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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las?战功歌》作者:Hyperion
文案
我要以手拥抱火焰,以爱欲成就罪。若我并非得胜者,那么异教徒的梦,便启示了经书中的花园。
美人啊,原谅我吧——
愿我独占你的爱情,就像一个人独占他自己的死亡。
————————————
Atlas系列西幻第3部 ,架空波斯背景,主角【特兰德x伊戈】
1v1强强,竹马
黑皮骚气攻x贵族少爷受
序章 恐怖的种子
令我失明,依然看见你
令我耳聋,依然听见你
失去双足,仍要走向你;失去唇舌,还是呼唤你
把我双臂折断,我执你不放,不再以双手,
而是以心脏
——Rilke
Preclude.
那是个好天气。
男孩们钓鱼回来,一前一后地在河边走着,采摘野花。经过麦田时,他们就去瞧瞧刺猬的窝。
他们大概十二三岁,正是疯狂长个子的年纪,只要过几天裤腿就会短一截,露出光洁的脚踝。孩子们蹦蹦跳跳,跑一会儿歇一会儿,彼此打闹。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独自上山打猎,再过两三年就将成年。
其中一个吹着口哨,学着大人的样子邀请同伴:
“走吧,去喝一杯。”
“喝什么?”
“还能喝什么?当然是蜜酒!干了一天的活儿不该犒劳下自己?”
“酒店不会让我们赊账。”
“那就用鱼和螃蟹跟他们换。”男孩晃了晃网兜,显得十分阔绰。
但他的朋友心事重重,没有回答。
“怎么了?”
“不,我就是想到了昨晚……”
男孩警惕起来,问朋友:“昨晚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一个梦。我有点……害怕……”
“梦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也不一定,我以前梦到过野狗敲门来吃人,吓得我晚上不敢开门,结果被我妈揍了一顿。你梦到什么了?”
“……”
“说吧说吧!别怕,说出来就不可怕了!”
男孩犹犹豫豫地开口:
“我梦到一个广场,太阳很刺眼,到处都是围观的人。广场中间立着几尊被涂黑的神像,模样十分吓人。神像上绑着好多人……他们一直在挣扎,但没有舌头叫不出声。士兵把他们的舌头都割掉了。”
“他们是罪犯?”
“我不知道……也像是某种祭品。然后一个穿白袍的老人下令,奴隶们就把烧红的铁水就往下浇……铁水熔化了神像,熔化了那些被绑在神像上的人。你知道吗……当那种红色的、发亮的液体慢慢地流动,碰到人的身体……皮肤肌肉和骨骼就焦黑了、烂了,整个人的形状渐渐就没了。我很害怕。他们看起来在惨叫,痛苦地扭动,肢体往下脱落……但是他们被割掉了舌头,所以只能发出沙哑的喉音。有很多人在围观,兴奋地大喊,有人还在笑。还有一群小孩被带来看处刑。”
两个孩子沉默了,像发冷的小猫一样抖了抖。胆大的那个说:
“我听说,附近有个奇怪的地方……有时会有一些古怪的人深夜在那里集会,点起火堆……有时候还能听到惨叫声,第二天就会有人失踪。大人们从来不提,但其实心里都知道:失踪的人是被献祭给某种东西了。”
“你别说了!”
“哈哈哈瞧你!这都信,狼人你信吗?”
“可是我听过他们聚在一起唱颂歌,‘挽救我们吧,海洋之女,无垢的星’……”
“都是假的,别怕。”
两个男孩搂了搂彼此的肩膀。到分岔路口,他们要道别了。
“今天的花采够了吗?”
“够了,妈妈会喜欢的。除了花,我还准备了这个礼物,悄悄给你看……”男孩笑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上面缝着两只小黄猫,“这是妈妈和妹妹,我做的。”
“真像猫啊。”
“啧,不给你看了!走开!”
伙伴们站在路口又玩耍了一会儿,然后告别。
天快黑了,抱着花的男孩赶着回家。
男孩有些着急,他想在花新鲜的时候送给妈妈。她生病有一阵子了,病情反反复复,但最近好了许多。马上就要到男孩的生日了,妈妈答应他一起去看木偶戏。
孩子急匆匆地跑着,和渐渐变长的影子比赛。血红色的夕阳勾勒出黑暗的边缘,男孩就在阴影与余晖的间隙奔跑,怀中的白花摇曳。
“妈妈,妈妈!”
他穿过花园,跑过盛开的虞美人。屋子还没点起蜡烛,看不见人影,不过他能听到叮咚声和脚步声。
“妈妈,你看啊,我今天给你准备了礼物!”
男孩子兴冲冲地跑到卧房前。花朵仍然娇艳,他放心了,用手绢擦拭额头的汗水,抻了抻领子和裤脚,像个抱着花的小绅士。
敲了敲门。
咚咚咚。
咚咚咚
咚。
“妈妈?”
他有些焦虑。
风声从门缝吹过,尖锐而微小,汗水从太阳穴滑落。屋子里到处都是脚步声。喧嚣一片,但周围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见。
发生什么事了?
他听到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大人们在吵嚷什么?可能是爸爸回来了。
啪嗒。
屋子里传来声响,像是杯子被打碎了。
“妈妈?”
男孩推了推门,门打开了——
血红色的大窗,夕阳仿佛一个熔炉,黑暗的房间是包裹它的铁皮。
玻璃杯碎了,鲜红的液体洒了一地,倒映出男孩的身影,他抱着白花。随即,花束落在地上,血泊就荡起波纹,玷污了白花。
风吹着,白纱飘动。
“妈妈……”
男孩的花掉了。他仰头,呆呆地望着床上那个正在蠕动的生物。
第1章 I.绿洲与秃鹫
一个男孩坐在路边。
西高原毒辣的太阳才刚刚落下,气温还没有变凉。
少年发着呆,心不在焉地扯着一条布带子玩。那其实是他凉鞋的绑腿。破破烂烂的布条松垮地缠在孩子古铜色的的小腿肚上。草编的鞋底已经磨破了。男孩唯一的口袋也破了洞,一个硬币都没有。
山谷中远远穿来马蹄声。
男孩张望,看到一列车队往大城去了。卫兵与仆人们前呼后拥,中间的马车看起来十分奢华,应该是老总督的车。
西高原商业繁荣,盛产宝石和香料,靠给帝国上供以求安稳。香水商们总是骄傲地说:但凡是奢华之地,必有西高原的香调。从奥米伽王宫的浴室,教皇厅的香炉,到帝国猩红色的帷幕……龙涎香、乳香、沉香、麝香,为了沉醉于奢靡芬芳的夜色,美人们趋之若鹜,君王们一掷千金。
如果说黄金是一切价值的象征,那么西高原出售的商品的就是“欲望”:食物、美酒、短烟、女人……但凡能发财的手段,商人们就不会放过。在西高原,没有什么想象是金子买不到的。
绿洲深处,美人如林,风姿各异,任人挑选。各国的贵族也喜爱来此享乐。蔷薇水,金银花露,莲花露,柽柳露……数百种酒饮,盛在光彩妩媚的玻璃盏中,都加了冰块和糖,由水蛇腰的女郎们捧着,喂给讲着不同语言的客人们,最后再献上一个甜蜜的吻。夜色中流光婉转,男人们寻欢作乐,驼队带走商品,金币就像源源不断的泉水,都流到老爷们的口袋里去了。
小男孩叹了口气,又掏了掏自己的破洞口袋,的的确确一个铜币都没有了。
就他发愣时,有两个旅人骑马而来,风尘仆仆。
旅人勒马停下。
“小子,去往‘黄金城’喀尔德的路是哪一条?左边还是右边?”
“我……不太知道……”男孩有些犹豫。
“你的打扮一看就是当地人。喀尔德又是附近最大的绿洲都市,你不可能不知道。”对方爽朗地笑着,弹了一下拇指,一枚银币就落在男孩的膝盖上。“这是咨询费。去做双鞋吧,把钱给你妈妈,别乱花在酒和女人身上,你年纪还不够。”
“谢谢您,老爷……”
男孩吃了一惊,抬头仔细观察那两位旅人。
说话的是个俊朗的男人,像骄阳下狮子一样挺傲。
男人的肤色和西高原人一样深,古铜色的,在太阳下油亮亮的。但他下巴光洁,不蓄须,眼睛也像北方的贵族老爷那样是浅色的。大概是混血的半西比尔人。
说来也是奇怪,这样一个体魄健美的男人,战士中的战士,却生着一双舞娘般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水润的祖母绿色眼瞳,眼角的泪痣。假如有谁被这样的眼眸用情地凝望过,就容易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要被爱情的火焰灼伤。其实男人自己也深谙此道,风流卓尔,好似雄孔雀,好似杂耍人娴熟地把玩着手中的剑。
男人的衣着十分豪气。
马鞍和靴子都是上好的雕花皮革,腰挂镶金红宝石弯刀,身着精美的敞口薄衫,恐怕光是一肘布料就要三枚金币。结实的古铜色胸肌上挂着三条项链,一枚兽齿项链,一枚绿宝石吊坠,还有一条大金链子。基本上就是明晃晃地向土匪们宣告:我太有钱了,快来抢我!
“看样子,男人是恐怕是个富商。”少年心想。
而在半西比尔人身畔,有一位神秘的青年。
太阳毒辣,青年披着斗篷和风帽。男孩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偶然一瞥时看到风帽下面苍白的皮肤。凭着在奴隶黑市围观的经验,男孩断定这绝对是个美人。男孩以前在风流场帮工,曾见过人贩子的地下拍卖会。一只巨大的金鸟笼,外面罩着天鹅绒幕布,人贩子用鞭子轻轻撩开幕布,买家们的表情瞬间就变了。从昏暗的笼中伸出一只白皙的胳膊,被人轻轻捧着。宛如暗处的珍珠。而眼前这位披斗篷的青年,就给男孩这种印象:
沉静,月面上的光与影,却也危险。
青年冰冷的气质令孩子害怕。就好像在草丛中看到了美丽的闪光,走近却发现是一条剧毒的银环蛇。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拉了拉缰绳。雕花小羊皮手套下露出细腻的皮肤。
“啊,这是个真正的西比尔人。”男孩暗想。他熟悉贵族的手。因为每当马车经过街道,乞丐和穷人们最渴望的就是一只伸出窗外的、向他们施舍银币的手,戴着权戒的手。
男孩看着两个旅人,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下定了决心,“老爷,从左边这条路一直走,下一个岔路往南,经过一片椰枣树林,就能到绿洲都市喀尔德。”
这是实话。
“但是我不建议你们走那条路。”男孩又说。
“为什么?”
“因为现在天色晚了,椰枣树林那边有个土匪的营地。他们最近正嚣张。老总督要离任了,帝国那边要派新总督过来。人们都传遍了,说新的西高原总督爱财爱色,是个贪婪的男人。所以现在各路强盗土匪、商人、地主,统统都赶来绿洲。行贿的打算行贿,打劫的就趁机捞一笔。我看您这个打扮,大概也是来行贿的,又没带侍卫……如果遇到那边的土狼,恐怕损失。”
“行贿?”男人愣了一下,笑道:“你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男孩,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没错,我是打算向新的总督大人行贿,要献上的礼物就是这位美人。”
少年忍不住多嘴:“可他是一个西比尔人……帝国会不会生气……”
“那得看看,新总督能不能配得上这样一把美丽而锋利的匕首。”男人笑笑。
一直沉默的青年忽然开口了:“我好热。你们西高原人都是这样,喜欢在大太阳下面尴尬地闲聊吗?”男孩和富商同时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西高原人的确喜欢聊天。哪怕是一面之缘的路人,只要攀谈上了,周围环境再水深火热也能一直敞开了聊下去。
男孩说:“咳咳,总之不要往那边去,有土匪。我可以给你们带路,往另一边绕过去。”
“今晚能到吗?”
“能的。”
“那开路吧孩子,等到了绿洲,再给你一枚银币作为咨询费。”
“谢谢老爷。”
“不用那么叫我。我出生在亚旭,小时候和你差不多。”男人权衡了一下,接着说:
“我叫特兰德。”
嗯,的确是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个喀尔德大城里,可能有五百个男人叫特兰德:三百个皮匠,一百个士兵,五十个商人,五十个乞丐。可是这个“特兰德”却很不一样,是那种天生就出众的人——笑盈盈的绿眼睛,古铜色的皮肤,战士的身材,军官的气势。
“应该是个大人物。”男孩想了想,腼腆地说:“那叫我‘狐狸’吧,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夜晚降临在的西高原。
风沙吹,细碎的流金般,直至余晖完全熄灭。岩山与荒漠沉寂了,而那绿洲深处的黄金城喀尔德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仿佛蜃楼幻境。山路弯弯曲曲,三个人影走着。
“小子,这不是去绿洲的方向。”特兰德说。
“只是稍微绕路而已,要避开土匪。”
“好吧,那我相信你。”
听到这话,男孩犹豫了。但他想到自己的朋友,又狠下心继续带着两个旅人往错误的路走。
“刚刚你坐在路边,看起来很忧伤,发生什么事了?”特兰德问。
“……”
“你家里出事了吗?”
“我的朋友不见了……”男孩低声说,几乎抽泣起来,“昨天我们还一起玩的,傍晚时分别,但是今天大人们说他不见了……我去找了,我们常去的那些地方都去找了,也问了人,就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我怀疑……”男孩差点说漏,赶忙闭嘴。
“你怀疑他被拐走了。”
男孩回头,发现那神秘的青年已经把风帽摘下来了——
黑发的西比尔青年,豹一般冰冷的美人,皮肤白皙,双眼皮,一双剃刀色的眼睛在夜中很明亮。
“我怀疑他偷了主人家的钱,跑了。”男孩赶忙扯一个谎圆过去。
“那有什么关系,多偷点儿呗。以后去别的地方讨生活罢了。”特兰德想了想又问:“狐狸仔,你有家吗?”
“有妈妈和四个妹妹。”
“那你就是哥哥了。你干什么工作?在哪里帮工?”
“我打零工,妈妈是洗衣妇。家里吃得上饭,”男孩耸耸肩,“我想去做皮匠学徒,皮匠最好找工作了对吧?瞧您的手套、靴子、马鞍、缰绳,都是上好的雕工。我手巧,力道控制得好,应该能行。而且妹妹们还小,我要是早点立业,就能给她们找好人家嫁了。可不能再嫁给无赖酒鬼,就像我那个该死的老爹。”
特兰德忍不住笑了:“小伙子真不错啊,我欣赏你!你要保护好妈妈和妹妹们啊,以后有难处就来找我。”
“我就是累死,也不会让妹妹去风尘场讨生活的。我在那里帮工过……那些姐姐们人真的很好,而客人们八成是混蛋!”男孩愤愤地说。
“是啊……”特兰德低头苦笑,“我小时候就是在妓/院长大,靠着打杂和耍蛇养活自己。姐姐们都是好人,总是给我吃的,教我唱歌跳舞,给我讲她们从嫖/客那里听来的故事。”
听了对方的身世,男孩和男人彼此同情起来。
男孩忍了忍,忽然停下脚步,“老爷们,我好像记错路了。不是这边……我们往回走吧,我马上就带你们去黄金城。”
他后悔了,不想欺瞒好心人。
“别啊。”
西比尔青年说。
“?”
“你有什么好东西,带我们去看看呗。”青年微笑。
“不……”男孩露出惶恐的神情,往后退了几步,拼命摇头:“不……老爷你们是好人,我不能害你们!”说罢,男孩就拔腿就跑,消失在一片乱石滩的阴影中,只留下两个旅人在原地。
天已经彻底黑了。
特兰德叹了口气:“啊……我本来还想开导这孩子,不要做坏事走上歧途,结果他跑了。你也看出来了吧?一个小孩子坐在荒郊野外,不是乞丐也不是牧童,专门守在旅人会问路的岔口……这种情况下,八成是骗子,引着旅人往贼窝去。等贼杀了完人,就和贼分赃。我们管干这种脏活的人叫‘秃鹰’。”
“他也说了一些实话。”
“我猜也是,关于他家和他的朋友那些话应该是真的。”
“土匪看准新总督上任拦路抢劫,这个情报也是真的。特兰德你看看,就因为你的新工作,这么多商人要被骗财骗色。”青年饶有兴味地玩弄特兰德的发梢,“你要怎么办呢?傻狮子。”
特兰德就顺势抓住青年的手腕,强硬地将那只手拉扯过来,亲吻恋人的指节。“好吧甜心,那就去满足一下土匪们的心愿,让他们抢劫到一位真正的总督。这就是我上任后的第一份工作了。”
他笑笑,仿佛男孩邀约伙伴一起去恶作剧。
“哈哈哈。”青年也愉快地笑起来,抽出利剑:“走,玩玩去。我能闻到他们在哪儿。”
“尽量别杀人。”
西高原的新总督、帝国皇家骑士团团长、绿洲之星——特兰德?穆阿维亚说。
第2章 II.鲜血黄金
“蠢猪!”
“一天了都没带来猎物,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秃鹰’。”
“凑不出钱,你要怎么救你的朋友呢,臭小子?”
半山腰的岩滩有一个营地,点着篝火,土匪们正在嬉皮笑脸地殴打、戏弄一个孩子。他们扒光男孩的破破烂烂的上衣,往他身上抹仍然发烫的炭灰。男孩被烫得流泪,嘴角却紧绷着,坚持不哭出一声。
“真是废物……!明明是你来求我们,我们才给你这个工作机会的。把那些傻乎乎的旅人引过来就这么难吗?”
“我看还是打断他的腿,拿他去当乞丐要钱更合适些。”一个土匪说。
男孩大叫:“少废话!我很快就能凑够钱,到时候你们要放了他!”
“哟,还在担心你的朋友呢?”
男人笑着剔牙:“那你得赶快凑钱了,毕竟我们后天就要把这批小孩卖到亚旭去了。你要是拿不出买他的钱,自然有别的男人买他回去。至于买了做什么,那我们都知道哈哈哈。”土匪们猥琐地笑起来,捏了捏男孩的胯/下。
“滚开!你们等着,我很快就能凑出钱!”男孩像是被激怒的小兽,流着泪,咬牙切齿地任人踢打。
“呵呵,那你就去黄金城去卖啊,找个西比尔贵族老爷去睡一晚,让他给你黄金。”男人坏笑。
“那不成,出去卖的美女多的是,那轮得上他这种小癞子。”
“其实你也可以陪我们,弄得兄弟们爽了,赎金给你打个折扣。”
土匪们哄然大笑。
就在这时,土匪头子伸手想拿起旁边的酒囊,胳膊忽然碰到了什么——他转头一看,结果发现自己近旁竟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陌生人?!土匪吓坏了,大叫起来。
“哟。”
青年面无表情,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开始翻看土匪的包裹。
“你是谁?!!什么时候!”
强盗们被惊动了,抽出弯刀要攻击。男孩也吓坏了,因为他认出这就是之前的那个漂亮的西比尔青年。男孩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忽然就现身,猫一般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土匪旁边?
杀意一触即发。
这时,一个男人从阴影中走来。
“诶呀,你怎么又不打招呼就跑到人家旁边?吓了人家一跳吧?真不好意思,我们迷路了,看到篝火就过来问路。”
特兰德笑着,金链子和衣料华贵的光泽在篝火中闪光。
土匪们一看这富商的打扮就兴奋了,他们又看那个行为诡异的青年,竟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土匪头子笑笑:“哦,你们是旅人啊?正好,快来这里坐,来喝酒,我们是路过的商队,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七八个土匪装作漫不尽心的样子,把两个自投罗网的旅人围起来,就像豺狼嗅到了肉味。男孩刚要高喊警告两人。一个强盗就绕到男孩身后,悄悄用刀子抵住他的背。
“诶呀!那太好了,坐吧!”特兰德爽朗地笑着坐下,“我也是商人,这荒郊野岭的,我和保镖走散了还挺心慌的。你说,我带着这么多钱,要是遇到抢劫的野狗怎么办?”
“哦?这可不好。”
特兰德热络地拍拍土匪的肩:“老哥,你做哪行生意的?”
“不瞒你说,我做人肉买卖。”土匪不怀好意地笑,像进食前的猫一样玩弄着无知的猎物。
“嘿!这好啊,来钱快,不怎么赔。我还想问问老哥你有没有好货?我听说帝国派了一个新总督过来,我们做生意的,总得打点打点吧?我就想献上稀罕货去讨老头欢心,只是这次匆忙,没来得及好好准备,就只好多带些金子,来都城看看有什么可以买的了送人的。”
特兰德拿出一粒沉甸甸的黄金。
黄金闪亮亮的,勾得土匪们眼神发直。强盗们拿出酒,油腻的目光一直上下打量旁边那个沉默的漂亮青年。“你带了多少金子?你能给多少,我就能给你找多好的货。西比尔女人,奥米伽女人,正当时的少年人,成熟的年幼的,金发的黑发的,胖的瘦的,都有。”
“钱我有的是,一次性付清。”
土匪们越围越近,手已经按在刀上,就等首领的暗号:宰了这个冤大头。
特兰德摆了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但我要的是稀罕货,不光是美丽,还要身手过人,受过专门的训练,要能在宴会上拿刀子的……你明白吧?这种货你卖吗?”
“啧,你要暗杀新总督!”土匪头子来了兴趣,“但也不奇怪,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做的都是染血的买卖。现在城里龙蛇混杂,刺客和妓/女一样多,都是准备接活的。想杀新总督的领主老爷不会少,毕竟这儿的肉就这么多,忽然来了一头狮子抢食,地头蛇肯定不干。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我就告诉你,老子的确有这种货——只怕你买不起。”
特兰德懒得说话,直接掏出一个腰包——竟然是满满一袋金子。
“!”
“给我看看货。”特兰德又把金子收了起来。
“当然当然,这就……”
“诶等等……!”特兰德忽然叫停,眼珠子转了转,一副多疑的样子,又像是后悔了。
土匪头子急着要猎物上钩,就耐着性子,像个真正的商人一样和和气气地问:“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朋友多人脉广,货色齐全,还能保证巡逻兵和法官不来找你的麻烦。不过你要买刺杀者的服务,这就得自己担责任了。我只负责中介,刺客只负责杀人,就这么简单。”
特兰德摸着下巴,似乎是在权衡买卖是否合适。“听上去你也是上道的。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先问问,你的货都是哪儿来的?这刺客在哪个地界混的?”
“帝国不许做人口买卖,所以我们大部分是从南方进的货。亚旭、还有南方那些和帝国作对的国家,他们还有奴隶,也有些神通广大的人贩子在那边收罗各种稀罕美人。”土匪头子得意洋洋地抽了口水烟,“至于刺客嘛……我不方便多说,但我能给你介绍到最强的。不过话说回来,这袋金子连做定金都不够,你还有什么财产,在什么地方?不然我可不敢给你担保。”土匪试图套话,贪婪地想吞吃更多。
特兰德会心一笑,顺着土匪的话就开始天花乱坠地吹牛:
“瞧你这话,钱是最容易、我最不在乎的东西。告诉你吧,在乌兰波利斯,我有十座染坊、十座织坊、三千头精毛绵羊、三千头健牛、大宅和土地,在契阿索我还有一座葡萄园,一座酿酒厂。我的银行开在乌兰波利斯、喀尔德、亚旭和多兰。不仅如此——我的夫人更是帝国数一数二的美人,贵族世家,镜子上的宝石……!告诉你们,帝国的皇子都曾向我夫人求婚,但都被拒绝。只有我,我娶了这样绝世的美人哈哈哈!来来来,让我唱给你们听——”
土匪们咽了咽,竖起耳朵听。
特兰德得意地上下抖耳朵。他清了清嗓子,望着自己的恋人,像浪荡子一般唱起来:
“帝国的美人啊,人间的月亮——!
“诗人们要怎样将你形容,才免遭爱情的惩罚?是毒药,是刀,残酷的画像——你是对我的心致命的一切所在。
“美人啊,你的影子经过白尔科尔的蓝墙,人群的眼睛看见你,人群的耳朵听到你,却只像是在死之沙漠看到了星辰。因你冷漠,你是刽子手!用你暮霭色的眼眸,令无数求爱者心如死灰。你是石榴,是杯盏中的恶意。可怜人啊,仍渴望着一滴水,一粒星沙,也就是你舌尖上的一个词。
“美人啊,可我望见你,如同征服者望见一座紧闭的白城!
“我要以手拥抱火焰,以爱欲成就罪。若我并非得胜者,那么异教徒的梦,便启示了经书中的花园。
“美人啊,原谅我吧——
“愿我独占你的爱情,就像一个人独占他自己的死亡。”
一听这滔滔不绝的情歌,沉默的青年皱起眉头。
土匪们想入非非,听着商人对妻子美貌的描述,也盘算着如何侵占他的财产与妻子。男人们一聊这种话题就受不了,有个年轻的土匪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多嘴:“那……除了老婆,你有几个妾?”
特兰德忽然尴尬了,像被误解的男孩一样焦急地解释:“没有没有没有!一个都没有!!!”
西比尔青年微笑:“那也没关系,等到了黄金城,自然有人多送你几个。”
“我一个都不要,我心里只有你!”
“哇哦。”
“我是认真的,我……!”特兰德急得比手画脚,顿时没了刚刚逢场作戏的沉稳风范。
“哈哈哈,我倒是想多几个情人。”西比尔青年戏谑地笑,报复刚刚瞎吹牛的特兰德。
“我不许!!!”
“诶哟,狮子生气喽。”
“???”土匪们都懵了,不知道这两个男人为什么忽然开始黏黏腻腻地讲情话。“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土匪头子忍无可忍,抽出刀。
特兰德不耐烦地瞪他一眼,“闭嘴,没你的事!没看到我现在很忙吗!”
情况越来越混乱,小男孩已经晕头了,而漂亮的青年则越发快乐:“特兰德,特兰德~”
“杀了他们!”
土匪头子憋不住火气,一声令下!所有的刀子都出鞘了,少年尖叫,土匪们杀气腾腾,挥刀砍向手无寸铁的两个旅人。危机关头,这两人却还在专心地彼此争论着,像两个忙着赌气的男孩,根本不把土匪们当回事,仿佛砍向脖子的刀刃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别闹。”特兰德甚至没有怎么看扑来的土匪,顺手一抓,拉住袭击者的胳膊再往下一拽!袭击者失去了平衡,特兰德再一抬膝盖,猛地击中了敌人腹部。另一把刀子砍来,特兰德轻而易举地就夺走了刀刃,侧身就砍翻了一个偷袭者。
“西高原人娶妾不是很正常吗?你不生一窝小狮子吗?”西比尔青年也是如此,优雅地避开刀子,看都不看一眼。
“我要生气了!”
“生气呗,那我就去岛国找公爵,不和你玩了。”青年做了个鬼脸。
土匪们乱砍一通,却根本没法伤到两人,都精疲力竭。就连男孩都看出来了,两个旅人武艺精湛,如果他们动真格,要杀这些土匪简直就像砍瓜切菜一样容易。少年看到了救星,大喊:“特兰德先生,求你救救我的朋友——他被这些强盗绑架了!”
特兰德听了,顿时神色严肃。
“如果是普通土匪还能放你们一马,但我最不能忍的就是人贩子。”
他不再和恋人游戏,转头就抓住土匪头子的胳膊,迅猛地将猎物按倒在地!像肉食动物一样敏捷有力。然后再熟练地掰过敌人的胳膊——
咔嚓一声!
“疼!”
土匪头子大叫,骨头被折断了。其他歹徒面面相觑,纷纷后退。“该死的小兔崽子,都是你——!”有个土匪怒极,挥刀砍向瑟瑟发抖的孩子。但还不等刀子落下,男人就惨叫着,跪倒在地,眼眶扎着一柄细细的匕首。
“啊啊啊啊啊——!”
男人哀嚎,血流如注的惨象把土匪们吓傻了。他们迟疑了一会儿,像看着怪物那样,看着掷出飞刀的青年。
青年面无表情,又拿出一柄小刀:“不要欺负小朋友。”
“怪物……怪物……”土匪们慢慢后退,他们没见识过真正的西比尔骑士。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西比尔人都是普通人类的十倍。
“滚!”
特兰德一声怒吼。
土匪们彻底没了志气,屁滚尿流地相互搀扶着逃跑了。
喧闹结束,荒野恢复了宁静。
特兰德气哼哼地把马匹牵来,西比尔青年蹭过来,特兰德竟然不搭理,还是在为刚才的玩笑生气。
“小狮子,小狮子。”青年呼唤。
“哼。”
“别生气了。”青年捏了捏特兰德软软的耳朵。
特兰德转过身,不理人家,“你不许说要和别人好,你只要有我一个男人就行了。”
“幼稚。”青年玩累了,没耐性,转身要去搜罗土匪的帐篷。这时特兰德反而又粘乎乎地追过来,拉住恋人的胳膊往自己脸上蹭,耍赖说:“抱一下,抱一下。”
“傻狮子。”
青年勉为其难地抱抱他,就像抱着一只正笑眯眯呼噜的大猫。
玩闹够了,他们就去找男孩。狐狸仔跑到了最靠近篝火的帐篷,四五个孩子被捆住了手脚,眼睛被蒙上,嘴里也塞着布。男孩跪在自己朋友旁边,急得快哭了,拼命想解开绳子。“艾兰,我这就救你出来!”特兰德走过去,利落地用刀割开绳子。孩子们吐出嘴巴里的脏布,开始哭起来。
“大多是六七岁,男孩女孩都有。”青年说。
“是啊……”
特兰德很心疼,看这些孩子的样子,大概是被拐走的或者被贫穷的父母卖掉的。他接着说:“我小时候也遇到过人贩子。然后我就打断了那家伙的两颗门牙,几根肋骨,还往他裤裆里放蛇哈哈哈。那家伙以为是毒蛇,吓得当场尿裤子了。”
“我同情蛇。”
“那时我也才五岁,就能把坏人打得嗷嗷叫。姐姐们都为我骄傲,轮流来吻我呢!”特兰德得意洋洋,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可你还是被贵族带走了。”青年面无表情,奖励般摸摸恋人的头。
“那不一样!”特兰德挺起胸膛,“那是你爹!当时我在广场上斗蛇卖艺,你爹看中我,就问我愿不愿意去你家做仆人。我感觉他是看中我的武艺,不是要我去做娈/童,肯定就答应了啊。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就是因为在你们家做仆人,后来我才有机会进入帝国的骑士团。”
青年摇头:“并没有看中你的武艺,他只是想捡只小狮子回来给我玩。野狮子,小小的,和黄猫差不多。”
“是啦是啦,小少爷,我亲爱的伊戈少爷。”
特兰德笑笑,揽住青年的腰,把脸凑到恋人颈窝边深深吸气。
“咳咳。”狐狸仔干咳两声。
两人低头,发现一群小孩正愣愣地看着他们。特兰德撇撇嘴,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大人,就得拿出大人的样子。他把孩子一个个从地上拉起来,“别担心小子们,你们安全了。我是帝国第七骑士团团长,新上任的西高原总督,是来救你们的。”
“总堵?”一个孩子年纪太小,没听明白。
青年笑了:“对,总堵,就是那种专门为祸一方的坏人。就像大野狼,来村子里抓小孩。”
孩子哇地哭起来。
特兰德很气,赶忙把幼儿抱起来,娴熟地拍着孩子的背,“伊戈?斯沃德斯,我强烈谴责你这种不负责任的大人!你看他们都吓坏了,也说不出父母在哪里。眼下我们得先安置孩子们才行。”
“好的,特兰德妈妈。”
黑发的青年——伊戈?斯沃德斯耸耸肩,觉得有些无聊,就走出帐篷去看月亮。
满月冷冽明亮,之下就是荒野和绿洲城邦。
伊戈深深吸了一口气,沙土的气味卷进肺里,感觉暖暖的,还有残留着太阳的气味和温度。他回头,背后是亮着油灯的帐篷,特兰德和孩子们有说有笑,他脚下是悬崖,再往前方就是黑暗的风景。
远离帝国本土,伊戈微妙地感到了某种轻快的感觉,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自由”。
“这里就是特兰德的故乡……说来,父亲到底是在哪里捡到这傻狮子的?”
伊戈忽然想到。
既然好奇心来了,他就要去看看。
帐篷里,特兰德正在给孩子们分发食物,是土匪们留下的烤羊腿。他想好了,等天一亮就带着这些小孩去黄金城,想想办法怎么找到他们父母,或者安置一下。特兰德虽然是骑士,但很擅长和孩子相处,毕竟他手下那些汉子们喝醉了以后也和毛小子没什么区别。而且和尼尔待在一起久了,特兰德也学会了怎么照顾人。
“另一位先生呢?”狐狸仔忽然问起来。
“嗯?”
特兰德左右环顾,出去一个个帐篷地找,在营地周围找,哪里有没有恋人的身影。
“伊戈——”
他冲着黑暗呼唤,然而只有山谷回应。毛月亮挂在天空,茫茫一片,特兰德站在悬崖上,什么都没看见。
“伊戈先生去哪儿了?”狐狸仔很担心。
特兰德先是茫然,然后无奈地笑笑:“谁知道呢?这家伙总是很任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不爱打招呼。不过没关系……他总能找到我,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
黑夜静谧。
两个微小的人影从悬崖上折返,光点在夜里亮了一下,然后又暗,那是帐篷的帘子撩开又闭上。
火柴点燃,细焰蜷缩,熄灭。灰烬落在他的掌心。
“晚安,小狮子。”
伊戈回头,又走向黑暗。
第3章 III.夏日的伙伴·回忆
伊戈第一次见到特兰德时,两人还不到九岁。
那天下午,小伊戈刚上完骑术课,正在给自己的小马驹仔仔细细地梳毛。那是一匹漂亮的小黑马,鬃毛油亮,脾气冷淡,心高气傲,就算小主人亲自喂给它胡萝卜都爱搭不理,更别说是养马人。
“老爷回来了,给您带了一件礼物。”
仆人这么说。
“礼物?”小伊戈皱眉。他和父亲比较疏远,平时没多少接触。
伯爵只有在远行归来后会例行地见儿子一面。这次竟然给儿子带了礼物,着实令人意外。
“是的,老爷从西高原带回来的,想必您会喜欢。”
“又是刀剑匕首之类的吗?”
“不是。”
“真奇怪,那我猜……可能是古董或者宝石之类的吧。”小少爷心不在焉地回答,手仍认真地抚摸着心爱的小黑马。
“少爷您再猜猜?是您一直想要的东西哦。”
孩子陷入沉思,又摇了摇头。
“不可能。父亲从来不关心这些,这也不是他应当在意的事。”
老仆人笑眯眯地卖关子:“那么我给您一些提示:是宠物。”
“!”
孩子一听就激动了,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但贵族的礼仪约束他。于是孩子仍尽力保持着冷淡的风度,不紧不慢地问:
“是幼崽吗?”
“是的哦。”
“呀……”小少爷的眼睛亮起来,又努力学着大人的样子沉稳地点点头,“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水汪汪的祖母绿色。”
“毛是什么色的?”
“柔软的黑色,就像少爷的这匹小马,摸起来软软的。”
小伊戈温柔地笑了:“呀,那应该就是猫咪了。我一直想要只小黑猫,可以和家里的森林猫作伴。只是妈妈不让养普通的猫,说只有稀有的品种才值得养。西高原有什么名贵的猫猫吗?”
老仆人慈爱地笑了,虽然他并不能抚摸小少爷的头,但这份笑容已经传达出足够的爱意:
“也不算名贵,也不算普通。是一只混种的,不过很漂亮。”
小伊戈沉思片刻:“无妨,我不介意……我要给他取名字叫小毛球。带我去看看吧,父亲现在召见我了吗?”
然而父亲送给他的不是小猫咪。
面对这场景,小伊戈有些不知所措。伯爵笑着按住儿子的肩膀:“伊戈,瞧我送给你什么?”
“我叫特兰德?穆阿维亚。愿成为您的利剑,伊戈少爷。”
一个深色皮肤的男孩单膝跪地,腰上别着绿碧玺弯刀。他年龄与小伊戈相仿,大概七八岁,看上去十分可爱。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的,黑睫毛长长的,像是女孩子。
这是一个西高原的孩子,一个异族人。
“啊……”小伊戈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小黑猫。
但男孩的确是被当成被赠与的宠物,一头微卷的黑发被抹了山茶粉,顺滑得发亮,指甲也被精心修剪过了,身上被洗得清清爽爽的,有薄荷的味道。
男孩抬头,两个孩子目光相接。小伊戈瞬间就看出来了,那双橄榄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甘心。
这是一只假装被驯服的小野兽。
“父亲,我不需要保镖……”小伊戈思考着措辞,“或者……您是想让他成为我的血盟?”
“当然不是。等再过几年,你就要去翡翠院学习,到时候你要成为皇太子的血盟。至于这一只嘛……”
伯爵笑着勾了勾手指。
男孩就顺服地脱掉上衣,露出古铜色的胸脯。
从年老的看牢者手中,伯爵接过烧红的烙铁,交在儿子手中:“只是送你个玩具而已,不用那么认真。我在亚旭的集市上看到这孩子,正在表演和眼镜蛇决斗。半西比尔人,骨架子和牙齿都不错,挺有趣的小家伙。”
“可是……”
小伊戈不想接住烙铁。他当然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期待:在仆人胸口烙印,这是未来戈尔贡家主的权力,也是对他的一种教育。小伊戈看了一眼那个陌生的男孩,对方挺着胸,一幅无所谓的样子。他又看看父亲。假如父亲动怒,收回这份“礼物”,那么男孩的境遇不会好的。
“怎么,你不想要?”伯爵挑眉。
“我想要他,父亲……”小伊戈垂下双眼,持着烙棍。
“可以。”
两个男孩看着彼此,即将到来的仪式与疼痛令他们喉头发紧。大人们等待着。小特兰德深呼吸,往前走了一步。他面容坚毅,指了指胸口,但手指在发抖。
“这里将属于您,少爷。”
“……”
“如果您下不了手,那我可以自己来。这是必要的……”小特兰德说。
小伊戈难过地摇头,看了一眼父亲。
伯爵微笑:“去吧,做得好些,小心别弄死了。”
仆人便死死抓住小特兰德的肩膀和胳膊,以防他在剧痛中挣扎。男孩拼命压抑喘息,胸膛剧烈地起伏,现在皮肤仍是完好的,但火辣辣的幻觉已经令孩子们害怕起来。小少爷屏息,汗水从额头滚落,手中握着烙棍。
两个孩子望着对方,眼睛是湿的。
烙铁烧得发红,三头蛇家徽在昏暗的地牢中发亮。
夜幕降下后,西比尔贵族的一天就开始了。
按照惯例,小伊戈要先去探望母亲。仆人们给小少爷换好了衣服,老奶娘哼着歌,温柔地给小少爷梳头,短发辫扎在脑后,再一一扣上细小的银发扣。老奶娘看了一眼镜子,发现小少爷还是闷闷不乐。
“怎么啦,我的孩子?今天老爷远游回来,难道他责怪您了?”
“没有呢……爸爸他,送了我‘礼物’……”
“哈,这不是很好吗?”
“……”
“您不喜欢那个西高原的男孩子吗?我以为您一直想要一个同龄的玩伴。伊什塔尔小姐是性格沉稳的孩子,你们兄妹过于相似了,很难玩到一起去。这次老爷捡了这个男孩回来,他可以陪少爷上课、习武。如果这孩子努力且忠诚,长大后可以成为少爷的骑士。”
老奶娘一边梳头,一边观察小少爷。她发现伊戈听进去了,就继续劝:“而且这孩子是半西比尔人,说不定可以活得和西比尔人一样久。少爷您这倒是不用担心。”
“真的吗?可是妈妈说……”
“会的,他会陪伴着少爷的,放心吧。”
小伊戈浅浅地笑了一下,又低声问:“那我可以和他交朋友吗?”
奶娘微笑,亲了亲男孩软软的脸颊:“当然喽,毕竟每个小孩子都应该有朋友呀。”
“那……他怎么样了?烙印的伤……当时他疼得昏过去了。”小伊戈低下头。
“那孩子还在昏睡,等他醒了我告诉少爷。”
“他会恨我吗?”
“不会的,毕竟您是伊戈少爷。”
“那吃点心时,我可以和他一起吃?我还想给他看看我的小马。”
“老爷说了,那孩子是您的宠物,您怎样决定都可以。”
“嗯。”
孩子腼腆地点了点头。
去见母亲时,小伊戈没把这事说出来。伯爵夫人已经听说了,但也没过问。还是和往常一样,母亲和孩子之间不怎么交谈,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对方。时间差不多了,伊戈就回自己的房间待一会儿,换好衣服,去上晚课。今年他需要继续学习《西比尔战功歌》和地理学和历史。等他满十岁,就可以开始学数学。
走在去上课的路上,仆人们抱着书卷跟在少爷身后,小伊戈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回廊的墙壁移动。
那瞬间,小伊戈忽然想:
“现在只有影子陪着我,如果是那个男孩也在该多好?在上课的路上就不会无聊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或许以后很多事都会变得不同。
“因为我有一个朋友了。”
可事与愿违。
那个男孩子讨厌他。
“伊戈少爷,您这样对我,让我很为难啊。”小特兰德说得倒是客客气气的,但脸上明明带着不屑的表情,脚竟然大大咧咧地搭在桌子上,姿态十分嚣张。
“诶……”
小伊戈有些无所适从,明明是自己带了烫伤药来探望,结果那男孩十分不友好,倒像是被逼入墙角的野猫。
为什么?
他没有放弃,努力解释:“我老实说……我并不希望您成为我的保镖或是玩具。可那样的话,我又不知道和您究竟是什么关系。”
对方一听就笑了,把伊戈送来的烫伤药抛着玩,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还能是怎样的关系?您是我的主人啊,伊戈少爷。”
“我不愿意做您的主人。”
小特兰德忽然说:“你要是再一口一‘您’,我绝对不会再和你说半句话。你不就是个贵族少爷吗?平时趾高气昂,偶尔就装作温柔体贴的样子,来满足一下自己的幻象。你这样戏弄我有意思吗?如果你觉得好玩,那行啊,我陪你玩。”
这话一出,小伊戈都懵了。
从来没人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这样一个小痞子真是不识好歹,明明他是出于好意来送烫伤药,结果还要被这样羞辱!现在的特兰德和之前在地牢时判若两人。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愤怒,那男孩更加快活了,竟然做鬼脸:“伊戈少爷,我胸口好疼啊~您来可怜可怜我行不?”
“特兰德?穆阿维亚,您不仅辜负我的善意,还如此侮辱了我……”他忍无可忍。
“对对对,就是这样侮辱你了,你怎么着吗?”特兰德竟然抱着胳膊笑!
伊戈明白了,现在没有大人在场,只有他们两个小孩子,所以特兰德是在欺负自己!
作为戈尔贡家未来的主人,爵位与领地的继承者,伊戈从小养尊处优,没听过一句重话。但是现在,这样一个西高原来的野小子竟然公然侮辱他、挑衅他!伊戈越想越气,这小子不仅口音粗野,连性子也是恶劣至极,全然不知感恩!如果是父亲,一定会用鞭子狠狠抽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
火气上来了就止不住,伊戈想喊侍卫过来抓住这个皮痒的混蛋,然后把他关到地牢去狠狠抽一顿!
他刚要喊,又觉得不妥。
“如果被父亲知道了,肯定会要求杀掉特兰德,然后重新找一个男孩子来替代他的。”伊戈想。
他又看了看那个正左右横跳、做着鬼脸挑衅的混球,立马就懊悔,自己何必在乎这种东西的生死,真是自讨没趣!他怒气冲冲:“特兰德?穆阿维亚,我要求和您决斗!”
绿眼睛的小男孩贱兮兮地学他说话:“‘我要求和您决斗~’算了吧,我认输!要和伊戈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公子决斗,这比和眼镜蛇决斗可怕多了。”
“哼,平庸之徒。”
“!”
特兰德一下子炸毛了:“决斗就决斗!比剑比拳头都随你,我现在就想揍扁你的鼻子!”
“剑?哼,你一个集市上杂耍的小赖子,会使剑?”伊戈一看特兰德炸毛了,心里暗暗舒爽。
“我当然会!”
“骑士的剑?就凭你?”
“当然是骑士的剑!凭什么你会我不会!”
小少爷冷笑,又恢复了矜贵的神情,抚摸着自己的小羊皮手套:“你在说笑?我从3岁起就接受正统的骑士训练,我的剑术老师是曾经冠绝群雄的奥尔哈,我的骑术老师是皇太子的老师。你会什么?和你亲爱的眼镜蛇过家家。你就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呵。”
一说完,伊戈自己都震惊了。他从来没和别的孩子吵过架。
特兰德的脸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紫。
“过家家……?你以为我愿意那样吗!被一群傻子当猴耍,为了讨几个铜子,赌上性命来表演斗蛇,让那些老爷们图开心。如果我有足够的钱,妈妈就不会病死,如果我像你一样的出身……我、我……”
“呀。”
伊戈一听,顿时后悔了。原来这孩子的妈妈没了。
“特……”
“去哪儿决斗!你随便说!让我看看你那些贵公子的娘娘腔剑术能绣出什么花来!诶哟,‘我的剑术老师是曾经冠绝群猫的奥尔哈~黄猫中一把手’,得了吧,小猫咪,喵喵喵。”特兰德吐舌头,刻意比出绣花的动作,气得伊戈直咳嗽。
“黄猫?!你才是黄猫!”
两个孩子互不相让,几乎额头贴着额头争吵。
这是正儿八经的决斗,骑士与骑士之间荣誉的对决。
他们来到河边,这里有一棵歪斜的大柳树。而决斗的裁判就坐在树杈上——伊戈的妹妹,伊什塔尔,圆脸的小姑娘有着一头白金色的长发,穿着浅蓝色的裙子。
小姑娘平日里就爱作弄哥哥,如今看到伊戈要和特兰德决斗,更是开开心心地看好戏。“我作为见证人,宣布——特兰德?穆阿维亚爵士和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伯爵开始决斗!”
小姑娘一声令下,两个男孩子嗷得就滚作一团,挥舞着短剑,像大人那样比拼着。
伊戈虽然心中愧疚,但本性争强好胜,一打起来根本不管不顾。
特兰德本来没打算拿出真本事,但小少爷的剑术和速度的确不是吹嘘,快得像闪电。决斗没开始多会儿,两个孩子都十二万分地认真起来,毕竟真刀真枪,伊戈挥舞刀刃时招招致命,特兰德有点惊慌。
“你不仅是个少爷,你还是个疯子!讲不讲理啊!”
“打的就是你这种背信弃义的混球!”
“你混球!”
“你才混球!”
“你白痴!”
“你智障!”
两个小男孩抱在一起,滚到了河里。好在河滩非常浅。围观打架的小姑娘笑得前仰后翻,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来。伊戈气得上头了!特兰德那个混蛋小子总是打他胸口,而他就照准了脸揍。但就在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时,伊戈莫名地感到了愉快。
因为在那一瞬间,伊戈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情感的联系,这是他从未在爸爸妈妈那里体会到的……那个孩子生气,都是因为他。那个孩子想要报复,也是因为他。
一种强烈的情感,将他和世界联系起来。
伊戈觉得很神奇。
男孩子们打得眼红,就把剑扔到一边,不管不顾地在河滩上抱着打滚。树上的小姑娘就轮流给两人加油助威。两个孩子更是互不相让,拿出吃奶的力气狠揍对方。
“来呀来呀!揍他!”
“臭小鬼!”
“你才是——!”
夏日的光影一层层叠入眼瞳中,空气的热度令他们晕眩,一种由内而生的热诚燃烧他们——或许是愤怒,或许是纯粹的激情。就好像世界上其他的时刻都已经无关紧要、不复存在,只有眼前的这个男孩,是自己心中那澎湃的情感唯一的出口。
两个孩子的光影叠在彼此身上。
乱战之中,伊戈忽然发现,特兰德的胸口渗出了血渍,染红了白色的亚麻衬衫。
呀,是烙印的伤口裂开了……
特兰德根本不在乎伤口,仍拼了命也要打赢。
如果是伊戈自己在习武时受了伤,家里的仆人们都会如临大敌,爸爸虽然不会见他,也会向管家询问情况。可是被烙铁烫伤……为什么特兰德不在乎呢?
“等等,我投降。”伊戈忽然说。
“咦?”
气喘吁吁的男孩停下,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伊戈看着湿透的衬衣上渗出的血迹,将手轻轻放上去,“对不起……特兰德。”
特兰德愣住了,绿碧玺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看了看小少爷,又顺着对方的视线看了看自己胸口撕裂的伤,好一会儿才理解。
“这有什么。”
特兰德压低嗓音,努力掩饰着什么。他闪烁其词,低眼时,长睫毛就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好像绿宝石的帘幕,温柔地承托着轻盈的光。伊戈发现那里有一枚泪痣,就凑近了看。
“呀……”
两个男孩凑得太近,脸颊几乎贴在一起。特兰德惊讶不已,又不知所措,耳朵渐渐变红了。
“喂,别这么看了!”他终于受不了,一把将小少爷推开。
“呜……”
“啊,我也不是……讨厌你。”特兰德胡乱揉着自己的短发,眼睛望向别处,“我以为……你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是利用我寻开心,瞧不起我,贵族都这样!但如果你,啊,我是说……”
伊戈问:“那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
“你好呀,小狮子。”伊戈揉了揉男孩红通通的耳朵,软软的。
“随便啦。”
特兰德没再说话,但也没有甩开伊戈的手。
当天的打架的事,孩子们没告诉大人。
这是秘密。
深夜,仆人们都睡了。小伊戈就悄悄地从阳台翻下去。他想去男孩的房间看看。
月光照耀城堡与露台。
伊戈走路很轻,几乎像一只猫。他听到了轻柔的呼吸声,月光照在男孩熟睡的脸上。小特兰德睡着,紧紧抓着毯子。
“妈妈……”
男孩正说梦话,眼角还带着泪滴。
小伊戈走过去,手指轻轻碰那枚泪水,月光在孩子湿润的睫毛上变得亮晶晶的。
“妈妈,别走……”小特兰德蜷缩着,沉湎在悲伤的梦中。
小伊戈想了想,俯身抱了一下熟睡的男孩。
“晚安,特兰德。”
又亲了一下。
现在,他们应该是朋友了。
第4章 IV.沙蝮蛇之死
天蒙蒙亮,绿洲很凉爽,西高原还未醒来。对于无法忍受烈日的西比尔人来说,这个温度是不错的活动时间。
伊戈从荒野里下来,跟着商队进了城。
当商贩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回头张望时,神秘的黑衣青年已经侧身走进了小巷的阴影中。
伊戈点无聊,但又不想回土匪营地去。“特兰德傻狮子在带崽,真麻烦。等他把小孩子们安置好,我再去找他。”他想找点乐子,就跳上矮平房的屋顶,四处闲逛。巡逻士兵从楼下经过,伊戈盯着他们奇怪的洋葱形铁头盔看。“好丑……特兰德如果戴这种头盔我就不要他了。”
大部分平民仍在睡觉,喀尔德一片静谧。伊戈在天台之间行走,灵活且悄无声息,像猫一样。
西高原的建筑风格和帝国很不一样,不管房子主人贫穷还是富有,都喜欢把楼顶装饰成可以供人闲谈偃卧的露台。一般都铺了彩色的席子,亚麻垫子,可供放果品的矮桌。有的露台还有葡萄架,用来遮阴。伊戈悠闲地参观着别人家,对这种露台设置很是满意。他发现有的西高原男子会睡在天台上纳凉,就走过去,俯身观察人家的胡子,嗅嗅人家身上的香水味。
“哈啾!”香水味让他打了个喷嚏。
睡在露台上男人一下子惊醒了,吓得刚要喊叫“有贼”,但环顾四周又没看到人影。
逛了几家,伊戈又有点乏味了。
“哼,不如狮子有趣。”
经过某幢屋舍时,他发现主人家养的猫非常可爱,就跳到院子里,坐在泉水边和猫咪玩了一会儿。小黑猫蹭着伊戈的手,从他膝头跳下来。“要走了吗?好吧,再见猫猫。”伊戈拍拍身上的猫毛,打算离开。
但是屋里传来几声闷响,然后一股浓烈的铁腥味出现了——
血的味道。
嗯?但现在血腥味已经弥漫了整个院子。伊戈顿时精神了起来。
“杀人?”
他侧耳,隐约间听到了屋子二楼好像隐隐传来脚步声,之后就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应该是强盗?大概是杀了主人以后就肆无忌惮起来。
“诶呀,让我去看看,谁在搞事。”
他轻轻推开门,从院落的阴影中进入一楼。小黑猫从门缝溜进去,毛绒绒的尾巴尖蹭了一下他的脚踝,伊戈微笑。
一进门,果然是血流满地。
两个黑皮肤的侍女倒在血泊中,喉咙被割开,已经死了。她们还穿着睡衣和拖鞋,看来生前是正要起床洗漱。小黑猫走过去,从尸体上踩过去,跳上桌子喝水。伊戈弯腰看了看,阖上死者的眼睑,顺便摸了一把猫咪的背。
“一刀致命,切口干脆利落,肯定是专业的杀手……”他想,“这下有趣了。”
小黑猫舔了一会儿水,又舔了舔青年的手指。
伊戈抱起猫挠下巴,嗅了嗅四周,一楼大概两个卧房,每个屋子都有血腥味,全死了。他进去看了一眼,尸体还热着,血液也新鲜,大概是刚刚在睡眠中被杀的。伊戈听到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打斗声。小黑猫从他怀中跳下,来到楼梯口。
“呵,在楼上。”
他拿出匕首,笑眯眯地竖起食指,对小猫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黑发的青年走上楼梯,木板一声不响,他像捕猎的豹一般亢奋,灰蓝色的眼瞳在昏暗中发亮,正如手中的刀。血腥味燃烧着干渴感,他也有一段时间没喝过金果了。
上到二楼,伊戈压低呼吸,往有动静的房间走去。
几个尸体倒在地上,都是衣着光鲜的侍卫,一招割喉。看来这个家的主人身份特别,而杀手意图明显。
主卧的门开着。
伊戈往里望去,杀手只有一个人,另一个穿着豪华睡衣的大胡子男人则被捆绑着跪在地上,等待着处刑。伊戈心想:“这些人长得好黑啊,比特兰德还黑。特兰德是黑麦面包。”
“按惯例,我可以给你十秒做死前的祷告。”杀手从容地抛着刀子,大概是以为马上就能轻松收工了。
“呜!”男人求饶,但嘴被塞住了。
“一……十,”杀手恶劣地笑着,“要怪就怪你的敌人,我只是拿钱办事。”
“呜——!”
伊戈把猫咪放下——小黑猫亢奋得四爪抓地,飞速地跑进了房间,“什么!猫?”
就是现在。
如闪电般,伊戈发动了袭击,匕首银光一闪,刀刃如毒蛇般飞刺向对方的颈椎——
“!”
杀手被惊吓,以弯刀格挡。
但伊戈快得惊人,一击未成,转瞬间又抓住对方的手腕往下一拉!杀手下盘很稳才没失去重心,猛地要将弯刀砍向伊戈的腹部,电光火石间,刀刃铿锵相撞!杀手双手握刀急于刺击,身体上方就出现破绽!伊戈兴奋得热血上头,根本不躲刀子,猛地飞起一脚狠狠踢中了敌人的脑袋!
西比尔人的动作更快,他知道。
“呕——!”
杀手被踢飞出去,重重摔在被绑住的男人身上,两人像空酒瓶般滚倒在地。血吐了出来,情急之下,杀手挣扎着爬起举刀要杀男人——
“呜呜!”男人如杀猪般哀嚎。
还不等弯刀落下,大量鲜血就喷了男人一脸。杀手干呕着,被匕首穿透了咽喉,露出了血肉与白骨。跪着的男人吓得两腿发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告死天使般的黑发的青年——
伊戈面无表情,顺手转动匕首割断了敌人的气管,再利落地抽刀甩去血滴。
“嘎……嘎……”杀手倒下去,死了,血淌了一地。
小黑猫走过来,蹭主人的膝盖。男人仍然跪着,胡须浓密,满脸是血和泪水,原本华美的睡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伤口染红了白绸缎上的暗纹。男人不住地发抖。
“早上好。”
伊戈扯掉男人嘴里塞着的布,从容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胳膊。
大难不死的男人涕泪聚下:“啊……!谢谢您救了我,我被贼人刺伤了,求您一定……!”
“嗯,知道了。”
伊戈觉得男人有点吵闹,就把布团重新塞回男人嘴里。不过这家伙受伤了,可能需要叫医生和士兵。伊戈走到窗边,正好看到一队巡逻兵经过。他从果盘中拿起一粒樱桃,叮当一声,精准地击中了巡逻兵的洋葱型铁盔!
士兵怒了,抬头咒骂。
“喂,戴丑头盔的,上来呀。”伊戈趴在窗边说:“杀人了,这家伙需要抢救一下。”
看着士兵们气势汹汹地过来了。伊戈先用绳子绑住伤者的胳膊帮他止血,又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刺客的尸体。尸体的皮马甲胸口缝着一枚硬邦邦的东西,伊戈割开一看,只是一枚奇怪的银币。再搜了搜,什么都没有,他就把银币收好。
士兵的铠甲声和脚步声近了,应该已经进到院子里。伊戈懒得去作证,不想管了。
“再见,祝您一天愉快。”
他向大宅的主人点头致意,转身往走廊另一头的房间走去,从那里离开应该能避开追兵。
伊戈打开房门。
只见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正抱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孩。两个女孩子躲在床角,大概是听到了刚才打打杀杀的动静。
“求求您放过小姐……她还小!”侍女满脸泪水,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却勇敢地把孩子护在怀里。小女孩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依偎在侍女胸脯,“雅兰姐姐,肚子饿了……诶,这位先生?早上好……”
伊戈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对小女孩轻声说:“日安,女士。不过今天您得迟一些再用早餐了。”
侍女吓得快崩溃了,哽咽着不断求饶。伊戈就伸出染血的左手,摸了摸她的脸。
“别怕,记得喂猫。”他说。
说罢,伊戈就从窗户出去,轻轻松松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早锻炼让他心情不错。
巡逻兵们被凶杀案震惊,叫嚷着追了过去。
第5章 V.骑士之友
朝霞灿若金箔,日神的金车辇驰过天际,赐予帝国的穹顶万丈金光。
西高原天亮了。
“伊戈这家伙……肯定跑去玩儿了……”特兰德叹了口气,带着一群孩子们走在黄金城喀尔德的街道上。
之前进城时特兰德被卫兵盘问了。因为他一身绫罗绸缎,脖子上还挂一串大金链子,身后却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穷孩子,看上去就像人贩子。特兰德不想提前暴露身份,就没拿出皇帝的御令和诏书。他谎称自己是商人,在荒野上遇到了强盗,幸好有一队路过的雇佣兵救了他和这群被拐卖的孩子。卫兵将信将疑,但在收受了一点贿赂后,也若无其事地放行了。
“总之,还是先把这群孩子安置在那里吧,之后再帮他们找父母。”特兰德想。
特兰德走在街道上,熟悉的风景、香水与汗味又回到他心里。空气中满是尘土的味道,张张嘴,又能尝到水雾的湿气。身穿彩纱的妇女们抱着清凉的水罐,从井边归来。人人胳膊上都戴着亮闪闪铜臂环,缀着金珠的腰带走起路来琳琳琅琅,马蹄与铃声由远及近,苦役们正在清扫马粪,小贩们已经在摆摊,各家的铺子也逐渐开张。
这是真正的美人——黄金城喀尔德。一切熟悉的事物都令特兰德亢奋不已,后背发麻。
这也算是他的故乡了。
黄金城喀尔德,西高原最大最繁华的绿洲都市,也是曾经的古尔白蒂王朝的首都。
一千年前,古尔白蒂王朝曾盛极一时。传说美神曾化身为蛇,将其后裔引导至绿洲深处的一口清泉。于是,身披青金石与黄金的古珊人就在此立国,统治着西高原。古尔白蒂王朝与海洋霸主伊巴涅通商,曾是大陆上最富庶的国家之一。商路繁荣,文化昌明,各国商旅络绎不绝,商队带来珠宝与染料,又将水晶杯与香氛运往各国。
高原的明珠,美神恩赐之地,人鱼之都——古往今来,为了描绘王朝之美,西高原的诗人们用尽了华辞锦章。歌颂君王与美人的诗行就像珍珠串一般,饱满明亮,接连不断,点缀着夜色与绿洲。
然而,世间未曾有恒常之物。
大海啸后,海洋帝国伊巴涅覆灭。西比尔人流亡至大陆西侧。但南部烈日灼人,西比尔人无法生存。大陆诸国又惧怕饮血的西比尔人,遂派兵围猎。于是,西比尔人团结起来,建立帝国,彪悍骁勇的骑兵向北征战,一座座城池就升起了帝国的蓝底金蛇环旗。
在帝国的铁蹄下,“美神之裔”古尔白蒂王朝覆灭,不过当地的文化、社会制度与经济都被保留下来。
此后,帝国将西高原诸属国设为一个行省,任命总督进行统治。
特兰德?穆阿维亚的父亲是帝国贵族,母亲则是西高原的舞女。他出生在这里,也因故土与不纯的血统而受尽折辱。
而如今,他作为新的西高原总督,回到这里。
太阳斜着爬升,掠过铺着五彩毯子的露台与军营的望楼。城市热闹起来。在气温变热之前,特兰德终于找到了那家“酒馆”。
“哟,这位老爷,大清早就来喝酒?”跑堂的男孩正在擦桌子,微笑时露出两个小虎牙。
特兰德笑笑。
“小子,去问你家老板,‘狗狗,狗狗几点了?’”
“哈?”
“去吧,给我来杯加冰块的葡萄酒,带这些小鬼头去里面坐,一人一碗牛奶,加燕麦和葡萄干。”
特兰德大大方方地敞着腿坐下,弹了一下拇指。跑堂男孩赶忙双手接住,发现是小费!男孩笑逐颜开,麻利地跑到后厨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留胡子的壮汉掀开帘子,从后厨走出。显然,他就是店主。店主的皮肤是白色的,只是因长期日晒而发红,而不似西高原人那样是深色皮肤。店主一看到特兰德,又惊又喜,像小姑娘那样惊叫着跑过来狠狠拥抱特兰德。
“您——!”
“哈哈哈哈,好久不见啊,‘银熊’!”特兰德也高兴极了,使劲儿拍着老友的背。
两人以前就是共同出生入死的战友。特兰德不仅是天赋异禀的武将,更是富有魅力的领导者,他像兄弟一样对待部下,士兵们也爱他。有多少次,在严酷的战场上,特兰德与他的骑士们就是靠着对彼此的爱与信念支撑着,咬着牙一起活了下来,将胜利献给皇帝。
如今重逢。两个朋友拥抱,相互较劲儿般把对方的背拍得重响。
特兰德笑着上下打量:“这么看来,你变得比你老哥更帅了啊。”
壮汉叉着腰大笑:“嘿那当然!我在西高原开店滋润着呢,您瞧,到处都是美女,到处都是美腿啊,上街走一圈就看饱了。哪像我老哥‘金熊’,在军营里天天只能看男人的大毛腿和大胸肌,苦闷得不行哈哈哈哈。”
“啧啧啧。”特兰德晃了晃食指,坏笑道:“我可没那么不人道啊!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看久了真的会憋坏的。我还是经常请兄弟们去喝酒,酒馆里的姑娘们就爱这些纯情傻骑士,成就了多少风流韵事啊。兄弟们的幸福生活很重要。再说了,他们要是有什么恋爱烦恼,我还能支支招咧。你瞧,尼尔那小子不是也……嘿嘿嘿!”
“嘿嘿嘿!队长……啊不,特兰德,你还是这么坏。”
两个男人傻乎乎地笑了一会儿,痛痛快快地喝了两杯葡萄酒,这才稳下来谈正事。
特兰德装作若无其事地左右打量。
“您放心,绝对安全,您来之后我就把店打烊了。”银熊再次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其他人,压低嗓音说:“按照您的吩咐,‘客人们’都已经到位了,就住在楼上。”
“这里有多少人?”
“我这里有50人,其他‘酒店’嘛……”银熊拿出一张羊皮地图,指着黄金城的各个地点,“还有另外3家‘酒店’,每处各有50人……总共200人,都是精兵强将,忠实于您,随时待命。大家都伪装成普通的住客,陆陆续续地住进来的,没被怀疑。”
特兰德端详地图,考量着士兵驻扎的地点与总督府的位置。他蹙眉沉思了许久,终于点头:
“很好,布局不错。那么信号……”
“还是以前那个,就是我们最初在骑兵队时那个。队长……这次兄弟们都是自告奋勇地要跟着您过来的。我们永远追随您!”银熊动情地说。
特兰德也十分感动,紧紧握住老部下的手。
“只是……陛下竟然剥夺了您的军权……”银熊苦闷地一饮而尽,“就为了让纯血派那帮贵族满意是吗?那个血腥皇太子有什么能耐?明明队长战功累累!整个第七骑士团就是特兰德队长亲手带起来的。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特兰德摇头:“这个不好说,陛下自然深谋远虑。”
这时,从楼梯上走下来几个中年男人,他们一看到特兰德就惊了,顿时立正行礼,眼眶渐渐红起来。
“好久不见,男孩们!”特兰德走过去,拥抱曾经的部下们
“队长——!”
“抱歉兄弟们,明明你们都退役了,还被我召集来西高原。”按照帝国风俗,特兰德挨个亲吻部下们的脸颊:“只是最近西高原不安稳,权力斗争很厉害。我只身上任,恐有哗变……陛下还解除了我的军权,我没办法调动现役的骑士团。”
“特兰德队长,你还有我们!”
“对,幸好还有你们……退役这么久了,你小子们怎么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样子!”
“而队长还是年轻风流。”
“诶,没办法……金枪不倒!”特兰德得意扭了扭腰,男人们爆笑起来。这群退役的骑士都是普通人类,岁月沧桑已经让他们从热血小伙变成了中年人。而特兰德容颜如初,西比尔之血青春永驻。
朋友们仍然相爱。他们围坐着,畅畅快快地饮酒,聊起以前在军营的事,也聊到各自退役后的生活。
“说来……队长,你还没结婚吗?”有人忽然这样问。
要不要说真话?特兰德脑子里转了百来道弯。以前为了保护伊戈,他一直对外界隐瞒恋情,装出一副游燕轻浮的样子,就连最亲近的部下都不知道。不过现在……他已经官至西高原总督。远离帝国本土,只要能在西高原立稳……他就是最高统治者,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伊戈了。
“要啊!男人当然要结婚啦!”特兰德便快乐地笑起来,“你们猜猜是和谁!”
“尼尔?伯恩哈德!”
“滚!”
骑士们使劲儿拍桌子:“快说,快说,你的秘密是谁?你的未婚妻是谁?是哪位美人令我们的长官失魂落魄,夜不能寐?”
特兰德志得意满,叉着腰拍着胸脯笑道:“我问你们,你们见过的最漂亮的人是谁?”
“尼尔的老婆。”
“操,你们几个欠揍的吗?银发小美人结婚了,当然不可能是他。”特兰德不甘心,继续卖关子:“再给个提示,我爱的是一位地位尊贵的美人。”
“伍尔坎公爵哈哈哈哈!”
部下们继续起瞎哄,气得特兰德罚他们喝酒。
“告诉你们吧,我的心上人啊……”
“听说了,那位美人在决斗时把你打得嗷嗷叫,”骑士们坏笑着碰杯,“爱情啊,就像心上的一道伤口,哪个英雄忍得了?”
特兰德抖了抖耳朵:“臭小子,退伍后你们是有多闲!等办完事,看我怎么训练你们,看你们还行不行。”
“不减当年!”
骑士们又像以前那样快乐地喝酒唱歌。
短暂的欢聚转瞬即逝,特兰德和部下们开始商讨这次行动的计划,一直谈到中午。
气温升上来了,暑气渐热。特兰德觉得差不多了,该把在外闲逛的猫叫回家了。他把之前救的男孩喊来。
“狐狸仔,那群小鬼安置好了吗?让他们暂时先住在这里,我的朋友会帮他们找到父母的。”
“是的老爷,谢谢您!”
“你是本城孩子,我要你帮个忙……去把演木偶戏的人叫来,让他在这家酒馆门口演。”
男孩困惑不已:“木偶?就是提线木偶那种?我倒是知道一个师傅,不过……”
“就是那个,去吧。”特兰德摆摆手。
男孩一头雾水,不过还是去办事了。过了半小时,他果然找来一个表演木偶戏的手艺人。按照特兰德的吩咐,木偶师在路边表演起来,不一会儿就聚集起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木偶师手法高超,操作着龙与骑士的木偶,绘声绘色地表演着骑士变成恶龙的故事。
“老爷,您是想看木偶戏?”狐狸挠头。
“我要叫伊戈回来。现在天热了,不适合西比尔人在外活动,我要把他弄回来睡午觉。”
“伊戈先生?可是……”
“等着吧。”特兰德抱着胳膊,靠着墙等待。
没一会儿,他们就看到有个披斗篷的家伙站在人群最外围,似乎也是在看木偶戏。特兰德就走过去,抓住那人的后领子,摘下风帽一看——果然是伊戈?斯沃德斯!
“乱跑的猫猫回来了,抓住。”特兰德温柔地笑。一旁的男孩惊讶不已。伊戈热得满头是汗,仍然专注地看木偶戏。
正午太阳毒辣。
两人已经在旅店的房间里准备休息。
特兰德还是像以前那样,把伊戈当成少爷。一切都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房间是酒馆中最好的,洗澡水也提前就备好了,床单一定是新的,特兰德亲自先去床上滚了一圈,否则伊戈肯定只愿意坐在椅子上睡觉。
现在,他正细致地给伊戈洗澡。
“啊啊,我的少爷,你又跑去干了什么好事!怎么身上都是血?”特兰德叹气。
“逛逛。”
“这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遇到贼,就玩了一下。”伊戈面无表情,任特兰德给自己擦拭身体。
“你把人家杀死了吗?”
“死透了。”
“诶……你这家伙……”特兰德用教育小孩的口吻说:“不可以随便杀人,知道了吗伊戈?”
伊戈想反驳,又说不出什么理由:“没有随便……认真杀的。”
“为什么和人家动手?是不是那混蛋冒犯你了?”
“那家伙是个职业杀手,被雇佣了去杀一个有钱人。他们长得都挺黑的。”
“刺客?喀尔德治安这么差吗?大白天就有刺客杀人……那是谁的家?是不是什么领主之类的?他们还说了什么?”
伊戈摇头,想了想又补充道:“那家养的猫很可爱。”
特兰德沉思片刻:“新总督即将上任,城里现在风云涌动,各方势力都蓄势待发……这事恐怕不简单,之后我派人去调查下吧。”
“我也没想杀他,我就是玩玩。”
“好啦好啦……我们家少爷没干坏事,都怪坏人太弱了,一杀就死了。”特兰德苦笑。
伊戈高兴了。
特兰德解开伊戈的发辫,将长发梳理顺滑,再抹上凉爽的薄荷粉。后颈变得凉凉的,伊戈打了个喷嚏。特兰德就趁机把恋人拉到怀里,从背后轻咬那光裸的脖颈,一路亲吻到恋人那仍然潮湿的耳垂,笑道:
“现在很凉快,房间里也放了降温的冰盆。不如和我睡一觉吧?小少爷。”
“好,午安,傻狮子。”
伊戈说完,闭眼就睡着了。
“啊……真是的,暗示失败。”特兰德苦笑,把伊戈抱到上床,自己也脱了衣服躺下。
他想着时局与公务,搂抱着恋人,渐渐地睡着了。
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个男孩一同午睡,彼此的呼吸轻柔地合在一起,分享着至静的安宁。
第6章 VI.阴暗之刃
“大人,刺杀失败了,那男人还活着……”
听到这消息,坐在席上的大胡子男人勃然大怒,一巴掌打在信使的脸上。
“怎么办的事!不是说聘的是‘沙蝮蛇’里最好的杀手吗!不是说找从不失手的刺客吗!”
“大人息怒,‘沙蝮蛇’的确是喀尔德最好的刺客组织……”
“白痴!怎么会失败的?说。”
“这……据说一开始感得很顺利,但不知怎么地……我们派去的刺客反而被杀了。”
“刺客被杀了?被什么人!”
“目前还在调查,”信使战战兢兢地跪着,“军队里的线人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只知道那是个黑发白皮肤的年轻男子,是个异乡人……他杀了我们的杀手,叫来了巡逻兵,然后就消失了。”
“异乡人!”
“黑发白皮肤……帝国人?怕不是那边有所察觉?”一个身披紫袍的老者正抽水烟。
“那人什么目的?杀了我们的刺客……这么看来,应该不是基达恩请来的保镖,否则何必去叫巡逻兵?”
“听线人说,基达恩自己也不认识那家伙。这人莫名其妙就出现,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去查!一定要搞清楚这人什么身份,什么背景,为谁效力,”男人仍怒火中烧,“本来计划一切顺利……竟然被横插一刀。该死……我必须知道要那家伙付出代价!”
“去查查,是不是老总督的人。”
“遵命。”
信使向周围的大人们依次行礼,躬身后退,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
秘密的会议还在继续,与会者无不身着华服,戴着象征权力的双羊金手镯,坐在绣花的席子与坐垫间。
西高原权力分散,有着诸多郡国与城邦,各方势力盘踞错杂,暗党与秘密结社再普遍不过。可今天的秘会却非比寻常,因为此前不睦已久的几方势力竟然达成了和解,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共同商讨怎么对付宗主国派来的代权者——新任的西高原总督。
“那还派别人暗杀基达恩吗?”
