衣,面容端正俊朗却稍显沉默的人走到他的面前,一言不发解开了他脖子上的绳索。

  洛安问石忠老人道:“要杀了他们么?”

  石忠老人脸色复杂地看着晕倒在地上的两人,缓缓摇了摇头。他们已经不是人了,但他还是一个遵守秦国律令的人。石忠老人喘着气,上前用脚分别踢了宇相杰与巨源僧人两脚,转头对洛安道:“感谢少侠,少侠能否送我回石府,我要回去报官抓他们。”

  洛安点头,他将石忠老人带上马车,送回了石府。

  石忠老人回到府上,他正打算报官去抓巨源与宇相杰两人。然而这一天石忠老人忧思伤情,经历太多,本就苍老虚弱的身体竟然一病不起了。

  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没有叫下人去叫大夫,而是让人准备好纸笔。

  他回忆自己的这一生,拥有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的妻子,还有一个还算懂事的孩子,也算得上圆满了。如今他放心不下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个是自己的孩子,一个则是自己的传承。

  他第一封信写给了自己的孩子。

  吾儿亲启:

  铭志吾儿,为父就要见你娘去了。去之前还放不下你这个不孝子,有两句叮嘱你须要谨记,为官为人,切记无愧于心!要坚定本心,谨记为官之道,在于忧国忧民,切莫沉溺于富贵权力之中,失了本心。倘若做出不忠不孝不仁之事,老朽变鬼都要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另一封信则托松石老人交给万悲闲人。

  这封信被松石老人放在平时寄信给魏玉舒的地点,被洛安取走,最终成功送到了易词手上。

  洛安将他看到的事情都说给了易词。

  易词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没想到宇相杰与巨源僧人竟然如此卑鄙,为了一本书竟然不惜害了石忠老人的性命,一点不顾师兄弟的感情。若不是他派洛安一路跟随,只怕石忠老人已经遭到他们的毒手。

  易词敬重石忠老人的为人,决意要为石忠老人报仇。

  只是眼下的证据尚且不足,并不能够一举扳倒宇相杰与巨源僧人两人。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和一个契机。

  易词打开石忠老人的信函。

  信函上写道——万悲闲人亲启:

  老朽就要死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到了该死的年纪。放不下的除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就是我这一生的心血传承了。这本书是我的心血之作,记载了我于绘画一途上的心得体悟。老朽思来想去也不知道交给谁,只有交给你了。因为老朽深信你的为人,应该不会让老朽失望。

  老朽都要死了,你我的约定干脆提前吧。请务必在老朽死前与老朽见上一面,不然老朽死了也要记挂着你。

  易词:只能说这封信真有石忠老人的风格。

  不过,既然他与石忠老人有约,这个约定不能作废。易词决定趁着明日顾政早朝的时间,让洛安带着自己出宫与石忠老人见上一面。

  第二日,等到顾政去早朝了,易词从演武场回到寝宫,乔庄打扮了一番,让洛安带着自己小心翼翼溜出了宫。

  像洛安这般身手的暗卫顾政身边不是没有。

  但这样的暗卫极其稀少,必须经过极为严苛的训练才能出得了一个。易词身边也只有洛安一人而已。顾政的暗卫因为要随时保护顾政的安危,必须时刻在顾政身边,不能注意到其他宫殿的动向,而普通的侍卫并不能察觉到洛安的踪迹,是以易词才能被洛安带出宫。

  易词见到了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

  不过半年时间未见,这位老人霎时间苍老了许多,再不复之前的矍铄精神抖擞,眼神浑浊,垂垂老矣。

  易词坐在石忠老人的床榻边,心中涌现出无限的哀叹,声音也不自觉低沉下来:“石忠老先生,我就是万悲闲人。”

  石忠老人浑浊的视线落在易词身上,微微一亮:“果然英雄出少年。”

  说完这句话,石忠老人费力地咳嗽了几下,他的身体不足以支撑他与易词寒暄太多,他单刀直入道:“巨源僧人北派画坛的事情你可知道?”

  易词点头道:“知道一些。以巨源僧人为首的北派画坛大家排挤新人,垄断了他人向上的通道,使得整个北派画坛都是尸位素餐之人,乌烟瘴气。”

  石忠老人沉重道:“不错。我这次叫你来,咳咳,其实还有一个请求。”

  易词道:“请说。”

  石忠老人握住了易词的手,他的手沉重有力,像是把所有的重担都交给了易词:“我知道你与他们不一样,我知道你有能力改变这一切,肃清、肃清整顿画坛的风气,让那些有能力的人不再受到排挤……咳,你要做到!”

  易词的面容浮现出动容。

  他没想到石忠老人到最后一刻始终牵挂着整个画坛。

  石忠老人为了这个目标做了许多努力,即便是归隐之后依旧帮助了许多被排挤打压的人,但他终究没能彻底改变这一切。万悲闲人的出现,让石忠老人看到了这个可能性,因此他不惜厚着老脸也要见万悲闲人一面,正是为了这个毕生夙愿。

  易词没办法拒绝石忠老人这个请求,他深吸一口气,眸光变得坚定起来。

  “好,我答应你。”

  易词按照石忠老人的话,在他夫人田情的梳妆盒里找到了那本石忠老人用毕生心血写成的书。

  石忠老人让易词把田情的梳妆盒拿过来,他抚摸着梳妆盒,像是在摸着他夫人田情的头顶,浑浊的眼里渐渐弥漫出泪意。

  “夫人,你曾问过我,后不后悔当日的决定。咳,我告诉你我不后悔,你却不肯相信。现在我再回答一次,我不后悔,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选择你,因为你是我的夫人啊……”

  石忠老人说完这句话,阖上了眼皮。

  易词大惊失色道:“石忠老前辈!”

  大抵是易词的声音太过惊慌,石忠老人勉强睁开了眼皮,喘气道:“别慌,我还没死,老夫我,我还要等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从石忠老人的府邸出来,易词在洛安的带领下回到了宫中。

  他让洛安去搜集当日巨源僧人与宇相杰意图杀害石忠老人的证据,自己则在思考着如何找到一个契机,能够彻底扳倒巨源僧人。

  这个契机,易词没有等太久。

  听到石忠老人病重将死的消息,巨源僧人与宇相杰大概是怕石忠老人的儿子石铭志回来之后,得知当日的事情。他们加快了事情的进展。

  十日之后,一个震惊整个文坛画坛的消息出世。

  北派画坛第一人的巨源僧人亲自来到秦都,请求与万悲闲人进行友好的切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完成!

第34章

  巨源僧人与宇相杰出现在秦都可以说正是为万悲闲人而来。

  事情还要从崔向文被发配去修运河说起。

  崔向文写出了那篇《讨万悲闲人檄》很是风光了一阵, 一时间乘着万悲闲人的名号出尽了风头。大家本来以为秦皇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没想到顾政还是知晓了这件事情,然而众人就都知道了崔向文的下场。

  而崔向文之所以会写这篇檄文, 在里面大肆批判万悲闲人是秦皇走狗, 主意还是巨源僧人出的。

  虽然巨源僧人不曾直说, 但是暗示大家都懂。

  可以说,崔向文的倒霉跟巨源僧人有很大的关系。不止是崔向文, 画坛中还有另外几人也因为提及新文字的事被抓了。

  巨源僧人虽然是北派画坛的领军, 发生了这件事情也难免遭人非议。大家明面上不说, 暗地里却早已对巨源僧人抱有微词。再加上巨源僧人年岁已老, 声望已不如当年, 早有人对他的位置想取而代之。

  为了震慑那些有心人,顺便给新文字事件一个交代,巨源老人不得不亲自动身前往秦都, 打算给万悲闲人一个教训。

  巨源僧人做事小心谨慎,一开始并不暴露踪迹。

  他原本打算等拿到石忠老人的书, 仔细研读之后,胜算更多了再向万悲闲人发出挑战, 没想到他与宇相杰的行动被人撞破。巨源僧人与宇相杰本打算逃走,惴惴不安等了一天之后, 却并未等到官府上门的消息,反而打探到石忠老人病重垂死的消息。

  不知是石忠老人顾念旧情还是没有了心力报官, 总之巨源僧人与宇相杰两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担心石忠老人的儿子石铭志会赶回来,石忠老人心软, 他儿子却不是心软之人。因此巨源僧人果断决定将挑战万悲闲人的计划提前,想赶在石铭志回来之前尽快办完事离开。

  三天。

  他们只等万悲闲人三天时间,如果万悲闲人不肯应下挑战, 他们也会离开秦都。

  昔日的山水第一大家要挑战如今的山水第一大家,这个消息如浪潮般扩散,迅速传遍秦都乃至秦都附近的城池。

  众人热议。大街小巷每一处茶馆酒楼都有人在谈论这个消息。

  巨源僧人这个名号比万悲闲人更加响亮,经过几十年的发酵早已深深印在每个人心中,仿若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而今,另一座高山拔地而起。

  巨源僧人主动挑战万悲闲人,是否说明万悲闲人已经达到能够与昔年的山水第一人比肩的高度?

  万悲闲人还如此的年轻啊!

  酒楼中茶馆中,随处可听见这样的议论:

  “是巨源僧人啊!占据山水第一人宝座四十年的巨源僧人啊!万悲闲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胜过他的!”

  说话之人原本以为众人都会认同他的说法,然而却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之前宇相杰硬要与万悲闲人文斗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说的,然而结果如何?”

  “可这是巨源僧人啊!宇相杰只是他的徒弟!”

  “巨源僧人又如何?这十几年来你们有再看到他画出过当年那样轰动世间的画么?”

  有人道:“倒是巨源僧人统领北派画坛这二十多年来,北派画坛全是一些老面孔,整个画坛如一滩脏臭的死水停滞不前!”

  又有几人站出来说话,这些人都是曾经受到北派画坛排挤之人。

  渐渐地最开始坚信认为巨源僧人会赢的那人的声音被淹没。

  然而还是有不少人怀疑,万悲闲人这次会选择应战么?还是和上次一样拖延上许久才做回应?

  众人都做好等候的准备,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万悲闲人很快应下了。

  几乎是在巨源僧人发出切磋的邀请之后的第二日,易词做出了回应。

  这场文斗他应下了。

  不仅是为了石忠老人,还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整个画坛。

  他答应了石忠老人,从石忠老人那里接过了整顿画坛的重担。换做一开始的易词,或许只会选择避开。易词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发生了转变。

  他不再将自己在绘画文学上的天赋遮掩起来,当做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开始能坦然接受众人的评价,想要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他正在逐渐找回丢失的初心。

  因为这份初心,他想要让画坛变得更好,让更多像他一样的人能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两人文斗的时间就约在了三日后,地点安排在了松云老人的阳雪阁。

  这三日里,巨源僧人从秦洲借来了万悲闲人的水墨山水画日夜驻足凝视。这三日宇相杰只按时送饭给巨源僧人,其他时候根本不敢打扰他,唯恐打断巨源僧人的思路。

  巨源僧人如此严肃的模样,是宇相杰从来不曾见到过的。

  而这三日,易词打开了石忠老人毕生心血所著成的书。

  石忠老人虽是以人物画扬名,还曾为帝师,但在一开始却是跟着田其昌学习山水画的。中晚年时,石忠老人再次沉浸于山水画中,废寝忘食地钻研学习,得到了许多宝贵的领悟。他将自己于画道上的所有领悟都记载成书,包括一些书画的技法以及还未来得及探索的构思。

  这本书给了易词很多的启发。

  他整整研读了这本书三日,而后他闭上眼睛,静静思考体悟。

  终于在比试的前一日,易词等到了石忠老人状告巨源僧人与宇相杰的亲笔信,以及关键的人证。

  近来的顾政变得格外繁忙,已经有几日没来易词这里了,似乎是因为边疆外族的骚动,和秦国的一场瘟疫。

  这种情况下,易词偷偷出宫的事情几乎不会被顾政察觉。为了稳妥,易词打算比试完就尽快赶回。

  比试当日,易词换好衣裳,让洛安带着自己离了宫,坐上马车来到了阳雪阁。

  易词从马车里走出,用布遮了面,脸上依旧带着纱帽,只露出一双透亮清冷的眸子。他穿着一身雪白,清瘦高挑的身段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仅仅是一个身影,就让人惊艳。

  小童轻轻吸了口气,终于见到传闻中的万悲闲人,反而有种浮在云端的不真切的感觉。如果不是早知道万悲闲人是个年轻人,小童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眼前的人当成万悲闲人。

  易词跟着小童绕过回廊别院,来到一处清幽宁静的阁楼,与那些在阳雪阁热切关注这场比试的人群隔绝开来。

  他一步步迈上台阶,脚下的风荡起涟漪,让他的衣摆如水波晃动。面纱也轻轻翻动,一双冷清的凤眸便透过面纱望了出来,见到了在二楼候着的两个人。

  巨源僧人穿着僧袍,面容和善,见到比他辈分更小的易词竟主动招呼道:“小友来了。”

  宇相杰站在巨源僧人身旁,眼睛只从易词出现就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眼底有暗流翻涌。上一次的耻辱还刻在心中。

  两人的架势好像是在这里等候了许久,倒衬托得易词像是摆架子,故意来这么晚似的。

  然而易词是在约定时间赶到的,不早不晚,并未迟到。

  易词将一切收入眼中。

  他一身白衣,头戴纱帽,一双冷淡漂亮的双眸扫过他和巨源僧人的身上,仿佛不带感情的雕像,并未将他们放在眼中。宇相杰看得一阵火大。

  巨源僧人收敛眼中的暗芒,夸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小友年纪轻轻,在绘画一事上竟有如此造诣,实在让老夫佩服。不知可否取下纱帽,让我等一览真面目?”

  巨源老奸巨猾,知晓万悲闲人走哪儿都带着面纱其中必然有秘密,一番虚与委蛇想让易词摘面罩,倘若易词不摘,就显得易词失礼了。

  易词哪能不知?

  他当国君这么些年,官场那些人比巨源老奸巨猾十倍,他见得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应对这种状况。

  但易词只是抬眸淡淡地看了巨源僧人一眼,话语带着几分疏离冷漠,丝毫没给巨源僧人留情面:“不了,不太方便。”

  巨源僧人嘴角狠狠一抽,完全没想到易词会这么不客气。

  宇相杰是个狂妄的性子,却没想到易词比自己更加狂妄。他一阵恼怒,但随即想到这件事情借由他人之口传播出去,易词的评价将会是什么样子,他心里不由得快意起来。

  让你狂妄!等之后就知道了!

  阳雪阁的主人松石老人惊讶地看了万悲闲人一眼,隐隐皱紧眉头。万悲闲人的确是有实力,但用这幅态度对待画坛前辈的巨源僧人,未免太不谦虚失礼了。松石老人心中有所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调和了两句就进入了正题。

  既然万悲闲人与巨源僧人都擅长山水画,今日的比试题目自然也是山水画。只是有一定的限制,两人需要在限定的尺寸、限定的时间内作画。若时间一到,画没有完成,就算做输了。

  限定的尺寸这个要求是巨源僧人提出的。鉴于上次宇相杰与万悲闲人作画的经验,巨源僧人担心易词再次选择较大的篇幅作画。在巨源僧人看来,易词的水墨画之所以能胜出,选择了较大的画幅是关键。

  大的画幅显然比小的画幅看上去更有气势,易词的水墨山水也只有在较大的画幅才能发挥出效果。

  易词则提出了限定时间这一要求,要求这幅画必须在三个时辰内完成。易词私下出宫,担心会有意外发生,所以打算尽早回宫。

  今日他心中一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不知是因为没有魏玉舒帮他兜底所以没有安全感,还是他的直觉对他发出的一种预警。

  他脑海中一浮现出顾政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心就有种悬挂在空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感觉。

  他与巨源僧人各自走进了一间房间。

  房间里早有人检查过,里面除了笔墨纸砚等作画必须的东西,其他什么也没有。

  等到规定时间一到,立马会有人进入房间取出画作,将画作呈到评审处。

  这次评审的人除了原本的画中仙子李鹤卿、画坛将军杨圣铭、形神兼备崔道问、大小苏父子苏天乾与苏长风、松石老人之外,还增加了几位在画坛中称得上泰斗的德高望重的人物,还有画院的三百学子。

  阖上门,易词的心仿佛跟着逐渐阖上的门扉与外界隔离了开来。

  他与巨源僧人早于一日前就知道了比试的规则与题目,易词的心中早有一副画卷刻在心中,此刻只待挥洒笔墨,将心中的山水呈现出来就好。

  洁白的熟绢被镇纸平稳压在桌案上,这是一幅大三尺的画绢,长度为三尺,宽度为二尺,约人的半身长,一臂宽。用这样的长宽的画绢来绘山水画,对于画的布局结构十分考究。

  如何把一方雄伟壮阔,或荒天邃古,或烟雨朦胧的天地浓缩于这小小的一幅画绢中,同时又不失其神形韵味,是作画一开始就必须考虑的事情。

  就在易词打算落笔之时,他雪白的袖袍不小心扫过砚台,泅湿了衣袖,在干净无暇的画绢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易词蹙眉。

  他绘画多年,平时从未发生过这样大意的事情,但好巧不巧,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了。

  浓淡相间的长长一条墨迹大摇大摆地横在画绢的右下方,在雪白画绢的衬托下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画家大开大合的一笔,气势十足地挥洒在画绢上,为整幅画卷定下了后面的基调。

  易词本打算换一张熟绢重新开始,但他看着画绢上的墨迹,却忽地将其与顾政的字迹的联系在一起。

  当时还不会熟练掌握手中笔的顾政落笔时便是如此,下笔全然不知收敛力道,毫无顾忌,虽然字形很差,却有气吞山河的气魄蕴含其中。

  易词后来尝试着想要复刻顾政那种气魄,却总是不成。那般的字仿佛只有顾政那般的人才能写出。

  而在此时,易词竟隐隐从这无心的一笔中领悟到了什么。

  这三日来,易词看了数遍石忠老人毕生心血所著的书,几乎将整本书的内容都记在了心中。此时书中的内容宛如活了过来,如泉水涌出在易词的脑海。

  书中有一段话,是石忠老人对绘画境界的划分。

  第一层境界,乃是形之备至。

  这个境界的画者,能够通过对周围环境、事务长期深刻的观察,用精细、细腻的笔调准确地勾勒出事物、生物的外形,达到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见到所画的事物,就仿佛那个事物真就出现在眼前一般。