“不行,都失败一次了。”
“但是如果不杀他……他还是会继续召集那群亲帝国派,支持新来的总督。一群狗东西。”
“基达恩是叛徒,必须死。”
“那么……”
此时,一位拿蛇杖的老者打断了这血腥的对话,他说:“刺杀这事我从一开始就反对。基达恩老爷也是善人,如今你们的刺杀失败了,恐怕是神的意愿。不如现在就停手吧,再一意孤行下去迟早会触怒神。”
“听着梅尔哈丁老爷,虽然您是祭司,教义里也说人应当心地向善……但您忘了旧神殿的壁画,上面是怎么画着帝国骑兵抢走神殿的黄金门?难道您忘了,帝国人是怎么把他们的主神抬进来,立在了原本属于美蛇神的十方金座上!”
想到被风沙掩埋的旧神殿,年迈的祭司长长地叹气,坐回了席位上。
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大胡子的男人开口道:
“总之,先不要冒然行动,应该先等新总督来了看看再说。万一也是可以贿赂通融的人呢?传言说,那男人爱财爱色,还未婚配……我准备了一些美人,等明夜总督府的宴席上送去,给他做妾。到时候看看那人的反应。”
“也是,目前帝国那边风声很紧,什么消息都不传过来,这新总督究竟是敌是友……还得观望观望。”
男人们窃窃私语。
“我还是提议干掉总督。”
忽而,一位戴银面具的男人站起身说。
霎时间四周静谧,无人回应,只有红金纱帐和香炉在风中飘荡。领主们不动声色,心中各怀鬼胎。
“您在开玩笑!”胖子领主拼命擦汗,“杀了总督,肯定招致帝国的怒火!谁能打得过那些怪物一样的西比尔骑士,女帝会下令把我们统统砍头的!大人们千万冷静,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谁都能碰,总督可不能碰啊!”
戴银面具的男人怒道:“懦弱!我们应该杀掉帝国的走狗,联合起来,让西高原独立。”
一位红发的女领主笑起来:“独立?你想的可不是独立吧,安坨大人?你们亚旭在南边干什么勾当,和谁往来,真以为别人是瞎子吗?”
戴银面具的男人抽出弯刀:“那就滚出去,母狐狸。要不是看在你父亲和兄弟的份上,你不配坐在这里。”
“那好吧,”女领主笑着耸耸肩,“我走就是,你们继续商量吧。要是安坨?安哈兰大人有什么能耐……就在明晚总督府的宴会上弄出来给我们看看呗。祝您安康,我由衷期待着哈哈哈。”
说罢,红发的女领主就走了。
没过多久,领主间的秘密会议还是没能达成共识,大人物们不欢而散。人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就看明晚的总督府宴会上,将要登场的新总督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
正午的日光正猛烈,大多数西高原人正在午休躲避高温。
“这群不中用的废物,讨论半天都没个主意。”
从秘会的妓/院出来,戴银面具的男人仍盘算着暗杀总督的计谋。他登上马车,嘱咐老仆人:“去,给我去雇佣兵们活动的地方找找,看有有没有可用之人。”
“您要挑选什么样的雇佣兵呢,安坨大人?”
“我要他能伪装成舞者或者侍从,混入总督府的宴会。雇佣兵不行的话,去刺客中找找有没有这种人……”
戴面具的男人想了想,继续说:
“要美貌的,且武艺高强的男人。”
第7章 VII.爱
太阳西斜,火炉般的大地开始降温,黄昏渐凉,午睡醒了人们重新回来工作,绿洲都市又恢复了活力。
“嗨。”
听到有人呼唤,特兰德醒了。
迷迷糊糊地,特兰德看到恋人的脸……水润的灰蓝色眼睛好像宝石,在暮色与黑发间闪耀。伊戈躺着,凝神望着他,仿佛是男孩在观察草丛中的一只鸟。特兰德的心跳变快了。
两人的脸挨得很近,额头几乎贴在一起。
“让我看看,这是什么品种的狮子。”
伊戈笑笑,捏着特兰德的发梢轻轻扫过他的鼻子,痒痒的。
这神情从未改变,就和小时候一样。伊戈仍然是伊戈。特兰德心想。
“稀有的好狮子,免费送你了。”特兰德伸手把恋人揽入怀中,两人的腿交叠在一起。他轻咬着伊戈的喉结,手也不安分。但是伊戈敏捷地翻身跳起,不让他抱。
“这可不行。”
“为什么?”特兰德则半躺着,正如被爱神作弄的男人。
“告诉你个秘密……”
伊戈半裸着,走向黄昏的窗边。逆光中近乎透明的布料,遮住了青年颀长而健美的裸体。光影轻盈,就好像众神将夜的阴影降下来,只是为了给这理想的形体做衣衫。顽劣的美人回头,坏笑道:
“你之前不是告诉那个男孩:‘这是给总督的礼物’。所以说……只有总督能上我,你不能。”
气得特兰德嗷地一声就跳起来:“我怎么不能!我就是总督。”
“哦?你不是商人吗?不是说你的银行开在乌兰波利斯,又养牛又养羊的,还种葡萄吗?”
伊戈笑着,指了指衬衣的扣子。
特兰德气哼哼地,手上却娴熟地为少爷把扣子一一系好,“我就是又养牛又养羊的总督!不可以吗!”
“那你什么时候当狮子呢?”
“我想当的时候!”
“好啊,不过你刚刚说自己是好狮子……那今天你就只能当狮子,不能当总督,所以就不能碰我了。”伊戈心情大好,说着歪理,颇为享受地看着特兰德为此真情实感地发脾气。
“你是小孩子吗!”
特兰德拿出一条墨蓝色的刺金腰带,给伊戈系上,又在给他梳起发辫时编入了一根金线。
“坏狮子,我养的。”伊戈很快乐,亲了亲特兰德的嘴唇。
特兰德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他揽住情人的腰,舌头顶了进去,深吻着,品尝着美人的双唇。像雄狮一样蛮横地求爱。
“咦。”伊戈嫌弃似地脱身,又笑:“傻狮子,一起出去玩吧。”
两人穿上衣服,从卧房里出来。
下楼的时候,伊戈发现酒店老板和几个客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似乎是特兰德的熟人。
“这是谁?”伊戈小声问。
“我的老部下们,一起来帮我办事的。”特兰德想了想,故意提了一句:“他们知道我俩的关系。”
“我俩是什么关系?”
“夫妻关系。”特兰德知道这么说肯定要挨揍,但他就是忍不住。
“哦。”
伊戈听了,竟然十分顺从地揽住特兰德的胳膊,像是跟从丈夫来参加晚宴一般。
“哇……”男人们无不投来艳慕的目光。
“?!”
一时间,特兰德脸上倍加光彩。他昂首挺胸,挽着美人,神采奕奕地来到老朋友们身边。
“嘿呀,这天气多热啊,你说是不是甜心?”
特兰德美滋滋地搂住了美人的腰。伊戈竟然乖乖地任他搂着,真是太难得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特兰德的心情简直好得要上天了,他越说越激动:“想喝加冰块的玫瑰露吗,宝贝?或者蜜酒,或者白艾酒?或者……每种来一杯?老板,有什么好东西都来一杯吧!”
特兰德做了个“全都要”的手势,然后不由分说地就开始胡乱掏钱。
酒店老板苦笑着赶紧抓住他的手:“够、够了啊队长,这钱太多了!我这儿可没那么好的酒能值这么多钱。你简直要为这位美人买下一整座漂亮的葡萄园了。”
“那不够,买十座!买!”特兰德急忙说。
骑士们看到上司这幅得意洋洋的样子,笑着着揶揄起来,连连称赞特兰德作为男人的眼光和运气。
“少爷这么漂亮……完美的情侣!特兰德队长是真是幸福的男人啊!”
伊戈也甜蜜地一笑:“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亲爱的。”
“啊——!”
这笑容太难得了,以至于特兰德几乎要被冲昏了头脑。他摊开手掌,伊戈就听话地把手放了上来,任由他把握玩弄。两人十指交叠,骨节与指腹暧昧地摩擦着,眼神也充满爱意。
“好的甜心,”特兰德激动地高声宣布,“那今天我请客,来吧朋友们!尽情享受吧!”
“队长真阔气了!真男人!”
骑士们大笑着用酒杯敲桌子起哄,仿佛是一群中学生在路上撞见了正在初次约会朋友那样激动。
酒馆里一下充满了欢声笑语。
和朋友们一起吃过了晚饭,天还微亮,两人就上街逛逛。
刚刚在酒馆的一阵胡闹把伊戈折腾得够呛,不过因为是特兰德的部下,他还是努力给足了特兰德面子。
特兰德也识趣地不再招惹伊戈,让恋人静静地歇一会儿。两人手牵着手,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散步。
“累了吗?”特兰德问。
“不累。”
“好啊,那带你去看看我以前喜欢的地方。”
“有什么好处?”
特兰德哄骗恋人:“去看看你喜欢什么,以后给你开一个动物园。”
“我要去看特兰德出生的地方,再多捡几只狮子幼崽带回来养,让你做它们的妈妈。”伊戈恢复了精神。
“其实我出生在更南边的亚旭,妈妈去世后我就独自来到喀尔德讨生活。我对这儿没那么熟,而且……几十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回来。”特兰德苦笑。
伊戈哼了一声:“那这里不是特兰德狮子的家。”
“当然不是。”特兰德笑笑,一把将伊戈抱起来:“这才是我家。”
两人拥抱,像以前他们都是小男孩时那样,感受着黄昏之下温柔的情感。
但是伊戈没法保持这种情绪太久。他莫名地激动,忽然就咬了特兰德一口。对方疼得叫出来,伊戈又觉得好笑:
“嗨呀,不得了!特兰德被自己家咬了。”
“希望你用下面咬我,宝贝。”特兰德揉着脖子上的牙印,响亮地拍了一下伊戈的臀部。
电光火石间,出鞘的匕首猛地直刺向特兰德的脸——
吓得他一把捏住伊戈拿刀的的手腕!
两人对视,又微笑,仿佛突如其来的致命攻击不过是游戏。
伊戈收起匕首:“哼,真小气。”
“再不小心点,命都要被你勾没了……甜心。”特兰德死不悔改,用力地揉捏着恋人的臀部。
“哦?”
伊戈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火上浇油,故意将身体贴得很近,大腿轻蹭着特兰德的硬/物。呼吸变得炽热。周围有人经过,但伊戈不在乎,他就喜欢看特兰德为难的样子。
天色暗下来,灯光刚刚亮起。
特兰德忍无可忍,拽着伊戈走进一条阴暗无人的死巷里。
他强硬地捏住情人的下巴,拇指抚摸着那柔软的唇,“既然今夜我是你丈夫。那么这种情况下……你知道自己要付什么责任吗,少爷?”
“呀,养狮子真是麻烦。”伊戈笑笑,舌尖舔了一下特兰德的拇指。
湿漉漉的。
说罢,贵族青年单膝跪下,解开了男人的腰带。
第8章 VIII.红宝石与香料的集市
城市啊,欲望的另一种形态。
绿洲在地图上展开,一个陌生的名字标注在羊皮卷上——“喀尔德”。王子们学习它的发音;教师们讲述在这个名词背后,整个王朝华美的历史是如何被巨人撑起,又如何被强者倾覆。
关于这座城市,诗人们创造了一千个故事,讲给了一千个国王听,然后建成了一千座模仿它的城邦。而那些真正踏入过黄金城,却又无力创造城邦的人,就将自己建成了它的一部分。
如果你曾在年轻时来过喀尔德,那么你就会找到爱。或者说,是它的迷宫俘获了你的心。
旅人经过它的街道,一如凡人要历经爱欲的考验。风筝升起,无数的风筝飘荡,夕阳中的城市就像千万色彩镶成的瓷砖画,熠熠生辉。露台的罐子在闪光,城墙上锡制的人鱼、士兵的头盔、花园中的浴池、金壶、银壶、使女胸口的黄金链、贵族的戒指、刀子、井水、泉水、装在陶土罐子里的水、金币与铜币、美人的眼眸……一切都闪着光,一切都辉煌,炫目又灿烂,而人们习以为常,正如习惯了纯金的重量。你看到,一位冷漠的美少年从宫殿的阴影中走过,貌若神祗,纯真而不自知。你回身去追,却只是更深地陷入金色的记忆里。因为黄金城本身就是一面镜子,只映照沉溺于梦的眼睛。
太阳落了下去。
街道上到处都有鲜花出售,情人们看得入迷。花果店门口,叫卖的少女历数着陶罐中的桃金娘、石榴花、紫罗兰、睡莲。
“老爷,买花吗?”
少女微笑,妩媚地拉住男人的手。
“不要花,美丽的小鹿,”特兰德也笑眯眯地回应,往少女手中放了几枚铜币,“给我来一杯凉果酒。”
买了酒,他回到小巷里,递给伊戈。梅子酒微甜爽口,但伊戈少爷只拿它来漱口。
“我嘴巴里……”伊戈面无表情地说,“都是狮子的味道。”
特兰德问:“会讨厌吗?你是纯血的西比尔人,本来就对气味敏感。这种事对你来说果然还是太过激烈了。”
“不,习惯了,反正是我养的。只是弄得太久了,我脸颊好酸。”
“抱歉。”
“剥夺你作为好狮子的名誉称号。”
“是啦是啦,亲爱的少爷,我错了。”特兰德微笑,用手帕轻擦伊戈的嘴角,又把散落的发丝重新绑好。
伊戈戴好黑手套戴,又恢复了平时一丝不苟的状态。他看了一眼特兰德,装作不经意地问:“今天开心吗?”
“恐怕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可以和你轻轻松松地约会,而且没人认识我们。不用像在帝都的宫廷里那样,随时都得提防着别人的目光。”
“开心就好。”
“那么接下来我们去办正事吧,甜心。明晚就是总督府的欢迎宴会,在那之前我得多做些准备。”
特兰德整理了一下衣服,重新戴上佩剑。为了在城内方便行事,两人之前在旅店就更换了装束。现在伊戈看起来像是前来寻欢作乐的帝国贵族,而特兰德则像个普普通通的佣兵。
伊戈低头,发现膝盖上还沾着灰,“啊,脏了。穿成这样真是不方便。”
“不对吗?”特兰德笑笑,帮伊戈把膝盖上的尘土拍干净,“一个漂亮的贵族少爷,付钱给雇佣兵,就为了在小巷里吃男人的鸡/巴。这种事在喀尔德再常见不过了,很多西比尔老爷都爱这么玩。”
伊戈累了,懒得出手揍他:“众所周知,特兰德活就是为了养这根屌才活着。你给屌取名字了吗?”
“那多不文雅啊。”特兰德皱起眉头。
“你……”
伊戈无语了。
快快乐乐地玩闹够了,两人重新整顿了一下,出发去办正事。特兰德拉着伊戈的手,两人穿过热热闹闹的夜市,每家妓院门口都挂着漂亮的琉璃灯,站着衣衫轻薄艳丽的女郎。酒馆和旅店也开着,风尘仆仆的驼队急切地想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他们穿过人群最多的街,又从卧着乞丐的小巷中走过。来来回回,饶了不知道多少弯。
“这个城市真是像迷宫。”伊戈说。
“没错,它太古老了,藏着的秘密也多。如果没搞清楚情况就冒然闯入,很可能会被藏在阴影里的野兽们吃掉哦。”
“当地的门阀权贵啊……”伊戈想到了今天杀的刺客,“我以前听说……帝国虽然统治西高原,但历任总督的权力一直没能完全渗透到最底层,很多地方实际上还是由本地的巨富豪族控制着。”
特兰德点头:“是啊,说是‘总督’,其实主要是收税的官员。西高原畏惧帝国的武力,同时也需要帝国的庇护,所以才每年乖乖上供称臣。”
“当总督真是麻烦的工作。”
伊戈想到了之前在角斗场上的事。
当时比武审判,皇帝要求同为罪人的伊戈和特兰德角斗,直至一方死亡。后来特兰德赢得了神权裁判,就公然向皇帝提出要求:给他西高原总督的职位,以及戈尔贡伯爵的封号。
这个爵位本来是伊戈家世袭的,皇帝竟然真的给了一个当过奴仆的半西比尔人。因此帝国的纯血派贵族更加仇恨特兰德,皇太子尤其如此。不过伊戈本人根本不在乎。
“那陛下为什么让你来做总督?”伊戈说着说着就走神了,开始用指头对着特兰德富有弹性的胸肌戳戳戳,“可能因为特兰德长得黑,胸还大,可以在一群黑皮美女中隐身。”
特兰德摸了摸恋人的耳朵,让他别闹。
“嘿,我不是镇压叛乱小能手吗?哪儿压不住了,陛下就把我派到哪儿。有传言说……西高原权力内部近年来斗争更激烈了,有的领主激烈地反对帝国,企图扇动其他领主一起谋反。这事让陛下很头疼,因为以前的总督一直没法真正控制整个西高原行省,尤其是南边。”
“西高原要叛乱?”伊戈摇摇头,“难道是我离开社交圈太久了?为什么从来没听过这消息……公爵也没说过。”
“不,这消息一直被上层压着没说,陛下当然也没告诉我。但是……”特兰德得意地眨眨眼,“我有很多朋友,什么消息都瞒不住我的嘿嘿。”
“帝国骑兵可以轻松碾压西高原,砍瓜切菜而已。”
“没错,”特兰德打了个响指,“可是那样的话,再想收服民心就难了。以后迟早还是会反的。而且……如果真的大战,遭罪的还是普通人。西高原虽然富庶,但真正有钱的是那些富商豪族,普通平民的生活其实很艰难……你看我小时候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
“所以陛下是想先把火苗扑灭。”
“嗯,小乱比大乱好。”
“陛下还有别的意图吗?”
“这个嘛……”特兰德意味深长地一笑,“她大概是想把我当成靶子,让各方势力先来针对我,好给她年幼的崽子留成长的时间吧。”
“二皇子殿下。”
“她自己也不想让作为皇太子的长子继位。二皇子虽然有智谋有野心,但终究年幼,还需要一点时间。就这点来看……恐怕皇太子殿下也没看清自己母亲的意图吧。真是可怕的女人。”
“啊……大家一起欺负特兰德狮子。”伊戈露出了委屈的神情,转而又笑:“嘿呀,那我也要,我前排看戏。”
“呵,让他们来吧,看谁有本事弄得死我。”特兰德冷笑:“但是你,宝贝……你是我的东西,谁都别想碰。”
接下来,伊戈和特兰德一一去考察了4家旅店。
特兰德在城内一共设置了4个秘密据点。
他的部下们伪装成普通的商人或佣兵,就分别驻扎在这4家旅店,一共200人。万一发生不测,他手里多少还有些力量。特兰德交代好了行动方案和信号,店主们也将线人们的消息一一报告。
“这么看来,现在城里确实暗潮涌动……”
酒店老板点头:“是的队长,到处都是伪装的刺客和雇佣兵,等着上门的生意。各个郡国的领主也来了,私下里也各有举动,就等明晚的总督欢迎酒宴。”
“明夜吗……”特兰德叹了一口气。
伊戈抱着胳膊坐在窗台上:“老总督那边什么情况?杜文男爵,我记得……那是个半西比尔人,阿莱叶文家的私生子。他本家是纯血派,恐怕也是皇太子的支持者。”
酒店老板摇头:“总督府那边目前没有特别有价值的情报,因为我们的势力插不进去。”
的确,伊戈心想。皇太子的党羽不会信任人类或是温和派的西比尔人,而特兰德的部下和支持者多半是这类人。他接着说:“要搞清明晚宴会的情况,必须知道老总督那边的消息,得派人过去。”
“派人……啊,我最头疼这些纯血派的家伙。”特兰德挠头。
“你在想什么?”伊戈微笑,“你身边不就有纯血派的卧底吗?”
“什么——?”
云散开,月光照进屋子,照亮青年苍白而精致的面容。伊戈淡淡地微笑,优雅地将手放在胸口。
“让我去……我的家族是最古老的西比尔血脉之一,真正的纯血。”
“伊戈……”
“他们会信任我,畏惧我。”伊戈凑到特兰德耳边低语:“然后我要把你在这儿的小秘密,全部告诉你的敌人们。”
特兰德粗鲁地捏住伊戈的腰部,让美人跌进自己怀里,又温柔地亲吻那黑发,“不用你去,宝贝……我能搞定这些。”
“呵?那别让我无聊。”伊戈微笑。
“咳咳!”
一旁的部下们坏笑着,看这对情侣闹别捏。
就在这时,酒店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一个老头进来了。
男人们瞬间警惕,酒店老板一惊,他之前忘了锁上门。特兰德没有怪罪他,只是暗中做了个手势,骑士们又装作普通的旅人和佣兵,酒馆内恢复了平时的普通与热闹。
老头左右张望,把每个佣兵从头打量到底。
特兰德暗中观察,发现老头穿了一双很贵的皮靴子,普通人家根本穿不起,应该是富人家的佣人。老头边走还边叹气。
“嘿,老爷子,要找人去干活?”其中一个乔装过的骑士主动走上前去打招呼。
老头看了一眼他的脸,摇头。
“呵,瞧不上?算了吧,那您找别人去,我的好刀派不上用场喽。”骑士笑着耸耸肩。
忽然老头看到了伊戈,一下子喜上眉梢,“那边的先生,你长得真是俊美啊!请问你是不是雇佣兵……”这就让特兰德发愁了,这满满一屋子都是他的人,老头偏偏好死不死去招惹伊戈——这样一个喜怒无常,做事全凭一时兴起的家伙,指不定会搞出什么名堂。
这样不行,特兰德起身,挡住老头的去路,“嗨呀,老板,这酒真好喝啊!”他装作醉醺醺地手一抖,故意把装把酒洒在了对方身上,“诶呀呀!抱歉老爷子,来,快擦擦~”他弯腰拉住老头,忽然发现对方身上穿的竟然是亚旭的布料。
“诶——!等等,你等等!”老头拉住特兰德的胳膊。
所有人都安静了。
“小伙子,你……”老头眯着眼睛,努力踮着脚尖在烛光中张望,“你……你是不是特兰德?穆阿维亚?”
糟糕,被认出来了!
这时,伊戈站起身,把出鞘的匕首藏在袖子里,若无其事地就往老头背后走去。既然这人都认出了特兰德,就得灭口。
其他骑士一惊。
特兰德也震惊了:“难道……你是安坨的仆人……”
“是你!果然是你……天哪特兰德,我们多久没见了!安坨大人也很想你!以前你还是孩子,才那么点儿……那时安坨大人也很年幼,才刚刚学会走路,你们一起玩儿。瞧,我当时还年轻,现在也老了。”
特兰德快速地展露微笑:“噢。是我,特兰德?穆阿维亚。”
嗯,这是特兰德的熟人?那还杀不杀?伊戈有点困惑,要了杯果汁酒又乖乖坐回了角落里。
“怎么样!你一直在喀尔德吗?”老头很激动。
“是啊,我一直在黄金城当雇佣兵,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回去……诶,应该回去看看妈妈的。”
“你妈妈……诶,以前我倒是偶尔会去扫墓,现在腿脚没那么利落,爬不动山了,就让儿子孙子去。”
“啊。”特兰德的表情变了,“谢谢您……仍然记着我妈妈。”
“当年太太对我们家有恩,如果不是她的照料……安坨少爷和我夫人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可惜,太太反而被传染,去世了。对此我一直非常非常愧疚……特兰德,我本想把你抚养长大,但你离开了亚旭,后来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伊戈喝酒,观察着特兰德。
特兰德摇头:“没事……都过去了……不过我想回去看看妈妈,把她也带走。”
“也好,毕竟你长期不在故乡……应当将你母亲的墓迁走重新安葬,这样你就能时常去看望。她一定很想你。”
“我也很想念她……”特兰德说。
狮子妈妈的墓,伊戈想着。
他记得以前听特兰德说过:自己把妈妈埋在亚旭城西边的一个山坡上。周围长满了白花楹,一年开花两次,细碎的白花瓣落地在墓碑上。妈妈以前就喜欢这种花。
老头左右端详:“呀,你长得真像你母亲……轮廓深邃,高鼻梁,长睫毛,大大的绿眼睛……真是漂亮,当年你母亲无愧为亚旭第一的美人,不,或许在整个西高原都是艳冠群芳。”
伊戈注意到,特兰德的脸色一沉。
“你真的是雇佣兵吗?”老头又问。
“当然。”
“那太好了,美蛇神在上,安坨老爷交代的差事终于能完成了!”老头擦了一把汗。
“什么差事?”
“安坨老爷让我来找一个雇佣兵去办事,但必须是美貌的男人。你知道……武力高强的雇佣兵不难找,但是又好看又强的就难了,给钱都不一定能有。毕竟美貌是一种稀缺资源,一个人如果能用容貌获得恩宠,那就不用辛辛苦苦地干脏活累活了。”
特兰德沉默片刻,转而又变得和颜悦色:“那么……工作内容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今天下午老爷去开了个会,出来以后很生气的样子,说其他人都没用根本没主意,就让我来找一个雇佣兵,特别强调了外貌。”老头说。
要美貌的雇佣兵干什么?
特兰德琢磨着,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劲……他又试探地问:“需要会跳舞吗?或者别的什么才艺表演之类的?”
“哦!对对对,”老头拍拍脑袋,“我怎么给忘了!安坨老爷说了,要能做舞者的那种。”
啊,果然。
特兰德明白了,他们恐怕是想找一个弄伪装成舞者的杀手。至于用途……明晚就是总督府的宴会,今天这些人又在做什么小动作?特兰德记得,亚旭的领主其实一向不喜欢北方帝国派来的总督,更愿意和南方的国家往来。而南方那些国家又一向敌视帝国。这样看来……特兰德揣测着,恐怕安坨大人并不欢迎新总督。
看来有必要弄清楚。
于是特兰德爽朗地笑道:“好的,这个活我接了,一定让老爷满意。毕竟……我和安坨大人是……”
他说不下去了。
“好好好,你不仅样样条件都符合,而且还是老爷小时候的伙伴!走吧走吧,现在咱们就去见老爷,否则迟了回去我又得挨训了。”老头急匆匆地拉着特兰德的手就往外走。
“对啊,我们是儿时的朋友……”特兰德苦笑。
离开前,他回头看了看伊戈,露出一个无奈又疲惫的笑容。但那只是一瞬间。特兰德转而又恢复了活力,闪亮地眨眨眼,还热情地抛出一个飞吻。伊戈嫌弃地做了个挡住的手势。
酒店的门关上。
骑士们松了一口气,酒店老板摸着下巴:“特兰德队长竟然亲自去探查情报了啊……也是,这样的好机会。”
“那老头说的安坨是什么人?”伊戈喝着酒。
“安坨?安哈兰,是现任的亚旭地区的领主,在南方势力很大。是个性格暴躁的男人,平时总是戴着银面具,据说是因为小时候患天花时脸上留下了很多疤。”
“天花?”伊戈抬起眼。
“是啊,患了天花竟然还能捡回一条命……”
伊戈的指尖轻敲着匕首,灰蓝色的眼睛盯着杯中的倒影。
“我以前只知道特兰德的母亲是因为没钱看病才去世的。但刚刚那个矮老头说……特兰德的妈妈是在照顾生病的领主之子时被传染了,所以才去世的。”
酒店老板停下手中的动作,骑士们也都神情沉重。
“也就是说,特兰德和领主安坨是小时候的朋友,可他的妈妈又是因这人而死……啊,难怪特兰德会离开故乡,而且再也没回去。”
伊戈叹气,站起身离开。
“傻狮子。”
第9章 IX.生锈的铜
跟随着老头,特兰德进入了城西边的一座院落里。
这座房子隐于闹市,外表朴素,院内却豪华奢逸。庭院中开满了长春花,墙上装饰着白金色的瓷片、美蛇神和圆盘花图案的金片。中央是一座仿帝国风格的方形水池。
“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别院。”特兰德环视四周。
“这是老爷来黄金城时住的地方。其实安坨老爷还蛮喜欢来首府的,毕竟这边气候比亚旭好。”
“美人也多。”特兰德笑笑。
老头也笑了:“就是,哪个男人会不喜欢黄金城呢?在这儿没有钱买不到的幸福。”
“用钱买走属于别人的幸福。”特兰德只是冷淡地回了一句。
他们穿过庭院,上到三楼的露台上。音乐与女人的声音传来,露台上点着芬芳的精油蜡烛,烛光照耀着金酒杯,乐师的琴弦也闪闪发光。身着彩纱的女郎们欢声笑语,依偎着一个戴银面具的男人——安坨?安哈兰。男人手腕上戴着象征领主之位的双羊金手镯。
特兰德心中一惊,几乎认不出儿时的伙伴。
来到主人面前,老头行跪拜礼:“安坨大人,您要找的雇佣兵我带来了。”
特兰德不想跪,就只是拍了拍腰部的弯刀,像个霸道的雇佣兵那样打招呼:“哟,晚上好。”
戴面具的安坨起身走来,像挑选女人那样用黏腻的眼神打量着特兰德的容貌、脖颈、胸膛和腰部。“不错,不错……这家伙看起来是上等货色……张开嘴,我要看看你的牙。”那张银面具凑得离特兰德那么近,特兰德几乎能闻到安坨身上的金属与酒精的气味。
显然,安坨也没认出他。
“我不是奴隶。”特兰德面无表情。
“或许你不是奴隶,但我一定是你的主人。”戴面具的安坨抬起手,将双羊金手镯凑到特兰德鼻子面前,冷笑道:“认识这个吗?”
“双羊金手镯,每个郡国的领主才能拥有。您是亚旭的领主,安坨?安哈兰。”
“不错,算你没白瞎。那么给我张嘴,我要看看你的牙。”
“没这个必要吧。”
戴面具的男人怒了,斥责老头:“怎么回事!找了一下午,你就给我找回来这么一个只会顶嘴的货?让我怎么信任这种男人?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他!”
“啊啊,请大人息怒……!”
“没用的老东西!”
戴面具的男人扬手就要抽老头的耳光,特兰德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对视,充满敌意。但特兰德转而又轻轻松松地笑了出来:“哈哈哈,和你开个玩笑啦。放轻松,安坨大人!别那么认真嘛~”
“放肆,你是什么狗东西!”
特兰德依旧笑嘻嘻的样子:“哈哈,我是什么东西?你猜猜,我们以前不是朋友吗?”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提起以前。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小特兰德经常和领主的儿子安坨一起玩耍。特兰德比安坨年长一两岁,就把自己当作大哥哥,总是想着要保护安坨弟弟。两个男孩很喜欢在庭院里捉迷藏。
安坨3岁时生了重病,几乎病死。特兰德每天去采花、祈祷,希望朋友能好起来。
特兰德至今记得,当年是他亲口对妈妈说:
「安坨弟弟病了没有人照顾,怎么办呢?妈妈能帮帮安坨吗?」
即便贵为领主之子,但当时也没人敢接近生病的安坨,只有特兰德的妈妈前去照顾。
小特兰德一开始很高兴,觉得有妈妈的帮助,安坨弟弟一定能很快好起来。但是那时他太小了,不理解“天花”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妈妈也生了病,小特兰德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再后来,妈妈死了,他的朋友却活了下来。
「就是因为自己提出那样的请求,妈妈才会死。」
小特兰德这么想。
所以男孩放逐自己,永远地离开了故乡。
如今,儿时的伙伴竟然以这种可悲又可笑的方式重逢。
想到这里,特兰德忍不住笑出来。但这种模糊的悲哀感转瞬即逝,吊儿郎当的笑容再次挂在特兰德脸上。他热络地拍了拍安坨的肩膀:“嘿安坨,看来喀尔德的美女太多,让你都不记得兄弟了。”
“兄弟……?你是有点眼熟……咦!”戴面具的安坨恍然大悟,“你是特拉德?穆勒……?”
老头欣慰地笑了:“是他!特兰德?穆阿维亚,是少爷您小时候的玩伴呀!您果然还记得这孩子。”
“好久不见啊,安坨?安哈兰老爷。”
“特兰德……”
两人愣了一会儿,然后才礼节性地拥抱。
当年的伙伴,如今都已面目全非。
特兰德成长为帝国最强的骑士,新的西高原总督,身上带着皇帝钦赐的权戒“阿尔达希尔之冠”以及任命诏书。
而从天花中幸存的安坨继承领主之位,脸上戴着雕工精致的银面具,手腕上戴着双羊金手镯。
“来,兄弟。”安坨邀请特兰德坐到垫子上,让婢女倒酒。“我以为你早死了,你离开故乡时才几岁啊?一个小孩活得下去?”
特兰德爽快地一饮而尽:“这倒是,小时候一开始流浪时好几次差点饿死,但后来找到了工作就能活下来了。一开始我在瓦蓝区的一家妓院里打杂,平时也去表演杂耍赚钱。后来长大了就当雇佣兵,做些刀口舔血的生意……现在也结婚了,我老婆可是大美人!当初可高冷可难追了。”
“哦,原来你一直在黄金城当雇佣兵。”显然,领主安坨对特兰德洋洋洒洒的发言不感兴趣,只是默默喝酒。
两人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哈哈,你那面具挺酷的。”特兰德试图挽回气氛。
但是安坨变得更冷淡了:“我不喜欢自己这张脸,小时候生病脸上留下好多疤。你妈妈也是因为这个去世的,真是一场灾难。”
两人再次沉默。
特兰德猛地灌了一口酒:“不废话了,进入正题吧,你要我做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为什么会死?”
安坨冷不防地这么问了一句,让特兰德十分不舒服。
“我们换个话题吧。”
可是安坨并没有放弃,反而越来越激动:“你妈妈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你父亲抛弃她,那个帝国贵族根本只是把她当情妇玩玩!特兰德,想想看……是谁害死了你母亲?”
特兰德隐忍着。
“是帝国人!”
安坨狠狠一拍桌子,吓得旁人不敢作声。他站起身,动作夸张地把特兰德的酒杯摔在地上,大喊道:
“特兰德,你不发怒吗!你母亲被帝国贵族玩弄,最后凄惨地死去。想想看,你母亲曾是什么出身啊……我们都是古珊人,美神的后裔,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古尔白蒂王朝的统治者!可现在又沦落成什么样子?凡事都要向西比尔人称臣,做别人的狗。你难道不恨帝国吗?”
听到这话,特兰德笑了。
“我明白了,你这是在煽动我……好让我帮你办事。其实没这必要,我是雇佣兵,给钱就干。说吧,你要怎么反对帝国,怎么重新获得古珊人的统治权?”特兰德说着,从婢女手中接过新满上的杯盏,温柔地说了声谢谢。婢女脸红了。
老头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们退下,好让主人和雇佣兵单独谈事。
安坨激动地反问:
“你明明也是出身高贵的古珊人,身上流着蛇神之血。你难道不为这片土地感到悲哀吗?西高原竟然要被异族统治!”
“我出身高贵?”
特兰德轻声笑了出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笑话:“也对哦,我身上有两种血脉,分别属于西高原的旧统治者与新统治者……然而我还不是被当成杂种?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权贵养的狗,任人呼来喝去。呵,真讽刺。”
安坨严肃地拉住他的手,压低嗓音说:
“那么我给现在你一个机会,让你加入到一个伟大的事业里……特兰德,我们应该一起重新振兴古尔白蒂王朝!夺回古珊人旧日的尊严与荣光,夺回帝国掠走的一切!”
“说吧,”特兰德轻轻松松地笑:“要我去杀谁?”
“你去杀了总督。”
特兰德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安坨这是要雇佣他去杀他自己???
“哈?这么厉害的生意?恐怕有点……而且帝国的总督一般不出来,我们没机会接触到。”
“明晚,那男人明晚会出席总督府的宴会。各地的领主都会来献上礼物与美女……到时候你就乔装成舞者陪我出席,我会给你制造机会。之后的事我会处理,保你不被抓住。”
戴面具的安坨说得很笃定,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就尴尬了。
特兰德干笑着,食指挠了挠下巴:“这……安坨老爷你是不是该找个美女去动手啊?说不定那个总督还愿意要……我这么一个汉子,人家八成不喜欢。再说了,大家都是男的,影响多不好啊……”
“无所谓,我只要杀得了总督的人。”
“……”特兰德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那么……这计划还有其他领主参与吗?”
“那群蠢货不值得信任,他们根本没法干大事。”安坨坐下来,显得十分烦闷。
听到自己即将被刺杀的计划,特兰德并不生气,甚至可以说内心没有一丝波动。反正他早就知道有些领主有不轨之心……而且安坨也并不知道他就是新任的西高原总督,或许是这样的吧。
其实特兰德也没抱多少期待。他很少会相信什么东西,尤其是人心。
“明白了,安坨老爷,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事已至此,不如将计就计。
“很好,杀了帝国派来的总督,这也是为你母亲报仇。”安坨说。
特兰德怔住了,随即又笑:
“也对……也对,的确是那个人害死了妈妈。我一直这么觉得。”
****
月亮升了起来,映照总督府巍峨绮丽的蓝墙。
这里曾是古尔白蒂王朝的宫殿,后来成为历任总督居住办公之地。每年9月,各郡国的领主、外国商贩使臣皆来觐见。总督就代表帝国向属国们收取贡品,传达皇帝的御令。
总督府戒备森严,随时都有帝国士兵与近卫队在巡逻,几乎和宫廷差不多。但有人可不在乎这些。
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翻墙进来了,正悠闲地四处参观。
作为纯血的西比尔人,伊戈有着鲨鱼般的嗅觉,狼一样的听力。只要巡逻兵的脚步声一靠近,他就悄无声息地找个阴影藏起来。这个游戏让伊戈很愉快。他甚至有点嫌弃敌人太笨,简直像是一群蜗牛拿着刀剑在看守宝库。
“他们太弱了。”
不过伊戈渐渐有点厌倦了,普通人真的不如特兰德好玩。后来他根本都懒得躲藏了,遇到士兵就直接打晕了,胡乱扔在草丛里。
现在,他打算去见老总督——卡格尔?阿莱叶文?杜文男爵。
这位男爵本来是大贵族阿莱叶文家的私生子,后来出任西高原总督。而男爵背后的靠山也正是阿莱叶文家族——纯血派,皇太子的党羽,同时也是特兰德的敌人。
明夜,男爵就将把总督的职位交接给特兰德。
就算路边的小孩都知道,西高原总督是一份肥差,躺着喘气都能赚钱,随便打个哈欠都能有人抢着来送钱。为了争夺这份差事,历代总督的任命背后都是风起云涌的争斗。但奇怪的是,男爵好像并不介意让位,甚至早早就命人打包好了行囊准备回国。
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伊戈太了解纯血派那帮贵族了。那些家伙从来没做过表里如一的事。贵族家庭的每个行为背后都有十种解读,一百种意图。
“我先看看这人给特兰德挖了什么坑……然后我来把特兰德埋进去。”伊戈愉快地笑起来。
伊戈找到了老总督府办公的书房。
书房锁着,但里面还亮着灯,大概主人只是离开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伊戈稍稍琢磨了一会儿,就轻轻松松地用金属丝撬开了锁。
“嘿,我果然适合当贼。”
伊戈进去了,随意翻看书柜和抽屉。他发现了一封信,火漆上印着皇太子的徽章。“果然,老总督和皇太子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刚想打开信,就听到了脚步声。
大概是书房的主人回来了。
要不要逃走?伊戈想了想,“算了,留下来和男爵阁下玩玩。”于是他干脆坐在在总督椅子上,等对方进来。
门开了。
男爵低着头进来,似乎正在想事,抬头竟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坐在黑暗中,吓得慌忙大喊:
“啊!卫兵——卫兵!!”
“晚上好,男爵。”伊戈十指交叠,微笑道:“说吧,皇太子殿下有什么话要转告给我……他想我吗?”
银月之下,黑发青年优雅地坐着,仿佛自己才是这栋豪宅的主人。
第10章 X.弦月之蛇
老总督——卡格尔?阿莱叶文?杜文男爵是个机会主义者。和大部分贵族一样,他认定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掌权者,以及一无所有的蝼蚁。
小时候他曾有幸被带到宫廷晚宴上去,见识过那些流光璀璨的舞步,戴面具的美人,轻飘飘的羽毛折扇,香氛与音乐……一切都那么优雅、高贵,身处其中的每一张面孔都仿佛精致的人偶。小杜文从此深深地入了迷,发誓要跻身贵族社会。但很不幸,他是私生子,还只有四分之一的西比尔血统。在阿莱叶文家族眼里,他和佣人没什么区别。
好在杜文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人。通过人情世故和贿赂,他不仅捞到了一个男爵的封号,还勉勉强强在西高原总督的位子上坐了五年。
但是这一切都被打乱了。
男爵闷闷不乐,因为明天他就不得不将总督之位拱手让人,交给帝国空降过来的一个暴发户——
特兰德?穆阿维亚。
据说这男人武艺超群,功高震主,同时又深不可测,树敌无数。
男爵不愿意让位,但皇帝的御令已下,阿莱叶文本家也特意嘱咐过:把总督之位给那个男人,一切听皇太子殿下的安排。
这就很奇怪了,皇太子殿下为什么要暗中干预?
男爵之前就听到过传言:据说特兰德?穆阿维亚这男人胆大包天,竟然抢走了皇太子的情人,所以殿下尤其恨他。
一开始,男爵也不相信这个说法。毕竟皇太子殿下身份尊贵,特兰德?穆阿维亚据说只是个下贱的男人……就算是再不谙世事的美人,难道还会看不清两者之间地位悬殊?宁愿去选择一个当过奴仆的男人,而不选择未来的皇帝?
然而就在三天前,男爵果然收到了密信,皇太子殿下要他找到一位叫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的青年。
听到“伊戈”这个名字,男爵才确信传言是真的,他还想起了之前听说的一件丑闻。
起因是去年冬天,特兰德?穆阿维亚被指控谋杀了一名贵族。
死者身份特殊,是皇太子殿下的血盟。皇太子震怒,发誓要置特兰德于死地。然而特兰德心机深重,不仅欺骗了皇帝,还巧妙地利用比武审判为自己脱了罪。
在比武审判中,特兰德击败了对手——伊戈?斯沃德斯。
按照帝国的传统,战胜者有权要求战利品。可是特兰德竟然无耻地夺走了伊戈家的爵位和封地,并强行占有了伊戈。
贵族社会一时哗然。
毕竟这两人曾经是主仆关系……伊戈作为血统纯正的少爷,竟然被一个卑微低贱的男人当作玩物,百般羞辱。
这件事在帝都简直成为惊天的丑闻。
“原来如此,难怪皇太子殿下一定要弄死他……真是胆大包天的家伙,连皇太子的人都敢碰……”
不过男爵也从中嗅到了机会的味道。若是能趁机巴结上皇太子殿下,日后自己的仕途定会一路平坦。因此男爵下了决心,如果非要让他放弃西高原总督的位置,那就一定要获得更大的利益才行。
后来几天,男爵试图派人寻找伊戈?斯沃德斯。不过一直毫无进展,就连特兰德?穆阿维亚也毫无音讯。
这其中肯定有诈,特兰德?穆阿维亚那男人阴险狡猾,说不定是在密谋着什么。男爵打算再派探子去帝都,再去详细调查这个男人。
然而,就在此刻——
有个贼人竟然趁夜闯进总督府,还明目张胆地坐在他的书房里!
“啊!什么人!卫兵——卫兵!!”
男爵惊吓不已。
“晚上好男爵。说吧,皇太子殿下有什么话要转告给我……他想我吗?”
磁一般的声线,轻盈迷人,但又危险。
那青年就坐在月光的窗影下,十指交叠。柳叶形的眉眼笑盈盈的,一双剃刀色的眼瞳令人背后发凉。好像在幽暗处的豹。
青年笑着,显得十分温柔。
在黑暗的底色中,深蓝色的绢丝领巾与绿宝石扣映衬着主人苍白而精致的面容,仿佛城堡中古老的画像。
这是恶魔吗?还是冷酷的月神降临尘世来考验他?男爵瞬间被迷住了,又因恐惧而清醒。
“你是谁?”
“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
青年说。
“什么……”男爵十分踌躇,但转念一想,伊戈?斯沃德斯好歹也是昔日的世家公子,怎么可能像贼一样忽然闯入总督府?“不可能……你不过就是个毛贼而已,冒牌货。”
“我不像吗?”伊戈微笑。
男爵抽出装饰剑,在卫兵赶到前先装出一副能打的样子,“你怎么证明?如果你真的是伊戈?斯沃德斯……为什么主动来找我,你有什么企图?”
“你猜?”
轻慢又恶意,新月般的笑容。
男爵不说话。就凭青年的容貌与做派来看,这绝对是个如假包换的西比尔贵族,就是当年他曾在帝都的宴会上见过的那种人。而且这青年确实惊艳。当了五年总督,男爵见识过各色的美女少年,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人。
青年身上的那种美不是珠光宝气的妩媚……倒更像是刀子,在月光下显得冷冽轻薄,引得人想伸手把握,但又害怕银刃忽然变成毒蛇。
男爵倒吸一口冷气。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皇太子殿下会迷恋伊戈?斯沃德斯,而那个嚣张的特兰德?穆阿维亚又为什么不惜与未来的皇帝为敌,也要占有这样的美人。
“总督阁下!!”
卫兵赶到了,赶忙将男爵护住,拔刀指向那书房中的不速之客。伊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架在脖子上的根本不是刀刃。“等等!这人说不定是……”男爵紧张地抬手,卫兵也不知所措。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
“这个你总认识吧?”伊戈拿出一枚黄金戒指。
男爵眯起眼观看,发现紫水晶戒面上雕刻着雷蛇纹章——是皇太子的印章。
紫水晶上雕刻着两条雷蛇,缠绕着一位全副武装的骑士,骑士露出痛苦挣扎的表情。哪怕是对珠宝不识货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戒指不可能是伪造的。整个大陆只有堪称“火神之手”的宫廷工匠才能在指甲盖大小的戒面上雕刻出如此繁复而生动的细节。
“这……皇太子殿下的……!”
男爵没想到,皇太子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戒指送给伊戈?斯沃德斯。这两人果然是情人关系吧?
青年不回答,只是冷淡地盯着男爵。
“您果然是……”男爵心里发慌,赶忙转变态度,毕恭毕敬地请贵客入座。“十分抱歉,刚刚款待不周。”
卫兵们也收起刀剑,纷纷退下。
男爵又拍了拍手,“那么请您过目,这些都是皇太子殿下送给您的礼物。殿下特意嘱咐,要亲自交到您手里。”使女毕恭毕敬地端出几个金匣,管家打开……只见匣中都是珍奇珠宝,金器都是最新潮的做工,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件首饰,就足以激起帝都的贵妇人们的嫉妒。
精美绝伦的珍宝在烛光中金灿灿的,辉映着周遭的黑暗。
但伊戈只是随便看了一眼,背过身去拨弄书架上的水晶猫头鹰和别的便宜小玩意儿。
“殿下他真是把我当成女人了,我要首饰做什么?”
“请您务必收下,这是皇太子殿下的一点小心意。”
“哦。”
伊戈百无聊赖地把皇太子的权戒套在指尖转着玩。
“殿下啊……以前在翡翠院念书时他就总这样,什么东西都要给我一份,什么事都要来和我说。他明明有不少伴侣。为什么总来招惹我?”
“因为您美丽挺拔,剑术过人。”
“这样啊。”
伊戈摆弄书桌上摆放的鹦鹉螺棋子,开始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男爵看出来了,大概就是美人这种爱理不理的态度,勾起了皇太子的占有欲……这就像以前西高原的王公贵族不爱养猎犬,倒更喜欢驯养生性冷漠的猎豹。
“皇太子殿下到底有什么事?你再不说,我要走了。”伊戈用指尖敲击着由蓝闪蝶翅膀制成的棋盘,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倦怠感。
对于贵公子来说,黄金珠宝远不如一个新鲜的故事有趣。
“不不不,请您稍等!”
“说,他想把特兰德怎么样?”青年心不在焉地巡视书房。
男爵左右观察,还是看不出伊戈对特兰德?穆阿维亚到底是什么态度。
如果伊戈是那男人被胁迫,那么他未免显得太自由闲适了;而若是说伊戈和特兰德之间另有私情……那么青年的表现又过于冷漠。
男爵拿捏不定,但还是决定按皇太子的原计划行事,把事情告诉伊戈。
“皇太子殿下要求您参与刺杀特兰德?穆阿维亚的行动。”
男爵拿过烛台,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伊戈,“具体事宜我都安排好了,明天宴会上动手。谋杀的罪名推给西高原的领主们,反正这些家伙早就对帝国不满……只要找个借口,弄一些人证物证,说是他们刺杀的总督就行。”
“呵,好啊。”
伊戈转过身,月光在他手中就像透明的细刃。
男爵仍试图揣度这轻薄的恶魔,但仍一无所获。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伊戈微笑:“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讲。”
“让我去杀他。”
以矜贵的姿态走到窗边,青年的面容在月光中显现,仿佛是由信徒的恶念与贪婪而铸成的神像。
剃刀色的眼瞳中,倒映出高窗与满月。
伊戈天真地笑了一下,显露出真实的杀意:“试一下,看看特兰德要是死了会怎么样。”
夜风吹动蜡烛,不安的光影在书房中晃动。
男爵忽然想明白了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是伊戈那种轻飘飘的态度,就好像杀人不过是个纯真的玩笑。男爵见识过不少杀手刺客。哪怕是身背血债的杀手,也会把死亡当成一件特别的事……生意、欲望、游戏、或是普普通通的工作。
然而伊戈?斯沃德斯不一样。
从这漂亮的笑容中,男爵丝毫感觉不到他对杀人的负担感或是愉悦感。似乎对那位青年而言,死与生都不过无所谓的东西,只是玩牌时抽到了一张毫无意义的卡。
“难怪殿下迷恋你。”男爵忍不住说道。
伊戈回头瞥了一眼,似乎被男爵的发型吸引了。
“为什么你有白头发?你会变老吗?”
“阁下,我是半西比尔人,虽然衰老速度比普通人类缓慢很多……但和您这样的纯血西比尔人是比不了的。”
“所以你活不了三百岁?”
“大概吧,半西比尔人寿命并不稳定。”男爵觉得有些奇怪,伊戈似乎对这种细枝末节的事非常在意。
“哦……”
伊戈低下头,拨弄着剑带上的穗子,看上去有些低落。
“那么,阁下今夜——”
“我走了,明天再说吧。”伊戈看上去有些疲倦,他打开窗户,让夜风吹进来。在男爵的盛情之下,伊戈还是收下了那三只金匣子。“你告诉皇太子……特兰德?穆阿维亚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杀他。”
“明晚的宴会,您会参加刺杀吧?”
伊戈不回答,只是旁若无人地从窗户出去,敏捷地像只猫。青年轻而易举地跳过了宫墙,竟然没被瞭望塔的卫队发现……几乎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男爵背后发凉,假如伊戈是刺客,估计没人能防得住他。
“原来如此,伊戈?斯沃德斯的天赋和价值在这里……谁要是能把这样的‘剑’占为己有,那他的敌人们一定会心惊胆颤,夜不能寐。”
月夜下,青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众多屋舍的阴影与露台的灯火中。
美丽的刀子,忠诚的毒药。
恐怕没有哪位君王能抵御住这种诱惑。
第11章 XI.愉快的恶魔
从总督府出来,伊戈心情一直不太好。
他总是想到男爵的白发和脸上苍老的样子。半西比尔人的寿命不稳定,有人能活300年,也有人只能像普通人类那样活几十年。
“特兰德能活多久呢?”
每当想起这个问题,伊戈就感到不安。而且他今天已经看到了,作为半西比尔人的男爵已经略显老态。那么万一特兰德也这样老死怎么办?伊戈停下来,手指焦躁地扯着剑带上的穗子,快把流苏玩秃了。
一片广阔的深蓝色夜空之中空空荡荡,伊戈仰望满月,只有一些冷冰冰的星星,像碎石一样,毫无变化、毫无情感,永远地存在于高天中。
“特兰德就会觉得星星很漂亮。”
想想看,自己似乎曾经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呢。伊戈叹气。或许小时候和特兰德一起度过的时光,是他最接近“人类”的时刻吧……和那家伙一起躺在河边看星星,爬山去抓兔子,节日时就去看城里艺人的木偶戏,一起练剑、骑马、学习。以前他还会想,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不过都已经过去了,自己死掉的部分是不会回来了。现在的他,也不是特兰德记忆中那个人了。
都无所谓的。
“算了,特兰德要是会老死,那我杀了他就行了。”
想要玩乐的心情超过了苦闷,伊戈兴致勃勃地俯瞰着这座夜色笼罩的沙漠都市。帝国贵族历来喜爱黄金城,伊戈小时候也经常听大人们讲起西高原的夜景与趣事。
“来都来了,先去玩什么呢?”
他想起以前公爵也说过,西高原有一种异色眼瞳的长毛猫,人见人爱。
伊戈小时候就喜欢养猫,家里最多的时候有4只森林猫,只可惜自从养了特兰德,他就没精力养更多的猫了。
“走,玩猫去。”
不着急,反正那些人要明天才杀特兰德。
城市还未睡去,夜里的游戏远比白日隐秘而刺激。
伊戈一路都走在高处的露台上,四处找猫,没多会儿就找到了一只躺在屋顶上的橘猫。
“猫仔,你好。”
伊戈熟练地把胖猫抱起来,挠挠耳朵后面。橘猫本来很紧张,被挠得开心了就软乎乎地叫唤。楼下传来恶狠狠的抱怨,听起来是个老头。
“死猫,叫什么叫!!明天就把你扒皮扔了!”
“……”
伊戈面无表情,握着橘猫毛绒绒的前爪,让猫爪把露台边缘的小陶罐一个个地推了下去——碎裂声四起,酒香四溢。
“我的泡酒!该天杀的畜生!!”
不等老头出来,伊戈已经笑眯眯地携猫潜逃了。完全不知情的橘猫仍然蹭着他的手,呼噜呼噜撒娇。
“……”
伊戈看着橘猫,又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喵嗷。”
他经过几户人家的露台,看到有一扇窗户开着,灯已经熄了,房间里有牛奶和蜂蜜的味道。伊戈就从窗户跳进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屋里摆放着玩具与漂亮的挂毯,一个小姑娘正在安睡。伊戈左右环视,桌子上还有孩子的画,以及一碗没喝完的牛奶。他走近看了看,发现小姑娘抱着猫咪布偶睡得正香。
“可以。”伊戈心想。
橘猫从他怀里跳下来,在屋子里绕圈到处嗅嗅蹭蹭,之后自己找了个凉快的地方躺下了。
孩子的纸笔放在桌上,伊戈就拿来写了个纸条“请收养我吧!”,压在橘猫的爪子下。希望它找到好主人。
从别人家出来,他心情很好。
伊戈环顾四周,夜风吹起千家万户的纱帐,露台上好像彩旗飘扬。满月很高,西高原的猫咪们活跃在阴影中,像是某种隐秘的节日。
“接下来去玩什么呢?”
青年面无表情,仿佛古堡中被虚空与鲜花所环绕的肖像。然而那语气却带有恶作剧即将得逞的喜悦。
伊戈开始了游戏。
在西高原的历史上,这一夜被以一种近乎荒诞又诚惶诚恐的方式被记录了下来。
起初,伊戈在屋舍间穿行,看到两个男人正在打架,嘴里高声咒骂着,打得头破血流。周围的住户又怕又好奇,躲在窗帘背后偷看。
“诶呀?”
伊戈被逗乐了,拿出皇太子送的金匣子,从露台往下撒金币。
“什么?这——金币?!”
两个鼻青脸肿的男人瞬间就不打了,忙着捡钱。围观的人尖叫着,跑下来也要捡钱,两个打架的男人还不让。小巷瞬间乱哄哄一团,更多的人打了起来。
“哈哈哈。”
伊戈走了。
往东走,伊戈看到了一座十分富丽的宅院,院子里有一只名贵的白猫。
“好看好看!”
伊戈就跳进别人家院子,抱起白猫蹭了又蹭。“咪……”白猫非常不情愿,但也没有伸爪子,只是娇滴滴地晃着大尾巴扭来扭曲。
“不错,我们来举办一个猫咪选美大赛吧,你可以先做第三名。”
伊戈拿出皇太子送的宝石项链,戴在了猫脖子上,还在项链上贴了个写着“第三”的纸条。
“这是选美大赛第三名的奖品,可喜可贺。”
伊戈鼓掌。
看守宅院的卫兵被惊动了,“谁在那里!有贼!”伊戈恋恋不舍地抱起白猫亲了亲,跑了。宅院的主人被惊醒,跑出来一看,发现自家的猫竟然戴着一条名贵无比的红宝石项链。
“第三?第三是……是什么意思?卫兵,这、这是不是刺杀顺序之类的……!”
管人家有多着急多惶恐,伊戈都不在乎,他现在只想做重要的事。
“你的爪子不是全粉的,可惜了,只能做第五名……不过别担心,前五都有奖品。”伊戈放下黑猫,给猫戴上了“第五”的字条和细细的奥米伽金项链。黑猫惶恐地跳进了窗户里,碰倒了水罐,全家人都醒了,偷养黑猫主的小男孩心中紧张极了,这下子偷捡野猫回来养的事瞒不住了。
真好玩。
乱糟糟、闹哄哄的夜市,到处都是香氛与酒气。
这里和帝都不一样,欲望与无序就像野草般旺盛地生长。广场上有马戏团,黑皮肤的美女穿着孔雀尾羽表演火舞。还有贼,伊戈看得一清二楚,那些男孩若无其事地经过富商的身侧,就像摘苹果一样取走了绣花钱袋。卖花街入夜后安静了,别的街道就顺理成章热闹起来。白日里在荆篮与水罐中待售的鲜花,入夜时就装点了妓院的门面,以及花花公子喷了香水的衣襟。人世间的快乐与不幸,都在这里上演。
伊戈坐在屋顶的阴影中,往下观看。
他正在数着街上的猫,忽而注意到有三个佣兵刚刚享乐回来,满身酒气,走起路来就像公牛那样横冲直撞。伊戈撇了撇嘴。
三个佣兵喧嚣着,路过流浪狗时还狠狠踢一脚,可怜的小狗夹着尾巴哼哼唧唧地跑走了。
伊戈很不高兴。
这三人油腻地骚扰一个年轻的站街女郎。姑娘不愿意,他们却强行把她拉进小巷里。
佣兵们正准备施暴,忽然被叫住了。
“向它道歉。”
伊戈抱着那只流浪狗,站在巷口。
“哈?什么玩意儿?”
络腮胡浓密的佣兵们吹鼻子瞪眼,一幅随时要咬人的样子。可怜的姑娘一句话都不敢说,衣服都被扯破了。佣兵们坏笑起来:“小美人别多管闲事,难道你想替她伺候我们?”
伊戈摸了摸小狗的头,对它说:“看,世界就是这样……别人踢你,你就原模原样地报应回去。”
“竟然在和狗说话?脑子有问题……啊!”
还不等说完,佣兵就被一股巨力踢飞了出去。那是普通人类难以想象的力量与速度,站在一旁的女孩甚至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一阵强风拂过,然后三个佣兵就狠狠地飞撞在了墙壁上,门牙和唾沫飞落在地。
“呕……怪物……”
男人们趴在地上,昏了过去。
“哈……?”
少女不知所措。眼看着那英俊的黑发青年走过去,在佣兵身上擦去鞋尖的血迹,怀里还抱着缩成一团哼唧唧的小狗。
“看,下次你就这么踢他们,记住了吗?”伊戈教育小狗。
“谢、谢您!我……”
少女刚要感激,黑发的青年却视而不见地从她面前走过了。少女的心一下子凉了,只能苦笑着合拢被扯破的衣襟,打算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
“嗯,真好看的绣花,哪里能买到?”
少女一抬头,发现黑发的青年竟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正专心地盯着她裙子上被扯坏的蓝百合刺绣。
“我也要去订,哪里买的?”
伊戈很喜欢这刺绣工艺。这朵蓝百合虽然看起来粗糙,比不了帝都的裁缝精巧手艺,却非常生动鲜活。这样的手工,如果拿来缝小狮子的图案应该会非常可爱。
“谢、谢谢老爷,不过……这是我自己绣的。”
“哦。”
伊戈点头,随手从皇太子送的金匣子里抓了几枚金币宝石,塞到惶恐的少女手中。
“那你给我订做一个长条形的桌旗,帝国形制那种……配色随你,要绣上可爱的小狮子和动物朋友们一起玩的故事。《绿宝石和小毛球》,这个绘本你看过吗?”
“诶诶诶?”
瞪大了栗色的眼睛,少女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宝石和金币,又看了看任性的贵族青年。
“这……这钱太多了,先生。”
“那你去开个店,找一帮姑娘教她们手艺。学会了就一起绣。别干现在这个工作了,特兰德觉得不好。”
“特兰德?”
伊戈不想和人继续尬聊。他嗅了嗅姑娘的脸颊,有股淡淡的花露香水味。
“我会找到你的。到时候我把《绿宝石和小毛球》送过来,你就按照绘本的剧情绣,绣好了送到总督府来。记住,小豹子‘绿宝石’才是真正的主角,那毛球狮子就是个傻子。”
“总督府!!!难道您是……”
女孩子目瞪口呆。
“绘本看完了一定要还我。”
就像小孩子依依不舍地将心爱的书籍借出时那样,伊戈认真地嘱咐。直到少女发誓一定会归还绘本后,他才离开。
音乐叮叮咚咚,吟游诗人们也趁着热闹赚钱。逛了几条街,买了一杯凉酒喝,伊戈才忽然想到自己忘了正事儿。
“猫咪选美大赛还没办完呢。”
出于贵族审美的挑剔,伊戈不能随随便便就把第一二名颁发给平庸的猫。
他精挑细选,亲自到别人家的院子或卧室里近距离观察猫。于是,某些人家的猫咪就被戴上了蓝宝石,而某些野猫则被戴上了红宝石。至于黄金链子,那都是安慰奖,只能给长得不错但缺乏特色的猫咪。就算遇到了特别怕生人的猫,伊戈也有能一把抓住,快速撸几下毛再放跑。
“第二名,恭喜。”
伊戈握了握白绒绒的猫爪。
“第一名,就是你了。”
最终,获得优胜的是一个富商家养的无毛猫。伊戈很喜欢这丑猫,怪怪的,又有点可爱。
得奖的猫都获得了金首饰奖品,全都是由皇太子赞助。而字条上也都留下了“新总督”的签名——这个新玩法令他十分满意。伊戈变本加厉地玩起来,在每一张字条上都画上了小狮子的头像。
“啊啊,特兰德真是恶名在外,没办法。”
他往乞丐的水杯里扔了一块祖母绿,贴上字条:“小心,慢慢喝——新总督”。
路过了牛棚,伊戈就进去给牛戴上名贵的纱巾和腰带,打扮成一家贵族的样子,给牛贴上字条:“美吗?这就是你全家——新总督”。
伊戈路过做染料的作坊,觉得不能浪费,就趁着一群雇佣兵在旅店睡觉,把人家的剑偷了出来,把剑染成粉的再放回去,留个字条:“喜欢吗?姑娘们——新总督”。
既然有了色漆,伊戈的玩法就更多了。他把金币埋在贫民区一块长着蒲公英的荒地,又在地上画上一个个箭头指向埋藏地,用漆在墙上写:“恭喜,你找到了宝藏了!——新总督”。
他经过一扇木窗,屋子里睡着一对双胞胎小女孩,安安静静的,像洋娃娃。伊戈想到刚刚看到隔壁家贵族在院子栽了金百合,就想把花都拔了,拿去放在那对小姑娘的桌子上。
伊戈跳到人家院子里摘花,摘着摘着,忽然闻到了特兰德的味道。
“警报!傻狮子在这附近。”
伊戈立马就跑了。
特兰德假装成佣兵,今夜就顺理成章地留宿在雇主安坨的别院。他走出房间去抽短烟。
刚来到中庭,特兰德就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熟悉的感觉……”
但是周围安安静静的,只有虫鸣。特兰德注意到院子里种的金百合被拔走了几支。
“咦……?小鬼头的恶作剧吗?”
这一夜,伊戈玩得挺开心。毕竟特兰德和公爵都不在,根本没人看管他。
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巡逻兵发现不了他,守卫们抓不到他。青年乐此不疲。就像趁夜而来的恶作剧之神,在城市中降下噩梦与凶兆。
“好玩好玩,下次还来。”
黎明将至,伊戈最后在广场中央画了一个小狮子跳舞的涂鸦,意犹未尽地回旅店去了。
城里到处都留下了新总督的“署名”字条。
一夜过去,皇太子送的礼物都已经用光了。等第二天早上,全城的贵族都会因这些莫名其妙的字条与涂鸦而陷入恐慌。到那时候,特兰德的头疼事就来了。
“哈,傻狮子惨喽。”
伊戈回到房间,心满意足地躺下。
枕头软软的,有特兰德的气味……伊戈想到恋人躺着的样子,绿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懒懒地说着甜蜜的话。现在这笨蛋狮子跑到哪儿去趴着了?作为替代,伊戈把小狮子布偶从行李里拿出来,放在枕边,和它说话。
“新总督阁下,这下大家都认识你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抱着狮子布偶蹭了一会儿,伊戈睡着了。
第12章 XII.夏日的伙伴·回忆(II)
小伊戈和小特兰德很快就满九岁了。自从初次相遇,他们已经度过了一个冬天。
比起主仆,两个孩子更像玩伴。小伊戈从不要求小特兰德做仆人该做的事,只让他陪自己练剑和上课。如果得到的大人允许,他们就跑出城堡,到森林的河边去玩。
这个早晨,两个男孩在马厩玩闹。
“瞧,特兰德,它的鬃毛是不是很漂亮?克雷夫是匹高傲的马,只让我一个人碰它。”
小伊戈正认真地给小黑马梳毛。小特兰德则坐在木桩上,托着腮帮子望着他发呆……
脸颊软软的小少爷,漂亮得就像个女孩子,灰蓝色的眼睛又透又亮,仿佛晨光中水润的宝石。
小伊戈举止矜贵,自认为是成熟的贵族骑士,就不太乐意让人抱抱。但如果真的把他抱在怀里,小男孩还是会把脸颊贴在大人的胳膊上,面无表情地蹭蹭你,要你一直抱着。
“伊戈少爷真喜欢这家伙啊……”特兰德懒洋洋地看着小黑马。
倔脾气的马驹很享受地接受小主人的抚摸。狮子布偶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小伊戈时不时就会和它们说话,询问它们的看法。小特兰德却坐在较远的地方,倒像是一个外人。
看着小伊戈对马那么温柔,小特兰德心里微妙地嫉妒起来……不知怎么地,他跳起来就高声说:“我看这马也不怎么样嘛,长得黑乎乎的,在夜里乱跑都看不见,哼。”
“您也黑乎乎的呀。”伊戈说。
特兰德不甘心,跑到小少爷面前,理直气壮地指指自己的胸脯。
“该我了!”
“该你干什么?”小伊戈不太明白。
“你刚刚一直在给它梳毛,梳了十五分钟,现在该我了。”
伊戈看了看手里的软毛刷,点点头:“那你试试吧。它脾气不太好,可能不愿意被别人碰……不过你可以先喂给它一个胡萝卜。”
小特兰德摇头。
“不,我是说……你该给我梳毛了,它已经享受完了。”
“???”
小伊戈一脸震惊。
“……”
真是一番蠢话。
小特兰德后悔了,紧急挽回尊严地补充道:“算了,它是小马驹,我应该让着它才对。你接着给它梳吧。”
“……”
小少爷不知所措,犹犹豫豫地伸出手,用软毛刷轻轻地梳小特兰德的头发。触感软软的……两个男孩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这实在太蠢了。小马驹看着两个男孩,仿佛是嗤笑他们一般喷出鼻息。
“那……要不这样?”小伊戈放下刷子,用手摸伙伴的头。
“不,真男人才不用手呢,继续用刷子。”小特兰德胡乱说道。
“……”
小少爷有些委屈,但看在伙伴坚持的份上……他试图转移话题:“特兰德,你喜欢骑马吗?以前都没看你骑过。”
伊戈这么问是有原因的。过几天就是特兰德九岁的生日,他想送朋友一匹小马驹,这样他们就能一起上骑术课,一起赛马。
“马什么的……”
小特兰德有些犹豫。其实他根本不会骑马,这是有钱的大人才有的东西。以前在西高原时他也想:等长大了就攒钱买一匹高头大马,骑着肯定很威风,全城的姑娘都会疯狂地爱上自己。
“你喜欢对吧?”小伊戈笑起来,“我也喜欢~我有许多马,不过都是名义上的……实际属于我的马就是克雷夫。父亲说要给我再选几匹好的,但也没必要,我就喜欢它。明天我们去赛马好不好?你以前有几匹马?”
这个问题刺痛了特兰德。
他一个杂耍的穷小子,以前就连买件麻布衣服都要攒好久的钱,怎么可能有马……但是自尊心不容许他示弱。
小特兰德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诶,也不多,就只有五六七八匹马吧。多的时候十几匹,每天换着骑都骑不过来哈哈。”
“那么多???”
小少爷震惊了。
“对,就有那么多~”
特兰德很后悔这么说,显得自己像个马贩子。他赶紧笑着拍了拍胸脯,补充道:“我的马有好多颜色呢,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有!”
“……”
“……”
真蠢,彩虹色的马……听起来好娘。小特兰德暗自叫苦。
小伊戈笑了:“这样啊,果然是特兰德的审美呢。”
“喂,你是不是在嘲讽我。”
“特兰德不就喜欢这么夸张的风格吗?之前还一定要穿紫色的上衣,被奶娘狠狠拧了耳朵。”
“紫色多好看啊!纯爷们儿的颜色。”
“可是你皮肤颜色深,还是黑发,穿紫色……你看起来像一个茄子。”
伊戈开怀地笑起来。
小特兰德假装生气了,跑过去和少爷闹腾了起来。
仆人送来了洗净的胡萝卜,伊戈就亲手喂自己的小黑马,还很温柔地和马驹聊天。烈脾气的马驹很喜欢小主人,会主动用鼻子去蹭伊戈的手,但只要特兰德一靠近,马驹就不高兴地前后跺脚。
特兰德看出来了,也加倍地不喜欢小马。
“你喂它太多了,它以后就是个肥嘟嘟的……大胖马!大胖马——过桥能把桥压垮!”
特兰德做着鬼脸,胡编押韵的童谣来贬损小马。
可能是听懂了这嘲讽的语气,小黑马暴躁地喷着鼻息,看起来就要咬特兰德。
“你俩别吵架。”
小伊戈拍拍马驹的脖子,无奈地叉着腰看着自己的朋友。
“它先骂我的!”特兰德声称。
“别傻了,克雷夫是一匹马,它要怎么骂你呢?”
“它骂了,它说我是白痴!”特兰德气哼哼地争辩,一想到自己竟然被马辱骂,就更生气了。
“哦。”
“你不信!”
小伊戈微笑:“那它还骂你什么呢?”
“总之,就是一些极其……低俗的话!它是匹坏马。”
“我替克雷夫骂你:特兰德是幼稚小鬼头。”伊戈不理会发脾气的特兰德,继续哼着歌给小马喂胡萝卜。小黑马感觉到了主人显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趾高气昂地甩了甩尾巴,用屁股对着小特兰德。
“啊——!坏马,大笨马!伊戈你别和它玩,会被它教坏的。”
“对,刚刚克雷夫跟我说悄悄话:‘特兰德是傻狮子……傻狮子去当兵,不会骑马伤心,掉到河里凉冰冰’哈哈哈。”
看着小伙伴气得露出虎牙直哼哼,伊戈真心地快乐起来。
小黑马也欢快地扬起脖子。
“哼!嗷呜——”
小特兰德气急败坏,扑过来一口就吃掉了小伊戈手上拿着喂马的胡萝卜。
“……”
“……”
“嗷!!!”
特兰德一发狠,瞬间就吃掉了剩下的四五支胡萝卜。
“你……”
小伊戈和马驹几乎是目瞪口呆,就像看傻子那样看着特兰德把马粮吃个精光。罢了,特兰德还一幅大仇得报的样子,义正言辞地声辩:
“为什么你只喂它?这不公平,我也要!”
“特兰德不是最讨厌吃蔬菜吗?”
“如果你也这样亲手喂我,我什么都会吃!”小特兰德越说越意识到自己不占理,声音变弱了,脸上却还在逞强。
“可是我只能和妈妈一起用餐……”小少爷苦恼地抱着胳膊:“这样吧特兰德,等到你们的用餐时间,你就来喊我,我可以喂你吃蔬菜。”
“才不要你喂呢!”
“?”
小伊戈疑惑地摸了摸伙伴的耳朵,软软的,烫呼呼的。
“特兰德最近变得有点奇怪……总是闹脾气,是饲养方式不对吗?还是到换毛的季节了?”伊戈看了一眼狮子布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你说得对,特兰德是在撒娇。”
“我没有撒娇!真男人绝不撒娇!我是真男人,所以我不撒娇!”特兰德彻底炸毛了,这毕竟“真男人”是他的原则性问题。
“是吗?那真男人敢不敢去把厨房里的胡萝卜都吃了?”
“怎么不敢!”
特兰德信誓旦旦地竖起食指,露出虎牙笑道:
“走,我现在就去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胡萝卜死神’……!”