  比形之备至更高一重的境界乃是形神兼备。

  在这个境界,足以称之为大家。达到这个境界的画家,不但能通过扎实凝练的功底准确、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事物、生物每一刻的形态,更是在形态之上赋予了神魂。画家所想要表达的思考与情绪,通过落笔淋漓尽致地传达给每一个观赏画绢的人,同时赋予了画中事物的新生。所谓,有气韵而无形似,则质胜于文;有形似而无气韵,则华而不实①,形神兼备则是超越了二者,成为绘画的第二重境界。

  而这第三重境界是松石老人的猜想,他将其命名为返璞归真。

  松石老人推测出这第三重境界的存在,在他的描述中,这一重境界远远超越前面两重境界,成为了近似于道的存在。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似乎拥有自己天然的本性,拥有自己独特的气息,仿佛游离在世间的一抹“神”。而画家要做的只是发现这些“神”,让这些“神”在画绢上自由地抒发。只有这样的画,才能算作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这样玄之又玄的境界,是石忠老人理想中的绘画境界。

  但现在,易词却恍惚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那一抹“神”的存在。

  巍峨浩荡的高山有神,陡峭锋利的山峰有神,平缓连绵的山峦有神,波涛汹涌的大江有神,蜿蜒曲折的河流有神,鸟兽有神,花草有神……易词的神魂飘荡起来,世间万物尽在他的眼中。

  他的眸光穿透了世间万物的表象,触碰到了它们的“神”。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①,出自欧阳炯撰《壁画奇异记》中所载。

第35章

  画绢上无心的笔墨不再是弄脏画绢的污迹, 逐渐在易词的眼中晕染开来,不断蔓延,最终形成了一匹倔强立在那里的高山。

  高山上有翠绿的树, 崎岖的小路, 山顶上有云雾, 云雾中有一座道观;山脚下的景色不再空荡,一条小河缠绵地流过倔强的山, 用温柔将其柔化。

  有水便有人烟。

  两个小道童提着空荡荡的木桶来到山脚下提水, 前面的小道士回头给后面的小道士说着什么, 两人说说笑笑, 很快装满了水桶, 沿着曲折的山路回到了山中……

  有人烟,便有鸟兽。

  一头雄鹰翱翔于山间,在山间盘旋, 它锐利的视线扫过山脚下的小道童,很快掠过, 重新搜索起猎物来;山脚下一只野蜂绕着盛开的花舞动,它被两个小道童惊扰, 短暂飞离了花朵,见到小道童走后又重新飞了回来……

  这一方天地仿佛活了过来, 充满了天然的生趣。

  易词将这方天地的所有事物的“神”映在心中。

  他用水将画绢上的墨迹晕开,又换了硬点的石獾笔勾勒描绘。下笔之时, 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不像是他在描绘一副从未见过的画面, 更像是那存在于虚无中的山水迫切需要展现出来一般,控制着他的双手,让他把这些“神”刻在画中。

  ……

  巨源僧人多年不曾像今日这般了, 他的情绪罕见地激烈起来,苍老的心脏发出有力的跳动,就像是湍急的河流迫切想要冲出狭窄的河道。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比试。当年他一画惊天下,从此扬名世间,所画的那副画被世人称为“山水第一画”。

  今日的巨源,竟然也有了当年那种强烈的感觉。

  那是一种强烈的极其自我的胜负欲,他要争,他要赢,在山水画上没有人能胜过他!

  这种欲|望来得太过强烈,以至于巨源的手甚至在微微地颤抖。他想起了田情,想起了石忠,想起了被他一路打败的对手……这种战栗的感觉让他迷醉,仿若苍老的枯树上重新开出了鲜嫩的花朵,他好像年轻了起来。

  他要用这场胜利,让他的名声再次传遍世间!

  为了这场胜利,巨源准备了许多。他足足研究了易词的山水画三日,这三日他吃饭睡觉都在想着易词的画,终于让他悟透了易词水墨画的精髓。

  现在,他同样可以运用易词水墨画的技巧,将其融入在自己的画中,让自己的画拥有水墨画的神韵。甚至他可以运用得比易词更加纯熟,更加老练。

  巨源克制住自己沸腾的情绪,眼中的光炙热得像是能将画绢烧出一个洞。

  他很快进入状态,将自己早已刻在心中的画绢用磨炼了数十年的笔法挥洒出来。

  ……

  三个时辰很快到了。

  同一时间,易词与巨源的画从房间里被小童恭敬地托举了出来,送往评判的地方。

  易词从房间里走出,出来时正好撞见同样走出的巨源僧人。他的视线冷漠地掠过巨源僧人,在小童的带领下前往评判的地点。

  巨源僧人盯着易词的背影,找回年轻时状态的他不再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和善面目,争强好胜的锋芒在他眼中闪现。巨源心中微笑,年轻人太过桀骜,吃点亏总是好的。

  他很期待看到万悲闲人得知自己输掉时候的表情。

  ……

  两幅画卷同时展开。

  早已等候多时的画坛大家们再次围了过来。

  他们最为关注的就是巨源僧人的画作。作为巨源僧人的同辈,他们见识过巨源僧人最为辉煌的时刻。当年的巨源僧人凭借着对山水画超高的领悟与造诣,一画震惊天下。

  从此以后,巨源僧人的那副山水画被世人美誉为“山水画第一”,无人能望其项背,巨源也成为世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山水画第一。

  直到万悲闲人的出现,这个局面才终于被打破。

  这十年来,巨源僧人隐居山野,再无画作出世。大家都想知道,这十年过去,巨源僧人的画作会有什么变化。

  是因为年岁的衰老,如同石忠老人一般再不如盛年?还是因为十年的磨炼而更胜从前?

  巨源僧人的画作被人围了起来,相比之下,易词的画作就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少数两人驻足凝神观看。

  桌案上,巨源的山水画静静卧于桌案之上,然而其中苍茫的高山与云雾却好似要从画中扑出来,那种苍劲雄浑的笔力看得人头皮发麻、全身战栗。更妙的是,画中不但有险峰,山脚下还有一处静林。蔼蔼的雾气将静林包围着,静林里一座古寺坐落其中,斑驳的墙面带着岁月的痕迹,仿佛已延续千年,与这不变的高峰共享着日升月落、云雾变换……

  景色与意境此时达到一种完美的统一。

  所有人仿若都被巨源的画拉进了那绝境古刹之中,坐看人世变迁,感慨万分。

  巨源还是那个巨源,即便是十年未有画作问世,落笔始终震惊世人。

  有人感慨道:“此画比起巨源盛年时的天下第一画,还要更胜一筹!”

  更有人迟疑道:“这还用比么?”

  在他们看来,巨源的这幅画已经在神形达到了完美,不可能再有画能超过这种境界了。在看过巨源的画作之后,没有人相信万悲闲人会赢。他们同样知道万悲闲人的实力,但万悲闲人始终与巨源相差了几十年的沉淀,这是他不可能追赶上的。

  但本着比试的公平,他们还是来到万悲闲人的画作前。

  之前围在万悲闲人画作边上的两人还在驻足,他们的神情如痴如醉,仿若身处人间幻境之中,久久不愿意离开。

  看到这两人的神情,有的人心中还有些轻视,觉得是这些人没有见过巨源的画作。但是当他们认清这两人是谁时,顿时惊讶了。

  这两人都是古稀之年,一个雪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面容有红光,眼光矍铄;另一个穿着深色的衣服,脸颊的皱纹如刀刻般深刻,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

  这两人一个是创办了画院,当之无愧的画圣记岱,其声望与画工都不在巨源僧人之下,深受众人敬仰。另一人则是一生坚持游历山水,打磨自身画道的山水画泰斗,堪称山水画中的祖师的存在吴生佑,他的名字虽然不如巨源被广为人知,但画坛中却无人不知其名,他的山水画造诣比之巨源只高不低。

  这下众人顿时收起心中的轻慢,纷纷围拢到万悲闲人的画作前。

  就连画圣记岱和山水画祖师吴生佑都如此欣赏万悲闲人的画作,这幅画说不定真有可能与巨源的画相比。

  但是,当他们看到万悲闲人画作时,顿时都为自己之前轻慢的想法感到羞愧。

  活了!

  这是他们看到万悲闲人画作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这幅画好像在他们眼中动了起来。

  小河冲刷着山脚发出清脆的水流声,高山沉默倔强地伫立着,对顽皮的水流置之不理,河岸上的花草跟随暖风轻轻摇动,两只蜜蜂盯上一朵花朵飞舞了过来。忽然,山间的两个小道童嬉笑打闹着,从山间崎岖的石板路跑了下来。他们从小就生活在山中,对山里的一切十分熟悉,歪曲的小路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障碍。

  蜜蜂受到惊扰,依依不舍地离开花朵,围绕着花朵打转。小牧童很快装满了水桶,提着水桶晃悠着回到了山中。高山云雾中的老鹰锐利的视线掠过小童子,继续搜寻着它的猎物。

  高山上,一座小小的道观坐落在山巅,远离人世的喧嚣,坐看云雾翻涌……

  山脚的暖意与山巅的冷意交融与画中,如此和谐而美妙。画中的每一处,即便是微小如花朵的景物,都充满着鲜活。即便是寥寥一笔,却仿佛有神魂灌注其中。

  高山还是那座高山,溪水还是那个溪水,却因为这一抹“神”,一切都变得鲜活了。

  这不是画,这就是一个鲜活的画中世界!

  此时就算是把巨源僧人的画作放过来一起比较,也没有人会再认为巨源僧人的画作更胜一筹,即便是巨源僧人的画作几乎已经达到了形神的最高。

  此时吴生佑终于从画中抬起头来,他的眼眶湿润,胸腔中一股郁结之气仿佛于此时吐出。“老朽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的境界,因为游历山水,四十年来漂泊在外,却始终只能触摸到其门槛,始终不可得。原本以为这样的境界只是老朽的猜想,世间根本没有人能够达到,如今看来,老夫的猜想并没有错。真有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画院的创办人记岱同样心潮涌动,数十年未曾有过如此激动的时刻,他的脸色更加红润,呼吸也急促起来,似乎没有语言能够表达他此时的心情,他拍掌一连说了十几个“好”字。

  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画中仙子“李鹤卿”,画坛将军“杨圣铭”,“大小苏”父子苏长风、苏天乾,崔道问,松石老人此时早已被万悲闲人的画摄去了心神,无暇顾及外界的一切。

  很快,结果传了出来。

  在大厅等候的巨源僧人静坐着,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对这场比试的结果并不在意。

  而站在巨源僧人身后的宇相杰嘴角始终噙着笑容,眼神紧紧盯着易词,好似早已经预料到比试的结果,等着看易词跌落谷底的失态模样。

  易词平静地坐在大厅,头上的纱帽遮挡住易词的面容,使得易词就像是一个冷冰冰的玉雕。洛安则恭敬地站在易词背后,面容通过化妆做了调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笨拙固执的下人。

  几位评判的画坛大家都来到大厅之后,作为阳雪阁主人的松石老人宣布了比试的结果。

  松石老人看了巨源僧人与易词一眼,用严肃的语气道:“这场文斗的结果是,万悲闲人胜!”

  “什么?”宇相杰失声叫了出来,他的神态凶恶,“这不可能!”

  “咔哒”一声,是巨源僧人手中的佛珠串坠地的声音。此时的巨源僧人虽然极力克制,但面容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扭曲。他弯下腰捡起佛珠串,同时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等到再抬起头来,巨源僧人长长吐了口气道:“我想看看小友的画作。”

  松石老人抬起眼皮,同为人精,轻易地看穿了巨源僧人装出来的超然表象。想到巨源僧人在北派画坛里的那些事,再看到如今巨源僧人的模样,他的嘴角无声扬了扬道:“当然可以。”

  “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这道声音从大厅外传来,轻易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石忠老人的儿子石铭志走入大厅,一眼就见到了表情僵硬在脸上的巨源僧人与宇相杰两人。石铭志身后还跟着几个兵卫。

  石铭志那张忠厚的国字脸上是压不住的怒火与恨意,恨道:“我父亲把你们当师兄、师侄,而你们都干了什么猪狗不如的混账事!”

  巨源僧人的瞳孔一缩,勉强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宇相杰的脊背都绷紧了,冷汗阵阵从后背额头滑落,他压住眼中的慌乱,强自镇定道:“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石铭志眼中的愤怒几乎快点燃,他不多废话,直接扬手道:“把这两人给我抓起来!”

  松石老人皱起了眉。

  阳雪阁毕竟是他的地方,石铭志直接带着兵卫闯进来抓人,他不能坐视不理,总得有个说法。于是松石老人道:“贤侄,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石铭志再多的愤怒,再对着这个与自己父亲是至交的老人也发不出来。他知道在这里带走人需要给松石老人一个交代,于是愤恨不平道:“事情还要从我父亲所著的那本书说起。宇相杰自从与万悲闲人文斗输了之后,好几次上门来求书,我父亲始终不肯答应,宇相杰只好离开。没想到在这之后,他竟然带着自己的师父巨源僧人来到了秦都……”

  “巨源僧人借口要去祭奠我母亲,将我父亲骗出了城,想要用胁迫的手段威胁我父亲交出书来,我父亲差一点点就死在他们手中!幸好我父亲被人救下,但我父亲一回去就重病不起,眼看就要不行了……”

  “什么?”

  众人大惊,一时间竟不敢去想这件事情的真假。巨源僧人这种身份的人竟然会为了一本书去杀人?

  宇相杰脸上的惶恐都快满了出来,他呵止道:“你不要信口雌黄冤枉我和我师父,证据呢?难道事情的真假都凭你一番话么!”

  巨源僧人脸上的肌肉一直在抖动,几乎拿不稳手中的串珠,他嘴唇干涩,冲石铭志苦笑道:“贤侄,你是不是听信了别人的假话……”

  石铭志打断了他。

  他从怀中拿出官府捉拿人的令牌,瞪着巨源僧人与宇相杰道:“官府的传令已经下来了,人证物证俱在,有什么话你们自己去给官府说吧!”

  有了令牌,松石老人也不再阻拦,任由着兵卫带着巨源僧人与宇相杰出了阳雪阁。

  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实在难以相信今日之所见。

  画院的创办人记岱道:“群龙无首,这北派画坛怕是要震动了……”

  吴生佑见到这一幕只是冷哼:“这北派画坛是该肃清了,乌烟瘴气的都成了什么样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易词趁着此时同众人拜别离开了阳雪阁。

  离开了阳雪阁,易词乘着马车避开人多的大街,向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方便洛安带着自己回宫。

  虽然秦都繁华,但也并非处处都出繁华之地。秦国统一至今不过一年,并未迁都,仍然定居在旧的都城,是以城中还有贫苦的老秦人居住的地方。

  易词走得急,他忧心着宫里的事,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清冷的街道上。

  街道上人烟寥寥,却有说书人和孩童的声音从前方的茶馆传来。说书人讲的是话本里的一个神话故事,后羿射日。易词脚步微顿,本该避开人群的他选择继续上前。

  茶馆上,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年轻说书人正手拿着话本讲着话本中的故事。几个孩童眼睛亮晶晶地围在他身边,正急切地期待着说书人讲述出故事的下文。

  孩童们一边听着说书人讲故事,一边往外冒出奇奇怪怪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没有九个太阳?”

  “我们的太阳也会变成鸟么,天黑了就是鸟会去睡觉了对么?”

  “这个‘日’字是不是这么写的?”

  ……

  说书人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耐心地回答着孩子们的问题。

  易词看着这一幕心中动容。

  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顾政的模样,那张冷酷的面容在他的想象中不断柔和变换,最终变成一幅年幼稚嫩却仇恨着一切的面孔。

  顾政曾说过他不会写字的原因,一个活得如同乞丐的孤儿得不到先生的教导,别说写字了,就连识字都成了问题。

  而像顾政的儿童并不少,大部分儿童在稍微长大之后都会帮助家里干农活,做家务,识字写字对他们来说成为了一件格外遥远的事情。

  易词心中忽然涌现出一个冲动,倘若能用话本的方式教这些孩童识字就好了。

  ……

  顾政心烦意乱。

  近来秦国的边疆并不安稳,但这并不是让顾政心烦的原因。边境的几个游牧族就是几只无关痛痒的跳蚤,哪天心情不好灭了便是。真正让顾政浮躁的是今年秦国的年景。

  自从年后,秦国仿佛进入了灾年,西方闹起了瘟疫,北方旱灾,南方洪涝。百姓正常的播种时节被打乱,可以预想到秋收时候定然是一番颗粒无收的场景。

  百姓本来就因为顾政强制征调人修运河的事情而积聚不满,如今各处闹灾,民间已有传言是顾政□□惹得上天不满才招致灾祸。这种言论甚嚣尘上,甚至有几个地方打着“替□□道”的口号造起了反。

  今年的秦国就像是一只狮子身上长满了虫子,虽不致命,却处处难熬。

  这些问题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顾政连日对这些事情做好了安排,终于勉强能从政务中短暂抽出会儿身来。

  连日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所有被压抑的疲倦都涌上来。人在深深的疲惫中时,总会在内心深处联想到最让自己放松的地方。

  顾政就这样想到了易词。

  难得的不用批阅奏折到深夜,顾政乘坐御辇来到了易词的寝宫。

  顾政走进易词的寝宫,却没见到易词前来迎接的身影,倒见到了易词身边跟着的那个体态比一般女子更加高大的宫女。那宫女低着头跟在大宫女兰氏身后。

  顾政拧紧眉问道:“易词呢?”

  邱凉脊背似蹿上来一股凉气,不知该如何作答。

  今日是易词与巨源僧人文斗的日子,易词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12点前还会有一更。

第36章

  邱凉心中捏了把汗, 回答却很是镇定,“大人还在书房。”

  “书房?”顾政沉吟,他知道易词有一个人呆在书房的习惯, 因此也不疑有他, 抬步向着书房走去。

  邱凉背后的冷汗唰地一下下来了, 硬着头皮道:“大人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

  顾政的视线落在邱凉身上。

  邱凉只觉得一把冰刀落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像是下一刻就会尸首分离。

  顾政身后的宫人呵斥道:“陛下能算作是一般人么!”

  就在邱凉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的时候, 顾政忽然抬手制止了身边的宫人, 他收回放在邱凉身上的视线, “先去前殿等等吧。”

  顾政这话一出, 宫人的话艰难地咽进了嗓子里, 惊讶得天灵盖都要飞了出去。宫人跟在顾政身边两年,从未见过顾政对哪个人有这般的好耐性。

  虽然宫人们都知道皇帝陛下对这位易词大人不一般,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可是暴君啊!多看一眼就要被挖掉眼珠子的暴君!从未听说过这位暴君对人这么温和的, 说让等着就去等着了。

  邱凉也悄悄咽了下口水,压下心中的后怕。

  他真担心顾政直接推门进了书房, 发现易词不在的事情就倒霉了!