小特兰德说到做到。
真男人“胡萝卜死神”果然在短短时间里就把厨房里的胡萝卜吃光了。气势汹汹,手段残忍,斩草除根地……吃光了。伊戈抱着猫咪,快乐地在一旁加油助威。特兰德得意忘形,跳到桌子上发表了一通雄辩,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然后厨娘来了,把两个孩子抓了个现行。
再然后,罪魁祸首小特兰德就被揪着耳朵拎走了。老奶娘气得够呛,抄起羽毛掸子就打特兰德的屁股。伊戈少爷不让。
“少爷,放手!”
“这是我养的,是我的。”小伊戈坚持拉着小特兰德的裤子。
“等、等等!要掉了!”
“他不吃蔬菜,多吃一点有什么关系。”
“少爷,他像老鼠一样把厨房糟蹋得一团糟,让夫人知道了怎么行!”
“有什么关系,反正胡萝卜也是用来喂马的,马是我的宠物,他也是,我就要给他吃!”
小伊戈坚决地抓住伙伴的手,另一只手还抓着小狮子布偶,好像他们三个小朋友团结在一起可以获得什么神秘力量似的。
“特兰德正在换毛,很需要营养的!”
“少爷,这小子又不是猫……诶呀……”
老奶娘没有办法。
谁都看得出来,小少爷对这个乱糟糟的野小子真是万般宠爱。如果小特兰德在场,小伊戈甚至都不会去和家里的猫玩。
但是惩罚是不能少的。老奶娘揪着特兰德的耳朵,惩他练习去练习仆人礼仪。伊戈少爷偏要跟着一起。
老奶娘要特兰德练习倒酒,男孩很不情愿地跟着学。
“倒酒有什么难的?以前在西高原的……高级场所,我看过很多次姐姐们给老爷倒酒。”
“臭小子,让你倒酒就倒酒,腰扭什么扭,这么妩媚的姿势是怎么回事!”老奶娘生气地用小棍子抽打特兰德的手肘,教育他如何优雅流畅地抬起胳膊。
小伊戈被这场景逗乐了。
“哈哈哈。”
“这有什么的……姐姐们都这么倒酒。”特兰德气鼓鼓地低声狡辩,结果又挨揍了。
“你以后是伊戈少爷的骑士,不是他的情妇。”
细细的小棍子打在特兰德的腰和屁股上,老奶娘严厉地教育他,直到男孩学会了如何以端庄持重的举止来为伊戈少爷服务。“臭小子,别以为你和少爷玩得好你就能没轻没重的。伊戈少爷是未来的戈尔贡伯爵,就连皇家都要对戈尔贡家礼让三分。”
“我没有……!”
“臭小子,还敢顶嘴!”
“不用特兰德学这些,”小伊戈摇摇头,“他不是仆人……”
听到小少爷那么说,特兰德愣住了。
“他是我养的傻狮子。”小伊戈笑了,手里拿着布偶狮子比出了“小毛球隆重谢幕”的动作。
特兰德永远记得那个笑容。
那天晚上的时候,两个男孩本来要一起上历史课,但是伯爵夫人忽然又发病了。
小伊戈想去探望妈妈,大人们却不让。家庭教师看小少爷坐立难安的样子,也就取消了当晚的课程。
小特兰德都看在眼里,邀约小少爷一起偷偷溜去探望伯爵夫人。
“我们不会被发现的,走吧。”
“特兰德……这是不行的。没有获得允许,我是不能见妈妈的……”小伊戈低着头,眼泪汪汪的。
“没事,我们悄悄去就行!”
“真的不行呜……”
看到小少爷湿润的灰蓝色眼睛,特兰德的心都要化了。
“你们家真奇怪,母亲和儿子见面竟然还需要许可……还是说贵族老爷家都这样?今天她病了,我们去看看,大人们不会怪我们的。”
小伊戈拼命摇头,拉住了正要跑走的特兰德。
“如果被发现了,父亲会惩罚我的。”
“不怕,如果被伯爵大人发现了,就说是我的主意。”
“不……那样的话,父亲就不会允许我继续养特兰德了,会把特兰德拿走……”
听少爷这么说,小特兰德皱起了眉头。他大概能猜出来伯爵有某些见不得人的血腥嗜好……毕竟伊戈家的地牢总是传来惨叫声,大人也警告孩子们不许靠近地牢半步。就特兰德的观察来看,伯爵夫人对此并不关心,或者说……伯爵和伯爵夫人对彼此都漠不关心,只是因为政治联姻才让两个人碰巧居住在同一座城堡里。而且伯爵大部分时间也不在领地,要么在帝都,要么去四处旅行。
“贵族家庭啊……”
伯爵夫人与儿子的关系更是绝妙。据特兰德所知,伯爵夫人每天只在黄昏用餐时才与儿子见面。此外,伊戈每周只能去探望母亲三次,时间不固定,每次都是管家来通知了才能去。
见面时更奇怪,特兰德曾经悄悄偷看过一次……母子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地坐着,不说一句话,没有任何交流,只是偶尔露出微笑。这种神经质的会面差不多会持续一个小时,母子之间就算是“看过对方了”。
这个西比尔家族太古老,太神经质,有很多事是年幼的特兰德理解不了的。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今晚不去看妈妈了。
那天晚些时候,管家说伯爵夫人的病已经稳定了。小伊戈松了一口气,但始终没精神,早早地就喊特兰德睡了。
从上个冬天起,小特兰德就获得了极大的特权:可以睡在伊戈少爷的床上。老奶娘一开始根本不同意,后来实在拗不过小少爷,也就只能把特兰德当成一只有上床许可的毛绒小宠物。
“喂,你睡了吗小少爷?”小特兰德躺着想事。
“没有。”
“那个……明天……明天我们去赛马吧,你不是最喜欢看骑士们赛马吗?我们一起玩肯定很开心,那样你会恢复精神吧?”
“不了,特兰德不会骑马。”
“我会的,明天就会骑了,你一定要和我去。”特兰德只是想努力让低落的伊戈高兴一些。
“睡觉吧,小毛球。”伊戈翻了个身背对着伙伴,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
“嗯晚安,绿宝石。”
小特兰德叹了口气,在小主人身边乖乖躺下,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明天一定要去赛马,让伊戈少爷开心。
这个念头深深困扰着小特兰德,他脑子里过了无数种可能性,想着怎么才能让伙伴再次露出笑容。
“骑马有什么难的,我今晚就能学会。”
男孩下定了决心。
夜深了,特兰德悄悄起床穿上衣服,偷偷摸摸地从阳台翻出去,躲开了卫兵,跑到马厩里去。看马人已经睡了,小屋和马厩黑漆漆一片,只有月光照进来。小特兰德蹑手蹑脚地溜进马棚,只见马匹们站立着熟睡。
“选哪只马来骑呢?”
特兰德打量着,忽然看到了伊戈的小黑马。
“就它吧。”
男孩把额发向后抹,搓搓手,给自己加油助威提振精神。他想到明天一早可以骑着小黑马,威风凛凛地去找小少爷。到那时候,伊戈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说不定还会亲他一下呢。
“哇,原来我这么厉害吗?”
再说不定……伊戈还会愿意和他同乘一匹马,坐在前面,让他抱着。
真好啊。
小特兰德忽然从美梦中清醒,拼命摇头。
“这有什么好的,和一个男的一起骑马有什么好的!等我以后发达了,肯定能娶四个老婆,个个都是大胸美女。”
先不想那么远的事。特兰德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五分钟学会骑马。
小男孩信心十足地打开木门,把睡的迷迷糊糊的小黑马牵出马厩,带到空旷的矮草丘上。
“来吧朋友们,死亡闪电、徒手杀死狮子、有四个美女老婆的骑士长——特兰德?穆阿维亚闪亮登场啦!”
小家伙欢呼着,猛地一下翻上了马背。
小黑马顿时从梦中惊醒,受到极大的惊吓,尖啸着开始前后蹦跳着剧烈挣扎——
特兰德也被吓到了,一失足,脚没踩稳……
“呀啊——!”
睁开眼,月亮照亮卧室。
小伊戈半夜醒来,发现旁边的枕头是空的,只有布偶狮子乖乖盖着被子睡在那里。
“特兰德呢?”
小少爷嗅了嗅,迷迷糊糊地跟着气味去寻找特兰德,都忘了换下白蕾丝睡袍。
走啊走,男孩困得都要睡着了。他来到城堡东边的草丘,忽然被眼前的场景惊醒了……
“诶!”
逆着银色的月光,伊戈看到草丘的轮廓上有一个诡异的影子在狂奔着、跳动着,看上去像是狂喜乱舞的怪物!仔细一看,其实是一个人骑着一匹马。
“这个气味……”
小伊戈连忙跑过去,果不其然,是小特兰德骑着小黑马一路狂奔……
说是“骑着”也不准确。
因为小特兰德看起来根本不会骑马,只是狠狠抱住马脖子,两脚紧紧夹着马肚子,拼死不让自己掉下来。马鞍都滑到一边,丁零当啷地边跑边响,至于缰绳更是没用了,像装饰的彩带一样迎风飞舞。
“啊嗷嗷嗷——!”
小特兰德叫喊着,似乎是要吓唬小马听话。
而小黑马更是受到了极大惊吓,嘶鸣着,使劲浑身解数要被背上的袭击者给甩下来踢死。
他们一人一马简直是在相互折磨,彼此战斗。
小伊戈都看呆了。
“特兰德,你……小心啊!抓住缰绳,拉缰绳让它停下来!”
特兰德听到伊戈的声音,上一秒还在鬼哭狼嚎地叫着挣扎,这一秒竟然做出了十分帅气的样子,朝伊戈抛出一个飞吻。
“伊、伊、伊戈少爷……!看,我、我、我、我是不是超厉害害、厉害!”
小马趁机一个高速回旋蹦跃,差点把特兰德甩下来,好在男孩眼疾手快揪住了马的鬃毛才没有掉下马背摔断劲椎。
伊戈急了!
“傻瓜别说话,咬到舌头你会死的!”
小少爷跑过去,想要稳住缰绳,但受惊吓的小马已经不认主人了。特兰德揪住鬃毛强行调转马头,这才没让高高扬起的马蹄踢到伊戈。
“别过来……我、我、我能行!不行我就吃屎!”
“不,你会摔断劲椎终身瘫痪!”
“来吧小婊子,谁怕谁!”
小特兰德发了狠,像块小蜂蜜膏一样死死粘在马驹背上,任它做出再剧烈的攻击或反抗都不松手。小伊戈着急了,生怕特兰德会死掉,一时间甚至想拿出刀子杀了发疯的马。可是小少爷除了身上这件轻飘飘的白蕾丝睡袍,什么都没有,更别说刀子了。
一人一马僵持着,角力着。
小特兰德被颠得快不行了,小黑马也被勒得快喘不过气了。殊死搏斗渐渐变成了闹剧,再接着,双方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直到妥协。
小黑马先放弃了。
它臣服了,不再挣扎蹦跳,只是缓慢地走着。特兰德趁机抓住缰绳,轻轻安抚着小马的脖子。渐渐地,他们从敌人变成了合作伙伴。小特兰德有模有样地骑着马,得意地绕着伊戈跑了个圈,就像他自己常做的那样。
“你这个傻狮子……”
伊戈松了一口气,至少特兰德不会终身瘫痪了。
小特兰德最后安抚地拍了拍小马,等马匹完全驯服才翻身下来。
“瞧,我学会了!学会了!快夸我——!”
“你为什么半夜……”
“哈哈哈,明天我们可以去赛马了,伊戈你会开心的吧?我们可以……呜啊……”
才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小特兰德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就吐了。小黑马也直粗气喘,刚刚被男孩勒着脖子它都要窒息了。
看到两个小动物这么狼狈不堪,小伊戈忍不住笑了。
“你们是傻瓜。”
特兰德被颠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晕晕乎乎地抬起头……看到小少爷笑了,他自己也跟着虚弱地笑起来。
“太好了,你开心了。”
“傻狮子……啊,把毛都弄脏了,回去洗澡吧。”
“呼呼~”
“笨蛋。”
把精疲力竭的小马牵回马厩,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回去了。
月光照在草丘,风温柔地翻起银白色的波浪。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一切都已经平静地走到了尽头,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第13章 XIII.这是什么狮子涂鸦?
西高原的清晨再次到来。
一夜过去,特兰德几乎没怎么睡。他躺着,听庭院外行人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市井逐渐热闹起来。
“刺杀总督,这些土领主就不怕激怒帝国吗……”
也是,特兰德心想,像安坨那样的穿金戴银的领主老爷,根本不在乎这种愚蠢的挑衅是否会殃及平民。既然要起火了,那最好今晚就把火苗扑灭。
那伊戈怎么办……?他犹豫了。
毫无疑问,伊戈是战士中的战士——就凭卓越的剑术,猫一般的灵巧,再加上西比尔人那怪物般的速度与力量。在西高原这种地方,如果伊戈想要杀谁,简直像上街买菜一样容易……好在大少爷可不会买菜。但特兰德实在不放心让伊戈也被牵扯进来。
“诶……在事态平息前,还是先让伊戈待在安全的地方吧。”
特兰德决定先到城里探探虚实。
领主安坨表面上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其实派人监视。还没走出庭院,特兰德就发现了跟踪者。
“哈,猫和老鼠的游戏没人玩得过我。”
他笑笑,弹起一枚铜币又接住——双蛇的一面,意味着北方。特兰德往北面的集市走去,打算在那里甩掉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跟踪者……
可是才走到广场,眼前惊人的场景顿时让特兰德停止了思考,夸张一点说,甚至是停止了呼吸。
中央广场上的地板上,大大地画着一只小狮子在跳舞的图案。
“唔!”
特兰德几乎要窒息了。
“这个画风……难道是伊戈……”
广场上聚集了不少围观者。人们惊恐地讨论着这邪神般的涂鸦,说着昨夜发生的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件。监视特兰德的两个人也震惊了,跟着来看热闹。看来事情十分严重。特兰德心中一惊,混到人群中探听。
“女神啊……这个涂鸦到底画的是什么,也太可怕了吧……”
“看起来像是猛虎在啃一个人头!到、到底谁会画这么可怕的画,还是血红色的,真不吉利!”
“妈妈,这是一只小狮子。”
“小孩子别看,走我们回家去。”
特兰德尴尬地笑笑……要不是每次伊戈画了“自认为很可爱的动物”都会拿给他看,他也一定也会认为地板上画的这个“哼着歌跳舞的小狮子”其实是召唤魔物的邪恶图文。
人们窃窃私语。
“喂,你听说了吗……一夜之间,城里到处都出现了这个邪恶的狮子图案呢。”
“诶,到处都是吗?我早上出门时听说,东边的阿刺蜡家被恶人盯上了……有人给他家的猫戴上了黄金项链,猫身上还贴了纸条,写着‘第四’……据说是刺杀顺序,许多贵族家也出现了类似的序号。”
“为什么在猫、猫身上!”
“一定是刺杀的顺序。”
“我听说,阿尔蓝大人家发生的事更恐怖。他家的衣服被什么人偷走了,穿在牛身上。牛背上还贴了纸条:‘美吗?这是你全家’……阿尔蓝大人现在正暴怒。这就是赤裸裸的侮辱啊,这么有权势的富商,竟然被人讽刺‘全家都是待宰的畜生’……”
越听越莫名其妙。特兰德像个老爷爷看到了年轻人的新潮流那样皱起了眉头。
小贩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不止呢……你们知道字条是谁留的吗?”
什么?留字条还署名?这都是什么缺德事?等等……特兰德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新总督!”
周围的热心群众纷纷抢答。
“咳……!”特兰德差点被呛到。他干笑着,缓缓发出一句疑问:“哈……?为、为什么是新总督呢?”
“所有的字条的署名者都是‘新总督’。”
“???”
完了。
特兰德心中咯噔一声。伊戈那家伙闯的祸全算在他头上了。
“啊哈哈……如此的恶行……”
难为情地用食指挠着下巴,特兰德也附和着骂了新总督两句。他表面上笑得文雅,其实心里慌得就像有十只小黄猫在满是刀子和陷阱的路上急速赛跑,另外十只小黑猫在旁边打赌加油。
“我只想知道,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从城东边,到城西边,到处都写了特兰德的名字。亲爱的伊戈大少爷的确给了他不少惊喜。
铁匠铺门口的一只野狗身上贴着:“这是一只野狗——新总督”。而隔壁的玻璃工坊则贴着:“左边有一只狗——新总督”。穷人家的孩子好奇心重,跑去拉起狗狗的爪子,发现下面竟然压着十枚帝国金币,还有一张字条:“看,狗多有钱啊——新总督。”
这事被当成了一个严重隐喻,立马就像霹雳一样就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这是不是新总督在暗指权贵们占有了大部分的金钱?是不是要为了平民而打压当地巨富?特兰德简直晕了,他用头发想想都知道:伊戈只是单纯地对狗感兴趣。
然而更多的“隐喻”和“解读”出现了,极大地刺激了富商们的神经。
阿多法家院子里的蓝鸢尾花都被拔光了,丢失的花竟然被精心地插在了杜弥家的琉璃花瓶里,花束中还加入兰多家种的茉莉花枝。瓶身上贴着字条:“你们这样比较般配——新总督”。三家富商一时惊恐不已,这难道是在暗指新总督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会议?而没被发现的第四个家族立马送来了信件,表示家主病了,无法见任何人。接下来,关于“新总督耳目众多”的流言就更多了,本来各自心怀鬼胎的富商和领主们惴惴不安,进退两难。
佣兵之间更是惶然。听说昨夜新总督的人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偷走了几名佣兵的剑,染成了粉红色,还嘲讽地留了字条“喜欢吗,姑娘们?”被羞辱的几个男人也不是平庸之辈,在业内还算有些口碑。其他佣兵们对此半是嘲笑,半是害怕。“这是威胁……意思是新总督轻而易举就能杀你们。”因此,城里的佣兵和刺客们都暂时不接活了,打算再观望观望,看看新总督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不仅如此,城中但凡富贵一些的人家,几乎都被贴了画着狮子的纸条,账本里、浴室里、藏有密道的喷泉、酒瓶与餐桌。纸条上的话看起来简单,但人们总觉得意有所指。
“你吃得这么好,隔壁知道吗?——新总督”
“地毯好看——新总督”
“这玻璃雕像挺好看,哪儿买的?——新总督”
“你怎么有三个老婆?她们彼此都知道吗?——新总督”
“你以前当过沙漠里的强盗吧?——新总督”
“不喜欢鱼,别吃了——新总督”
特兰德沿途打听,光是一条街上,伊戈在别人家乱贴纸条的恶作剧就有十多起,乱扔钱的恶作剧也不在少数。
“天哪……伊戈宝贝,我亲爱的大少爷……”
两个路人经过时说:“这个新总督还真够神秘的,还没上任就给权贵们来这么一出。”
特兰德绝望地望天。
人们纷纷谣传,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新总督是个有手段的男人,手里恐怕还统领着几个精良的刺客组织,否则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悄无声息地在全城留下信息。
有人传说,这男人深得皇帝的宠幸,所以能直接空降过来做总督。也有人说,新总督和和帝国不睦,反而和奥米伽的国王往来密切。姑娘们则更好奇新总督的长相,蓝眼睛还是灰眼睛?或者是一双罕见的绿眼睛?年轻还是年老?好色还是禁欲?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位新总督。各国的使节、商贩也都以最快速度将情报送回国内……信鸽、雀鹰、情报商人、从学院买来的通讯双子石。上午才引起热议的闹剧,下午就已经传到了南方与北方的国王们耳中。
奥米伽王子看完信就笑了,递给卡洛亚洛。这对恋人本来正一起享受南方海边的日光浴。卡洛亚洛有不好的预感,读了信件后更是差点气得晕倒在王子怀里。
“肯定是伊戈……!”
想象了一下现场的惨状,卡洛亚洛绝望地闭上眼。
“哈哈哈哈,果然是你的那位骑士干的吗?可是伊戈先生平时看起来那么沉稳。”
卡洛亚洛干笑着,就好像主人回家时看到猫咪把家里破坏得一团糟。
“如果你和伊戈更熟一些,你就会发现他只要换一种心情,就完全是另一个人。显然,这孩子今天一定是高兴坏了……”
“嚯,有意思了。”
王子意味深长地笑笑,将情人搂到怀里。
“今夜可是特兰德上任的第一天。他还没来得及出牌,伊戈就忽然帮他打了一张鬼牌。你说特兰德会怎么办呢,亲爱的?”
“我、我不敢听,接下来的事情别告诉我了……除非是伊戈把特兰德杀了,或是强迫他穿女装跳舞这类的事。”
卡洛亚洛忽然绝望地想到,或许皇帝陛下也听说了此事……
这个猜想是对的。
等正午的太阳过去,西高原的奇闻就已经传到了帝国的宫廷。女官皱着眉头读完了信件,年迈的皇帝像是听了一出滑稽戏般笑了出来。周围的大臣虽然对特兰德心有怨怼,但也不敢在御前有一丝表示。
“特兰德啊,总是给我惊喜。”皇帝笑笑,转而去听别的奏本。
一旁的皇太子却始终脸色青紫——这简直是羞辱!他昨夜才送给伊戈的礼物,第二天竟然就被特兰德随随便便地戴在了阿猫阿狗身上?特兰德这分明是要告诉所有人:“这美人是我的。”
皇太子怒火中烧,发誓绝不放过这个杂种。
“哈啾!”
一阵冷风吹过,特兰德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大概是有一百个人在背后骂他吧?
特兰德猜到了这点,但是没想到自己的“恶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陆从南到北的宫廷。现在君王们都知道了——特兰德?穆阿维亚,一个行事诡异,风格浮夸的男人。
“算了!只要老婆高兴,做了也就做了!”
他哭笑不得。
牌都打出来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想想要怎么打好接下来的牌吧……特兰德决定将计就计。
正午过后,太阳渐斜。
黄金城的街道熙熙攘攘,生活还是照常进行。
甩开跟踪者后,特兰德又去了作为据点的小酒馆。部下告诉他,伊戈在早上回了旅店休息,中午过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特兰德很无奈,只能交代说:一旦找到伊戈就带回旅店里,哪儿都不许他去。
酒店老板说:“队长,之前你带来的那些小鬼,已经有两个回家去了。”
“行。等我忙完了今夜再来安置其他孩子。”
时间差不多了。
特兰德决定回到领主安坨那里,去看看那些家伙是怎么计划今夜的刺杀行动的。至于要怎么收拾那群家伙,他倒是有一千种办法。
为了抄近路,他穿过城西的贫民区。
特兰德很熟悉这里,毕竟小时候他当过贼,和一群流浪儿一起住过被遗弃的破屋。那时候简直就像在阴沟里过日子,他就从来没吃饱过。其他孩子也是,偷不到东西捡不到东西就饿肚子,生了病就只能躺在地上挨受。特兰德一边回想,一边看着躺在巷子里衣衫褴褛的孩子。
孩子看起来病了。他蹲下身,把一枚银币放在孩子的口袋里。男孩有气无力地看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特兰德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好烫,你的妈妈呢?”
“妈妈……”发高烧的男孩嘀咕着,“妈妈在天上……”
唔。
特兰德心中难受。
“你有家人吗?”
“妹妹……”
“妹妹在哪儿?”特兰德把流浪的男孩抱起来。这么放任下去这孩子一定会病死的。他小时候见过太多次了……生了病的伙伴虚弱地躺着,最后一动不动地断了气。
“在孤儿院……”男孩的声音很小,勉强抬手指了指南边更深处的小巷。
孤儿院?
特兰德从来没听说过。黄金城竟然建了孤儿院?听上去不太可能……西高原的法则就是自生自灭。没有獠牙就会被欺负,没有价值就会被抛弃。所以他讨厌这里。
“你也住在孤儿院吗?”
“嗯……”
“好吧,我送你回去,拿这些钱去买药吧。”
特兰德抱着孩子往小巷深处走去。
周围的汗臭味和泥巴味越来越浓,狭窄的矮楼间到处挂着破旧的衣服。味道真不好闻……没办法,毕竟水是珍贵的资源,贫民舍不得用水来洗衣服,挂起来拍一拍灰就了事。特兰德记得,当年伊戈父亲对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只捡回来的小流浪猫,命令四个仆人来来回回洗了他洗了大半天……
走着走着,特兰德看到巷角有几个的姑娘群聚集在一起。她们疲惫地抽短烟,低声讨论着什么。当她们一看到佣兵打扮的特兰德,又露出了营业的笑容,向他招手。
“好爵士,要不要……”
“你们好啊,美丽的小鹿,愿您安康。”
男人礼貌且风度翩翩的微笑令女孩子们真心实意地开心了一下。在相互问候之后,又各奔东西。
特兰德叹气。
这些女孩子年纪很小,看上去才十四五岁,就和他的姐姐们一样……可是如果不做这行,她们又难以养活家人。他自己也是来自底层的泥潭,从小就清楚,人要活着就得习惯悲痛和眼泪。
而在贵族富豪们眼里,西高原却是如梦如幻的人间乐园。
谁不爱肌肤柔软的姑娘?谁不会沉迷在香氛与露水的快乐中?但凡一个帝国贵族,只要刚踏上西高原,立马就有无数攀附者送来各种美色、珠宝。
但是,要多少金子与眼泪才能铸就这样的乐园?
特兰德冷笑。
那些领主富商只是一群跟在帝国狮子后面乞食的鬣狗,根本不会在乎弱者的生死。
他只要一回想起妈妈生前是怎么向富商们哀求着借钱治病,又是怎么被赶出去……心底就一阵火辣。
从小时候起,他总是忍不住在深夜一次次地回想:如果当时他和妈妈有钱吃饭,妈妈是不是就不用冒着危险去照顾传染病人?如果父亲不抛弃他们,或者说如果自己当时是个能赚钱养家的大孩子,那妈妈是不是就不会病死?
那么多年过去,特兰德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为了活命而偷面包的流浪小男孩。
可是当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才发现当年的悲伤和愤怒始终盘桓在心头,不能释怀。他再次看到这里的生活,看到这些贫民。
这个所谓的“黄金城”,也不过是披着一层锦纱的地狱……
现在,轮到他来做这个地狱主人了。
谁能想到?曾经当小偷的男孩,如今的西高原总督。
可是看着周围的贫苦,特兰德实在笑不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骄傲的。
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他苦恼地挠挠后脑勺,自言自语:“诶……如果尼尔来玩的时候看到西高原这个样子,肯定会说我的。在那之前先整理一下吧。”
“谁是尼尔?”发烧的男孩昏昏沉沉地抬起头。
“啊尼尔,是我的朋友,很珍贵的金毛狗狗。如果在路上遇到,他就会笑着跑来拥抱你。对了,他还有一只漂亮长毛猫猫叫佩列阿斯,银毛金眼睛,个性别扭见人就躲,咪咪叫起来软绵绵的,像糖水。”
“狗狗还有猫吗?”
“可不,人家还是夫妻呢。”
男孩被逗乐了。特兰德又接连胡编了几个笑话,逗得生病的孩子又咳嗽又笑。
没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小巷深处的一座土屋前。土屋有二层,墙面上刷了灰浆,朴素但并不破旧,看起来刚刚翻新过。这屋子让特兰德特兰德感觉怪怪的,这既不是西高原的建筑风格,也不是帝国风格的民居风格……
“老爷,就是这里。”
男孩指着木门。门板看起来很新,上面画着三枝金百合。特兰德觉得眼熟,但也想不起什么特别的。
他敲响了木门。
未几,门开了,从黑洞洞的屋内走出来一个身披白袍、头戴白纱的女人,她很瘦,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就像一团雾。特兰德注意到女人那骨瘦如柴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兽骨戒指,也雕刻着金百合。
“海洋之星,挽救我们,。”
白衣的女人低语道,嗓音就和他被白纱遮住的脸庞一样模糊。被特兰德抱着的男孩也低声回应:“海洋之星,挽救我们……”
这是新的打招呼潮流?特兰德觉得莫名其妙。他往屋里扫了一眼,看到屋里有八九个孩子坐在地上围成一圈,似乎刚刚还在听老师讲课。每个孩子面前都放着一块石头。
白衣女人对生病的男孩点了点头,“你回来了,革瓦。”
“对不起老师,我在打水时摔倒了……”
“不要紧,先回来上课吧。”
“病成这样还上课?”特兰德皱起眉头,直截了当地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在干嘛?”
“孤儿院。”
女人幽幽地回答,嘴唇似乎都没在动。坐在地上的孩子们齐刷刷地望过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这种感觉不太舒服。特兰德想看得更清楚些,但蒙面的女人似乎有意不让,始终挡住门口。
真可疑……
特兰德强硬又不失礼仪地推开女人,“总督府的卫兵,例行检查,让开一下女士。”
他走进屋里,看到孩子们穿着干净朴素的白亚麻短袍,围坐成环形。每个孩子面前都放着一颗圆石头,不知道有什么用途。圆圈中央则放着一块织着三枚金百合的毯子,似乎是教师坐的地方。在那群孩子中,特兰德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你?你不是狐狸仔的朋友吗?”
特兰德没有认错,是他们在城外从人贩子手中救出的那个被绑架的男孩。刚刚特兰德的部下说有两个获救的孩子回家了,看来其中一个就是这男孩。
男孩不说话,就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似的。
“小鬼们,你们在干嘛?”
也没有一个孩子回答。
戴面纱的女人走过来,恭顺地说:“卫兵老爷,我是院长,我们这里负责收养并教化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您瞧,以前这些孩子要去偷窃、行骗才能生存,现在他们可以住在安全干净的地方接受教育。”
特兰德狐疑地指着门上的三岔金百合:“这个标志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教派的标志,海洋之女降临时手中的金百合。”
“教派?你们是宗教团体?”
“是的。”
“海洋之女是什么?”
“是救主,美蛇神大人重回人世时的化身。”女人的声音很平静,但暗藏了一种虔诚的狂热。
“美蛇神大人吗……”
特兰德打量了一圈,没有发现西高原传统信仰中的人鱼像,也没有香炉和彩瓷圣像。但也不奇怪,西高原人信仰美蛇神有近一千多年的历史,除了人身蛇尾的主神形象外,民间流传着各种不同的宗教派别与祭祀仪式。
女人看出了他的疑惑:“我们是一个虔诚的教团。如果您感兴趣,可以随时来这里,我和其他姐妹很乐意向您讲解海洋之星的故事。”
“……”
思考片刻,特兰德决定今天先到此为止。今晚的事比较重要,还是等以后有闲工夫了再调查这个奇怪的孤儿院和教团。
他转身离开,绘着金百合的木门关上了。孩子们的合唱响起,离他越来越远。那歌声反复地唱着:
“挽救我们吧,海洋之星……”
歌声如银子般纯真,在昏暗的平民窟里,合唱声简直就像白雪降在污秽之中。路过的人也忍不住停下脚步,稍微倾听。
“美蛇神的虔信者……”
没走多远,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飞驰而过,消失在拐角。
“等等!”
特兰德追了上去。
第14章 XIV.暴乱的征兆
特兰德在后面追。他腿长健美,两下子就一把抓住了飞速奔跑的男孩。
“站住!”
“!!!”
男孩猛地一回头,果然是熟人,正是在城外给特兰德和伊戈带路的那个男孩——狐狸仔。男孩本来一脸惶恐,发现是特兰德,就送了一口气。
“啊,老爷是您。我本来想和您打个招呼再走,但是艾兰提前从旅店走了,我也打算先去干点儿活,等晚些时候再回来找您。”
“你那个朋友艾兰,他是住在孤儿院?”
“是的,他大概是半年前开始住在那里的。是个宗教团体,好像是叫‘海洋之星’?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们还是做了挺多好事的,会帮助没有家的孩子们和单身妈妈。”
“哼这样啊……”特兰德抱着胳膊,他注意到狐狸仔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这是什么?”
他伸手去摸,狐狸仔慌张地想躲开,但是特兰德眼疾手快——
是几柄长刀。
一个小孩子要这么多刀子做什么?
还不等特兰德发问,狐狸仔就慌慌张张地往后退,“没有没有,只是雇主让我运送一些货物而已,我打杂也会帮人送东西。”
太可疑了。
“这样啊,加油!”特兰德假装精神饱满地挥手,笑眯眯地和孩子告别:“随时来找我玩啊~再见啦~”
狐狸仔连连点头道谢,抱着那个神秘的包裹跑走了。
“小朋友,大人可是很危险的。”
特兰德点起一支短烟,抽了两口,然后叼着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男孩往贫民窟深处一路跑去,特兰德就像埋伏在后的狮子一样静悄悄地跟着。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破败的老屋。
准确地说,这一片周围都是这种破屋,没有门也几乎没有完整的墙,到处都是焦黑的断壁残垣。
“看来是这一片的穷人家遭了火灾,没有钱再修缮,就全都搬走了。”特兰德心想。
遍地的垃圾散发着恶臭,就连最穷的流浪汉也不愿意来这里找个屋顶过夜,巡逻兵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但是泥地上却有不少脚印。
“有不少人啊……带着刀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特兰德已经猜到了。
男孩消失在一幢破屋里,特兰德灭了短烟,跟了过去。
他看了一圈,地面上虽然没有脚印,但有被擦拭过的痕迹,是有人故意掩藏行踪。破屋有一半是露天的,天花板坍塌的残骸堆在地上,刚好露出一个半人高的空洞。特兰德走过去拍了拍,发现这破洞其实是用矮木桩支撑着的,有人改造了这个废墟,确保它还能被使用。
特兰德用自己毫不灵敏的鼻子使劲嗅了嗅……完全闻不到男孩的气味,只闻到断木的焦臭与垃圾的味道。
“诶,我这嗅觉真是比不了伊戈豹豹。”特兰德挠挠头,弯着腰钻进矮洞。
往前走了两步……
果然,这里有一个地下室,入口是开着的。特兰德舔了舔手指,放在地下室入口处,他感到有风从里面流出来。
这个地下室一定还有别的出口。
肯定有什么人在这里秘密集会。特兰德决定去看看。
周围潮湿而黑暗,不过空间却意外得大,至少这条走廊就让他走了一会儿。走廊尽头,有一扇木门,火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门背后有吵吵嚷嚷的人声。
“果然。”
特兰德耳朵贴着门,听到里面的人声很乱,人们在激烈且低声地争论着什么,听上去男男女女都有。
他看了一眼锁着的门,是很简单的从里面挂上的那种门栓。特兰德笑笑,从腰部的钥匙串上拿出一枚薄薄的铁片,伸进门缝往上一顶,门栓简简单单地就被打开了。
他停了一会儿。
里面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门边的情况,继续争论着。
特兰德趁机轻轻推开门缝往里看……这个地下室还真不小,里面聚集了至少有二三十人,还有老人和小孩。有几个带头的男人站在人群中间,激烈地争执。而且狐狸仔也不在,可能是运送完刀剑就从另一个门走了,这样更好,不会有人认出他。
这样的话,应该可以混进去。
趁着人群的注意力在别处,特兰德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再顺手把门拴挂上。他混到人群中,假装自己也是来参加集会的。
“都没有留人看门……怕也不是专业的盗贼啊。”特兰德心想。
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情绪激烈地说道:“我们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现在武器也足够了,要么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
“还不是时候。”对面的老人说。
“还不是时候?那什么才是时候?我兄弟家的两个小女孩病了,连一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只能喝发臭的水……可是医生说这脏水只会加重病情,不让喝……可怜的孩子已经2天没喝水了!”
“其实根本不缺水!”
“就是!明明有井,有绿洲的水源……却不让我们喝!”
“达尔特那个混蛋东西……欺骗了大家……”
“就是就是!”
集会者愤慨无比,咒骂着某个名字,相互诉说着没有水的困境。
“不能等了,如果我们要喝上干净的水,就必须打倒达尔特!”
“打倒达尔特!”
“可是他有很多士兵……还有总督大人撑腰……我们的武器够吗?”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再不反抗,我们会渴死的!”
一个母亲抱着婴儿,哭泣着。
他们谋划暴动是为了水么……特兰德思考着。
的确,喀尔德作为绿洲都市并不缺水,有井,有巴尔德山脉流淌下来的河水,还有高原湖泊。可是城市的统治者把持着各种重要资源,其中就包括水。
黄金城被分为五个大区,每个区域的行政事宜由一个家族管理着,五个家族直接接受总督的管辖。这其中有很多灰色地带,比如饮水和商贸,假如总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管理者家族的意志甚至可以凌驾于律法。
这里属于城西的瓦蓝区,贫民窟主要就集中在这里。但相反地,这个区同时还临近西面的海上商业通道,各国商旅络绎不绝。
特兰德猜想,大概是瓦蓝区的管理者禁止贫民窟的人去河边泉边打水吧……毕竟,很多高级的旅店与商铺就是沿河而建的,面向的也主要是有钱的南方商人。看来新上任的管理人是个不要脸的东西。而聚集在这里策划暴动的人们,他们只是想喝上干净的水而已,为什么被逼到这种地步……
“特兰德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狐狸仔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诶呀,总是这么倒霉。
特兰德苦恼地叹气,他以为男孩送完东西就走了……哪知道其孩子只是个子矮被人挡住了他没看见。
集会者纷纷惊恐地望向特兰德。
“陌生人!”
“他是谁!是不是达尔特的探子——!抓住他快抓住他!”
“他会出卖我们!”
人群骚乱不已,几个壮汉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特兰德决定先和他们交涉一下,就没有反抗。
“说,你是谁!”
刀架在了特兰德的脖子上。
特兰德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温柔笑容,举手投降:“我是特兰德?穆阿维亚,那男孩认识我。”他刚想撒谎说自己是小商贩,男孩兴奋地抢先就道:“特兰德先生是雇佣兵,他救了我和艾兰!”
“雇佣兵!!!”
“谁派你来的……!是不是那个骗子达尔特!”
人群像是炸开了锅,更多的手紧紧地抓住特兰德的胳膊,刀子驾在他的脖子上。很显然,他们都是普通人,拿着刀子时手抖不住地抖。如果特兰德愿意,这些刀子很快就是他的了。不过他还是想和这些人好好商量。
“没错,我是雇佣兵……”特兰德脑子转得飞快,想着怎么说一个合情合理的谎言,“但其实……”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了。
“小特兰德……?是你吗?耍蛇的小狮子……?”
说话的是个有些年纪的女性。她穿着体面,风韵犹存,在贫民窟的居民中间显得十分耀眼。
“阿依梅姐姐……?”
特兰德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特兰德小时候在黄金城的妓院打工时,经常受到妓女姐姐们的照顾。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妇人,就是特兰德当时一个姐姐——阿依梅。
重逢的两人先是震惊,而后一种悲哀的欣喜又涌上心头。他们曾经亲如姐弟,毕竟在那个权力与金钱的世界里,作为最底层的少女们和小男孩只能相依为命。
“天哪……你还活着……特兰德!”妇人紧紧地拥抱他,抹去泪水,“你看起来这么这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而我都快是老太太了。”
“姐姐,我很想你们。”
特兰德也喉头一紧,说不出话来。
“夫人,你认识他?”
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魁梧的老头走过来,拉住阿依梅夫人的手,坚毅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特兰德。可以看出,这老头以前大概是车夫或者搬运工。
“哦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个小伙子是特兰德?穆阿维亚,他小时候一直住在我们那里,小小年纪就总是帮我们赶走讨厌的客人。特兰德是个正直的好孩子,我们都爱他……几十年不见了!”
“几十年?”
老头蹙起眉头:“那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年轻……”
“我有一半的西比尔血统。”特兰德说。
“长生种……难怪了,不会衰老。”
“吸血鬼!”
一听特兰德是西比尔人,旁边的民众惊恐地和他拉开距离。这个反应有些好笑,不过特兰德不怪他们。西高原的民众大多是害怕西比尔人的,总觉得统治者都是以喝血为生的怪物。所以在他们看来,西高原要臣服于怪物所统治的帝国一直是件很恐怖的事。阿依梅夫人曾经做过交际花,见识过不少西比尔贵族。她耐心地安抚大家:“别害怕,西比尔人不是怪物……”
“对,偶尔喜欢吃小孩。”
特兰德坏笑着捏了捏狐狸仔的脸,吓得小朋友脸色煞白。
“臭小子!还是那么欠揍!”阿依梅夫人笑着拍打特兰德的头,“话还没说完呢,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特兰德严肃起来:“当年我离开了黄金城喀尔德,去南方当了雇佣兵,现在是一支佣兵团的团长。我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在路上恰好碰见了爱奥耳姐姐,她对我说了你们这边的情况,说你们需要帮助……”
“你碰见爱奥耳了?”
“是的,她说你们一直被这个恶霸达……达什么玩意儿欺负,我一听这怎么行,就带着兄弟们来了黄金城。这事儿我包了,必须教训教训那个狗东西。”特兰德虽然是撒谎,但越说越激愤,也的确打算插手干一票。
“你们雇佣兵会来帮我们……?”
“那当然,毕竟我在这里生活过,如果没有阿依梅姐姐的照顾可能早饿死了。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特兰德两手叉腰,笃定地点头。
聚会的贫民们迟疑再三。健壮的老头站出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特兰德说了一遍。
他们居住的瓦蓝区的管理者一直是达尔特家族。三年前,新的家主恩杜?达尔特上位,成为了新的管理人。这人绰号“野猪”,做事蛮狠凶狠,考虑事情也十分粗糙。
瓦蓝区的穷人很多,税收只能靠大型酒馆与商铺。“野猪”达尔特想要增加本区税收去讨好总督,就在水源边修建了更多为旅行者和商贩服务的酒馆或者妓院。果然如特兰德料想的那样,“野猪”达尔特禁止贫民们去泉边取水,就连几口干净的公共水井都被占用了。贫民们没有办法,就算去其他大区的井里打水,也会被本区的管理者阻止,就只能去城外浑浊的池塘挑水。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年,但是因为饮用不洁的水,孩子们开始生病,病人和老人也更加衰弱。加上卫生条件不好,流行病渐渐蔓延开来。
贫民们实在忍不可忍,决定向“野猪”达尔特抗议,用武力夺回泉水。
“竟然是这样吗……真是畜生啊,必须教训教训。”
特兰德不禁叹气。
为首的年轻人也义愤填膺地抄起弯刀:“达尔特平时会派士兵守在泉水边。我们决定今晚行动,去把水源夺回来。”
“听上去会有流血冲突。”
“不抗争就不可能夺回水源!要让那个混蛋知道我们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
“没错,而且我们有武器,也有其他支援。”狐狸仔掀开一块布,的确有不少刀剑、锄头镰刀之类的东西,但比起卫兵的装备来说还是太弱了。
特兰德摇摇头。
“不,你们这样上去就是送死。大家听我说,其实我……”
话还没说完,特兰德就听到门外传来士兵的脚步声,叮叮琅琅的铠甲与刀剑的声音。
“糟了,巡逻兵!”
男人们纷纷拿起了武器,把老人和妇人护在身后。
特兰德拦住他们:“等等,在这里动手你们会被杀的。这个地下室有后门吧?大家往后门逃走,我去解决。”
“可是……”
阿依梅夫人忧心不已,拉住特兰德的手腕。特兰德笑笑,优雅地鞠躬亲吻了女士的手背。
“我来办就行。这事太荒唐了,水本来就应该是大家的。”
特兰德神色肃穆地挺起胸,像全盛的雄狮一般。那气度与毅力让人信服,集会者们点头表示感激,往后门撤退走了。
这个秘密集会场所虽然不算伪装得天衣无缝,但也不容易发现,何况巡逻兵基本不会来这一带……为什么会在这时被发现?
特兰德满心疑虑,打开木门走到黑暗狭窄的走廊上。按照他的吩咐,门后的狐狸仔把门栓锁上了,给撤退的人们争取多时间。
“谁在那里!”
走廊上有火把,大约四五名巡逻兵举着弯刀,小心翼翼地用脚摸索着地面,生怕黑暗中有致命陷阱。
“我。”
他叉着腰,挺傲地立在那里。
火把挥舞着,弯刀敲击盾牌,士兵喊道:“不许动!有人举报说这里有罪犯在秘密集会。”
呵,果然有告密者。特兰德冷笑。
“不用紧张,你们把刀放下吧,我是特兰德?穆阿维亚,西高原总督。”
“天哪,竟然总督大人!”
带头的士兵停住了,诚惶诚恐地对特兰德鞠了个躬,然后捧腹大笑起来。其他士兵也跟着哄笑。
“哈哈哈,你要是总督,我还是西比尔的皇帝呢!”
“头儿,皇帝是个女的。”一旁的士兵小声提醒。
“哦,”带头的士兵嗤笑,“那我就是皇帝的丈夫,我说东,她不敢说西!”
“哈哈哈哈哈哈。”
特兰德苦恼地摇头:“不,你不会想的……毕竟图尔娜她是个真正的硬汉,一拳头能打你们五个。帝都好多姑娘都爱她,她有一堆情妇。对不起陛下,您没有听见。”
“少废话!”
“是啊,不说废话怎么和你们拖时间呢?”特兰德爽朗地笑了,“反正你们也不信我是总督,说了白说。”
门背后已经没有脚步声了,特兰德抖了抖耳朵,看来人们都已经跑走了。
“混蛋东西,那抓你一个去拷问!剥开你的指甲,总该招供了!”
士兵挥舞着弯刀冲上来。
这通道狭窄,一次只能过一个人,于是特兰德就轻轻松松地一拳打晕一个,沿着阶梯走出地下室。
晕倒的士兵们趴在地上直哼哼。
“让你们不信,害我又担上虐待下属的罪名了。”特兰德叹了口气。
“喂、喂!”
竟然还有一个士兵守在外面,看上去只是个半大的小子。特兰德刚想招呼,那小子就脚下抹油地逃跑了。
“别跑啊……怕不是个见习士兵吧……小伙子你这样回去会挨罚的。”
特兰德耸了耸肩。
日头西斜,他也没有时间在可以耽误在这里了,得赶回去领主安坨那里,晚上就是总督府的宴会……
“不行啊。”
刚要走,特兰德又忽然想到:这些抗议者打算在今晚行动,逼管理人交出水源。但是很显然,他们里有内鬼,暴动的消息恐怕已经被知道了。
如此一来……肯定又埋伏等着他们。
这些抗议者都是贫民,没受过训练,武器也不好……如果对方心狠手辣,很可能会以“镇压暴动”的名头杀了他们。
特兰德皱起眉头。
“不行,不能让他们被欺负了,还白白去送死……”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
在安排好一切后,特兰德往回走。
安坨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刺杀总督这么大的事,作为“行刺者”的特兰德竟然还不回来。
“啊,伊戈到底怎么样了……”
走着走着,特兰德又再次被震撼了。
他看到,街角的墙壁上贴着通缉令。
特兰德瞠目结舌,左看看右看看。画像上通缉犯那英俊的容貌,那朴实好记的名字……毫无疑问,就是他本人。
肯定是那个逃跑的士兵去通报的!
「通缉犯:特兰德?穆阿维亚,赏金100金币」
“日啊!”
特兰德绝望地捂住脸。
作为新总督要上任的第一天,他竟然因为两件事名满全城了……神经病恶作剧,以及通缉犯。
这有什么办法?毕竟倒霉的事情总会主动找上特兰德。这几乎是某种天赋。
****
在亚旭领主的府邸,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今夜将载入西高原史册。”
领主安坨戴上面具。
两个使女正恭顺地帮他更衣,穿上觐见时的盛装,系上沉重的羚羊金腰带,头上再戴上耳边挂有金叶步摇的尖帽,往胡须上滴洒凤仙花香水。
“安坨老爷,那个佣兵回来了,但是……”卫兵长压低声音报告。
“哦,让特兰德过来吧。”
一个布偶狮子走了过来。
“?”
“喂,是我。”
布偶狮子摘下头套,原来是特兰德穿了滑稽艺人的套装,也不知道哪里搞来的。
“你……打算穿这个去刺杀总督……?”
安坨戴着面具,但鄙夷的语气却再明显不过。
“当然不是!”特兰德擦汗,“我是通缉犯,上街自然要小心一些。”
“你是通缉犯?”
“正是。”
其实是今天刚刚当选的,还热乎着……特兰德心中暗自叫苦。他话锋一转,撒谎道:“嘿,要不是被通缉了混不下去,我也不想接刺杀帝国官员这种脏活,烫手得很。”
安坨似乎对此颇为满意,点了点头:“你大可放心……干完今晚这桩,我会安排你到安全的地方。”
这时,使女捧上来一套轻薄的纱衣,孔雀蓝配金丝线的,看起来像是舞女的衣服。黄铜手饰和脚环叮当作响。
特兰德看了挺喜欢的,拎起那细软的蓝绿纱,笑道:“你对女人的品味不错啊……我也喜欢这种热辣的,得是大胸细腰才撑得起来。”
戴面具的脸抬起,望向正美滋滋地肖想着风情万种的舞女的特兰德。安坨笑了一下:
“不,那是你今晚要穿的衣服。”
“哈???”
祖母绿色的眼瞳睁得大大的,特兰德甚至跳了一下,就好像狮子回头时忽然被背后放着的一根黄瓜惊吓地飞起来。
“今夜,你扮作舞者跟随我赴宴,趁机杀了那个男人。”
“不——!”
另一处。
“嘿嘿,这么好?抓到这个傻狮子就会给我钱吗?”
伊戈扯下通缉令,愉快地往总督府走去。
第15章 XV.挂满琉璃与彩灯的庭院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因为新总督即将上任。
黄昏降临,“总督府”阿尔达希尔宫的一千盏琉璃灯被点亮了。
在城中任何角落都能看到那鳞片般的光彩闪耀在深蓝色的夜色下,如同细碎的红宝石项链戴在美人的胸脯上,华美且庄严,几乎与过去王朝的盛景不相上下。如果不是城墙上挂着巨大的帝国双蛇旗,旅行者可能会以为这不过是海市蜃楼,是早已消亡的古尔白蒂王朝的残影。
盛大的庆典即将开始,绚烂的光彩之下,也有黑暗。
有人欢欣鼓舞,也有人忧心忡忡。阴谋已经就绪,毒酒早已备好。刺杀者乔装打扮,跟随金主进入到总督府内部。卫兵刚完成巡察,暴乱在阴影中蓄势待发。
然而那个万众瞩目的男人——神秘的新总督仍未现身。
“那男人会来的。”
人们焦灼又紧张,反复地这么说。
宾客们陆续来到总督府。
“老爷,请暂时将武器交给我们保管。”卫兵长说。
“请便。”
戴面具的领主安坨粗鲁地将腰刀扔到卫兵怀里,对身后装成舞者的刺客使了个眼色。
“仆从也需要登记……”低级文官出神地看着这位男性舞者,几乎忘了手上还抱着登记册,“啊……名字是……”
“特兰德?伊里奥尔?法尔哈德。”
这位“舞者”的确是个身材性感,姿色出众的男子。
如健壮的雄狮一般,特兰德高大魁梧,一头半长的漆黑卷发披散及肩。蜜色的皮肤看上去健康亮泽,两肩宽阔结实,腰却细。身材健硕的舞者在西高原比比皆是,但这个男人有一双十分妩媚的绿眼睛,一下子就让这美貌显得极为昂贵,千金难买。
他周身华贵,穿着饰有孔雀羽毛的灯笼裤,赤裸着上身,只在肩上挂了一条织工金贵的孔雀蓝色披纱。高高的额头上戴着鱼子金珠嵌绿松石额饰,肌肉饱满的胸脯和胳膊上戴着黄铜葡萄叶形饰环。
“这是送给总督大人的礼物吗?”文官怯怯地抬起眼皮,又匆匆移开视线。
“不不不,我只是被雇佣来……跳舞的。总督大人不需要一个大男人当礼物。”特兰德万分苦恼地摇着头,在心中后悔地嗷嗷叫。当初就不该装成雇佣兵……领主们密谋刺杀,这种小事何必他亲自出马!现在好了,他一个帝国高级官员,堂堂皇家骑士团团长,竟然要穿这种娘兮兮的衣服走进总督府,说不定还真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
“这是我的家仆,跳舞不错,带来宴会上助兴。”领主安坨说。
“那么安哈兰老爷您这边请,奴仆和礼物统一都往那边去等待进一步的检查。”
“一会儿过来找我。”领主安坨做了个手势。
特兰德尴尬地笑笑回应。今夜他的角色设定也太过复杂了吧……刺客、被刺杀的对象,而且还是跳舞的。“幸好伊戈不在,不然真的惨了……”特兰德这么一想,我杀我自己还是挺好的,至少不用被嘲笑两三百年。
他叹了口气,跟着引路侍往走在宫殿外围的长廊上。
远远地,特兰德望见亮着一千盏琉璃灯,他小时候经常爬到城外的荒山上,从高处看灯。原来从近处看是这个样子。
比起帝国那巍峨冰冷的夜宫和玫瑰宫,古尔白蒂王朝的旧宫显得很小巧,但真可谓穷奢极欲。繁复的几何型石雕装饰了每一座墙壁与穹顶。金箔与贝母片沿着数百根立柱旋转,当持灯者经过,光影就在空间中活动起来,仿佛蛇舞者柔若无骨的曲线。
一条宽阔的巨石坡从殿前花园通往阿尔达希尔宫的觐见厅。厅下的基石就高达五米,壁上的彩釉浮雕与金箔在灯光汇总闪烁,展现了各民族的朝拜者向位居黄金座上的美蛇神献上供奉的场景。石雕之壮丽精美令人震惊。特兰德在别处见过许多次多对“献祭美神”场景的描绘,但这绝对是最大最宏伟的。但也不奇怪,毕竟以前的古尔白蒂的王室自诩为美蛇神后裔,当然要宣扬美神信仰。
“嗯……”
特兰德仔细品了品,觉得人身蛇尾的美神还挺性感的,他能上……那么,如果伊戈是这样的人鱼……
“我可以——!”特兰德忽然激动地喊出来。
“哈?”引路侍从困惑地回头。
面对对方看智障般的目光,特兰德赶忙尴尬地摇头,撒谎说是自己太紧张了。
他们来到宫廷外围的一处别馆,仆从和奴隶都在这里等待。特兰德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情报,无聊得不行。他想抽短烟,又不符合目前乔装的身份。
凑巧,他看到有十多位美丽的女郎聚在别馆前的花园中观赏玫瑰,就高高兴兴地上前和姑娘们搭话。
“月亮的美人们,玫瑰有什么好看的?花朵可没有你们动人。”特兰德说。
“走开走开!诶呀……”
女郎们本来不想搭理陌生男人,但一看到特兰德的脸,转而就露出羞怯的笑容。
特兰德得意洋洋,觉得姑娘们应该是欣赏他。
女孩子们欲言又止,对同伴窃窃私语道:“诶呀诶呀,原来总督好这口,这怎么办……”
“比不过比不过。”
“如果好这口,那真是没法和这男的争了……要给主人丢脸了。”
特兰德耳尖,一下子就听到了这些悄悄话:“哈……?这是什么意思?”
女郎们笑了。
“听说总督大人没有妻妾,领主大人就把我们送给新总督当做礼物。运气好的话,也有可能成为妾室吧。”
当总督待遇这么好???特兰德惊了,但转而想到只能看看……心里又难过了起来。“诶……你们这么好看……”特兰德没敢把后半句说出来:可惜总督不能接受。
“你也很美啊,别灰心。”姑娘们安慰他。
“啊?我美有什么用……”
“你也是给总督大人的礼物吧?听说他们帝国人都喜欢你这样健美的男人。你是不是很有侍奉人的经验?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不不不不——!我不是礼物,总督不喜欢男的!总督肯定在上面!我是说……我不管那家伙怎么回事,反正我永远是在上面那个。”特兰德嗷嗷叫唤,又觉得不妥。为了挽回尊严,他一本正经地竖起食指说:
“哲人奥拉罕说过:‘哪个男人要是能在上面和他的兄弟性交,就能成为众人的领袖’。”
姑娘们被逗乐了。
“呵呵,你瞧嘛,他就是个基佬。”
“我才不是……呀,算了……”特兰德叹了口气,他就有这个毛病,总忍不住像雄孔雀一样向姑娘们展示自己,但又经常吃瘪。
姑娘们很开心,不再警惕,“所以一会儿宴会上,你就是单纯跳跳舞表演一下?”
“嗯……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跳……谁想看一个大男人扭来扭去啊!”
特兰德一边抱怨一边比划。其实他还挺擅长跳舞的,以前妈妈和姐姐们都教过他。
“我们在名义上也是舞娘。柔弱美少年舞者还挺受欢迎的,像你这样精壮的男性舞者倒是不多见,不过你别灰心,总有好这一口的。”
“听起来好变态……!”特兰德抖了抖。
“呀,那你要小心,抗拒老爷们提出的要求可是会挨鞭子的……顺从一些比较好,至少不会被打得半死。”一个女孩好心提醒他。
特兰德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另一个姑娘问。
“特兰德?伊里奥尔?法尔哈德。”当然是假名。
“法尔哈德,故事书里的情圣啊~真是有趣的名字。”好奇的女孩子们围着特兰德,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他调笑。
“你为什么有个中间名?听上去像那些西比尔老爷。”
特兰德也很高兴:“伊里奥尔,是我老婆的名字,瞧,我胸口还有纹身……这也是我老婆。”他指指心口——
三头蛇烙印,外围却不伦不类地纹了一个爱心。
看上去就像在一个古老家族纹章上强行加上“老婆,我永远爱你”一样俗气。
女孩子们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但是面对兴高采烈的特兰德,也不由地开心笑了出来。
“伊里奥尔?这可是西比尔男子的名字。”有个姑娘比较有见识,当场给特兰德拆台。
特兰德撇了撇嘴,骄傲地说:“厉害吧?我老婆就是男的,可美了。”
“哈哈哈,他还说他不是基佬。”
“那不一样!”特兰德郑重地说明自己的原则:“我不是基佬,但我老婆可以是男的。”
姑娘们笑了,对他唱起了民间调侃多情人的歌谣:
“法尔哈德,法尔哈德~你的老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美丽啊星星,遥远啊星星~那是因为~只有在做白日梦时~你才有老婆~”
“哼!”
特兰德装出生气的样子,其实是在孩子气地和姑娘们玩耍。
他们彼此询问,发现大家原来都是同一个民族,就开心地用古珊语聊天,而不用帝国语或是西高原其他民族的语言。他们说着长长的颤音,语速又快又活泼。其实也不用多问,因为古珊人的长相是很明显的,不论男女都是鼻梁高挺,眼眶深邃,无愧“美蛇神后裔”的称号。
特兰德是真的很开心,感觉就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他和姐姐们围坐在一起唱歌讲故事。
无意间,他瞥了一眼四周,忽然看到卫兵和低级文官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和姑娘们。那种眼神贪婪且鄙夷,就像下贱的鬣狗垂涎这更为弱小的鼠兔。他瞬间就明白了那些人的想法:古珊人本来是王朝的统治者,现在她们却沦落为舞娘,靠出卖美色乞求生存。
这种念头一下子激怒了特兰德。
他想到了妈妈。
“怎么了,有老婆的法尔哈德?”有个姑娘察觉到特兰德的变化。
怒意瞬间被敛起,特兰德又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没有哦,小鹿~我在想,世界上所有的月亮加起来都没有我的老婆漂亮。”
“诶呀呀,你真是个不要脸的男人。”
“哈哈哈,那可不~没脸没皮才能追求到绝世的美人。”
他们调笑着,度过了一段轻松愉快的时光。之后,传令侍从来了,通知他们到宫廷内的另一个地方等待。
特兰德和同为舞者的姑娘们一起走着,看上去十分惹眼,就连宫廷的使女都忍不住偷看他们。因为这可是一众戴面纱的美人,身着薄纱与金属饰品,走路时脚踝的铃铛清脆作响。
经过宫殿东侧的花园时,特兰德忽然感到有熟悉的气息。他本能地回头一看,竟然看到有个“熟人”正坐在远处的亭子里和一个贵族谈笑。
“呀,完了。”
特兰德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觉得天崩地裂。
恰巧那人也看见特兰德了,竟然举起金杯,对他调情。
那正是他的一千轮月亮,他的诅咒和绿宝石……
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
伊戈就坐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特兰德,然后故意做出亲密的样子,对一旁的男人说了些什么。
特兰德忽然生气,暗想:“那个男的是什么人!给我滚开,离伊戈十米远!”他转而又想,那可能就是老总督——杜文男爵。但为什么男爵对伊戈毕恭毕敬的?特兰德知道了,肯定是该死的皇太子又写信了,派人来骚扰他的伊戈。
“操。”他低声咒骂。
这时,老总督身边的卫兵走过来,向他们传令:“尊贵的伊戈?斯沃德斯阁下说了:‘那个黑皮绿眼睛的男人不错,是个美女,今晚必须在宴会上跳舞。’”
“啊?”
“哈哈哈,瞧啊瞧啊,那位新总督大人喜欢你,夸你是‘美女’。恐怕今夜就召你去暖床。”
舞娘们忍不住笑出来。
“天哪,我还能更倒霉吗……?”特兰德悲惨地看向那边。
伊戈趁机做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然后瞬间又恢复了贵族那副冷漠傲慢的神情,同男爵一起喝酒。
特兰德真的很绝望……
他贵为西高原总督,众星捧月的男人,却要穿着舞娘的衣服出现在自己的履职宴会上。
“算了算了,只要老婆高兴,别的都不重要!真男人就是要这样……呜呜!”
可怜的大狮子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第16章 XVI.狮子与新月之舞
特兰德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他跳舞。
那时冬天屋子里很冷,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炉子。所以妈妈总是和特兰德玩耍,让男孩跑跑跳跳暖和身子。
他还记得,妈妈穿着美神祭司的舞衣,戴着黄铜手环,哼着庆典时的歌谣。那舞蹈好像有魔力,当她抬起胳膊,整个空间仿佛只是一件随之而动的轻纱,火光与阴影流动着,跟随舞者轻盈的姿态,正如风听从鸟的两翼。
她的手臂,像轻巧的风筝在微风中上旋,肩膀低垂又舒展,手腕便如柳条一般柔软……
当妈妈笑着望向男孩,拉着他的手一起旋转……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火焰,而他们是焰心。一切都是从此刻的快乐中迸发出来。
等玩累了,妈妈就把他抱在怀里,哼着摇篮曲轻拍他的背。男孩小小的脑袋贴在妈妈心口,倾听着那胸膛内的火。
特兰德永远记得。
世界上也曾有火焰那么温柔,那么爱他。
可是妈妈死了。
屋子变得冷冰冰的,妈妈也是。男孩一直守在床边,直到大人们强行把他拉开。
后来他一个人到黄金城流浪。在妓院里,特兰德学会了更多的舞蹈,穿白袍的奥米伽人的庄重缓慢的舞,西高原男孩都要学的剑舞,农民们庆祝秋收时跳的舞蹈,军营里的舞。可是大人面前跳舞只会令他恶心。即便还是小孩子,他也能明白那些老爷们贪婪而炽热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从那以后,特兰德就不再跳舞了。
毕竟他曾经的快乐和爱,都已经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另一个男孩。
伊戈少爷总是很矜持,拼命做出大人的样子好让所有人满意。该上课时绝不分心,该训练就训练,一切标准都和正式骑士无异。不知道为什么,特兰德就是喜欢看小少爷苦恼的表情。他总是绕着小少爷跳舞,说着幼稚的话去挑衅人家,边跳还边往人家身上蹭。小伊戈一脸苦恼地忍耐着,就像看着一只粘人的小狗绕着自己疯狂跑圈。
男孩们玩耍,打闹,消磨掉一个个无所事事的午后。
等特兰德长成少年,忽然意识到这种火焰般的快乐究竟是什么,他就吻了自己的少爷。
从那以后,特兰德天性中的快乐与爱就再次回来了。
而伊戈少爷呢,只是无所谓地爱着他,不多不少。不过特兰德很清楚。如果说伊戈这种冷谈的个性对人世只有三分兴致,那么这三分都给了他。
这样正好。
特兰德不在乎多少,他只要全部。
他就像一枚种子,从沙漠的禁锢中解放出来,重新开始扎根于泥土。或者反过来说,就像水源会生成绿洲,热量形成火焰……特兰德本身就是强烈的爱意,要灼热地放光放热,如同太阳。
有的人生来如此,气度更大,怒更盛,愉悦更多,欲望也更热烈。
比如现在,特兰德就妒火中烧,轰轰烈烈。
“嗷……给我离伊戈远点儿,见鬼。”
总督府的宴会已经开始。特兰德却和下人一起避居侧室,眼睁睁地伊戈身着帝国贵族的华服,和男爵一起坐在席位正中央的枕垫上。伊戈手上还戴着他不认识的戒指,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无耻皇太子给的。
觐见厅弦乐叮咚,泉水潺潺,无数的琉璃彩灯和金丝雀笼子装点着觐见厅中央的庭院。贵族和领主们坐在方形的回廊两侧。
“新总督是哪位?”
“应该就是那个漂亮的西比尔人吧,”
领主们窃窃私语,打量着坐在正席上的伊戈。
“什么!竟然是这种类型的……”有个领主似乎心中有气,尴尬得说不出口。旁人一下子识破了他的心思,嘲笑道:“失算了吧?你送的那几个舞女甚至都没有总督自己漂亮。这样眉眼纤细的美人……”
的确,那位黑发的贵族青年容貌出众,给人一种锋利且美的印象,如同一柄镶嵌宝石的刀子。他身着帝国传统的深蓝色刺金礼服,慵懒地半依靠在枕垫上,面对庭院和列坐左右的领主们。乐师们怀抱着鲸牙琴,笼中的金丝雀也啁啾歌唱,两只蓝孔雀在喷泉边闲庭信步。
但青年神情冷淡,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就好像一位早已厌倦了游乐与美色的昏君。
这种神态令下人们十分惶恐。乐师们试图演奏更适合的曲子,执事官小心翼翼地试图换一种葡萄酒。舞女们不知所措,也只能继续献舞且尽量不让笑容显得僵硬。领主们更是惶惶不安。
“那位大人……从宴会开始后还没说一个字……”
“旧总督大人也是啊,只是一直对那位大人耳语,态度那么恭敬……看来这位的来头可不小。”
“是纯血的西比尔人。”
“竟然……是那位大人!”只有一位领主激动地认出了伊戈。
戴面具的领主安坨始终默不作声,既不与人谈笑,也不发表言论,只是边喝酒边等待时机。
一位红发的女领主也抱着手,始终沉默地观察着男人们。
猜测与怀疑的低语在席间传递着,暗潮涌动。领主们摆出笑容,切下大块烤羊肉,装出畅快的样子向“新总督”祝酒。宴会热闹非凡,但是伊戈年根本不理,眼神涣散地望着别处。
其实伊戈只是困了,他没想到西高原的宴会这么无聊,刺杀和打架的人为什么还不出现。
他看着院子里的两只孔雀,开始默默地数它们羽毛。
一,二,三,四,五……
“阁下,请问下特兰德?穆阿维亚还没有消息吗?”老总督杜恩男爵也十分焦灼。那个男人迟迟不现身,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
伊戈冷淡地说:“九十七,九十八……我怎么知道?难道我是他的执事?九十九……”
男爵意识到自己问了无礼的问题,赶忙闭嘴了。
忽然,伊戈冷不防地说了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无聊,我要回去了,今晚就到这里吧。”
伊戈起身要走。
反正他已经数完了孔雀到底有几根羽毛了。
“!”
“等等,‘沙尔普’大人……”
“这……”
“那么、那么今天就……”
“可是……”
主君的任性就像的夏日的雷霆一样令人猝不及防。
密谋的进程被打乱了,领主们心中各自的计划也被破坏。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弥漫在众人心中。
男爵也惊了,他没想到“皇太子的情人”竟然如此纨绔。男爵心中不满,又怕得罪皇太子,只能好言好语地劝说:“阁下,您不再待会儿吗?您走了,宴会就没有光彩了。”
伊戈撇了他一眼:“你没有耳朵?我的意思是——你们也别办了,散了吧,真无聊。”
男爵强忍怒意,继续笑道:“之后还有很有趣的表演,您会喜欢的,请阁下务必考虑一下。”
“有什么?”
“有西高原传统的蛇舞,以前是古珊人祭祀美神时跳的。”
“没兴趣,不看。”
“这个……那总督府里还养着一个侏儒弄臣,会变戏法,从酒杯里变出鸽子和松鼠。”
“那我为什么不直接去看可爱松鼠?侏儒那么丑,不看。”
“阁下您等等,您等等……您喜欢舞剧吗?乌兰领主带来了一队年轻漂亮的少年,会演西高原各种民间故事剧。我看过,故事十分有趣。少年也美貌动人,如果您喜欢还可以……”
“有木偶戏吗?”伊戈认真地问。
这倒是把男爵问倒了。如此正式的官方宴会,怎么会准备给儿童看的幼稚木偶戏……他尴尬地笑着摆摆手。
“这倒是没有。”
“哦。”
伊戈转身就走,惊得男爵急忙拉住他的袖子。
“请等一下——!”
有人大喝一声。其实在嘈杂的议论声中,这个声音也不大,但十分笃定。众人回望过来,说话人正是戴面具的领主安坨。
伊戈看了面具男一眼。
戴面具的领主安坨起身行礼,恭敬地说:“大人请稍安勿躁,有一个表演或许能给您解闷。”
“呵。”
伊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我家养了一位舞者,舞艺精湛,体型……”
“呀。”
伊戈想起来了。对哦,特兰德还没跳舞呢!
他一下子就高兴了,微笑着明知故问:“哦?我只喜欢黑皮绿眼睛的,你家养的是这种配色吗?”
“很凑巧,正是如此,阁下。”
伊戈乐了。他重新坐回卧榻,姿态嚣张地翘着脚,慢悠悠地说:“我只看胸大腰细屁股翘的,你家那只是这种吗?”
席间一阵窃窃私语。
“是如此的美人,阁下。”领主安坨卑微地行礼。
“公的母的?”伊戈笑道,“我心里有个正确答案,要是你猜错,我就不看了。”
伊戈心中暗想:特兰德是母狮子,母狮子嘿嘿嘿。
迟疑了片刻,戴面具的领主安坨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男性。”
领主们面面相觑。
胸大腰细屁股翘的男人?黑皮绿眼睛?舞娘?人们努力想象着这到底是什么形象,猜测着贵族的口味。
“嘿呀?”
伊戈眯起眼睛,就像猎豹嗅到了中意的猎物。
“看来我选对了,”戴面具的领主安坨舒了一口气,“那么希望这个节目能为您解闷,尊贵无比的‘沙普尔’。”
领主安坨拍了拍手。
由一群身材妙曼的舞女簇拥着,勇士般的男人走了出来,织金孔雀蓝纱衣随着矫健的步伐飘动,黄金铃簌簌作响。
特兰德?穆阿维亚昂首挺胸,姿态极其倨傲。
左右的宴席上惊叹声不断。即便是风月见惯的富商领主们都不得不感叹:这美色价值连城。假如他是女子,恐怕连最富有的国王都愿意奔赴千里,就为了亲眼目睹面纱下那双含情脉脉的翠眼。
绿洲之星。
翡翠中的翡翠。
特兰德扫视四周。所有人都看到了他那不屑的眼神,就好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
“哟,”伊戈笑了,“这狮子不错呀。”
特兰德鄙夷地看了一眼周围的领主与富商,然后回过望向高高在上的伊戈,眼神一下子变得温顺。
“祝福您,我尊贵的少爷。”
他单膝跪下,像小时候第一次向伊戈行礼时那样。他将手放在心口,烙印所在之处。
“这里永远属于您。”
“嚯,有点意思。”
伊戈微笑,继续假装两人不认识。
他们望着彼此,心照不宣地进行着某种孩子气的游戏或是赌气。
周围人声嘈杂,坐席者交头接耳,乐师们停止演奏。陷入僵局的宴会被挽救了,一切似乎又能进行下去。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伊戈扬起下巴指了指。
“是跳舞用的黄铜剑,大人。”特兰德回答。
“这种东西就别让我看了,这样……就这个吧。”伊戈指了指杜文男爵面前摆着的一柄黄金短剑。那是一柄古董礼仪剑,曾属于古尔白蒂国王,如今被作为总督权力的象征。
“很抱歉阁下,这很难做到,因为这剑……”
不等杜文男爵说完,伊戈已经拿起黄金短剑,抛向特兰德。
众人惊了。
特兰德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飞来的黄金短剑。如果他不是训练有素的西比尔骑士,那么他此刻恐怕已经被飞刀戳成重伤了。特兰德叹了口气,伊戈真是下手不知轻重的家伙啊。
“拿这个跳舞吧。”伊戈满意地坐下,全然不顾一旁又怒又惊的男爵。这个举止被席间的领主们看在眼里,纷纷猜测伊戈作为“新的西高原总督”,为什么要在宴会上这样明目张胆地折辱旧总督杜文男爵。
“好吧,既然这是少爷的意愿……只要能让您开心,什么都可以。”特兰德宠溺地笑笑,故意上下抖了抖耳朵。
伊戈高兴了。
众人看出来了,这男舞者很会讨贵族青年的欢心,说不定今夜就会获得恩宠。
特兰德打了个响指,对乐师说:“丰收节的庆典。”
“哪首?”
“随便你。”
特兰德随手就拿起一个领主的酒杯,在旁人诧异的眼神中一饮而尽,又随手扔在一边。
“放肆!你是什么人!”