  等到顾政转身走向前殿,邱凉行礼告退, 直奔书房去了。他要等到易词回来,给易词报信!

  顾政来到前殿, 迈步走了进去。

  偌大的前殿里面的陈设很少,显得有些冷清空荡, 大殿中一股木质的冷香味幽幽飘在空中,很清淡, 不是刻意去闻几乎难以察觉。

  顾政的眉皱了起来,他莫名不喜欢这种感觉。

  易词的宫殿冷清空荡,就和秦宫之中每一处宫殿一样, 没有任何可以表明居住的人是谁的物品。易词住在这里,就好像一个暂住的过客,随时可能收拾起并不太多的行礼离开。

  易词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入住秦宫,而是被迫的,他对这里并没有归属感。

  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顾政的心理涌现出一丝烦躁。

  但他不可能放任易词离开,不管易词当这秦宫是囚牢还是别的什么也好,既然入了秦宫就别想着能离开!

  心气还是不顺,顾政一甩袖四处打量着,心里正想着要多赏赐点东西给易词,好把这空荡的宫殿装满,视线不经意间瞥见了桌案上几本书。

  《山海志怪录》、《圣贤传》、《古帝王传说》……

  如果顾政没有认错,这似乎都是民间兴盛起来的一种名为话本的东西?

  易词他喜欢看话本?

  顾政脑海中忽然就易词一个人安静跪坐在案前翻阅着话本的模样,日光透过窗户的间隙打在易词冷清的眉目间,将易词的脸颊照得金黄,长长的睫毛仿佛也染上了金色,仿佛一只脆弱美丽的金色蝴蝶在轻轻眨动翅膀……

  顾政微微愣神。

  他走到桌案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话本开始看起来,选中的正好是那本名字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古帝王传说》。

  书中写的是一位古代的帝王在完成统一大业后,原本该将负隅顽抗的最后一位国君的君王流放,却忽然看见了那位君王的脸庞。这位帝王被深深的吸引了,甚至不顾大臣的反对执意将可怜的国君立为了后妃,从此夜夜笙歌,君王不早朝……

  顾政的神情变得奇怪起来,书中除了夜夜笙歌,君王不早朝的那段,其他写得都跟他和易词挺像的。

  按照道理来说,此时的顾政应该勃然大怒,立刻派人把写书的人和卖书的统统抓起来发配去修水渠,然而事实却是顾政看着书中后妃欲拒还迎、眼带珠泪的模样陷入了沉思。

  莫名的,他想起易词眼角泛红带泪的模样,是一种脆弱而清冷的美,就像是雪地中的一株兰草被覆盖在冰雪之下,沉默而倔强地等待着别人的解救。

  大殿中幽幽地木质冷香传来,像极了易词身上的冷淡香气。

  顾政忍不住深深吸入,他看着书中的香艳片段,眼眸深沉得像头没吃饱的饿狼,手指微微屈了屈。

  ……

  洛安带着易词回到宫殿,立马觉察到宫殿中的异样气息。

  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对易词小声道:“顾政来了。”

  洛安发现了顾政身边跟随的暗卫的气息。易词立马紧张起来。

  将易词送进书房,洛安立马隐匿了行踪消失不见。易词深吸口气推开门,就见到了蹲在书房门口一副紧张模样的邱凉。

  邱凉差点哭了,想说话又不敢,只能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压低声音道:“顾政在前殿。”

  易词点了点头,整理好才换好的衣衫,向着前殿走去。

  邱凉跟在后面,还有句话憋着没说,顾政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来到前殿,易词的心跳快速起来,掩藏在袖袍之下的手捏紧成拳头。顾政应该没发现他私下溜出宫的事情,没事的。

  易词给自己打气,走进了前殿中。

  易词一眼就见到了坐在桌案前的顾政。此时的顾政凝神沉默,像是陷入沉思。夕阳的光透过木窗照在顾政的脸上,他的眉骨形状优越,衬托得眉眼愈发冷硬深邃,鼻梁高挺笔直,仿佛一柄黑色的剑冷冽带着锋芒。

  顾政不说话时,身上的冷酷凶煞气息更加肆无忌惮,让他那张俊美的脸变得乖张邪肆起来。

  易词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走近还是不该走近。

  他不说话,顾政却很快注意到他,身上的邪肆气息收敛,对着易词扬了扬一边的眉毛:“怎么站在那里不动?过来。”

  易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顾政今天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隐隐透着绿光,就像是饿了半个月的野狼。等走得近了,易词才发现顾政方才是在读着话本。

  这些话本是之前易词去宫外买回来的,还未来得及看,顾政这边就先看上了。

  书页合上了,易词瞥了眼,发现顾政看得话本原本叫《古帝王传奇》。这本书的名字奇奇怪怪,易词本来不想要的,但无奈市面上的话本还是太少,于是易词就把这本也买了回来。

  发现顾政看过之后,易词的心里悄然探出一丝好奇,想知道顾政究竟看什么看了半日。

  易词就这么站着,顾政却看得不耐。

  他逐渐不满足于两人这样的关系了,他与易词之间始终隔着一条线,不管是心里还是举止,易词的心中似乎总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并且一直恪守着这条线,对他维持着面上的客气,从来不曾逾越分毫。

  顾政的侵略性被易词调了起来,他一勾唇,对着易词招手道:“过来。”

  顾政让易词坐到他身边去。

  易词的动作僵住了。这个位置实在是太近了。两个人同坐在一张桌案前,稍一抬手动作就免不了触碰到。布料在触碰之下摩擦着衣袍底下的肌肤,光是想着这样的触感,易词身上的小寒毛几乎都快敏感得立了起来。

  易词想要拒绝,但一看顾政的眼神,里面分明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

  易词微微蹙眉,咬了咬下唇,还是选择磨蹭着坐了过去。

  等到一坐下易词就后悔了,因为小小的长椅原本一个人宽大有余,但是两个人坐着就显得太挤了,两人几乎身体都贴在了一起。易词脸上的表情在错愕之后,呼吸都快停滞了。

  他轻轻地吐了口气,别过脸轻声道:“我、我还是坐起来吧,这太挤了……”

  顾政却疑惑道:“挤么?可寡人却觉得刚好。”

  顾政好笑地看着别过脸去的易词,易词雪白的脖颈浮现出薄红,就连耳朵尖都有些绯红,像极了一颗粉嫩的小葡萄。顾政蓦地想到书中的片刻,眼眸划过一丝暗沉。

  易词浑身不自在,“我还是起来吧。”

  易词想要站起身,一只干燥有力的手掌却握紧了易词瘦弱的手腕将易词拽了回去。这一拽,易词站立不稳,直接跌落进顾政的怀中。易词仿佛后背被烫伤了一般慌乱地挣扎起来。

  “别动。”顾政低沉的嗓音像是要透过易词发烫的耳朵传入他的身体。

  顾政两只手圈住易词,将易词锁紧自己的怀抱中。他的下巴搁在易词的脖颈处,嘴唇与易词的脖颈贴得很近。易词一挣扎,顾政的嘴唇就轻轻擦过他脖颈细嫩的肌肤。

  易词一下子就像受惊的小鹿,僵硬着不敢动弹了。

  顾政愉悦的笑声响起。

  宫殿的木质冷香浮在鼻尖,顾政分辨不清这是宫殿沉香木的气味还是易词身上原本的气味,他喉结微动,竟贴近了易词的脖颈深深嗅了一口。

  刹那间,易词的神魂仿佛游离于躯壳之外,瞳孔微缩。脖颈处的细微反应被无限放大扩散至全身,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又酥又麻,让易词一瞬间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他手指微微颤动,不知不觉寒毛已起了一身。

  “你干嘛……”许久,易词才找回声音。

  他有种被饿狼撕咬住脖子的感觉,总觉得下一刻顾政尖锐的牙齿就会穿透他薄嫩的皮肤,吮吸着他的血液。

  顾政将头埋在易词的颈窝,低沉的声音有些闷:“闻一闻你的味道。”

  易词的身体再次僵住,这是什么怪癖?

  顾政心中却在想,原来不一样,易词身上的气味是暖的,带着人体的温度,混合着香甜的气息,让人迷醉。

  顾政一直以来疲惫的心神仿佛于此时得到了真正的放松。

  他抱着易词,最先想到竟不是易词的身体,而是冬日的炭火,雨夜里的棉被。正如同被易词按摩时腿部逐渐消减的疼痛一般,顾政的心神也在缓慢得到治愈。

  这种感觉太舒适,以至于顾政竟产生了贪恋,不愿意放手。他想,他是有些着迷了。

  顾政的声音抵在易词耳边响起,“朕今日在你这里就寝。”

  易词的心仿佛被顾政的这一句话烫伤,他声音带着轻轻的颤抖道:“不……”

  顾政道:“朕已经决定了。”

  顾政果然如他所说的,要留宿在易词的寝宫。

  宫殿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整个秦宫之中,只有易词的寝宫是用夜明珠来照亮。自从那日顾政救起了落水的易词之后,回来没多久就将易词寝宫里的烛火换成了夜明珠。

  在夜明珠暖光的映照下,易词原本就雪白的皮肤此时更是呈现出玉质感的温润通透,脸上没有一处瑕疵。他看上去仿若从月光中走出来的仙人一般,清冷洁净,不沾染一丝尘埃。

  易词站在床边,手指不自觉捏紧。他的脊背紧绷得像一根弓弦,与顾政共处时始终一副紧张而防备的姿态。

  顾政命令他过来。

  易词有太多的弱点可以被顾政利用,因此在两人较劲的过程中,易词总是被迫屈服的那一个。他深吸口气走到床边。刚一坐下,顾政的手掌立马伸了过来,将易词圈入了怀中。

  顾政的呼吸喷洒在易词后颈,酥麻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易词的心因为这陌生的感觉而惊慌,他想要逃离顾政的怀抱,因而挣扎了起来。

  顾政却圈住他不肯松手。顾政将头抵在易词的脖颈边,贪恋地汲取着易词能给予他的放松和温暖。顾政的声音带上了浓烈的疲惫,“朕不会对你做什么,安静地让朕抱一下。”

  然后顾政真就一直抱着易词,规规矩矩,不曾做出任何让易词排斥的举动。

  顾政的身形比易词的宽大,易词被顾政锁在怀中,后背紧贴着顾政的胸膛,几乎能感受到顾政如野兽般强壮有力的心跳。

  易词像只猫弓着背,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前方正散发着柔和光辉的夜明珠。

  眼前的光恍惚间与落水那一日,他虚弱醒过来时看到的光芒重叠。

  他掉入冰冷的湖水之中,本以为必死无疑,陷入昏迷前却感知到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顾政的脸。

  顾政的脸在秦河千盏灯光的映照下放大在易词的眼前,那是易词第一次在顾政的眼中看到类似于紧张的情绪。

  可是怎么会,顾政怎么会紧张他?

  易词不敢想下去,后背紧贴着的温度变得难熬了起来。他尝试着挪出顾政的怀抱,却被顾政一用力又揽了回来。

  易词咬住下唇,睫毛轻轻颤动。

  顾政忽然问道:“知道朕为何近来没有来看你么?”

  易词心道,他一点也不想让顾政来看他。但易词还是配合地摇了摇头。

  顾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近来边境的游牧族三番五次前来挑衅,就像一只跳蚤蹦跶得让朕心烦。”

  “西方瘟疫、北方旱灾、南方洪涝……西南之地还有人敢跳出来造反!”顾政揽住易词腰部的手收紧,他问道,“难道真的是朕惹得上天不满?像朕这样的出生,最后竟是朕统一了天下,所以上天不高兴了,才降给秦国这么多灾祸么?”

  易词没有说话,他的心却随着顾政的话语一点点拧了起来。

  他想说不是的,这话却始终哽在喉咙说不出口。他该以什么立场来说出这话,他与顾政本来就该是对立的存在。他要复国,眼下这样的情形不是更加有利于他么?

  但易词却并不感到喜悦。

  他还记得顾政带着到城外时曾给他讲述的两个故事,和当日的雄心壮志。毫无疑问,顾政是一个有自己宏伟抱负的皇帝,尽管手段激进,不被世人理解,但易词却理解了他。

  现在听着顾政的讲述,易词莫名其妙的有些心酸。

  顾政的手摸着易词的头顶,语气忽地变得冷了起来:“有个道士面见朕,告诉朕要想破解眼前的困局有一个办法,让朕巡游大秦,以自身龙气镇压秦国的污浊之气。”

  巡游?易词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难道顾政真的听从了那个道士的话,打算出宫巡游秦国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完成

第37章

  倘若仅仅只是因为听从了道士的话便打算巡游的话, 顾政便不是顾政了。

  他是秦国遗弃在郑国的一枚弃子,是人见人厌的小乞丐,是上天憎恶却无可奈何的存在。他不信天命, 又岂会渴求上天的眷顾?

  不过, 他虽不信天命之说, 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维护统治的好办法。世人对天命之说深信不疑,就连造反都要打着“替□□道”的幌子。他正好可以借着巡游的机会, 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秦国的内乱。如此, 世人只会打心底相信天命在他, 再不敢生出反抗之心!

  顾政眼眸暗沉, 听见易词的问话, 他从思绪里抽离出来:“然后朕就把那道士关进了大牢。”

  易词微微侧头看着顾政:“所以不离宫巡游了?”

  顾政环抱住易词的手臂紧了紧,微微勾起嘴角:“去,怎么不去?要是真如那道士所说, 巡游可以秦国如今的问题,等朕回来便放了他。如果巡游之后, 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朕就拿他祭天。”

  易词有些无言, 为那道士默哀。

  不过,知道顾政打算去巡游之后, 易词心里还是松了口气。这一去巡游,估计顾政得一两年才回得来。最近的顾政变得越来越难以招架, 每每看着他都像是要把他吞吃入腹一般,眼中强烈的侵略性看得易词心中战栗。这下能够一两年都看不到顾政, 易词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有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荡失落。

  易词忍不住问道:“你这一去,要多久才回得来?”

  “回来?”顾政捕捉这两个关键字眼,手臂一下子收紧, 让易词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就像是小猫叫一样,叫得顾政心仿佛被羽毛挠了一下,顾政的嗓音有些低沉喑哑,“你想得倒是好,不过休想摆脱朕!这次巡游,你要跟着朕一起去。”

  “一起去?”易词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眸,猛地回头看向顾政。

  他墨黑微凉的长发擦过顾政的下巴和脖颈,眼眸中是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惊讶,微微张大的嘴唇在夜明珠的光辉下有种莹润透明的质感,仿佛在等待人一亲芳泽。

  顾政的心被眼前的诱人景象激得陡然加快了一下。这二十多年来,他不近男女色,过得清心寡欲,如果不是好几次对易词产生冲动,他甚至自己都会怀疑自己。

  他的气血上涌,在这一刻喉咙感到说不出的干涩,有一种冲动驱使着他翻身按压住易词的双手,将易词压在了身下。

  易词瑟缩了一下,就像被凶残的头狼盯上的天真懵懂的梅花鹿,霎时间那双眼眸的冷清褪去,被惊慌无措占据。他想要躲避后退,然而盯住了猎物的头狼岂会轻易放过他?

  就像是一头狼与一只梅花鹿相遇,两双眼眸隔空对视,一个充满侵略性,一个懵懂而惊慌,两者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凝滞。但只要有任何一丝轻微的响动,眼前的凝滞就会轻而易举被打破,开始了一个窜逃一个追逐的比赛。

  而易词打破了眼前的凝滞,他的手腕挣扎了一下。这个动作唤醒了顾政潜藏在血液中的兽性,于是顾政更用力的按住了易词的手腕,直接咬住了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柔软唇瓣。

  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化缓慢起来。

  顾政的面孔在易词的眼中缓慢放大,那挺立的眉骨、高耸的鼻梁隔断出光与影的分界线,光线被顾政挡住,易词的视线暗了下来。唇瓣的感官在紧张中放得无限大,大到易词能清晰得过分地感知到唇上的触感。

  他的唇瓣被顾政咬住,一丝疼痛尚未来得及完整传到大脑,酥麻的感觉便紧随而来。

  但在耳边越来越放大的,是易词根本无法自控的心跳,和顾政乱了的呼吸。

  易词的呼吸也乱了,他想退出,顾政却用大掌按住了他的后脑,步步紧逼,占据着他唇舌的每一处空隙。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暖香浮动,让顾政一时分不清这是屋子本身的香气还是易词带着暖意的身体散发出的气息。他沉迷在这种唇齿相碰的美好之中,第一次尝试到亲吻的感觉,才知道这滋味是如此美妙。

  一吻闭,两人都在各自调整着呼吸。

  顾政紧紧盯着身下的易词,正好与易词抬眸的视线相接。那双凤眸清冷不再,宛如月光下被搅乱的清泉,潋滟的水色看得顾政心动。他很想更进一步,却瞥见易词神色间的羞恼。

  易词面颊的红自耳朵到脖颈红了一片,他狠狠瞪了顾政一眼,别开脸去。

  这个暴君!

  易词忍不住心中愤愤。

  眼看顾政又蠢蠢欲动起来,易词忍不住咬牙呵斥道:“你再胡来,我就……我就一头撞死!”

  真让易词一头撞死,易词是不干的,但不妨碍他口头威胁。但因为底气不足,倒是得这份威胁多了几分奶声奶气,就像是没断奶的小猫冲敌人露出都没长齐的爪子。

  这样的易词比起平时里克制有礼的模样,更展露出几分本性。当那条限制着两人距离的线被打破,再想回到从前是不可能了,就像是一个走向两种可能的选择,要么更好,要么更坏。

  食髓知味的顾政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自己的猎物,但他担心自己完全露出尖齿会把眼前的猎物吓坏。

  顾政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的不止是易词的身体,还有易词这个人。

  深深吸气吐出,顾政按捺住心中的邪火,翻身倒了下去。

  “睡吧。”他的手还环在易词的腰上,闭着眼睛,呼吸变得均匀起来,像是睡了过去。

  易词的背还僵硬着。

  他努力把自己往旁边挪了挪,直到不再贴着顾政的身体,易词终于松了口气。他的心脏兀自还在急促跳动着,用手背贴了贴脸颊,竟是如发烧一般滚烫。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方才顾政吻他的片段,心中的羞愤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几乎要冲出胸膛。

  他恨自己!在顾政咬住他唇瓣的那一刻,他竟然不觉得厌恶!