“开始吧。”特兰德不在乎,肆无忌惮抽了两口水烟,然后又把烟管塞回原主人的手里。
宴会上一时鸦雀无声。
乐师换了民间常用塔尔琴,深呼吸——欢快的音乐迸发而出,是农民们庆祝丰收时会弹奏的乐曲。音符饱满如跳动的麦粒,令人欢喜。酒精和情人的目光同样令人亢奋,特兰德笑着上场了,所有人都注目他。
他打起响指,应和着节奏。
脚腕上的金铃铛也簌簌作响,他弯曲膝盖,挺直细腰,凸显出从臀部到大腿的线条。
这样的姿态色欲十足,特兰德很清楚。所以他微笑,手腕跟随节奏下滑又妩媚地抬起,不断凸显出腰胯的线条。金腰带的流苏与孔雀羽毛随之晃动,偶尔露出大腿蜜色的肌肤。
这真是奇妙的舞姿,妩媚又阳刚。
欢快的弦乐声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成为一种音乐与舞者的搏斗,旋律奔涌而出,而男人有力地踩在每一个节奏点上,就像勇士驯服狂奔的公牛。
音乐成了缭乱挥舞的剑刃,舞者的身体也成了武器。
观众们全然快乐,尽可能追赶着节奏鼓掌,为他助兴,欢呼声不断。特兰德怡然自得。手腕的转动,音乐的停顿与加速,手臂优美的姿态,响指,腰部与有力的双腿,金铃与掌声,肩膀舒展……
世界上很难有这种情况,一切都尽在掌握,一切都恰如其分。
完美无比。
人们欣喜无比,爱他,迷恋他,专注又出神地望着舞者的身姿。狂野的节奏、人们激动的心、就连这整个空间都被驯服,全然顺从于他。仿佛此刻没有什么不是属于他的。
特兰德真心乐在其中。
旋转之际,他看见自己所爱的那个人……伊戈就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他跳舞,专注得像个小男孩。
就像以前一样,他们很快乐,他们爱着彼此。
直到一切的终结。
音乐结束了,特兰德优雅地展开双臂鞠躬献礼,观众们欢呼起来。宴会欢乐的气氛到达了最高潮。
“好啊!!”
“这才是真正的西高原汉子!”
“真男人!”
男人们激动得叫好,连连称赞舞者的灵活与技艺。雄健的舞蹈打动了许多姑娘的心,暗自夸赞这男子的力量。人们爱他。
“嘿嘿嘿~”
特兰德气喘吁吁,开心地望着伊戈,就像小狗等待主人的夸奖。
“大狮子。”伊戈撇了撇嘴。
后来,特兰德又跳了一支祭祀美神的舞,一支力量感十足的剑舞,最后以悠扬缓慢的奥米伽舞告终。原本的政治宴会变得快乐,人们谈笑着,享受着这庆典般的短暂时刻。酒童始终忙碌,无花果酒和椰枣膏总是一再添加,月亮渐渐升高,眼看着酒宴进行到一半了。杜文男爵仍然焦虑,不知道特兰德?穆阿维亚何时才会现身。
伊戈站起身说:“衣服上沾了酒味,闻着不舒服。请容我去更衣再来继续参席。”
这的确是西比尔人的传统。
“那么……请问阁下知道……特兰德?穆阿维亚爵士何时入席吗?今夜毕竟是他上任的酒宴。”男爵小心地问。
伊戈心情好极了:“那男人啊,应该也是去更衣了吧,马上就会来的。”趁着醉意与欢乐,他看了一眼特兰德,扬了扬下巴,转身就走了。
老道的领主们大多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这意味着“新总督”中意这个舞者,让他跟随去内室服侍。
戴面具的领主安坨赶忙抓住特兰德的手,“时机到了,你去好好‘服侍’那位吧。”
安坨悄悄将一把细细的薄刃给他。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趁机杀了那个人。
“别让我失望。”安坨说。
“放心,那位少爷最后会哭着求我的。”
特兰德狡黠一笑,哼着小曲,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现在,轮到他做猎人了。
第17章 XVII.蜜与毒
两人穿过寂静的庭院,月亮升起来。
伊戈和特兰德一前一后地走着,保持一定距离。使女们心照不宣地避让,毕竟谁都看得出来:纨绔的贵族少爷很中意这个勇士般的男人。谁都不想撞见偷情的现场惹麻烦。
长春花开满了整个庭院,倒影在泉水中。
他们来到一处无人的房间。这里本该是特兰德的卧室,一切都布置好了,礼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
“宝贝,我跳舞跳得好吗?”
特兰德走过去,轻轻地咬伊戈的耳朵,丰满的胸肌紧贴着伊戈的身体。
“美女你别过来,我晕奶。”
伊戈面无表情,捏了捏特兰德的胸肌。手感一如既往得好……
“那可不行……因为我是来刺杀总督的。”特兰德笑笑,服务性地把古铜色的胸膛往主人手上送。
“巧了,我也是来刺杀总督的。”伊戈忍不住一再把玩起来。
不一会儿,特兰德的乳头就被揉捏得硬了,黄金的乳环也挺立起来,衬托着他蜜色的皮肤,未免显得过于色情。
看到男人如此下流的乳头,伊戈感到舌尖微微有些发麻。
“我渴了,给我倒酒。”
特兰德挡住伊戈的去路,仿佛围捕猎物般以手臂撑住墙,“宝贝,你今天整得我好惨啊。”
“不行吗?”
“那些恶作剧那么好玩吗?”
特兰德俯身,将双唇贴在伊戈赤裸的颈部,轻咬着。这个动作瞬间激起了两个西比尔人的欲望,饥渴与热望变得清晰。
好渴。
伊戈笑笑,毫不在乎地任特兰德抱着自己又亲又啃,“好玩啊,现在全世界都以为你是个无聊至极的男人,不是吗?他们还知道你跳舞了。特兰德,你没有尊严了。”
他们听到对方的喘息和心跳。
“那个无所谓。”特兰德紧紧搂抱着情人,胯部试探性地往上蹭。看伊戈并不拒绝,他就把手伸进贵族少爷的衣服里,变本加厉地亵玩着。“不过我要你付出别的代价。”
“昨天用嘴巴做过一次了。”伊戈的呼吸随之变化。
“是吗?那你别喘得那么厉害啊。”特兰德笑笑,舌尖探进伊戈的耳孔进进出出地挑逗,湿哒哒地舔弄着,仿佛在品尝蜜。“宴会上那些人不是还在等你吗,不如我在这里吃掉你?”
“闭嘴。”
伊戈深呼吸,但是气息已经乱了。特兰德把他压在墙上,膝盖顶入他两腿之间,用牙轻咬着伊戈的喉头。
灼热感势不可挡。
特兰德将伊戈戴戒指的手压在墙上,仿佛拷问罪人一般。
“我有个问题,你必须回答……这个戒指是皇太子的吧?为什么你戴那个男人的戒指?”为了不让伊戈失去重心,特兰德分开伊戈的双腿,将恋人的臀部按在自己胯上,欲擒故纵地磨蹭着。以至于两人明明穿戴整齐,动作却下流无比。
“哈……哈,你猜?说不定我就和他有些‘老交情’?说不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和皇太子已经睡过了呢?”伊戈已经到了某种边界,但仍坏笑着挑衅特兰德。
“……”
特兰德面无表情,怒火中烧,哪怕他知道这只是引他发怒的荒唐话。
伊戈饶有兴味地:“说不定你现在做的事,他也做过了呢?”
“……”
事态逐渐失控,就怒意就要压倒理智之前,特兰德笑了,将手指强行伸进情人的双唇……强迫伊戈张开嘴接受这入侵。伊戈就含住男人的指尖,顺从地舔弄着,水声啧啧。
“宝贝,这么想被日啊?逼痒了是不是?”
特兰德温柔地笑着,手指在伊戈嘴里抽插,搅弄他的湿漉漉的舌头。色情的气氛一时令周围又热又轻飘飘的。不知不觉间,伊戈上衣的扣子就已经被解开了,胸膛到小腹全然赤裸着,硬挺的乳头暴露在男人贪婪的视线下。
“你有没有和别人睡,”特兰德咬着情人的耳朵,“我检查下不就知道了?”特兰德拿出了那柄细细的刀刃,将刀压在伊戈的锁骨上,轻轻一划——
血珠渗了出来。
继而,细小的鲜红血珠饱满起来,逐渐连成一条血痕。新鲜的血液从伊戈体内流出,沿着苍白的皮肤下滑,凝坠在乳头上。
腥甜味。
情人之血就像毒药,令大脑中某根弦瞬间绷断了。
“啊……”
特兰德再也绷不住了,低头吮吸伊戈乳头上的那滴血珠。血的味道在整个口腔和鼻腔炸裂开来,原始的渴望势不可挡。他咬得用力,疼得伊戈忍不住叫喊,脚尖紧绷,大腿颤颤地夹紧他的腰。
那景色实在太过刺激,血痕在美人的裸露的皮肤上过于鲜艳,生理性的泪水缀在伊戈的眼角。
特兰德却毫不留情,啃咬着脆弱的乳头,故意把伊戈弄疼,更激烈地挣扎。挣扎,喘息,哭泣……伊戈平时几乎不会做出的表情。血的味道,特兰德舔着那道伤口,仿佛虔诚的领受者,又仿佛野兽在发泄杀戮欲前最后一秒的隐忍。
伊戈受不了了,同样的焦渴感与情欲折磨他。
“给我。”
以贵族少爷仅存的矜持,伊戈喘息着命令。
特兰德笑笑,拿起小刀在自己手腕上深深地划了一道:“喝吧宝贝,我是很慷慨,把你喂饱为止。”这么说着,特兰德狠狠地向上送腰,勃起的硬物隔着布料顶得伊戈两腿发软。
血流从特兰德手腕的伤口汩汩涌出——
像是在沙漠中迷失的旅行者遇到了绿洲,伊戈抓住特兰德的手腕,饥渴地品尝着。
“金果”成了催情药,血液令他们头昏脑热,口舌焦灼。
“我要干你了,亲爱的少爷。”
特兰德毫不留情地扒下伊戈的裤子,阳具狠狠地插了进去,粗暴得像是一场强奸。疼痛感令两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啊啊……!”伊戈被插地叫出来,但其实他喜欢疼痛。
“呼……”特兰德调整着两人的姿态,重新抱好伊戈的大腿,只让情人背靠着墙来支撑身体。“少爷,您一直喜欢被按在墙上挨操,您喜欢和仆人偷情对不对?”
特兰德拿出随身准备的橄榄油,往两人的结合处随手抹了抹,又顺手狠狠抽了伊戈的臀部一巴掌。
肉体的响声,被插入的痛苦,未被满足的渴感。
“啊,特兰德,特兰德……给我。”
伊戈已经把一切身份放下了,只是紧紧搂住特兰德的脖子,两腿夹着他的腰,不自觉地扭动着,渴求更多。两腿间湿漉漉的,特兰德就坏笑着用手一抹,把血液和橄榄油一起送到伊戈唇边。
“嘘,乖。”
特兰德宠溺地笑着,逗弄陷入情欲的恋人。伊戈彻底沦陷,忘情地品尝着他的血液……特兰德抓住情人的臀部,发狠似地大力抽插起来。肉体拍击声越来越大,伊戈叫喊着,偷情的证据昭然若揭。
等美人被操得支撑不住身体,特兰德就随手把伊戈翻过来干,让他翘起屁股手扶着墙挨操。
特兰德一边大开大合地操穴,一边用力拍打伊戈的屁股。像是骑马一样,骑跨着美人。
水流顺着臀瓣往下滴落,伊戈的乳头被迫贴着墙,还时不时被男人揉捏玩弄着,被摩擦得红肿不已。但是伊戈已经无暇顾及,只是追求着欲望,双唇吮吸特兰德手腕上的伤口,下身也贪婪地吃着男人的阳具。
“这么骚?很适合怀孕。”
特兰德肆无忌惮地说粗话。反正已经晚了,伊戈少爷是他的了,早就被他睡过了,被他操熟了,学会了放下贵族的倨傲,像婊子一样掰开双臀求男人插入。
特兰德就满足他,阳具往肉穴深处顶入,疯狂地侵略着。
“少爷,你这么纯正的血统……不如怀上我的种吧?”
“啊,啊……好啊。”
听到伊戈竟然说出这种话,特兰德顿时陷入狂喜,在情人背后狠狠送腰,直到将精液完全射在肉穴深处。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特兰德不舍地拔出来。他还想再来一次,但是那些家伙还在宴会上等着。
“真讨厌,我身上都是狮子的味道。”伊戈虚弱地支撑身体,又被特兰德一把揽进怀里。
“很好,我喜欢这样,让他们知道你刚刚和我做爱了。”
特兰德心满意足地咬着情人的脖颈,故意在伊戈身上留下爱痕。他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这样强悍的男人才能操伊戈。
恋人们拥抱了一会儿,直到情潮平复。伊戈刚想穿好衣服,又被特兰德扒光了扔回床上。
“没时间做了。”
“不做……”特兰德嘴上这么说,手指还是不老实地在情人柔软湿热的后穴里搅弄,“我要你穿别的衣服。”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
既然特兰德说喜欢,伊戈就没有拒绝,只是搂住恋人的脖颈和他接吻。
两人重新穿好衣服,彼此整理好衣襟,吻了吻对方。
特兰德穿上了帝国官员的军礼服和军靴,佩戴好青金石剑带,戴上皇帝赐予的权戒。
真正的西高原总督。
伊戈则穿成了特兰德喜欢的样子。
西高原传统的束腰长袍,宽松慵懒的款式。虽然是男式的服装,穿在饱尝情欲的美人身上却显得过于色情。青年赤裸的颈部和前胸都是吻痕,几乎是向所有人昭示他是总督的情人。
好戏还在后头。
等他们重回宴席,那时,所有人都会惊讶不已。
走到在月光下的庭院,特兰德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摘下自己的一只金耳环,戴在伊戈的耳垂上,又温柔地亲吻了一下金葡萄叶耳环。
“猜猜这是什么意思?”他笑着问。
这其实是西高原婚礼上的传统仪式。
“意味着特兰德损失了十块钱。”伊戈面无表情,趁机轻轻咬了特兰德的手指。
“不。”
特兰德笑笑,说出了经书中的誓言:
“‘神圣的美人啊,愿你的爱情独归于我,正如死亡终归于我。从此刻,直到从复活的时刻’。”
第18章 XVIII.两种毒蛇
宴会还在继续。
当伊戈?斯沃德斯重回宴席时,众人都吃了一惊,因为青年换下了帝国礼服,却穿了西高原的束腰罩袍。
这套雍容华贵的装扮非常适合伊戈,绣着金片与绿松石片的的长腰带显出他的细腰。他不再穿着帝国的马靴,换上了绣着珍珠与鱼子金珠的紫色尖头凉鞋,露出纤细的脚踝。当青年走过,宫殿光洁的石英地板上尽是一片金色的流光。
烛光中,美人的倒影从泉边经过,冷漠矜贵,撩人心弦。
“啊,阁下……”
男爵不由地看得出神,宾客们也是如此。就好像今夜的景致就在于此——
人间的月亮,刀锋般的美人。
“见鬼,特兰德失手了……”
看到伊戈还活着,戴面具的安坨愤懑不已。就不该相信那个只会吹牛的佣兵能有刺客的本事。他略作盘算……既然刺杀总督失败,只能采取另一套方案。
“总督大人,我们都在恭候您回来!”
有个大胡子的领主举杯敬酒,谄媚地恭维伊戈:“您这身打扮真是美丽高贵,如同白尔科尔的银刃,如同蛇海的珍珠。”
“哦。”
伊戈坐下,懒懒地靠着绣花靠垫,抚摸飞到面前的孔雀。
黑发的西比尔美人脸上泛着醉酒般的红潮。在那绸子般亮泽的黑发间,葡萄叶型耳环的黄金流苏闪耀着垂下,耷拉在他松松垮垮地敞开的领口,显露出锁骨与肩膀上的吻痕。
“继续吧。”他说。
任谁都能猜到刚刚在内室发生了什么,人们嫉妒那个男子。
杜文男爵试图找话题:“原来阁下对西高原的服饰感兴趣,我倒是从来不穿,毕竟帝国服饰才更……”
“特兰德?穆阿维亚来了。”伊戈随口说。
“!”
“他现在就来,”伊戈笑眯眯地抚摸着孔雀的脖颈,“怎么样,欢迎他的‘小惊喜’准备好了吗?”
“当然。”
男爵心照不宣地一笑。
毒酒已经准备好了,一旦特兰德?穆阿维亚出席,一只特殊的金杯就会从使女手中献给新总督大人。金杯是喀尔喀领主送的礼物。等特兰德一死,毒杀的罪名就会落在这帮愚蠢的领主头上。
“不错啊。”伊戈又问:“怎么,你不感兴趣我刚刚去做了什么?你不去给皇太子写信,说我和一个低贱的西高原舞男偷情?”
“咳咳!”男爵呛了一口酒,赶忙用丝巾抿了抿嘴:“当然不,阁下小小的趣味而已。况且您的眼光确实不错,那个男人身材性感,舞也跳得很惊艳,应该是上等的玩物。”
“床上功夫也不错。”
“西高原也就是这点好,可以找到各种风情的尤物。”男爵还是忍不住瞥了伊戈两眼,看到他锁骨上的伤口,“那东西弄伤您了?”
“狮子嘛,玩的时候爪子没收好而已。”
男爵正在想如何继续寒暄,就听到伊戈用一种极其愉悦的声音说道:“哦呀,特兰德?穆阿维亚爵士来了。”
“穆……什么???”
霎时间,眼前的场景令男爵哑口无言。
席间也爆发出一阵惊叹,领主们谁都没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戴面具的安坨更是懵了。
“等等,那个男人?什么……!”
“不可能……”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人们纷纷回头。
一位高大的军官来到觐见厅。
他英姿挺拔,一身戎装,腰间同时别着西高原的弯刀与帝国惯用的长剑。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男人的右手,黑色皮手套上戴着皇帝钦赐的权戒“阿尔达希尔之冠”——西高原总督的象征。
翠绿色的眼眸威严肃穆。
“晚上好诸位,我是特兰德?穆阿维亚,皇家第七骑士团团长,戈尔贡伯爵,以及……”
特兰德微笑。
“新任的西高原总督。”
刚刚舞男竟然是新总督?!
霎时间,许多领主脸都绿了。
红发的女领主哈哈大笑起来,吹口哨鼓掌叫好:“有趣!是条汉子,舞跳得那么好!”
“谢谢,夫人。”特兰德煞有介事地一鞠躬。
“不会吧……不会吧!”
“可是那个男人的肤色……他是西高原人吗?帝国会任命西高原人当总督?”
特兰德抖了抖耳朵,转向窃窃私语的方向:“回答你的问题:我是半西比尔人,我的母亲是古珊人。”
他望向戴面具的安坨。想必面具下的脸上此刻也满是惊骇吧。
“等等……”
有人还是不信。
“如果你真的贵为总督,为什么……要作为舞男……”说着说着,那人的话就没了,其他领主的神色也更为紧张。就好像在狭窄的山路上遇到了老虎。
特兰德耸耸肩,在正席坐下,顺手就把伊戈搂到怀里。
“那个啊,当然是为了逗美人开心。”
“你……”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特兰德拿起一枚酒渍樱桃,含在嘴里,再用一个绵长的吻把樱桃喂给情人。他揽住伊戈的腰,肆无忌惮地向众人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喜欢吗,甜心?”
特兰德笑笑。
“一般吧。”
伊戈望向别处,乖乖地靠在特兰德怀里。
“总督”和舞男竟然对调了身份!
男爵一时间气得头皮发麻,拳头攥得紧紧的。男爵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被伊戈?斯沃德斯骗了!虽然他不知道伊戈和皇太子殿下是不是情人关系,但是很显然,伊戈刚刚还和在特兰德上/床。男爵进一步想到,或许伊戈?斯沃德斯就是在利用两个男人对自己的迷恋来获得好处……表面上高傲冷艳的贵族少爷,暗地里也不过是上流社会的婊/子。
男爵心中发怒,又不能表露丝毫,只能客客气气地陪笑:“欢迎您,尊敬的特兰德?穆阿维亚爵士!早就听说您的战功赫赫,深受陛下信赖。如今终于有幸得见尊荣,果然仪表堂堂。愿努神保佑您。”
“愿努神保佑您,尊贵的杜文男爵阁下。”特兰德冷漠而不失礼仪地问候道。
“可是,怎么会……”
几个领主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之前还在酒席上讨论想买下这位男舞者来做床伴。
特兰德对他们微笑:“很抱歉老爷们,我不是娼/妓,令你们失望了吧?”
“总督大人……”
“至于您,”特兰德十分尊敬在场年纪最长的老祭司梅尔哈丁,“谢谢您刚才夸赞我的祭祀舞蹈跳得标准。因为我外婆曾经是亚旭的美神殿祭司……虽然我也没见过她。”
老祭司用蛇杖支撑着身体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向他行礼:“恭敬地欢迎您,总督大人。没想到您竟然是前朝的后裔,美蛇神大人的侍奉者……这真是难得。如果美神大人与古尔白蒂的先王们知道您成为这座宫殿的新主人,想必会十分欣慰吧。”
一听这话,戴面具的安坨愤然起身:“梅尔哈丁老爷,您身为祭司怎么会说这种可笑的话!”
“可笑吗?”老人反问,语调严肃。
特兰德默不作声,观察着。
安坨想要出口斥责,但又忍住了,或许是考虑到现在不是时候。
特兰德却接着说下去:“安坨?安哈兰老爷,您是想这么说:‘这个阿尔达希尔宫是属于古珊王室后裔的,而不是一个混血的杂种。’”
席间一片安静。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习惯了,”特兰德笑着亲了一下怀里的伊戈,“反正我在哪儿都被当杂种。有什么不好的?混血应该比较健康,您说是吧,男爵?”
“……”
伊戈根本不在乎这些争执,只是闲适地半躺着,玩弄特兰德的耳垂:“狮子耳朵圆圆的。”
老祭司站出来一步:“只追求血统纯正是件可悲的事。几百年来,古珊王室为了保持蛇神血脉,一直近亲结婚,父亲迎娶女儿,兄妹成为夫妻……直到王朝末期。然而……”
“够了闭嘴!”戴面具的安坨吼道。
特兰德冷冷地说:“轮不到你插嘴,让祭司老爷说完。”
“谢谢您……”老祭司接着说:“然而古尔白蒂王室走了极端,为了获得蛇神的力量就只追求血统纯正,最后竟然把昏庸无能的王子推上御座……结果彻彻底底地败给了西比尔人。结局呢?神殿遭劫,‘美蛇神遗骨’被付之一炬,古尔白蒂王朝也彻底消亡了。”
杜文男爵冷漠地说:“老头子,今夜不是来给你讲课的,坐下。”看老总督颜色不悦,祭司也只能默默退下。
被劫掠的神殿?
伊戈听到了,打算下次偷偷溜进去玩玩。不过现在他有点困了,就舒舒服服躺在特兰德怀里打瞌睡。
听完了这番争吵,特兰德冷笑着抬起头。做贼心虚的某些人就避开他的目光。
他说:“关于我的事情,你们可能知之甚少。不过昨夜城中发生的一系列古怪事件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那都是我的指令。我在城里有很多‘朋友’,远比你们所能雇佣的最精良的刺客都要好。”
特兰德神秘一笑,温柔地摸了摸伊戈的下巴,就好像抱着一只粘人的猫。
“你们对帝国不满,结党营私,想方设法地想要争取更多的权力。你们以为这些‘小动作’瞒得过我的眼睛?你们派刺客来暗杀我,还试图暗杀与你们立场相对的人。你们有的人从商路上获利颇丰,却卑鄙得连一口水都不分给普通民众。”
没人敢说话。
总督的语调很温和,但又严厉得像鞭子。
“总督大人!”
一个受伤的男人由侍从搀扶着,挣扎地站了出来。男人腹部缠了绷带,看样子是受了刀伤。
“你这是怎么了?受了伤就……”特兰德问。
男人一下子动作夸张地跪下了。
“这是……”特兰德被吓了一跳,睡在他怀里的伊戈也被惊动了。
受伤的男人以对待国王的礼仪跪拜特兰德。
“总督大人,我是基达恩?沙——北边的贡德哈的领主。昨天我在家中休息,忽然有刺客闯入,杀了我的佣人和侍卫。如果不是那位大人相救,现在我应该是个死人了。至于是谁派刺客来杀我……我想那些无耻之徒也在这里吧。”
受伤的男人感激地望着伊戈。
“嗯?”
特兰德困惑地眯起眼。
据他所知,贡德哈的地理位置偏北,靠近帝国本土。其领主是西高原诸国中“亲帝国派”的领袖,可以算是特兰德的重要的盟友。
等等……他这才想起来,伊戈之前出去玩时莫名其妙就杀了个刺客。难道被伊戈救下的男人就是贡德沙的领主吗!之前就因为伊戈杀了人这事,特兰德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可如今看来,伊戈竟然在不经意间把他重要的盟友给救了,帮了大忙……
“哦,你养的小黑猫挺可爱的。”伊戈醒了,拿起无花果来吃。
听到这话,密谋者心惊胆颤。
受伤的领主被搀扶着站起,情绪激昂地向宴席控诉:
“无耻小人,我奉劝你们有自知之明!你们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总督大人已经都知道了。就因为立场不同,你们竟然就派人暗杀我,何等卑鄙的行为……”
“呵。”
特兰德深沉地低头一笑,仿佛一切早已尽在掌握……其实一分钟前他一头雾水。
“总督大人……”
老祭司在特兰德面前跪下:“大人,请您听我这个老头的一番疯言疯语。西高原诸郡国曾经团结在古尔白蒂王室的治下,文化昌明,民生安定……如今,帝国只在乎每年诸郡国的上供和赋税,在其他方面并不干涉。这样一来,小国之间,城市与城市之间,甚至原本亲如同胞的民族之间的纷争却日益激烈……”
“老头你到底要说什么?”杜文男爵不耐烦抱着胳膊。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将蛇杖横在手中。
“刺杀,暴动,匪徒,还有在南方黑市日益猖狂的人口贩卖。不说其他的郡国,光是首都喀尔德……前年旱灾就渴死了很多平民,其中许多都是老人和儿童……穷苦的妇女们为了养活孩子只能出卖自己,病人要喝口干净的水都困难。”
特兰德正襟危坐:“您真是抛给我一堆难题啊。”
“总督大人,如果您身上也有美神的血脉,如果您的先祖也曾高坐在阿尔达希尔宫的黄金御座上,统治着肥沃与贫瘠的西高原诸国……那么您就有责任。”
老人几乎是以一种必死的决心说出了这番话。
祭司这番话颇为冒犯,几乎是在指责前任总督毫不作为。
但杜文男爵也没有指责,毕竟他目的不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男爵还在等待时机。如果今夜能成功地毒杀特兰德?穆阿维亚,那么他就是为皇太子殿下……也就是未来的皇帝立下了大功。
特兰德从觐见厅的高台上走下,将跪拜的老人扶起。
“总督大人……”
“谢谢您,梅尔哈丁老爷,神会褒奖您的正直与勇气。”特兰德温和地一笑,刚要说——
“等等!”
一声决绝的呼喊,令各个郡国的领主纷纷望向说话者——
第19章 XIX.通往火狱
“等等!”
安坨?安哈兰站起身。银面具冷得像冰,嗓音却在颤抖。
安坨无视了众人,只对着老祭司说话:“祭司大人,您怎么能如此无耻!特兰德?穆阿维亚这样一个骗子……您竟然说他是古尔白蒂王朝的继承者,这座古老宫殿的新主人?”
那压抑不住的愤怒快要溢出来了,就像蠢蠢欲动的炉火即将点燃临近的帘幕,继而蔓延至整座屋舍。
“您曾经拒绝了我,为什么?明明我的家族才是古老的古珊王室血脉——明明是我!为什么不选择我?”安坨压低嗓子,仿佛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被激怒的毒蛇。
老祭司平静地仰头听着。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旁观者简直害怕安坨一激动就掐断老人的喉咙。
“安坨?安哈兰大人,您很有理想,但是……”老祭司叹息着低下头,没有继续说。
“您简直老糊涂了,忘了祭司的职责……还是说您就是想趁机巴结总督?那么我告诉你们,你们都错了!”
安坨冷静下来。银面具冷冷地扫视四周,仿佛有翼的使者是在向人间宣告一个真理:
“特兰德?穆阿维亚不可能是西高原总督,他只是个骗子,是通缉犯。”
通缉犯?
一瞬间,领主们警惕起来,脸上露出了一种淡漠又不失礼仪的表情。他们仍在观望。
“这……”
戴面具的安坨指着特兰德的脸,高喊:“这男人在说谎——!”
谁在说谎?
一时间,酒杯中逐渐平静的倒影再次动荡起来。
特兰德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够了。安坨?安哈兰,现在忏悔我就原谅你。”
“原谅?你配吗?”安坨冷笑。
两个男人盯着彼此。小时候他们是玩伴,如今他们手上却戴着不同的权戒,身上各自披着帝国军服与领主的金线罩袍。一种深刻的隔阂感不言自明。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早就明白:
已经无法挽回了。
在席间的窃窃私语中,安坨接着大声说:“我了解这个男人!他出生在亚旭,从小偷窃行骗,就是惯犯了。诸位若是想证明,可以把巡逻队的士兵长叫过来。”
人们交头接耳。
“骗子?怎么可能……”
“确实太蹊跷了,万一……”
“但是那戒指‘阿尔达希尔之冠’不可能是伪造的……”
男爵沉思片刻,还是同意了。不一会儿,负责守城巡逻的士兵长就一路小跑着赶到觐见厅。蓄着络腮胡的士兵长身穿铠甲,腰上别着弯刀,跪下行礼:“总督大人,诸郡国的领主大人。”
“说吧,你听过‘特兰德?穆阿维亚’这个名字吧?”安坨问。
士兵长低头沉思片刻,点点头:“是的老爷,这人是被通缉的逃犯,罪名是……”
这声音很低,但足以让人群一片哗然。
“通缉犯!”
“那个男人说不定其实……”
“这是怎么回事?”男爵赶紧抓住机会,故意站起身斥责:“大胆!你怎么能说特兰德?穆阿维亚是通缉犯?”
士兵长吓得更是不敢抬头:“确实如此!这人阴险狡诈。他今天设下圈套,伙同一帮歹徒打伤了巡逻的士兵,此外还涉嫌谋反……”
人群像是炸开了锅。
“谋反?!这又是怎么说?”男爵看似在责骂士兵长,其实是在针对特兰德。
士兵长没有听懂男爵话里的意思,低着头不敢多嘴。
伊戈一听就笑了:“大狮子,你怎么又又又涉嫌谋反了?”
特兰德神色冰冷。他不紧不慢地从御座上走下,来到跪着士兵长面前,说:“那请你看看,通缉犯是不是长成这样?”
士兵长本来低着头,看到一双军靴来到自己面前,不由地抬起头——可是当看到男人的脸,士兵长却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画像上的通缉犯竟然就在眼前,不仅穿着帝国的军礼服,手上还戴着权戒。
翠绿色的眼瞳倒映着士兵长惊恐的神情,好像某种灼热的尺度。
“啊……您是……”士兵长舌头打结。
“晚上好。”
特兰德颔首致意,然后和颜悦色地继续说:“当时在地道里,我对您的部下说了实话:‘我是新的西高原总督,特兰德?穆阿维亚’。他们不相信我,那么您呢?”
“是的,是的……这位……”士兵长的眼瞳紧缩,嘴角也颤颤地紧绷着。他一会儿偷偷打量老总督和安坨?安哈兰,一会儿又把目光重新转回特兰德,就像一个犯了错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圆谎。
伊戈快乐地说:“士兵你别怕,如果这狮子谋反了,我帮你把它抓起来。”
“这……这……”
“快说!”戴面具的安坨猛地一拍桌子。
吓得士兵长一下子就脱口而出:“大人!我们当时接到了探子的密报——说是瓦蓝区有一伙暴民正在开会打算谋反,我们就派人去围剿……结果在一处地下密道里遇到了这位特兰德?穆阿维亚大人!他说他是新的西高原总督,士兵们没相信……结果……如果当时我们……”
“足够了。”
戴面具的安坨强硬地摆了摆手,手腕上的双羊黄金镯颤动着。这个动作似乎令其他领主又有了某种底气——他们继而想到,作为“领主之证”的双羊金手镯是有力量的,即便是帝国派来的总督,也不能否认这种权力。
安坨接着说:“足够了,特兰德?穆阿维亚根本不是总督。戒指是伪造的,或者是他偷来的。这男人不仅涉嫌诈骗,还勾结暴民,这……”
“没错,这就是谋反!”
一声大喊响彻了空旷寂静的觐见厅,回音在空阔的蛇柱走廊中荡开——不断重复着“谋反”这个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魔鬼躲在阴影中喃喃低语。
晚宴一片死寂,就好像无人在场。
而说出那大逆不道的话的人,正是特兰德?穆阿维亚自己。
“这就是谋反。”
特兰德又重复了一次。他的声音浑厚笃定,仿佛在颁布不容质疑的律令。
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这男人到底是出的什么牌。
领主们屏息。就好像他们是犹豫地站在一座前路不明的独木桥前,走还是不走?它可能通向火狱,也可能重返人间。没人愿意迈出第一步。
“因为我反对这样的统治。”
特兰德说道:“你们在座有的人,为了讨好富商和上位者,竟然禁止贫民到泉边河边汲水……你们只想要一幅漂亮的风景画,为此就抛弃同情心与良知,让生病的穷人去喝肮脏的水。”
有人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敢回应。
特兰德顿了顿,说:“如果要靠牺牲普通人才能铸造这座梦幻的‘黄金城’,那么我反对你们一切的统治与权力。如果我是总督,我就用最高的权力来实现——”
他拿出皇帝的御令。
那是一本手掌大小的羊皮册子,边缘是镂空错金包边,封面上则用青金石粉与金箔纹绘出帝国的纹章——金蛇环。蛇的眼睛、毒牙与尾尖全都镶嵌着祖母绿与蓝宝石。蛇的每一鳞片都是用细小的金箔贴上去,在灯光下栩栩如生,
它如同一个沉重的符文,滚烫地出现,令所有人神经紧绷。男爵和安坨也无话可说……毕竟御令是无法被伪造的。
特兰德抽出剑,严厉地宣告:
“如果我只是普通的士兵,那么我就用暴力和反叛告诉诸位——既然在座的许多人根本不配作统治者,那不如让我来当。”
觐见厅阒静无声。
这里养了很多动物,笼中的百灵鸟和金丝雀仍在鸣唱。然而暴风骤雨般的压迫感笼罩着众人,因为罪行将被清算。宴会变成了审判,庭院变成了刑场。
所有人都噤声,只等宫殿的主人发话。
特兰德坐在那里,以王的姿态俯瞰着众人。他的权威高悬,仿佛一千把剑。
“我还没上任,你们就想着要杀我,杀我的盟友,杀你们自己的兄弟。几百年来,帝国一直保护西高原行省免遭劫难。你们却想背信弃义,将皇帝陛下的仁慈弃如敝履?”
特兰德的指甲一下下地敲着剑鞘。金属的敲击声刺耳得像是直接敲打在听者的耳膜上。
“现在我手上有份名单,上面记载着参与刺杀与谋反的人,其中就有在座的某些人。诸位,不如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其实没有,特兰德就是吓唬他们的。
男爵不动声色地观察局势。
作为老总督,男爵已经不关心西高原诸国到底是不是对帝国有二心,他已经不用为此负责了。而且这些领主和特兰德矛盾越深,他就越有理由把谋杀的罪名推给这些替罪羊。
“我为帝国绞杀过不少叛徒。”
特兰德举起剑,藉着琉璃灯的光辉打量着剑身。他抬眼,底下的领主们就纷纷低头躲避这锋利的目光。
他接着说:“我命人把叛徒的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按照帝国的律法,对据不投降的叛乱之地,我也有权下令屠城——十四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宰杀,女子送去劳军,儿童留作苦役。当然,这是一种极端的处理方法……”
伊戈小声嘀咕:“把特兰德送去劳军……”
特兰德顺手捏了捏恋人的耳朵,伊戈就不闹了,开始默默数桌子上到底有几个杯子。
在一阵气氛紧张沉默后,特兰德接着说:“我是个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男人。你们当然不是第一二个打算杀我的人……只要我愿意,可以不经审判就给叛徒施加任何刑罚。当然喽,谁要是想体验体验,我也乐意亲自为他服务,保证让他在刑具上欲仙欲死地苟活七天,到死前一滴都没有了。”
雷霆随时可能降临到每个人头上,心中有鬼的人更为惶恐,汗水湿透了背。
“但是今天,我宽恕你们。”
特兰德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你们以前不知道我是怎样的男人,也不知道我是否值得信任、值得追随。所以这次我可以原谅在这张名单上的人……”
他从衣领口袋里抽出一张叠起的小纸片,烧掉了。其实那根本不是名单,只是他闲得无聊时画的小动物涂鸦。
随着“名单”化为灰烬,有的领主满头是汗,两手发抖。
“要是还有下一次……那就血债血偿。我会让你付出十倍的代价,特兰德?穆阿维亚说到做到。”
绿眼睛的总督微笑。
此刻,沉默仿佛变得有质量,沉重地压在人们肩头,额头细小的汗水也令人难以忍受。
只有微风,清脆地敲响一千盏琉璃灯。
“好的,我说完了。”特兰德笑着摊开手:“来来来,大家喝酒,今晚不是开开心心的吗?”
上一秒还是可怕的君主,这一秒却又是活泼亲切得的好朋友。就在众人心生恐惧之际,特兰德又显得毫不在乎,只是抱着伊戈亲来亲去。
伊戈不耐烦,面无表情地试图推开这只撒娇的大狮子。
特兰德笑笑,拉住恋人的手指落下一个亲吻,然后起身宣告:
“西高原的领主们啊,城邦的统治者——如今你们来到我的阶下,就是我尊贵的客人。今夜,我向你们祝酒,感谢你们为这片土地所作出的一切努力。接下来,将由我特兰德?穆阿维亚来掌管‘阿尔达希尔之冠’,作为努神与皇帝在西高原的代行者。诸君,我向你们祝酒——愿我们成为亲信、盟友、伙伴,一同将美德与良善献给高坐于天的诸神,以及身居于地的凡人。”
祝酒的时刻到了。
酒杯被一一满酌,放置在众人面前。
男爵做出了暗示,那只涂了毒的金杯也被满上,呈送给特兰德。
“诸位,忘了之前的不快吧,”特兰德接过金杯高高举起,“喝完这杯酒,我就原谅你们,让我们重新成为朋友。”
说这话时,特兰德望向了戴面具的安坨。
他们曾是幼年时的伙伴,特兰德本来指望安坨有所悔改,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安坨更加恨他。
毒酒就在手中,特兰德却毫不知情。他与人谈笑着,张开双唇准备一饮而尽——
男爵不动声色地望着杯中之影,咧起嘴角。
音乐又响起,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打算举杯欢庆。
“多了一只杯子。”
伊戈忽然说。
“?”
还没等特兰德没反应过来,伊戈拿过他手中的酒杯就要喝下去——
“等等,阁下!!!”
男爵吓得猛地跳起,慌慌张张地要去阻止伊戈喝下毒酒。慌乱间,男爵的酒桌和鹦鹉螺酒盅被碰翻了。
双唇贴近毒酒,伊戈停下了,浅浅一笑:“哦?”
“请您……务必、务必……”
男爵慌了。
如果毒死了伊戈,皇太子殿下绝不会饶恕他。
伊戈笑眯眯地望向杯中之影。
“诶呀,看来皇太子殿下目前还不想让我死。他爱着我,对吗?”
这时,特兰德忽然明白过来。他一把夺过伊戈手中的杯子,怒不可竭狠狠地砸在地上。
“你怎么敢——!!
加了毒药与公牛血的葡萄酒染红地毯,金杯被摔得变形了。
“哈哈……主要是这酒没有冰过,口味不佳,应该更换……”男爵心虚不已,只能装作毫不知情。
众人惶然,望向三位西比尔人。
伊戈无所谓地笑笑,重新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确保酒杯安全后才递给特兰德:
“继续祝酒吧,总督大人。”
特兰德怒气未消,一想到伊戈刚刚很有可能替自己喝下有毒的酒,又发疯似得后怕起来。他不住地抚摸恋人的嘴唇与脸颊,生怕上面沾到一滴毒酒。可是特兰德怎么都不放心,万一呢?万一呢?
最后,他索性强吻了伊戈。
舌尖索取着,双唇厮磨着,湿润又粗鲁地接吻。直到他亲自确认了恋人的双唇没有沾到毒液,伊戈是安全的。
特兰德终于可以放心了。
“差点就死喽,傻狮子。”
伊戈面无表情地吐了吐舌头,摸摸特兰德的嘴唇。
特兰德惊魂未定,一再亲吻恋人的手心,仿佛受苦的祈祷者亲吻着圣像。
“不,世界上只有一种毒能杀死我……就是你。”
他紧紧握住了伊戈的手。
第20章 XX.罪
“你有什么资格坐在古尔白蒂的王座上?就凭你母亲是西比尔人的婊子?”
粗鄙的辱骂声爆发而出。
所有人都惊了,望向那个口出狂言的男人——安坨?安哈兰。银面具冰冷如霜。
特兰德也恍惚了,迟疑地转过身。
“你说什么?”
“我说,你母亲是西比尔人的婊子。”
戴面具的安坨像是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转向在座的众多领主:
“这个人特兰德?穆阿维亚,以前我父亲领地上的一个穷小子。他的母亲根本不是美蛇神的祭司,只是一个低贱的舞女,被来亚旭游玩的帝国大贵族相中,后来就生下了他。”
“安坨你疯了……”特兰德努力稳住呼吸,“闭嘴,坐回你的位置……我们小时候是朋友,我可以原谅你。”
“那么你的位置又在哪里?你是妓/女的儿子,你怎么配坐在阿尔达希尔宫神圣的御座上?”
安坨变本加厉,要激怒特兰德。
特兰德攥紧拳头,最后忍耐着。他知道这是恶意的挑衅,他不想在宴会上失控。
“她不是妓女。那个男人抛弃了她。”
男爵报复性地笑了:“柯洛昂公爵何其尊贵,会有这样的风流韵事也很正常。况且也不算是‘抛弃’吧?毕竟柯洛昂公爵大人再怎么仁慈,都不可能娶一个西高原的……舞女作为妻子吧?”
席中有人不知好歹地笑了两声,立马又不敢了。因为伊戈冰冷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就像一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特兰德深呼吸,慢条斯理地说:“这真是愚蠢的一步棋。这么做,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任何效果。我劝告你,安坨?安哈兰,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做理智的事。”
听到这句话,戴面具的安坨笑了,“看在我父亲的份上?你知道我父亲生前有多讨厌你们母子吗?他临终前还在抱怨,说你母亲令他蒙羞……!好不容易把那女人送到西比尔大贵族的床上,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就被赶走了,只是大着肚子带回来一个杂种。”
特兰德的呼吸乱了,太阳穴狂跳不已,他的手紧紧捏住剑柄。或者说,这即将出鞘的剑都比他更冷静。
在暴怒失控之前,他试图用最后的理智来思索各方利害的平衡,猜测着安坨的动机。冷静,特兰德提醒自己,他的骑士们已经在王宫外待命,随时都能围剿这些叫嚣的鬣狗,接下来只要……
可是脑海深处,有一根痛苦且炽热的线,就要烧断了。
“我最后,”他停顿了一下,“给你一次机会……”
眼看着就要得逞,戴面具的安坨说出了一个隐瞒已久的事实,彻底击溃了特兰德的理智。
“你知道为什么我父亲这么恶心你们母子俩吗?还有一个原因。”
面具下发出了锯铁般干枯的笑声:
“小时候我不知道,总是和你一起玩……后来父亲告诉我了:你母亲,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因为通奸才出生的。”
啊。
特兰德愣住,信息过于庞杂,一时让大脑停滞了。
小时候住在亚旭,他一直觉得领主大人是很亲切的叔叔,总是对他和妈妈很好,借他们钱。特兰德自己也去找领主大人借过两次钱,一次是妈妈病危时,一次是需要埋葬妈妈时……后来他在喀尔德省吃俭用,终于把欠的钱凑齐,寄还给了领主大人,甚至还写了感谢信……
可是。
当年那个和蔼可亲的领主大人,竟然是他的舅父,妈妈的兄弟……?
也就是说,其实是舅父……把妈妈当做礼物,送给了那个西比尔贵族?
“啊……”
特兰德抬起左手,捂住一只眼睛。掌心紧紧压得在眼睑上,他感到黑暗在变红,耳膜与太阳穴剧烈地跳动,整个颅内内部仿佛都在跳动,血液仿佛在升温,一种可怕的高温在他体内灼烧。
骨头的声音,他听到骨头因愤怒而颤抖的咔咔声。
“是这样啊……原来你是她的外甥,难怪她这样关心你……愿意冒着被传染风险去照顾你。可直到去世,她的兄弟连一床干净的裹尸布都不给她!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
特兰德忽而大笑起来。
安坨嘴上逞强,其实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特兰德?穆阿维亚……我感到恶心,你们一家都是婊子。所有人都知道,也就你不知道。可笑!难怪你母亲最后死掉,也没亲戚愿意来处理后事。”
其他领主都看在眼里。
安坨?安哈兰如此僭越,总督府的卫队却一点出动的意思都没有。侍卫们不听特兰德的,仍然看男爵的脸色。场面十分尴尬。特兰德?穆阿维亚被人一再羞辱,却连条听话的狗都没有。
真是可笑。
有人忍不住笑了。
“她是因你而死……”
特兰德抬起头,翠绿色的痛苦燃烧着,犹如灰烬在回忆中燃烧。
仿佛是看清了局势对自己有利,安坨?安哈兰更加嚣张:“她只是为了钱!低贱的婊子,为了钱什么做不出来?你不过是——”
话还未说完。
暴怒之剑也还未完全拔出。
飓风一样迅猛,伊戈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安坨的脸上——
男人的身躯在怪物般的踢力下被弹飞了出去,直等领主安坨的视力能够捕捉到影像,他才在一瞬间看清袭击者的身影。
在琉璃灯的火光中,西比尔青年保持着攻击的姿态,仿佛游隼来自天空的一击,黑发拂起,那双剃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
当这个名词清晰地浮现在所有旁观者的脑海中时,被踢飞的安坨已经趴在了十米远的地上,正发出痛苦的呻吟。
发生了什么???
人们看着安坨费力地支撑起身子,试图摘下已经被踢得变形的银面具,又看看伊戈?斯沃德斯哼着歌走过去,再次飞起一脚……
男爵终于反应过来,匆忙下令阻止。
卫兵们勉强围上去,却不敢靠伊戈太近,谁都看到了西比尔人那怪物般的速度和力量。
“混蛋……混蛋……”安坨摸索着,终于把变形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满是鲜血的丑陋的脸。曾经的天花让他付出了代价。他干呕着,吐出一口血,连同几颗碎牙。
伊戈面无表情,一脚踩在了安坨头上——
男人就像被钉住的的虫子,血污与口水弄脏了闪亮的石英地板。
“都提醒你‘最后一次’了,还是听不懂?”伊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你不需要耳朵,那不如让给有需要的人吧。”
特兰德站起身。
其他领主连大气不敢喘一声。
“你是觉得特兰德不会拿你怎么样,所以敢这么胡说乱讲吧?呵。”伊戈笑笑,两手插在口袋里:“你大概是对的,他是总督,要顾全大局。但是我不一样……”
变戏法一般,细薄的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伊戈的指间。
“我本来就是罪人啊。”
黑发的西比尔青年微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流如注,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
安坨惨叫着,拼命用手捂住曾经是左耳的位置,如今那里只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伊戈掏出手帕,愉快地拾起那只耳朵,拿到被吓得不敢吭声的领主们面前。
“谁需要耳朵?这里有多余的,不会听话的人可以拿走。不想要自己耳朵的人可以也现在捐出来,给有需要的人。”
就像认真的男孩在为失物寻找主人,伊戈捧着那只血淋淋的耳朵,从领主们鼻子底下掠过。有人看得要吐了,伊戈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不,这是晚宴,别做这么恶心的事。”
觐见厅鸦雀无声,男爵也按兵不动。
伊戈走了一圈,发现没人认领那只耳朵,苦恼地望向特兰德:“没人要,怎么办?”
特兰德彻底冷静了,充满厌恶地看着趴在地上哭泣的安坨,说:
“恭喜,你的目的达到了。现在你有充足的借口和理由来反对帝国,反对我的统治。滚吧,安坨?安哈兰。今天是我上任的日子,我不杀人。但是无论你接下来打算谋划什么,我都乐意做你的敌人,随时奉陪。”
听到特兰德赦免的话,伊戈撇了撇嘴,随便就把耳朵扔到了某个不喜欢的人的酒杯里,吓得那人手脚哆嗦地直往后爬。
“特兰德?穆阿维亚……!”
血泪满面,安坨从牙缝中恨恨地挤出这个词。
特兰德披上帝国军人的毛皮披风,威风凛凛地走下台阶,来到匐倒在地的安坨面前。他轻轻牵起伊戈的手,对在场所有的人说道:
“诸位,我欢迎你们做我的朋友,也欢迎我们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你们可以爱我、恨我、信任我、背叛我,这都很好……取决于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友爱,还是致命的报复。”
总督说着,唯一的骑士站在他身边。如同天命之剑,铭刻于古代英雄的行谊中。
“来吧,朋友们,让我们给彼此的人生找点乐子。”
第21章 XXI.烈日人间
总督的地位在西高原人心中至高无上。在西高原许多地方,人们仍以古珊语“沙普尔”来称呼总督,意为“国王”。
今夜新总督上任,不仅宫廷内会举行盛大的晚宴,统治者也将宴会的食物一同恩赐给民众——
烤山羊、无花果、椰枣与葡萄酒。
穷人难得能吃到肉食。孩子们兴高采烈,母亲们准备好了陶碗与酒壶。商铺与富人家都挂上了画有美蛇神的彩纸灯,旅行者们正好有幸观摩到喀尔德作为“人鱼之都”的盛景。
人们相互问候,以王朝历代“沙普尔”的名义祝福别人家的男孩。姑娘们在手臂绘上金红色的蛇鳞,穿上鲜艳的长袍与灯笼裤去赶集。
然而欢乐永远不是所有人的欢乐。
男孩警惕地在巷角左右张望着。在他身边还有十多个壮年男性,手握武器。
他们小心观察——
平时驻扎在泉水边与井边的卫兵都不在,恐怕是被免费分发的酒与肉吸引走了。
现在,绿洲的泉水无人看管,就像普普通通的清泉一样可以任人汲水。岸边的豪华旅店亮着灯,远远地能看到衣着华贵的客人们坐在露台上,同抱着塔尔琴的舞女们调笑。
这情形令男孩愤懑不已。
瓦蓝区的管理人之所以禁止所有穷人到泉边打水,派卫兵日夜守候,竟然只是为了让富人享受绿洲的美景。
“今夜一定要把水源夺回来!”
“可是……真的要动武吗?其实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打水,也没有必要和士兵们起冲突……”另一个瘦削的男人怯怯地问。
这个提问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酒店老板“银熊”十分严厉地提醒道:“就算今晚我们可以去打水,明天就可以吗?管理人达尔特是个贪婪的家伙,明早肯定又会把河水和井水占为己有。特兰德队长也说过,如果我们不抗议,情况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这会不会有效……万一管理人报复怎么办?毕竟他的家族很有权势。”
“到时候再说吧。”
“还是按计划:大家先抓紧时间打水吧,之后看情况。”狐狸仔点点头,将两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响哨——
听到信号,久候多时的人们伺机而动。
抱着罐子的妇人们匆匆跑到河边,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着,一边尽可能地把各种容器灌满水。男人们和男孩们则拿着武器在暗处盯梢,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出来保护打水的妇女们。
绿洲之泉清凉甘甜,倒映着银月,波光粼粼。
这座泉水十分广阔,几乎像是一面湖,一千多年未曾干渴。它是“黄金城”的起源。传说中美神曾化身为蛇,将后裔引导至沙漠深处的绿洲,并在此建立城邦。
穷人们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这样新鲜的水源了。女孩们欣喜不已,又被长辈责备动作要快。
可是人实在太多了,泉边一下子就吵闹起来。在露台上的富人们注意到了泉边的异动,很快,卫兵就回来了。
“滚开!滚开!你们不配在这里取水,真是污秽!”众多的士兵毫无顾忌地挥舞着长矛,企图驱赶打水的妇女们。
“凭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泉水归达尔特大人所有,滚开!”
“他只是这个区的管理人,这泉水有几千年的历史,凭什么就是他的!”愤怒的妇女们不愿离开,却被蛮横挥舞的尖矛逼退。
士兵们粗鲁地用盾牌顶撞汲水的人群,水罐不断掉落在地,破碎声连绵不绝。年纪较小的女孩子哭了,老妇人们把孩子护在身后,却挨了巴掌。
“银熊”看了根本不能忍,再次吹响口哨——
埋伏在暗处和巷角的男人们冲了出来,带着锄头与镰刀,直接撞向士兵们。
“滚——!”
“你们是什么人!”
“见鬼去吧,水源是大家的,什么管理人见鬼去吧!”
“放下刀子,否则……”
“别碰她!”
“大胆的畜生,谁给你们胆子来冒犯达尔特大人!”
嘶喊与争执,喧嚣与哀求。士兵与干渴的人们推搡着,长矛与农具抵抗着。泉水边的广场顿时一片混乱。罐子碎了,衣服被扯破了,挥舞的火把不小心碰着了挂着的美蛇神灯笼,着火了。
“我们也要喝水,要干净的水!”
“求求你了,我家小孩快病死了,求你,放我走!我只要一罐子清水就好……”
“滚!”
好在旅店里住着法师,很快就用气象术扑灭了火焰。金发的骑士看到了,匆匆下楼。
“喂,让这些卫兵住手!他们只是想要喝水而已!”
“请阁下让开,这是瓦蓝区的管理人——尊贵的达尔特大人的命令,下等人禁止在泉边汲水,会玷污水源,破坏风景。”
“等等,我是总督的朋友,就说……”不等金发的骑士说完,人群中传来了惨叫。
撕心裂肺的惨叫。
人们纷纷让开,只见一个半大的少年被长矛刺中了腰部,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上。而那个手执长矛的年轻士兵同样也发出了惨叫,脸上的表情甚至比男孩更痛苦,泪水和汗水不住地滚落。
“我不是故意的……我,他刚刚,我不是……”
一个女人尖叫着扑过来,护在男孩身上,是他的母亲。
“没出息的胆小鬼,”士兵长一巴掌推开那个两腿发抖的士兵,“再闹就是这种后果,你们谁再敢……”
人们彻底愤怒了。
刀剑不再是抗议的象征,而是真正的武器。嘶吼着,呐喊着,战斗一触即发。
“让开,那孩子需要医生……”金发的骑士推开人群,抱起受伤的男孩就往旅店跑。男孩的母亲嚎啕大哭,无助地拉着骑士的手臂,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旅店的管理者不让他们进去。
“阁下,这旅店的一切都价值不菲,得有身份的人才能……”
“那么你们就出去好了。”说话的是一位银发的法师,他做了个手势,管理者就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旅店。
法师来到受伤的男孩身边,为他疗伤。
广场上,人群混乱地推搡着,仿佛痛苦的激流,再也无法压抑的声音呼喊着。
很快,士兵们就败下阵来。
一面黄色的旗子被举起挥舞,号角响起——几十名全副武装的重甲步兵冲上广场,一下子就挫败了人们的反抗。
生锈的长剑折断了,镰刀也毫无用处,锄头与木棍无异。反抗者们吼叫着,渐渐就被包围了。
从重甲步兵的簇拥中,走出一个野猪般矮胖的男人,同样是全身铠甲,像是一只惜命的榴莲。
男人叉腰大笑:“哈哈哈哈哈,你们以为你们那点小心思有多么秘密?告诉你们,早就有人把你们的一举一动告诉我了。包括你们今晚要造反,你们想抢走水源。瞧,我也给你们准备了惊喜……”
“达尔特你这个畜生……骗了我们!”
“骗?”野猪般的男人做了个用手绢擦泪的表情,“我没骗你们啊。是你们都同意把水源的使用权让出来的。我明明已经张贴了告示,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同意者可以在三天之内签字,只要凑齐一百个人的签名就能召开会议,来否决这个方案’。可是你们谁都不来签字啊,三天过去了,你们不就是默认了?”
“骗子!你根本就没有把那张告示贴出来。”
野猪般的男人捧腹大笑:“你都没看到那张告示,你怎么知道我没贴出来?就怪你们不好好看而已,这活该!”
“大人,无须同这些人废话,全部逮捕了吧。”卫兵长说。
“逮捕?逮捕了难道还要劳烦新上任的总督大人一一审问这些刁民吗?根据帝国的律法,反叛者格杀勿论。”
“畜生,你——”
野猪般的男人高声尖笑道:“哈哈哈还等什么,动手吧!注意别弄脏水源,不许弄一滴血进去。”
重甲步兵们拔出巨斧,士兵们也横起长矛。被包围的人们缩在一起,背靠着背,手中紧紧握着仅存的武器。
“混蛋……”
“不行,人数不够……”
包围圈越围越紧,刀刃渐渐逼近。
躲在窗子背后围观的人们不敢看了,躲在角落里的老人哭着捂住嘴角。野狗狂吠着,焦躁不安。
“特兰德队长,现在应该可以了吧!”
人群中的“银熊”第三次吹响口哨。哨音刚落,不远处就升起了金色的烟花。
金发的骑士认出了那信号。埋伏于暗处的骑士们也都看到了,那是他们第七骑士团的信号。
听从那金色的呼唤,骑士们出现了。
浩浩荡荡,援兵从城的四个方向奔来。
仿佛燃起大火的西风,仿佛摧毁城邦的飞矢,骑士们包围了广场。数量是管理人的卫兵与重甲兵的好几倍。
如黑夜之墙,恐惧与惊诧环绕着众人。
“什、什么人……!”
“他问我们是什么人?”壮汉“银熊”笑着,拍拍身边金发的骑士,“您说吧,‘佩特利亚尔之星’。”
金发的骑士义正言辞:“这不要紧。”
“不,这很要紧!尼尔老弟你别错过这个耍帅的机会,特兰德队长肯定会很期待的。”
“放了他们!”金发的骑士根本没听进去。
“这……”
士兵们懵了,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管理人也毫无头绪。现在士兵们包围着这群造反的穷人,而他们本身又被一群不知来历的骑士包围了。
尴尬的情况僵持不下。“野猪”达尔特忽然觉得这是被反将了一军,霎时间恼羞成怒,吼道:“愣着干什么!弄死他们,所有叛乱者格杀勿论!”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调转方向,挥舞着长矛冲向无名的骑士们。
“啊啊啊——”
可结果显而易见,骑士们就像虐待新兵的老手一样,轻轻松松就把敌人打趴在地上哼哼。
然而“野猪”达尔特还不放弃,仍然下令要士兵们再次还击。
“怎么会……!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尼尔别错过第二次机会,快说:我们是——”银熊真的急了,恨不得按住金发的骑士高声喊出来。
就在这时,悦耳的鲸牙号角吹响了,仿佛音乐的长调——
“总督府”阿尔达希尔宫的琉璃灯仿佛刚加了香油,红金色更加明亮了。鲸牙号角再次吹响。
人们忽然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纷纷抬头望向王宫面向广场的大露台,那里曾是国王向臣民宣告的地方。
士兵、无名的骑士、穷人与富商,所有人都停下来,仰望着挂着猩红色帘幕的大露台。透过火光,可以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那里,高大威猛,令人生畏。
侍者从帘幕的两边躬身出来,用装饰着孔雀羽毛的黄金长钩,从左右两边缓缓拉开厚重的帘幕——
新的西高原总督。
人们都看见了,那个国王一般的男人走了出来,身着军礼服,肩挂皮草大披风,头戴白银狮吼盔。
特兰德?穆阿维亚。
随后,一位黑发的美人来到男人身边,挽住伴侣的胳膊。他们容貌般配,彼此相宜,并肩站在高处俯瞰着广场。
威严的目光好似雷霆将落的乌云,低下的人们一时间不敢说话,也忘了此前广场上还是一片混战。
“沙普尔……”男孩的眼睛睁得浑圆,“天哪……特兰德竟然是沙普尔……”
“沙什么?”金发的骑士问。白银法师只好花十五分钟给学生讲解西高原的历史与政治制度,两人越聊越开心,到最后已经根本听不进去特兰德到底要说什么了。
但凡见过特兰德、知道特兰德的人都惊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依梅夫人不由得哭了:“天哪……特兰德,我们的小狮子特兰德……”
站在王家的露台上,特兰德缓缓抬起手,向众人宣告:
“以努神与美蛇神的权能,以西比尔皇帝的名义,我——特兰德?穆阿维亚,将是西高原新的统治者。”
语言仿佛烙印。
一个名字,一个词,如滚烫的漆印戳盖在大地上。
他是主宰。
当特兰德说出这句话后,人们心中就产生了变化。态度改变了,傲慢被收敛,恐惧与敬畏涨起。
“总、总督大人,实在失礼!让您看到瓦蓝区这般丑态……!这群刁民违反了法律……不,不仅如此,他们是谋反!”
“野猪”达尔特最先反应过来,以极为卑微的语气向大露台高喊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总督面前还戴着头盔,匆匆忙忙地把榴莲一样的头盔摘下来,露出一个冒着热汗的油腻的秃头。因为太过紧张了,手一滑,头盔叮叮咚咚地掉在了地上。
广场格外安静。
头盔的掉落声显得突兀又尴尬。
特兰德笑了,在美人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刀锋般的美人面无表情,目光盯着人群。
什么意思?人们屏息猜测着,不知道下一句话会是惩罚还是责骂,也不知道自己将付出什么代价。
“我知道了。”特兰德咬了一下美人的耳朵,接着向下边发问:“我问你,谁是西高原的统治者?”
“是您!是您!”
“那么谁是黄金城喀尔德的所有者?是你吗,达尔特?”特兰德又问。
“不不不不!当然、当然还是您,尊贵的沙普尔。”
“那谁是这口‘银蛇泉’的所有者?”
“必然是您!”
特兰德笑笑:“甚好,既然这泉水是我的东西,那么我就送给所有人。从今往后,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取水。”
“可……这些人是叛乱者……!应该……”达尔特想说,还是憋住了。
“我赦免——在今日犯下的所有罪行。”特兰德举起手,又指向广场上的“野猪”达尔特。
“但你早就犯下玩忽职守的罪行,罪不可免,从现在开始解除你作为瓦蓝区管理人的职位。其他处罚日后再议。”
“总督大人!”达尔特像是要被自己的气息噎住了。
听到总督这么说,人群起初毫无反应,过了一小会儿,欢呼声才彻底爆发出来。老人们祈祷,妇女们匆忙地赶到泉水边取水,男人们扔下武器,像庆祝节日那样尽情呼喊着总督的名号。
露台上的特兰德笑着,与恋人亲吻。
月亮高挂于天,人间金红色的快乐也彻夜明亮。
“人鱼之都”处处响起音乐,人们喝酒狂欢,直到姑娘们在手上画的红鳞纹身淡去,直到天亮时才睡去。
第22章 XXII.绿洲之星
古代的时候,身披黄金与青金石的古珊人在绿洲深处建立城邦。再往后,美神血脉赐予他们力量,让古珊人得以征服更多的河流,更多的城邦。直到王朝兴建,“古尔白蒂”这个名词成为西高原的主宰。
半神的后裔曾统治着人间。
再后来,王朝覆灭,神殿遭劫,新的霸主从南方来——西比尔骑士的恐怖流传在每个小民族的歌谣中。一个庞大无朋的西比尔帝国在冰霜中矗立,在地图上,整个西高原成为一个行省。
如今,总督统治着这里。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几百年来,几乎与王朝时期无异。
“哈……请您二位慢慢说……”
特兰德坐在希尔达尔宫的黄金御座上,困顿地打了个哈欠。他几乎要睡着了,努力听着御座前两个老太太滔滔不绝地争执着。
“总督大人,您看看这个老不死的东西……!”
“她才是真正的泼妇,怎么不用那卷羊毛吊死,为子孙们省点粮食!”
两个老人家都有编织的爱好,在集市上同时看中了同一卷上好的羊毛,又为了争夺这卷羊毛几乎打起来,就一定要总督大人来评评理。
特兰德也没法拒绝,自古以来这都是国王的义务。虽然之前的历任总督几乎都不管西高原的具体事务,只负责上供和收税。不过特兰德对西高原很用心,除了日常的政务,也愿意处理这些民间小事。
眼看着两个老太太快在御前打起来,特兰德努力抬起疲乏的眼皮,“您二老节省一下生命吧,不就是羊毛吗……”
“不!那是珍贵的羊毛,可以做上好的毛线!”两位老人家异口同声地说。
特兰德头疼。
坐在一旁的伊戈正在把毛线团抛着玩,忽然说:“把尼尔叫来帮忙,他最近在喀尔德度假呢。”
“努神啊!”特兰德如释重负,“快!快去把老年人最爱的金毛狗叫来——!救救我!”
于是,尼尔?伯恩哈德来了。
金发的青年才刚刚来到殿上,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两个老奶奶当即就扑了上去抱住他的左右两只胳膊。
“漂亮的小伙子,羊毛给我嘛~”
“羊毛给她也可以,但是你得多陪我说说话!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老不要脸的,看到俊小伙就把持不住!”
“你才是!”
两个老人家又为新的话题吵起来了。
尼尔无奈地笑着,开始一边把羊毛分成两份,一边耐心地为两个老奶奶调解。最后的结果人人都满意。
特兰德捏了一把汗。
接下来觐见的是领主基达恩。他之前遇到刺杀,所幸运被伊戈所救,现在带了贵重的礼物前来报答。
“大人,这件礼物是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哦。”伊戈看都不看,仍然在玩尼尔刚做好的毛线团。
特兰德笑道:“宝贝你猜猜他送你什么?你会喜欢的。”
“是什么?”
“猜猜看?”特兰德挠了挠头,无奈地笑笑:“是黄色的,小小的……”
“饼干。”
“怎么可能!”跪拜的基达恩咳嗽了两声,又恢复了恭敬的语气:“毕竟是献给您的礼物。”
“继续猜宝贝,是毛绒绒的……”
“长了毛的饼干。”伊戈想象了一下,撇了撇嘴。
尼尔抬头一看,也忍不住笑了:“师傅,是小猫啊。”
“猫咪!”
伊戈猛地回头,看到使女捧着一只金笼子,里面是一只小猎豹幼崽,正啾啾叫唤。伊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但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特兰德一看就笑了,因为伊戈的反应真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特兰德走过去,把小猎豹幼崽抱起来亲了亲鼻子。小猫似乎是刚吃完奶,困了,小小的后爪蹬蹬蹬,前爪软软地按在特兰德的胸上踩奶。
伊戈一下子就笑了:“哈哈哈哈,特兰德是妈妈!”他接过毛绒绒的小家伙,小心地抱在怀里。
看到伊戈喜欢这个小朋友,特兰德心里欢喜。
“它的妈妈呢?”伊戈有点担心。
“大人,这孩子是个孤儿,它的母亲不慎掉进猎户的陷阱里死了,只剩下这一只幼崽。”
“哦,你也没有妈妈。”
伊戈看着小猎豹,面无表情。幼崽睡眼朦胧地看着伊戈,也面无表情。
“您可以饲育它,饲养的猎豹养大以后很温顺,可以与您作伴,更是狩猎的好帮手。对了!要是您喜欢打猎,下次我再送您金雕的幼鸟。亲手养育动物是一件趣事。”
“他喜欢呢,我会为他在阿尔达希尔宫里建造一个动物园。”特兰德笑着挑起美人的下巴。
伊戈根本不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和小猎豹玩闹。
“真是太好了,公爵也会开心的,老师正好要给公爵写信。”尼尔微笑。
“阿米尔会嫉妒的,他一直想养猎豹。”
之后,特兰德还处理了其他几件要紧的政务。
他任命了新的财政大臣,席朵家的红发女领主——“赤沙”尤朵拉尔特。这是个精明又干练的女人,比特兰德见过的绝大多数男子都果敢。她在宴会上没有表态,不过之后就选择了站到了总督这一边。想必以后会成为特兰德的得力助手。
至于反对总督的领主们,经历了那一夜后大多学乖了。
特兰德也趁热打铁,及时颁布了许多得民心的政令:限制各个大区管理人的权力、修缮暗渠与水井、为妇女和儿童们提供更多学习手艺的机会、重建王家大道。
“总督大人,至于王家大道的进度……是不是有点儿慢?”
特兰德摆摆手:“不慢,我已经写信禀告陛下了,地势问题,就是……反正就是不好修,慢慢修。这条路从西高原一直通往帝都,这么重要的路,不精雕细刻能行吗?不着急。修个十年八年的,不碍事。”
他瞥了旁边的尼尔一眼,示意尼尔一会儿留下来。
等今天的政务都处理完毕,特兰德总算松了一口气,就和尼尔一起到庭院中散步。
喷泉清澈,庭院中到处都是金丝雀和云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尼尔先开口问:
“特兰德,你是在故意拖延王家大道的工程进度?”
“对啊。”
面对好友,特兰德难得露出了十分坦诚的一面。
“为什么?”
“王家大道修好了就可以运兵,这很关键。所以在我把军队筹备好之前,这路不会修好,否则北面那些纯血派的人又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你要屯军?”
“没错,要养一万条金毛狗做我的军队。”特兰德拍了拍尼尔的屁股。
“不不不,你只会获得一万只地毯杀手,就像我家的狗狗……”
“哈哈哈,瞧你那认真的样子!怎么结了婚还是这么男孩子气?和老师的新婚旅行开心吗?你喜欢西高原吗?”
尼尔有些腼腆又认真地点头,大概是为“新婚旅行”这个词感到难为情。
特兰德吹了声口哨:“真希望你多待一段时间陪陪我,我在这边麻烦事挺多的,比如南方……亚旭那边现在更乱了。”
“就是那个在宴会上侮辱你的领主吗?安坨?安哈兰。为什么放跑他?”尼尔想了想,“我以为你会斩草除根。”
特兰德又欣慰地拍拍尼尔的胸,笑道:“你小子进步了啊,不错,我是想直接杀了他。明面上杀不了,暗杀也行。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需要他造反。因为只有他的领地闹事,我才有屯兵的理由,帝国那边才不会怀疑。”
“我听说,安坨?安哈兰刚从宴会上回去,就和南方那些国家勾结了……弗沃斯那些国家历来都是帝国的敌人。他这么在宴会上公然侮辱你,恐怕也是要做给那些国家看的。”
特兰德点头。
“没错,他就是要个投名状……他这么羞辱我,就是故意做给那些敌国看的,只有这样人家才愿意相信他,同亚旭结盟来一起反对帝国。不过我和他没多少差别哈哈哈……我们都需要与对方为敌,来获得对自己更多的好处。”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他不是你小时候的朋友吗?”
“……”
特兰德沉默了,转过头远远看着伊戈在和小猎豹玩球,苦笑:“那又怎么样?该做敌人的时候,总会做敌人的。”
“那你会和我做敌人吗,特兰德?”
尼尔的问题出乎意料。
“希望没有那样一天,”特兰德笑着搂住好友,“因为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左右手。”
“咦,真恶心!”尼尔嫌弃似地推开特兰德。
两人就像青少年那样腻腻乎乎,勾肩搭背地去喝酒了。
等月亮升起来,特兰德就在总督府设宴,请尼尔与他的白银法师一同来做客。朋友们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聊起最近的事。说起公爵的来信,帝国的近况,以及民间的传言。
佩列阿斯老师刚刚发表了新的专著,心情愉快,也就毫无顾忌地和尼尔一起来西高原享受甜蜜的旅行。两人亲密地坐在一起,真是完美的伴侣。
特兰德看了十分欣慰,硬是给尼尔灌了许多酒,说结了婚的男人必须得能喝。伊戈心情也不错,和老师聊了聊公爵以前不愿意说出来的囧事,逗得佩列阿斯忍不住轻声笑出来。
夜晚流逝,宴会散了,朋友们各自回去。
特兰德喝醉了,嗷嗷叫唤着抱着伊戈求爱。伊戈不理他,只等特兰德睡着了什么都听不见,才对他说了真心话。
“晚安,大狮子。”
伊戈亲了亲特兰德的额头,也睡下了。两人拥抱着入眠,就像两页书轻轻贴着彼此。
他做梦,又梦到了一些夏日,一些和伙伴在一起的回忆。
“想要永远和特兰德在一起,喜欢特兰德。”
伊戈曾这么说。
第23章 XXIII.献祭的种子
“这是庆典,大家就尽情享受吧——!”
又到了西高原最隆重的节日,古珊节。
为了祭祀美蛇神,西高原处处都飘荡着香膏燃烧的甜味。各种果子和果露都被奉献在神殿的台阶上,褐色皮肤的年轻姑娘们在脸上和手臂上画上鱼鳞纹身,捧着花瓣来参加游行。
作为美神的后裔、西高原实质上的统治者,特兰德也被邀请参加祭祀游行。
少女们为他戴上茉莉花编织的头冠,女祭司们在他的脸颊与胳膊上画上闪亮的鱼鳞图案,宫廷的裁缝们费尽心血为总督设计出以贝母与孔雀蓝为基底的袍子,衬托出他高大健美的身材。
特兰德觉得打扮很累,但是伊戈喜欢,他也就愿意忍耐。
“万岁——特兰德?穆阿维亚!”
当总督坐在辇上,身披青金石与黄金首饰,出现在祭祀游行的队伍里……人们一瞬间甚至以为时光又回到了王朝统治时期——国王作为美蛇神的化身,微笑着看着民众,接受少女们抛撒而来的花瓣,也接受万人的祝福。
人们高呼特兰德的名字。
如果西高原的诗人们在情歌中创造过一千个月亮,那么他就是所有故事中的法尔哈德,是众多蔷薇与君王妒忌又求而不得的爱人——美丽又雄健;和蔼地笑着,却在熊熊燃的大火中,掠夺战败者的弯刀。哪怕是黄金城的敌人,《西比尔战功歌》中的大英雄喀尔拉蒙也爱他异教徒的美貌,憎恶他有如神灵附体的武艺。
歌声,美酒,快乐的笑声。烈日之下,没有什么不是美的。
伊戈在露台上喝着酒,远远看着特兰德身着美神盛装,头戴茉莉冠冕,坐在黄金辇上,在庆典的游行队伍中被人们热爱着。在那一刻,伊戈感到了某种转瞬即逝的真实感——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人可以这样开心。
“笨狮子。”
人们簇拥着总督,赞美总督。
特兰德向露台上的恋人挥手,爽朗地笑着:“你们瞧——那里的黑发美人,他的心属于谁?”
“总督大人!”
“对!”
恋人们凝望彼此,他们的昨日与明日在这目光中温柔地相连,如同亲吻,如同被聆听的话语。
“来呀来呀——!”
人们欢笑着跳舞,吹响龙笛,音乐与花瓣在整个人鱼之城飘荡。神圣与美,欢乐与威严……古老的节日恍如往昔,而人间的快乐如此鲜活。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人群中,恶意的目光一直在暗处盯着特兰德。
有两个身披麻布衣的人混在游行队伍里。兜帽投下不祥的阴影,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帽沿上绣着的三支金百合。
“他胸口的那个烙印……三头蛇。”
“肯定是,肯定是!这是神谕……就是那个男人。海洋之女这次一定会降临,挽救我们。”
他们盯着特兰德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欢庆的人群中。
“海洋之星,挽救我们。”
战功歌?第一卷 FIN
2019/9/13
番外?夏日的伙伴
第24章 Chapter. 1
两个小男孩挨着坐在河岸边,一起钓鱼。
还没过多久,小特兰德就坐不住了,两条腿不安分地晃来晃去,用脚尖轻轻地踩水,不时还故意去蹭伙伴的小腿。
“喂~伊戈少爷,我们去玩别的好不好?”
“乖。”
小伊戈不理他,凝神盯着河面。
“你理理我呀。”小特兰德哼哼着,用头去顶伙伴的肩膀,像只打扰主人工作的猫咪。“钓鱼有什么意思,你又不吃鱼。走,我们去森林里掏鸟蛋好不好?”
“为什么要掏鸟蛋?鸟不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吗?”小少爷把粘人的宠物狮子推开。
“有道理,那我们可以再做个捕鸟的陷阱,一会儿和鸟蛋一起烤了吃,让鸟一家在我肚子里团聚。你等着,我去找点树枝,马上就做好!”小特兰德来了兴致,精力充沛地跳起来。
“你是野生的狮子吗?中午明明给特兰德喂了龙虾,为什么下午又要去外面捕猎乱找东西吃?”
“是野狮子!”
这样听上去真威风,小特兰德很高兴。
“哦,那你自由了,去吧野生的小毛球。”小伊戈还是想钓鱼。
“假设你一个人在森林里钓鱼,忽然就遇到了野兽,野兽扑过来——叼走你的鱼竿!嗷呜——!”小特兰德兴奋过度,一下子就扑到小伊戈身上。两个小男孩滚倒在地。
小伊戈被吓了一跳,鱼竿掉到了水里。他有点生气,一把抓住伙伴的胳膊开始比赛摔跤。“那假设我是个来森林里钓鱼的猎人,平时的兴趣爱好就是抓野狮子去绝育!”
“什么嘛,不行!”
“抓特兰德狮子送去绝育!”
伊戈高兴了,和特兰德在草地上摔跤打滚。两个男孩叫叫嚷嚷,又是笑又是较劲,白衬衣上沾上了草籽和泥土。激烈的游戏总比钓鱼有趣,男孩子们玩得热血上头,总是想战胜对方。特兰德力气大,嗷嗷叫着几次都要获胜,结果被伊戈一挠痒痒又露出破绽。朋友们玩耍着,疲乏了以后又从草地上跳起来开始赛跑。
小少爷跑得快,在林间轻盈得像一只小鹿。特兰德不甘心,使劲儿追赶,两个男孩一直跑到了山顶。
“呀,忘了鱼竿!”
“不要了,”伊戈摇摇头,拉住特兰德的手,“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两个男孩来到了森林间的一片空地。那里有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碑,上面的字已经风化了。这是墓碑石,是无名亡魂和精灵的居所。
“骑士们会在墓碑石前发誓,由精灵们作证。”小伊戈摘了几朵野花放在无名的墓碑前。
“你要和我发誓吗?”
“不。”
“什么嘛,我还以为伊戈少爷要在这里发誓说什么重要的话呢~”特兰德把野花叼在嘴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那你猜猜,我会不会有什么话想对你发誓?”
“走吧,那个有趣的东西还在前面。”
“等等,就要走了吗?我想说……”小特兰德心里有点打鼓。其实他没什么要说的,但仔细想来,心底好像有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感觉憋闷在那里。
这话始终没说出来。
两个男孩手牵着手,往森林深处走去。他们翻过山峦,远远看到了山脚下的一座蓝色礼拜堂和一座大宅。
“那也是你们家的吗?”特兰德问。
小少爷点了点头,短短的发辫在男孩的肩头抖了抖,绿宝石银发扣也随之轻颤,弄得特兰德心里痒痒的。
“嗯,那是旧宅,是父亲出生的地方,现在没人住了。那个村子也是我家的领地。”
“你之前没有带我来过这边。”
“我也没怎么来过,”伊戈望着那座蓝色的礼拜堂,“那里供奉着戈尔贡家族的先祖们的画像,我们家的墓地也在这附近。”
“画像,礼拜堂,家族墓地……”特兰德噘嘴,他闭着眼都能想象伊戈少爷成为伯爵大人之后的样子。所有大人都说伊戈是个好孩子,贵族男孩们的模范,理想的继承人。作为伯爵之子,年幼的伊戈少爷不仅彬彬有礼,而且剑术精湛,远远超过了其他年纪大一些孩子,以后很有希望在御前和皇家骑士团都功勋卓越……就像他的祖先们一样,总有一天,伊戈将成为皇帝的亲信,成为在众将领前获得荣耀的那个人。
特兰德忽然想起来,之前剑术老师说过:伊戈年纪差不多了,应该很快就要离开领地,到帝都的“翡翠院”和其他贵族男孩们一起学习,皇太子也会在那里。
在特兰德心底,那种难以名状的难受感越发凸显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为未来感到不安。伊戈少爷会成为尊贵的伯爵大人,这毋庸置疑……那么他自己呢?
等他们长大了,他又要以怎样的身份站在伊戈少爷身边呢?
“走吧,我带你去那个好地方。”小少爷拉着特兰德的手,领着他往山崖边的一条的石阶走了下去。这条石阶修建得精细且隐秘,从外面几乎看不到。每走一段都会出现三头蛇的石雕,显示了主人家的品味与财力。
小特兰德忽然反应过来:“你要带我去你家祖坟?”
“对,很有意思的。”
“你管坟墓叫‘好玩的地方’……?”
“我挺喜欢的,以前我常常来玩。今天也带特兰德来参观参观。”小伊戈说。
特兰德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西比尔人是重视祖先与丧葬的民族,以前小特兰德就听姐姐们讲过:帝国贵族会不惜重金来修建陵墓,借用魔法的冰封术来保存祖先的遗体。特兰德来帝国那么久,还没见过真正的贵族陵墓。不过奶娘特意嘱咐过他:就算是有伊戈少爷的允许,也不能靠近戈尔贡家的陵墓,这是绝对的不敬。
“我还是比较想去林子里掏鸟蛋,哈哈……”
小伊戈耐心地开解朋友:“反正以后你也要死的,提前熟悉一下环境。”
“不啊,我死了也不埋你家祖坟里啊,为什么要熟悉环境!”
“诶?”小少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不可以吗?特兰德以后不想和我埋在一起吗?”
“……”
面对这天真又残酷的提问,小特兰德有些发晕,他按住小伊戈的肩膀,难得正经地说教:“听好了伊戈少爷——我们是小孩子,小孩子不用考虑这些事情,只要想想怎么快活地度过眼前就好了,那些事情长大了等再操心吧。”
小伊戈歪了歪脑袋,像是被朋友说服了,又像是被说晕了。
“也是,让小狮子考虑这种事还是太困难了。没关系交给我吧。”
“别把我当小鬼!”
“我的三个哥哥都埋在这里,还有一个妹妹也是。”小伊戈继续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特兰德,说:“之前妈妈就让我选好了墓地的位置,如果我也夭折了,就埋在那里。”
“喂!不许说这么晦气的话!”特兰德急了。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他都不知道该为那个点感到惊讶。
“啊呀,傻狮子着急喽~”小伊戈笑了笑,做了个鬼脸。
“我不知道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除了伊什塔尔小姐……原来他们都去世了啊,我很难过……但是伯爵夫人让你选墓地是怎么回事?这也太奇怪了吧,你还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
“这有什么的?小孩子容易夭折不是很普遍的事吗?骑马、风寒、小小的伤口……而且纯血的西比尔孩子很容易夭折。”伊戈无所谓地耸耸肩,“至于伊什塔尔,你不用担心她。她的妈妈是普通西比尔人,很健康。”
“可是……”
“而且妈妈也和我说过,她不反对把爸爸把私生女接回来,毕竟她身体不行,没法再生下新的继承人。如果我不行了,还可以让妹妹来继承家业。”
“真是过分,伯爵夫人不应该和你说这些话!大人要让小孩子有安全感才行!”特兰德越听越气,心里责怪伯爵夫人这种冷漠的教育。
“哈哈哈,听上去特兰德倒是比较适合当妈妈。”小少爷停下,转过身拥抱了特兰德。
“哼。”
“乖狮子,乖狮子。”
两个小朋友抱了抱,又重新恢复了快乐。小特兰德趁机撒娇,像只不愿意出门散步的小猫一样,死活不愿意去看伊戈家的祖坟。小伊戈又拖又拽,还是没办法,最后只能顺了特兰德的心愿,两人原路折返回去。
他们在大榆树下发现了一窝刚出生的小刺猬。两个男孩又惊又喜,刺猬洞很窄,男孩们只能趴在地上,脑袋凑着脑袋,脸贴着脸,紧挨着往里瞧。
等太阳又落下去一些,他们就回到河边把仍在那儿的外套和鱼竿给捡回来,顺便采了许多野花带回家。
小特兰德一路都在观察着小少爷,眼睛根本挪不开。伊戈有点高兴了,他就讲一个粗野的笑话让小少爷皱起眉头;而当伊戈心情平静时,他又忍不住想方设法地想逗小少爷高兴。两个男孩试探着彼此,乐此不疲。
等回到家,奶娘一看白白净净的小少爷竟然一身泥土,发辫上海沾着干草籽,简直像个农民的孩子。按惯例,她先是打了小特兰德的屁股,然后拉着两个男孩去洗澡。
等洗得干干净净的,吃过晚饭,换上了香喷喷的白蕾丝睡衣,孩子们就该上床睡觉了。
“明天东边的村子有集市,我们去那里玩吧。”小伊戈抱着狮子布偶,拉住小特兰德的手。
“好……”小特兰德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最近少爷天天玩,都不管功课了呢……”
“趁着父亲不在家,如果他回来了,恐怕……”小伊戈没有说下去。男孩笑笑,亲了一下小伙伴的脸颊。
“晚安吧,小狮子。”
“晚安少爷,等以后变成大狮子……就把你吃掉,呼呼……”
月亮安安静静的,孩子们和布偶一起睡着了。
小特兰德很安心。即便睡梦沉沉,他也能感觉到在自己身边的是温暖的火焰,是他所爱着的什么东西……而不再是冰冷的地板、破布、漏风的围墙,或是噩梦与泪滴。
正如所有绘本故事的结局,朋友们在一起,星星们在天上。
第二天一早,小特兰德起床后按照惯例先去干活,和侍女姐姐们一起把伊戈少爷今天的几套衣装、发饰、佩剑还有其他要用到的东西先备好。虽然特兰德深受少爷宠爱,但管家对他并不客气,生怕这个野小子娇生惯养起来忘了自己的身份。
等完成了管家安排的活计之后,小特兰德就回到卧房,少爷也已经醒了。
“今天我们去集市玩,对吗?”特兰德一边帮伊戈少爷更衣,一边哼着小曲。
“……”
“怎么了?”特兰德注意到小少爷闷闷不乐,大概是他不在时,管家来说了什么。
“抱歉,特兰德……”伊戈抱着布偶狮子,低下头,“今天不能陪特兰德玩了。”
“怎么了,遇到很难办的事了吗?”
“爸爸要回来了,而且过两天家里还要举办舞会,其他几个家族的人也会来。”
“不就是舞会吗?你应该很熟悉啊,怎么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特兰德开始给小少爷梳头。
“这次不一样。”
“你们贵族社交不都这样?”
伊戈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戈尔贡伯爵的继承人,大人们觉得我需要一位未婚妻,所以才举办舞会。”
特兰德哽住了。
“未婚妻?哈……这也太早了吧,你才十一岁吧?毛都没长齐要什么未婚妻。”
“特兰德之前不总是说自己以后要娶4个老婆吗?”
“那我也没真的去相亲啊!”话说才说出口,小特兰德就意识到这语气太重了,显得自己好像在生气似的。他又赶紧调补充道:“哈哈哈,也对呢,你们贵族结婚都是这样,早早就安排好的一桩生意。”
“……”
看小少爷不说话,特兰德又懊悔,肯定是自己又说错话了。他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却脱口而出:“你不要结婚了,我们以后都不娶老婆,好不好?”
见鬼,这是什么傻话!小特兰德简直不明白自己的脑子是怎么了。
小伊戈惊讶地看着他:“可是……我以后会成为家主,也必须要生下继承人才行。妈妈说过的,婚姻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特兰德为什么会生气?”
“我怎么生气了?我根本没有生气!”
“你在担心以后的事吗?这不影响,即便以后我结了婚,你还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们还是可以每天待在一起,我几周才会去见一次妻子,就像爸爸妈妈。”
“我才不要呢!那样一点意义都没有!你不能和我做朋友,同时还有一位妻子!”
小特兰德跳到床上,明知道自己在说胡话,但是语气却装得义正言辞。他尴尬得不行,拼命想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为什么?”
小少爷却较真起来。
“因为这不道德,真男人不能这样。为了证明你是我最最最重要的朋友,我可以一辈子不结婚,还可以发誓以后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小特兰德说着,整个脸感觉越来越烫,他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大妙。
男孩紧急想好了一个救命的借口,刚要说……
“咦,难道特兰德是喜欢我吗?”小伊戈忽然问。
小特兰德愣住了。
男孩愣在原地,就好像一道雷电,冷不防地击中了他,把他变成一尊雕像。一个困扰已久的谜题被戳破了,被点醒了。而他又不愿承认。
“呀……”
小少爷耐心地等着,似乎这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
“谁喜欢你?我一点都不想和你上床!长大以后也不想!对着你根本硬不起来!”
“什……”
这番气急败坏的胡话把伊戈也震撼了。两人面面相觑,半天都说不出一个词。
“特兰德,你冷静一点,其实……”
等小伊戈回过神来,发现小狮子已经跑走了。阳台的窗户开着,小特兰德亲手缝的布偶狮子坐在椅子上。
第25章 Chapter . 2
婚姻,这种事对于一个11岁的孩子还太遥远了。
但小特兰德很早就明白了大人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在西高原流浪时,他见过酗酒的丈夫卖掉妻子,也见过脸上带着淤青的洗衣妇躲在小巷的角落里哭泣。在小特兰德认知里,婚姻往往只是一桩生意,贵族婚姻更是如此,明码标价。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是当伊戈少爷要订婚时,小特兰德却莫名其妙地感到愤怒。
他不愿意去见伊戈,见了面也只是含糊几句。就算小伙伴邀请他一起去集市上玩耍,他也装病不去。
“太荒唐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男的!”
他断定,自己大概只是担心伊戈讨不到好老婆,担心伊戈以后过得不幸福。从朋友的立场来看,为了这种事生气就还算合理。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小男孩都没有时间一起玩。
舞会将在一周后举行。这是一桩大事,大宅里的仆人们统统都忙碌起来,领地上的农民们也要准备食材。伯爵夫人身体不好,因此操办舞会的事几乎都交给了管家和伊戈。至于伯爵,对这些家庭琐事仍是一概不管的。伯爵刚回到领地就搬去了旧宅那边,每天闭门不出,忙自己的事。
小特兰德正好松了一口气,从远处偷看小少爷的一举一动。
上午有裁缝带来了金贵的柔软的布料,为少爷与小姐量身定做新的礼服。
到了下午,又来了好几批不同肤色的宝石商人,兜售帝都最新潮的款式。其中还有几个西高原的商人,他们以为小特兰德是伯爵养来玩赏的侍童,说了一些轻浮的话,惹得特兰德有些恼火。大人不会在意小孩子的愤怒。他们取笑男孩,说要卖一些性感的黄金首饰给伯爵,晚上珠宝就能戴在小特兰德的裸体上。
小特兰德感到屈辱,几乎拔了剑。
然而在一旁的管家只是冷冷地把男孩拎到一边,转头接着和珠宝商人们谈事。那几个珠宝商人不以为然,仍然不怀好意地对男孩投来欲望的眼光。特兰德握紧了拳头,转身就走了。
恰好伯爵的小女儿经过,看到了一切。小姑娘没有挽留特兰德,只是去上楼去找哥哥。
小姑娘来到二楼,守候在门口的两位仆人躬身行礼,打开了雕花精美的木门。
“日安,伊什塔尔小姐。”
小伊戈看了一眼妹妹,礼节性地问候了一句。在见识了一波又一波热情的宝石商人之后,他有些疲惫了。
“喂,你养的小毛球被人欺负了。”
小姑娘穿着深红色的洋装,蕾丝披肩,雕花小皮鞋,一头白金色的长卷发衬托出五官精致的小脸,像是洋娃娃。大小姐虽然可爱,对哥哥说起话来却毫不客气,倒像是女骑士在酒馆里随便招呼一个路人。
“伊什塔尔小姐,要是父亲听到您用这种方式说话,一定会罚你的。”
“好吧,那么……亲爱的兄长大人,您养的小毛球恐怕是被人欺负了,如果您有闲暇可以去看看。”小姑娘哼哼着,拉着女家庭教师的手。
“这还差不多。”
两个怄气的孩子把女佣们都逗笑了。
伊戈和伊什塔尔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长得非常相似,如果伊戈是女孩子,应该就是这样的美人。兄妹俩的感情时好时不好,这完全取决于两个孩子当天的心情。
“特兰德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对!”小姑娘神采奕奕地挺起胸脯,好像在等着哥哥表扬自己:“那些西高原的宝石商人说特兰德的坏话,特兰德生气了。”
“噢,特兰德拔剑砍他们了吗?”
小少爷勾了勾食指,等候在一旁的商人又殷勤地捧上新的珍宝任他挑选。
“拔剑了!”
“那就好,要是把人家砍伤了,我赔钱就完事了。”
“哥哥,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小毛球,他最近不对劲。昨天陪我练剑的时候也没精神,一起玩也呆呆的。特兰德可能想妈妈了。”小姑娘把哥哥的狮子布偶拿过来抱着,爬上高高的椅子,快乐地晃着腿玩儿。女家庭教师不失礼仪地把小姐的腿按住,让她保持淑女的形象。
伊戈叹了口气:“他竟然还愿意陪你练剑,他这几天都不理我。”小少爷伸出手,让宝石商人一一为他试戴戒指。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前两天我带他去看看祖坟,他不乐意和我埋在一起。也可能是我说要把野狮子送去绝育,让他害怕了。”
“哥哥,您脑子真有病,”小姑娘皱起眉头,“好好的看什么祖坟。”
“小姐!”女家庭教师严厉地呵止。
小姑娘噘着嘴反驳:“我用了礼貌的说法!”
伊戈摆了摆手,女家庭教师就没说什么。男孩虽然年少,但俨然有了家主的风采。
“关于墓地的安排,我以为他会喜欢的……”小伊戈有点苦恼地敲了敲短手杖:“我之前特意和父亲说了:以后特兰德的遗体就要放在我旁边,坟墓周围还要雕刻上特兰德最喜欢的东西:小猫咪,布偶,色情绘本。对了,我的小黑马也要埋在旁边,前面放着胡萝卜石雕。”
“我不明白,坟墓需要这么可爱的设计吗???”
听到“色情绘本”这个词,女家庭教师不满地干咳了几声,在笔记本上记了些什么。
“我就是想让特兰德高兴。”
“那你就去和他谈谈啊,他刚刚被人戏耍了心情不好。”
“好的,我会找时间和他聊聊的……只是最近真的太忙了,好几个家族的千金小姐都会来参加舞会,我不能让戈尔贡家有失体面。”
“为什么要办舞会?”
“父亲要为我挑选未婚妻。”
小姑娘震惊了:“未婚妻!你这么糟糕的个性也能结婚?我还以为除了特兰德,没人会喜欢你这种无聊的男人。”
“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继承人有这种责任。父亲和母亲不也是这样?履行各自的义务,对家族负责。您暂时不用继承家业,以后倒是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
“难怪特兰德生气,他吃醋了。”
“他是为我要结婚的事感到生气吗?”小伊戈皱起眉头。
“对啊,他不是喜欢你吗?谁看不出来?”
“我知道,可是这和结婚有什么冲突吗?以后我们还是可以经常一起玩,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从现在直到永远。”
听了哥哥的这番话,小姑娘翻了个白眼。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抻了抻蕾丝裙摆。
“哥哥真幼稚。你自己想一想,难道特兰德永远只是宠物?所以你的设想就是等你长大以后结了婚,继承了家业,他就作为骑士陪着你,等死了你俩安葬在一起?你明明很了解特兰德的个性,这样对他公平吗?”
说完,伊什塔尔就抱着布偶狮子就离开了。
妹妹的提问让小伊戈愣住了。
他知道,特兰德是心高气傲的男孩,身体素质一流,在剑术和骑术上都有天赋。老师也常常夸奖男孩,说特兰德如果是出身世家,一定能为家族带来辉煌的战功。小伊戈一直认为特兰德以后也会留在自己身边。可是今天伊什塔尔的一番话,让他动摇了……
难道特兰德要一辈子做他的仆人吗?特兰德会愿意吗?
小少爷焦躁地扯了扯短裤,整了整宝石领结,可是就算他想努力要装出大人的镇定,小孩子的心绪还是写在脸上。陪在一旁的老奶娘走过来,把不安的男孩抱在怀里。
温暖的抱抱让小伊戈冷静下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特兰德开心……”
“没关系的少爷,按照您的意愿来处理就可以了。”老奶奶微笑,抚摸男孩的发辫。
傍晚的时候,小特兰德独自在森林边缘闲逛。因为之前被西高原的宝石商人羞辱了,他心情很不好,下午尝试着一个人练剑也没心情。伊戈少爷今天也是一直忙碌,就连过来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哼,让他一个人结婚去吧!”小特兰德气哼哼地,摘了狗尾草在空中来回挥舞。
就在心烦意乱之际,他看到一个女孩子骑着马向他奔驰而来——那是伯爵家的千金,伊戈同父异母的妹妹伊什塔尔。
“嗨,小毛球!来陪我赛马!”
小姑娘穿了猎装,年纪虽小,却英气十足。
特兰德没心情,索性就地躺在草丘上,懒洋洋地说:“伊什塔尔小姐,放过我吧,今天我病了。”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小姑娘从马背上下来,在特兰德身边坐下,“下午那些宝石商人还欺负你。”
“还好吧。”男孩背过身去,侧躺着。
“你和我哥哥吵架了是吗?”
“没有。”
看到特兰德明显没了精神,小姑娘更开心了,就明知故问:“哥哥要结婚这件事让你这么生气吗?”
“生气?哈,我为什么会生气?”小特兰德一下子跳起身,像个雄辩家在市中心发言那样高声说:“我个人认为——伊戈少爷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一个好老婆!像伊戈少爷这样的男孩子,脾气温柔,面容俊美,剑术也是百里挑一,几乎是完美的骑士。你说,世界上有什么女人配得上他?如果没有找到相配的伴侣,他就不应该随便结婚!”
小姑娘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也摘了狗尾巴草去戳小特兰德的鼻子。
“喂喂,你也把那家伙想得太好了吧。他就是个无趣的男人,和我们老爸一个样。”
小特兰德非常认真:“如果你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是完美的,那么就错了,伊戈少爷是最好的。”
“傻狮子,那你嫁给他算了。”小姑娘被逗乐了,哈哈大笑。
特兰德摆了摆手:“那不行,我和他是纯洁的、男人之间的友情,骑士之间的友情,就像《西比尔战功歌》里的大英雄喀尔拉蒙和他的友人伊里奥尔。我可以说,伊戈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甚至为他去死,但绝对不可能喜欢他。”
“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我肯定不想和他睡……”小特兰德忽然停住了,他不想对小女孩说这些大人的事。在特兰德心里,他自己已经是十一岁的成熟稳重的大人了,而九岁伊什塔尔小姐还是个小孩子。
“总之,我和伊戈只是好兄弟。”
“那你敢不敢吻他一下?”
“为什么!我好好的,干嘛随便和别人亲嘴!”特兰德光是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就脸红了。
小姑娘坏笑着,扑过来左右亲了亲特兰德的脸颊:“像这样就好了。这不是西比尔人常见的吻颊礼吗?你们既然是好兄弟,亲一亲脸总没关系吧?还是说你害怕了,不敢了?”
“有什么不敢的!您太小瞧我了,亲吻这种小事,我一天可以和兄弟干十次!”
“干十次!”小姑娘快乐地拍手,眼看着小特兰德越来越难收场。
“我和他真的只是朋友,真的。”
“嗯嗯,朋友朋友!那你去吧小狮子,如果舞会前你不吻伊戈,就证明你心里其实喜欢他。”
“嗨,这有什么难的,我今晚就去吻他。朋友之间嘛,这点小事根本不用在意。简单得很,你说对吧……哈哈哈……真的。我和他都平时都在一张床上睡觉,还时常一起洗澡,亲个嘴有什么不对的?我根本不可能喜欢他,以后我还要娶四个老婆呢。你说……”
“够了够了!”
小姑娘捂住小特兰德的嘴,让这个喋喋不休且心虚不已的家伙停下。
虽然两个小朋友打了赌。但是谁输谁赢,他们心里都已经大概有数了。
起初,小特兰德并不把这个赌约当一回事。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只消他对伊戈说:“来吧哥们儿,让我们亲一下”,事情就了结了。这样一来,他也能证明自己只是把伊戈当成朋友。
但是“吻”这个念头就像是一颗不安的种子,在男孩心里生了根。
当晚上小特兰德和女仆们坐在一起擦拭银器时,银盘的光泽令他想到了伊戈的眼睛,继而想到了小少爷微笑。他忽然觉得,如果能也亲一亲伊戈的眼睑,这该多好啊……
“你瞧,小狮子已经五分钟没有动了。”
“小家伙在想什么呢,呵呵。”
听到旁边的两位女佣姐姐轻声笑着,小特兰德才回过神来,难为情地飞速擦着银器,把银盘子擦得又闪又亮。
不止如此,在小特兰德帮忙打水时,他看到井里的银色的月亮,不由地又发起呆来。
“晚上好,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小朋友?”
温柔的女声传来。
小特兰德一抬头,看到一位美丽苍白的贵妇人。
月光照在她身上,几乎像是定做的蕾丝白袍。她微笑着,坐在轮椅上由管家推着。美人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像是茉莉的味道。
一瞬间,特兰德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伊戈。
“啊,伯……伯爵夫人!”
男孩匆忙地行了一个礼。特兰德有点紧张,他几乎没近距离见过伊戈的妈妈。因为伯爵夫人身体不好,平时只能在深宅中休养。
“你好啊,小狮子。”
她笑起来的样子,温柔的语调,几乎和小伊戈一模一样。原来这月光般的美貌真的是可以通过血脉重现的,简直像是某种奇迹。
“您好……”
小特兰德有些脸红,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伯爵夫人摸了摸男孩的脸颊和软软的耳朵,“伊戈总和我提到你,那孩子真是很喜欢你呢。”
“诶……诶,是吗!我和他只是……”
“你要努力活得久一点哦。伊戈是脆弱的孩子,每次养的猫咪去世,他都会悄悄地哭。如果你提前死掉了,那孩子会难过的。”
美人笑了笑,食指轻轻点了一下男孩的唇。
“啊……”
“再见,小朋友,愿你有朝一日成长为真正的西比尔骑士,愿努神保佑你。”说完,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像是仲夏夜的雾消失在旅人的遐想中。
只留小特兰德一个人愣在井边,反复想着刚才的谈话。
在月下呼吸了新鲜空气,伯爵夫人回到了卧房。
管家轻声询问:“夫人,您今晚身体还安康么?如果可以的话,今夜伊戈少爷会来探望您。”
美人微微颔首。
没等多久,女佣打开房门,小少爷欣喜又沉稳地走了进来:“您好,母亲。”
“您好。”
伯爵夫人微笑着,和孩子拥抱了一下。
伊戈很高兴,又怕表现出过度的情绪对妈妈身体有害,就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舞会筹备得差不多了,一切都很顺利。”小伊戈挺直腰背,努力做出长子的样子。
伯爵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接过女佣递来的金杯。她没什么话要对儿子说,只是温柔地笑着,看着伊戈。
“对了,妈妈……”小伊戈想说,又忍住了。
“怎么了,亲爱的?”
“那个……我可以暂时……不订婚吗?”小伊戈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母亲:“不是我不愿意承担继承人的责任,只是……”
“可以哦,你开心就好。”伯爵夫人喝完了金杯中的东西,将唇边的血迹轻轻擦去,女佣接过手帕,又递来一加了草药的白艾酒。伯爵夫人想了想,接着说:
“不过如果你是为了特兰德,那就太愚蠢了。”
“……”
小男孩羞愧地低下头,攥紧的双手按在腿上。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生命是很无聊的东西,尤其是那样短暂的、没有价值的生命。他只是半西比尔人,寿命可能和普通人类差不多,无非比你养的猫猫狗狗多活几十年。可是这有什么区别呢?他一定会比你先死的。”
伯爵夫人爱怜地亲了亲儿子的额头。
男孩难过得快哭出来了。
“我可怜的孩子,不要把你的情感倾注在卑微与虚无之中,你应该奉献给伟大而永恒的存在。”
“那么……”小伊戈还是想说。
“抱歉亲爱的,我有些累了,请您回去吧。”
“妈妈,请听我说,最后一个请求——!”小伊戈忍不住站起身。
男孩激烈的情绪令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伯爵夫人挑眉,还是耐着性子听儿子说完。
小伊戈捂着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既然特兰德是我的,那么我也有权力放他自由对吗?我想好了,妈妈。特兰德不能永远做我的仆人,他很有才能……应该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总有一天……我会放他自由,让他到帝都去做骑士。”
“也不是不行,随您的意思。”
伯爵夫人摆了摆手,一副送客的样子。女佣们走过来搀扶她,管家则把少爷的外套拿来了。
小伊戈有点失落,他还想再和妈妈待一会儿,但也不好再打扰,最后只能恋恋不舍地行了个礼。
“哦对了,”伯爵夫人偏过头,看了儿子一眼,“如果你要放他走,记得到时候把他胸口的烙印给销毁了。那以后,他就不再受戈尔贡家的庇护。”
“好的,母亲……”
见完母亲后,小伊戈心情沮丧,独自到庭院中散步。
月亮高悬,花园中开满了纯白的铃兰和丁香。小少爷忧愁地走着,两手插在裤兜里,想着白天的事。
走着走着,两个小男孩忽然撞上了彼此。
“哎呦!”
特兰德和伊戈。
他们都吓了一跳,就像两只小猫忽然出现在对方的地界里。
“哦。”
“啊哈——!”
小特兰德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跑过来绕着小少爷转了个圈。他似乎很想靠近伊戈,但只是跑了一圈又一圈。
“小狮子?”
“可恶!你等着,下次我就——”小特兰德莫名其妙地又逃走了。
“等等……”
朋友之间的亲吻,今夜没能成功。
第26章 Chapter. 3
小姑娘坐在树杈上坏笑。
“怎么样,特兰德今天还是没敢去吻哥哥对吧?我早就说了,你心里喜欢他。”
“今天你哥哥太忙了,我没见到他……明天,明天就去。”小特兰德心烦意乱地随手扯着野花。他想着小少爷和别的女孩子跳舞,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喂,到时候……会有很多女孩子过来吗?她们都是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吧?”
“是啊,也会有同龄的男孩子们过来,社交圈就是这样。”
“如果我也贵族出身,是不是就能……”
“‘就能成为伊戈的未婚妻?’”小姑娘胡乱接茬,逗得特兰德不好意思地嗷嗷叫唤。
“才不是——!我只是关心朋友的幸福,希望他找一个好女人。”
“那你去做他的‘好女人’呗。”
“总之,为了帮兄弟把关,我也要去参加舞会,去看看那些千金小姐到底什么样。”
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小特兰德就去找了伊戈少爷,表明自己也想参加舞会的意愿。
小伊戈坐在家主的椅子上,有些苦恼的样子,“可以是可以……但是没有能让特兰德穿的衣服呢,特兰德如果要去参加舞会的话,就只能穿女孩子的裙子了哦。”
“什么……怎么可能只剩女孩子的裙子!”
“就是只有裙子了。”
“骗人。”
“不能接受就别去。”小少爷十指交叠,露出优雅又不怀好意的笑容。这种恶作剧的笑容简直和伊什塔尔小姐一模一样。
特兰德对兄妹俩的趣味感到绝望。他很为难,真男人绝不穿女装。可是转念想了想,他还是想看伊戈的未婚妻到底是什么样。
小少爷退让一步:“好吧,那么我换个条件:如果现在特兰德愿意穿女孩子的裙子给我看,就可以去舞会。”
“这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伊戈你变了,变成了懂得权色交易的大人了!”
“裙子就在这里。”
“……”
“是按照你身材尺码定做的,你可以穿,来吧小狮子。”
“我不!”
特兰德一咬牙,一狠心,还是拒绝了。他最讨厌别人像看商品那样看他,以前在妓院打杂时男人们就总是骚扰他。虽然伊戈不是这个意思,但特兰德还是不能接受。
“谁稀罕啊,再见——”
小狮子气哼哼地离开。
等房间里只剩小伊戈一个人,他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让朋友生气了,但小伊戈其实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让特兰德主动打消参加舞会的念头。
“傻狮子,来了舞会你也不会开心的。”
小伊戈看了看舞会的名录,烫金的花体字纹绘着各个家族的姓氏和纹章,其中的一个姓氏“柯洛昂”尤其醒目。旁边画着“圣光金狮”的家徽,头戴冠冕的狮子站起身,脚下踩着骷髅。
“绿眼睛的狮子家族啊。”
如果伊戈没猜错……特兰德很可能就是柯洛昂家的私生子。
这是帝国也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在纯血派贵族当中都极为显赫。而且柯洛昂家一向傲慢。如果他们在舞会上发现了特兰德,很可能会对作男孩冷嘲热讽。伊戈不愿意看到朋友受到欺凌,就不打算把这事告诉特兰德。
小少爷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置放在一旁的洋装。
昨天刚刚做好的,专门按照特兰德的身材订做的。毒药般的浓绿色大裙摆,搭配了金线与车骨蕾丝。本来伊戈还挺喜欢的,也特意选了能搭配特兰德的绿眼睛的首饰呢,真是可惜。
“不能看到小狮子穿可爱的小裙子还是很遗憾呢……”
以后再找机会强迫特兰德穿吧,小少爷想。
时间就这么过去。
晚宴与舞会的准备都已经就绪。花园已经修剪好了,丁香与成蔟的白月季盛开着,纯白的喷泉边装饰了宝蓝色的绸缎。花香,甜酒与点心的香味弥漫在城堡中。夏日的黄昏也令人愉悦。
远远地,音乐与马车的声音从城堡中传来。小特兰德躲在森林里,远离城堡与周围的村落。
“先从高处侦查一下敌情。”
小男孩从山上俯瞰驶向伊戈家的一辆辆马车,仔细观察各个家族的纹章,有些是他听说过的,有些则是他在西高原时就见过的。
看着那些豪华的马车,漂亮的花束,举止高贵的人们,小特兰德心里感到淡淡的难过。小少爷终究是属于这些人,不属于他。他又是什么呢?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穷小子……就算自己穿上精美的银白色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去参加宴会,伊戈少爷也不会选择他……
“等等!”小特兰德捏了捏自己的脸蛋,“为什么要那家伙选择啊,太可笑了我一定是被太阳晒迷糊了,总之……”
“对不起,打扰一下~”
有女孩子的声音。
小特兰德回头,看到两位贵族小姐。一位年纪稍长一些,看起来十七八岁,另一位则和特兰德差不多,十一二岁的样子。姐妹俩都很漂亮,长着宝石般的绿眼睛,像是精致的洋娃娃。
她们可能是迷路了。
小特兰德立刻正经起来,像骑士那样行了个礼。
“下午好,小姐们,请问你们是要去戈尔贡家的城堡么?”
“是的,”姐姐看起来文弱又温柔,典型的大家闺秀,“我们本来在陪戈尔贡小姐玩,结果小姑娘到了林子里就消失了。太让人担心了,这么危险的事……您能不能去找找她,万一出了意外……”
“啊哈,伊什塔尔小姐就是这样……请不用担心,那个野丫头就是这森林里最危险的生物了。如果她遇到了熊,熊会被她的箭术吓得拔腿就跑。”
小特兰德无奈地耸耸肩。伊戈兄妹俩都是这样,看起来是安静的美人,实际打起人来能一口气打倒十个。
“这样啊……”
“姐姐,我还是担心伊什塔尔。”妹妹看起来也柔柔弱弱的,一直抓着姐姐的裙子。
小特兰德叹了口气:“那么,请问伊什塔尔今天穿的是裙子吗?”
“没有,戈尔贡小姐穿的是猎装。”
妹妹小声补充道:“她说,她家养了可爱的小狮子,要抱出来给我看……”
糟糕,特兰德心里暗自叫苦,肯定是今天没人陪伊什塔尔小姐玩,这个小恶魔就想跑来折磨他。
“哈哈,总之……我先送二位回去吧。森林里虽然很安全,但是对于贵族小姐来说还是……”
“没关系,哥哥在那边呢。”妹妹指了指草坡下,特兰德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骑着马守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两个仆人。
特兰德放心了,他刚想说什么……
“哦呀。”
姐姐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走到小特兰德面前,仔细地端详男孩的脸。
“?”
小特兰德不知所措,只觉得这个大姐姐身上很香,她的眼睛非常漂亮,像透彻的祖母绿。
“怎么了,埃文娜姐姐?”小女孩紧张地抱住姐姐的腿。
大姐姐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抚摸小特兰德的脸颊:“诶呀,真是可爱的孩子呢,好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特兰德?穆阿维亚。”
“哦,特兰德吗?是个好名字,很高兴认识你,让我们一起聊聊天吧~”
和女孩子们在一起总是令人愉快。
小特兰德采了野花送个两个女孩子,还带她们去看河边的水獭一家。虽然姐姐几乎是贵妇人的做派,但少女和孩子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三人有说有笑,在森林里安闲地散步,特兰德把自己知道的故事都说给她们听,逗得女孩子们不住地轻笑。
大姐姐似乎很关心特兰德的事,总是问他过去的生活,以后的愿望。小特兰德天生就心机重,没有完全说实话。
玩了一会儿,小姐们决定返回戈尔贡家为舞会做准备。
“小特兰德,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吧。”大姐姐提议。
“不,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去了,埃文娜姐姐……我有事,不去参加舞会……”
“怎么,你作为戈尔贡少爷的朋友,不一起参加舞会吗?”
小特兰德想了想,撒谎道:“我的裁缝出了岔子,礼服没来得及做好,算了吧下次。”
“这样啊,真是遗憾……不如这样,我看您的身材和我另一位弟弟相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穿我弟弟的衣服。”
“这样不太好……”
“请您不要拒绝,”埃文娜姐姐笑着,握住小特兰德的手,“衣物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您的陪伴才是真正的快乐。我现在真的把您当成弟弟了,就请陪同我们一起去舞会吧,好男孩。”
她说得很诚恳,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特兰德几乎被说动,只能腼腆地点点头,跟着两位贵族小姐走下了草丘。
一直等候的贵族青年已经很不耐烦了,刚见面就开始数落自己的两个妹妹:“埃文娜,莱尔希朵拉,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有闲心去森林里待着撒野,还不如回房间里好好打扮一下。”
小特兰德听了很不高兴,对青年有些敌意。
大姐姐看起来完全不介意,仍然保持着娴雅的态度。她轻轻拉住小特兰德的手,把他领到贵族青年面前。
“托雷罗哥哥,请您看看这孩子。”
贵族青年本来只是随便瞥了一眼,但立马变了神色,翻身下马走过来近距离端详男孩。
小特兰德注意到这位青年也是典型的西比尔贵族长相,黑发,脸色苍白,妹妹们一样是绿眼睛。硬要说的话,青年也算是仪表堂堂,不过那种暴躁的气质过于明显,令特兰德很不喜欢。
“日安。”
小特兰德冷冷地说,后退了两步。
“见鬼。”贵族青年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抱怨道:“你从哪儿找来一个这么麻烦的东西?他这……这还是西高原人的古铜色皮肤。努神保佑,真是令人无语。”
小特兰德有点生气,但是看在温柔的大姐姐的面子上就忍住了。
“你别这样没有礼貌,哥哥,能在这里遇到这孩子也算是命运的安排。”
埃文娜姐姐平和地笑着。对比起来,兄妹俩的个性几乎有天壤之别。而最小的妹妹则仍然怯怯地沉默着,看得出她很听兄长的话。
“命运?什么命运?真晦气。我不管你要怎么样,总之我可不想和这样一个小泥巴待在一起。我要回去了,你们看着办吧。”青年不耐烦地从仆人手里夺过马鞭,翻身上马,“晚上见,如果你们表现不好,我会写信告诉父亲。也别想着把这个小泥巴带回去,我看着就心烦。”
暴躁的青年骑马走了,只留下两个妹妹和仆人们。
小特兰德暗自记住了这个讨厌的名字:托雷罗。
他也记下了青年领扣上的纹章:头戴冠冕的狮子,脚下踩着骷髅。
“很抱歉,小特兰德……托雷罗哥哥脾气不大好,平时总是和人决斗……我们的哥哥们都这样,个性像父亲,不过他们其实都是好人。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还是一起去参加舞会吧。”
埃文娜姐姐蹲下身,拍着小特兰德的肩膀。女性温柔的力量驱散了特兰德心中的烦闷,他甚至觉得,这个大姐姐也是很好的订婚对象。
“大姐姐,您有未婚夫了吗?”
“没有哦,所以母亲让我来参加社交舞会啊。”
“是吗……姐姐真是很好的人,希望您遇到真正喜欢的男孩子。”
埃文娜笑道:“诶呀,特兰德还是第一个和我说这种话的人呢。不过我并不奢望能和喜欢的人结婚呢,只希望订婚对象是个可靠的人就好。”
贵族真是很辛苦。小特兰德抬起头,笃定地说:“以后我要和喜欢的人结婚,好好保护他。”
“‘他’?”
“诶……?”小特兰德摇了摇头,更正道:“其实我以后要娶4个老婆!”
“哈哈哈,4位妻子真的够吗?就这点来看,还真是有趣的相似点呢。”
埃文娜笑起来,小特兰德没搞懂她的意思。
两个女孩子带小特兰德回了客房,让女仆拿出礼服给男孩换上。
果然,礼服很合身,埃文娜解释说她的弟弟利亚多正好也11岁,和特兰德身材相当。
“利亚多这孩子喜欢冒险,总是令人担心……这孩子总是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泥,所以每次出门前母亲都会特意嘱咐我照看他,给他多备一些更换的衣服。这次来戈尔贡家的领地,他看到那个著名的‘断谷’,就一定要和人去赛马。”
特兰德听着,心想说不定他和这个叫利亚多的男孩还能做朋友。他很好奇贵族之间的事,就接着问:“说来,伊戈少爷……他在社交圈里……大家是什么评价他的呢?”
“伊戈很有名呢。”
“诶,真的吗!”小特兰德有些兴奋。
“那孩子六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帝都的比武大赛,打赢了其他更年长的贵族男孩呢。当时母亲也带我去看了,当那位优胜的男孩摘下银白头盔,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漂亮的女孩子,真是不可思议……美丽又强大,剑术也令人心旷神怡,月亮一样的男孩。”
“就是就是,我家的伊戈少爷是最厉害的!”小特兰德高兴极了。
“特兰德住在伊戈家真好呢,你们两个可以一起练剑,一起训练。等以后特兰德长大了就到帝都的皇家骑士团来吧。”
“嗯,到时候来找姐姐!”
“好男孩,要成为了不起的骑士哦,到时候大家就会接纳你了。”
少女拥抱了弟弟,柔软的夕阳照在孩子们身上。
等姑娘们打扮得差不多了,晚宴的时间也到了。小特兰德不能参加晚宴,就没有和女孩子们一起去。他想偷偷去找伊戈少爷,但始终没机会和少爷说上话。男孩在花园里转悠,一直等到天黑了,城堡的灯火亮起来,舞会的音乐响起。
客人们就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一下子挤满了就庭院、大厅与长廊。小特兰德还从没见伊戈家这么热闹过,到处都是绣着珍珠与貂尾的拖地裙摆,走路时都要小心不要踩到。到处都是味道迷人的香氛、短水烟,贵族们轻声谈笑,忙碌的仆人们则尽可能无声地侍奉着。
小特兰德在人群中穿行。他穿着礼服,有的贵族仍然会把他当成伊戈家的仆从,随手就向他索要什么。小特兰德也没有反感,尽可能做出仆从应有的恭顺有礼的姿态。
循着音乐声,小特兰德来到了城堡侧面的舞厅。舞会还没正式开始,乐团还在演奏抒情悠扬的调子。灯火璀璨,手持羽毛扇的贵妇人们正在闲聊,讨论着主人家的小少爷。
“人真多啊……”
小特兰德左右环顾,没看到伊戈。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正好是埃文娜姐妹。
“特兰德,太好了你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舞厅水晶般的光辉下,两个女孩子显得更加光彩照人,深红色的礼服上点缀着珍珠刺绣。周围的贵族男孩有意无意地都会看过来,目光短暂又意味深长地掠过埃文娜发育丰满的胸脯。在那雪白的肌肤上,佩戴着与她的绿眼睛相衬的祖母绿项链。
“您真是蔷薇般的美人。”小特兰德诚恳地说。
“哈哈,小家伙嘴这么甜,很会讨女孩子欢心呀。看来你要娶4位妻子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他们谈笑之际,那个讨厌的贵族青年托雷罗也过来了。绿眼睛的青年不带善意地上下打量着小特兰德,嗤笑道:
“嚯,小泥巴也是有模有样了。”
“别这么讨厌,托雷罗。”埃文娜对哥哥说。
“你竟然真把这只小动物带到舞会上来了,你是什么意思?要让家族蒙羞吗?”
妹妹莱尔希朵拉难得说话了:“哥哥,埃文娜姐姐只是想友好一些,毕竟我们是……”
“嘘。”埃文娜微笑着将手指放在妹妹唇上。
小特兰德有些莫名其妙。
“友好?我们至于对他友好吗?”绿眼睛的贵族青年厌恶地又瞥了特兰德一眼,然后向远处的几个青年挥了挥手。那几个公子哥本来正聚在一起抽短烟,看到托雷罗的招呼就过来了。他们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都是陪妹妹们来参加舞会挑选未婚夫的。
其中一个青年说:“嘿,托雷罗,有什么刺激的吗?有没有什么漂亮的女孩子介绍一下,要能立马‘有效果’的那种。”
“给你们看个好玩的东西。”
托雷罗一把抓住小特兰德的胳膊,把男孩往这边拽。小特兰德发怒了,试图挣脱,但是成年西比尔人的力量更大。男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几个贵族青年中间。
“这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瘦削的青年抓住特兰德的头发,强迫男孩抬起头。
“嚯,漂亮的小黑皮,一个西高原的男孩。他是戈尔贡伯爵的男宠?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这只有点不一样,你瞧瞧他的绿眼睛。”
“放开我!”
小特兰德甩开了不友好的手。
“够了托雷罗,住手!”
埃文娜有点生气了,再次试图呵止哥哥。但是她的反对情绪几乎像是软绵绵毛毛雨一般无力,根本没被男孩们放在眼里。
其他贵族男孩也好奇地聚集过来,把小特兰德围在中间,像是观赏动物园的动物一样。
“嗨,这男孩真漂亮,也是绿眼睛。”
“柯洛昂家都是绿眼睛。”
听到人群的窃窃私语,特兰德忽然明白了。
他记得那个姓氏——柯洛昂。妈妈曾和他说过,他的父亲是帝国的大贵族,柯洛昂公爵。
“看看我家这只小杂种,怪有意思的。”
托雷罗用手杖挑起小特兰德的下巴,傲慢地俯瞰着男孩,绿眼睛中带着恶意。
小特兰德愣住了。
绿眼睛,他早该想到的。既然埃文娜、莱尔希朵拉和托雷罗都是绿眼睛,和他一样,那么……
“他会表演杂耍吗?喂,表演一个助助兴啊。”
“跳个舞呀。”
“他会说帝国语吗?西高原是野蛮人吧?”
“是妓女的孩子吧?”
“可不是嘛……真是下贱,这么小小年纪就做娼妓。”
聚拢的人群好像晃动的高墙,影子越来越重,舞厅的灯光灼热得像融化的油,刺得小特兰德两眼发疼,头晕脑胀。
“我不是!”
小特兰德压低嗓音,但也没法具体地反驳某一个人。
“你们……!”
白噪音环绕着男孩,刺耳的话,轻飘飘的侮辱,嗤笑,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居高临下地观赏他,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像融化的蜡一般包裹着他。
屈辱,不甘,委屈……炽热的情感在他心中燃烧。男孩差点掉了眼泪,但强烈的自尊决不允许他在敌人面前示弱。小特兰德挺起胸脯,决绝地承受着贵族们的羞辱。
“够了。”
就在这时,围拢的贵族孩子们让开一条道,屋子的主人走来。
伊戈来了。
小少爷穿着礼服,神情冷漠,就像真正的戈尔贡伯爵那样矜贵倨傲。
闲言碎语停止了。
“晚上好,柯洛昂少爷,”小伊戈冷淡地颔首致意,“看来您和我的朋友聊得很开心啊?”
小伊戈紧紧握住了小特兰德的手
“切。”
托雷罗挑衅地看了一眼,但是碍于主人的面子,也没说什么。
小伊戈环视四周,其他贵族孩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特兰德?穆阿维亚,他以后会成为帝国最强的骑士。到时候大家再找他切磋武艺吧。”
说罢,小少爷就拉着小特兰德的手,走出了舞厅。
第27章 Chapter. 4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
他们远离了喧嚣的舞厅,走过了长廊,从大厅出来经过了花园与喷泉。音乐远去了,浮华的光景也被他们抛在脑后。
风吹动草丘,月光像银色的波浪,草叶轻轻拂过男孩们的小腿。
一路上,小特兰德始终沉默,整个人像是丧了气,任由伙伴拉着往前走。小伊戈也没有说话,一直把朋友带到了远离城堡的地方。农民们已经睡了,村落稀稀疏疏地点着几盏灯,只有巨大的城堡远远看上去灯火辉煌。
两个男孩坐下,在草丘上眺望着城堡。
“对不起……”小特兰德两手抱住膝盖坐着,脸埋在臂弯里。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柯洛昂家的男孩子们都是混蛋。他们不配和特兰德在一起玩。”小伊戈转过身,轻轻抚摸小狮子的脑袋。
“我让你丢脸了。”
“没有,他们自己才丢脸,一群没有脑子的……蠢材。”小伊戈竭力地搜罗着脑子里仅有的几句脏话,一板一眼地说出来。
小少爷努力骂人的样子把特兰德逗笑了,他苦笑着摸摸眼角:“嘿,我教你几句实用骂人话……操他的!”
伊戈隐忍片刻,然后小小声说:“操他的……”
“就是这样!”
“我还可以再说一次,操……”
“谢谢你,伊戈。”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小特兰德不由地抱住了自己的朋友。软软的,暖暖的怀抱。
“怎么啦,小毛球。”伊戈揉了揉特兰德毛绒绒的后脑勺。
“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你是特兰德啊。”
“我又能给你什么呢?你是尊贵的少爷,什么都不缺,而我只是……只是一个……没人要的……”不知怎么的,难过与委屈又返了上来,小特兰德的眼角湿湿的,鼻子也抽泣起来。
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妈妈曾爱过他,短暂而深沉地爱过他。直到死亡把她夺走。
小特兰德想起过去流浪的每一个夜晚,自己孤零零地裹着破毯子睡在地上,望着屋顶的缺口,对着月亮和星星说话。可是天空中的星星们也都有朋友,也有家,不像他。
伊戈摇摇头,浅浅地笑了一下:“特兰德,我的特兰德。”
小少爷把脸蛋贴在朋友烫呼呼的脖颈上。两个孩子拥抱着,就好像在安慰着自己的影子。
“我唯一的朋友。”伊戈说。
那一刻,小特兰德感到伙伴的心跳,就像鲜活的火种在胸膛内萌动……原来伊戈不仅仅是他所见到的形象,而是一切温暖的感觉,就像透明的火,存在于爱的感觉中。
泪水不由地涌出。
特兰德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受了欺负才想哭的,而是因为伊戈。
因为伊戈这么温柔地拥抱着他。
“我原来以为我会永远孤独下去,直到变成灰烬。妈妈总是这么说。但是……”小伊戈的声音很低,像是微弱的风。
夜色静谧,只有虫鸣阵阵。
男孩继续说:“但是我现在不寂寞,以后也不会了。”
听到少爷的话,小特兰德心中也不由地伤感。他想起之前奶娘说过,小伊戈以前十分孤独,既没有父母疼爱,也没有玩伴,总是独自一人在空旷的游戏室看木偶戏。
小特兰德偷偷抹去眼泪,笑道:“让我们永远做朋友吧。”
“不,已经把坏狮子开除了。”
小少爷恶作剧般坏笑起来,一下子就破坏了原本温馨的氛围,还咬了特兰德一口。
“哎呦,好疼!”
小特兰德想把咬人的小豹子推开,但是转念一想,现在正是证明友谊的好时候。他鼓起勇气,问:
“那个……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可以呀。”
小少爷无所谓地回答。
月亮落下去了,众星清朗,夏夜的银河壮美无比。
小特兰德一时分了神,他看到天鹰星……钻石般的银灰色,带着淡淡的蓝光,就像伊戈的眼睛。
当再回过神来,他发现伊戈正专注地望着他。这种目光他不是不熟悉,但是似乎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在他面前的这个男孩,仿佛是银河的孩子,仿佛是水中的光景。特兰德想伸手去触碰那白瓷般的脸颊,纤细的脖颈与锁骨……又怕那种美过于脆弱。
“我要亲你了。”
小特兰德又强调了一句,像是给自己强行下指令。但身体已经麻痹,动作变得僵硬,头脑也迟钝。不知花了多少力气,特兰德才做出行动……
他轻轻地,迟疑地,亲了一下小伊戈的脸颊。
啊,软软的。
“哈哈,看,朋友之间果然……”小特兰德赶忙笑起来,努力驱散心中那种异样的暖意。
还不等他说完,嘴唇就被封住了——
伊戈吻了他的唇。
银河,横跨夜空的星河。
一种强烈的喜悦从中升起。恍惚中,他感到了那些美丽的光辉,仿佛群星是在向着他们流淌,整个世界成为了完满的圆,大地在上升。银币般的星光,流动的白沙,柔软的感觉……那么近,他们的额头几乎碰在一起。
双唇,轻轻地相贴。
呼吸终于恢复,他像是溺水者般急促地喘息。
“啊,啊……”
头脑还是一片空白,继而,小特兰德渐渐理解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像是瞬间被烧着了:“你……你为什么……!”
“?”
小伊戈歪了歪头。
“为什么忽然亲别人的嘴啊!!!!”小狮子瞬间爆炸,整个脸烧得通红。
“特兰德不是说要亲亲吗?”
“亲了嘴就是要结婚的!!!!你明白吗,这很严重!!!!还有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
“诶,这么在意吗?”小伊戈有些困惑的样子,“可是我经常这样亲小狮子啊?”
“怎么可能???我不知道!”
小少爷无所谓地耸耸肩:“因为你都睡着了啊。”
“啊……啊……为什么……”
小特兰德感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或者说,是某种曾经不可名状的热量,在此刻获得了新生。他已经能认出那种感情——
明亮且炽热。
不可否认的感情,宛如星河,宛如透明的风暴。
在这一刻,特兰德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爱着伊戈。
“我……”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小少爷起身,拍掉小腿上沾着的草,还不等傻乎乎的小狮子有什么回应,就把他拉着走了。
之后,小伊戈重新回到舞会上,彬彬有礼地同客人们谈笑,也同女孩子们优雅地跳舞。客人们喜爱这个乖巧持重的男孩。到舞会的后半场,虽然伯爵夫人身体欠佳,但还是出席了。伯爵夫妇显得十分恩爱,两个孩子在众人面前也表现得体。戈尔贡家族显赫且富有,令人艳慕。
所有人都很满意,谈论起伯爵之子光辉的前程。
而在舞厅之外,在寂静的花园中,只有小特兰德一个人坐在喷泉旁边,像以前一样对星星们说话。
天鹰星高翔于天。从东北地平线蜿蜒向南方的夜空,众神之河静静流淌。
只有那颗悸动的心,知晓了男孩的秘密。
直到深夜,舞会散去,客人们与主人各自回房休息。
当小伊戈回到卧房时,发现小特兰德已经裹着毯子睡着了。今天实在太疲倦了,各种社交几乎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女佣帮小伊戈换上睡袍,拿来了少爷最喜欢的布偶。
小伊戈爬上床,凑到伙伴身边。
“晚安,小狮子。”
小少爷俯身,想亲亲男孩的双唇。
然而动作刚进行到一半,伊戈就发现特兰德睁着眼睛,正看着他。
“傻狮子醒了?”
他笑笑。
“都怪你。”
说罢,小特兰德就抓住他睡衣的领子,强势地吻了过来,舌头顶入小伊戈的口腔,吮吸着。
湿漉漉的,柔软的,就像是要夺走对方的呼吸一般……
完全不同的吻。
第28章 Chapter. 5
夏天过去,伯爵家的孩子们又长大了一些,裁缝又得重新给男孩们量尺寸,好准备冬天的衣服。
小特兰德已经长得比小伊戈高了。
不知为什么,小狮子最近在吃饭和锻炼上都变得非常努力。女佣们议论纷纷。以前小特兰德不爱蔬菜,现在总是吃得精光,就连他最讨厌的花椰菜都绝不剩下。小狮子喝牛奶,吨吨吨地一口灌下去,像是在完成某种任务。小特兰德还悄悄地在马厩里做了记号,隔几天就去量一量身高,用刀子刻在门框上。
男孩变得神秘兮兮的。除了每天和伊戈一起完成剑术训练,晚上还会一个人去森林里跑步,仿佛过几个月就要他去打仗似的。
“喂,小特兰德,你是怎么了?”
每次被这样问,男孩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想要赶快变成大人……要变成强健的骑士才行。”
“养狮子真是很贵呢。”小伊戈总是喜欢看特兰德吃东西。
在小少爷的注视下,小狮子就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努力吃肉,幻想着自己以后长成威风的大狮子。
男孩们一起玩耍,学习,练剑。一切都与以往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小特兰德好像增加了一些新的乐趣,他总是早早起床跑到森林里去,摘了野花和果子就藏在伊戈少爷的口袋里。当小伊戈不经意地把手伸进衣兜、抽屉或是帽子……总是抓到小狮子藏的橡果或是花束。
“你是松鼠吗?”小少爷蹙眉。
“松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抓十只!”
“不要。”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来!”小特兰德像是陷入了某种狂热的游戏,时而跑去招惹伊戈,时而又大献殷情。虽然少爷也不过是淡淡地应和几声,给他鼓个掌。小狮子却总是由衷地感到快乐,不仅兴奋地绕着伊戈跑圈,还乐意表演上下抖耳朵的小把戏。
就像所有想要拼命表现自己的男孩一样,小特兰德也常常做傻事。
有一次他们看到一棵奇怪的树,小伊戈只是随口说了句:“这树看起来挺难爬的。”特兰德就偏要去“征服”那棵树。他费尽力气爬到树顶,得意洋洋地向小主人讨要夸奖,结果一时又下不来。
还有一次,伊什塔尔和伊戈打赌:“我们来赌一赌,小狮子会不会跟猫吃醋。”
妹妹宣称特兰德一定会为傻傻地和猫宣战,小伊戈不信,兄妹俩就做了尝试。那一整天,伊戈都只和猫咪玩,没有理会特兰德。等到下午的时候,小特兰德就按奈不住了,强行把伊戈怀里的猫拿走,还要求伊戈也抱抱他。
结果特兰德就被猫咪挠了脸。
“瞧见了吧?这狮子是傻的。”妹妹乐得直笑。
小伊戈叹息着点头:“这狮子是傻的。”
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森林由黄变红,气温一天天变冷。秋风簌簌,孩子们在落叶间奔跑玩耍。
两个男孩总是在一起,形影不离,最亲密的主仆。
独处时,男孩们偷偷地接吻。
正如所有青涩的恋人一样,他们相处,观察对方,谈论着那些奇异又不着边际的假想。
在训练场上,他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小少爷的剑术日益精进,成长起来的技巧令骑士们都由衷地叹服。而特兰德的进步更是惊人,少年的力量与直觉就像滚烫的钢水,假以时日,必会成为利刃。
比武时,骑士们不再把他们当做孩子,若是再手下留情,免不了要被击败。
男孩子们成长起来,渐渐有了少年的英气。
伊什塔尔也略微有了少女的样子,小孩子的圆润逐渐长成了苗条的身形。
伙伴们一起赛马,比武,看木偶戏。
盛大的舞会又举行了几次。伯爵还是行踪不定,时而在帝都,时而在领地的各个地方忙碌,似乎在谋划着什么。伯爵夫人心知肚明,但也不怎么在乎。伊戈还是每周去探望母亲,每次去之前都满心期待,回来后又心事重重。特兰德也没办法,毕竟他们奇特的母子关系就是这样。
在小伊戈十二岁时,伯爵夫妇为儿子举行了盛大的生日宴会。
正值一月,河流冻结,森林与村庄堆上了厚厚的积雪。然而在生日宴会那天,城堡里到处都是暖洋洋的灯火。尊贵的客人们带来了数不清的礼物,珍奇的鸟儿、古代的名剑、宝石与象牙制成的人偶、精致的人偶屋……所有人都祝福小少爷,夸赞他日后必定成为家族的骄傲。伊戈的外祖父母也来了。
小伊戈很快乐,小特兰德作为侍从一直陪在少爷身边。
那是完美的一天。
到了深夜,特兰德扭扭捏捏,最终还是把准备了很久的生日礼物拿了出来:他自己画的绘本《小毛球与绿宝石》,是小狮子与小豹子的故事。的确,对于少年来说,这样的礼物显得有些幼稚了。不过伊戈很喜欢。
那天夜里,男孩们一起躺在窗边,望着冬季夜空中的猎户座,从过去一直聊到未来。特兰德指着星空中的猎手,笑道:“以后我要做骑士团团长,又强又帅,所有人都尊重我。”
伊戈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倒是没有愿望。妈妈说,许愿是无聊的事。”
“不行,你应该有一个。”
思考了一会儿,伊戈说:“好吧,那么我的愿望就是‘傻狮子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好了。”
“那我也改改!我的愿望……是和伊戈同年同月同日死。”
少年们的手握在一起。
然而事与愿违。
到了春天,男孩们却不得不分别。伯爵认为既然儿子已经12岁,就应该进入帝都的贵族学院——“翡翠院”。
这个决定做得很仓促,令男孩们措手不及,但伊戈必须听从父亲的意思。仆从们匆匆忙忙准备了两天,之后骑士们就把伊戈送走了。好在特兰德也获准陪少爷一起前往帝都。
他们抵达帝都的“冬门”时,恰逢一队骑士远征归来。特兰德远远地看着,志得意满地对伊戈说着以后的愿望。
于是,小少爷下了决心。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伊戈说:“你必须获得自由,特兰德。”
人群欢呼,为凯旋的骑士们祝福。特兰德一时兴奋,没有听见少爷的话。等他意识到刚刚好像发生了什么,回头再询问,伊戈却只是笑笑。
“笨狮子。”
临别的时刻还是来了。
作为仆人,小特兰德甚至没有资格接近“翡翠院”的大门。他只能远远地,远远地看着伊戈少爷被一群身着深蓝色长袍的教官带走。大人们簇拥着少年,骑士们护卫着伯爵之子。厚重的雕花大门开启,在黑压压的门廊中透出明亮庭院——
伊戈回头。
在光芒中,特兰德看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就好像在星空中认出了一滴泪水。
“翡翠院”的大门沉闷地闭合。
仿佛是一个隐喻。
从那时起,特兰德就明白了:伊戈少爷属于“那个世界”。如果他要拥有伊戈……就必须进入权力的世界,必须往上爬,必须成为最强者。
否则他所爱的一定会再次被夺走,就像妈妈。
“要有权力才行。”
少年抬起头,祖母绿般的眼瞳中倒映着紧闭的大门。胸膛中,朦胧的野心与痛苦终于获得了灼热之形,正如剑的铸成。
非如此不可。
第29章 Chapter. 6
在帝都的三座贵族学院之中,翡翠院是最古老、最尊贵的学园。它只接纳皇家之子,以及血统纯正的西比尔贵族男孩们。来自各个家族的男孩们一起生活,一起接受极为严格的军事训练。
西比尔人重视翡翠院。儿时的友情会发展为牢固的联盟,而顽皮的男孩们终将成为皇帝与骑士。
少年们的友爱,将成就帝国的未来。
当12岁的伊戈入学时,他并没有受到太热烈的欢迎,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引人注意。
男孩们的注意力都在别处——皇太子,17岁的特里斯忒。皇太子是翡翠院的核心,他的任何起居行动都是前呼后拥。剑术训练时,几乎所有同级的男孩都想和皇太子分到一组;而当上课考察对《西比尔战功歌》的背诵时,只要皇太子永远是满分,因为他会同时收到十几份答案完美的小抄。
这并不奇怪,早在这些男孩入学前,父亲们就已经反复嘱咐过:一定要争取皇太子的友谊,日后好在皇帝的身侧获得一席之地。
虽然男孩们都各自努力,但效果并不一定理想。皇太子是个有些神经质的少年,像他父亲一样喜怒无常。面对众星捧月般的献媚,皇太子只有在心情好时才领情,时常令别的男孩难堪。而且早在进入翡翠院之前,皇太子就已经有了几位心腹之友了。这个隐秘的小型“内阁”初具雏形。有幸成为心腹的少年出于嫉妒与警惕,自然会排斥其他试图加入的男孩。
有一次,一个男孩在深夜被推到了冰冷的湖水中。当教师们盘问起来,冻僵的孩子只是哆哆嗦嗦地哭泣,说自己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其实不少人都知道,他在修辞学课上不小心冲撞了皇太子的朋友。
权力就是这样,即便是孩子们也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起初,小伊戈的学院生活还算平静。在翡翠院,他沉默寡言,对任何事都显得缺乏兴趣,只是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有几个男孩想和他亲近,但小伊戈并没有他们当朋友,无非一起活动的熟人而已。
按理说,这样消极的态度只会让他没什么存在感,甚至可能让他在贵族男孩们等级森严的小群体中陷入不利的处境。
但伊戈是实在个漂亮的孩子。
况且他处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年纪,身体已经上已经了显现出少年的纤细感,却又仍不可避免地带有儿童的稚气。
当男孩安安静静地坐在走廊中看书,就像精致的陶瓷人偶一样。最近小伊戈的头发有点长了,没有了小特兰德给他绑发辫,半长的黑发就只好披在肩头。伊戈长得像母亲,五官细致,嘴唇很薄,浅浅的灰蓝色的眼瞳像是冬日的湖水。
在一群青春期的男孩当中,小伊戈显得苍白纤细,身上带有一种雌雄莫辩的美感,也就引人注目。
有一次,皇太子甚至主动过来和他说话,还把男孩抱到自己腿上。
“呀,你真漂亮,像个女孩。”
皇太子仿佛是和蔼的大哥哥一样,亲昵地让小伊戈岔开腿坐在自己膝头。男孩的短裤的边缘略微卷了起来,皇太子竟悉心地帮他整理,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小伊戈腿部的肌肤。
旁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殿下。”男孩觉得不太舒服。
“你就是戈尔贡伯爵的儿子,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我之前见过你,在几年前的比武大会,当时你打败了其他大男孩。真是令人意外。当时我看了你就很喜欢。”皇太子的身体贴得很近,几乎是凑在小伊戈耳边说的。
小伊戈蹙眉:“殿下,这不是秘密,不需要这么近距离地交流。”
皇太子说:“蠢男孩,你还不明白吗?”
“未来的皇帝陛下,”小伊戈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后将是您最强的骑士,而不是您的情妇。”
皇太子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真是有趣的男孩。你现在这么说,之后还会这么想吗?我倒是很期待。”
“哦,那您就期待一下吧。”小伊戈不慌不忙地从皇太子腿上下来。几个年长的男孩不怀好意地笑着,试图堵住他说些下流的笑话,小伊戈也没搭理,直接离开了。
从那以后,皇太子对伊戈的兴趣非但没有减少,还日渐增加了。昂贵的鲜花每天都送到伊戈的房间;时常就有新订做的短礼服从宫廷中给伊戈直接送来,比其他男孩应有的更勤更昂贵;至于普通的送礼更是频繁,比如戒指、珠宝、玩具。
翡翠院的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太子殿下像追求女人那样追求伊戈。
有的男孩嫉妒不已,有的男孩不作表态。教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都知道,特里斯忒殿下像父亲。而皇帝陛下对女人的热爱,就像喜爱各类名酒的收藏家。
不知怎么的,这事让伊戈的父亲知道了。伯爵命人来信,让儿子好好把握机会,要么成为皇太子殿下的血盟,要么做殿下的情人。
“你只需要和强者亲近就可。”
小伊戈觉得麻烦,索性更不与人来往了。
他只在乎妈妈和家里的小狮子。每次伊戈给父亲的汇报信只写半页,多了父亲也不会看的。而他给特兰德的信,则要写四五页,还要加上他自己画狮子的涂鸦。小特兰德的来信就更是乱七八糟什么内容都有了,信的内容总是嗷嗷哭号着说想念少爷。
“傻狮子。”
那笨拙的笔迹总能让小伊戈发笑,暂时忘记恼人的生活。
几个月过去,虽然小伊戈一直冷淡,皇太子的征服欲却更为热烈。
伊戈只能独来独往,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但他在剑术训练时还是表现出众。教官们宠爱他。
恰好,翡翠院有一位名叫米格林恩的教官在年轻时曾爱恋过伊戈的母亲,因此格外照顾伊戈。米格林恩教官为人正直,剑术精湛,学生们都喜欢他。而且青年出身显赫,是阿琴波尔迪家的次子,同时还是皇家骑士。
小伊戈本来就对这人印象不坏,再加上米格林恩老师很了解他母亲,时常聊起伯爵夫人以前的事,男孩渐渐就和老师亲近了起来。
“妈妈很少和我说她的事呢……如果不是听您说,我都不知道她喜欢铃兰……”
男孩坐在庭院里,望着手中的花朵发呆。他的确想妈妈了。
教师就温柔地笑着,将手放在小伊戈肩头:“这也是正常的事。伯爵夫人在少女时代就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当时但凡有她出席的舞会,贵族青年们都会蜂拥而至,甚至有人为了能和她跳舞而决斗……我们称她为‘宝石中的宝石’。啊,我至今都记得……当时我邀请她跳舞的场景。”
小伊戈抬起头,笑了笑:“真好,我从没见过妈妈跳舞,近几年她身体不太好了……”
这个话题似乎戳痛了男孩的心,小伊戈低下头,不再说话。
“她会好的,相信我。”米格林恩老师说得很诚恳,“对我而言,她就像奇迹一样……我很难和说清楚,她曾经给我多大的影响。”
“真的吗?”
“真的,你也是……伊戈,其实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猜到了你是谁的孩子。你们太像了……世界上会有如此相似的宝石吗?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也能成为奇迹。人们会敬畏你,铭记你。”
“谢谢您。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说吧,孩子。”米格林恩老师也坐下,紧挨着男孩。
小伊戈忍了忍,还是问:“那为什么您不和妈妈结婚?您出身高贵,还是强悍的骑士,斯沃德斯家没有理由拒绝您的求婚。我倒希望您成为我的父亲,因为您真心爱她……”
教官被逗得哈哈大笑:“傻孩子,你不该这么说你的父亲。我也是戈尔贡伯爵的旧友。他是位决绝的男人,你的母亲崇敬他,所以主动提出要嫁给他。”
“什么?!”