  ……

  秦国内乱频发,顾政做出巡游的决定之后,迅速对秦国的一切做了安排与调动。

  顾政此次巡游带上了相国玉长守,大将军秦毅天等人,随行兵力两万。秦都留下了足够的兵力,不用担心意外的情况发生。而易词作为顾政的随行,身边只带上了邱凉一人。

  大宫女兰氏原本也想跟着易词一起,但易词知道这次巡游并不是游山玩水,于是就只带了邱凉一人。洛安则跟在后面远远随行,不能离易词太近,以免被顾政身边的暗卫发现。

  而一直化名为“玉长守”的相国魏玉舒,则一直跟在易词的马车后面,与易词与顾政两人保持着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由于巡游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平定内乱和解决灾害问题,因此巡游的路线定为南下再西行,途径正在饱受洪涝灾害的番阳县、清平县,再西行至东山等多个地点。

  巡游就这样声势浩大的开始了。

  经过十几日的跋涉,顾政的巡游大军终于快要抵达第一个地点番阳县。

  在还有一日到达番阳县县城的时候,顾政下令让大军稍作休息再缓慢前进,自己则带着两千人马继续前进。

  这边易词撩开马车的幔帐,探出一张脸来,问顾政这是为什么。

  顾政在马车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穿一身利落的黑衣。他的身材挺拔劲瘦,肩背宽阔,动作间有一种力量的美感。听到易词的话,他侧头回看,侧脸有如刀刻锐利深邃,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先带两千人马轻装上阵,查看一下番阳、清平两县的情况,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易词顿时明白了顾政的含义。世人只知道顾政巡游,但巡游的路线却并没有公布,各地的官员只能一边派人探查着顾政巡游的动向,一边战战兢兢。此时轻装上阵,留大军缓慢跟随在后方,能迷惑众人的视线,让各地的官员来不及做调动安排。

  易词不得不佩服顾政的老谋深算与心细,这些事情换他来做,是肯定意识不到这一点的。等率大军赶到目的地时,也只能见到被粉饰之后的太平景象,不能窥见底下的暗流汹涌。

  不过,有魏玉舒就不一样了。易词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骑马跟在后面的魏玉舒一眼,有魏玉舒跟在身边,不管这些官员如何粉饰,魏玉舒都能发现蛛丝马迹。

  想到魏玉舒一直跟在身后,易词心安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他怕顾政会捕捉到他与魏玉舒之间细微的联系,因此一路都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看向魏玉舒的方向。

  魏玉舒一路上有时候会与顾政交流,但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地跟在易词的马车后面,仿佛真的与易词不认识一般。

  易词知道,自己不能拖了魏玉舒的后腿。

  果然,顾政率领大军前行还不过半日,他们就在番阳县的郊外见到了一批难民。

  这些难民都是从受灾更严重的、洪涝肆虐的清平县迁移过来的。番阳县无法收容这么多的难民,就在番阳县外设置了一个难民营。在郊外临时搭建了几排草房。

  这些草房连绵成片,中间用木头隔开,没有门窗,就像是一个个拼凑在一起的简陋凉棚。草房中没有垒高的床榻,只铺着一张烂草席,连床被子也没有。

  此时还是春夏交接之际,郊外的气温比城中要低上许多,住在这样无门无窗的房屋之中,夜间的穿堂风吹过,本就饥寒交迫的难民很难不生病。

  易词远远望见难民营的情形,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邱凉先易词一步跳了下来,努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宫女,低头搀扶着易词的手。

  没想到顾政眺望的视线忽然收回,落在易词搭在邱凉手臂上的手,微微眯起眸子。邱凉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分明从顾政芒刺一般的视线中感受到了饿狼护食的感觉。

  没错,是护食。

  这顾政的独占欲也太强了吧!邱凉打了个哆嗦。等到易词放开手,那股寒气才消散。

  顾政也下了马。易词走到顾政身边,望着山底下那片难民营,侧头对顾政道:“我想下去看看。”

  易词说的去看看,不是指的带着两千人招摇无比的走下去,而是尽量不引起人注意地进入营地。不用易词多说,顾政轻易明白了易词的意思。

  “走吧。”顾政率先找了条小道朝着山脚下走下去,顺道回头对魏玉舒道:“相国也跟上。”

  “自然。”魏玉舒点头。

  顾政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这小道十分崎岖难走,格外湿滑,且都是下坡路,稍有不注意就容易打滑。他停了下来,转头对易词伸出一只手,“来,朕牵着你走。”

  易词看着那只大掌,瞬间想起顾政手掌紧贴着自己腰腹的触感,他的心一跳,才摇头道:“不用,我让侍女搀扶着就好。”

  顾政带着杀气的眼神飘了过来,邱凉噌地一下站直僵硬得像一根木头,硬是不敢伸出手搀扶易词。

  易词奇怪地看了邱凉一眼。

  顾政一笑,不容易词拒绝,直接上前拉住了易词的手腕,领着易词一步步向下走去,“道路湿滑,还是朕来牵着你放心一点。”

  邱凉看着顾政与易词的背影,眉头不知不觉拧成一团,他回头看了眼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魏玉舒,硬是替魏玉舒从嘴里嚼出了万分的苦楚。不知道魏玉舒见着眼前的一幕,会是什么感受。

  而相国“玉长守”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神情淡漠,好似无悲无喜。他一直都这样,善于把所有心事与情绪都埋藏在心中,永远留给众人一个绝对清醒与理智的形象。

  顾政的手干燥温暖,将易词的手整个包裹其中。易词踩着脚下湿漉漉的青苔,轻轻眨动了两下眼中。

  不过很快易词就注意不到其他了。这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好几次他都差点滑倒,也顾不得自己牵的是顾政的手,一路紧紧握着,等到终于来到山脚下,易词的后背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的手还被牢牢握住顾政手中。意识到这一点,易词的心又拧巴起来,他从顾政掌中抽出了手,假装整理衣衫掩饰自己的尴尬。

  “走吧。”

  易词朝着前方的难民营走去。

  顾政看了眼自己空了的掌心,嘴角的笑带着几分玩味,他这是被用完了就丢?

  跟在易词与顾政身后的除了邱凉、魏玉舒,还有二十来个士兵。

  他们的出现还是引起了难民营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穿着华贵,容貌出众,与这里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难民相比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易词立马察觉到周围人的眼神,盯着他们除了打量、审视,还有害怕与憎恶,其中更是有蠢蠢欲动的眼神,像是看上了他们的行头,打算趁此机会打劫一番。

  这些毫不掩饰的眼神让易词有些不适,微微蹙起了眉。

  顾政冷冷地扫视着这些人。在接触到顾政的视线时,这些人都不敢与之对视,纷纷低下头来,避开了顾政的视线。就连那些蠢蠢欲动的眼神都有所收敛。

  很快,那二十来个侍卫跟了上来,宛如一堵冰冷的铁墙守在顾政身后。

  易词看到一些人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害怕,各自退回了自己的角落。

  易词留意到在角落里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那女子飞快地看了易词与顾政一眼,低下头来。她怀中的孩子揪着女子的衣衫,小小的脸颊凹陷得不成样子。

  孩子揪着母亲的衣裳哭得快发不出声音:“娘亲,我饿了。”

  女子低着头拍着孩子的背部,安抚着怀中的孩子:“乖,一会儿就有吃的了,一会儿……”

  易词走近那女子,犹豫着开口问道:“你们这里每日发放几顿餐食,够所有人吃么?”

  易词没有问那女子为什么不住在草房中,因为结果显而易见,那些草房都被人占着。妇女只身带着孩子,无依无靠,根本争抢不过那些人。

  那妇女一哆嗦,听到易词的问话,她像是终于窥见一丝生机一般,抱着孩子扑倒在易词身前:“求求这位好心的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妇人一下子扑上前,易词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顾政提到了一边,远离了那妇人。

  而魏玉舒眨动了一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袖袍看了一眼,他方才差点就如同顾政一样,出手将易词拉开了。

  魏玉舒在心中自嘲一笑,看来他并不如外人想象中那般绝对理智。

  作者有话要说:  顾政:我竟然把情敌带在了身边???

第38章

  那妇人有几分见识, 见易词顾政一行人衣着华贵,气度非凡,身边又有人高马大的护卫随行, 一定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因此当易词问她, 她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 将在这里的一切都交代了个清楚。

  妇人道:“民妇本来是番阳县的县民,后来番阳县遭了洪灾, 房子被冲垮了一片, 田地也遭了灾, 大水久久不退, 没了办法就跟着他人辗转来到了临县清平县。本想有个容身之地暂时栖身, 没想到清平县的县守连城门都不让我们进,只在外面给我们搭了几排木棚,上头的赈灾银两都给中饱私囊了!赈灾的米粮也克扣不给, 每日只供应一顿清汤寡水的稀饭。我孩子还小,又生了病, 眼前着再没吃的就要饿死了!大人,您行行好, 救救我们这群可怜人吧!”

  南方洪涝,朝廷是调拨了大量的赈灾银两的, 也有发放足够的米粮。但经过重重的剥削,最终落到实处的银两几乎算是没有。

  有这样的官员, 这次洪涝灾害迟迟得不到有效的治理,也是可以预见了。

  易词回头看向顾政。顾政的视线正盯着营地中的一排破旧木棚, 眸光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魏玉舒静静看着哭诉的妇人,视线收回时不经意从易词身上扫过, 他的语调平静对顾政道:“番阳县的县守似乎是才上任不久的前魏相庞罗。”

  顾政自然知道。庞罗这个县守还是顾政任命的,庞罗斥巨资买下万悲闲人的《活阎王图》献给顾政,为了麻痹庞罗,让庞罗得意忘形,顾政将其指为了番阳县的县守,派人暗中严密监视着。一旦庞罗犯下重罪,顾政就会立即收紧网线,将庞罗等人一网打尽。

  好巧不巧,这次洪灾发生的地点正好就在番阳县。看眼前难民的状况,以庞罗为首的这帮官员不知道从其中捞走了多少油水。

  易词闻言立马看向顾政,眼眸瞬间微睁,他的眉头一拧,有些就要冲出嘴边,但易词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严肃了一些。

  顾政一直在注视易词,没有忽略易词神情的变化。他做事从来心中都有他的谋划,这些谋划除非必要,他不会跟任何人多费唇舌,因此总给人留下独断专横的印象。但这两个字用在顾政身上的确十分贴切,顾政不否认,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但莫名的,看见易词的神情,他就想对易词解释些什么。

  他的喉结滚动,但那些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的视线从易词身上移开,薄唇微抿。他不需要去解释什么,到最后易词自然会明白他走的哪步棋

  “是收网的时候了。”顾政的神情冷冽,平淡的语气充满肃杀意味。

  魏玉舒轻轻颔首。

  “走吧。”顾政对着易词伸出手掌,掌心对着易词。这对顾政来说,已经算是另一种意味的服软。

  然而易词忍了忍,还是没能克制住情绪,他的声音稍稍抬高:“就这样走了?那这些人不管了么?”

  顾政看着易词,他伸出的手还未收回。在他人的眼中看来,顾政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暴君,对易词这个男妃已经给足了耐性。“先进城吧,解决了这里的官员,难民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易词的手指捏紧,用一种对峙的姿态面对顾政:“所以这里的难民就可以先不管么?”

  易词用手指着妇人怀中的小孩,激动道:“这个孩子,这个妇人,还有其他人,如果现在不管的话很快就会因为风寒饥饿而死去!”

  魏玉舒就站在顾政身后,沉默地看着易词,见着易词神情激动的模样,他的心隐隐作痛,同时对顾政的恨更深一层。终于等到时机差不多了,魏玉舒适时道:“陛下圣明,有关庞罗的证据已经收集足够。不如先派一支人马驻扎此地照管这里的难民,此举亦可以彰显陛下、皇妃的仁善。”

  顾政其实早有这种心思,只是易词不顾他的颜面当场与他对峙,让本就霸道的顾政多少有些恼意。此时魏玉舒正好送来一个台阶,顾政顺势接下,“那就这样办吧。”

  顾政见易词神情还是严肃,反正都退一步了,顾政也不在意再多退一步,吩咐身边的侍卫道:“你去城里叫来几个大夫,为这里的难民救治。”

  易词紧抿的唇这才放松一点,依旧站在离顾政稍远的地方,似乎还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顾政无奈道:“这下可以跟朕走了吧。”

  顾政这句话说出口,顿时让周围人有了种霸道君王只为博佳人一笑的感觉。众人纷纷眼神移开,不敢去看顾政的方向,唯恐顾政为了维护他英明神武的形象,找他们秋后算账。

  虽然这些人都不敢看顾政和易词,但被所有人竖起耳朵关注着,易词脸皮薄,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想耽误众人的行程,于是小声道:“走吧。”

  顾政神情紧绷,眉目间显出几分不耐,但听到易词的话还是没忍住勾了勾唇角,他很快压下嘴角,直接牵住易词的手走了出去。

  易词的心跳慢了一拍,从方才起他心中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管是从周围人的态度还是顾政的态度看来,他对顾政来说似乎有些特别。自从顾政对他服软后,这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直到顾政在众人前牵住他的手,他才终于品尝出一丝滋味来。

  顾政是不是喜欢他啊……

  不是伪装给众人看的恩爱,而是真真正正的喜欢。

  想到这儿,易词被顾政牵住的手突然觉得滚烫起来。

  那妇人目睹了一切,终于在顾政牵着易词离开的时候,脑袋用力地磕在地上,激动地高声道:“民妇感念皇上、皇妃的恩德,皇上、皇妃万岁万万岁!”

  周围离得近的难民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一些不知道这些事情的难民在口耳相传之后,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哗啦啦,周围的难民跪倒了一片,从未有过如此真心实意地跪拜高呼道:“感念皇上、皇妃的恩德,皇上、皇妃万岁万万岁!”

  对于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而言,谁能拯救他们,谁就是他们的神明!

  众人的高呼声汇在一起,宛如一首真情实意的赞歌,响彻这一方小小的角落。

  自此顾政成为皇帝以来,六国对他骂声一片,就连秦国人都对顾政的暴行颇有微词,何曾得到过众人如此真心实意的拥戴?

  他的心性冷酷,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向来不在意他人的死活与看法,一个从小几乎没感受过关爱的人,怎么可能博爱地去关爱世人。但在一刻,不知是不是因为易词跟随在身边,他冰冷如顽石般的心竟破开一道缝隙,让这些高呼声钻了进去,埋下了一粒种子。

  易词能感受到顾政牵住他的手蓦地收紧了。或许顾政对这些并非完全没有动容。

  易词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让顾政多感受到百姓的爱戴,假以时日,顾政或许能变为一个还算仁厚的皇帝吧。

  ……

  番阳县,县守府上,庞罗一直在焦急地走来走去。

  没过多久,一个官兵急匆匆进了府上,对庞罗禀告道:“报告大人,已经打探到秦皇陛下的巡游大军就停在距离我县几十里外的位置,正在驻扎休息。想必再等半日就会到达番阳县。”

  庞罗的额头渗出汗水,还算凉爽的天气,他的后背却因为紧张的汗水湿了一片。

  他忙追问:“那派去迎接的队伍赶到了么!一定要尽快将秦皇陛下接引入城中,不要让秦皇的队伍见到郊外的难民营!”

  庞罗用袖口不断擦着额头的汗水:“现在把那些难民调走已经来不及了,幸好难民营的位置还算隐蔽。”

  很快,又有一个官兵小跑者进来,着急地禀告道:“大人,我们安排的人马已经接到秦皇陛下的大军了。”

  庞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一点,吐出口气:“这就好,接下来稳妥点,避开难民营的位置不要让秦皇察觉就好。”

  那官兵着急的神情一点没变,急道:“不好了大人!我们的人马是接到了秦皇陛下的大军,但是秦皇陛下根本不在大军里面!”

  庞罗惊讶:“难道秦皇陛下还是秦都?是假巡游?不对……”

  庞罗向来奸猾,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霎时间脸色惨白:“难道秦皇陛下已经先一步进了城池,甚至还见到了难民营?”

  若单单只是进了城池还好点,守城的官兵只要一见到疑似秦皇的人马就会立刻赶来汇报。而且城池中他早已做了妥帖的安排,这几日的救济粥都是熬得稠稠的,任谁也挑不出错来。怕就怕秦皇的人马发现了城池外的难民营!

  那里的难民都是被放弃的存在,每日只给一碗清汤寡水的粥吊命,谁活下来算谁命大。要是有人告了御状,把事情都说了出来,那可就完了!

  这么大的事,他别说官位能不能保住,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成了难事!

  忽然,有官兵冲进房屋里,全身哆嗦着,连句话都说不明白。

  庞罗一跺脚道:“这次又是怎么了?你快说啊!”

  那官兵像是被一颗热的糯米团粘住了喉咙,努力咽了咽口水才手发抖地指着门口道:“秦皇、秦皇陛下到官府来了!”

  “什么?!”

  庞罗只觉得天旋地转,连气都喘不上来,差点晕倒过去。但好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庞罗在一瞬间调整过来,立马吩咐道:“快,快随我出门接待!”

  作者有话要说:  易词:顾政是不是喜欢我啊……

  顾政陷入深深的怀疑:难道朕表示得还不够明显么?

第39章

  庞罗当即一边整理衣冠, 一边赶往官府的大堂。

  还未来得及从府后面进得大堂,庞罗已高声道:“罪臣不知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还望陛下千万赎罪啊!”

  然而当他前脚跨进大堂, 后脚一柄闪烁着寒芒的利剑就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几个侍卫直接将庞罗以及庞罗身后跟随的几个官兵擒住, 按压到大堂的正中,压着庞罗以及几个官兵当庭跪下了。

  庞罗心中“咯噔”一下, 面容却装出惶恐不知的模样望向大堂前负手站立的顾政:“陛下, 罪臣知道自己办事不利, 没能快速平息番阳县的灾患, 罪臣知罪, 陛下怎么处置罪臣,罪臣都无怨无悔。只是罪臣还忧心着番阳县的县民,陛下可否让罪臣尽最后的绵薄之力, 将功折罪啊!”

  庞罗说着,沉痛至极, 面颊上同时落下两行泪来:“否则罪臣忧心牵挂城中的百姓,即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宁啊!”

  易词站在顾政身后。若非他亲眼见到番阳县外百姓们的悲惨境遇, 他恐怕真的会相信庞罗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好官。但在见过清平县难民的惨状之后,在见到庞罗这么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 易词只觉得胸口堵堵的,说不出的厌恶和恶心。

  此时此刻他倒佩服起顾政来, 明明早已知道眼前人的丑恶面目,顾政还能神色不变地陪他演戏, 甚至带着几分兴味道:“可朕怎么听城里的百姓说,这次赈灾的银两都被庞大人中饱私囊了呢?难道这些都是百姓的误解和谣传不成?”

  庞罗身子为不可见地一僵,他还在痛哭着, 极力酝酿的情绪却中断了短短的一瞬。

  庞罗在脑子里思考着对策,他不能将事情推脱到更上一层的官员之上,即便推脱,他也必定会受到牵连,即便侥幸过关,但得罪了上面的人,他的仕途从此也就断了。唯一的办法只能咬死这些钱都花在了灾民身上。

  于是庞罗立马道:“冤枉!陛下实在不知,这些银两都是实打实地花在了百姓身上。不管是修缮房屋,还是分发米粮,这些事情都需要花费大量的银两。这次受灾严重,番阳、清平两县受到的损害尤其巨大,修缮整治所需要的银两实在是太多了。百姓们不懂这些事情,还以为我等克扣了赈灾的银两,罪臣实在是冤枉!”

  庞罗磕头道:“罪臣将所有银两都花在赈灾之上,但摊在每个百姓头上仍然不够。我就是紧了自己也不能紧了这些可怜的百姓啊,不信陛下派人去看看,城里百姓喝的都是熬得又香又稠的浓粥啊!”

  庞罗是有些小聪明,提前几天将清汤寡水的稀粥换成了浓粥,要是顾政是个昏庸的皇帝,真派人去查看了分发给百姓的粥,恐怕真会被庞罗欺骗过去。

  但比起心思深沉的顾政,在大堂下拼命演戏的庞罗就像是一只蹦跶的跳蚤一般,显得滑稽而可笑。

  顾政眼眸黑沉,如深不见底的深渊,凝视着庞罗:“如此说起,朕应该再调拨点赈灾银两下来。”

  庞罗低着头看不见顾政的表情,只能听见顾政平静的声音,他的直觉嗅到隐藏在平静下的危险,一时间不敢回话。

  顾政勾唇:“庞大人,你说呢?”

  如果庞罗此时说银两足够,就等于推翻自己之前的说辞,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话道:“是有点不够。”

  顾政笑了:“朕记得庞大人似乎家底雄厚,连万悲闲人的字画都可以眼睛不眨地拍下,庞大人忧国忧民,想必愿意舍尽家财,救助可怜的难民吧。”

  庞罗的头深深伏在地面,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声音里的哭腔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罪臣当然愿意!”

  庞罗的心仿佛被刀一刀一刀地割着,疼得直抽抽。然而比起他全家老小的命,他只能选择舍弃家财。毕竟钱没有可以再搜刮回来,命要是没有就全完了!

  庞罗一咬牙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快去把我府上的东西都清点出来,拿去典当了换些赈灾的银两!”

  顾政一拍手掌。清脆的拍击声在大堂中显得大声且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顾政道:“不必了,朕这里倒是有十几箱账本,就让人在这里清点吧。”

  大堂外,立马有几人听到顾政的拍掌声,将一箱一箱的账本搬运进了大堂。

  庞罗看到那些本该在他家中的镶着金边的木箱子,脸色变得如同鬼一样灰白,他头晕目眩再不能支撑住身体栽倒在地上,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顾政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他藏在家中隐蔽地点的账本!

  庞罗不傻,终于在这个时候醒悟,顾政一定是早就盯上他了,说不定是在他送画之前就早已开始谋划算计了。毕竟他曾是魏国的相国,世人皆知他的富有,他的存在对于顾政来说,本来就是一只随时等待宰杀的肥羊!

  如今,顾政的屠刀终于落下。

  顾政不是良善之辈,昔年与三国大战时,顾政就曾下令坑杀十万他国的士兵。那场大战魏国死掉了足足五万人,他庞罗功不可没啊!如今这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庞罗心中悔恨难当!

  假如当日他不是贪生怕死,畏惧顾政的残暴,他就不会直接放弃抵抗,成为了顾政的内应,害死魏国的五万将士,被魏国人戳着脊梁骨唾骂!倘若他不是贪慕权势,他就不会献画给顾政,以谋求一官半职,直接落入顾政布置好的圈套,落得如今的下场!

  他后悔啊!

  如果能从来,他宁愿率领魏国的军队誓死抵抗。然而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庞罗呜咽着,有浊泪不断从他的面颊滚落。这一次的眼泪,是真心的。

  前魏相庞罗,如今的秦国县守因为贪污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两,苛待百姓,私自征税等罪大恶极的事情被判处株连三族,他的财产悉数充公,其贪污的赈灾银两全数返还用来赈灾。

  庞罗三族行刑那日,全城的百姓都来围观。等到庞罗的头颅落地,百姓人人拍手叫好,吐出的唾沫能将庞罗的尸首淹没。

  而因为怒诛庞罗三族,迅速安排人上任接替庞罗位置,将番阳、清平两县的灾害处理得利落果断等事,饱受洪涝饥荒的百姓都真心实意地称赞皇上、皇妃的美名。

  顾政终于不再是遭受全天下百姓谩骂的暴君,最起码在南方的一个角落,无数被他拯救的百姓都传扬着他的美名。

  洪涝一事解决,顾政巡游的路线从南转至西。

  按理说事情解决,易词的心应该松了一大口气,然而他的胸口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让他难以高兴起来。

  易词这几日情绪始终郁郁,这种情绪就连一向对情绪不太敏感的邱凉都感受到了。

  终于在一夜,顾政的巡游大军停下来搭建帐篷休息之时,顾政进了易词的帐篷中。

  顾政看了邱凉一眼,邱凉脊背一凉,适时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把帐篷帘子给拉上了。

  易词:“……”

  顾政的眉头紧拧,神色间带着烦躁不耐。易词这几日对他都没个好脸色,顾政知道易词这样对他的原因,他给足了易词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情对他造成的影响,没想到易词丝毫不领情,非但没能领悟他的好意,反倒对他愈发客气疏远了起来。

  顾政这般暴戾的人,已经给足了易词耐性,但连续忍耐了几日,也达到了限度。

  他挡在帐篷的门帘前,高大的身形将易词整个人笼罩其中。

  易词不动声色退开几步,清冷的凤眸冷冷淡淡扫过顾政的身上,整个人仿佛裹着雪花,冰冷地抗拒着顾政的贴近。

  顾政的神情蓦地冷沉,俊挺冷硬的眉目在烛火映照下,阴影打在眼窝处,显得深邃晦暗,他哑着声音低声问易词:“你到底是怎么了?”

  易词抿唇,冷漠道:“陛下多虑了。”

  顾政的呼吸蓦地粗重了一些,就像是野兽忍耐的喘息,他用手掌握住易词的肩膀,让易词直面着自己,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恼意和自己也说不清的懊悔:“闹了几日,还没闹够么?”

  “闹?”易词的语气终于多了丝起伏。

  他紧蹙起眉头,不可思议地看了顾政一眼:“你以为我是在跟你闹么,顾政?我告诉你,不是的,我是厌恶你,以至于根本不想看见你。”

  手臂上的力量蓦地收紧,顾政的声音掺了冰渣从牙齿中挤出来:“就因为那些难民?”

  顾政本想说“就因为这件小事”,但理智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他虽然愤怒不甘,却并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

  但这还是惹恼了易词,易词拍开顾政的手,用一种陌生的冰冷眼神看着顾政:“是,就因为这些难民,因此你从来不把这些百姓当做人看待!”

  口子既然已经撕开,易词不再忍耐,将这几日心里的堵塞都发泄了出来。“你明明知道庞罗是一个什么的人,却还将他提拔为县守。是,你最后是将庞罗行刑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你名正言顺地得到了庞罗的财富,你还得到了百姓的拥戴,你的布局是完美的。可是你把这些百姓当做人看待了么?他们不是草芥,他们是人,和你我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攻的人设是一个暴君,但是后面很快会改变的。

第40章

  易词挣扎。

  顾政固执地抓住易词不让他离开。

  光影下, 顾政的面孔如同雕像冷硬深刻,一直以来他平静的表象终于撕裂了一角,流露出原本的无情与冷酷。“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

  顾政是天生的阴谋家, 冷酷与狡诈两种特质宛若与生俱来般刻入了他的血液中。在顾政的世界里, 没有同情的字眼,凡是只会采用最有效快速的办法, 只要对大局有利, 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棋盘上的棋子。

  易词早已知晓顾政是这样的人。

  但或许是这大半年的相处让易词变得麻痹大意起来, 见到顾政毫不掩饰的冷酷面孔, 易词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 脸上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他与顾政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没错,他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永远也学不会顾政的冷酷心狠, 所以他是个失败的国君。

  他与顾政本不该有交集,更不该荒谬地对顾政在某一刻产生心动!

  顾政的眼眸寒冷下来, 眼见着两人的关系即将恶化,变得比之前不冷不近还要不如, 顾政即便再不愿承认,他的心底还是涌现出一丝懊悔。

  懊悔什么, 他不知道。

  这个时候说什么也迟了,顾政即便再想解释, 但面对着易词不给他留丝毫颜面的冷漠,顾政压下心底的懊悔。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说出服软的话。

  顾政甩袖离去。

  门帘被狠狠一扬, 外面的风灌了进来,吹动着门帘哗哗鼓动。

  易词环抱住双臂,只觉得冷风从暴露的颈口灌入后背。他有些冷。

  顾政离了易词的帐篷。军队驻扎在一处平原, 平原上生长着茂盛的野草,不远处一条河流正在奔涌,冷峭的风从河岸肆无忌惮地刮来,吹动着顾政冷如夜色的黑袍。

  顾政的心火未消,寒夜的风带走了他一部分体温,却带不走他心底的烦躁。

  他不懂为什么他已经对易词如此迁就了,却始终破不开易词的心房。甚至因为今夜的争执,让易词变得比之前还要疏远。

  他能轻易看透许多人的心思,却看不透易词的想法。情感蒙蔽了他的眼睛,也许他早就知道这是为什么,却下意识规避了那个答案,不愿意承认。

  答案过于绝望,绝望到连顾政这般自负的人都觉得没有可能。

  是他亲手灭了易词的国家,强迫易词成为他的男妃,易词怎么会爱他。

  “我厌恶你……根本不想见到你……”

  易词在帐篷中说的话如细针、如锋利的匕首,决绝地刺进顾政的心脏,让顾政感受到一种迟来的疼痛。被人打骂、被人羞辱、被人畏惧、被人唾骂,这些都不能让顾政冷硬的心起波澜,唯独易词疏离厌恶的话语,轻易破开顾政的心防,深深地刺入。

  一夜过去,大军继续前进。

  自南向西,大军的行进速度明显加快。

  西南一带因为叛军一事已然陷入混乱之中。在此之前,顾政早已安排大将钱兆领兵镇压。钱兆是昔年跟随顾政南征北战的一员大将,顾政将这件事情交给钱兆,足可见顾政对钱兆的信任。

  然而五万大军奔赴西南,足足两月,叛乱还未平息。

  顾政巡游,正有为此事而来之意。

  一年未上战场,顾政并不生疏。征战与杀戮已经刻进他的骨骼,他的血液也因为逐渐逼近战场而苏醒沸腾起来。

  易词能很明显地察觉到顾政的变化,越接近战场,顾政骨子里的凶性越发暴露。

  像一柄尘封的杀人利剑,不断震颤嗡鸣!

  二日后,顾政的大军抵达徽山城。

  这座城池里进驻着钱兆的军队,钱兆此时正在西峡关一带剿灭乱军,只留下一队人马镇守徽山城,防止乱军前来攻打。

  顾政的大军抵达城下,早已有前哨探清了顾政的大军的路线,知道大军会来到徽山城,因为镇守徽山城的人马子在见到顾政的旗帜之后,立马打开了城门。

  “属下恭迎秦皇陛下!”

  守城的大将率领众人出城迎接,跪倒在秦皇面前。

  他们都听说过顾政在战场上的凶名,这些在战场厮杀的将士在见到顾政的这一切,都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压得他们不敢抬头直视。

  顾政骑在马背上,迎着日光,他压低眉眼,冷峻的气息从他一袭黑色的身影散发。顾政的视线扫过众人,“嗯”了一声,踢着马肚入了城。

  在顾政身后,一辆马车跟着缓缓驶入。

  马车雕刻着凤凰,仙鹤围绕脚下,一看便可知其中坐着的人是谁。

  几位将士埋首极为隐蔽地交换了一下视线,都从彼此眼中见到了不可思议之色。

  秦皇御驾亲征,竟一路带着个娇滴滴的美人!

  顾政进入徽山城之后,就带着大将军秦毅天、相国“玉长守”与钱兆部下商议事情去了。而易词想借机看看战时徽山城内部的模样,便带上纱帽,带着邱凉出了府。

  出门时,好在守在门口的兵卫没有阻拦。

  处于战乱地带的徽山城还是与寻常的城池有所不同。一些大的商家在战乱发生之后,能逃的都逃了,只剩下一些家就在城中逃不掉的居民,显得十分冷清凋敝。

  除此之外,还有城中百姓的神情。

  这些百姓脸上都带着紧张不安的神情。撤走的商户,迟迟不曾剿灭的乱军,都使得他们惶惶不安。直至今日,秦皇的大军进驻城池,这些百姓才终于放松一些。

  他们相信有皇帝所在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

  易词带着邱凉走过一条条清冷的街道,沿途的百姓总是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头带纱帽的易词。而这一路上,向来叽叽喳喳充满活力的邱凉显得格外沉默。

  “邱凉?”易词停顿住脚步。

  邱凉跟着停步,他抬起头,想对易词露出平常的笑容,笑得却十分勉强。

  “易词,我想到郑国了。郑国灭国之前,城池也是这样……”

  秦国大军进攻之前,早早听闻消息的商户全部迅速逃离了郑国,就连郑国的国都也变得冷清萧瑟起来,像是在预兆这个风雨飘摇的郑国的结局。

  易词闻言一愣。

  他看向这些沉默木然的百姓,对战乱的恐慌深深刻在他们的眼里。

  “娘,我怕。”一声清脆的童声打断了易词的思绪。

  易词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童牵着他母亲的衣角。这是都是被顾政大军吸引的百姓,出来相互打探着消息。

  那孩子的母亲目光带着担忧,摸了摸小孩的头顶:“乖,不怕啊,和其他孩子去听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吧。”

  “讲故事?”那小孩眼睛一亮,“好!”

  小孩高高兴兴地跳走了。

  易词迟疑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十多个小孩扎堆在一个茶棚里,围着一个说书的老先生。说书先生原本在茶馆里给人说书赚点吃喝的钱币,战乱之后商户撤走,留在城里的百姓也无心听书,就方便了这些孩童。

  每每到了说书人出现在茶馆的时候,这些孩童都跑了过来,认真听着说书人讲故事。

  这次的故事将的是秦国第一代国君的故事。

  在秦军的眼皮子底下,秦国的历代先祖都被美化成了智勇双全的人物。

  那些孩童一听,纷纷拆台。

  “欸,怎么又是这个?”

  “这个不是前日才讲了么?”

  “换一个嘛,换一个。”

  说书的老先生犯了难。这一两个月该讲的故事都讲遍了,也不知道该讲什么了。

  易词的心一动,他的手往上抬了抬。

  邱凉留意到易词的动作,“怎么了?想挠痒?”

  易词:“……不是。”

  早在之前易词就起了念头,想要创作一份教儿童识字的话本。他没有忘记这个念头,自打起了这个念头之后就一直默默准备着。直到前几日,这本短短的识字入门话本才终于完成。

  为免节外生枝,易词本来不打算将话本拿出来。但他想了想,顾政对话本并不关心,也并不知道市面上通传的话本有哪些。即便顾政后来知道这话本是他拿出来的,顾政也猜不到这话本是他所创作。

  确定这么做风险不大,易词走上前。

  头戴纱帽的他顿时吸引了说书老先生和孩子们的注意力。

  “哇,你是仙子么?”

  “对,我听说仙人总是喜欢穿着白衣!”

  “哇,仙子仙子,你快帮帮我们吧,我们都不想打仗!”

  易词叹了口气,他也不希望战乱使得这些无辜的百姓流离失所,乃至伤亡,但他不是仙人,他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少。

  这本册子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易词一直随身携带。他从怀中拿出话本,交给了一脸茫然的说书先生。

  “这是从秦都带来的话本,给孩童们讲上面的故事吧。”

  老说书先生打开话本,他的眼眶慢慢湿润。

  话本里将每个字的由来简短地概括,并且将有共性或者相近的文字排列在了一起,方便学习和讲授。

  老说书先生立马就发现了这本话本的珍贵。原本只是给人将故事打发无聊时间的说书先生像是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担子,从胸腔中油然而生起一股热血。

  他不是无用之人,他现在有了比说书更重要的责任,那就是教这群孩子学习文字!

  易词带着邱凉离开,殊不知一人将这一切都收入了眼中。

  他的身形隐藏在一棵树后,露出一角严肃的黑衣。等到易词离开,顾政从树后走出。他看着茶棚中认真传授知识的说书先生和认真学习的幼童,冷硬的心被撕开一道口子。

  他似乎有些明白易词的感受了。

  并且……

  顾政深邃的眼眸闪过一丝喜悦。他终于知道易词心里不是没有他的。他曾给易词讲述过他不会写字的原由,易词一定是将他的话记载心里了,才会对这些同样不能学习文字的孩童如此上心。

  知道了这个秘密的顾政,深深庆幸自己听到易词离开府上的消息便出来寻他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自我攻略的顾政……

第41章

  由于将军钱兆迟迟未能彻底平息叛军, 顾政决定亲自赶往西峡关。

  西峡关在距离徽山城一百里外的位置,急行军也需要一日一夜才能到达。就在顾政决定率领军队出征之时,一匹快马飞奔到了徽山城的城门之下。这个头上绑着白色带子的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传回一个消息。

  钱兆平叛失败, 已经被叛军杀害!

  城门之上, 顾政穿着厚重铠甲的身影几乎融入夜色之中, 火把照耀下,他那双冷酷锐利的眸子像是穿透虚空, 望见了前方的战场, 微微眯了一下。

  钱兆是他的得力手下, 打仗稳健善谋, 这样一个人会死在区区乱军手下?