小伊戈震惊了,他第一次听说。
“是真的。他们两人不是简单的政治联姻,是你母亲向斯沃德斯家提出,一定要和戈尔贡家的长子结婚。于是戈尔贡伯爵同意了。”
“我不明白……”小男孩委屈地低下头,“可是他们根本不爱对方,也不爱我……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傻孩子,父母都是爱你的。”
“谢谢您安慰我,虽然我是这么希望……但这是不可能的。”小伊戈笑了笑。
米格林恩老师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般,摸了摸男孩的头:“你是这么好的男孩,值得所有人的爱……好了,该去睡觉了,回去吧男孩。以后有任何需要的时候,你都可以来找我。我是你的朋友。”
小伊戈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抓住教官的袖子:“老师,我想帮我的朋友问一个问题!那个……如果是半西比尔人或者普通人类,有资格加入皇家骑士团吗……?”
“这恐怕是不行的。”
“这样啊……”男孩忍不住叹息。
米格林恩老师接着说:“不过做普通骑士应该可以。明年春天应该会征募士兵,到时候让他来帝都找我,我可以引荐他从骑士侍从做起。”
“啊,真的吗!”小伊戈很高兴,但转而一想到,这就意味着他一年后就得放特兰德自由,不由地再次哀伤起来。“不过,这是为了小狮子……”
从那次夜谈开始,小伊戈和米格林恩老师就逐渐亲近。
在翡翠院有了一个能说话的朋友,压抑的生活顿时舒缓了不少。师徒俩经常一起私下谈天、训练。
有人把这事告诉了皇太子,皇太子很不高兴,就对伊戈说:“你以为那个米格林恩教官是纯粹的朋友吗?他当年没有得到你母亲,现在就觊觎你。傻男孩,你以为他亲近你是有别的理由?早晚那家伙要对你下手。”
伊戈耐心地听完,冷淡地回答道:“殿下,我们之间大概也不是纯粹的朋友。”
“当然不是,你听说过人会和自己花园里的玫瑰做朋友吗?我要得到你,仅此而已。”皇太子说。
“那么您需要耐心。”小伊戈有点厌烦了,找了借口要走。
皇太子揽住男孩的胳膊,态度一下子变得冰冷:“我不在乎你怎么天真地看待和另一个男人的关系,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弄坏我的东西,希望你有自知之明。”
“您要先得到,然后才是您的东西。”男孩说得无所谓,仿佛只是在陈述某种无关己事的商品。
但事实证明皇太子是对的。
之后发生的事让小伊戈彻底失望了,他不再相信其他人会毫无目的地亲近自己。这也验证了母亲的理论:人的无聊与虚伪。
正是米格林恩老师的所作所为,致使伊戈决定从翡翠院退学。
第30章 Chapter. 7
美,代价高昂。
漂亮的外表让小伊戈不堪其苦。
为了躲避来自其他大孩子的骚扰,小伊戈独来独往,个性更加乖戾。翡翠院的生活就像黑铁般沉重,他更想家了,想念活蹦乱跳的小狮子。有好几次,小伊戈给母亲写信求助:
“妈妈,我可不可以不上学了?”
伯爵夫人的回信很平淡,给出的意见照样是:“随您的意愿。”
小伊戈纠结再三,还是决定留在翡翠院。毕竟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他作为继承人的责任。
在那段时间,小狮子的来信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快乐。但伊戈没有把自己被骚扰的事告诉特兰德。
好在自从认识了米格林恩教官以后,压抑的境况就有了转机——男孩终于有了一个能说话的人。小伊戈信任教官,愿意和男人在花园中同坐,聊起小猫,比武大会与心爱的玩具。
在回信中,小伊戈写道:
“特兰德,我最近好多了,因为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叔叔。他是我父母的朋友,以后也会帮你。”
但是成年男人是另一种生物,远远超出了孩子的理解范围。缺少了母亲的保护,男孩就像刚学会了奔跑的猎豹幼崽,自以为已经熟知了生存法则,其实仍是捕猎者垂涎已久的猎物。
当男孩和教官在湖边散步。
伊戈在意的是忽然出现的红色小松鼠,树根上长的白蘑菇,或是岸边闪着磷光的碎石。他喜欢这里,有湖水有林中的小路,让他想家。如果小狮子也在该多好啊,小伊戈总忍不住这么想。
然而在米格林恩教官眼里,儿童的幼稚是无聊的,风景也没什么特别。真正令男人关注的,是小男孩本身。当小伊戈弯腰去拾起水中的卵石,衬衣往下滑,露出白皙的腰际。小小一片裸露的肌肤,看起来光滑稚嫩,就像一本新制的典籍,还未被朝圣者真正地抚摸并亲吻过。只要有了这个念头,那么衣物的遮掩就已经无关紧要了。露出的皮肤都成了诱惑。
比如孩子纤细的脚踝,看起来能被成年人的手轻易地按住。如果用指尖沿着男孩的小腿的线条上滑,就会碰着浅粉色的膝盖。
仿佛是由花粉制成的糖果,尝起来应该是甜的。
米格林恩想。
这是一只银色的小鸟,天真地落在敞开的铁笼上唱歌。
“你很健康,体能很好。”
教官和蔼地微笑着,就像一个可敬的兄长。男人知道,如果直接夸赞美丽,就会引起男孩的警惕。
小伊戈笑笑:“是的,论跑步和游泳,其他人都比不过我。”
“要不要现在下水游游泳?今天阳光很好。”米格林恩叉着腰,爽朗地笑着。
男孩有些拿捏不定。
米格林恩就故意说:“也是啊,现在天气冷了,湖水也刺骨。你还是不要去得好,免得生病。”
现在是10月中旬,北方的秋天快要过去。白日里还有些温度,太阳照不到的阴影处则很冷。树林染上了橙红与明黄,环绕着蔚蓝的天空与湖水。西比尔的孩子们不怕冷,这个天气里仍穿着短裤。
“我不会生病的。”小伊戈摇摇头,还是想下水游泳。
“那你去吧,我等你。”
男人就在岸边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脱掉衣服,赤裸着上身,往水里走。
秋日与湖水都透亮得发光,细碎的金色在荡漾,男孩裸露的背脊在水光中无比醒目,几乎白得发光。水珠划过那修长的双臂,打湿他半长的黑发。波光粼粼之中,那胳膊,脖颈,柔软的脸颊,少年如同稚嫩的珍珠。
教官赏玩着这景色。
小伊戈游得很畅快,好一阵子才返回岸边。
“真是不错,很久没游泳了。”
少年从水中出来,喘息着,肌肤上泛着潮红,半长的黑发湿漉漉地贴着白皙的肌肤,仿佛油画中为了魅惑英雄而现身的湖中水妖。
“小心感冒。”
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不由地想象着另一种濡湿的情形。
“说了不会的,我从不生病。”伊戈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走到教官身边坐下,开始擦拭身体。水珠顺着大腿滑下,显得有些色/情,但男孩自己意识不到。他正忙着把粘在自己脚踝上的砂砾弄掉。日光下,碎沙闪耀着贝母与石英的光泽,而孩子的脚趾也透亮。
看得男人口干舌燥。
教官看了看孩子胸口那两点令人在意的粉色凸起,又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你提过,以前你的那个好朋友经常和你一起游泳。他叫什么来着?特兰……”
“……”
小伊戈警惕地沉默了,就像幼小的龙被问及:你的宝藏在那里。
“不愿意提也没关系,我们都有秘密。”米格林恩笑笑,帮小少爷擦拭湿淋淋的头发。
男人故意显得很矜持,不碰到少年的身体。毕竟贵族的孩子就像猎豹的幼崽,多少会有警惕意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成人的欢愉。所以不能太着急,动作不能太露骨。米格林恩是有耐心的猎手,他不是第一次游猎这种心高气傲的少年了。
半大的孩子,透明的蜜糖,天真又怀有戒心的幼崽。
男人知道,要吃下这枚稚嫩的果实,需要技巧。
小伊戈乖巧地坐着,任大人帮自己擦拭,灰蓝色的眼瞳中倒影着闪亮亮的湖水:“那个人……他是不一样的。和他一起玩的时候,我就是我自己,不用扮演其他角色。”
“这样啊,你喜欢他吗?”米格林恩问。
“嗯……”
小伊戈两手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把脸埋在手臂里,小小声地回答。
“是吗?真是太好了,”教官伸出大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没关系我会替伊戈保守秘密的。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对吧?”
“米格林恩老师也有秘密吗?告诉我吧,我不会和别人说。”
男孩天真地问。
“可以吗?”米格林恩故意做出了疑惑的样子,就在孩子有些焦虑地想要解释的时候,又释然般微笑道:“如果是伊戈的话,一定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吧。那么我悄悄告诉你吧。”
“请您说吧,我发誓。”
男人说:“我爱上了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得到他。”
小伊戈不擅长交流感情,只能耸耸肩:“那么祝愿您成功。您是理想的骑士,理应获得心上人的爱意。”
“会的,我会得到他的……”
男人笑笑,把孩子从草地上拉起来。晚祷的钟声响起,秋日浓重的阴影笼罩着翡翠院。他们离开湖边,谈笑着回到学院。
事故就发生在那次秋日的散步之后。
或许是因为在冰冷的湖中游了泳,小伊戈有点生病。起初是头疼,男孩没怎么在意,照常去上课。
在课堂上,头疼感加重了,伊戈觉得身体在发热。老师在讲授着《西比尔战功歌》,他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词语就好像长了翅膀一样绕着环形教室飞翔。
“喂,戈尔贡,你怎么了?”邻座的男孩小声问。
小伊戈摇摇头。
“你看上去很不好,脸都是红的。”
“谢谢您,我没事。”
“还是去看医师吧,你可能病了。”
小伊戈礼节性地笑笑,没有听进去。他猜自己是有点小感冒,倒也不碍事。
下午的骑术课他也去上了。他同班有个瘦瘦高高的普拉斯里尔家的男孩,因为长得像旗杆,就得了“魔旗”的绰号。这个男孩17岁,是皇太子身边小圈子里的人,平时就嫉妒伊戈。
看到伊戈在骑术课上表现平平,魔旗就戏谑地说:“哈,平时心高气傲的戈尔贡少爷今天怎么了?像是老爷爷骑马,生怕摔断骨头。”
小伊戈头疼得不行,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不想理他。
“怎么,你病了?”魔旗不怀好意地笑道:“要不要我现在去告诉皇太子殿下,他说不定会把你抱在怀里,像抱着弱不禁风的女人。”
“闭嘴。”
小伊戈冷冷地说。
“一会儿还有长跑训练,我看你还是别跑了吧。到特里斯忒殿下的卧房里去,那里才是你该奋斗的地方。”
如果是放在平时,小伊戈早就拔剑和这个混蛋决斗。可现在他烧得厉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骑术课后,小伊戈悄悄地一个人躲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儿。他感觉头没有那么晕了,就继续去参加长跑训练。他不想请假,否则魔旗那个混蛋会拼命嚼舌根子。
站立时还好,一旦开始跑起来,小伊戈就再也支撑不住了。灼热的晕眩感让脑袋像一个大锅一样沸腾着,脚下轻飘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四肢却重得像灌了铅。
小伊戈努力地跑了几步,一下子跌倒在地,晕了过去。
男孩们慌了,赶忙喊来了教官。
那天执勤的正好是米格林恩老师。男人匆匆赶来,发现小伊戈的额头烫得像是烧着了,四肢却凉的像冰。
“伊戈,伊戈!喂,振作点!”
“呜……”
男孩稍微恢复了一些神志,勉强睁开眼,虚弱地抓住教官的手指。
“米格……老师……”
“你烧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来参加训练?好了,我现在带你去休息看医师,你乖乖别动。”
小伊戈神志不清,只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周围嘈杂一片,各种声音像是油膜的倒影一样五彩斑斓地晃动着。眼睛烧得发肿,他看不太清东西,只觉得光影掠过……可能是米格林恩老师抱着他经过翡翠院的回廊。
四肢的感觉变得很奇怪,火热的麻痹感让他觉得自己作为人类的形态也在随着光影幻变,仿佛他是一团无形的火。
“别担……马上就……了。”
是教官的声音,好像蒙着一层膜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伊戈只能依稀听到一些破碎的词。
迷迷糊糊地,他觉得自己是被大人抱在怀里,就像以前妈妈抱着他。
“妈妈……抱抱……”
小伊戈烧糊涂了,蜷缩着身体,手紧紧抓着教官胸前的衣服。
只是这样一个动作,邪念就被点燃了。
男人停下脚步。
“伊戈,伊戈,你听得到我说话吗?”米格林恩问。
“妈妈……”
“我是谁,你还能认出我吗?”
“啊……啊……”
完全破碎的,不成句子的回答。男孩烧得厉害,神志不清。
男人压抑着嘴角的笑意:“这样啊,看来你需要好好治疗一下。来吧,好男孩,你不是最相信老师了吗?我会好好帮你的。”
说着,男人改变了方向,转而把昏迷的孩子抱回了自己的卧房。
那感觉很奇怪。
小伊戈感到,发烧的灼热似乎在变得真实,五彩斑斓的黑暗融化着覆盖在他身上,油腻腻的,让人恶心……感觉像是沼泽上浮着的那层肮脏的油垢,在他的头脑中膨胀,嬉笑。有什么声音,在小伊戈耳膜深处怪笑,像是某种虫子的卵在萌发。继而,又熔化为耳内轰鸣的熔岩。意识就像一口五光十色的大锅,咕嘟咕嘟地冒泡,散发着奶油与蜜糖的甜味……
一种本能让男孩难受。
危险!
有什么扭曲的声音在朝他呼喊,他挣扎着想醒来。
“呀,啊……小狮子……”
火焰,他看到自己被火海包围,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呼唤他的名字,听上去要哭了。就像是要把他召唤回来一般。
“特兰德……”
忍受着剧烈的头疼,小伊戈挣扎着醒来。沉重如铁的黑暗不再压覆着他,四肢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是哪里?
周围暖暖的,壁炉的火光在天花板上晃动。
意识逐渐恢复……
可是眼前的光景,令孩子毛骨悚然——小伊戈看到一个男人正在舔他的胸口,同时还在试图用刀子划开他的衣服。
“!!!”
小伊戈一下子被吓醒了,意识到了男人接下来的意图。恶心感从胃里翻腾上来,他感到胸口被咬得很疼,液体凉凉的。他几乎要吐了。
“放开我——!混蛋,我杀了你……”
“啊,你这么早就醒了?”男人笑笑,轻而易举地把他压在书桌上,“我还没开始呢,你是不想错过丧失处子之身这种珍贵的时刻吗,好男孩?”
那张脸,火光映照在男人的脸上。狰狞,猥琐,狗一样充斥着欲望。
米格林恩教官。
那瞬间,惊惧与哀伤一下子涌上男孩的心头。他本来相信这个人,他把这个人当做兄长、老师和朋友……!可是现在,猥亵的中年男人却气喘吁吁地压着他,要脱他的衣服。
怒火沸腾,小伊戈狠狠抓住男人的胳膊,压低嗓音说:
“米格林恩?沃恩?阿琴波尔迪!”
看到男孩像只被炸毛的小兽一样发出低吼,米格林恩无所谓地笑道:“难过吗?愤怒吗?是不是觉得:明明是我最信任的老师……这样的?小孩子就是太天真了,你以为每次和我出去散步,我们只是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不……”
男人掐住小伊戈的脖子,猥琐地舔着男孩的脸蛋。
“每次看到你,我都在想着怎么侵犯你……让你哭着求我。这难道怪我吗?要怪就怪你长得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得不到她,我还可以占有你。”
“放开我!!!”
“小朋友,你是挣扎不过大人的。你不如乖一点,免得一会儿受伤。”
小伊戈挣扎,但是发烧让他没有力气,再加上成年男人在力量上有压倒性的优势。恐惧与恶心感让他快吐了,身体被触摸,就像被无数肮脏的影子缠绕着。他是骄傲的男孩,剑术与体能都优秀,此刻竟然像这样被人摆布。男孩拼死反抗。
“你不配做老师!!”
男人却哼着歌,不紧不慢地再次掐住伊戈的脖子,等他因窒息而浑身瘫软。
“你忍忍吧,这没什么的,别的男孩也经历过这种事。后来我们相处得都很愉快,他们甚至爱上了我。你想想,就算第一次不给我,你的处子之身会被这里的其他男孩拿走,比如那个皇太子殿下不是吗?放聪明点,男孩。”
空气从肺里被抽走,小伊戈的意识与身体渐渐因缺氧而恍惚。他看到,巨大的黑影压在自己身上,带着恶意的笑容,毛绒绒的触须在抚摸他。肺里好疼,喘不过气。那怪物滚烫的喘息喷在他的脖颈,所有的影子都变成了恐怖的牙齿与口器。
要被撕裂了,要被撕碎了。
在那个间歇,男孩忽然奇妙地觉得也不过如此。死了就死了吧,但他绝不饶恕欺骗了他的男人。
黑暗的种子,在冒着泡的油腻的沼泽中。
“!”
混乱之中,小伊戈的手指好像碰到了什么冰冷的金属。是桌上的羽毛笔。男孩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羽毛笔狠狠扎入了男人手臂——
“啊!”
男人疼得松了手。
就不过是一瞬间,小伊戈手速快得像蛇,他抓住羽毛笔就戳向男人的眼球——
“啊啊啊啊啊啊啊!”
血液喷溅,桌子被掀翻了,散落的纸张缓缓落下。男人嚎叫着跪倒在地,捂着被戳瞎的左眼。
“……”
小伊戈喘息着,趁机逃出了那个噩梦般的房间。
嚎叫声远去,男孩跑着,从塔楼的旋梯一路飞奔而下。身后就是张开血盆大口追逐他的黑暗。
“……”
小伊戈一路都没有回头,直到他逃到了熟悉的学院走廊。
天色已经很晚了,灯火在风中晃动,走廊上只有稀稀疏疏几个男孩坐着。他们正玩笑,一抬头,忽然看到了小伊戈。
只见那个漂亮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身上沾着血,衣服被撕破了。
“啊!戈尔贡,你……你怎么了?!”
男孩们吓疯了,跑去找老师。
“……”
看到同伴,小伊戈明白自己暂时安全了。高烧还是让他两脚发软,一想到刚刚差点发生的事,胃里又想吐。眼里渐渐要泛出泪水。
但是他忍住了。
就像从讨伐恶龙的战役中幸存,小伊戈努力维持着骑士的尊严。
“晚上好。”
小伊戈向男孩们点头致意,若无其事地往自己房间走去。
终于回到了房间。
小伊戈镇静地打开门,向关心自己的同伴的道了晚安,然后不失礼貌地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应该是老师们闻讯赶来了。
“啊,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你怎么了?开门啊,是不是受伤了?”
急促的敲门声。
“……”
小伊戈没有理会。
他打开行礼,拿出了悄悄带来的小狮子布偶,也不管破破烂烂的脏衣服上满是血污,立刻爬上床,用毯子盖住头。
“伊戈,伊戈开门啊,老师们看看你是不是受伤了!”
“孩子你别怕,出来。”
“开门!”
敲门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钥匙抖落的声音,金属的声影。门被哐哐撞击着。大人们焦急地呼唤。
“……”
小伊戈紧紧抱着小狮子布偶,躲在被子里,低声哭了出来。
第31章 Chapter. 8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小特兰德正在学习如何使用长枪。
训练很严苛,骑士们可不会手下留情,因为男孩已经12岁,再过一两年就要为戈尔贡家的卫队效劳。骑士们很喜欢这个小狮子,说他以后一定会是很强的战士。
而小特兰德也喜欢这种氛围。和骑士们在一起,没人会在意他的不纯的血统。毕竟刀与剑就是自身,在生死面前,钢铁与铠甲有纯粹的友情。
可今天下午,男孩总是分神。
到了休息的间歇,小特兰德坐在木桩上发呆,胳膊肘支着大盾,单手托着下巴。
他漫不经心地摘了一朵纯白的野花,编成戒指戴在手上。
看着野花,小特兰德总忍不住想起以前……伊戈少爷喜欢花,他就满山遍野地去摘一大捧花回来,教小少爷编花环。小伊什塔尔嘲笑男孩子们,说他们是偷花的小鼠兔。那段日子多快乐啊,就像剔透的水晶。
想起少爷的笑容,小特兰德不由地笑了一下。可是快乐的回忆很快就熄灭了。
长夏结束,秋叶飘零。
他已经好久没收到伊戈的信了。
之前他听大人说,伊戈少爷病了,暂时从翡翠院休学。
病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特兰德不敢相信,因为小少爷以前从不生病。伊戈看起来纤细,实际上却是个强韧的孩子,天生的就有一种想要变强的决心。既然都休学了,难道是很严重的病?或者是受伤了?还是被人欺负了?
小特兰德万分焦急,准备好了路费,打算一个人偷偷跑到帝都去找少爷。
奶妈安抚他说:“不要紧,少爷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还在帝都养病。等身体好些了,就会回来了。”
可是一段时间过去,也不见少爷回来。
男孩等啊等。
秋天也过去,他们以前一起玩耍的那片森林也快落光了。金红色的落叶积得很厚,以前他们总是钻到落叶堆里去摔跤打滚。如今,冬天的迹象愈渐彰显起来,色泽鲜亮的落叶变得暗沉,色彩变成了尘土,欢乐变成了孤独,秋日的拼图变成了大地的干枯的裹布。
小特兰德时常独自爬上山岗,从山崖往下眺望。
有时,他在森林里写信。
伊戈少爷一定很想念这片森林,想念松鼠骑士团,河边的水獭家族,还有刺猬们的联盟。要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伊戈少爷就好了,他想。可惜小特兰德一向不擅长文法,写出来的东西干巴巴的,像硌牙的硬面包。好在他很擅长画画,还可以画给伊戈少爷看。
他太想念伙伴了。
写好的信,落在画本上的漂亮红叶,闪光的小石头,在河边捡到的翠色的羽毛……所有的好东西,全部都想送给他的少爷。
有时小特兰德又会幡然醒悟:这些又算什么?
难道他们一辈子都是小孩?等到了15岁,他们就成年了。以后伊戈会成为伯爵,而他再努力奋斗也只能成为受封的骑士。到时候,该怎么办呢?难道他能给伊戈的只有落叶和石头吗?
他还是只能做贵族的情人,没法和伊戈有一个家。
但是,假如……
“喂休息结束了!小子,过来接着训练。今天你必须掌握刺击。”
一个骑士拍拍他的背,打断了男孩的遐想。
“哦?嗯。”
小特兰德回过神来,发现手上的花环已经蔫了。他叹了口气,把花放下,重新拿起了剑。
男孩投入到大汗淋漓的训练中。
秋风掠过草地,带走了那朵轻飘飘的白花,它被卷入高高的蓝天,从此消散在世界的流动中。
时光就是用这样,通过一个流逝隐喻,教会孩子们另一个隐喻;通过夺走无忧无虑的长夏,塑成年轻又明亮的少年。
那天下午,当黄昏快暗下去的时候,一辆马车出现在夕阳的余晖中。
马车缓慢地行进着,前后都有两个骑马的侍卫。
“看啊!”
听到有人高喊,小特兰德回头,也看到了那辆马车。
“是谁?”
“不知道。”
车夫似乎也看到了正在训练的骑士们,远远地冲他们招手。然而车走得真是很慢,像是在护送什么脆弱的珍宝。
小特兰德眯起眼,想看清黑洞洞的车窗。他的心脏跳得很厉害,有一个大胆的假设正在折磨他,但他不敢轻易相信,唯恐失望。
就在男孩张望时,车子随着路的拐弯转了个方向,金色的黄昏照到了车厢里——他看清了。
“啊,伊戈少爷——!”
丢下佩剑和头盔,胡乱解开护甲扔在地上,小特兰德拔腿就跑。
男孩奔向远处的马车。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跳剧烈得像是躁动的火山,就连耳膜深处都在跳动。原野之上,漫天金红。
“伊戈!”
他呼喊,气喘吁吁。
似乎是听到了呼唤,马车里的窗户被打开了,车里的男孩微微探出头。
看到呼哧呼哧狂奔的小狮子,小伊戈忍不住就笑了。
两个男孩望着彼此。
小小的身影,在黄昏广大阴影的边缘,仿佛两滴水想从黑色河流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彼此靠近。
“呜呜——!”
小特兰德跑到了马车跟前,泪眼汪汪地趴在车门上。
“瞧瞧,这小动物。”
车夫叼着烟斗,笑呵呵地看着男孩。侍卫们也笑了,毕竟这激动的小家伙实在很像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
车门打开了。
“傻狮子。”
小伊戈虚弱地笑着,伸出手要拉朋友上车。
“嗷嗷嗷!”
小特兰德跐溜一下就蹿上车,猛地一下扑到小少爷身上死死抱住,任旁边的大人怎么拉都不松手。
“你这个傻小子快下来,少爷的身体还没完全好!”
“呜呜……!”
“乖狮子,摸摸,我回来了。”
小伊戈笑笑,摸摸小狮子软软的耳朵。他被小特兰德抱得紧紧的,那毛绒绒的脑袋一个劲儿地蹭着他的脖子。他怀里抱着的布偶狮子也被拱到一边,不知道是不是特兰德故意的。
“我好想你,伊戈呜呜。”
“我知道,因为特兰德是世界上最傻的小狮子。”
两个小朋友拥抱着对方。
回到城堡之后,小伊戈卧床休息了几天,之后就慢慢好了起来。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就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小少爷瘦了一圈,脸色也更苍白了,就像个戴着红宝石领结的陶瓷人偶。
特兰德心疼得不行,几乎充当起了监护人的角色。要是少爷在玩耍时被树根绊了一下,他就会很严厉地批评坏树根;要是少爷在出门时没披上暖暖的毛斗篷,他恨不得把衬衣都脱下来穿在伊戈身上。这种过渡的呵护时常让小伊戈苦恼。
“这只狮子要当妈妈了。”
“你要在再着凉怎么办!冬天就要来了,你病才刚好。”小特兰德哼哧哼哧地给少爷系围巾。
“小狮子可以穿裙子给我看看,包治百病。”
“真男人不穿裙子。”
“可以穿的,因为特兰德是美女。”
“你在帝都到底学了些什么东西……”
“……”
小伊戈不说话了。
“啊……”小特兰德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儿,可任他怎么问伊戈都不说。
后来特兰德去找大人们打听,好像说是伊戈少爷和学院的教官闹了矛盾,把教官的一只眼睛戳瞎了。各种说法都模棱两可。可能是上面的大人不愿意让人知道具体的事情。
伯爵亲自去了一趟帝都,回来以后要求儿子重新回去上学,说教官的事解决了,而且皇太子殿下还在等他。但是小伊戈怎么都不愿意再去了。为此,父子俩争执了好几次。
特兰德甚至见证过一次伯爵父子之间的冲突。
那天下雪了,两个孩子在游戏室里边烤火边下棋,女仆们给两个男孩准备了杏仁奶酪酒心蛋糕,还有加了蜜的热牛奶。他们正下着棋,忽然看到管家急匆匆地走进来。
老人到少爷耳边低语几句,小伊戈顿时神色严肃,昂首挺胸地站起身。小特兰德还没回过神来。
这时,仆人们打开门——
女佣们整齐地鞠躬,小伊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伯爵回来了。
男人看清来还很年轻,微卷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显得有些文弱。他还按着未婚贵公子的时尚来穿衣,戴着一顶带巨大黑羽毛的阔沿帽,袖口和领口用的都是半透明的金蕾丝,腰间没佩剑。那双剃刀色的眼睛傲慢地将四周扫视了一番,最终停留在那个小东西身上——他的儿子。
如果不是父子俩有着相似的眼睛,相似的薄嘴唇,和相似的冰霜般的气质,旁人很可能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宿敌。
小伊戈缩了缩身子,像是小猎豹警惕地侦查陌生的威胁。
“日安,父亲大人。”
“你在这儿。”
女佣们帮他解下带毛的黑披风,伯爵就坐到靠近壁炉的沙发上,管家同时躬身端来了他最喜欢的热白艾酒。
“你病好了吗?”伯爵眯起细长的眼睛,也瞥了一眼小特兰德,“呵呵,你的小宠物养大了不少啊。”
“已经好了很多,谢谢您的关心,父亲。”
小伊戈往前一步,把小特兰德挡在身后,不让伯爵多看他。
“既然病好了,就回翡翠院去。”
“还没完全好。”
“医师已经告诉我了,别撒谎。”
“我没撒谎……”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怒气忽然爆发,酒杯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伯爵猛地站起身,佣人们缄默地低头。小特兰德也顺势而为。
伯爵忍了忍,继续说: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戈尔贡家已经很久没出过能在御前效力皇家骑士,况且陛下还有意地疏远我们。如果你不能在宫廷获得地位,那戈尔贡家以后在御前的地位恐怕要沦落得和那些人类贵族差不多了。”
小伊戈努力把害怕藏起来,说道:
“父亲,我认为……就算不去翡翠院,我以后也一样能为戈尔贡家在御前获得荣耀。和一群贵公子一起训练并不实用,他们学习的只是花哨的剑法,而且……”
听了儿子的话,伯爵怒气更盛:
“那群小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太子殿下。他喜欢你,然而如果你天真地以为这是侮辱你,就是错了。皇帝可以有十个信任的臣下,却只会有一个血盟。”
特兰德一听就紧张起来。皇太子喜欢伊戈???
“父亲,他根本不是要什么血盟,他只想和我上床。”
小伊戈也强忍着,努力保持着礼貌的语气。
上哪儿?特兰德要窒息了。
“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他是未来的皇帝,就算你成为御前侍卫,这种事也再平常不过了。”
“我不想,我讨厌那样。”
小少爷的话令特兰德松了一口气。
“你不想?你知道有多少其他家族的男孩想要获得同样的机会吗?成为皇太子的伴游,以后就是皇帝的心腹。但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就和你母亲一样自私。”伯爵冷笑。
一提到母亲,小男孩脸上的怒意也藏不住了。
仿佛是看到了极丑恶的东西,伯爵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你看看,你生气的样子和她一模一样。愚蠢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妈妈不是,你才自私!”
小伊戈喊道。
忽然,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小伊戈脸上,孩子跌在了地上。
还不等两个男孩有所反应,父亲上前就抓住儿子的胳膊,把他又摔倒了屋子的另一边,棋盘和桌椅被碰倒了,银杯丁零当啷地摔在地上。女佣们被吓得捂住嘴。
伯爵面无表情,抄起手杖就打在男孩小腿上。小伊戈疼得小小地悲鸣了一声,又强忍住了。小特兰德猛地扑到少爷身上,狠狠地挨了一顿打。
“真是够无聊的。”
或许是厌腻了,也或许是气消了,伯爵把手杖和手套往地上一扔,冷淡地俯视着强忍泪水的小伊戈。
“哦,还有你养的这只漂亮小畜生,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随便玩玩我不反对,一直养在身边也可以。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因为这个小杂种而犯傻,我随时都可以杀他,剥他的皮。”
“那我就杀了你。”
小伊戈面无表情,眼泪汪汪的。
“嚯。”
伯爵笑笑,抓住坐在椅子上的布偶狮子,扔到火里。火焰一下子就包裹住了布偶,发出贪婪的呲呲声。
“啊……”
小特兰德有点难过地低下头,不过他还可以给小伊戈再缝一个。
“少爷!!”
女佣们都尖叫起来。
“什……”
小特兰德惊恐地抬头,才看到伊戈少爷已经扑到火里去了!
惊恐的老管家一个箭步,把男孩从火中拽出来。
男孩手上的火苗被扑灭,仆人们惊慌地检查着少爷被烫伤的手。小特兰德急得快要疯了出来了,他不知道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疯子。然而小伊戈始终不松手,紧紧地抓着那个被烧得面目模糊的布偶狮子。
“父亲,我的病还没好,还不能回翡翠院。”
小少爷礼貌地笑了一下,向父亲展示自己被烧伤的右手,眼角还带着泪滴。
“你和那女人一样疯。”
冷冷地抛下这样一句话,伯爵离开了人声嘈杂的游戏室。
第32章 Chapter. 9
“你是个疯子。”
小特兰德一边缝补着被烧坏的布偶,一边揉眼睛。小伊戈的右手上了烧伤药膏,但他完全不在意,只是抱着垫子坐在床上,专心看着伙伴在缝纫。
“快,把布偶小狮子给治好。”
“我可以给你缝一个新的!为什么要把手放到火里去啊,真可恶,呜呜呜。”
“那它就死掉了。”
“它不会死的。它是布偶之神,可以寄身在任何一个布偶身上。以后我们可以一直带着它。”小特兰德说。
“可是……”小伊戈把脸埋在软软的垫子里,“我不喜欢朋友死掉……”
“巧了,我也不喜欢。”
小特兰德叹了口气,摸了摸少爷的发辫。他想起以前伯爵夫人说的话,就继续对伊戈说: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也有半西比尔人能活两三百年的例子,我猜应该有吧?”
“……”
“总之别担心,我不会像伯爵夫人说的那样很快就死掉。”
“真的吗?”
“骗你我就是小狗。”
小特兰德笑笑,俯身亲了一下小少爷的脸颊。结果反而被小伊戈轻轻咬了一口。
“哎哟,你为什么咬人!”
“我是野生的豹子,你不能乱亲的。”
“凭什么不让亲?律法上写着说不许亲吻野生的豹子吗?努神有这个禁忌吗?我偏要,我还要亲十次!按着亲!”
小特兰德把布偶和针线放在桌上,嗷嗷扑过来就抱着小少爷一通乱亲。弄得小伊戈不耐烦了,两个男孩就抱着摔跤。玩闹着滚了一会儿,一种暖暖的感觉涌上心头,特兰德就认真起来,吻了少爷。
这个吻很短暂。
但就像刚刚偷尝了甜酒的滋味,他们又怯怯地尝试了第二次。
“呜……”
少年们气喘吁吁,从热切的舌吻中解脱出来,看着对方满脸红晕的样子,又觉得不好意思。小伊戈的发辫被弄乱了,特兰德忍不住,俯身轻轻咬了一下少爷雪白的脖颈。
皮肤柔软光滑,小特兰德又忍不住舔了一下……莫名的兴奋感令他顿时心头小鹿乱跳。不由地想要探索更多,他把手放在了少爷的腰上。
“呀!”他回过神来,立马从小伊戈身上跳下来,“呀,呀对不起……我们继续来把布偶小狮子治好吧!”
“没关系。”
“……”
小特兰德背过身,假装全神贯注地在缝布偶,其实耳朵已经红得发烫了。
“傻狮子脸红!”小伊戈故意戳破。
“别说了……!”
布偶的外皮已经缝好了,特兰德开始往里塞棉花。
小伊戈忽然说:“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有,我要攒钱,做骑士,和你在一起。”
“去哪里做骑士?”
“哪里都可以,只要能保护你就行。”小特兰德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变得漫不经心。
一谈到这个话题他就头疼,他们迟早得面临这个问题。而且伯爵已经发现了男孩们微妙的关系,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办。小特兰德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以后继续留在戈尔贡家做侍卫也很好,只要能留在伊戈身边。
小特兰德看着手里的布偶发愣。布偶狮子还是那幅张开蛋蛋嘴大笑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傻,但少爷真的很爱它。
“或许应该留在这里。”特兰德说。
小伊戈摇了摇头:
“不,你应该离开这里,去帝都。如果你为戈尔贡家工作,就永远只是一个诸侯的士兵。但如果你为帝国工作,就有可能成为皇家骑士,成为皇帝的直属。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认可你。特兰德,你应该走。”
“可那样我们就得分开。”
“不会分开的,我也会去帝都的骑士团,戈尔贡家族希望我获得战功。”
“可……”
“明年春天帝都会有一次征兵,我会让爸爸的朋友推荐你,让你去做见习骑士。”
“明年春天?那太快了,还有几个月我们就要分开了吗!”
“不会分开的,你先去做骑士侍从,我要15岁才能去骑士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帝都一起了。”
“15岁!那我得跟你分开3年!”
小特兰德惊恐地叫起来。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这几乎是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了。
“特兰德,3年没有那么久。西比尔人能活差不多300年呢。你放心,爸爸是一定会让我加入皇家骑士团的。爸爸他自己剑术不行,年轻时没法做御前的骑士。我比他强太多了。到时候在帝都,没有大人们管着,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那么……我们在帝都真的能在一起吗?”
“当然。”
窗外飘着雪。
世界好像变成了一团白茫茫的亮光。两个孩子不由地分了心。
“那个,伊戈少爷……”
小特兰德鼓起勇气:“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厉害、很有权势的男人,那时候就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我会保护你,陪着你……所以……所以……”
小伊戈歪着头,认真地听着。
“所以……我可以爱你吗?”
特兰德的语气很坚定,全然不像是在发问。但那双透亮的绿眼睛中又闪烁着羞怯与焦灼。
小伊戈笑了,摸了摸伙伴的耳朵,“喜欢小狮子。”
“我爱你,伊戈少爷,我发誓永远爱你。”
他拉过小伊戈的手,温柔地亲吻那手腕、手心。
小特兰德觉得有些奇妙,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么严肃的话。词语就像窗外的雪一样,肃穆且光辉地降下,仿佛天使,让少年的心灵感到充盈。
这是神圣的,他想,一定能实现。
“那我也发誓,一定会回到特兰德身边。”小伊戈笑着,也亲了一下伙伴的手。
如果落雪的天上真的存在着诸神,就会看到两个孩子的内心。他们就像两团纯白的火苗,在大地上颤颤地彼此贴近。
从那以后,两个男孩更加珍惜相处的时间。因为等到春天,两个人又要暂时分别了。
小伊戈以父亲的名义写了信,给特兰德找了一个骑士侍从的职位。卡尔都德爵士在皇家第二骑士团效力,祖上曾是戈尔贡家的封臣,他很乐意接受特兰德来做自己的侍从,并承诺如果男孩做得够好,可以举荐男孩加入骑士团。
以前只有纯血的西比尔人和贵族子弟能加入皇家骑士团,半西比尔人和普通人类没有资格。但女帝图尔娜为了平衡各个种族之间的利益平衡,就放宽了条件,允许武艺出众者加入。
一旦成为了皇家骑士,取得了金蛇环胸章,就直属于皇帝,有机会接近到帝国权力的核心。
这样的机遇对于一个出身卑微的少年来说,千载难逢。小特兰德本能地知道,这是他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他战功卓著,有朝一日还有可能获得爵位和封地。
他想要很多东西,但凡别人渴望的,他也倍加地渴望。权力,地位,金钱,他太早地知道了这些东西的力量。权戒或许比神明的权能更大,一袋金币或许可以救回祈祷无法挽救的人。小特兰德总是想念妈妈,他以前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所以没法保护妈妈。如果自己成为更厉害的人,事情就不会那样。
男孩笃定了决心,要凭借一切的机会,往上爬。
等他爬到塔的顶端,就能获得那枚黄金匣中的绿宝石……伊戈将是他的,谁也不能夺走。
“嗯,就这样!”
“瞎想什么呢,臭小子,专心训练!”剑术老师生气地揉了揉小特兰德的后脑勺。
“哦哦。”
小特兰德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坐在一边看他训练的小少爷。
屋外下着雪,小伊戈安静地坐着,手上缠着绷带,肩上披着银貂毛的斗篷,胸前系着浓绿色的黑曜石领结。
“你就像一幅肖像画。”小特兰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结果被剑术老师打了屁股。
“对哦,肖像。”
小伊戈记住了这句话,回去以后就和妈妈说想要肖像。伯爵夫人同意了。
在某个晴天,一位据说很有名的画师带着几个徒弟来了,为戈尔贡家的孩子们画肖像。
小伊戈请求和小特兰德一起,被驳回了。毕竟肖像是要挂在书房的,和祖先们的肖像一起,没理由让一个西高原血统的男孩出现在那里。
“那……我要和布偶狮子一起。”小伊戈坚持。
“亲爱的,您快13岁几乎是个大人,这不体面。”伯爵夫人说。
“……”
小姑娘站出来说:“那可以让我抱着布偶吗?哥哥可以抱着那只小黑猫。”
伯爵夫人想了想,抱着猫也无妨,就同意了。
小姑娘悄悄凑到伊戈耳边说:“你就当小黑猫是特兰德吧,反正他那么黑。”
“他也没那么黑,顶多是烤面包的颜色。”
“是烤布丁的颜色。”
“特兰德半夜捉乌鸦。”
“出门就被猎人抓,回去做成蜂蜜烤狮子。”
兄妹俩齐刷刷地转头,望着小特兰德。
“蜂蜜烤狮子。”
“布丁狮子。”
“哈……伊戈少爷,伊什塔尔小姐……”
在画肖像的时候,兄妹俩也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特兰德。小特兰德背后发冷,只能尴尬地笑笑。
画师刚说了句“谢谢”,三个孩子撒腿就跑。小特兰德在前面跑,兄妹俩在后面追。等把小狮子捉到了,伊戈和伊什塔尔就把他拖到游戏室绑起来,玩捕猎归来的游戏。
一个冬天过去,孩子们的肖像画好了。小特兰德也该前往帝都了。
小伊戈说,画上的小猫就代表特兰德,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肖像了,“以后看到这个我就会想到……”
“就会想起我吗!”
小特兰德有点感动。
“就会想到‘特兰德长得真黑’,蜂蜜烤面包。”
“哼!”
小特兰德假装生气。
“我还有这个,”小伊戈拿出一个漂亮的琉璃匣子,“很稀有的!”
“里面装了什么?”
“好东西!”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琉璃匣子打开,特兰德有点失望,里面只是装了一颗乳牙。大概是奶娘告诉少爷某些幼稚的民间童话吧。
“你把自己的乳牙放在枕头下面,也不会有仙子来跟你换钱的。再说,你们戈尔贡家根本不缺钱!”
“嘿嘿。”
小伊戈笑而不语。
在喷泉的冰化掉的那天,小特兰德就要走了。他得到了一匹马,可以用来扛他的小包裹。
孩子们,佣人们和骑士们都来送他。
“再见,傻小子,你要常常回来看望少爷和我们啊。”老奶娘抱着男孩哭了。
“奶奶。”
小特兰德也两眼湿润,他真心地爱这个严厉又温柔的老奶娘。
骑士们倒是没有那么伤感,送给少年一柄剑,一套铠甲。
“臭小子,要是在帝都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少爷放你走,这真是让我们损失大了。”
“我会回来的,到时候一起喝酒。”
“等你到能喝酒找女人的年纪再说吧,哈哈哈。”
女佣们尤其舍不得,因为以前男孩总是和她们一起擦拭银器,小家伙时常逗她们开心。
小伊什塔尔拉着女家庭教师的手,忽然哇地一下就哭了。小姑娘平时坚持的高冷形象现在已经绷不住了。
“特兰德哥哥呜哇——!”
小特兰德也很想哭,但那么多人看着,他就拍拍小姑娘的肩膀,笑道:“别哭伊什塔尔,真男人不哭!你以后也要来帝都做骑士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玩好吗?”
这个氛围令小特兰德鼻子发酸,就像真的在和家人们在道别。在戈尔贡家生活的这几年真的给了他太多。
“傻狮子。”
到了最后的时刻,伊戈少爷走过来。小特兰德已经准备好要说一大通伤感又激励人心的话,毕竟他昨天想了一整晚,还做了要点笔记。
“以后……”
小伊戈笑了笑,拥抱了特兰德。
“我的朋友。”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眼泪还是没忍住,小特兰德抱着伊戈少爷,哭了起来。
再见了,漫长的夏天。
第33章 Chapter. 10
什么时候才能和伊戈少爷重逢呢?小特兰德每天睡前都想这个问题。
以前他总是和星星月亮说话,现在他就对遥远的伊戈少爷说话。不同的是,他能感觉到自己是被思念着、被爱着的。在他心底,和伊戈一起度过的童年几乎成了支撑他的一种信念。只要想到自己所深爱的那个男孩,想到那双宝石般的灰蓝色的眼睛,他就不再孤独。
在帝都的生活很顺利,小特兰德适应得很好。他是个机灵的男孩,很快就和骑士们打成一片。不光是他服侍的卡尔都德爵士很满意,就连骑士团团长大人也很赏识特兰德,尽量栽培他。
除了武艺出众,男孩漂亮的外表也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对于骑士而言,身边有俊美的少年侍从是很长面子的。当特兰德优雅地为骑士帮上铠甲的系带或者倒酒,总是能得到其他贵族的称赞。久而久之,但凡重要的场合,一定会有小特兰德出席的机会。
特兰德从小在风流场长大,很擅长察言观色,也知道如何展现自己对他人的价值。没过多久,他就在众多的骑士侍从中脱颖而出,在比武大赛上出尽了风头。当时皇帝也在场。听说,陛下还询问了这个西高原男孩的名字。第二骑士团团长就和卡尔都德爵士商量,让小特兰德转来做自己的骑士侍从。
机不可失,小特兰德加倍努力:要剑术出众,还不能过于锋芒毕露;要结交有权势的“朋友”,但又不能谄媚。他才13岁,在权力场里却混得如鱼得水,老练得像一名谋士。有时年长的骑士甚至还会来请求他的帮忙,小特兰德也会尽量帮助别人。即便不能多一个“朋友”,至少还是应该少一个敌人。
他就像一团奇特的火焰,拥有思想,能自主地控制自己的光辉和热度,即让人觉得温暖亲切,又和众人保持安全的距离感。
可他毕竟是异族的长相,小麦色的皮肤,一半的西比尔血统。
有的年轻人嫉妒他,想方设法地让他出丑,或是诬陷他。但是在特兰德眼里,这些小手段实在幼稚,几乎就像小学生故意推到了一个花瓶,说是另一个男孩干的。他总能轻松化解这种小小的陷阱,将对方的诡计在适当的场合公之于众,当其他人纷纷谴责陷害者时,他又适当地表示宽宏大量。一来二去,嫉妒者们就知道自己不是特兰德的对手,也就不敢轻易伸出爪牙。
“特兰德?穆阿维亚,那个男孩的名字。”
不管是出于欣赏或是厌恶,许多人记住了他。
往上爬的准备都已经做好,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男孩的年龄——13岁。离成年只差一点儿,直接提拔为骑士又显得过分年轻。
“那就等到你14岁。”
骑士长和小特兰德说了,等到14岁就提拔他为见习骑士,15岁一成年就可以晋升为骑士,加入皇家第二骑士团。而且皇帝陛下对男孩有点兴趣。如果特兰德运气好获得了战功,或许还能由陛下亲自册封。
“嗯,只要再过2年……”
小特兰德真正在意的倒不是受封的年龄,而是到那时就可以和伊戈重逢。
如果戈尔贡家的封臣来帝都办事,就会给小特兰德捎来少爷的信。
伊戈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伯爵长期不在领地,小伊戈就能自由一些,现在每天和伊什塔尔一起学习训练。兄妹俩的关系亲密了许多。
“还有妈妈,”小伊戈在信中写道:“现在我经常和妈妈在一起,她比起以前更愿意和我说话了。妈妈谈论的话题还是有点怪怪的,比如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看过的奇怪木偶剧,不过能和妈妈在一起总是让人安心。”
特兰德也感到欣慰。小伊戈很依恋母亲,不过特兰德真的没怎么见过伯爵夫人抱抱儿子。这点就比不上他自己的妈妈,在小特兰德心里,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可惜……”
小特兰德苦笑。
不知道妈妈在天上会不会看着他。一定会的吧?
因为妈妈爱他。
“或许有一天我还能回西高原呢,到时候去给妈妈扫墓。”男孩想起那个山岗,一年开两次白花。
他遐想着未来。
到那时,自己一定成长为了厉害的大狮子,和伊戈一起过着幸福而安宁的生活。
孩子们的理想总是美好的。夏日能够想象醇香的果实,却没法想象使大地冻结的严寒。世界就是这样,众神在少年的灵魂中安放了纯洁与勇气,却又用灾难把他摧毁。
或许是伯爵夫人自己早有预感。在这个冬天,她时常主动召见儿子。
“伊戈,坐到窗边去,让我看看你。”
母亲温柔地说着。
“好的,母亲。”
小伊戈点点头,其实他更想坐在妈妈身边。
伯爵夫人久病在身,神经非常虚弱,几乎忍耐不了任何的噪音和日晒。她像娇贵的植物那样生活。
小伊戈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躺在床上的伯爵夫人偶尔转过头,对儿子微笑一下,好似是在观赏蔷薇。
母子二人虽然没有什么要说的,但这还是给小伊戈某些安慰……就像坐在温柔的月光下,就像一作小小的雕像被守护在玻璃匣中。
“小特兰德怎么样?”
伯爵夫人咳嗽了一阵子,女佣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为她披上银雪貂短披肩。
“他在帝都过得很好,应该成年后就能被提升为骑士。他很有才能。”小伊戈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心里却是喜悦的。
“那孩子不错,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以后也会成为戈尔贡家的盟友。你把他放走也是个合理的选择。”
“是的,我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
“永远?”
伯爵夫人淡淡地笑了一下。小伊戈一下子神经紧绷,努力猜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惹母亲不高兴了。
“是、是的……妈妈……”
男孩怯怯地抬眼。
长期以来,小伊戈一直努力扮演“理想的儿子”的角色。只要他的表现令人满意,妈妈就会高兴,就会亲近他。
伯爵夫人低头笑笑,轻轻撩起垂下的黑发,别在耳后。常年的病痛并没有摧折这种美貌,她还是和当年一样,仿佛月光与玻璃柜中的黑珍珠。她的声音也是,仍然如少女时代那般轻盈:
“伊戈,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的那个木偶剧吗?《红龙先生快乐的一生》。”
“我记得,妈妈。”
“你觉得那是个好故事吗?”
“……”
小伊戈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怕说错话惹妈妈生气。但不回答也是不行的……实在没办法,男孩只能硬着头皮把故事复述了一遍:
“从前有一条快乐红龙先生,它有两个快乐的兄弟,有一只魔法的黄金杯,还有……还有……很多很多财宝。所有人都喜欢红龙先生……”
“后来呢?”
“后来……”男孩本来就不善言辞,紧张时说得更加磕磕绊绊:“后来……后来……”
伯爵夫人露出了没耐心的样子,小伊戈赶忙说:
“所有人都喜欢红龙先生,都来它的家里参加宴会,人们说:你这么富有且快乐,把你的东西分给我一点吧。红龙先生就同意了。它第一个兄弟拿走了魔法的黄金杯,结果被变成了一杯葡萄酒,被参加宴会的人们喝了。第二个兄弟拿走了它漂亮的眼睛,结果被变成了……成了……”
“变成了一本漂亮的画册。”
“啊,是的。变成了一本漂亮的画册,被参加宴会的人们一人一页地撕走了。每个人都喝了酒,每个人都分到了漂亮的画,每个人都分到了红龙先生的财宝,快乐地回家去了。空空的屋子里,只剩下没了眼睛、没了兄弟的红龙先生。但它得到了真正的快乐,因为它永远地活着,也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故事说完了,小伊戈顿时又回想起当初看木偶戏时那种委屈感,哽得说不出话来。
这根本不快乐。红龙先生什么都没有了,故事却强行说它应该快乐。
妈妈温柔地笑着:
“伊戈,如果你是红龙先生,你会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不想那样,什么都被别人拿走。”
“可是你最终还是会孤身一人的,在黑暗的迷宫里,谁都陪不了你。特兰德活不了那么久,很快就会死掉,就像你养过的那些猫咪,不是吗?”
一提到自己那些去世的猫,悲伤的回忆又涌上心头,男孩的眼睛酸涩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把小伊戈搂进怀里,抚摸着孩子柔软的额头。她微笑:“别害怕,这是我们家族的命运,你总是要去‘那里’的。”
“我不想去,妈妈,别让我去。”
小伊戈听得不是很明白,只是本能地害怕。
“到时候你就想想红龙先生的故事。哪怕别人拿走了你的一切,只要你重新去理解什么是‘快乐’,并且追求那种快乐,就可以活下去。这是很简单的事。伊戈,不要去相信尘世教给你的那些道理和情感,它们不能让你在深渊中活下去。”
妈妈吻了男孩的额头,像是在临别前亲吻一朵白蔷薇。
“我爱你,我的孩子。”
之后,小伊戈依偎在妈妈身边,安安静静地听她唱歌:
“海洋之女,无垢的星……”
伯爵夫人轻轻哼唱着。小伊戈抓着妈妈的睡衣,闭着眼,感觉到那暖暖的旋律环绕着自己,拥抱着自己。
母子俩以前从来没这样亲密地相处过,就像普通的家庭那样,这还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第34章 Chapter. 11
秋天的时候,小特兰德有机会回去了一次。
伯爵要举行晚宴,邀请了戈尔贡家的盟友与封臣。卡尔都德爵士也去了,还特意带了小特兰德一起。
两个少年刚一见面,又疯跑玩耍起来。他们一起去钓螃蟹,摘野花,和伊什塔尔一起玩捉迷藏。特兰德和伊戈都长高了,穿着也更像大人。但一切都没变,只要在一起,两人就还是像孩童时代那样。
“等到1月,伊戈少爷就14岁了。马上就能来帝都的骑士团了!”
“嗯,很快了。”
“我好希望你现在就来帝都啊,希望我们的骑士团能离得近一些……对了,帝都的剧场真的很多,除了木偶剧还有一些有趣的滑稽表演,等伊戈少爷来了我们一起去吧!”
特兰德越说越兴奋,不禁开始规划起约会的具体行程。
伊戈也笑了:“好啊,以前总是和大人一起去帝都,不太自由。等到时候我们两个人想去哪里,就去那里,没人管着。”
“对!”
“就我们两个人。”
“嗯。”
两个男孩畅想着,等成年以后离开了家,或许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短暂地在戈尔贡家的领地停留了几天后,特兰德必须回帝都了。伊戈说好来送他,还说要送他一件礼物。
但事情变得有点奇怪,等到了临别的那天,伊戈少爷并没有出现。
“喂小子,该走了!”
卡尔都德爵士在马背上催促着。
“抱歉抱歉,请再等我一下,一下下就好!我去和伊戈少爷最后说句话!”特兰德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不等爵士开口回答,脚下一抹油地就跑了。
不知为什么,戈尔贡家的气氛忽然变得很诡异。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又闪烁其词。小特兰德想最后去找伊戈见一面,
他穿过花园,从东侧的玫瑰园绕到伊戈卧房的阳台下。
“伊戈少爷,伊戈少爷——”
特兰德呼唤。
没人回应,窗帘也是闭着的,难道少爷还没睡醒?不应该啊。
“伊……”
“您请回吧,少爷有要事在身,不便见您。”
一个严厉的声音制止了特兰德。他回头一看,发现是老管家洛林。老人白发苍苍,神情严肃,仿佛一尊巨大的石像拦住了少年的路。
“这样……能不能就一会儿?洛林先生,我就想和伊戈少爷说一句话,让他保重。”
“十分抱歉。”老管家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夫人又发病了,少爷忙于照顾夫人,请您理解。您的好意我会转告给少爷的。”
特兰德有些惊讶。因为伊戈前几天还说母亲身体好多了,还说生日要和母亲一起看木偶剧。
“伯爵夫人身体又不好了啊……那么我告辞了,劳烦您向夫人转达我的问候。还有伊戈少爷……请您告诉他:他一定能在帝都的骑士团获得辉煌的成绩,我衷心期待着少爷的前程。”
“感谢,请回吧。”
老管家淡淡回应,几乎是监视着男孩走出了庭院。
“和你的小少爷说过话了吗?”卡尔都德爵士问。
特兰德有些失魂落魄,但还是露出一个笑容:“嗯,已经好好道过别了。少爷说他很快就会来帝都。”
“嚯,太好了!我敢肯定,他绝对会备受瞩目。许多人都记得伊戈少爷小时候赢得比武大赛的事。”
骑士爽朗地笑起来。
“是呀,很快就又能见面了……”
特兰德回头望向城堡的旗帜,三首巨蛇的家徽在风中飘扬。秋日的蓝天高远辽阔,云朵也染上了夕阳的淡金色。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心中默默呼唤了一声伊戈的名字,然后策马离去。
****
回到帝都后,堆积如山的工作又让少年陷入忙碌。骑士长尽心尽力地栽培他,让特兰德处理司令官的工作。杂务与繁重的军事训练时常让少年疲惫不堪,日夜都在工作。
闲暇之余,小特兰德也会仔细盘算未来的事。他已经攒了不少钱,应该可以考虑去做一些投资的生意,不过那也要看情况,要等伊戈来了帝都以后。
只要一想到伊戈少爷,他就快乐。
特兰德就像一只刚学会筑巢的小鸟,全身心地投入到两人未来生活的筹备工作中去。在集市上看到了任何可爱的东西,都会忍不住先买下来,想着以后可以给少爷在这边用。
有一天,骑士团长给少年安排了一个任务:“特兰德,帮我写封信给戈尔贡伯爵。”
一听这话,特兰德有些暗自高兴,这就意味着他可以贿赂下信使,把他的那些信顺便捎带给伊戈少爷。
“好的长官,写什么内容的信?”
“表达哀悼。”
特兰德愣了一下,一时竟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怔怔地问:“什么表达哀悼?”
“诶,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伯爵夫人几个月之前已经去世了。”骑士长说。
夫人去世了?
几个月之前……?那不是他回伊戈家的那段时间吗?
特兰德不敢相信,脑子里一下子就出现了当初在月光的庭院中和伯爵夫人谈笑的场景。怎么会呢?耳边嗡嗡作响,他先是想到那雾一样的美人已经消失了,再也不在了。
继而,他脑子里出现了一句话:
伊戈的妈妈死了。
直到这时,男孩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事情可怕的本质。
“是那一天!”特兰德惶然地望向骑士长,“就是我和卡尔都德爵士离开的那一天,她死了。”
“臭小子,别用‘死了’这么直白的词,你要写得文雅、含蓄、感伤。”
“长官,我有一个请求,请您一定要答应!请让我去送信,让我去戈尔贡家!”
特兰德猛地站起身,手上的信纸被攥成了一团。
****
从帝都到戈尔贡伯爵领,快马加鞭要四天的时间,若是马车沿着驿站走走停停,大概需要七天。
但是特兰德两天就到了。
心急如焚地少年跳下马背,几天来彻夜未眠的马匹已经累得彻底迈不开步伐。
“我回来了!”
看到两眼血丝的男孩,正在花园中窃窃私语的女佣们都吓了一跳。她们都穿着漆黑的丧服,头发盘在脑后,戴着短黑纱。
“小特兰德?!你怎么从帝都回来了?你的工作……”
“我是信使!”特兰德没有心情闲谈,“伊戈少爷呢?我要见少爷,他在哪里?”
“啊……少爷……”
女佣们顿时面露难色,低头不说话。
特兰德有不好的预感,语气控制不住地激昂起来:“少爷怎么了??你们说啊!”
“少爷他……”
“快说!!!”特兰德忽然后悔,不该那么凶,又连连道歉。
几个女孩子眼眶湿了,拿出手帕抹泪。
“自从夫人病逝,少爷的精神就一直不好。前段时间少爷病得很重,发高烧怎么都不退,一直昏睡着醒不过来……有好几次,医师都说没办法了……”
“!!!”
特兰德只觉得浑身冰冷,就像坠入了冰窟。
“那现在呢……现在呢?!”
“高烧退了……但是少爷还是断断续续地发低烧,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以后……整个人也愣愣的,完全不说话……”
年纪最小的那个女佣几乎哭了。
一股强烈的,追悔莫及的情绪涌上心头,就像愤怒的大浪惩罚着愚蠢的船只。特兰德感到痛苦,脑中只有一句话在回荡:
自己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少爷在哪儿?”他的声音都在打颤。
“不在城堡里,在德拉迪忒的庄园养病……老爷说那里的气候好一些,对少爷的健康有利……”
特兰德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伯爵领偏南的一个镇子,靠近大湖和广袤的森林。以前听伊戈说过,那是戈尔贡家族最早的住地。
“那……伊什塔尔小姐呢?”特兰德接着问。
“自从家里出了事,伯爵就把小姐送到帝都了。她暂时住在梅里桑公爵夫人家里……公爵夫人是戈尔贡家的世交,很喜欢伊什塔尔小姐,说很欢迎小姐来暂住。”
连小姑娘都被送走了……
特兰德脑中飞过了无数的念想,但他强行打住,匆匆掏出一封信交给女佣:“这是皇家第二骑士团团长伊多大人的信,请转交给伯爵大人。”
说罢,少年又骑上马,头也不回地往德拉迪忒的方向赶去。
第35章 Chapter. 12
又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赶路,特兰德终于来到了德拉迪忒的庄园,来到了那扇门前。
“少爷就在房间里。”
说罢,老奶娘拿出手帕擦了擦哭肿的眼角。特兰德深深地拥抱她。但这反而使老奶奶更伤心了,她哭道:
“少爷变了……彻底变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少爷是多好的孩子啊,老天为什么要让孩子遭这种罪过!”
“当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如果那样我就不会走了,不会离开少爷半步……”
说着说着,特兰德也哽咽了。
老奶娘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对男孩说出真相:
“夫人是自杀的……”
“自杀??”
“是的,而且当时……当时只有少爷在房间里……可怜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自杀了。”
特兰德惊讶得连一个词都说不出来。
自杀,母亲在孩子面前自杀?怎么可能呢?
特兰德想象不出这种事,因为他的妈妈曾深爱着他。可如果是伯爵夫人的话……回想起来,太太的确是个冰冷的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以前见面时,虽然伯爵夫人也会露出礼仪性的笑容,但特兰德总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她对一切都感到厌倦,甚至是冷淡的恶意。
其实特兰德早就看出来了:伯爵虽然个性乖戾,还有某些血腥的趣味,但本质上还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然而伯爵夫人……
像是真正的怪物。
不对!特兰德赶紧提醒自己,不能这样对死者不敬。而且最要紧的是伊戈少爷……目睹了母亲的自杀,难怪少爷会到那么大的精神刺激。
“我去看看少爷。”
特兰德松开拥抱着老奶娘的双手,退后一步,焦虑地望向紧闭的房门。
“是啊,是啊……”老奶娘抹泪,“小特兰德你回来真是太好了……说不定少爷会和你说话,他现在……现在已经……”
“已经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脆弱的情绪被压垮了,老奶娘的眼睛再次湿润起来,她颤颤地摇头:
“我不知道……少爷已经不和任何人说话了。我们进去,他也像是没看到一样……努神啊,保佑我的孩子吧!”
怎么会这样。
特兰德赶紧稳定住气息,必须赶快去看看情况。
他敲了敲门。
咚咚咚。
门内安静一片,就像是空无一人。特兰德发现门缝下面有一张纸,他之前没注意到。
他捡起纸,纸上只写着一句简短的话,歪歪捏捏的字迹几乎戳破了纸,就像是有人用刀尖在铁板上刻的一样:
「很快乐,红龙先生」
“这是……”
特兰德更加不安,他又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声音。
“你进去吧,少爷在里面。”老奶娘抽泣着。
特兰德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昏暗的房间,光线宁静地起伏,是窗帘在缓缓地拂动。光亮的冷风吹进屋内,满地的纸张也随之翻飞。
到处都是纸,密密麻麻地写着同一个形容词。
快乐的。
快乐的。
快乐的。
快乐。
快乐的。快乐的。快乐。快乐的。红龙先生。
那几个字母好像无限增殖了,膨胀着占满了整个空间,红色的蜡笔如血一样扎眼。到处都是字母,歪歪扭扭,胡乱排列着,如同皮肤上挠出的血痕。风吹着,纸张哗啦哗啦翻动,词语好像是活生生的血肉。
特兰德头晕眼花,几乎不认识“快乐”这个词了。
布偶小狮子被抛弃在地上,孤零零地被纸埋起来。它仍然开心地咧嘴笑着。
但显然,小主人再也不爱它了。
“伊戈少爷……”
特兰德的心碎了。
在静物之中,坐着一个身穿白蕾丝睡袍的少年。他很安静,仿佛空气般存在着。
冷风呼啸,窗户开着,白光有些刺眼。
快乐的,快乐的,他还在写着,床上也堆满了纸。男孩孤零零地坐在纸堆里,面对着窗。
“伊戈。”
特兰德再呼唤了一次。
拿着蜡笔的手停了下来,小伊戈低着头,毫无反应。
黑发披散下来,衬托出苍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少年太瘦了,脚踝几乎只看得见骨头。在亮光中,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
男孩就坐在那儿,仿佛半透明的植物。
“……”
从巨大的震惊与哀伤中清醒过来,特兰德努力地让身体动起来。他缓缓地穿过房间,踩着那些写满“快乐”的纸张,哗啦哗啦作响,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又像赤脚是踩在烧红的火炭上。
特兰德从来没想到,“往前走”竟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我回来了。”
他捡起布偶小狮子,拍了拍灰,来到伊戈少爷身边。
“……”
伊戈面无表情,毫无反应。背对着他。
特兰德深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哽住。他缓缓地坐下来,将手放在伊戈的手上。
好冷。
他望着伊戈少爷。
那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曾像宝石般透亮,如今却黯淡无光。男孩的神情很平淡,仿佛是置身于一个遥远的时空。即便特兰德就在身边,伊戈也没有反应,只是脸颊上仍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亮晶晶的。
“伊戈少爷,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发誓,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在床前,特兰德单膝跪下。
仿佛骑士宣誓效忠般,他俯身,虔诚地亲吻那只苍白的手。泪水、懊悔、痛苦与爱,这些剧烈且滚烫的存在瞬间占满了少年的内心。
他紧紧地捧着伊戈少爷的手,把脸贴在那冰冷的手背上,大滴大滴的热泪也就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他说。
房间中,两个少年在一起。一个坐着,另一个跪在他的床前。
****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伊戈少爷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些疑问始终困扰着特兰德。大人们讳莫如深,没人愿意再提起那天的事,伯爵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竟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儿子,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就连老奶娘都忍不住在私下里抱怨老爷狠心。
特兰德现在全身心地投入到照料少爷的工作里,完全把帝都的公务抛在脑后了。他几个月都不回去,骑士长大人一定大发雷霆,或许已经把他开除了吧。但那都不重要。
他现在只想陪伴在伊戈身边。
“少爷,今天感觉好一些了吗?还有没有继续做噩梦?”
特兰德在床边坐下,微笑着抚摸伊戈的额头,暂时没有发烧了。他又亲了一下。
“……”
伊戈低着头,面无表情。
“啊……前段时间断断续续地一直低烧,睡了很久呢,头一定很晕吧?今天不是很冷,天气也不错,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呢?”
特兰德抚摸少爷的脸颊,给他梳头,精精神神地扎好发辫。
“……”
“好的,那今天我来决定吧!我们去湖边好不好?德拉迪忒的风景很美,有很漂亮的湖。我听农民的孩子说,湖边也有水獭。伊戈少爷不是最喜欢獭獭了吗?我们带着鱼干去,看能不能遇到野生的獭獭。”
特兰德苦笑着,又亲了一下伊戈的额头,然后和女佣一起给少爷更衣。
前两天老管家派人送来了新的轮椅,正好方便带少爷出去散步。这玩意儿很精巧,是学院设计的,价格不菲。特兰德想起来,以前伯爵夫人出门也时常需要坐在这种稀罕的椅子上。
这样想来,病弱的伊戈少爷真是越来越像母亲了……
“……”
伊戈一看到轮椅,立马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啊啊,不要这个是吗?好的,宝贝好的,我们不要这个!”奶娘急忙安抚少爷,女佣们慌慌张张地把轮椅推走。
特兰德意识到:可能是轮椅让伊戈想到了母亲,他害怕了。
“不要那个,我们就这样去湖边吧。”
特兰德走过去,轻轻松松地就把小少爷拦腰抱起,让伊戈在靠在自己怀里。
老奶娘有点不安:“喂喂,小心,不要紧吗!”
“我可是少爷的骑士啊。”
特兰德笑笑。
确实,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常年的刻苦训练让少年高大强壮,和骑士们站在一起也不显稚嫩。
而重病后的伊戈少爷又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重量。特兰德很小心地抱着少爷,就像是珍惜地抱着一束白花。
“这样可以吗,少爷?”
“……”
伊戈没有反对。
老奶娘叹了口气:“没办法,那就拜托小狮子了。”
特兰德笑笑,趁机又亲了一下伊戈少爷的额角,“那我们走吧,去湖边散步。”
那是个晴天,他们一起散步。
冬日的湖水已经完全结冰,在日光下闪耀着,冰晶仿佛一层薄薄的金沙,又像是糖霜。
偶尔有风吹过,从松树上吹落一些亮晶晶的雪末,像是木偶剧里妖精的翅膀。
特兰德一路抱着少爷,笑着讲故事。
老奶娘时刻担惊受怕,风来了就要给少爷挡住,积雪落下了,又担心少爷身上的大裘不够暖和。女佣们也暂时从压抑的气氛中缓过来,露出笑容,欣赏着湖光与雪景。还有三个骑士随同着保护少爷。
“你瞧,你瞧,这奇怪的脚印!”
特兰德首先发现了一个好东西,连忙指给少爷看。
“这是什么?”
女孩子们也好奇地凑上去。
雪地上有几段奇怪的痕迹。先是几个小小的爪印,紧接着又变成一整段滑行的痕迹,然后又是小爪印……循环往复,一直通往湖边的灌木丛中。
“应该是野兔。”老奶娘说。
特兰德神秘兮兮地摇头,笑道:“猜错了,不是不是。”
女佣们也猜测起来。
“小松鼠。”
“松鼠冬眠了。”
“难道是村子里农民养的狗?”一个骑士问。
“那爪印又太小了。”
特兰德得意洋洋地不说出谜底。他观察少爷,发现伊戈也凝神看着雪地上奇怪的脚印,好像也在思考着。
太好了,看起来少爷对周围的事物渐渐有反应了。他欣慰地想。
“我们到湖边去看看就知道了,走吧走吧!”
在小特兰德的带领下,大家来到了湖边。
远远地,他们看到几个小小的身影在湖面上嬉戏奔跑——
“啊,是水獭!”
毛绒绒的小水獭们啾啾叫唤着,翘着胖乎乎的大尾巴,在冰面上欢快地奔跑。它们加速跑一段,又用肚皮贴着冰面滑行一段,接着又爬起来跑。彼此玩闹着。所以会留下那串“奇怪的脚印”。
“好可爱啊!”女孩子们叫起来。
“对吧对吧!我也算獭獭专家,以前和少爷经常一起在河边和水獭一起玩。今天运气真好,出门就看到了。”
特兰德笑笑。
老奶娘和骑士们也笑着。众人看了一会儿,直到那群小动物跑过湖边,钻到另一边的灌木里去了。
“最喜欢獭獭了。”
伊戈说。
!!!
没听错吧?
众人惊讶不已,特兰德不敢相信,老奶娘一下子眼睛就红了。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伊戈少爷开口说话了。
这还是第一次。
“少爷,以后我给你开个动物园好不好啊?”
特兰德努力按捺住无比激动的心情,装作平淡地看着湖面。
“好。”伊戈说。
第36章 Chapter. 13
伊戈又做了那个梦。
烧红的铁水浇灌而下,那些人惨叫着,被绑在青铜神像上挣扎着,很快,肉体的形状就在岩浆般的铁水中熔化了,骨头与肉块剥落下来,皮肤焦黑地裂开。曾经是人的生物惨叫着,然后渐渐不叫了,死掉了。神像也化掉了。旧日的神明和它的信徒们一起被熔化了,就像糖果,孩子想。
铜柱的处刑是一一进行的。这边完成后,那边接着进行。
孩子看到,有更多的人被绑在更多的神像上,眼睁睁看着同伴变成焦炭与肉块,然而就要轮到自己了。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他听到铁水沸腾的声音,就像锅子里的汤,红得发亮,漂亮得像是逆光下的红色糖球。但是那些人都在哭嚎,都在害怕,撕心裂肺地哀求惨叫。都是不成句子的叫声,那些人的舌头好像被割掉了。
滋滋滋,
滋滋,噼啪噼啪。男孩听着高温铁水吞没人的声音。一开始,被淋到的那个人还会哭,看着自己的身体失去人的形状。哭声越来越弱,但肉块还活着,脑袋也已经没有皮肉了,还活着。
那张面孔已经融化了,五官黏连在一起,但是嘴还在动。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意识到,这些被处刑的人,其中有许多是他认识的。有他的舅舅,还有爷爷。或许还有爸爸,他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可能爸爸已经不是爸爸的形状了。
那些肉块,黑洞洞的嘴巴,还在动。
一时间,所有被绑在青铜神像上的人都做了同样的事——同样的口型,同样的被割掉舌头的嘴巴。
好像在呼喊着同一句话,同一句诅咒。
男孩看得迷迷糊糊的,他观察着大人的嘴型,那是他懂的语言。而身边的士兵说的是另一种话,他反而听不懂。周围还站在一些孩子,年纪比他更小,咿咿呀呀的还不太会说话。
啊。
啊。
那些肉块扭动着,曾经是嘴巴的地方,黑洞洞地蠕动着。然后死掉了。
男孩看得很仔细,渐渐地,他好像明白了那嘴型。
“啊……呀……”
男孩刚学会完说话。但他知道那个词。妈妈教过他,爸爸也教过他。大人们说过,那是世界上最神圣的词。
“‘拉’”
孩子说。
从深渊中,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进入了他。
噩梦中断了,形象与画面变得模糊。但那种恶心的黏腻感却仍然纠缠他。小伊戈在梦中,难受得要窒息,又醒不过来。
他知道这是噩梦,但那个无形的东西压着他,抓住他,缠绕他,不让他逃走。
“啊……啊……”
五彩斑斓的黑暗,咕嘟咕嘟的大锅,甜蜜蜜的气味。小伊戈想喊,但是舌头发麻,四肢也麻痹得没有实感,他好像被挤压在一个很小很小的匣子里,然后又在无底的深渊中骤然下坠。
那个教官的脸又出现了,丑恶的笑,带着欲望的脸,在嘬舔着他的胸口,发出下流的水声。无数带粘液的触手,贪婪地抚摸他的身体,小小的吸盘蠕动着,啃咬他的每一寸肌肤,进入他的耳朵。滑腻的液体,恶心,毒液般的黑暗,像蛇一样钻进他的嘴巴里去了。一直进到他肚子里,咕唧咕唧,肉块。就像有好多蛾子,在肚子里扑腾,在吃他。天使。
好痛。
好可怕。不要。
妈妈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柔的笑声。他哭着呼唤。妈妈说:「好快乐呀,红龙先生。」
好可怕。
男孩无助地哭了,但是没人来救他。黑暗中,他被孤零零地抛在这里,仿佛一个被享用的祭品。
“伊戈少爷!伊戈——!”