  易词与顾政同样站在城楼之上, 他看到那个被人搀扶着来到顾政面前的士兵,没有忽略顾政在听到钱兆死讯那一刻眼中的讶异。

  钱兆的死引起了众将士的震动,立马有人追问钱兆的死因, 那士兵却因为耗尽最后的力气晕厥了过去,晕厥前只来得及道:“我们中了叛军的埋伏……”

  钱兆的死讯并不能阻挡顾政的步伐。

  顾政依旧选择了于今夜行军。钱兆战败, 手底下的军队此时群龙无首,必定会向着徽山城赶来。他可以一路收编这些士兵, 重振威风。

  顾政是在战场里厮杀出来的,他是天神的战神, 一路从未打过败仗。然而易词不是,易词是个从小长在深宫里的国君, 从未见过战场的血腥。

  思及至此,顾政不打算带易词随行, 虽然很想让易词见识一下他在战场上的威风,但顾政却不想让易词目睹这些残酷。况且战场无情,他不想让易词受到任何伤害。

  这是顾政深藏在心里的怜惜。

  顾政侧头, 正好望见易词脸上未来得及收敛的担忧。他冷硬的心脏被这抹关怀柔化,让他此时此刻有种想要将易词涌入怀中的冲动。他伸出手,考虑到这是在众位将士面前,顾政只是用手揉了易词的发顶,对易词道:“等我回来。”

  他仍旧不太理解易词心底对百姓的爱护,却不妨碍他尝试着去尊重。

  等他回来,他会给易词服软道歉。

  到了这个份上,顾政不可能还不明白自己对易词的心意。或许早在易词第一次为他按摩舒缓疼痛之时,他就已经对易词心动。他贪慕着这种温暖,不愿意放手。

  他的掌心带着热度,从易词发顶抚摸落下,最终落在易词的肩头。

  兴许是被顾政话语中潜藏的情感镇住,易词没有避开顾政的手。他在脑海中反复回味着这句话,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他像是预感到什么,猛地抬起头盯住顾政的面孔。

  那张冷酷的、英俊的面孔。

  易词紧紧盯着,嘴唇在发颤:“你一定要回来。”

  易词见到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寒冰消融,里面露出一丝足以称得上惊喜的情绪。顾政再也忍不住,将易词拥入怀中,低声道:“好。”

  如此紧密的拥抱,易词仿佛直接触碰到顾政有力跳动的心脏。

  在这一刻,易词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顾政离开了。

  易词站在城楼目送着顾政的军队离去。

  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无法坐视这种感觉。

  心中的怀疑再一次涌上心头。

  仅仅是普通的叛军,怎么可能打败一支由钱兆带领的五万人的军队?

  除非这叛军根本不是普通的叛军,背后另有高人指点。而这高人,易词几乎已经猜到是谁。

  魏玉舒。

  “我们走了,那你呢?”

  “一个人忍辱负重地呆在秦宫之中,勉强自己去侍奉一个灭掉自己国家的仇人?还是满心怨恨的老死病死在秦宫之中?”

  “这个结局,就是你想要的么?”

  “邱凉扮做侍女混入秦宫之中,洛安潜伏在秦宫之中,我费尽心思当上秦国的相国,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救你出秦宫,为了帮助你复国!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我们冒着一暴露就会身死的风险,心甘情愿。邱凉没说什么,洛安没说什么,偏偏是你想要退缩放弃。”

  “抛弃我们所有人,易词,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昔日魏玉舒伪装潜入秦宫,话语仍在易词耳边回荡。

  魏玉舒曾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易词,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入山拜师的原因?”

  “不是为了理想,不是为了抱负,更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是为了你,易词!因为你喜欢书画,不喜国政,我执意入山潜心学习十二载,只为了能挡在你身前,让你能在我身后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易词想起了邱凉,他扮做宫女潜入秦宫之中,用吊儿郎当的语气说出最认真的话语。“咱们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了,如今你一个人身陷秦宫之中,我怎么能不管不问?”

  这一管一问,就是把生死都系在了易词身上。

  还有洛安,自始至终,无怨无悔,哪怕是为了易词将自己性命豁了出去,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倘若这一切暴露,易词只能见到三个人身死的场景。

  这是易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他不能……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政去死。

  易词咬住下唇,死死盯着顾政的军队消失他的视线,口中不知不觉渗出一丝咸涩。

  旁边传来邱凉压低的惊讶声音:“易、大人,你怎么哭了?”

  易词怕惊动旁人,勉强对着邱凉摇了摇头,对邱凉道:“回去吧。”

  他的心绪不宁,回到屋子之后,才惊觉洛安出现了屋子里。易词很快猜到洛安出现的原因,洛安的出现也使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的头颅因为太过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阵阵发晕,深吸口气之后,易词问洛安:“是玉舒他有什么交代么?”

  洛安点头:“魏大人吩咐,一会儿会有城里的内应前来接走主公,将主动护送到安全的地方,让主公不要惊慌。”

  看来这徽山城也即将变得不平静起来。

  易词默然地点点头。

  洛安看出易词的状态不对,但他向来不善言辞,只能用担忧地神情看向易词。

  易词轻轻摇头:“我没事,放心吧。”

  洛安张了张嘴,有些干巴道:“主公,我先走了。顾政走时留下了暗卫在你身边,我不能待太久。”

  易词忽然叫住洛安:“等等。”

  易词蹙眉沉思片刻道:“洛安,这几日你就跟在玉舒身边。战场无情,一定要保护好玉舒的安全!”

  洛安没有说话。他的职责只有保护易词一人,所有人的安危都不及易词一人重要。

  易词盯着洛安的眼睛:“玉舒的安危关系着我们所有人的安危,玉舒死,我与邱凉也不能独善其身。”

  洛安咬牙道:“是!”

  等到洛安之后,易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混乱再度占据了他的脑海,他一会儿像是看到顾政身中数箭惨死的景象,一会儿像是看到魏玉舒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在这种煎熬中,他的心如被拉扯。

  然而眼下不是混乱的时候,他必须做个抉择。

  易词的心从未有一刻这般冷硬过,他抛弃优柔寡断,在心中默默地对顾政道。

  对不起。

  他们是仇敌,是水与火,是永远不可能融合的对立。

  易词身上的担子太重,已经无法单纯地做自己。

  邱凉看着易词,那双圆润的杏眸里流露出怀疑,他不再吊儿郎当,而是迟疑片刻后问道:“易词,你该不会……爱上顾政了吧。”

  易词一愣,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他灭了我的国……”

  邱凉却拆穿了易词的伪装:“可是你在哭。”

  他在哭么?

  易词用手抚摸自己的半边脸颊,果然摸到一片湿润的冰凉,他硬下心闭眼道:“不,仅仅是因为他救了我,我过意不去。”

  是的,仅仅是因为顾政曾经救过他,仅此而已!

  入了深夜。

  易词的房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敲响。从窗户的剪影上窥见两个人的身形。

  邱凉立马上前拉开房门,果然见到来的人是两个将士。这两个将士邱凉隐隐觉得面熟,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这正是当日出城迎接过顾政的人,身份低位都高于一般的将士。

  邱凉心中放心了大半,将门打开来。

  那门外两个将士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开门,顿时一愣,他们的目光很快看见坐在房间里衣冠整齐的易词,这才松了口气。

  一人道:“我们是奉大人之命来接二位的。徽山城将乱,还请大人速速跟我们离开。”

  一切都跟洛安交代的一样,邱凉彻底放下心来,他回头对易词道:“走吧,大人。”

  易词微微蹙眉,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但眼前的一切的确都是洛安之前交代过的,因此易词压下心里飘忽不定的感觉,走出了房门。

  这两人应该是将士中地位较高的。有他们的带领,易词与邱凉很顺利地出了府,坐上了一辆马车之中。

  马车辚辚的声音在深夜空荡的街道响起。

  这辆马车载着易词与邱凉两人,从城中的东北门出了城,驶入湿寒的夜色中。

  没过多久,又有两位穿着军服的人来到易词的门前,两人见着大开的房门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见到了大事不好的神情。

  他们奉了相国的命令来这里接人,没想到房里的人早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

第42章

  顾政安排在易词身边的暗卫目睹了易词跟人离开的这一幕。他本该一路跟上, 然而那两个将士带着易词一路绕行。暗卫不得不小心躲避着众人的视线,到最后竟然丢失了易词的踪迹。

  这一路到处有士兵把守,要想牢牢跟踪一个人不被察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暗卫跟丢易词, 心道一声不好。

  他急忙出了府, 却只见到空空荡荡的街道, 易词一行人早已不见踪迹。

  只是,看易词与那“宫女”的模样, 两人都是自愿跟随离开的。选在皇上率大军离开的当夜离府, 这件事情显然是谋划已久。暗卫从其中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暗卫咬了咬牙, 为了将功折过, 硬着头皮向着顾政大军离开的方向追赶而去。

  他要把这件事情禀告给秦皇!

  易词坐在马车之中, 听着马车出了城,不知行驶了多久。只听得马车外响起了虫鸣声,树枝刮动马车的声音。他心中的不安感愈来愈甚, 他努力回想着到底是哪里不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这两个将士在邱凉打开门的时候, 脸上瞬间闪过的表情明显是惊讶,像是没有预料到一般。倘若真是魏玉舒派来的人, 照理说根本不可能是这样的反应。

  只是当时这两人很快镇定下来,处于混乱中的易词才忽视了这抹异样。但这异样却保留在了易词的潜意识中, 用一种近乎直觉的方式不断提醒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易词紧蹙眉头, 对着邱凉使了个眼色。

  邱凉也机灵,立马意识到不对, 凑近到易词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了?”

  易词同样用只能两人听清的声音道:“这两个不是玉舒派来的人。”

  邱凉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找个机会跑掉?”

  邱凉虽然力气比易词大,身体也比易词更见状,但也没习过武, 面对两个上过战场,从万人堆里拼杀出来的将士,十个邱凉都不够他们打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邱凉瞬间放弃硬拼的想法,而是想着趁外面的两人不注意拉着易词跑掉。

  易词点点头。

  他不动声色地开始问话:“还没到么,顾政是要让你们带我到哪里去?”

  马车外传来一声嗤笑:“皇妃大人别急,很快你们就知道了。”

  易词与邱凉对视一眼。邱凉脊背发寒。这两人真的不是魏玉舒派来的人!

  易词不想激怒外面的两人,他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道:“好吧,让马车停一下,我想出来透透气,有些晕。”

  马车外的人依旧是那副轻蔑的笑声:“别啊,皇妃大人,很快就到地方了。”

  易词声音冷了下来:“放我下来,我要小解。”

  外面没有说话,忽然“吁”地一声,外面的人牵动马绳让马车停了下来。马匹甩动鼻子发出的喷气声响起来,马车的门帘被“唰”地拉开。

  一个脸上有疤的将士冷笑着扯动半边脸皮:“你都知道了吧。”

  另一人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同样盯着里面的易词,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蔑视。

  邱凉猛地跳起来,拉着易词就想往外面冲,被那脸上有刀疤的将士一踹,撞进了马车的角落,疼得闷哼一声。

  易词扑上前揽住邱凉,“没事吧,邱凉!”

  易词转头看着马车门口的两个将士,用克制的语气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到这个时候,即便是心里再多的怒火也只能压制,易词努力拖延着时间,想找出一个逃生的办法来,“你们不是顾政派来的人,抓我的目的是什么?”

  刀疤脸“呸”地一声:“顾政,那个狗娘养的东西!要不是他拖拖拉拉,路上还带着你这么一个小白脸,我们大人怎么会因为无人援助而死在乱军手底下!我呸!”

  易词捕捉到“我家大人”、“乱军”两个词,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两人大摇大摆地带着易词与邱凉出了城,说明根本不害怕事情败露,恐怕是存了死志。落在两个根本不怕死的人手中,威胁的手段就失去了作用。

  易词沉声道:“你们是钱兆的人。”

  邱凉捂住被踹的肚子倒抽着冷气,闻言气道:“你们大人死了关我们什么事,有本事找顾政去啊!没本事找顾政,还在这里装作一副忠诚的模样,这是做给谁看呢!”

  那个说话的刀疤脸脸色立马阴沉下来,抽出腰间的刀对准邱凉:“老子现在就砍死你!”

  易词心里一紧,叫道:“先等等!我们可以帮你杀掉顾政!”

  这话一出,那刀疤脸手中的刀凝滞在了空中,接着调转刀头对准了易词,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还想骗老子,顾政是你能杀得了的么!”

  说罢手中的刀又要砍下。

  “等等。”这次制止刀疤脸的是坐在外面一连轻蔑的将士,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对易词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易词毫无畏惧地盯着他道:“你们都知道我的身份,我曾是郑王。顾政灭了我的国,还强逼我当他的王妃,实际上我心中恨他恨得要死!我的身份可以帮助我接近顾政杀掉他,你们只要给我准备一把带毒的匕首……”

  “陈六,你不要信他!”那个刀疤脸瞪了易词一眼,“他说的都是骗我们的,你那天在城楼跟顾政搂搂抱抱,我们都看到了!说你恨他,唬鬼呢是!”

  陈六闻言,眼神再度怀疑起来。

  易词硬着头皮道:“那都是装的!”

  然而两人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在两人看来,钱兆的死同样跟易词有关,顾政和易词不管砍死哪一个都是赚了。

  就在这时,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陈六脸色一变,“不好,有人追上来了!”

  那刀疤脸闻言脸上杀气弥漫,这次不再给易词喊停的时间,手中的刀呼呼落下,有破空声响起。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易词把平日跟着顾政训练的劲儿都拿了出来,他身子后仰,一脚快准狠地踢中了刀疤脸的手腕,将刀疤脸手中的刀踢落。

  那把刀落在马车里,险些插进邱凉的两腿之间,硬生生刺激得邱凉跳了起来。

  “快走!”

  易词拉着邱凉向着马车外冲去。门外守着的两人哪里肯放过易词,陈六狠色道:“闪开。”

  刀疤脸闻言立马闪到一边,陈六手中锃亮的刀就对准易词与邱凉迎面砍来。易词吓得心脏都快跳出胸腔外,不知是不是顾政的训练起了作用,易词有如神助一般地歪腰再次躲开。而这时邱凉也捡起了马车里的刀大叫着乱挥舞了起来。

  这样胡乱的招数在此时却发挥了奇效,让门口守着的陈六不得不退开,从车辕上跳了下去。

  趁着这个空档,易词和邱凉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刀疤脸就借着这个机会扑了上来,将邱凉压在地面,夺过了邱凉手中的刀。

  邱凉大叫道:“易词,你快跑,不用管我!”

  刀疤脸手中的刀眼看着就要刺进邱凉的后背,易词目眦欲裂,“不!”

  一支箭嗖地从刀疤脸背后射来,刀疤脸就地一滚,躲开了这支箭。

  一匹马杀奔进了战场,马背上坐着的是后面来易词房间里接应的人。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抽出腰间的刀与刀疤脸、陈六对抗在了一起,一边对易词道:“大人骑马快走!”

  这边邱凉已牵住马绳翻身上了马,伸出手拉住易词:“不要再犹豫了,快上来!”

  易词被邱凉一拉,也跟着上了马,还回头看那个缓解了他们一时之急的士兵。那士兵回头在马屁股割了一刀,马匹顿时受惊蹿进了密林中。

  那士兵大喊着:“大人保重!”

  一边与两人交战在了一起。

  马匹载着易词与邱凉两人飞窜进林子中,没了方向地逃窜,足足跑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

  确定摆脱了危险之后,邱凉先从马背上下来,他的脚都软了,两腿抖如筛糠。易词几乎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下来之后他扶着一棵树,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邱凉缓好气问易词:“接下来怎么办?”

  易词思索片刻道:“既然离开徽山城了,就不要再回去了。玉舒派来的人没有接到我们,肯定会发现不对,我们只要在附近等着人找来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易词心里却没有底。

  他的心里此时有如天人交战一般。

  他早已知晓西南的内乱是魏玉舒布置的局。这些乱军只怕也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借着修运河的名义被征调的六国将士。再往深了想,那个劝说顾政巡游的道士,恐怕也是魏玉舒的安排。

  魏玉舒通过对顾政心思的精准把控,算准了顾政每一步的行动,成功地将顾政骗进了他布置的局中。

  易词闭上眼,仿佛就能见到一身是血的顾政用惊讶错愕的眼神看着自己,似乎没想到他这个最亲近的人变成了伤他最致命的一把刀子。

  易词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心脏堵得厉害,还很疼,疼得无法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自己的预收文,无限流,《给大神点烟[无限]》

  当西方的太阳永远下沉,月亮变成悬挂于高空冰冷的坟墓,人类世界的永夜降临。

  神秘恐怖的杀戮游戏主宰地球,人类被迫成为玩家。

  秩序崩坏的世界,在极端生存的困境下,人类与野兽无异。

  *

  “在《最终杀戮》游戏里,你将面对各种恐怖的生物,丧尸、吸血鬼、食人魔、堕落天使……乃至于你的同类、伙伴,生存率无限接近于零!”

  “你要做的只有变强,杀戮!再杀戮!”

  “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活下去!”

  “你,准备好迎接这场恐怖的大逃杀了么?”

  系统机械冰冷带着潜藏恶意的声音在头颅中响起,脸色苍白俊秀,披肩黑色长发,厌世感十足的男人只是半蹲在地上,狠狠抽了口电子烟,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啰嗦!”

  秦余余起身慵懒地抻了个懒腰,接着一脚踹向面前那只正埋头啃食血肉,啃得津津有味的食人鬼的头颅上,啪地一声,头颅在空中爆裂成一团血雾。

  “管他什么垃圾,统统粉碎就好了嘛!”

  *

  丧尸围城,单薄的城墙最终被丧尸攻破,数以万计的丧尸宛如浪潮从各个方向涌入。

  弱小的人类或被丧尸群淹没,或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只见一辆改造过的装甲坦克一路碾压丧尸而来,所过之处丧尸纷纷爆裂,硬生生从丧尸海中杀奔出一条血路。

  秦余余坐在坦克驾驶舱,游刃有余驾驶着改装坦克,肩后的黑发扎成个玩世不恭的小揪揪,红唇努起吹了个口哨。

  “爆裂,天才的艺术!”

  *

  什么样的土壤才能孕育出这样一个恐怖的男人?

  被游戏虐得死去活来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秦余余一路的骚操作,只想把膝盖献出去,虔诚地掏出打火机——

  给大神点烟!

第43章

  易词与邱凉在这荒山野岭转了一日。

  山林仿佛一个无边的囚笼, 将易词与邱凉两人困在其中。沿途带刺的灌木钩扯着他们的衣服,这些用蚕丝细细织成的华贵柔软的衣裳被钩得破破烂烂,沾满了露水泥浆。

  易词步履沉重, 走到一处上坡的路时, 他的腿酸软地打颤起来。

  邱凉苦哈哈道:“易词, 我腿软。”

  易词停下来歇口气,用手背贴去额头上的薄汗, 望着被树林草蔓占据不见出路的山林, “我也腿软。”

  易词道:“我们先爬到山上去看清四周的景象, 看能不能找出一条路来。”

  邱凉怪叫一声:“诶?还要爬啊!都怪那头野猪!”

  要不是他与易词眼尖地在林子里见到一头正在磨牙的野猪, 他和易词才不会慌不择路地逃窜, 以至于越来越走进林子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也怪他与易词倒霉,没想到竟然碰上了野猪。

  两人从晨光微亮一直走到斜阳下沉, 一路上什么也没吃。中途邱凉饿得厉害,摘了几个红彤彤的果子, 拿给了易词。没想到易词接过果子蹙眉观察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将果子丢了出去。

  “这果子有毒。”

  邱凉吓了一跳, 忙把手中的果子也丢了出去:“可我看着和平日里吃过的一种很像啊。易词你什么时候学会鉴别水果了?”

  易词严肃道:“话本上写的,越是鲜艳的果子越是有毒。”

  邱凉委婉地看了易词一眼, 想说,这不是形容的毒蘑菇么。但他看了看易词一脸慎重的模样, 决定把这话咽进肚子里。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忽然见到前方的山道上有一条通往山上的石板路, 石板路上正好有两人走下来。

  终于见到人影,邱凉兴奋地睁大眼睛,身体灌注进一股力气, 他一下蹦到石板路边上,蹦跳着招手道:“两位大哥看这里!”

  就见到石板路上面的两人诡异地沉默了,然后两人对视了一眼。

  再然后易词与邱凉就被绑起来了。

  “妈个巴子,没想到天降横财,一出门打劫就遇到两个自己蹦出来的。”

  “你别说这一男一女,生得个细皮嫩肉的,还真真是好看!”

  “你这个土包子哪里晓得,这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身份,地位,你懂不懂?俺看你也不懂,你个土包子。”

  “我咋个不晓得,这一男一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等我们把他们带到山上,问清楚两人的地址,写信让人来赎,保准赚上一大笔!”

  “还是六弟想得好,走,我们这就把他们抗到山上去。”

  于是两个准备下山碰碰运气的劫匪还没走到山脚下就昂首挺胸地回去了。

  山上有一个土匪窝,土匪窝里面有三十多人,见到熊五、熊六扛着两个细皮嫩肉的人美滋滋地回来了,全都围拢了过来。

  “我哩个亲娘,还真让你们撞了大运,这两个人的衣服很贵的嘛!”

  熊五挺了挺胸膛:“可不是嘛,这两个人可不得了,身边跟着四五个侍卫,好家伙!我跟熊六两个人冒死才把这两人抢上来,差点就被砍伤了!”

  有人立马怀疑道:“就你和熊六?”

  熊六受到质疑眼睛一瞪:“可不是嘛!”

  很快土匪头子坐着一顶露天的破轿子被人抬了上来,他一见到易词和邱凉,眼睛都瞪直了,喉咙直咽着口水:“我哩个亲娘!这两人可真是细皮嫩肉的,尤其是这个瘦的,简直比天仙还美哩!”

  有人道:“可惜是个男的,还是另一个好点,虽然容貌差点,好歹是个女娃子!”

  有人咽着口水,目光在邱凉塞了馒头的高耸胸脯来回。

  邱凉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立马使劲儿摇头,恨不能把头都摇飞出去:“我也是个男的!这是塞得馒头!馒头!”

  有人不信,直接上前摸向邱凉的胸脯,往里面掏出两个馒头来,震惊道:“还真是!”

  熊五道:“男的女的有甚关系?”反正都是绑在这里等人拿赎金来换的。

  熊五的话被土匪头子熊山截住了,熊山一双眼珠子恨不能粘在易词的脸上,听到熊五的话自然而然地接了口:“是哩是哩,男的女的有甚关系,反正都是当压寨夫人。”

  娶男子的事情虽稀疏平常,但在寻常百姓中却比较少见。这是因为很多男子都不能生孕,能生孕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人。很多百姓娶妻生子就是为了留下个后代,以减轻这个贫困劳苦家庭的重担。

  熊五收回没说出口的话,他瞅了瞅易词的脸。长成这样,还用生什么孩子呀,当个压寨夫人绰绰有余了!

  熊六是个愣头青,不会看熊山的脸色,傻愣愣地问:“压寨夫人?这不是绑了换赎金的吗?”

  熊山脸色不太好,呵斥道:“你个瓜娃子懂个屁!看到这两个人穿的衣服没有!这是一般家庭能穿得起的吗!要是被他们家里知道人在我们这里,直接找人把我们一窝端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哪有娶了当压寨夫人来得妙!”

  熊六如梦初醒,立刻对熊山的远见佩服得五体投地。

  熊五嘴角直抽抽,心里想说,这分明就是熊山被美色迷了心,舍不得交人了。

  有人见熊山只盯着易词一人,便试探问道:“老大,你只要这个瘦的,那这个高的……”

  熊山会意,大度道:“让给你们!”

  众人顿时传来欢呼声。

  邱凉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一群土匪啊!几十个人啊!干脆他立马找个地方撞死好了!

  “且慢!”

  这声音是易词发出来的。危急时刻,易词并没有乱了阵脚,反而变得更加清醒。他脑子快速思考道:“不能让给他们!我与我家仆人情同手足,发誓谁也不离开谁,你要是硬要娶我当压寨夫人,就要把我兄弟一块娶了!”

  邱凉也清醒了一点,跟着道:“对,我要跟着我兄弟!他嫁谁我就嫁谁!”

  熊山现在是怎么看易词怎么满意,自然不会反对易词这个小小的要求。况且两个美人都争着要嫁给他,这大大满足了熊山的虚荣心。他大笑道:“好!好!好!美人说什么我都答应!”

  熊山上前揽住易词的腰,一脸痴迷道:“美人现在可以和我入洞房了吧?”

  易词看着那张凑近了一脸麻子的饼脸,只觉得胃在阵阵抽搐,他别过头呵斥道:“我也是出生名门,岂能这么随意!你要是娶我,再怎么也给办一场大婚,否则名不正言不顺,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熊山怎么舍得让美人一头撞死,他神色大惊,立马安抚道:“你说得对,我这就安排人去准备,绝不搪塞了美人!”

  易词想着能拖延一会儿时间就拖延一会儿,他提出要求,“你要请人为我专门裁一套婚服!”

  请裁缝来量体裁衣,加上做婚服的时间,这一来二去怎么也得半个月了吧。半个月时间,应该足够等到魏玉舒的人找到他们。

  没想到熊山看似一副急色模样,脑子却并不傻,他哄骗易词道:“裁一套婚服太久了,老子等不及了,就今晚上,随便买一套红衣服就行了。美人要是不同意,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办了你!”

  易词脸色一白,咬牙道:“那就今晚吧。”

  熊山大笑,命人将易词与邱凉带进了一间用来关押人的空置房间。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房间里有着极为难闻的气味,像是一盆放了三天的血液,发了臭,又腥又臭又酸。邱凉看到墙面上的血迹和案桌上的尖刀到吸口凉气。

  这个土匪窝里的人带着天然的土气,穿着打扮就跟周围的农户一般无二,但个个都是狠角色,杀人越货无所不干。这房间里到处都能看到凝固了的血迹,有新的有旧的,可想而知这窝土匪一定劫杀了不少人。

  邱凉努力想解开背后捆绑的麻绳,手一直在后面动作个不停。但这麻绳实在绑得太紧,以至于邱凉手都磨破完了也没解开。

  他丧气道:“怎么办啊易词,我就不该跳出去的,没想到那两人看着像普通农户,实际上却是山里的土匪。”

  易词同样叹口气:“这不怪你,你跳不跳出来,那两人都看到我们了,想抓我们也是轻而易举。只能怪我们运道不好。”

  忽然,邱凉倒了下来。易词一惊,还以为邱凉出了什么事,他很快感受到后背被捆绑住的双手贴住了邱凉的脸颊。

  邱凉正在用牙齿尝试着帮易词解开绳索。邱凉含糊不清道:“不行,不能放弃,我们一定要逃掉。”

  ……

  顾政一路收整战败撤退的钱兆的人马,等赶到乱军作乱的地点时,顾政的人马已经由原来的两万变成了现在的四万人。钱兆此前的军队共五万人,在与乱军作战之后,竟死伤了足足三万人!

  顾政与大将军秦毅天、相国魏玉舒在帐篷中商量着与乱军交战的政策。

  顾政从昨日夜里出发,一路马不停歇,竟然在第二日的中午就赶到了乱军作乱的地点。他找到钱兆的部下问询,清楚地知晓了那场大战的经过,此时正与秦毅天、魏玉舒商量着作战计划。

  忽然外面传来三声哨声,像是夜枭啼叫一般。

  顾政脸色一变,锋利冷冽的眉目一凛,看向关闭的营帐门道:“进来。”

  一道穿着黑色干练衣服,模样平凡的人走进营帐,根本不看眼前的秦毅天与魏玉舒两人,深吸口气对顾政道:“属下有要事禀报,昨夜皇妃收拾行李,跟着城里的两个将士离开了房间。由于府内兵卫太多,属下为了不被发现踪迹,不慎跟丢了皇妃。属下察觉此事不简单,便立刻前来禀告陛下!”

  顾政听完暗卫说的话,他的神色反而冷静下来,冷得让人害怕。

  他问暗卫:“看清楚带走皇妃的人没?”

  暗卫感受到莫大的压力,紧张道:“似乎是钱兆大人的两位旧部。”

  当听到这句话时,向来不形于色,冷静克制的魏玉舒眼瞳一缩,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派去接易词的人根本不是钱兆的旧部!

  作者有话要说:  顾政再不来,你的皇妃就要当压寨夫人啦

第44章

  暗卫将易词离开当夜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顾政冷静地询问着, 直到确定再也问不出什么线索之后,顾政闭眼,额角的青筋隐隐显出, “拖下去, 朕要他死。”

  那暗卫震惊地抬起头:“陛下?”

  顾政此时的眼眸透出血丝, 杀气毫不掩饰:“朕让你留在皇妃身边是保护他,你非但没有看好皇妃, 还自作聪明地来向朕告密。朕留你无用了。”

  那暗卫似乎没想到顾政会这么绝情, 想要开溜, 然而没得他出得营地, 三个暗卫将他截住, 直接砍下了他的头颅。

  顾政冷眼看着地上的头颅,似是疲惫地合上眼,对魏玉舒道:“先下去准备吧,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进攻之时。”

  魏玉舒告退。

  就在魏玉舒走后不久,又有一人来到顾政的营帐。

  此人从外面装束来看, 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兵。但呼吸绵长,脚步平稳有力, 显然是个会武功的高手。

  他对着顾政跪了下来,确定四周无人之后禀报道:“陛下, 属下奉命传令给乐大将军,让乐大将军亲率大军二十万赶赴徽山城一带。乐大将军领命率军出发, 再过两日就能赶赴此地了。”

  那人犹豫片刻道:“乐大将军率大军出征的消息恐怕早已被叛军知晓,叛军今夜之战必定会倾尽兵力对付陛下。陛下是时候离开了。”

  顾政嘴角一扬, 眼中有凶狠的光透出,“没想到朕也会被逼到这种地步,不管在背后指挥这群叛军的人是谁, 等朕抓到你,定让你尝到五马分尸之苦!”

  顾政说罢,接过此人手中拖着的普通士兵的服装换上,最后戴上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当冰冷的人|皮面具贴近人温热脸颊的一瞬间,就牢牢地黏在了人脸上。顾政从剑身上的模糊影像上看去,他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突然,顾政微眯起眸子。

  他可以借助人|皮面具轻松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其他人呢?在他手底下那么多的官员,会不会也有人借助人|皮面具改头换面,潜伏在他身边伺机而动。

  这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等到顾政乔装完毕,只见进入营帐之人利落地换上了顾政的衣服,同时戴上另一张人|皮面具。当他带上人|皮面具的那一刻,一个与顾政有八分相似的面孔出现在了顾政眼中。

  虽不能骗过熟悉顾政的人,但骗骗那些只见过顾政一两面的大军是绰绰有余了。

  两人互换身份,顾政顶着一张平凡的面容走出营帐。他跟在一支队伍后面,从容不迫地掏出腰牌,跟着队伍离开了兵营。

  出了兵营之后,顾政悄然离开了队伍,赶到一处僻静之地。

  等到顾政的身影出现,等候在此处的四个暗卫立刻跪拜行礼。顾政道:“走吧。”

  他翻身骑上马匹,带领着四个暗卫快速地离开了此地。而此时兵营一切如常,没有人察觉到其中的变故。就连大将军秦毅天与相国魏玉舒都不知晓。

  自始至终,顾政就只相信自己一个人。

  在他准备前往徽山城之前,就已经派遣暗卫暗中传令给大将军乐时,让乐时亲率大军赶赴此地。无数次危险中磨炼出来的直觉一直提醒着顾政,顾政没有忽略这些信号,因此一开始就制定了今日的计划。

  这样,等到两军交战之时,叛军只会顾政还在军队中,为了防止顾政与乐时带来的二十万大军汇合,叛军会拼尽全力扑杀顾政。顾政一死,笼罩在整个秦国的大山崩裂,整个秦国顷刻间就会分崩瓦解。到时候乐时的军队即便赶到,也阻止不了大势了。

  而顾政采用这种方法脱困,不但能够麻痹敌军,且等到与乐时的大军汇合之后,能轻易掌控全局,彻底消灭乱军。

  顾政要做的就是等,等到乐时的大军赶到。

  不过在此之前,顾政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对跟随的暗卫道:“走,赶去徽山城。”

  ……

  就在魏玉舒离开帐篷之后,魏玉舒避开众人来到一处安静之地。

  易词被其他人接走,这是魏玉舒计划中的一个意外。

  越在紧张的时刻,魏玉舒的头脑就越清醒,冷静得就像一块不为任何事情动容的石头。他走到无人处唤出洛安,对洛安严肃道:“易词被其他人带走了,我要你带着我的人马去寻找易词,不论如何,保证易词的安危!”

  洛安深深看着魏玉舒。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然而在这个时刻,魏玉舒却放弃自身安危,选择了易词。

  洛安真心实意对魏玉舒道:“保重!”

  等到洛安走后,魏玉舒驻足遥望,前方的山脉隐藏在夜色中,其中仿佛有暗潮涌动。足足十万兵力隐藏在山中,只待明日的最终决战。

  是成,是败,只待明日。

  但为了易词,他不允许失败。

  ……

  “咬开了!”邱凉惊喜道。

  那些土匪把易词与邱凉关进这间屋子就没管过他们。外面热热闹闹地在布置喜堂,无人发现屋子里的动静。

  邱凉将口中被绳子磨破的血水吐了出来,他的腮帮子都肿了起来,嘴角破破烂烂不像样子,眼睛里却带着喜悦的光芒。

  易词手一动,绳子就从手腕上掉了下来。易词来不及松口气,立马回身扶起倒在地上的邱凉,替邱凉解开了身上的束缚。这下两人都松了绑。

  “我去看看。”邱凉道。

  他倒抽口冷气,嘴角一说话就疼得钻心。这个时候不是在意身体疼痛的时候,邱凉趴在门背后,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尝试着用手推门。

  推不动。果不其然,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忽然间,有脚步声从门外的走道传来,脚步杂乱,似乎一群人正在朝着易词与邱凉关押的房间靠近。

  “遭了!”邱凉额头的汗瞬间冒了出来。

  “回来,邱凉。”易词眼中有着警惕,盯着大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是门锁响动的声音,“咯吱”一声大门打开了。

  一个浓妆艳抹、相貌别致的胖肥婆带着一群人扭着腰走了进来,“新娘子穿喜服咯!”

  但当所有人见着屋子里站着的易词与邱凉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起来。

  “绳子怎么解开了?”/“他们要逃跑了!”

  那胖肥婆冷笑一声,“绳子开了又怎么样,给我上,把两人给我捉住,把这喜服给我换上!”

  众人闻言,立马向着易词与邱凉团团围了过来,对着易词与邱凉伸出了邪恶的手。易词看着众人眼中惊艳或贪婪的目光,只觉得无比抗拒和厌恶。他与邱凉背靠背在一起,就要被众人逼得退无可退。

  邱凉眼中闪过绝望:“怎么办,易词。”

  被逼到绝路,易词清瘦的身体里竟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咬牙道:“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邱凉也狠下心来:“好,跟他们拼了。”

  易词与邱凉不要命地向前冲去。邱凉捡起地上粗重的麻绳,逢人便抽,这麻绳很粗糙一根,抽打在人身上直抽得人“哎哟哎哟”的叫唤。而易词把顾政教他的那些防身的招数全部使了出来,没想到他使出来的花拳绣腿在这群只会瞎打的土匪中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威力。

  一时间,易词与邱凉竟真的冲出了人群。

  “快拦住他们!”

  “新娘子跑了!”

  “拦住!快点拦住!”

  霎时间,整个土匪窝乱做一团,贴喜字的,挂红布的,摆喜桌的都撂下手中的活跑了过来。

  下山的道就在前面,易词的心跳如擂鼓,他仿佛成了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士,耳边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快!

  再快一点!

  只要冲下这石阶,一路往前冲,他们就可能获救了。

  突然,一把飞刀以破空之势从背后袭来,稳准狠地扎进了邱凉的大腿。邱凉大叫一声,一个踉跄飞扑出去,被人牢牢按压在了地面。易词回头正好见到这一幕,他向邱凉伸出手,却没抓住,正是这一耽搁,易词也被人飞扑按住。

  易词浑身颤抖,回头看向邱凉,声音打颤:“邱凉,没事吧,邱凉……你伤到哪里了?”