有人叫他。
伊戈醒了。
“……”
看了看周围,深渊与怪物都消失了,又是他熟悉的房间。小狮子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你又做噩梦了吗?刚刚一直在哭。别担心……别担心,我在这里。”
特兰德温柔地说着,紧紧地抱住小少爷。
“傻狮子。”
伊戈说,把头埋在特兰德胸口。
“对,我是大狮子,会把噩梦都赶跑的。如果坏人来了,我就咬它们。别怕,我就在你旁边,我们是一起睡的对不对?”
“对。”
可是,噩梦还是重复。
不管多少次,只要伊戈一睡着,深渊中的“那东西”就会来找他。
渐渐地,他就习惯了。
如果痛苦是平常的状态,那就重新定义“平常”就好了。伊戈渐渐明白了妈妈的话,只要重新去理解一切就好了,就没那么难受了。
至少,每天早上醒来,他还能看到小狮子。这给了少年极大的安慰。
“伊戈少爷,昨晚还好吗?还是噩梦吗?”
特兰德笑着,亲亲他的额头。
看着特兰德又圆又亮的绿眼睛,伊戈心想:“想让小狮子高兴。”
“没做噩梦。”
他说。
那一再出现的黑暗不再是“噩梦”,只是普普通通的“梦”而已。这样就好多了。伊戈掌握了保护自己办法,再也不用强迫自己去写“很快乐”的纸条了。
他好了。
“今天我们也去湖边散步吧!”特兰德看起来真的很高兴。
“好呀。”
真好,伊戈也高兴。
妈妈是对的。
****
快乐的日子重新回来了。小少爷健健康复,让人欣慰。但是特兰德也隐隐感觉到……伊戈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伊戈变得沉默寡言。
但每当特兰德担心地询问时,少爷又露出温柔的笑容。这种感觉很熟悉,特兰德却说不上来。每次他试图去深究这件事,伊戈又永远保持距离。或许是心理上的创伤,或许时间会治好伊戈,特兰德只能这么想。
“请问,这是你的朋友吗?”
特兰德试图把被抛弃的布偶狮子“介绍”给伊戈少爷。
伊戈盯着小布偶,面无表情。
“哈……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特兰德苦笑,想把布偶狮子收起来。
伊戈看了一眼特兰德,又看了一眼布偶,说:
“你好啊。”
少年重新把布偶狮子抱到怀里。可是也一眼都没看布偶,只是一直盯着特兰德,像是在观察学习。
特兰德发现了,就说:“少爷,不用勉强自己。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玩娃娃了,我们就不玩好吗?我们可以把小布偶狮子托人带给伊什塔尔小姐。不知道她在公爵夫人家过得怎么样。我给她写了信。”
伊戈摇头。
“布偶狮子,我的朋友。”他面无表情地说。
这样奇怪的情况总是发生。特兰德时刻留意着伊戈的变化。
有一天,特兰德又带着少爷到森林里散步。伊戈已经能走路了,只是走一回儿就疲惫,需要歇息。
两个少年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士兵倒在雪地里。
“喂,先生!您还好吗?”
特兰德赶紧上前查看。士兵没死,只是晕倒了。这样会冻死的。特兰德想尽办法,终于把士兵唤醒了。
伊戈在一边看着。
“啊啊……”士兵清醒过来,一看到两个男孩,立即露出了惊恐地表情。男人哀求道:“求你们,别告诉别人!别告诉别人!!他们抓住我就会吊死我的!好孩子,求你们了!”
“怎么了?”
特兰德一惊。
“求你们,饶恕我!千万别告诉别人你们瞧见我了!”男人在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过来,抱住特兰德的腿。
“知、知道了!我们绝不告诉别人。但是你必须说清楚到底怎么了?谁在抓你?他们为什么要吊死你。”
“伯爵会吊死我!军队会吊死我……我是逃兵!我从军营里悄悄地跑了。主啊,饶恕我……可是我不想打仗,会死的。怎么可能赢?求求你们放我走,我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只是个种地的而已,根本不会打仗!”
“!”
特兰德惊讶地看看伊戈,少爷只是无所谓地抱着胳膊。
“逃兵?可是我没听说伯爵大人征兵啊。”
特兰德仔细回想着,忽然意识到镇上的男人们好像是少了许多。都说他们是去山里打猎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士兵的精神垮了:
“要打仗了,马上要打仗了!求你们,别告诉任何人!如果他们发现走漏了消息,我又跑了,他们会连我家人一起吊死的!让我悄悄地跑吧,哪怕被抓了,也就死我一个!努神啊,可怜可怜我吧。”
打仗?伯爵大人吗?和谁?
就在特兰德思绪万般时,伊戈走过去,摘下自己的两枚绿宝石耳钉放在士兵手中,又把装了食物和热酒的野餐篮子给了那人。
“走吧,没人看见你。”
伊戈少爷说。
士兵先是一懵,然后哭着道谢,揣着东西就连滚带爬地逃了。
特兰德深吸一口气:“我有不好的预感,必须弄清楚他说的‘打仗’是什么意思。太反常了,伯爵大人冬季征兵,还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都没告诉你。他多久没给你写信了?”
“怎样都好。”
伊戈无所谓地耸耸肩,往结冰的湖边走去。他只觉得那逃兵耽误了时间,他赶着要去看水獭。
那天没什么特别的。
两个少年从湖边回来,伊戈按时吃过药,和老奶娘一起在游戏室看书。天黑了,特兰德一直惦记着那个逃兵的话。他隐隐地感觉到,事情不妙。
偶然间,他抬头望向窗外,只见黑漆漆的森林中间有一道长长的火光——那都是火炬,宛如不详的巨龙藏身于雪夜中。
“那是什么!”特兰德猛地起身。
“嗯?好奇怪啊,是打猎回来的猎人吗?”老奶娘抬了抬眼镜,“不应该啊,人也太多了。”
“都是士兵。”
“士兵?大冬天的,这是干什么?”女仆问。
特兰德握紧拳头:“老爷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没有给少爷来信吗?”
“真的没有呀。”
“……”
只有伊戈全然不在乎,卧在躺椅上,专心地撸着雪白的森林猫。
正如特兰德猜想的,这不过是个征兆。
又过了几天,几位医师例行为伊戈少爷做检查,特兰德就独自去森林里搜寻,想找到一些线索。
刚下过大雪,足迹应该都已经被雪掩埋了。特兰德是半西比尔人,没有伊戈少爷那种灵敏的嗅觉。他在齐腰深的雪堆里艰难地前行,在迷宫样的森林里转悠,一无所获。
不过特兰德发现,德拉迪忒的地形非常复杂,山林与深谷交错在一起。如果他是指挥官,他一定会选择把军队藏在这里。
可就算这里真的藏着军队,伯爵大人又要向谁宣战呢?
在山里转了大半天,特兰德被冻得不行,准备返身回去。如果他长期不在,伊戈少爷会感到不安的。
才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许许多多的脚步声,还有走路时金属的敲击声。绝不是猎人。
!
少年赶忙躲起来,蹲在一丛雪白的灌木后。但是他心里很慌,因为雪地上一定留下了他的脚印。如果那些人发现脚印,就会知道他在。但好奇心战胜了不安,特兰德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在树丛的间隙中观察那对人马。
果然是军队。
粗略估计,至少也有五六十人。他们穿得厚实,腰间都配着剑,一辆辆马车拉着什么货物,都盖着粗布。恐怕是武器或是粮草。在那群男人当中,特兰德真的看到了熟识的面孔,他们是戈尔贡伯爵的骑士,以前带特兰德训练。
“快点吧,伯爵大人让我们尽快完成准备!”骑士指挥着,让士兵和农民加紧赶车。
“能完成,快了。”
“总之得赶在……等等。”
一个大胡子士兵停下,他发现了雪地上特兰德留下的脚步。其他骑士也发现了,纷纷拔剑。
“有人!”
“找出来!”
特兰德暗自叫苦,自己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眼看就要被发现了,特兰德只好主动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尴尬地笑道:“哈,别担心,是自己人。”
少年的忽然出现吓了士兵们一跳。
剑刃顿时齐刷刷地架在了特兰德的脖子上。幽蓝色的金属泛着寒光,在雪林中亮得刺眼。特兰德笑着举手投降,呼吸变为白雾。
大胡子男喊道:“哪里来的死小鬼!大冬天跑到深山老林里来,鬼鬼祟祟,难道是探子!”
特兰德心想:鬼鬼祟祟的是你们!
男人啐了一口,继续骂道:“该天杀的东西,把这小鬼一起带走,不能放他,万一走漏了消息……”
“等等!”一个骑士认出特兰德,连忙说:“这小鬼不是探子,他是伊戈少爷的人。”
“少爷的人?”
特兰德在心中暗暗逞强:不,伊戈少爷是我的人。
那骑士解释道:“没错,这小崽子叫特兰德?穆阿维亚,以前老爷捡回来给少爷养着玩儿的。后来两个小男孩一直相伴,感情很深。别担心,他不会做对伯爵大人不利的事。”
“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特兰德摇摇头,“伊戈少爷还在等我回去。”
剑刃都放下了,士兵们不再怀有敌意。
“那你走吧,臭小子。”
“没事别到山里来,下次你可能没这么幸运了,还遇到人帮你开脱。”
“不会了。”特兰德说。
那几个相识的骑士都围过来,拍拍特兰德的肩,比了比男孩如今的身高。一时间,大家竟有些伤感。骑士们看着男孩长大。他们在训练时也算是一起流汗的战友了,那么以后呢?人们都心照不宣。
走之前,骑士们说:“小狮子,照顾好伊戈少爷,告诉少爷我们爱他。”
“嗯。”
“告诉少爷,我们挂念他。”
“嗯。”
“小狮子,如果你也信仰努神……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就为我们祈祷吧。”
“嗯。”
“别了,保重,迟早在冥殿吉尔忒伽相见。”
“嗯。”
说完,男孩就跑了。
特兰德一边跑,一边思索着那个可怕的猜想:战争要来了,伯爵要开战……向谁?
雪地吱呀吱呀的。风刮在脸上,他一身冷汗,心情沉重。
跑过山岗,跑过湖边。
特兰德终于回到了戈尔贡家的庄园。远远地,他看到伊戈站在二楼书房的窗边,在等他。
“不可能有别人了,伯爵没有必须要宣战的敌人,除非是……”
特兰德气喘吁吁。
伊戈抱着小白猫,面无表情地对他吐舌头。
“是皇帝……”
他早该想到的。
伯爵大人要谋反,向女帝宣战,向整个帝国宣战……只可能是这样,特兰德心想。他听说过,伯爵和一些纯血派的贵族至今仍然恨女帝,觉得是她毒杀了先帝,登基后还施行改革,打压西比尔贵族的特权。
不可能赢的。
这种疯子的行为……特兰德光是想想就后怕,谁不知道西比尔骑士团铁蹄的威力?谁不知道女帝图尔娜是残酷的战争之神,当年刚登基就杀光了谋反的几个纯血派的老贵族,其中还包括她自己的兄弟和叔父。难道伯爵忘了?
怎么可能赢?
伯爵是疯了。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赢的。特兰德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个逃兵会那么恐惧。
皇帝会震怒,会降罪并毁灭戈尔贡家,会抓住伯爵砍他的头……会把所有叛乱者血淋淋的脑袋挂在帝都的城墙上……
乌鸦群飞起。
天气不错,阳光照在雪地上,亮晶晶的。二楼的窗子打开了,伊戈少爷向他挥手:
“傻狮子,快上来玩呀——!”
特兰德还是愣在原地。想到这场必输的叛乱的各种可能性,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伊戈少爷是家族继承人、伯爵的长子……皇帝一定不会放过他。
“不行……不行……”
伯爵会死,骑士们会被斩首,伊戈也活不了。
“在那之前,必须带着少爷逃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特兰德怔怔地抬头,望向他的伊戈。
战争要来了。
第37章 Chapter. 14
察觉到了叛乱的前兆,特兰德每天都惶惶不安。
戈尔贡一家起来谋反的可能性不大,很有可能是伯爵之前就暗地里联合了其他几家,打算一起出兵。特兰德想起之前伯爵行踪诡异,还经常召开晚宴,邀请盟友们出席。
可就算纯血派贵族常年不满女帝的统治,那为什么现在谋反?谋反的代价肯定是难以想象的惨烈……应该有什么更直接、更关乎利害关系的动机。特兰德还想不明白。
这些都不是一个少年能解决的。
现在唯一要紧的,就是尽快安排好一切,带着伊戈少爷逃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特兰德绞尽脑汁,把各个家族的情况都回想了一遍。
能向谁求助?
“绝对不行……如果逃到某个贵族家祈求庇护,他们迟早会把伊戈少爷卖了。就算是伊戈外祖父家也不行。”
逃到外国呢?
“西高原不行,我们两个小孩子在那里没法生活。群岛之国奥米伽不错,那里的王治繁荣,应该会接纳流亡的帝国贵族的孩子……”
特兰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纸上画小狮子和小豹子坐船。
“等等,不行!奥米伽在南方,阳光太热了,少爷的皮肤受不了……那……东边的教皇领邦也不行,他们和帝国有仇。”
他又画了一个小狮子挥舞着剑。
铅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少年忽然有了灵感:
“去学院呢?应该也可以!我可以在学院找到工作,养活伊戈少爷。如果逃到学院的话……就算是帝国也没办法干涉了。好,这是方案一。”
不过问题也来了。
有了目标,具体实施的过程也让人发愁。
“可是怎么去学院呢……路那么复杂那么远……又是骑马又是坐船,又是翻山……伊戈少爷现在的身体肯定吃不消。”
特兰德仔细思考,确实不行。除非少爷身体好一些,才有可能经受这种长途旅行的折腾。但是半年之后再出发肯定来不及了。他不知道伯爵什么时候会出兵。一旦皇帝知道了,派兵攻打过来……就凭西比尔骑士那种大白鲨般灵敏的嗅觉,地狱猎犬般的追查能力,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逃不出去。
思来想去,特兰德制订了一个有些冒险,但是相对可行的逃跑办法:
先躲到帝都去。
等少爷身体稍微好些,立马就从帝都直接坐船南下,前往学院。
躲在帝都是有好处的。
首先,大城市人多口杂,两个孩子要藏起来还是可以的,不用依附于任何领主,就不用把命交在别人手里;其次,要从帝都溜走会更方便,他可以贿赂奥米伽的商船。
“就这么定了!”
特兰德打定了主意,决定向少爷摊牌,说服伊戈同意和他一起逃走。
那天晚上,两个男孩照常在游戏室下棋。
轮到特兰德时,他紧紧把“骑士”的棋子攥在手里。小狮子抬起头望着伊戈少爷,祖母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少爷,我有话想对你说。”
“?”
“我想说……”
“傻狮子饿了。”
“不是!我想说……”
一时间,特兰德竟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他要把伊戈带走,要伊戈永远地离开家……离开这样奢华舒适的大宅,离开亲切温柔的女佣们,离开这些闪亮的银器和精致的毯子……两个人将去过怎样的生活呢?特兰德不清楚,但肯定不可能是这种奢华的贵族生活了。
伊戈抱着布偶狮子,歪了歪脑袋。
看着少爷纯真的样子,特兰德忍不住伸手抚摸伊戈的脸。他们必须一起活下去。无论那是怎样可怕、危险的未来……
特兰德深呼吸,温柔地微笑道:
“少爷,我们私奔吧。”
“好。”
伊戈说。
少爷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这样……真的好吗?”
“怎样都好。”伊戈低头看了看布偶,又补充一句:“只要傻狮子高兴。”
在做了周密的计划之后,事不迟疑,特兰德悄悄出发了。他要先去帝都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再回来接伊戈少爷。
他给老奶娘留了一封信,说自己要回西高原一趟,去把母亲的遗骨带回来安葬。其实这也是少年的夙愿,但西高原太远,他出生的亚旭更远。只能以后了吧。如果有机会,总有一天能回去的。
“保佑我和伊戈吧,妈妈。”
特兰德对着星空祈祷,也对着月亮为奔赴死亡的骑士们祈祷。
走之前,他回望了一眼,看到伊戈少爷抱着布偶狮子站在窗边目送他。火光温暖,就像热腾腾的蜂蜜茶,就像玩具屋。他心爱的伊戈就在那里,弱弱地对他微笑。
“等我。”
少年出发了。
又是几天彻夜未眠的奔波,特兰德从帝国版图东南部的戈尔贡伯爵领,一路沿着驿站,来到了位于蛇海边的大都城。
这座千年历史的都城仍然辉煌,金顶的夜宫屹立于北方的风雪中,彰显着帝国的威严。少年望着大皇宫那镶嵌着月相的金顶,心中百感交集。
“我竟然要与这样的庞然大物为敌吗……”
他叹了口气,笑着摇头。
谁都不能夺走他的心爱的人,就算是神圣帝国的主宰也不行。
天幕将倾,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少年。
特兰德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策马去继续做和少爷私奔的准备。
首先是他们的藏身之处。住的地方必须要隐蔽,必须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庞杂的气味可以不让猎犬发现。与此同时,这住的地方还不能糟糕,毕竟那可是伊戈啊!特兰德可不能容忍心爱的少爷住不好的地方。
钱暂时不成问题。
小特兰德一直在想尽办法地攒钱,不好意思地说,在伯爵家住时他就捞了不少。这笔钱足够他养活少爷。等以后安定下来,甚至还可以买一个少爷看得上的房子……就他们两个人,像普通夫妻那样生活……
“嗷嗷嗷……以后买房子!”
想到这里,小狮子自顾自地有点脸红。
“我能养家!努力工作,努力赚钱,让伊戈少爷开开心心的!真男人就是这样可靠!耶耶耶!”
这个念头忽然给了小狮子十足的干劲儿。他像个添足了柴火的小火炉一样熊熊燃烧着,充满激情地到处去看可以租的房子。
但现实总是冰冷的。
他太年轻,只有14岁,没有房东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孩子,而且还是西高原人的长相。
“不可能,你去别处吧。”
“先生,我有钱!”
“谁知道你那钱怎么来的,万一是你偷的。”
“我在骑士团工作!”
少年据理力争。
“你在骑士团工作?卖春倒也是一种工作。滚开,西高原的小黑皮,我的房子只租给正经人。”
房门粗鲁地关上。
一次被拒绝了,特兰德就只能再去下一家。
找房子实在是件耗费心力的事。他白天去找房子,晚上就住在最便宜的小旅舍,翘着脚躺着,想着接下来怎么办。住宿环境实在不怎么样,他有几只小老鼠做室友,隔壁屋的叫床声还总是吵闹到半夜。每天都是不同的男人,同一个女声。特兰德心想,可能这旅社是这位姐姐的固定工作地点吧。
有次特兰德夜里回来,正好看到一个红发的大姐姐坐在一楼的酒馆抽烟,正和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听声音,应该就是隔壁的那个姐姐。
少年路过时,红发的大姐姐笑着招呼他:“嘿,英俊小爵士,要不要来姐姐这里上上课?”她露出甜蜜的笑容,两只胳膊故意挤了挤,袒露出迷人的乳沟。
“上上课?罗德妮娅,你可要当小处男的老师了!”酒店老板大笑。
“那可不?我教过的小处男,够坐满一整个班级教室了~还有神学生呢,我是好老师。”红发的姑娘摆了摆手,做出女家庭教师的样子。
特兰德整天一无所获,心情很烦闷,就坐过去和大姐姐调笑:
“晚上好,主的小玫瑰。”
“嚯,你们瞧瞧他,不仅长得俊,小嘴还甜。光是你这条灵巧舌头就能让姑娘快乐,对不对?”
那姑娘乐了,伸出食指想挑起少年的下巴。
特兰德一把抓住她的手,猛地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十分绅士地在姑娘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美人,醇酒之神,愿努神保佑您,正如春日庇护五月的白蔷薇。”
男孩文质彬彬,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迷人的绿眼睛,笑盈盈的。
一瞬间,红发的大姐姐竟然有些心悸,她装作生气:“啊呀!你才几岁,就和这些混蛋男人一样了!”
酒馆里的男人们哄笑起来。特兰德很自在,很快就和人们畅快地谈笑起来。他试着打听情报,从来喝酒的士兵们的谈话中,似乎目前还一切太平。这么看来伯爵他们还没起兵。特兰德心中还是有些焦急,得尽快把准备工作做完去接少爷。一旦真的打起来,那时再想从伯爵领逃到帝都只会困难重重。
“甜蜜的小家伙,你在发什么愁?”红发的大姐姐问。
说说也无妨,特兰德就开始胡诌:
“我想把未婚妻带来帝都一起生活,又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我未婚妻身体不好,需要安静和良好的环境。但是呢,这种房子的主人一般都是些傲慢的混蛋,总觉得我不是正经做事的。”
“啊啊我懂,我懂!”红发的姑娘做了个嘲讽的鬼脸,“那种男房东,自以为是有产业的人,体面得很!他就看不起你。但那种人嫖了你以后可能还不给钱,最没骨气的东西!”
那姑娘想了想,接着说:“不过要是租房子的话,我倒是有个推荐的房东。”
“什么推荐?”
“瑰文太太。那个老太太非常和善,是个有钱的老寡妇。正好,我的一个常客是个年青画家,就是瑰文太太的房客。不过那个画家在帝都混不出头,打算去南方混饭吃,就不再租那个房子了。他昨天跟我说的,兴许你可以去问问。都能租给会白嫖的穷画家,为什么不能租给你这个甜心小骑士呢?”
“听起来不错!”
有了这个情报,特兰德第二天就去找了这位老太太。
房子很不错,在西边靠近海湾。环境虽说不上奢华,但相比东边已经非常整洁安静了。周围住的都是条件优渥的商人,或是在帝都长居的小贵族。
他去见了房东太太。
那位夫人年纪大了,果然脾气温和好说话。特兰德撒谎说要带未婚妻来帝都治病,引得老太太无比同情,当即就同意把房子租给男孩。
“好男孩,照顾好你的小姑娘,病好之前别怀孕。做男人要有担当才行,不能让妻子冒险。”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又拉着特兰德絮絮叨叨地谈论起生孩子的各种细节和风险。
特兰德很无奈,只好连连保证,一直陪着老太太聊天。老人很快乐,不停地说着自己刚出生的外孙,还说之后自己要回老家伊蒂尔去和女儿外孙一起住,不常来帝都。
特兰德心想:“房东太太不在更好,他们住在这里会更安全。”
走之前,特兰德又看了看房子,十分满意。二层的小楼不比伊戈家的大宅,但是家具色彩温馨,挂着向日葵的毯子,老奶奶把这里装饰得像一个饼干童话屋。屋子里还挂着一些画,应该是那个不成器的画家留下的。特兰德猜,伊戈少爷会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感觉。
他租下了房子。
房东太太还送了特兰德一套可爱的茶具,一条橘红色的针织小斗篷,说是给男孩的未婚妻。
房子的事算是搞定了。特兰德终于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找工作的事了。
“不着急,先把少爷安全接过来再找工作吧。”
特兰德算了一下,以他目前的积蓄不成问题。
等置办完了一切,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了,男孩打算赶回德拉迪忒。
他本来只是想去去小酒馆最后取一下东西,结果在路上意外遇到了熟人。恰巧,又是他不想见的人。
“那是……喂,小特兰德!”
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他。
特兰德一回头,竟然看到了第二骑士团团长。男孩头疼得不行,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遇到了以前的上司!
果不其然,上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特兰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死小鬼!!当初让你去送个信,怎么就跟鸟飞了一样???大半年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在路上给狼叼走了!妈的,死小鬼,担心死我了!”
“团长大人,实在抱歉……”
“别解释,你早就被开除了!这辈子都别想做骑士了,你不做,排队的人多的是呢!”骑士长气得胡子打颤。
骑士长大人以前对他有恩,特兰德心里也很愧疚。
“我知道,真的很抱歉,让您失望了……那么保重吧,愿努神保佑您。”
男孩垂头丧气地要走,但骑士长按住他的肩。
“臭小子,没解释清楚不许走!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大半年不来上班?”
“这个……我的生活中出了一些小插曲……”
特兰德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什么情况,快说!”
“啊……其实……”特兰德只好硬着头皮瞎编故事:“我送完信就往帝都走了,路上经过一个驿站,在那里遇到一个姑娘。我和姑娘相处了一下,结果人家就怀孕了。”
“怎么能‘相处’了一下就怀孕???”骑士长的暴脾气又起来了,忍不住要训诫男孩。
“这……团长你又不是小孩,不用我给您解释这什么原理了吧?”
“废话!”骑士长揪住男孩的耳朵,“让你这个小崽子乱糟蹋人姑娘!让你这个死小子瞎胡闹!后来怎么办呢?”
“后来,我就和人家结婚了!!男人就要负责!团长我错了,您别打!”
“结婚了?那还可以。”
骑士长息了怒,把剑重新挂回剑带上。想了想,还是生气,又重新摘下来,用剑鞘去打男孩的小腿。
“死小鬼,你年纪和我三儿子一般大,怎么就当爹了!!”
“这……我……”
闹剧越演越大,特兰德也后悔得不行。路人都停下来围观,瞧着一个全身铠甲的骑士老爷当街教训一个半大小子,两人就像练剑一样,一个打一个躲,惊险又刺激。两人谈话内容也相当精彩。墙角的乞丐也竖着耳朵偷听。
“人家姑娘多大年纪?”
骑士长是个投身于军营的中年男人,家里有一大群孩子,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就特别关心。
特兰德想逃都逃不了,只好说:“14岁……”
“竟然和我大女儿一样年纪,我看你就是找死!死小子,我就得教训你这种野小子!人家姑娘的父亲竟然不打死你!”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别、别打了团长大人!再说人家父亲已经揍过我了,我会好好找个工作,努力让妻子孩子过得好的!”
特兰德一边左右乱窜,还一边忍不住嘴贱:
“而且我妻子特别漂亮,大大的灰蓝色眼睛,黑色长发,皮肤白白的……可好看可好看了,小姑娘!”
“死小鬼竟然当爹了,气死我!”骑士长把男孩教训了一顿,气哼哼地就揍了。
走了两步,骑士长又回头:“一周之内你给我回骑士团报道!”
“啊?”
“死小鬼,回来接着工作,从打杂的骑士侍从做起!你都当爹了,就要赚钱养家。”
“什……”
就这样,小特兰德得到了一份工作,找到了一个房子。风雨欲来,他尽了全部努力准备迎击。
接下来,两个男孩子就要私奔了。
第38章 Chapter. 15
“我回来了,伊戈少爷!”
特兰德刚一进门,就被啪地一下抱住了。
“好啦好啦,”特兰德笑着抚摸少爷的背,“对不起我出门太久了,让你一个人寂寞了是吗?”
“不寂寞。”
小少爷蹭着特兰德的脖子。
“对啊,还有布偶小狮子陪着你,还有奶娘和……”
特兰德忽然说不出“大家”这个词,他被哽住了。因为伊戈少爷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亲切的老奶娘和佣人们,再也回不来……就再让少爷在家里住几天吧,他想。
之后就得道别了。
晚上,两个少年躺在一起。特兰德辗转反侧,摸了摸伊戈的脸颊。
“少爷,后天我们就要走了。”
“嗯。”
“我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伯爵大人打算做什么,对吗?”
“嗯。”
“他要谋反。”特兰德压低声音,凑到伊戈耳边悄悄说:“他一定密谋了很久,却根本没派人来保护你和伊什塔尔小姐。他不关心谋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灾难性的后果。所以我们必须先逃走。”
伊戈看着窗外的星星,眼睛在月光中亮闪闪的。
“她们怎么办?”
“你别担心,奶娘和女仆姐姐她们应该不会有事……伊什塔尔小姐也是。陛下是女人,她向来对女孩子比较宽容……就算到时候兵败了,受牵连的主要是男人。骑士们会被砍头……主要是你,帝国不会放过你。”
“噢,那就好。晚安傻狮子。”
“等等先别睡,我和你说说帝都的房子……”
星星闪耀。
小少爷已经抱着布偶狮子睡着了。
“诶,真是的……”小特兰德苦笑,俯身亲了亲小伊戈的额头。
两个男孩搂着睡了。
最后的那几天,他们每天都去湖边看水獭。回来后,就和佣人们一起热热闹闹地用餐。大家坐在一个长桌上吃饭,就像大家庭那样。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女孩子们有说有笑,拿小特兰德打趣。小少爷也显得很高兴,偶尔也会说一两句。
“真难得啊,少爷也好了很多。以后应该常常组织起来,等春天了,我们陪少爷一起去野餐。”
有个女孩子开心地说。
特兰德心里却感到忧伤,他发现老奶娘也有些愁苦,只是勉勉强强地笑笑,似乎有心事。难道她知道了什么?特兰德不放心,晚饭后也时常留意老奶娘的行踪。
老奶娘拿出一封信,一边叹气一边读,当有人靠近时又赶忙把信收起来。
难道有什么消息?
不过特兰德已经不顾上这些了。
“这是最后一晚了,少爷。如果还有什么话想和大家说,今晚就得抓紧。明早我们骑马走,这样能走比较隐秘的山路。等出了伯爵领再乘马车。一开始可能会有点辛苦,希望少爷能忍耐下。”
“好。”
当天晚上,伊戈难得提出了要求:想看木偶戏。
游戏室里积灰的木偶和舞台又被拿了出来。小特兰德抱着鲸牙琴弹奏背景音乐,老奶娘搂着伊戈少爷,女佣们操作提线木偶。
木偶的小飞狮、魔法小猫咪、黑衣骑士、精灵公主、老法师……以前小少爷最喜欢的木偶角色们又都回来了。勇敢的冒险,森林里的妖精,公主和骑士的恋爱,笨拙的魔王……
伊戈很快乐。
烛光暖暖的,蜂蜜牛奶的味道弥漫在房间,女孩子们捏着嗓子学老法师说话,听起来有些滑稽。特兰德已经变声了,可以用男性的嗓音来扮演骑士。老奶娘一直亲吻伊戈少爷,像是在告别般。在那软软的怀抱里,小少爷睡着了。
特兰德就把少爷抱回床上,盖好被子。为了防止自己睡过头,特兰德没有脱衣服,只是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
“晚安,我的好少爷,就把今晚的快乐都留在甜甜梦里吧。”
甜甜的夜晚,伊戈梦到的仍然深渊。
黑暗中,触手与不可名状的怪物依旧来到男孩身上寻求欲望,贪婪地进食。而男孩早已习惯,无所谓地等待着痛苦结束。
只要醒来,就能再次见到小狮子吧。
“伊戈少爷,该醒了,少爷。”
睁开眼,小狮子的脸果然出现在视线中。
伊戈松了一口气,伸出双臂要抱抱。他被傻狮子抱在怀里,梦中过于真实的疼痛感才渐渐消散。
“早上好,我们出发吧。”
“嗯。”
特兰德帮伊戈换了衣服,打扮成女孩子,再披上厚实的毛皮斗篷。特兰德自己也装扮成农民的样子,背着厚厚的包裹,把金币分成几分藏好。经过一番乔装打扮,两个孩子几乎都换了一幅模样。
特兰德嘱咐:“路上任何人问起来,少爷你都不用回答,我来应付就行。”
“可以带走它吗?”
伊戈指指布偶狮子。
“当然,它是我们的好朋友呀。”特兰德笑笑,把小布偶狮子送到少爷怀里。
趁天还黑着,两个孩子悄悄地出了门,没让任何人发现。
特兰德牵来了马,是少爷最喜欢的小黑马克雷夫。他把伊戈抱到马背上,一回头,竟然看到有人站在大宅的门口看着他们。
“!”
少年惊得不敢说话,白雾随着呼吸升起。
老奶娘就站在那里。
她目光如炬地看着两个即将私奔的男孩。特兰德慌得不行,正犹豫要不要赶快跑。
“等一下。”
老奶娘低声说。她提起裙摆不让积雪弄脏雪白的睡裙,一瘸一拐地来到男孩们跟前。她没有喊人,也没有斥责孩子,只是把一个沉甸甸的麻布袋子塞到特兰德手中。
是钱。
“小狮子,把这个带上。”
“奶奶……”
“拿着吧,这钱是老管家洛林给的。他写信给我,让我带着少爷逃走……可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便,又能带着少爷逃到哪里去呢?我养大的孩子,我怎么能看着他遭罪呢?”
说着说着,老奶娘流下泪来。伊戈就从马背上跳下来,面无表情地过来拥抱老奶娘。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男孩,我多希望你是我家的孩子……就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妇的孩子就好了……”
妇人的泪水落在小少爷的颈窝里,凉凉的。伊戈蹭了蹭那双抚摸着自己脸颊的粗糙的大手,感到一种熟悉的安心。
“喜欢埃尔塔妈妈。”
伊戈说。
“别了,我的孩子们……逃走吧,你们一起逃走吧,再也别回来了。逃得远远的,去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吧。”
她紧紧搂着两个男孩。
特兰德也掉眼泪了,他永远记得这个严厉又慈爱的老妇人。
“小狮子,答应我……别让少爷吃苦,别让他再遭那样的罪……你答应我:到死都要保护少爷,爱着少爷……”
男孩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一边使劲儿地用袖子擦去鼻涕和眼泪,一边拼命点头。
时候到了。
在晨曦照亮纯白的森林之前,一匹马飞驰而去,载着两个私奔的男孩。
老妇人一直站在大宅的门口,看着朝霞明亮起来,看着风雪飘落。在回忆中,她养育过的孩子仍在盛开着白玫瑰的庭院里玩耍,笑着奔跑。
“永别了少爷,千万保重。”
瘸腿的老妇人久久地站在原地,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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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两个孩子小心翼翼。
他们穿过人迹罕至的山林,从小路走。肚子饿了,特兰德就生火,把带的肉干和面包烤热给少爷吃。到了夜里,他们有时在山洞里待一晚,有时寄宿在农民家里。
农民们都在谣传,东边和南边好像开始打仗了,据说是几家贵族老爷起兵造反,现在帝都正在派兵来镇压。
特兰德听了心有余悸。
“还是迟了,要是早在开战前把伊戈少爷藏起来就好了。”他想。
第二天起来,两个孩子又匆匆赶路。
连续走了四天,伊戈少爷的身体不太吃得消,特兰德就想办法租了一辆简陋的带棚马车。
车夫大叔是个实诚的人,正好要把一车土豆运到去帝都卖,顺路就捎带上两个孩子。特兰德骑着马在旁边护送,打扮成女孩子模样的伊戈就坐在车棚里休息。其实这样有点冒险,因为马车只能沿着大路走。
果然,还没走出路米尔省,就遇到了士兵与哨卡。
特兰德警惕起来。对方有5个人,一个小队。恐怕接下来的路上都会有这样的哨兵在把守了。
马车停下,拿着长枪的士兵走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
“老爷,我是路米尔的农民,要去帝都卖货。车上装的都是土豆。我在路上遇到这对年轻小夫妻,就捎带他们一起去帝都。”车夫大叔诚惶诚恐地摘帽点头。
“你又是什么人?”长枪指向特兰德。
特兰德下马,向士兵行军礼:“我是帝国第二皇家骑士团团长的副手,特兰德?穆阿维亚,正要回帝都报道。车上坐的是我的妻子,我们刚刚完婚。”
士兵愣了一下,应该是在思考特兰德和他的军衔孰高孰低。
“怎么了,发什么呆?”站在哨卡前的军官喊道。
“队、队长……”
新人士兵弱弱地向上司求助。军官就走过来。特兰德再次行礼。两人简短地交涉了一下,军官检查了特兰德的证件,又看了看车棚里:
一位披着厚毛皮斗篷的黑发少女坐在那里,她五官精致,就是脸色苍白,显得病弱。女孩子穿着干干净净的绣花粗布长裙,怀里还抱着一只布偶狮子。虽说是嫁了人,看起来还是和孩子差不多。
几个士兵一看到生病的女孩,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轻柔了许多,好像生怕吓坏小姑娘似的。
“你们走吧,冬天冷,别让小姑娘受了冻。”
走之前,士兵们还给了他们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叫伊戈抱在怀里暖手。伊戈看了一眼特兰德,想了想,然后露出一个怯生生的微笑。
这一关算是安全地通过了,特兰德松了一口气。但是不能再坐车了,接下来那么多哨所,保不齐还会像今天这么幸运。
当晚,他们在驿站住下,特兰德给了车夫一些钱,和大叔告别。
在驿站,他们听到了更多关于打仗的消息:戈尔贡伯爵带头造反,联合几个诸侯想要围攻帝都。目前西比尔贵族们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戈尔贡伯爵,另一派则坚决维护皇权。忠于国家的诸侯们正在和叛徒们打仗,宫廷正在派出皇家骑士赶来支援。
“全乱了,全乱了,这是内战!”
“贵族老爷们恐怕是想逼皇帝退位。这我就不同意,女帝是个好君主,比她老公强太多了。”
“是啊,以前那个暴脾气老皇帝有什么好的?凶得要死。搞得税那么重,兵役也重,军队里的好职位还非西比尔人莫属,普通人类连想都不要想。”
“所以说,我还是觉得那女人有本事,把帝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处得好好的,做生意机会也多啊。”
在驿站过夜的商人们喝酒闲谈,特兰德也在旁边喝酒。
“哥们儿,现在去南方的省份怎么样?戈尔贡伯爵领那边是不是完全没法去了?”他问。
“到南方的路都已经堵死了,打着仗呢,怕是只有军队还能过去。”
特兰德庆幸他们及时逃了出来,否则真是插翅难飞。他起身回屋,明早还得赶路。
一个商人大叔叫住他:
“等等小子,把这个也拿去。”
他们抛给特兰德一个布袋,特兰德接住嗅了嗅,有股薄荷的香味。
商人大叔笑道:
“薄荷茶,给你那位可爱的小妻子,她看起来病了。喝点草药茶这个有助于睡眠和健康。如果你有钱,我可以卖你点儿蜂蜜。蜂蜜和茶是绝配。”
特兰德苦笑。
难怪说商人的好意都是让你继续购买的陷阱。薄荷茶才几个钱?蜂蜜可价格不菲。但人家说得没错,确实有助健康。而且他也想让伊戈少爷吃一点甜食。
“谢谢大叔,那我买你的蜂蜜吧。”
“嚯,这么爽快!”另一个商人赶忙说:“你买他的蜂蜜,我这儿还卖杏仁糖你买吗?帝都的小姐们都喜欢。”
“我要尝一尝才决定。”特兰德说。
“来来来,好丈夫是愿意为了爱情花钱的,真正的男人都会宠爱妻子。”
商人们很愉快,卖了少年不少东西。
那天晚上,伊戈少爷喝上了热乎乎的蜂蜜薄荷茶,吃了杏仁糖和牛奶冻。特兰德坐在旁边,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喂少爷吃点心。
“喜欢吗,少爷?虽然不比以前家里的点心……”
“甜甜的。”
伊戈很乖,软软的粉舌头舔了一下特兰德的手指。
“!!!”
这让小狮子彻底着了火,他嗖地一下跳起来,动力十足地要往楼下冲去。
“这点儿怎么够,我再去买!!!都买——!!!”
“别。”
伊戈紧急拉住他,保住了傻狮子的钱包。
次日,特兰德又带着小少爷悄悄上路了。
为了避开哨所,他们还是选了山林里猎户走的小路。冬天的山里很难熬,两个孩子冻得直发抖。特兰德脱下毛皮大衣,把少爷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只穿得很少。
“小狮子要变成冰块了……”
伊戈捂着特兰德冻得发红的耳朵,很担心的样子。
“没、没关系的……!我、我挺结实的,活动活动就好了!而且帝都不远了,最迟明天就能到!”
小狮子在雪地里蹦蹦跳跳,一边搓手一边绕着少爷跑圈,鼻头也冻得红彤彤的。
不过他是对的,从山头上望去,帝都巍峨的城墙近在眼前。
很快就到了。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从积雪的山坡上下去。
特兰德一手牵着马,另一手紧紧拉着少爷。伊戈皱起眉头,女孩子的衣服实在是不方便。
“我终于理解伊什塔尔不爱穿裙子这件事了。”
“哈哈哈,毕竟伊什塔尔小姐是真男人,一拳能打死熊。”特兰德抹抹鼻涕,不怀好意地笑。
“熊打不打得死不知道,她打死狮子应该没问题。”
想起妹妹,少年们忍不住叹气,也不知道小姑娘过得怎么样。
好不容易下到山脚,天也黑了。
“现在在打仗,晚上城门不开,我们得找个借住的地方。”特兰德说。
“那边。”
伊戈指了指。
放眼望去,黑漆漆的森林中果然有一座亮着灯的木屋,应该是城外猎户的家。
特兰德点点头:
“我们到那里去借住一晚吧。”
走到木屋前,两个孩子敲了敲门。
“什么人?”
门开了,一个醉醺醺的士兵走出来,打量着他们。向屋内望去,里面还有三个士兵,也在喝酒。
特兰德有不好的感觉。
他不想和这些士兵扯上关系,赶忙找借口说:“诶嘿嘿晚上好先生们!请问你们要买薄荷茶吗?新鲜摘的,保养皮肤和牙齿,价格十分优惠。”
“去去去,谁他妈买那种老妈子的玩意儿,滚开!别处卖去。”
“哦哦,那么打扰了。”
说完,特兰德赶忙拉着伊戈的手往回走。
“等等别走啊——”屋里的两个士兵看到了伊戈,醉醺醺地跑出来,“天都黑了,大晚上的你们去哪儿啊~不如也在这里留宿一晚吧。”
“就是就是!漂亮小姑娘别走了,多冷啊,住下来和大哥哥们一起唱唱歌多好。大哥哥可以抱着你,暖和呢。”
士兵们拉住伊戈的胳膊。
“呜……”
“别碰他!”
特兰德怒了,一把甩开士兵的手。
“‘他’?”
士兵眯起眼,狐疑地端详着伊戈。
不好……
特兰德挡在少爷前面,两个孩子慢慢地后退。哪知道屋里的另一个士兵听到了动静,悄悄绕到了他们身后埋伏着。
“抓住你了,小东西!”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伊戈。男孩吓坏了,连忙挣扎。另一个男人抱住特兰德,特兰德把他撞开,赶去救伊戈。
“放开他!”
“呜……”
伊戈挣脱了,跑回到特兰德身边。两个男孩背靠着背,和士兵们僵持着。
其中一个士兵抓住了伊戈的一只手套,气冲冲地咒骂。但就那么偶然的一瞬间,屋里的光亮透出来。那士兵看清了那双小羊皮手套上的暗纹——
三首巨蛇。
“戈尔贡家……喂,这是叛徒戈尔贡的孩子!”男人叫喊起来。
糟了,被发现了——!
特兰德心头一凉。他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出门前他明明把一切随身物品都检查了,就怕暴露身份,为什么就是没留意到手套还有暗纹!
“抓住他!我们要发财了!”
士兵兴奋地喘着粗气,抽出来刀,包围住两个孩子。
怎么办!事到如今……
特兰德颤抖着,拔出了藏在靴子里的匕首。要是这些人走漏消息,就全完了……只能这么做了。
他狠下心,抬起刀。
伊戈看了一眼特兰德手里的匕首,说:
“这样啊。”
还不等特兰德出击,手中的匕首就被夺走了——
“什——”
黑夜中,金属的银光划过,宛如不祥之蛇。
纯白的雪地上,大量的血液喷溅而出,嘶哑的惨叫声渐渐平息。喉管被割断了。
“……”
伊戈从男人的尸体上下来,手里握着染血的匕首,面无表情。
就像豹,盯着猎物。
“怎么会……”
剩下了三个士兵回过神来。西比尔少年的速度太快了,他们竟然没看清。
“死小鬼,我要干死你,然后割下你的脑袋呈送给皇帝!”
伊戈看着特兰德。两个少年交换了眼色。
长枪刺来——
伊戈飞出匕首,精准地扎入了一个士兵的手背。
“啊啊啊!”士兵疼得嚎叫,鲜血淋漓的手没握住长枪。特兰德一把握住枪身子。少年力气极大,反手就将夺取而来的武器扎入了敌人的腹腔。血和肠子流了出来。士兵倒下来,死了。
两人惨死,剩下的两个士兵有点犹豫,往不同的方向拔腿就要跑。
“伊戈!”特兰德大喊。
仿佛奔跑的豹,伊戈速度快得惊人,他追上去,匕首从后脖颈刺进去一直穿透了士兵喉咙。
男人跪倒下来,舌头伸在外面,抽搐着死了。
“……”
少年喘息着,摸了摸额头的汗珠与血迹,裙子真的太不方便了。特兰德赶了过来,也浑身是血。另一个士兵的尸体倒在不远处的雪地上。“你没事吧,少爷!”
“抱抱。”伊戈摇摇头。
男孩们抱了抱,心有余悸。森林又寂静下来,没有月光的夜中,雪地明晃晃的,冒着热气的血液倒像是黑色的。这是特兰德第一次杀人。但他一点都不后悔,也不害怕。在手染鲜血的那一刻,少年就明白了:
想让伊戈活下去。
不论自己将与谁为敌,将犯下怎样的罪行。
第39章 Chapter. 16
天刚刚亮,两个孩子从小巷中匆匆经过。
染血的外套已经扔掉,特兰德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条厚实的羊毛毯子给伊戈少爷披着,自己牵着小黑马。他们之前顺利进了城,一路小心地避开巡逻兵和骑士们,免得因为血腥味而被盘问。
冬日的太阳升起来,都城的街道一片肮脏泥泞。人来人往,马车络绎不绝,进城的农民们与小贩最先忙活起来。男孩们穿过集市,混杂的气味与色彩扑面而来,牡蛎与螃蟹放在篮子里卖,带泥的红萝卜高高堆起,冬季的红果酱也随处可见。老奶奶们是最早一批客人。
“你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吧?”特兰德笑着问。
伊戈摇头,一脸好奇地四处张望着。路过卖梨子糖的小摊,特兰德立刻就买了一个给少爷拿着。伊戈舔了舔,似乎有点喜欢。
“小狮子也吃吧。”
“嗷呜!”
特兰德就凑过去咬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他抬起头,看到伊戈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就像他们第一次接吻时那样……小狮子一下子脸颊发烫,赶紧别过头去假装是在看别的地方,红红的耳朵上下抖了抖。小少爷笑了。
帝都繁华喧闹。
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他们走在清晨的朝阳中,向着海的方向走去。
“海的味道。”伊戈嗅了嗅。
“是啊,我们的房子离海不远。但不在港口,港口比较乱,我们住的地方会很安静。”
“我们的房子。”
小少爷重复了一遍。
想到他们将要像普通的伴侣那样生活,小特兰德有点脑袋发热。可是他转而又想到,伊戈少爷已经再也回不去了,不由地又感伤。豪华的大宅、堆满玩具的游戏室、闪亮亮的银器、语调温柔的女仆姐姐们、玫瑰园、晚宴酒杯的反光、甜点与软软的猫咪……都消散了。战争不会放过孩子们。烈火焚尽,除了灰烬还会剩下什么?
“只有我们俩了。”
“嗯。”
两个男孩手牵着手。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座小房子面前。
相比起临街的普通平房,那已经算是座相当体面的房子,有马厩和一个小小的花园,还有伊戈少爷喜欢的橘红色屋顶。
特兰德先掏出钥匙,打开门。
“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嗯。”
冬天屋子里冷冰冰的,但家具的颜色显得很温暖,客厅还挂着一幅颜色鲜亮的挂毯,绣着向日葵。
特兰德放下行李,开始给壁炉生火,同时悄悄地观察少爷:可能是因为来到了新环境,伊戈少爷看起来有点紧张,在陌生地房间里转了一圈,嗅了嗅,仔细打量着每个角落。桌子上放着几个猫咪木雕玩具,伊戈就坐下来玩,渐渐也就放松了。
“呀,这是房东太太送给你的,”特兰德苦笑,“她把你当成小女孩了。”
“猫咪真可爱。”
伊戈认真地摆弄着小木雕,让布偶小狮子坐在它们对面。特兰德忍不住过来亲了一下小少爷的额头。
“等你身体更好一些能坐船了,我们就去南方,去学院生活。那里会更安全一些。”
“嗯。”
“伊戈少爷,这段时间……为了隐瞒你的身份,你可以一直扮作女孩子吗?别人都会以为我是带妻子来帝都看病的。”
“……”
伊戈看起来有点困扰。
“这、这也是特殊时期啊!”
特兰德端来了两杯热蜂蜜水,把包里仅剩的面包掰成两半,配上之前就买好的果酱。
“这样做,傻狮子会高兴吗?”伊戈歪了歪脑袋。
“怎、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为了安全考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会高兴吗?”
“那……我肯定会有点高兴的,毕竟……毕竟你现在是长头发,很好看……但这绝对不是主要原因!还是为了安全!”
特兰德盯着自己手里的一半面包发愣,不知不觉间几乎已经把面包撕成了碎屑。特兰德不敢说,这几天别人真的把少爷当成了女孩子,其实他都暗自得意。
“好吧。”
伊戈点点头,伸出舌头试探冒着热气的蜂蜜水。他吃完了面包,发现小狮子还在傻乎乎地望着自己发呆。
“怎么了?”
“我在想……”特兰德用手指戳着面前堆着一小搓面包屑,难为情地低声说:“看起来少爷不讨厌这个房子,真是太好了……我之前担心得不得了,万一你不适应,或者万一你觉得这里空气不好,那我会马上去看新的房子。要是那个家具你不喜欢,我就去找木匠……!要是……”
“这都不要紧。”
“不!这很重要,毕竟……从今天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了,我……我必须努力让伊戈少爷过上好日子才行!好好赚钱,努力养家,这是男人的责任!”
特兰德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真的挺傻,像个刚结婚的穷小子。但又实在词穷,就只能把心里想的一股脑儿地都说出来。
伊戈笑笑:“我们终于能坐在同一个餐桌上了。”
“是哦。”
“以前……我就想和特兰德一起吃饭,像现在这样。”
“我也是。”
“这样也不错呢。”
看着面前那堆可怜兮兮的面包屑和冷掉的蜂蜜水,两个男孩忍不住一起笑了。
新生活开始了。
每天早上,特兰德起床后就去工作。骑士长体谅小特兰德要照顾生病的妻子,就允许他正常上下班回家。
“我出门了。”
“嗯。”
伊戈睡得迷迷糊糊的,抱着布偶狮子站在门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特兰德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呢,少爷?”
“布丁。”
“那个可不容易呢,点心并不是平时就能买到的,要不然等……”
伊戈马上摇头:“哦,不喜欢吃布丁。”
这怎么行!
小狮子的耳朵马上就抖了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打了个响指,二话不说就跑出门了。
“必须有!”
“啊……慢点……”
话还没说完,小狮子已经跑不见影了。
晚上,特兰德回来迟了,手里拎着晚餐和一个布包。小狮子乐呵呵地打开布包,拿出一整块牛奶布丁。
“诶!”
“嘿嘿嘿~”特兰德跑到厨房拿来了杏仁糖浆,浇在软软的牛奶布丁上,“我去找姐姐们打听了,说是城南边有甜品店。那边是贵族们喜欢去的地方,有剧院什么的,难怪会有这种罕见的店铺啊。帝都不愧是大城市,在别的地方,甜食可不是平民能买得到的。”
“为什么?”
两个孩子坐下来,把布丁切成两半,配着薄荷茶吃点心。
“糖很昂贵,也不是生活必需品。精细的白砂糖要从教皇领邦南部进口,西高原产的糖颗粒较粗还有杂质,不适合做点心。市集上买的各种果子糖和果酱就是用西高原的糖做的。”
“很贵吗?”小少爷有些惊讶,“有多贵呢?”
“啊哈哈哈这个不用在意,说了你也不会有概念的。伊戈少爷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些是我考虑的事。”
虽然小狮子这么说,伊戈还是有点担心。
“这个布丁……是不是花掉了特兰德所有的薪水?”
“那不至于!”
“我们以后不吃甜点了。”
“不,就算少爷你说不吃,我也会买的。”
特兰德暗自较劲。既然是他带着伊戈少爷私奔的,那他就有责任。小狮子在心里给自己立了一些目标和原则,而他确实也做到了。
日子过去,男孩们的屋子被装饰得越来越温馨。特兰德画了画,贴在墙上。他又缝了几只新的布偶,小猫咪、金毛狗和小海獭。新来布偶朋友们和布偶狮子住到了一起。家里似乎也热闹了起来,像以前那样。
白天的时候,布偶们陪着伊戈。
到了晚上,特兰德就会表演布偶剧给伊戈看。他很会讲故事,各种嗓音都学得出来,还穿插着一些小把戏,逗得少爷轻声发笑。
孩子们一起重新布置这个家。
首先买毯子和被子。以前伊戈家的许多东西都是佣人或者领民做的,要什么样的款式根本轮不到少爷来操心。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什么东西都得亲自挑选。好在特兰德很有眼光,也懂得怎么讨价还价。
他们买了又软又蓬松的鹅绒被子,价格不菲,特兰德坚持要让少爷能睡在暖暖软软的床上。
至于枕头,特兰德自己会做。他挑选了柔软的棉布,买了一大筐子生棉花,带回家自己处理。伊戈想帮忙,特兰德坚决不让,只许少爷在一边看着。
“棉花就像绵羊,白白软软的。”
小少爷抱着布偶趴在床上,两条腿不安定地晃来晃去。
“是啊,小绵羊。”
“傻狮子是牧羊少女。”
“是是,穿着低胸装的牧羊女,绝赞性感诱惑……”特兰德专心干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少爷玩着。伊戈兴奋了,忽然就跑过来,咬了特兰德一口。
“诶呦小心,我拿着针呢!”
“陪我玩!”
“好啦好啦,马上……你看!完成了!”
特兰德趾高气扬,把缝好的枕套高高举起,像是挥舞着胜利的旗帜。两个小枕头,他还绣了小狮子和小豹子的图案。
伊戈高兴。
“好厉害,特兰德可以嫁人了!”
“以前在西高原时,妓院的姐姐们教我刺绣。你知道吗?西高原的刺绣手艺真的很棒,以前我没觉得,是到了帝国一对比才发现的。”
“难怪傻狮子会缝布偶。”
特兰德笑笑:“啊……那是因为以前小时候妈妈经常给我做玩具。我们家很穷,妈妈还是会努力省下钱,带我去集市上挑选碎布,买回来就缝成小布偶。”
“真好呢……”
两个男孩都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们都没有妈妈了。
眼看着少爷消沉下去,小狮子忽然跳起来,露出小尖牙咧嘴笑道:
“啊啊说到这个,今年不如我们一起过生日吧!我们可以做一个好吃的派,还有其他好吃的烤肉和点心,再把房子布置得漂漂亮亮的!”
“好是好,但为什么要一起过生日呢?”
“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小狮子开始嗷嗷胡扯,“结婚以后就永远不分开了,就要一起过生日。”这胡编乱造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特兰德只是不想让伊戈失望。因为以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热热闹闹地给伯爵之子过生日了。
伊戈摇头:“我不能和傻狮子结婚。”
“为什么!”
“只能和好狮子结婚。”小少爷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是好狮子!”
“那不一定,你有‘好狮子资格证’吗?有了那个证书,就可以提出结婚申请,通过排队进行初审。初审通过以后就可以提交终审,之后就可以取得结婚的名额了。”
“为什么那么复杂!我只是狮子而已,不是普普通通地在森林里就可以结婚了吗!”
“狮子社会的律法是很严格的。”
两个男孩说着没意义的玩笑话,像很小的时候那样玩着语言的游戏。
壁炉里挂着汤锅,奶油龙虾汤散发出热乎乎的香味,令人期待。除了龙虾,特兰德今早还在集市买到了新鲜的兔肉。南方的香料也是必须的,特兰德专门挑了亚旭产的胡椒与辣椒果,还有奥米伽产的橄榄油。他已经把肉腌制过了,等汤熟了,肉也烤好。
“肚子饿。”伊戈说。
“已经好了,我们吃饭吧!”
窗外下起了雪。屋子里暖暖的。两个男孩玩累了,就待在一起地发呆。伊戈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望着飘雪的窗外。特兰德也坐在床上,正缝着另一个半成型的布偶。
夜色沉沉,男孩们都有些困了,就抱在一起睡着了。
那一夜,伊戈难得没做可怕的梦。他睡得很浅,只是一直闭着眼,安静地听着特兰德的呼吸声。
呼噜呼噜,小狮子睡得很香。
伊戈缩了缩身体。迷迷糊糊地,小狮子就伸爪过来搂着他的背,把他揽进怀里。
“最喜欢傻狮子。”
被这样抱着,伊戈终于困了,陷入了无梦的安眠。
第40章 Chapter. 17
在骑士团工作有个相当大的好处,那就是特兰德可以第一时间把握叛乱的各种消息。
骑士们都在讨论,以戈尔贡家为首的叛军势力强大,目前已经攻下了临近的杜恩伯爵的封地,战火继续往帝都蔓延。长期以来反对女帝的几方势力也趁机兴起,局势愈演愈烈,想必宫廷内部也是一片焦灼。而忠实于皇帝的诸侯奋力反击,皇家骑士团也分别出兵镇压发生在东边和南边的叛乱。
贵族们惶惶不安。
“听说了吗?”人们窃窃私语,“陛下今天在御前会议上大怒,说戈尔贡家是‘下贱的毒蛇’。一旦抓住叛党,一律处死。”
曾经受戈尔贡家荫蔽的人都如履薄冰。就连显赫的斯沃德斯家也受牵连,老家主向皇帝宣誓忠诚,立即出兵一同征讨女婿——戈尔贡伯爵。
战火在男孩们看不到的地方蔓延。沙盘上的棋子每推进一步,就有无数尸骨铺路。
诸侯们分裂成几派,岳父讨伐女婿,丈夫悬赏妻子,少年吊死祖父。每天都有带血的战报从前方传来。丧服与戎装同时备好。刑具与奢华的棺椁来源于同一棵巨树。古老的血脉过去曾如何开枝散叶,现在就如何切割、流血。养肥了乌鸦与野狗。
伯爵投身于疯狂的战火,完全抛弃了儿子。
特兰德大致能猜到那种心理:就算伊戈被绑架或者被处死,伯爵还可以再结婚,生下新的继承人。
两个男孩从不谈起说叛乱。
但特兰德日日夜夜都在考虑这些事。每当焦虑得睡不着,他就观察在自己怀里的伊戈少爷……
男孩抱着狮子布偶,缓缓地呼吸,仿佛安睡在透明的蛋里。
“没关系的,有我保护你。”
他吻了伊戈。
藏在云朵中的孩子,故事书里的月亮,与尘世无关。
男孩们普普通通地生活。把小房子布置好之后,小狮子又开始担心伊戈少爷会不会寂寞。
“每天我去上班的时候,伊戈在家都做什么呢?”
“和朋友们在一起。”
伊戈指指床上的小布偶们。
这样可不行呢,得想想办法给少爷解闷才行,特兰德心想。伊戈少爷从来没住过这么小的房子……何况每天都只能待在家里,就像被关起来的小动物一样,长期下去一定会没精神的。
“我知道了。”
第二天,小狮子抱回来一大摞书。
“伊戈,我买了好多故事书呢!大城市真厉害,竟然有书卖……”
“书也很贵吗?”
“本来是应该很贵的,不过帝国和学院的合作很密切,你知道学院会把一些技术卖给不同的国家吗?比如排水系统的设计,比如街道的照明……学院做这些项目,养活自己的法师们。帝国买过学院的印刷技术,一开始是为了军事用途,比如印刷地图之类的。有的小商贩偷偷仿制,印刷一些流行故事和剧本来卖,结果就变成了大受欢迎的商品呢!”
“小狮子适合做生意。”
“嘿嘿,你在帝国买一本书,到了东边的教皇领邦就得花几十倍的价格。在那边,书还是有钱人的收藏品,不是给大家消遣的。”
伊戈听了有点困惑:“是吗?我不记得以前家里有什么故事书,都是些历史书和伊巴涅典籍。可能爸爸妈妈觉得我不应该读这种故事……”
“你会喜欢的!我买了不同种类的书呢。白天我不在的时候,伊戈少爷就可以读。”
小狮子高高兴兴地把书一本本摆在桌子上。伊戈被彩绘的封面吸引了,把布偶们全都抱过来放在桌子上,让大家也一起看。但是仔细看看标题和内容简介,伊戈又皱起眉头。
“……”
《与师父一起的地狱之旅》《我揍了我的天神上司》《风车巨人》《白色大海怪》《好惨的人》《夏夜美貌妖精聚会》《海神殿艳情史》《战争与烤鸡》。
“……”
“怎样怎样?你最喜欢哪部!”小狮子兴奋得晃耳朵。
“我猜特兰德喜欢《夏夜美貌妖精聚会》。”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插图……妖精仙后身上基本没穿什么衣服呢,只用纱和百合花遮住了。其他妖精也不怎么穿衣服,胸还很大。”
“怎么能这样说,”特兰德急忙辩解,“不穿衣服什么的……这是艺术!是艺术!”
伊戈面无表情,转身就到放果酱的柜子里翻来翻去。小狮子慌了,嗷嗷叫着跑去阻止。
“等等,别……!”
把大大小小的果酱瓶子挪开,伊戈翻出了藏在柜子里的一堆画册。小狮子脸色一变,整个身子扑上去遮住画册:“呀!这些纸怪重的,来来来,我帮你搬回去!”
伊戈微笑:“才搬来一段时间,傻狮子已经藏了这么多色情画册了呢。”
“不是的!”
偷藏黄本竟然被喜欢的人发现,小狮子满脸通红,用肚皮把画册盖得严严实实的。
“哦懂了,这也是艺术。”小少爷笑道。
“你看,这都是美人鱼的故事书。她们是美人鱼啊,在海里生活就不穿衣服嘛。你思想不纯洁,所以看了才觉得是黄色!”
“那人类王子见了美人鱼为什么要脱衣服?”
“这个……王子热了,下水游泳,不可以脱衣服吗?”
小少爷被傻狮子的窘态逗乐了,穷追不舍地发问:“游泳需要抱着人家游吗?”
“他……他还不太会游,这个人鱼姐姐只是在教王子怎么游泳而已。”
“你学游泳的时候,手都是放在别人胸部的吗?”
“啊啊够了!”
特兰德抱起画册拔腿就跑。伊戈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把他扑倒在地上,开始胡乱揉特兰德的胸,笑道:“哈哈哈,那我也要学游泳~”
“喂,不要乱摸!”
小狮子吵吵闹闹的,拼命挣扎。伊戈趁机又抽出一本画册,笑眯眯地问:
“那这本画册也是‘艺术’吗?王子在森林里打猎,被龙抓走了。等龙回到巢穴,它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撕开王子的衣服,然后骑了王子一晚上。”
小狮子热得要融化了,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挽回尊严:
“那龙是个裁缝!它只是想给王子订做一件更合身的衣服!他们只是在……量尺寸!”
“光着身子量尺寸?”
“对……光着身子量,这样数据比较精准!”
“那后来的故事呢?国王派了一名骑士去救王子。骑士到了龙的巢穴,发现王子过得很快乐。骑士放下剑,就和龙一起上了王子……也真是稀奇,特兰德以前不买男孩子之间的黄色绘本啊。”
实在编不下去了。
小狮子立刻更改战术,试图撇清干系:
“不是!!!我怎么可能看这种……污秽的故事!一定是有人诬陷我,故意把这种书放在我家里的!少爷你要相信我,我是正直可靠的男人,是绝不会看这种……这种……有伤风化的……”
“别狡辩了,特兰德藏起来的所有绘本我都看过了。”
伊戈骄傲地扬起下巴。就像在游戏中获胜的小豹,得意洋洋地把猎物按在爪下。
“才没有,不过是……”
最后的挣扎。
小少爷微笑,接着补刀:
“哦对了,特兰德自己画的色情绘本我也看过了。对于您的性幻想我秉持尊重,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都画成人鱼呢?明明是我们一起冒险的童话故事,可是在战胜了海底恶魔之后,竟然就开始性/交了。”
“叽……”
小狮子瞬间石化,魂魄要从嘴里飞走了。
炉子咕嘟咕嘟作响,房间里安静得尴尬。伊戈的眼睛睁得很大,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小狮子的窘态。
特兰德抖了抖,忽然跳起来大喊一声:
“不好,上司临时喊我去加班——!我今晚不回来了!晚安保重早点休息好梦明天见——!”
着了火的小狮子飞速逃走了。
房门咚的一声关上。
“呀……?”小少爷愣了一下,低头对怀里的小布偶微笑:“诶呀,真是只容易害羞的狮子啊。”
那段时间,伊戈白天一个人在家,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书。虽然每一本都让他皱起眉头,但至少他从某些方面更了解傻狮子了。帝都也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什么样诡异的商品都能买到,什么样的人都有。每天傍晚,伊戈就守在窗边等特兰德回家,顺便观察各种奇奇怪怪的路人。
这一天,一个马戏团经过,小丑们穿着艳丽俗气的明黄色戏服,手上牵着猴子。
“哇……”
伊戈趴在玻璃上看。以前父亲可不允许他去看马戏团。
背着羽毛翅膀的金发女郎抬头,无意中看到了窗边的伊戈,就笑着向他挥手。路上的孩子们都围过来,看吹笛人和小猴子一起表演。滑稽欢快的音乐奏响,街道上一片热闹。有个小丑拿出了提线木偶,为孩子们表演木偶剧。
伊戈认真地看。
“我回来了~”
特兰德进门,发现少爷趴在玻璃上,眼睛闪亮亮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他愣了愣,想到伊戈已经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很久了,就像长期被关在笼子里一样……特兰德一狠心,一跺脚。
“少爷,我们出门吧!”
“啊,傻狮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来吧,我带你出去逛逛,一定不会被发现!”
为了出门,特兰德做了十足的准备。他拿出雪白的小洋装,给伊戈戴上了女孩子的宽缘蕾丝帽子,微卷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这可爱的帽子很有好处,只要稍稍低头,半透明的蕾丝就可以遮住脸,不容易被人发现。之前订的高跟的雕花小皮靴现在派上了用处。特兰德半跪下来,为少爷系好靴带,大小刚刚好,靴子的版型也能显出伊戈细长的小腿。
经过一番打扮,一位文弱可爱的黑发小姑娘出现在眼前。
特兰德从各个角度欣赏漂亮的小少爷,伸出胳膊:“好了,这样出门就没问题了!多安全啊,别人都会以为你是我的妻子,不会有人怀疑的!”
“傻狮子的兴趣真奇怪……”
伊戈叹了口气,挽住了特兰德的胳膊,微微提起裙摆。
两人一起出门了。
正值北方的严冬。即将到来的冬至祭典仍令人亢奋。街道上热热闹闹,行人们络绎往来,到处都是呼出的热气,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雪地或窗前偶尔会插着几束红色的果实,那是人们向北风精灵献上的供奉。
两个孩子穿过人群,低调又兴奋。
特兰德一路都在警惕地观察着有没有巡逻兵,同时向少爷解释着集市上的一切。
“那是什么?”
伊戈看到有很多小贩在兜售大块的盐晶和沙棘。
“啊,那是婚礼上用的盐与红果啊,就是新郎要交在新娘手中的东西。你还记得吗?以前在领地……不,在老家那边,我们一起去看农民结婚,就有这样的仪式。现在冬至快到了,有很多人结婚。”
“哦。”
伊戈又指了指卖螃蟹的。
特兰德赶紧摇头:“不不不,那是用来吃的,我们不能买螃蟹回去当宠物……”
“我可以喂它吃菜叶。”
“可是螃蟹很容易死掉,死掉的话也不能吃了,很浪费。如果直接买回去做饭还不错,今天伊戈想吃蒸螃蟹吗?”
“哦。”
才走了两步,小少爷看到卖兔子的,又指了指。
“养兔兔。”
特兰德苦笑:“兔兔虽然可爱,养起来却很麻烦,稍不注意就会死掉。而且如果你经常摸它,它就会以为自己怀孕了……很辛苦的。”
“特兰德具备了很多关于怀孕的知识。”
“是关于兔子好吗!我以前可是养过兔兔的,还下了崽……好可爱呢。”
“怀孕是特兰德的兴趣。”
“什么呀!”
看到小狮子气哼哼地蹦蹦跳跳,伊戈就笑。
“今天出门果然是对的……”特兰德欣慰地抽了抽鼻子。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小少爷这么轻松的样子了。
为了在喜欢的人面前好好表现自己,他继续昂首挺胸,高谈阔论:“大城市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呢,金角湾北边的海岸,生活着很多毛绒绒的海獭。海獭妈妈抱着宝宝,一起……哎哟!!”
小狮子只看着伊戈少爷,没看路,竟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路人身上。两人一惊。特兰德立即站稳了,但瘦高的路人一下子就跌倒在混着泥浆的雪地里。
“哇啊啊呀——!”
“对、对不起,先生!您没事吧?”
两个孩子急忙把路人拉起来。
特兰德有点紧张,他的手一摸这人的大衣,就大致猜出了这样的触感的皮草要值多少钱……然而青年的大衣、手杖、黑色皮手套和红宝石戒指全沾满了泥水。
完了,特兰德心想,要赔惨了。
“哈哈,没事没事,这路滑嘛……”
青年温和地笑着,不用男孩们的搀扶。他刚直起身子,高跟皮靴不小心踩到大衣的下摆,再次在脏雪里漂漂亮亮地摔了个跟头。
“呃……”两个男孩看呆了。
“我没事!我就是经常摔倒,老毛病了哈哈……”
一道血流从额头淌下,青年仍笑呵呵的,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被单边眼镜的碎片划破了脸。两个男孩注意到,他有一双罕见的红眼睛。
“先生,您……流血了……”
“咦,咦——?!”
“……”
伊戈掏出一块绣着小狮子的白手帕,递给他。
青年狼狈地捂住伤口,连忙道谢:“实在抱歉让你们见笑了,实不相瞒,我有点儿……晕血,所以……”
“都是我害您跌倒还受伤。不如我叫一辆马车来送您回府上去吧,这个……衣物和眼镜我都会赔偿您的。”
“不用不用!”红眼睛的青年摆摆手,“也算是缘分……摔了一跤也是天意,说明我不应该去和那个男人约会,还是分手比较好,我们果然不合适。谢谢你,我想通了,其实……
说着说着,青年注意到了伊戈,鸽血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看到了玫瑰园的风景。
特兰德把伊戈挡在身后:“很抱歉让您遭受意外,我这就叫车送您回去。”
青年双手合十抵住下巴,满脸喜悦:
“哦哦哦,好可爱的男孩子啊!太适合了,实在是太适合了……”
糟了。
特兰德赶紧说:“您看错了,伊莉奥尔是女孩子,她是我的妻子呀。”
青年摇了摇食指:
“没事,我懂的,我懂。无伤大雅的小兴趣而已~总是能让生活保持活力。哦……我眼镜摔碎了看不清楚,仔细一看,您长得也很俊美啊……呀,真是养眼,一对小情侣。不如我家来坐坐吧,我有礼物送给你们,一定合适!”
“哈……心领了……但真的不用……”
伊戈问:“您是贵族吧?”
特兰德用手肘轻轻怼伊戈,让他别说话,不然真的暴露了。
红眼睛的青年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脑袋:“我叫卡洛亚洛,伍尔坎公爵。”
“啊?”
特兰德愣了一下。听错了吧?或者就是这人在撒谎。
伍尔坎公爵声名在外,被称为“帝国之焰”,不仅是权势惊人的新贵族,更是皇帝的宠臣。
总之,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糊里糊涂的家伙。特兰德认定了,这个骗子就是故意抬高身份来讹洗衣费。他打了个响指,笑道:
“哇噢……公爵大人,幸会。”
第41章 Chapter. 18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看着那位笑呵呵的公爵大人,两个男孩心中充满疑虑。
“欢迎欢迎,这就是我家,你们喜欢甜点吗?稍等,我去泡茶。”
刚进家门,公爵自己把脏大衣和手杖放好,将两个男孩带到会客厅,然后就忙不迭地一路小跑着去厨房煮茶,亲自招待两位年轻的客人。
这是座带花园的大房子,坐落在临海的富人区,还算符合暂居帝都的贵族的身份。特兰德看着屋内的陈设,倒是相信这人在宫廷应该有个一官半职,只是……
“公爵大人,有个问题不知道应不应当问……”特兰德欲言又止。
公爵哼着歌回来了,手里端着热香草茶和黄油饼干。他给孩子们选了可爱的茶具,杯子底部画着玩耍的小猫。伊戈就一直盯着茶杯。
“希望你们喜欢~”公爵笑眯眯地坐下,呷了一口热腾腾的香草茶,“请尽管问吧,不用客气~难得有客人来,我非常非常高兴。”
“嗯……您一个人住?难道不该有仆人来为您更衣和煮茶吗?让一位公爵亲自干活,这实在不太合规矩。”特兰德又开始怀疑这人是骗子了。
“啊,我家有雇佣女仆的,不过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家而已。”
“那她们去哪儿了?”