  邱凉苍白着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腿被扎破了,没事。”

  土匪头子熊山从后面走了过来,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散开。熊山手里把玩着飞刀,一脸凶狠的痞气。

  “小美人真是不老实,还敢逃跑。”

  熊山看了身边人一眼,“还不带去把喜服换上,吉时就要到了。”

  易词紧紧咬住唇闭上了眼睛。

  他木然地任由人给自己换上大红色的喜服,而邱凉脸上没有丝毫血色,那些人依旧没有放过他,给他利落地换了身红色的衣服,又给邱凉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头。

  “喜服换好了,快出去吧,新娘子。”那个胖媒婆眯眼笑着看易词,眼里闪过一丝嫉妒。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惊恐的呼叫声,凄厉的惨叫声,锋利刀刃割破血肉的声音……各种声音交织混杂在一起,合成了一支令人胆寒的恐怖曲子。

  胖媒婆神色一变,身子抖成一团,偷偷往外看去,只一眼就吓得翻着白眼晕倒了过去,两腿抽抽,温热的尿液从腿间渗透出来。

  易词猛地站起身,还未等他拉开门,木门已经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普通士兵服装,模样平凡,身材却高大挺拔的人站在门外。他仿佛一柄出鞘带着冷冽之气的杀人利剑,仅仅站在那里,身上流露出的气势就让人胆战心惊。

  他看着易词,那双深邃冷寒的眼眸突然起了激动的波澜,他骨节分明还带着血迹的手唰地揭开脸上的面具,对易词道:“别怕,我来了。”

第45章

  顾政。

  又一次, 顾政救了他。

  易词怔怔地看着门前高大的身影。顾政冷厉、深邃的眉眼深深地烙印在他眼中。而在见到易词的那一刻,顾政眼眸中所有的冷酷、残暴悉数收敛,只剩下失而复得的激动。

  不知为何, 易词鼻头发酸。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又被抓进土匪窝被迫成亲的委屈涌上心头, 身体的劳累疼痛也都浮现出来,然后易词真的就红了眼睛。

  尽管他努力想控制住自己这种汹涌的情绪, 然而此时的易词实在太需要一个发泄口, 让他将连日来的挣扎、不安、惶恐统统发泄出来。

  在这一刻, 易词在不愿意, 也不得不承认, 他早已对顾政产生了感情。这种感情经过长达一年的发酵,已酿得厚重。

  自他与顾政绑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们两人就注定要纠缠不清。易词越是抗拒顾政, 他的心就越是控制不住地被顾政所吸引。顾政身上有他一切的憧憬,他羡慕欣赏顾政的果断、狠绝、有勇有谋, 这种憧憬在顾政救了他之后,顺理成章地转变成恋慕。只是因为两人之间的恩怨, 这种恋慕一直被易词压在心底,最终慢慢发酵……

  当易词为了魏玉舒、邱凉、洛安三人不得不放弃顾政时, 易词的心如同在烈火中煎熬,被恐惧与后悔紧攥。

  而当易词再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顾政时, 易词心里涌出的是庆幸。

  幸好!顾政还活着!

  易词眨着眼,两行泪珠就从脸颊这么滚落, 掉在了地上。接着又是两颗豆大的泪珠,易词哽咽着,麻木地用手在脸颊上擦去眼泪。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易词的手腕, 将易词扯入自己的怀抱中,顾政紧紧抱着易词,在易词耳边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易词第一次放任自己,将额头抵在了顾政的胸膛。

  易词的哭泣是无声的,偶尔发出小声的抽泣,然而顾政的胸口却湿透了一片,他怀里的易词一直在控制不住的颤抖。

  等到情绪稍微缓和,易词抬起头来,他用手抹去脸颊的眼泪,捉住了顾政的一只手。

  顾政来不及喜悦,便听到易词道:“邱凉,邱凉受伤了,你救救他。”

  顾政顺着易词的视线望去,见到了躺在地面上,一脸苦涩笑容的邱凉。眼尖的顾政一下认出了这个面容清秀穿着喜服的男人,正是一直以来跟在易词身边的宫女。

  顾政的视线停顿住了。

  易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他惨然一笑,松开了拉着顾政的手。在邱凉震惊的眼神中,易词对着顾政跪了下来,“求你,饶他一命!”

  易词的膝盖没有落地。

  顾政的手紧紧握住易词的手腕,将易词提了起来。

  “我救。”顾政道。他的下颌骨绷紧。

  顾政说完,另一个穿着士兵衣服的人走了进来,背着邱凉走出了房门。

  易词紧张道:“这是要带他去哪儿?”

  顾政看着易词,许久他闭了闭眼,“放心,朕答应你的事情决不食言。”

  易词这才放下心来。

  顾政道:“走吧。”

  他拉住易词的手,朝着门外走去。等走到门口时,顾政突然将易词打横抱了起来,“把眼睛闭上。”

  易词往外看了一眼,只瞥见一片血红,他立刻把眼睛紧紧闭上,嘴巴同样闭紧。他能感觉到顾政抱着他,一步步向着外面走去,下了台阶,一直走了许久。

  “把眼睛睁开吧。”

  易词睁开眼睛。

  在他眼里是一片翠绿的山野,面前有一间简陋的小木屋。顾政推开门,木屋“吱呀”一声打开,房间里放着崭新的棉被,和足够食用几日的口粮,木屋里只有一张小床。

  顾政将易词放在床上。

  易词有满肚子疑惑问不出来。顾政此时不是正应该在打仗么,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为什么顾政只有一个人,他的军队么?这场仗结果怎么样?

  顾政似乎看出了易词的疑惑,他忽而自嘲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不甘与仇恨:“朕的军队败了!”

  如此说来,是魏玉舒赢了。

  易词本应该感到高兴,却始终高兴不起来,他的心头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顾政与魏玉舒,不论谁输谁赢,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顾政看着易词,继续道:“想必要不了多久,叛军就会来搜寻朕的下落。或许这就是朕的下场,像朕这样的人,恐怕上天都不想看到朕做皇帝。”

  顾政血淋淋倒在地上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易词脑海,易词失声道:“不,不是这样的!”

  易词脸色苍白看向顾政,他不能想象顾政死后的场景。顾政死后,秦国必然会再次陷入混乱之中,甚至偌大的国家直接分崩离析,天下再次陷入割据状态,接着又是永无止境的战争,百姓流离失所,陷入人间炼狱之中……

  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他想要的么?

  易词问自己。

  “朕只有一个请求。”顾政抓住易词的手腕,紧紧看着易词的眼睛,不给易词躲避的机会,“答应朕,给朕生个孩子,让朕能有一个血脉留在世间,这是朕唯一的请求。”

  答应朕,给朕生个孩子……

  让朕能有一个血脉留在世间……

  易词被顾政的执着的眼神烫伤,他想躲避这个眼神,顾政却不给他留这个机会。顾政强势地、倔强地、执念地让易词直视着自己,眼里的执着简直深入骨髓,让人心惊!

  顾政说的并不全是谎言。

  指挥叛军的人并不是傻子,必定很快就能察觉到他的计划,届时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搜寻他的踪迹。这是一场事关生死的逃亡,敌人之狡诈,就连顾政自己也不能保证结果。

  顾政本就是个无人管,活在天地间自生自灭的孤儿,他野蛮地长大,本应该无牵无挂,即便是死亡也没什么可惧怕。然而偏偏他遇到了易词。

  他的执念因易词而起,自然而然,易词也就成为了他的执念。在享受到易词来之不易的温暖之后,顾政早已沉醉其中,执着且贪婪的不愿放手。

  他要让易词孕育他的子嗣,诞下他的血脉。哪怕是死,也要在易词身上留下他的印记。哪怕是用这种方式,也要霸占易词身边的位置!

  易词的心彻底乱了。

  顾政的感情太偏执、太炙热,永远都像是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烧灼着他的心。

  拒绝的话堵在嘴边说不出来。

  倘若顾政死了……倘若顾政真的死了……

  易词不敢想下去,大约是内疚,大约是害怕失去,易词鬼迷心窍地闭上眼睛,他的睫毛像是蝴蝶轻轻停在脸颊上,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翳,他淡色的嘴唇微动,用小得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道:“好。”

  顾政从易词的唇形捕捉到易词话中的含义,他怔住,接着无法控制地激动起来。

  顾政低下头,吻住那让自己上瘾的嘴唇。从一开始的克制到之后的狂热,顾政仿佛一头永远不知道餍足的野兽,一次次压榨着自己身下的猎物。

  床板摇动了一夜,易词沙哑的哭喊响了一整夜。

  ……

  “还没找到顾政?”魏玉舒冷静询问身边的人。

  叛军的大将点头,“属下率人清点完战场,确定没有发现顾政的踪迹。”

  魏玉舒却像是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几乎不用思索,魏玉舒直接道:“我知道顾政去哪里了。传我命令,全军快马加鞭,奔赴徽山城。”

  ……

  “快!继续前进!”乐时厉声道。他的眉目间有一道深刻的皱眉,使得他的面容更加坚毅,此时他正眺望着远处徽山城的方向,眼中是掩藏不住的忧虑。

  在他身后,一支由二十万将士组成的大军宛如黑色的海洋,奔涌着向着徽山城的方向前进。

  乐时问身边人:“最快还有多久能到达徽山城。”

  另一人回答道:“约摸还有一日。”

  乐时摇头道:“不行,还是太迟了。来不及了,轻骑出阵,全速前进!”

  在这速度为先的时刻,两只军队都同样舍弃了行进缓慢的步兵,选择骑兵开道,尽快抢占先机。

  然而最先找到顾政的是魏玉舒的军队。

  魏玉舒骑在马匹上,雪白的披风垂下来,他还顶着玉长守那张平凡的容貌,整个人的气质却已变得全然不同,像是高山之上的皑皑冰雪,冷得终年不化。

  他雪白的手松开缰绳,静静看着顾政,问的第一句话不是关于国家和社稷,而是易词。

  他问顾政:“易词在你身边。”

  顾政的视线与魏玉舒隔空对视,仿若两把利剑在交锋。顾政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小巧精致的印章,他的眉眼锋利凌冽,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意,似乎对眼前的局势丝毫没有放在眼里,即便是处于乱军包围之中,也并没有显得弱势。

  魏玉舒怎么可能不认识那个印章。

  这正是他亲手为易词雕刻的印章!

  顾政并没有回答魏玉舒的话,他手中的印章已经表明易词的踪迹,顾政笑道:“相国好谋划,原来那个和易词暗中联系的人竟然是你。”

  顾政微抬下巴,视线锁定在魏玉舒脸上:“恐怕相国这张脸也是假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结局

第46章

  魏玉舒没有理会顾政。

  他的视线穿过顾政, 落在了从顾政身后走出的易词身上。

  易词穿着单薄的衣衫,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然而他的嘴唇却红润得不正常, 有些微肿。再看脖颈没能遮住的位置, 上面有红痕, 仿佛雪地上的一朵红艳的梅花。

  而魏玉舒只是身体僵硬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嫉妒心是每个男人都会有的东西, 但这些比起易词来, 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魏玉舒忠于易词, 不管什么模样的易词, 他都能接受。

  魏玉舒下了马, 朝着易词跪拜了下去:“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魏玉舒身后跟随的人马紧接着翻身下马,对易词跪拜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易词默然看着朝他跪下的人群, 他的表情没有喜悦。他像是被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问魏玉舒:“玉舒, 你认为我真的适合当一个皇帝么?”

  魏玉舒没有说话。

  他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从易词的表情上,他已经读懂了一切。

  他成为秦国的相国, 不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报复,也不是为了复仇, 而是为了易词。他不能看着易词在秦国受辱。但现在,易词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于是魏玉舒双手摘下自己头顶的玉冠放在地面, 一头墨黑的发垂落下来,他的白衣冷得似雪, 黑发深沉如夜,一双眼眸比星空还要深邃冷静。他站起身,最后看了易词一眼。

  “易词, 我走了。”

  易词睁大眼睛,整颗心因为魏玉舒的一句话而变得茫然起来,他的心空荡荡,像是失掉一块。他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来。

  于是魏玉舒就这样走掉了。他穿过大军,所有人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就这样消失在易词的视线中。

  但不论重来多少次,易词都会做出今日的决定。

  整个大秦国只有在顾政的统治之下才能维持统一,若是失去顾政这座压在秦国的大山,偌大的秦国要不了多久就会分崩离析,重新分裂成以前的七国。

  易词已经见到过太多因为战乱而起的祸事,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说他妇人之仁也好,说他冥顽不灵也罢。易词只想看到天下再不起争端祸事,人人安居乐业,百姓富足安康。

  魏玉舒走后不久,乐时的大军也赶到了。

  两军对峙,乐时的兵力足足超过乱军的一倍。乐时远远看到顾政,高声道:“陛下!”

  易词见到顾政眯了迷眼,似乎有些蠢蠢欲动。易词出声打断顾政的念头:“还请秦皇放过这些无辜的将士,得人心者得天下,如今的秦国人心摇晃,倘若再做出屠杀十万将士的骇人听闻之举,恐怕秦国会完全失掉民心!”

  最终顾政放弃了心里危险的念头,他扬了扬手,对乐时道:“收了这些人的武器。”

  乐时将军闻言,难掩心中的惊骇。

  秦皇这般的人物何时如此顺从地听过别人的话?即将发生的震惊天下的惨剧竟然被易词三两句话轻易化解。乐时在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原来外界的传言都是真的。

  秦皇是真的宠爱他的皇妃。这个冷酷暴戾的帝王竟然真的动了一颗真心。

  这一场秦国最大的内乱就此平息,顾政听取了易词的意见,克制了心中暴虐的欲|望,没有乱杀无辜,而是妥当地处理了这件事情。

  易词看着顾政,叹了口气:“我有一事相求,还请秦皇答应。”

  顾政没有立刻回答,或许从易词生疏的语气中,顾政已经听出了一些意味,他道:“什么事?”

  易词单薄的身影站立在顾政面前,风轻轻吹动易词的衣摆,他整个人像是要乘风归去一般,他轻轻一笑,第一次毫无芥蒂地对顾政展露笑容:“恳请秦皇放我离宫。”

  “不行!”顾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易词的请求,“就这个要求不允许,其他的都可以。”

  然而易词摇了摇头,用轻柔却坚决的语气道:“恳请秦皇放我离宫。”

  顾政从易词的眼神中品尝出了不可更改的意味,他的眼眸中浮现出痛苦的情绪。倘若是以前的顾政,他根本不会为这件事情而烦恼。只要他想,他可以将易词一直囚禁在宫中。

  但在爱上易词之后,顾政开始学会了包容与迁就。

  他不愿意将易词囚禁起来,像一个禁裔一般,更不愿易词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在深宫中慢慢腐朽,失掉眼睛里的神采。

  顾政克制住自己疯狂想要将易词占为己有的冲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一年。”

  顾政道:“我给你一年的时间,放你自由。一年一过,即便你不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也要把你抓回来!”

  顾政在秦宫里一等就是十个月。

  这十个月,顾政住在易词住过的寝宫,每日埋首政务之中。累时,顾政便欣赏着万悲闲人的字画,或者亲手喂一下易词从前饲养的锦鸡。日积月累下来,这三只锦鸡已经适应了顾政的存在,从一开始见到顾政就瑟瑟发抖不敢动弹,变成后来见到顾政也可以大摇大摆路过。

  顾政没有宠幸过后宫任何一人,也没有过再纳妃子的想法。大臣们写了不少折子,劝说顾政是时候开枝散叶了。然而顾政将这些奏折统统打了回去,又惩治了几个人。在顾政的坚决之下,再没有人提出纳妃的事情。

  从春天到冬日,庭院的花开了又谢,大雨也不知下了几回。每到双腿的疼痛发作时,顾政从不会点炭火,他只是默默拿着易词喜爱看的话本,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就好像在等待着一个有可能突然出现的身影。

  他派出去守候在易词周围的人不断传回来易词的消息,譬如易词今日又新作了一幅字画,易词开始写话本了,易词写的话本大街小巷都在传送,易词已然成为当世的名家。

  时间没有冲淡顾政的感情,他从不知自己竟可以这么执着,也许这种执着从见到易词的第一面就种下了,深深扎根在他的骨髓,注定纠缠他一辈子。

  偶尔,顾政会梦到易词,梦见易词对他笑着说,他现在很快乐,他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每每这个时候,顾政总会突然惊醒,然后睁眼到天明。他多想对易词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快乐。他的心上落了尘,除了易词,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能让他动容。

  他多想亲口对易词说,回来吧。

  十个月了,距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顾政想易词想的快要发疯。

  易词的锦鸡已经被他养得越来越肥,也越来越亲近他。也就是在这时,顾政接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

  易词在庭院中两月未出门,再次现身时,身边多出来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顾政看到手中的这封信,整个人都愣住了,许久他大笑出来,这十个月从未笑得如此痛快过,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

  易词过了极为快乐的十个月。

  这十个月来,他写了许多话本,这些话本受到世人的狂热喜爱,他的名声再一次到达另一种境界。在当世,没有人能比万悲闲人的名声更加响亮。

  然而真正让易词感到开心的是,许多孩子通过他的话本开始学习,学到了不少新文字。

  易词的内心十分充实,他常常会想到魏玉舒,为自己这个离开的好友而叹息,更多时候会想到顾政。每到这个时候,邱凉与洛安总会陪伴在易词身边。

  邱凉说些好笑的话来开解他,洛安则一如既往地默默守在易词身边。

  但让易词感到苦恼的是,他逐渐变大的肚子。原来当日顾政说的给他留下个血脉,还真就让顾政说中了。

  易词怀孕初期并不明显,一直到五个月时都看不出来。后面肚子大了些,但是在衣服的遮盖下也不算太明显,因此也很少有人看得出来,最多以为易词是长胖了。直到八个月时,易词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他不得不在家中休息,不再外出。

  十月了,易词的肚子猝不及防痛了起来。

  邱凉大叫着“生啦生啦”,匆忙跑出去请来了大夫。而洛安第一次急得手足无措,在庭院中走来走去。

  经过一夜的折磨,易词终于产下一子。他看着身边这个小小的红彤彤的孩子,突然就想到了顾政。

  一日后,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敲响了易词的庭院门。

  邱凉开门之后看到来人愣住了。

  顾政失态地冲进房屋,见到了正抱着孩子的易词。他急匆匆的模样一下收敛了,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眼巴巴地看着易词手中的孩子,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这幅傻呆呆的模样,看得易词抿嘴一笑。

  顾政的眼睛却红了,他走上前,跪在了易词的床上,两只手想要捉住易词的手,却又怕伤到易词。

  顾政声音沙哑:“跟我回去好不好?”

  易词抿唇,没有说话。

  顾政的眼眸浮现出痛苦,他用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在易词看不见的地方红了眼眶。

  “易词,我欠你一句道歉,我错了,我一开始不该用强迫的方式让你嫁给我,一开始不该对你那般糟糕,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兴许是顾政的声音惊扰到了酣眠中的婴孩,易词怀里的婴孩忽然大哭起来,响亮的声音像是要穿透屋顶。

  易词白了顾政一眼:“那么大声干什么,孩子都被你吓到了。”

  顾政哽咽道:“你跟我回去。”

  易词无奈地看着顾政,所有的恩怨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弭,易词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下一本马上写《典狱长他又冷又酷》!

  感觉大家一路的订阅和支持,我会继续用心写下去,讲述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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