“下班回家了啊。”公爵一边啃饼干一边耸耸肩。
“诶?”
两个男孩面面相觑。
“女佣……下班回家?那谁给您铺床,谁给您热茶,谁给您更衣呢?”
公爵嘴里塞满了饼干,吱吱呜呜地没法回答,只能艰难地咽了咽,擦了擦嘴边的饼干屑,继续说:
“我自己啊。”
伊戈蹙眉:“您真的不像贵族。”
“哈哈这倒是……虽然陛下赐给我伍尔坎公爵的封号,但我本质上也是普通人嘛。啊……你们快吃快吃,别客气~这家点心屋我最喜欢了,昨天那个音乐家送我的。”
公爵搓了搓手,两眼放光地又拿了一块杏仁冻开始吃。说是招待客人,其实大部分的点心都被他自己吃光了。
特兰德听说过,伍尔坎公爵曾经从刺客手中救下了皇帝,因此成为了皇帝的心腹。可是眼前的这个青年……瘦瘦高高的个子,细长妩媚的眼角似乎化了淡妆,指甲也是保养过的,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身怀武艺之人。这家伙真的能打败刺客吗……
“那么……您以前是在哪里生活呢?”特兰德实在好奇。
“哦对了,我邀请二位来做客,就是想送你们这个!”
公爵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出客厅,没过多久又小跑着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神神秘秘的礼物。哑金色的包装上绑着樱桃红蝴蝶结,红丝带上还用金线绣着裁缝店的招牌。特兰德猜,大概是贵妇们喜欢光顾的那种知名店铺。
“之前有做生意的朋友从南方来,送了我一卷上好的紫黑色布料。我就设计了个款式,让裁缝做出来,辅料也是我亲自去选的珍珠和车骨蕾丝。做是做出来了,不过……这个风格果然不太适合我,剧团里也用不上。挂着做收藏还是太可惜了,不如送给合适的人。希望二位不要嫌弃。”
特兰德听了有些不太高兴,少爷怎么可能会收别人剩下的礼服。他冷淡地笑笑,把礼物推回到公爵怀里。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恐怕我们也用不上。”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伊戈拆开丝带,一件黑色的衣物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条黑色长裙,料子与蕾丝领口的确相当高级。
“咦?!”特兰德脑袋嗡的一声,“等等,这是什么?!”
公爵笑道:“女仆装。”
“为什么要送我女仆装啊!!!”小狮子嗷嗷大吼。
“咳咳,咳。请不要介意,这是新的。”
公爵连忙摇头解释。
“不是!!!”小狮子按住公爵的肩膀,“就算是你奇怪的兴趣,为什么要送我们啊!!!!”
“诶?”公爵一脸无辜,看了看穿着洋装的伊戈,“我以为您也喜欢美丽且风格多样的服饰……”
伊戈摇了摇头。
公爵的脸色由红变白。
“对、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太失礼了……也对,虽然您穿女装出门,也不代表这就是您的兴趣,或、或许是某种宗教仪式呢……我太失礼了,我这就……”
他慌手乱脚地想要把裙子塞回布包里,结果一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失去平衡的身体一下子往桌子上倒去。伊戈拉住了公爵,但倒掉的桌子碰翻了衣架,衣架又砸在了书架上,书籍像是坍塌的墙壁一样倒了下来。无数的草稿满天飞散。
霎时间,书房一片狼藉。
“……”
“……”
“……”
这套杂耍般的操作把小狮子搞得有点懵。
公爵的脸再次憋得通红。他也不顾上倒掉的书架,着急地把散落的草稿收集起来。
“对不起,又让二位见笑了……这些原稿明天要送去印刷,早知道还是应该捆起来,是我太马虎了……”
伊戈拾起一张草稿,面无表情地开始朗读起来:
“‘年轻健美的骑士脱下了衣服。他眼神深情款款,玫瑰色的双唇带着微笑,就像一位天神。骑士赤裸着走到床边,胯下……’”
“啊啊啊——!求你别念了!”
公爵嗷嗷叫唤,像只哀嚎的猫一样扑过来抱住伊戈的膝盖。
特兰德瞠目结舌。他不禁怀疑他们不是来做客,而是专门来看这家伙演闹剧的。
“哈哈哈,原来您是色/情小说家。”伊戈鼓掌。
公爵眼神游离,干笑道:
“这……这是我一个朋友写的骑士小说,我只是帮他印刷而已。”
“原来在您心里,骑士小说是这种写法。”伊戈少爷又笑着看向特兰德:“你应该给他画色/情插图。傻狮子不是画了挺多‘艺术’吗,你们之间是完美的合作。”
“别说了啊啊!”这回轮到小狮子惨叫了。
恶作剧让伊戈心情舒畅。
之后,特兰德帮公爵一起收拾乱糟糟的书房,两人默契地假装无事发生,对小说草稿绝口不提。不过从拾起的书稿来看,特兰德笃定这位公爵大人就是《海神殿艳情史》的作者。
伊戈少爷玩累了,靠着沙发抱着布偶睡着了。公爵拿来毯子,给男孩盖上。
“你要照顾这孩子,还挺辛苦的吧?”
“不会。”特兰德摇头。
“这孩子看起来身体不太好,是病了吗?精神也比较衰弱的样子,你最好多陪伴他。”公爵拉了一个凳子过来,在伊戈身边坐下,温情脉脉地望着熟睡的孩子。
那种眼神很真诚,特兰德看得出来。不过公爵自始至终也没有问他们的来历,甚至都没有问两人的姓名,就像是刻意保持距离。特兰德还是无法信任这家伙。他随口说:
“这孩子的双亲都过世了,以前为了治病家里欠了债,被债主四处追讨……所以现在只能隐姓埋名地生活。”
“怎么会……”
公爵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石榴石色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少女听到了感伤的故事。他二话不说,起身从另一个房间拿来了一个蛇皮袋子,交到特兰德手里。
是沉甸甸的金币。
“不知道这点钱够不够……如果能帮助这孩子治病就好了。”
这人怎么回事!
特兰德错愕不已。这都什么人啊,才听了一个故事就开始掏钱,平时恐怕没少被骗吧?
“哈……真的不用……我们的储蓄足够的。而且就算您是贵族,钱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如果您有钱,就应该雇佣整天都在的女佣。”
公爵难得地严肃起来:
“不要紧,钱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事。请收下吧,如果你觉得这太多了,就把多余的钱给予需要帮助的人吧。好男孩,照顾好你的恋人。他是个纯洁的孩子,理当得到全部的爱意。”
“……”
小狮子低下头,晃了晃耳朵。
临别的时候,公爵又送他们两张戏剧门票。
“我一直资助的剧团,他们也时常上演我朋友的剧作。如果二位有空,不妨也去看看,放松心情对健康有好处。还有……如果遇到什么难处,请随时来找我,我一定会尽力的。”
“谢谢您。”
手里握着门票,特兰德心情复杂。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清楚,这个自称伍尔坎公爵的人到底是作秀,还是真的老好人?趁着卡洛亚洛先生不注意,特兰德把那袋金币藏在了公爵挂着的大衣的口袋里。
伊戈醒了,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收下了公爵送的女仆装。
回去时,夜已经深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讨论着今天遇到的怪人。
“他最终都没问我们的名字,”特兰德左思右想,“难道……那家伙可能猜到了什么?不太妙,如果他真的是伍尔坎公爵,那就是陛下身边的人,万一走漏消息……”
“不会的。”
伊戈摇摇头,观察着泥泞的雪地,人间喧闹的迹象残留于此。他想了想,接着说:
“那个人只是不想被问到关于他自己的事。”
这么说有点道理,特兰德也感觉到……公爵似乎在回避着什么,与此同时又热切地渴望与人交流。
“奇怪的家伙。”
慢慢的,天空中又开始飘落雪花,在路灯下看起来暖洋洋的。特兰德给少爷披上短披肩,两人回家去了。
第42章 Chapter. 19
在骑士团,同僚们总开玩笑说特兰德变了,他就打趣道:“结婚是会改变一个男人的。”
幸好,这段不存在的“婚姻关系”并没有太引人注意。毕竟特兰德是年轻人,也差不多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在训练之余,年长的骑士们坐在一起聊起妻儿,也会顺带和特兰德聊两句。
暴脾气的骑士长没少教训特兰德,仍还是不留余力地提拔他。只可惜特兰德已经没有那个野心了。他计划等春季暖起来,就带伊戈少爷离开帝国,两个人一起去学院生活。在逃到真正安全的地方之前,他每一天都神经紧绷,没法放心。
叛乱仍在继续,伯爵及同党的势力显然超出了皇帝的判断。设想中几个月就能被平息的叛乱,却一直持续了大半年。惨烈的战役时有发生。到现在,双方在安巴罗省僵持不下。
为了争夺黑河上的一座桥上,五百多名骑士、三千多士兵死河滩边。血水沿河而下,一直淌到海湾边的帝都。许多市民都战战兢兢地跑去围观那惨景,特兰德也去了。他看到断箭残肢顺水漂过,不禁背后发凉。如果当初没有带着伊戈少爷私奔,想必他也会被征入叛军,说不定河中的血水就有他的一份了……
叛乱能持续那么久,在暗处肯定还有盘根错节的力量。特兰德留心打听,收集着宫廷中各种细碎的情报。
一个宫廷御用酒商告诉他:近期宫中几乎不采购酒,大型的聚会也不再办了。特兰德觉得奇怪。西比尔人是最喜欢喝酒的,按照惯例,战争期间皇帝与谋臣也会一同进餐饮酒,商讨军务。现在为什么不了呢?皇帝和驻留宫廷的贵族们的关系是不是有了什么变化?而另一个角度来看,留守帝都的诸位骑士长近来每天都要去宫中觐见皇帝,这也是前所未有的。
特兰德猜想,应该是宫廷内部的气候变得微妙了。他听说几家未谋反的大贵族也在观望事态,蠢蠢欲动。关于女帝的流言蜚语由来已久,但最近越发猖獗:她不是正统的君主,她毒杀了丈夫,抢走了儿子的皇位。
恐怕皇帝陛下在宫中岌岌可危……所以她一方面加强中央军权,一方面在稳住诸侯。
这么看来,伯爵大人着实是下了一招狠棋,就连铁腕的女帝也吃不消。
人们都说这是两条巨蛇的战争:皇权的金蛇,以及戈尔贡家族的沼绿色三首巨蛇。
那些巨大的阴影无处不在,让身处其下的卑微的人们不得不低头,特兰德也是如此。每天去骑士团上班,他都觉得无奈。
新增的伤亡人数、被血液染红的河水、甜点、瘟疫与乌鸦、生活用品急速攀升的价格、征兵、训练的伤痛……
所有的一切都盘桓在脑海中,时刻不停地拷问着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
而回到家就不一样了。伊戈少爷每天都抱着布偶,乖乖地坐在门口等他,伸出胳膊要抱抱。
这是两个世界:战争,以及小小的童话绘本。
他必须抵御住全部的重压,才能保护伊戈少爷所处的那个小房间。
对于任何一个少年来说,这种负担过于残酷。但是特兰德不这么觉得,他早就背负了太多东西:幼年时代的流浪经历、不纯的血统、私生子羞辱的身份、极度的贫穷与贵族的施舍……他的生活就是挣扎,从来没改变过。
唯一不同的是……
“傻狮子,傻狮子!”
特兰德刚进家门,伊戈就跑过来,急急忙忙地扑到他怀里。漂亮的小少爷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行为却还是像孩子那样。
“嗯,我回来了。”
特兰德笑笑,先亲亲小少爷的额头,又吻一下那软软的双唇。
“陪我玩,”伊戈伸出手指,戳戳小狮子笑起来的酒窝,“来玩。”
每到这一刻,特兰德就觉得一切都值得。那些沉重炽热的拷问瞬间就不存在了。
特兰德14岁,几乎成长为了两个不同的人。和伊戈在一起时,他仍是会玩布偶和木雕的少年。而除此之外,他早就是一个老练世故的男人,想尽办法要在巨人们暴烈的争斗中生存下来。
他有必须保护的东西……
匣中的绿宝石,他心爱的伊戈少爷。
两人一起早早吃过了晚饭。伊戈抱来了几个布偶和画册,示意让特兰德给他表演木偶戏。
特兰德笑笑,拿来了外出帽子和斗篷:“你忘了吧?之前说好我们今天要出门的。”
“对哦,去看戏。”
“嗯,公爵给我们的戏剧票就是今天。伊戈少爷还想看吗?说实话我有点怀疑那家伙的风格,说不定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不过……”
两个少年沉默片刻,回想着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青年。
“想看。”伊戈点点头,“说不定他又花样倍出地摔上一跤呢?”
“人家摔跤并不是在表演呀……好,我们出门吧,路上还是要注意安全,因为最近……”
特兰德顿了顿,还是决定不把叛乱的事说出来。
出门后,路上几乎没多少行人,也不见巡逻兵。
特兰德叹了口气,战火还未波及帝都,但叛乱给人们带来的紧张感还是相当明显。
他们往僻静的小路走,遇到一对年纪更小的兄弟。哥哥看起来七八岁,弟弟大概三四岁,甚至更小。那两个孩子应该是住在附近,吃完晚饭后出门玩耍。
跑着跑着,弟弟在雪地上摔了一跤,大哭起来。
“再哭!”哥哥没耐心地责骂,“再哭就让叛军把你抓走,戈尔贡伯爵最爱吃小孩,把你做成肉酱派!”
弟弟吓得嚎啕大哭。
“……”
听到父亲的名字,伊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特兰德赶忙搂住他的肩膀,低声说:“没事的,臭小鬼开玩笑呢,我们快走吧。”
哥哥听到了,大叫向他们扔雪球:“你才是臭小鬼!叛徒!傻逼!戈尔贡伯爵的走狗!明天他们就把你砍头弄死!”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脏话。
小的孩子被哥哥高昂的情绪感染了,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好像真的是在向叛徒投掷石块。
不要和小孩子计较。特兰德告诫自己。可是雪球不断扔来,有一个砸中了伊戈的帽子。
特兰德立马转身回去。
“小朋友,妈妈教过你怎么讲礼貌吗?”
他弯下腰,团起一个巨大的雪球,笑容可掬地俯视着两个满脸惶恐的小鬼。特兰德个子高,身体也强壮,在更小的孩子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大人,更何况他怀里还抱着巨石一般的雪球。
胡闹的小男孩被吓呆了,疯狂点头,嘴巴像是被缝上一样。
“是吗?”特兰德笑笑,“那太好了,要做疼爱弟弟的好哥哥啊。”
他把大雪球放在地上,接着又团了一个较小的雪球累在上面,给两个孩子做了个雪人。伊戈从手袋里掏出两个红果,给雪人安上了眼睛。
孩子们开心起来,围着雪人鼓掌。
“走吧。”
特兰德牵起伊戈的手,离开了小巷。
玫瑰剧院坐落在城北边,离港口近。
除了各国的商贩和水手,平民和贵族也喜欢来这里看戏取乐。这里有几家大剧院,此外还有流动的马戏团、吟游诗人与占卜师。一路上,到处都能听到音乐声,耍猴戏的笛子,南方的诗人撩拨着塔尔琴,或者是异国的水手们围着篝火唱歌。衣着艳丽的西高原女郎甜蜜地笑着,等待合适的客人。路过的贵族虽然碍于身份不会参与,偶尔也会稍作停留。
欢乐的气氛就像悦动的火焰,让人们忘记愁苦与战争。
“……”
伊戈拉了拉特兰德的袖子,指指正在跳舞的马戏团小猴,想多看一会儿。特兰德笑了,亲亲少爷的睫毛。
“走吧亲爱的,不然我们要错过戏剧的开头了。”
来到玫瑰剧院门口,检票的是一个侏儒,戴上道具尖耳朵,打扮成冥府看守者的样子。每当客人递出门票时,他就装模作样地把票单塞进一个写着“通行劵”的蛇皮口袋里。
“啊,约尔的矮人!”伊戈高兴地小声说道。
“谁?”
特兰德眯起眼睛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以前家庭教师给他们讲授《西比尔战功歌》时提过:冥府圣殿“吉尔忒伽”坐落在金色的虚空中。虚空的外围是十条死亡之河,河水中都是罪人的灵魂。只有一座长长的冰桥能越过死亡之河,将英雄的灵魂迎向辉煌壮丽的冥殿。约尔的矮人是长桥的看守者,饲养着黑犬与巨蛇。如果有卑鄙的死者企图偷偷越过长桥,溜进冥殿,无数的猎犬就会把偷渡者的灵魂撕碎。
特兰德一直不太喜欢这部大史诗。西比尔人的价值观太奇怪了,活着的英雄们无时无刻都要提起冥府,死了也要讲等级制度。
伊戈倒是很喜欢。
“晚上好。”
看他们走来,剧院门口的侏儒一手举着呼唤地狱黑犬的铃铛,一手举着“通行劵”的蛇皮口袋:
“亡者们,回答我——你们究竟是罪人,还是有资格前往黄金冥殿的英雄?”
伊戈兴奋地刚想开口,又忍住了。
特兰德对少爷眨了眨左眼,动作夸张地掏出戏票,朗声回答:
“约尔的矮人啊——我们是西比尔的英雄,金蛇环的主人,我们将作为亡灵骑士,在死后继续守护着冥殿吉尔忒伽。”
少年配合的表演让侏儒演员很高兴,他收下了两人的戏票,再次躬身欢迎贵宾入场。
进入剧场后,已经有不少观众落座了。伊戈眼神好,一下子就看到了在舞台边的公爵。他正神情严肃地在和报幕员讨论着什么。
“果然是他的剧吗?”特兰德挥了挥手,“喂——卡洛亚洛先生!”
旁边的观众不满地瞪了少年一眼。
“啊!”公爵顿时喜形于色,急匆匆地从人群中跑来,差点撞到脚。“你们来了!你们来了!请坐,今天上演的是我的剧本《风暴之灯》,你们知道大英雄亚戎的故事吗?”
伊戈摇头,特兰德点头。
公爵笑道:“哈哈,对于你们的年纪来说,这个故事是有点久远了,那你们一定听过‘领航者’这个称号吧?”
伊戈点头,小狮子又摇头。
“好吧……”公爵无奈地吹了一口气,“总之请坐下来欣赏吧,这个剧团的成员都非常棒,他们是真正的艺术家!”
快开场了,三人坐下来。
特兰德很自然地就把伊戈揽进怀里,让少爷靠着自己的肩。看到小情侣这么恩爱,公爵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抖腿。抖了一会儿,他找了个借口跑到别的地方去坐了。
舞台上的蜡烛吊灯升起来,戏剧开演了。
打扮成亡灵的报幕员登场了,为观众介绍“安德兰亲王”的新剧《风暴之灯》。
“安德兰亲王?”
“可能是那家伙的笔名之一吧,毕竟他有‘一个朋友’,专门写色/情骑士小说呢。”
“他写《海神殿艳情史》用的笔名是‘公爵猫’。”
“……”
“说不定他不是真的伍尔坎公爵,只是借了这个封号做笔名呢?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陛下身边的宠臣……”
两个少年一时无语。
戏台上响起电闪雷鸣般的金属声,他们回过神来。舞台上身着古伊巴涅戏服的演员们正在逃难,毁灭世界的大海啸来了——辉煌的海洋帝国毁灭了,农田与神殿尽数淹没,圣火熄灭,雄伟的纪念碑在海浪中沉入海底,人们哀哭、逃亡、丧命。巨浪滔天,这是旧神的复仇。
就在伊巴涅即将覆灭之际,学城的法师们挺身而出,带领幸存者们乘上大船,逃亡北方未知的陆地。
在风暴与黑夜中,引领众人的正是两位英雄——亚戎与恩底弥翁。
“啊,‘领航者’……”伊戈悄悄在特兰德耳边说,“《西比尔战功歌》里说过:‘领航者将我们从白骨与海浪中带出……我们曾是不幸的伊巴涅人,我们也是长生的西比尔人’。”
“谁记得那些!”
特兰德很坦诚,反正他是真的背不下来,以前也没少被家庭教师教训。不过他知道大英雄亚戎的故事,在西高原的舞剧里还流传着另外的版本,基本都是关于大英雄和伙伴们一起冒险的故事。
他们继续专心观看。
《风暴之灯》上下两场结束之后,剧场里响起了相当热切的掌声。伊戈和特兰德也衷心地鼓掌。舞台设计十分精巧,不同的乐器配合让观众身临其境,仿佛海啸就在身后,整个剧场就是一艘紧张逃亡的大船。演员们很卖力,台词端庄文雅,只是有的地方过于夸张了,不过都无伤大雅。
“不错。”伊戈少爷心情很好。毕竟这剧很符合贵族的审美。
“对呢,我还以为会是三角恋、情杀、复仇、男男生子这类的题材……”特兰德有些失望,其实他更想看到这种类型的作品。
“可能公爵也写,只是换个笔名。”
“真的有可能,毕竟那家伙是写色/情小说的‘公爵猫’,也是写正剧的‘安德兰亲王’,说不定以后再来个某某‘伯爵夫人’……我看他也够闲的,又要约会,又要写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要在宫廷里陪伴陛下。”
“那他应该就是贵族吧。”
公爵笑眯眯地走过来:“嘿,我听到了,你们两个小家伙在说我的坏话!”
特兰德赶紧陪笑道:
“呀,您今晚也是美艳动人。哟,这个淡红色的眼影很适合您。”
“咦?”公爵有点困惑地掏出小镜子照了照,“不会吧?我今天没化妆啊?不约会我一般就……诶!!”
等他回过神来,两个少年已经跑了。
观众们群熙熙攘攘,仍在兴奋地讨论着今夜的表演。
顺着离场的人群,特兰德和伊戈来到玫瑰剧院外的小广场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小酒馆还热闹着,广场上也还点着篝火,水手们坐在火边谈笑。
“我们为什么逃走?”伊戈问。
特兰德笑道:“因为那家伙一兴奋起来肯定又说得没完没了。我还想带你去别的地方,改天再去拜访公爵吧,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傻乎乎。”
“说别人傻可不好,少爷。”
“傻狮子。”
“好吧……”特兰德只能苦笑。
他拉着伊戈的手,一直来到海湾边。月光照亮黑曜石般的大海,以及远处雪白的山崖。
两个少年望着广袤的海,听着浪涛声。
“我们一起来到海边了啊……以前从来没想过,我们会来看海。”特兰德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抬眼偷看伊戈。
“伊戈。”他忍不住呼唤。
“?”
还是像当时那样,伊戈歪了歪头,专注地看着他。
特兰德张了张嘴,想把内心的躁动全部倾诉,但又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开始说起。
“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那我就成为那种人。
他心想。
伊戈抬头望向月亮,淡淡地微笑:
“这样就好了。”
在那片深黑的海上,闪耀着银质的波光,那种模模糊糊的光彩也倒映在少年的眼瞳中。特兰德记得,他们第一次接吻时……看到了银河与天鹰星,正如他所爱的这双眼睛。
一种强烈的情绪呼之欲出,特兰德想不到别的,只是下意识地把伊戈拉到怀里——
还不等一个热烈的吻成型,伊戈忽然就咬了特兰德一口。
“诶哟,疼——!”
“哈哈哈哈。”
“什么嘛!!好好的气氛都被你破坏了!你这家伙有没有良心!”小狮子恼羞成怒,原地跺脚。
小豹子面无表情地伸出粉舌头:“略略略。”
被这么一嘲讽,特兰德更生气了,猛地就把伊戈少爷抱起来转圈圈:“你这种人根本不适合谈恋爱!这个时候就应该深情接吻才对!故事里不都是这样吗!约会,在景色优美的地方接吻,然后……”
特兰德忽然就不说了,把伊戈放下来。
经过一通激烈的胡闹,两个少年现在心跳都很快,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
两人的胸膛贴得很近。
“然后?”伊戈追问。
满脸通红的特兰德摇摇头,故意看向别处:“没什么……”
“傻狮子不对劲!”
伊戈再次抱住了特兰德。但是这个拥抱和往常不太一样……少年们有意无意地摸索着,身体轻轻贴在一起,笨拙且不得要领。渐渐地,呼吸变得急促、焦灼。特兰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他很犹豫。
“别……”
那根弦还在,只是马上就要绷断了。
仿佛是某种角力,两个男孩僵持着,耐心地听着对方的喘息,以及自己胸膛中剧烈的心跳。
“嗯……?”伊戈又蹭了蹭。
特兰德的呼吸彻底紊乱了,仿佛沾了油的火。他赶忙退后一步,从自己越界的念想中抽身出来。
“不好意思。”
他很礼貌,倒像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似的。
月光照亮少年们的脸。
难得地,伊戈脸上也泛起了潮红,双眼水润,刚刚还在戏谑的嘴角此刻却不自在地紧绷着。
“呜。”
特兰德的心一下子被击穿了。因为他清楚地听到,伊戈少爷用很微弱的声音说:
“等回家吧……”
第43章 Chapter. 20
回去的路上又开始下雪,两个少年牵着手,耳朵冻得通红。
“……”
“……”
气氛尴尬。冰风吹在脸上,特兰德只觉得脸颊更烫。他一直在想两人刚刚的对话,少爷说“等回家吧”……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像他理解的那样……做恋人之间的事?
万一少爷只是想说“等回家后吃甜点呢”?
“嗷嗷嗷!!”特兰德莫名地忍不住大叫,转而又故作深沉:“啊没什么,咳咳。多美好的夜晚啊,您看看那高洁的月亮。”
“哪儿有月亮?”
伊戈蹙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嗷嗷乱叫的小狮子。
确实,正下着雪呢。天空阴云密布。
“哦,这也是一种神奇的现象,咳咳。”特兰德强行试图挽回尊严,“那个……少爷刚刚说:‘等回家吧’,是说回家想吃甜点吗?”
废话,当然不是!
特兰德心中暗自叫苦。为什么自己张口就是蠢话?平时的自信和雄辩都哪儿去了,被金毛狗叼走了吗?
小少爷低声哼了哼,不回答。
周围变得安静得可怕,两人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特兰德更尴尬了!一种说不清的激动油然而生,就像小猫咪热乎乎的肉垫蹭着手掌,他心痒难耐。
不行,得说点儿什么放松一下这糟糕的约会气氛。特兰德提醒自己。脑袋深处嗡嗡作响,他抖了抖肩,试图放空自己,然后轻轻松松地笑道:
“回去想不想做/爱?”
咦?
特兰德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他愣住了,伊戈也愣住了。两个少年在雪中停下,面面相觑。
“等等,”特兰德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我刚刚说的是‘回去想不想吃甜点’,对吧?”
伊戈摇了摇头。
“那、那我说了什么?”
“你说……”伊戈张了张嘴,舌头像是打了个结,“要不要做爱……”
“啊……”
犹如五雷轰顶,“做/爱”这个词在小狮子脑中爆炸了。
不——可——能!
热量轰鸣着震荡他,左耳在嗡嗡响,右耳也在嗡嗡地响,像是各有两个马戏团在他耳朵里举办盛大的节日庆典,在他眼睛里放烟花,五颜六色的光斑飞旋着炸开模糊了他的视线。特兰德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炙烤的麦芽糖,已经化成糖浆融在雪地里了。
为什么???为什么脑子不转弯儿地就把心里想的事说出来了?对喜欢的人,这样赤裸裸地提出性爱邀请?特兰德陷入了绝望。全完了。他以前设想过无数遍的告别童贞的美好时刻、要在床上说的温馨台词、紧张练习与背诵过的情诗……都没有了。化成烟飞走了。
特兰德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像街头搭讪的傻小子一样,对喜欢的人抛给眉眼吹口哨,傻乎乎地开口就问:
“嘿,今天有空吗?想不想做/爱?”
实在是太——蠢——了!现在自杀还来得及吗?!
再见!
小狮子打算与世长辞。
“喂喂,特兰德还好吗?”
伊戈捧住他的脸,澄澈的灰蓝色眼瞳闪烁着,好像流光溢彩的玻璃星。
不过特兰德没有心情,现在他只想死……或者穿越回去杀了几分钟前的那个自己。
“傻狮子?”
“你相信哲学吗?”特兰德自暴自弃了,“我听人家说……有的时候,‘你’并不是真的‘你’,可能是别的东西,总之……刚刚说话不是我,或者说听到那句话的人也不是你。你懂的,哲学这种东西,可以解放全人类。我们都应该信仰哲学……再也没有贵族和穷人,人人都平等,然后……每个男人都能娶五个老婆,每个女人都能嫁给五个男人,一种数学上的幸福,团结,大家一起快乐。”
这通胡话是以一种极快的语速说出来的,少年就好像忽然被某种狂热的精神附体一般,表情也变得高贵纯洁,两眼如火炬般炯炯放光,滔滔不绝地阐述着一套解放全人类痛苦的大道理。
伊戈一听就笑了:“特兰德说想做/爱。”
“叽……”
小狮子一秒被打回原形,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发呆,耳朵冒烟,灵魂也要从嘴里飞走了。
为什么这么蠢?他真的想把自己毛绒绒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色/情绘本!真的,自己一定是个下流的男人!特兰德暗自在心里飞速忏悔……渐渐又激动起来,隐藏在他个性中的某种神经质的热病忽然发作了。特兰德一惊一乍,莫名其妙地挺起胸,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冷笑道:“甜心,回去就狠狠操你。”可没过两秒,小狮子又自我矛盾地嗷嗷乱叫起来,甚至开始唱歌:
“嗷嗷~嗷~嗷~~?”
“哈哈。”伊戈更开心了,一直鼓掌,看傻狮子左右横跳可比看戏有趣多了。
回家后,夜已经深了。
院子里一直有野猫在叫,伊戈很担心,特兰德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猫在哪儿,只好在屋子门口留了一碗牛奶。好在通过在雪地里的一番找寻,特兰德的脑子终于被冻清醒,又能做正常的好狮子了。
“总之……管快睡觉吧!”
“不行,”小少爷摇摇头,“洗澡。”
“对哦。”
每天洗澡是伊戈少爷的习惯。以前在大宅居住时洗澡不是难事,但少年们私奔了,不可能再过贵族式的生活,泡澡就成了一件麻烦事。房东太太家只有一个简陋的小浴盆,得站在盆里,用海绵蘸水擦拭身体。特兰德不太满意,他是绝不可能让让少爷可怜兮兮地站在这小盆里洗澡的,就专门去买了木桶浴缸。昂贵,但值得。
“你先玩一下哦,我马上去烧水。”
特兰德摸摸伊戈的头,立刻跑去做洗浴的准备。伊戈把布偶狮子从二楼抱下来,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特兰德呼哧呼哧地左右忙活。
和往常一样,特兰德烧好了水。他卷起袖子,把手放进水里试了试。
“好,水温差不多了……”
伊戈少爷从小就不喜欢太烫的东西,以前在大宅时,无论是热可可、奶油汤还是浴池的水,女仆们都会把温度把握得刚刚好。现在这就是他的职责了,绝不能让少爷过苦日子。特兰德拿来了橄榄油沐浴液、海绵、犀牛角刮片和洗发用的茶花粉。他搬了一把椅子到浴盆边坐下,检查犀牛角刮片,看有没有可能会刮伤皮肤的豁口。
“来吧少爷,水好了。”
“嗯。”
伊戈走了过来,脚步声软软的,啪嗒啪嗒,听起来是赤脚走在木底板上。
这样可不好,特兰德转过头,想提醒少爷别着凉,然而眼前的光景让他瞬间哽住了。
少年就站在他面前,赤裸地,光洁像一枚珍珠。
黑发与阴影之下,显出那纤细的锁骨,继而是少年的胸膛与两肋。如果要做出某种形容的话,那就是罪恶。少年的脸上带着冷淡的神情,然而那纯洁且美的裸体却只能让人俯身于罪恶。
火光摇曳。
它不再是半透明的现象,而是罪的隐喻,令那从未被触碰过的躯体,毫无保留地敞开在爱欲的目光之中,仿佛令一张白纸,矜傲地立在火焰中。
“啊……”
特兰德愣住了。他赶紧别过头,脸颊一下子就热得发烫,手里紧紧攥着海绵。
见鬼,见鬼!小狮子暗自捶胸顿足。这家伙为什么不穿衣服!可是冷静下来一想:洗澡不穿衣服也是正常的。而且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对不对?他们两人从小就一起洗澡,就算没看过对方的裸体一千次,那至少也看过七八百次了。每天早晚不是他给伊戈更衣的吗?他连少爷的身体上哪里有痣都知道。
小狮子试着给自己打气:多正常啊,成熟男人就是……
哗啦哗啦的水声。
特兰德回过神来,发现伊戈已经坐在浴缸里了,那双宝石般的灰蓝色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
“傻狮子,不一起洗澡吗?”
“这……”
特兰德犹豫了。
“你把衣服脱了,进来吧。”伊戈拍了拍水面,把木雕小鸭子带到浴缸里玩。
那就真的不可能洗澡了。
特兰德把持住呼吸,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冷静地笑道:“还是我先服侍少爷入浴吧。”他把椅子挪到浴盆另一边,想躲避那双透彻的眼睛。但他走到哪儿,少爷的目光也就跟到哪儿,好像粘人的猫。
“真的不洗澡吗?”伊戈问。
“不了,谢谢邀请……我一会儿睡前自己洗。”特兰德努把茶花粉抹在少爷的长发上,然后浇水弄湿。
“也对哦,因为特兰德是女孩子,不好意思脱衣服。”
“才不是呢!”
“公爵送你的女仆装,你穿着不是挺合适吗?为什么不穿?”少爷心情好极了。
“上次为了你高兴才穿的!”特兰德抗议,“结果才穿上,你就来掀我的裙子……怎么能随便撩别人的裙子呢!”
“对,毕竟是母狮子。”
“咬你哦!”
两个少年继续拌嘴,玩着语言的游戏。
特兰德手上一直没停下来,悉心地为少爷洗发。那湿漉漉的黑发,贴着伊戈少爷的脖颈和背脊,亮晶晶的水珠沿着发梢往下低落,仿佛流动的星星。
特兰德忍不住用手去抚摸,这是真的星星吗?莹润的水滴,火光的琥珀。他先是入迷地摸索着伊戈的长发,继而把手指插入发际,轻轻把玩卷弄着,仿佛哲学家在思考一个关乎人类命运的命题……当特兰德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手指已经在摩挲着伊戈的脊椎了。
“……”
伊戈低着头,任由他摆弄,只是耳朵烧得通红。
“啊?啊!”特兰德吃了一惊,“我就是帮你捏捏肩,放松放松,咳咳……以后上了年纪容易……不过那还早呢,不用担心!”他心虚不已,匆匆忙忙地帮少爷洗了头,打算赶紧上床睡觉。今晚的气氛很不对劲儿。最好闷头睡上一觉,第二天就正常了。
小狮子心不在焉,干活毛手毛脚的,一不注意就把水洒了一身,衣服全湿透了。
“啊……算了,先晾干吧明天我再把衣服洗了。”
特兰德脱下衬衣,赤裸着上半身。他站起身打算去换睡衣……
伊戈拉住了他。
“等一下……”
他们靠得很近,胸膛几乎贴在一起。对方的肌肤与体温,心跳声也更响。少年们很快就呼吸过热了。
“嗯?”
还不等特兰德问完……水声哗啦,涌出的水花泼洒在地板上,弄湿了特兰德的袜子。
一个吻,伊戈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软软的。
少年的双唇。
“亲亲……”
伊戈细声细气地说,有点委屈,水润的双眼中闪烁着藏不住的情欲。
“……”
特兰德沉默了。
“亲亲!”
伊戈又说了一次,显得有点生气了。
“……”
没什么好说的了。
特兰德狠狠地吻了伊戈,报复性的深吻,仿佛要夺走对方呼吸。伊戈哼哼,特兰德就按住他的后脑勺,不让猎物逃走。舌头顶进去,双唇厮磨,湿漉漉地吮吸着,逼迫伊戈示弱、最终投降。
暴风骤雨般的深吻终于结束了。
“呜……”
小少爷喘息着,身体软软地滑坐在浴盆里,晃荡不已的水面拍打着他的肋骨。
特兰德也喘息着:“接下来……你确定还要吗?”
伊戈呼呼喘气,眼睛圆圆的,像是受到了惊吓的豹。他想说什么,结果也只是细细地哼了哼。
“嗯……特兰德进来吧,一起洗澡。”
少年们尴尬且紧张。
不过事到如今,特兰德也不打算再唯唯诺诺的了。他恢复了镇定,站在浴盆边缘俯瞰着伊戈,笑了笑:
“行啊,这可是你说的。”
松开腰带,现在特兰德也是赤身裸体了。他抬腿迈入浴盆,两腿之间的变化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
伊戈有点焦虑,把脸转向一边。
水面上涨,两个少年的倒影在动荡的水波中融在一起。
男孩们同时坐在浴缸里还是有些勉强,他们的双腿难免地贴在一起,痒痒的,体温很烫,也可能是水有些凉了。
“这么看来,我们的肤色差别还真挺大的。”特兰德抬起胳膊,对比伊戈屈起的膝盖。
水滴淌下。
古铜色的皮肤,以及白皙的皮肤。两人身体的强烈反差显得尤其色情。伊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缩了缩身子,有意无意地把两个膝盖并拢,却被特兰德按住了。
“这里看起来粉粉的……以前你跑步时摔伤过膝盖,一直流血。你还记得吗?”
特兰德捏住少爷的腿,指腹轻轻摩挲着。
一想到这里曾经是伤口,曾经涌出鲜甜而高贵的血液,少年们灼热起来。特兰德用牙齿轻轻地咬,接着开始舔,仿佛膝盖可以达到性爱目的。
“呜……”
小少爷微微颤抖,想合拢双腿。
啊,可能这样有点过头了,特兰德提醒自己,又改成了温柔的亲吻。
“没关系的,”他想了想,“让我亲亲你好吗?伊戈少爷不是想要亲亲吗?我只吻你,不会……做那个的。”
“只亲亲吗?”
“没那么简单,不会让你失望的。”
特兰德吻了一下,拉开了伊戈的胳膊,不让他再遮住两腿之间——被发现了。
伊戈的呼吸抽了一下。
“瞧瞧你,还不是对着我硬了。”特兰德笑笑:“才看到我的鸡/巴,你就硬了啊……想被我弄一下,对不对?嗯?”
前所未闻的粗鄙之语令贵族小少爷一下子懵了。伊戈张着嘴想反驳,完全想不到可以应对的词汇。
“你……”
罪恶感变成了恶作剧。
特兰德变本加厉,换了姿势,强行把伊戈少爷抱在怀里欺负。他凑到伊戈耳边笑道:
“感觉到了吗?”
“什么?”伊戈有些迷茫。事情的发展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特兰德不怀好意,往前顶了一下。
“呜!”
那个东西,硬邦邦地在蹭着后面。小少爷慌忙扶住浴盆的边缘。不用说,就是特兰德的那个。
“狮子的‘那个’……这么……”
伊戈努力摸索着合适的形容词,但都说不出口。
“在这种时候你还是叫我狮子?”特兰德觉得有些好笑,“被狮子的阴茎蹭着小穴,不觉得奇怪吗?”
“啊……?”
小少爷被这些高级的词汇吓坏了。
特兰德明显看出来了,粗话让小少爷又怕又兴奋。西比尔贵族很早就知道成人世界的游戏与规则,他们绝不是会天真地以为父亲和情妇关在房间里只是下下棋,喝喝茶这么简单。伊戈也是如此,在翡翠院时就知道皇太子只是想和自己上床。
但是恐怕养尊处优的伊戈少爷,是第一次听到西高原妓院里调情的脏话吧。粗鄙、下流、直奔情欲、热烈……可怜的贵族少爷,被吓坏了,就好像脏话比硬邦邦的“那个”更可怕。这是语言上的暴力性交,某种初夜。
“真可爱啊。”
既然初次尝到了甜头,特兰德就不会放过这种好事。哪怕不插入,今晚他也要把这个纯洁的贵族少爷给吃掉。
第44章 Chapter. 21
脑子里一定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今晚就让我来服侍少爷吧。”特兰德从浴缸里出来。伊戈默不作声地跟着,像是依恋人的小猫。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拉住特兰德的袖角,摸了两下,忽然意识到傻狮子现在光溜溜的,只能尴尬地抽回手。然而他自己也没穿衣服,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儿
“……”
“别紧张,甜心。”特兰德笑着把少爷抱起来。显然,有些事得到床上去继续。
“等等,把它也带上。”
伊戈伸手去够坐在桌上的小狮子布偶。
特兰德拉住伊戈的手:“让小朋友今晚在这里睡吧,有些事可不适合让它看。”
“好吧……”
少年怯怯地低头,试探性地把脑袋靠在恋人胸口。心跳太快了。
特兰德把伊戈抱上二楼,扔到床上。
这动作很粗鲁,少爷爬起来抗议,但特兰德硬生生地骑跨上来,从上而下地钳制住少爷纤细的手腕。
他喘着粗气,俯瞰猎物……
瞧啊,床上这个漂亮的贵族少年,他的主人,曾经被骑士与金百合簇拥着的伯爵之子。
宝石,完美的肖像,银之刃,冷漠的男孩。
特兰德抚摸着伊戈的脸颊。这个高傲的男孩曾是他一切的欲望,现在也仍是如此。只不过情况略有改变。雪一样的男孩,像蝴蝶标本一样被他钉在雪白的床单上。
少爷的裸体就在身下,被他骑着,被强行审视着。只要他想,就可以采摘。
谁不喜欢这样高傲的小少爷呢?
喜欢他、欺负他、弄哭他、把他的身体弄得乱糟糟的,让少年合不拢双腿,微微张开的小穴中流出白浊的精液。然后重新把阴茎插进去,从背后再一次骑他。抓住那漂亮的黑发,把精液射在上面,射在伊戈少爷体内,让他颤抖地受精。
让他哭着哀求。
那一刻,特兰德忽然想起自己设想过无数次的初夜。那些温情与神圣的想象到哪儿去了呢?他现在幻想的又是什么?
施虐欲、性欲与占有欲。
仅此而已。
直到此刻,他终于尝到了罪恶的蜜。
特兰德低头,看到自己的腹肌紧绷,高高翘起的阴茎压在伊戈少爷喘息起伏的胸膛上。汗水湿乎乎的。
“嘿呀,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他笑笑,恶意地用性器去戳弄少爷挺立的粉色乳头。弄得伊戈不由地发出哀鸣,扬起的喉结上下轻颤,倒像是任人宰割的羊羔。奶头这么敏感?真是有趣的反应。特兰德更不客气,握着阳具,轻轻拍打少爷胸口那两粒小小的乳尖。
“瞧,我在你身上做这种事呢。”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更为下流色情的句子,不过特兰德没有说。
“呼啊……”
伊戈少爷喘得越来越厉害,眼圈又湿又红,直愣愣地盯着那根正戳弄自己胸口的肉棒……橄榄色的,特兰德的那个,带着浓烈的情欲的气味。阴茎顶端不断渗出液体,滴落在他胸口,银丝拉长又缓缓断开,然后又是新的一滴。
这应该不是精液吧?伊戈不太肯定。
“这是精液吗?”
少年不由地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根阴茎,观察着粘液在自己指缝间拉出的银丝。
他想要,又害怕。
“目前还不是,一会儿就给你。”
特兰德拿来了橄榄油,倒了一些在阴茎上就开始送腰,不紧不慢地操着少爷的手。
咕唧咕唧,滑腻腻的,前后耸动的。
阴茎的顶端不断地在少年合拢的双手中露出,抽插,制造出更多下流的声音。晃动的卵袋和耻毛一直拍击着他的掌根,水声渍渍。
这感觉很奇怪。
隐隐地,少年们都觉得不应该做这种事。可是他们口干舌燥,想要接吻,想要含住甜蜜多汁的果实。
“你猜我以前有没有对你做过这样的事?”特兰德放慢节奏。
“什么事?”
伊戈咽了咽。
“有时你睡着了,我就一直想着和你做爱的场景……”
特兰德往前弓起腰,阴茎几乎要戳到伊戈的嘴。他笑着,堂而皇之地对着少爷展示性欲。手指与体液,发出响亮的水声。咕唧咕唧。在少爷那双纯真的灰蓝色的眼瞳里,倒映着他的自慰的姿态。下流,又仿佛是饱含爱意的告白。
“我知道。”
少年想了一下,张开嘴轻轻含住那根阴茎。第一次这样做。
童贞的,湿乎乎的天堂。
特兰德倒吸一口冷气,他感到少爷柔软的舌头,正温柔地舔着自己的肉棒。他们在干什么?在侵犯他的小主人。毋庸置疑,他在,插少爷的嘴。
“啊……”
特兰德忍不住抽送了几下,忽然发现伊戈少爷在偷偷观察他,嘴里还努力地接纳着他的阴茎。脸颊鼓鼓的,被轻戳着,被当做性器官使用着。
在给他口交。
这是不道德的。
特兰德忽然有点自责,明明是打算先好好服侍少爷,结果一到了床上……倒像是他在强奸这个漂亮的男孩,强行泄欲。
“等等,我要先弄你。”
他强忍着冲动,把阳具从伊戈嘴里抽出来,牵引出不少唾液……伊戈干咳了几下,气喘吁吁地抹掉嘴角残留的液丝。特兰德顿时心软了,更加自责起来。少爷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么狼狈的表情。
伊戈不住地干咳:“咳咳、咳。”
“抱歉,我应该更温柔一点……”特兰德吻着伊戈,像是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来吧我们换种方式。亲亲。”
少年们一起侧身倒卧在软软的床上,肌肤相亲,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
这回,特兰德果然很温柔。他吻伊戈,从嘴唇一直吻到胸口。他舔着那小小的乳头。伊戈忽然害怕起来,背后出冷汗,身体也一下子就僵硬了。
“不!”
“怎么了?”
特兰德赶紧停下来,以为是少爷不愿意了。
两个男孩从床上坐起来,喘了一会儿。
“怎么了?是不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如果讨厌,我们就不做了好吗?”
特兰德给伊戈披上薄毯子,轻拍少爷的背。
伊戈陷入了沉默。
特兰德有点担心,下楼去把狮子布偶拿来,让少爷抱在怀里。他在伊戈额头上亲了又亲:“好的好的,我们睡吧,今天睡觉了。”
抱着狮子布偶,伊戈的眼角有点湿润,摇摇头:“讨厌被人舔那里。”
“哪里?乳头吗?”
小少爷点点头。
“嗯,我们以后不做这种事了,别害怕宝贝。”特兰德把伊戈揽进怀里,一下下地安抚他。
“不……”伊戈低声哼了一下,“喜欢和特兰德……做爱。”
特兰德咽了咽,正在想接下来怎么办。伊戈主动贴上来,还是那样轻轻地啄着特兰德的唇瓣,像是小鸟。
心脏要停跳了,特兰德倒吸了一口气。
明明在以这样纯洁的方式索吻,小少爷却把手放到了特兰德的胯部,像是手法老道的妓女那样撩拨着嫖客的欲望。半软的阴茎一下子又硬邦邦地翘起,蹭着少爷的大腿内侧。
“见鬼,你从哪儿学的这些下流手法?”特兰德也不甘示弱,挺腰磨蹭着少爷的性器,“还想继续吗?”
“亲亲……”
伊戈低下头,耳朵红得像是熟透的果实。
“好。”
刚要继续,少年们忽然意识到布偶小狮子还被夹在他们中间,布料上还沾湿了一点精液,恐怕是刚刚不小心蹭上的。
“啊啊啊!”
特兰德一下子害羞得跳起来。仿佛是正和恋人偷偷亲热,却被人发现了。
伊戈把布偶抱紧,捂住胸口:
“喂,只是玩具而已,傻狮子害羞些什么呀?”
“那也不能让它看着!”特兰德笨拙地争辩,“我们正在……总之不能让任何人看,布偶狮子也不行!而且它还是个小朋友,不能看大人的事。”
“可是大家都看到了。”伊戈指了指床头。
特兰德看过去,才意识到他们的床头放着一排布偶动物,都是他亲手缝的。刚才他太激动了,完全没意识到。
“哇呀!!!”
小狮子乱叫着,立即跑去把布偶动物们全部抱到楼下,让它们整整齐齐地睡在桌子上,好好地盖上被子。他松了一口气,然而心里的罪恶感又涌上来。昨晚他和伊戈少爷睡前还用布偶们玩闹,今夜两人就赤身裸体地滚在床上了……
特兰德坐在客厅喝了杯酒,冷静冷静。
“别失控……少爷现在身体不好,不应该太过分……真男人就忍住!”
他深吸了几口气,回到了卧房。
“渴吗?我给你倒了酒。”
伊戈不理他,用毯子蒙住头。
“怎么生气了?”
“特兰德是大傻子!”
伊戈猛地掀开毯子大声辱骂他,又猛地缩回毯子里。
“诶?”
特兰德跑过去,隔着毯子抱住少爷亲了又亲,哄他:“生气了呢,为什么?”
“骗子!”
“骗……啊!”
特兰德想起来了,今晚他还没有真正服侍到伊戈少爷。亲热总是被莫名其妙地打断,他们都还没射过。下身硬得发胀,这样一想,特兰德也浑身不舒服。
屋子里还弥漫着汗水与性爱的味道,炉火劈啪作响,任何细微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他听到,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喘息……还有暧昧的水渍声。
特兰德神情冷峻,强行扯开了盖在床上的毯子——
“呜……”
湿润的水声,精液的气味,他看到小少爷蜷缩着身子,两腿紧紧夹在一起,正在学着他刚刚做的那样在抚弄自己的性器,不得要领地自慰。
看起来真的要哭了。
啊。
脑子里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特兰德顿了顿,继而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求我,我就骑你。”
第45章 Chapter. 22
“求我,我就骑你。”
特兰德冷静地笑了笑,略微颤抖的嗓音却显露出压抑不住兴奋。他用力捏住伊戈细细的脚踝,又立刻变得温柔,指尖顺着那软软的大腿内侧往下滑,直到少年那窄小的臀部。
“这里想要?那就变湿啊,像女人那样。”
绿眼睛的少年笑得彬彬有礼,手法却恶劣得像玩弄着处子的情场老手。他倒是从来没想过,自己在妓院耳濡目染学会的下贱性爱技巧,有一天竟然全部用到了纯洁的伊戈少爷身上。这是不可想象的。舞步优雅的少爷,戴着精致的绿宝石领结,高傲的男孩……这双手,白嫩修长,除了触碰书本、布偶与剑,难道应该碰过阴茎?还有贵族少年这薄薄的双唇,笑起来像是新月般冷淡迷人,难道应该被强制着含住男人射出的东西?
谁会想到用精液弄脏一个天使呢?
就在刚才,他还试图温柔地爱抚男孩,棉花糖一样软软的吻,从前面亲到后面。让少爷安心,把少爷抱在怀里。
可是现在特兰德改变了主意。
既然眼前的少年赤裸着身体,纯洁无瑕却又被肮脏的情欲所困,宛如祭台上的羔羊。
“呜,特兰德……”伊戈少爷不安地呼唤着。
那就弄脏他。
用浓稠白浊的精液,羞辱他,惩罚他。强行将哭泣的男孩按在白床单上狠狠地肏穴,阴茎插进去,就像揉碎一朵百合花。
特兰德的确在这么做。
“少爷就喜欢这样,对不对?”他揉捏着伊戈的性器,体液沿着会阴一直流淌到粉嫩的小穴。
“好难受,呜……”
小少爷不知道怎么回答,低声哭泣,却颤颤地张开双腿,渴望着更深处的抚摸。
“你的这里是用来给男人插的吧?对不对,甜心?”
指尖戳进去一点,继而缓慢地进入。橄榄油与精液混在一起,仿佛蜜糖与牛奶融在味蕾上。手指抽插着着,模拟着性爱的动作。
“啊!啊啊……”
“讨厌吗?”特兰德停下来。
“呜……”伊戈呜咽着抱住枕头,好像那是布偶狮子的替代品,“如果……是特兰德……就可以……”
真是天真,特兰德笑笑。他压倒在伊戈少爷身上,性器顶端有意无意地滑过柔软湿润的穴口,轻轻磨蹭顶弄。
“也就是说你可以让我操,对吧?”
小少爷点了点头,咬着嘴唇,努力装出一副对性爱的坦然态度。他想显得自己很有风度。贵族的身体不能被仆人侵犯,但是他可以很成熟地向情人索求爱欲,哪怕是毫无廉耻地要求一根勃起的阴茎进入自己的身体。如果曾经作为主仆的少年们在葡萄园里偷情,就会是这样。
“干我。”
小少爷说得很决绝,仿佛是宣称自己一定会在竞技会上夺冠。他笃定决心,今夜一定要和特兰德发生肉体关系。
“你疯了……”
怎么把持得住?一时间,欲望冲昏了特兰德的头脑。热血滚烫,下腹硬得发疼,阳具高高翘起,近在咫尺,两个少年的性器贴在一起。肉棒磨蹭时,橄榄油咕唧咕唧作响,像是真正的做爱那样。
“快!”
“别着急甜心,你还没被男人操过呢,耐心些。”
特兰德恶意地分开伊戈的双腿,然后俯身含住他的性器,津津有味般舔弄着,仿佛经验丰富的雏妓。暴风骤雨般的快感吓坏了少年,前所未有的体验冲击着伊戈,特兰德的头埋在他的胯下,深深地吮吸着性器,啧啧的津液与热乎乎的粘膜包裹住他敏感的性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再一次从深渊而来,噩梦的体验涌上来。
“等等!特兰德啊!”
伊戈害怕了,用手去推特兰德的头。但是特兰德按住了他的臀部和大腿,嘴巴更深地吞吐着,淫荡的水声更响了。
“啊……啊!别……”
“少爷的这里可不是这样说的,先是要手指,现在就要舌头,之后还想要什么呢?”
特兰德不为所动,仍将头埋在伊戈胯下,舌头灵巧地从肉棒舔到因为紧张而阵阵紧缩的小穴。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再次给阳具涂上润滑油。
“要给你开苞了,亲爱少爷。”
特兰德深吸一口气,略微抬起伊戈的臀部,然后扶着阴茎微微顶进肉缝,一点点插进去。少年们的身体渐渐贴在一起。好紧,两人艰难地尝试着,汗水低落在胸膛上。
“为什么……呜!”
“我会温柔的。”
特兰德的阴茎挤进来了,在他的身体里,滚烫的硬物一点点挤开紧致肉穴。本来不应该容纳性器的地方,现在却被肉棒蛮横地撑开了。两人的下身结合在一起。
“呜呜……”
“哈……”特兰德粗喘着,“进来了……”
奇怪的、全新的肉欲。
强烈的快感让少年们彻底沦陷,不知道要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伊戈试图合拢双腿,但也只是夹住了特兰德的腰,一波波的快感从小腹涌上来,他被吮吸着,就像噩梦里那些东西做的那样。恐惧与性欲望撕扯着他。怎么办?这感觉很奇怪,就像那些黏糊糊湿哒哒的东西对他做的,伏在他身上,做这种事。
伊戈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教官,男人的阴茎插在他里面,黑暗的触手与枝条撕扯他,浓稠的黑色泥浆。
“不!不要!!!别碰我!”
少年忽而惊叫起来。
怎么了?!
特兰德赶忙放开伊戈,然后重新把满脸泪痕的少爷温柔抱到怀里。
“嘘,别怕我们不做了好吗?别怕,今晚不做了。”
亲吻着伊戈少爷眼角的泪滴,特兰德急得有些舌头打结,说话都直打颤。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内疚地脑子里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回想着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好。
太过了,不行这样果然太过了。他懊悔不已,急着想把哭泣的恋人哄好。
“我把少爷弄疼了吗?”
“不疼……”
伊戈委屈地摇头,灰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
“那刚刚是怎么了呢?”特兰德觉得不对劲,不知道该不该这时候问,“你看起来忽然就很害怕……在害怕什么?”
男孩还是摇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特兰德一时间心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把伊戈揽到怀里,两人赤裸地拥抱着。
“别怕少爷,我在的……我在这里,谁都不能伤害你。”
“对不起……我搞砸了……”
“嘘。”
特兰德笑着,用脸颊去蹭伊戈的脸,安抚他。
“我爱你,无论遭遇怎样可怕的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好吗?无论你去那里,我都会陪着你,守护你。我是小狮子啊,会把可怕的事都赶走的!”
伊戈没有回答,只是将脑袋埋在特兰德胸口,泪水湿乎乎的。
他不想说出来。
特兰德也察觉到了。或许今晚不适合再追问吧,少爷的精神从亲热的亢奋一下子变得脆弱,如果再受刺激……说不定身体情况又会不好了。想到这里,特兰德更加自责。
“嘿,要不要把布偶朋友们抱上来大家一起睡呢?我现在去把大家抱回来。”
“别走。”
伊戈拉住特兰德的手。男孩不再掉眼泪,只是忍不住地抽泣。
“不要大家吗?”
“就要傻狮子……抱。”
“嗨呀,拿你没办法……那就让马戏团的小狮子今晚来陪你吧,要付加班费哦。”特兰德苦笑着抱住少爷,两人躺下来,盖好被子。
“我的笨狮子。”
渐渐地,伊戈少爷的眼睛闭上了,睡着了,脸上又恢复了安心的神情。特兰德叹了口气,小心地抹去少爷睫毛上残留的泪滴。
“笨蛋。”
荒唐与热欲烟消云散。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特兰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伊戈少爷爱与痛苦那么强烈地作用在他身上,他却一知半解。
让伊戈害怕的是什么?少爷从什么时候改变了?从伯爵夫人去世后?还是在翡翠院大病一场之后?就算现在伊戈少爷精神状态好了不少,但是和以前还是不太一样……
特兰德还是不明白。
“睡吧亲爱的少爷,我会搞清楚的。”
晚安吻之后,特兰德脑子里仍想着各种事。他会救出伊戈的,不管那是什么。
第46章 Chapter. 23
少年们过着谨慎且平静的生活。
为了维持这个小小的家,特兰德非常忙碌,几乎没有什么是他不需要操心的:战争、日用品的价格、薪水、天气、野猫们的晚饭、骑士长每天向他叨叨一次的“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父亲”系列主题教育。日常琐碎源源不断,好在特兰德都安排得很好,他也很喜欢这种“一家之主”的感觉。
每天早上,特兰德准备好少爷的早餐和午餐,然后就到骑士团工作。到了夜晚,就是恋人们独处的时间。
两个少年坐在餐桌前,壁炉暖暖的,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晚餐。他们聊起最近的新鲜事:公爵的新剧、路上遇到的猫咪、骑士团的伙伴们、南方来的法师……每到这种时候,特兰德就感到无比幸福满足。
这就是他和伊戈的家。这就是他想要的,足够了。
天气好的时候,特兰德就会带伊戈少爷出门透透气。趁着月夜,在明亮的雪地里踩一串脚印。
夜里,男孩们拥抱着入睡。
他们像普通的恋人那样一起生活,战争与叛乱仿佛发生在很远的地方。
冬天就这么过去。
有一天,骑士长在喝酒时随口说了一句:“之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
“为什么?”特兰德正在擦桌子。
“战争结束了!”骑士长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举起杯子挥了挥,又丧气地垂下手臂。
“结束了……?”
特兰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就是说,伯爵肯定失败了……要么死了,要么逃走了。这并不意外,他早就料到的。
“那叛党呢?”旁边的士兵也好奇,“为首的戈尔贡伯爵怎么样了?”
“抓到了。昨天在御前,第四骑士团团长向陛下做的汇报……伯爵和残党都被抓了,应该很快就会被押送到帝都。”
特兰德心中一紧:“会怎么样?”
“怎么样?你说谋反的下场会怎么样?你小子是外国人吗?哦,你在西高原出生……”骑士长补充道:“打了那么久的仗,把陛下弄得这么狼狈,你觉得她能饶了叛党?处刑是肯定的,就看什么方式了。”
伊戈的父亲要被处刑了。
那一整天,特兰德都心情沉重。
事到如今,他还是无法想象那伯爵那样一个连挥剑姿势都不对的贵公子怎么会忽然起兵谋反。处刑的事沉沉压在特兰德心头,晚饭时,他连杯子都没有碰一下。
“扁扁的狮子,为什么不吃饭?”伊戈捏了特兰德的鼻子。
“……”
“大狮子牙疼吗?”
“少爷……”特兰德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伯爵的事告诉伊戈。
“你说吧,没关系的。”
“我……”特兰德忍了忍,还是接着说:“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战争结束了。”
这个说法很委婉。
伊戈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无所谓的冷淡神情:“哦,那我们继续吃饭吧。”
当天晚上,他们吃了炖羊肉。
那之后,伊戈就不再提起亲人,就好像从未有过妈妈、爸爸和妹妹,就好像他从来都只是无所谓地、孤零零地存在着。伊戈的世界变得很小,只剩这个小房子里的东西,还有每天在傍晚时归来的特兰德。
除此之外,都是虚空。
特兰德时常会去悄悄探望伊什塔尔,看看寄宿在贵妇人家中的豹子妹妹过得怎么样。那位夫人仍然疼爱伊什塔尔,视如己出,这倒是让特兰德稍微放心了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特兰德每天都在努力打探伯爵的消息,关注着伯爵是何时被押送到帝都,又大致被关在什么地方。
有时特兰德还会想,是不是有可能让伊戈见父亲最后一面?但这太残忍,也过于异想天开了。他也很清楚,下次见到伯爵……可能只是一具吊死在城墙上的尸体。这不符合西比尔贵族受刑的律法,但是女皇一定会这么做的。她一定会羞辱失败者,警告仍在暗处虎视眈眈的眼睛。
为了知道宫廷内部的情况,特兰德经常去拜访公爵。卡洛亚洛先生的说法确认了他的猜想:皇帝陛下盛怒,要谋反者付出代价。
“那除了伯爵,关于戈尔贡家……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消息?”特兰德继续套话。
“没有了。”
“伯爵的孩子们呢?”
“哦,他的小女儿被梅里桑公爵夫人收养了。陛下默许了,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年纪又这么小……希望父亲的罪过不会波及到她。我相信陛下是仁慈的。”卡洛亚洛先生愁眉苦脸地吃了一块饼干。
“那……伯爵的长子呢?”
“哦,”卡洛亚洛先生叹了口气,又拿起一块饼干,“那个可怜的男孩……被火烧死了,才14岁啊……”
“啊?”
被火烧死?特兰德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是啊,我听说那个男孩身体不好,在别处养病。结果大宅被仇人放火,可怜的孩子在睡梦中被烧死了……你说说什么人能干这种狠毒的事呢?就算父亲是叛徒,孩子又有什么错呢?听说那是个漂亮的小男孩,机敏聪慧,而且剑术过人。诶,想想就觉得难过……这世道对孩子们来说太难了。”
特兰德一下子明白过来:
一定是老管家和奶娘。他们为了帮助伊戈少爷逃走,就制造了男孩已经被烧死的假象……
想到这里,特兰德鼻子有点酸酸的。他想念那些亲切的大人们。
卡洛亚洛先生沉重地叹了口气:“诶,也好。可怜的孩子早早地在睡梦中走了,省得现在跟着遭罪。”
“结束了……”特兰德有些恍惚。
“是啊,该结束了,这场战争已经死了太多人。”
曾经的名门,自帝国建国之初就辉煌无比的戈尔贡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德拉迪忒的庄园烧毁了,玫瑰园被付之一炬,男孩们心爱的玩具屋也烧了,月亮般美丽的伯爵夫人去世,而伯爵则作为罪人等待着处刑……
伊戈少爷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他一个人。
看到少年心事重重的样子,公爵笑着拿出两张票:“最近气氛太压抑,不如带你的小男友来看看轻松的剧目吧?明晚,我朋友的剧本《害羞法师如何通过恋爱培训课》。”
这名字一听就不对劲儿,特兰德皱起眉头:“什么玩意儿,您再说一次……?”
公爵也有点不好意思,赶忙借口说:
“哦,就是我一个朋友写的剧本,恋爱轻喜剧。我就是帮朋友宣传一下哈哈……而且我一直很喜欢这种类型的法师,看起来高冷傲慢,其实内心软软的……多可爱啊,要是有机会认识这种美人就好了。”
“那我能问问,害羞法师的恋爱对象是什么类型吗?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同时有五个男人在追求……”特兰德苦笑。
“咳!明天你就知道了。”公爵十分心虚,只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挺起胸。
“如果是五个美人为一个骑士争风吃醋这种类型的故事就好了,”特兰德真诚地说,“最后骑士幸福地娶了五个老婆。”
公爵皱起眉头:“这不是西高原喜欢的后宫剧情吗?不行,爱情要专一。”
“喂!那五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法师这叫‘专一’吗!”
“当然!”
“公爵大人,这是三角恋。”
两个朋友瞎胡闹似地争执了一阵子,特兰德该回去了。
临走前,公爵又拿来了梅子茶、杏仁黄油饼干、奶酪冻和薄荷糖,让特兰德带回去给伊戈。公爵总是过于热情,有什么好吃的点心都分给两个少年。他站在门口,笑呵呵地向特兰德挥手道别:
“明天见呀,替我向亲爱的伊里奥尔问好,明天看完戏来我家做客~”
“嘿,明天见。”
特兰德笑着把点心举起来晃了晃,表示感谢。
公爵总是想尽办法地照顾他们。特兰德很感激。或许就因为这家伙是个真诚的好好先生,皇帝才喜欢把他带在身边吧。
宫廷生活压抑紧张,公爵倒是每天乐呵呵的,和冷漠高傲的西比尔贵族格格不入。卡洛亚洛先生稀里糊涂地当了贵族,有了封地和税收,却不会用,总是把钱花在乱七八糟的地方……赞助艺术家、捐给孤儿院、购买各种华而不实的漂亮玩意儿。
在威严的皇权之下,别的大臣都如履薄冰,公爵却像是在放飞自我地溜冰,甚至还要伴随着音乐跳舞,时不时还摔一跤。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家伙完全没有政治神经,还是说他在工于心计地维持着“弄臣”的形象。
宫廷里有人嫉妒公爵,说他以美色迷惑了皇帝陛下。
但是在特兰德看来……御座上那位“铁血夫人”宠爱着卡洛亚洛,倒更像是在养一只宠物猫。
或许观察卡洛亚洛倒也算一种宫廷娱乐节目吧。
公爵做事粗心,不仅自己摔倒,时不时还会碰坏宫中的珍宝。“对不起!我会赔偿的!”每次卡洛亚洛先生焦急地开始翻钱袋,陛下就笑着让女官列举出一长串被弄坏的东西的清单,弄得公爵更加茫然无措。陛下乐在其中,就像看笨拙的宠物猫闯了祸。
伊戈少爷也非常喜欢公爵,乐意和公爵说话。但说实话,特兰德还是没法完全信任这个男人。
他之前就发现了,公爵的右眼是瞎的。
那双深红色的眼睛看上去没有异常。但如果悄悄站在公爵的右后方,他就看不见。特兰德问过一次,公爵只是难为情地解释说自己视力不好,得戴镜片。显然是撒谎,因为他只有左眼戴单片眼镜,右眼反而是不戴的。
为什么撒谎?有必要吗?
特兰德直觉地认为:公爵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这人要么是个野心家,要么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不过谁没有秘密呢?特兰德苦笑,在权力的阴影下,谁又能直面太阳,坦坦荡荡地活着?
现在特兰德只有一个秘密:他小小的家。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伊戈少爷还是抱着布偶坐在门廊等他。特兰德高兴起来,扑过去抱起伊戈转了一圈,笑道:
“嗷嗷,大狮子捕猎回来了!”
“小毛球。”
“你看,这是公爵送我们的点心,这是今天买的牛肉!我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一个养家的男人?”
“傻狮子在森林里抓不到猎物,只能去市场买。”
“快叫我老公!”
“笨尾巴。”
他们亲了亲,笑着蹭蹭对方的额头。又是平静的一夜。少年们一边吃晚饭,一边聊天。
“今天少爷在家会不会无聊呢?”
“不会。”伊戈捏了捏布偶狮子的圆耳朵,又说:“今天街上在抓贼,很热闹,我看到巡逻兵把贼押送走了。”
“我就担心你一个人在家很闷……不过很快就不用这样了,等我们去了学院,就不用东躲西藏的。最近我回家太晚了,主要是因为骑士团的文书活儿都堆给我了,还要训练。对了我刚刚还顺路去探望了公爵。”
一听到公爵,伊戈开心了:
“他今天表演花样摔倒了吗?”
“今天没有,公爵大人的平衡保持得很好,竞技会夺冠水平。”
“明天我们去找他玩。”
“对了少爷,公爵告诉我一个重要的情报……”
特兰德把“伯爵之子被烧死”的传闻告诉了伊戈。老管家和奶娘的计谋帮了大忙。
“你的身体好多了,应该能坐船了,我们等……等春天就走。”
特兰德其实是想说等叛党被处刑之后就走。到时候尘埃落定了,他们离开帝都会更安全。现在叛乱才刚刚平息,港口查得还很严。
“困了。”
伊戈打了个哈欠。
“好吧好吧,那今天我们早点睡吧,睡前不玩一会儿吗?”特兰德收拾餐具。
“玩。”
“那少爷刷了牙就先到床上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快来!”
“好好,诶别拽我的胳膊,端着盘子呢,乖!”
特兰德没办法,亲了亲伊戈少爷,这才让忽然兴奋的少爷平静下来。
睡前,两个男孩一起读了故事书,谈论起南方的动物们。温暖的睡意渐渐泛起,特兰德也困得要抬不起眼皮了,他低头看了一下。怀里的伊戈少爷已经睡着了,抱着布偶狮子,脑袋乖巧地靠着他的胸口。
“诶呀诶呀,都已经是大人了,睡觉怎么还像小鬼一样。”特兰德笑着,摸了摸少爷耳朵。
“晚安。”
他吹灭了烛台。
然而特兰德没有料到,白天的琐事却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当时伊戈站在窗边看抓贼,人群中的一双眼睛认出了他。
男孩被发现了,他还不知道。
第47章 Chapter. 24
那本来只是普通的一天。
天还蒙蒙亮,人们刚从睡梦中醒来,即将开始一天的劳作。炊烟升起,晨光由巴尔德山脉升起,漫过人间一直往西,越过金角湾,直到照亮的通往冥界的蛇海。商人、农民、猎户、士兵,人们醒来。航海者的眼睛不知疲倦。
日光渐强,西比尔贵族即将入睡。
古老的眷族占有夜晚,而人类支配白昼。一千年来,帝国的昼夜如此翻转,有如大史诗的两页,描绘着日与月,金箔与群青,被遗忘与被奉献的神明。
清晨雾蒙蒙的,少年们亲吻,告别。
特兰德前往骑士团工作。
一边走,他一边琢磨今天的晚餐:“要不给少爷做炖牛肉吧……好,那今天要去一趟肉铺。”
那下班就顺路去找公爵,打听打听宫廷内部的消息吧……他想着,回头就看见伊戈少爷就站在二楼窗边,抱着布偶,对他挥手。
傻狮子。
伊戈动了动唇,他看懂了。
“晚上见啊,”特兰德笑着抛出一个飞吻,“我心爱的少爷。”
****
晨光越过街道,雾气消散了,日光照亮西比尔皇宫的大金顶。城门打开,远征归来的骑士们押送着谋反的罪人们——前戈尔贡伯爵及其党羽。
男人戴着巨大的镣铐,曾经一丝不苟的美丽黑发凌乱地披散下来,沾着血污。但他的面庞仍然白净,灰蓝色的双眼凌然无畏,仿佛迎接他的依旧是盛大辉煌的宴会,而非绞绳与断头台。
伯爵走进夜宫,皇帝要亲自审问。
污秽的血液,崇高的血液,自历史诞生以来就有罪的血。
伯爵笑了笑,戴镣铐的手艰难地摘下了银制领扣,抹去血污——三首巨蛇家徽显露出来。
“这个还给您吧,陛下。”
雕刻着戈尔贡家纹章的银扣被扔在雪地里,车轮辗过,雪地上留下两行印记,又被骑士们的马蹄踩踏。
白蔷薇被猛烈的豪雨打落,银扣遗失了,一千年来的血脉就此黯淡。
****
太阳升起,天光转移,日复一日地照耀着人世。
叛乱结束的消息还没有公开,皇城之外,人们仍旧战战兢兢地谋求生存,恐惧着随时可能波及帝都的战火。在金角湾的港口,奥米伽商人们频繁地聚会,为了保护在异国的产业而交换着关于战争的情报。在外邦商人的聚会之中,有一个贼。
虽说是贼,男人原本只是普通的农民,是为了逃避戈尔贡伯爵领的战火,才从家乡德拉迪忒逃到帝都。男人只会种地,如今在皇城无地可种,就尝试着在酒馆帮工谋生。有一天,男人忍不住偷走了一个醉醺醺的商人的钱袋。偷来的金币比他以前种地大半年的收入都多。男人尝到了甜头,从此就开始做贼。
看到奥米伽商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男人就悄悄靠近。
“听说战争要结束了。”
“真的?”
“一个朋友说的,据说叛党的首领已经被抓了,负隅顽抗的骑士们也被杀了。”
另一个奥米伽人说:“女帝还是那么厉害,几大贵族联合起来叛乱都搞不倒她。”
“可是……有朋友告诉我,真正抓的只有为首的戈尔贡伯爵。女帝没动其他家族。”
“某种妥协吧。”
奥米伽商人们默默喝酒,有人忽然又说:“很快要到王子殿下的生日了,北方商会应该准备献礼。我们得开会好好想想才行。”
“那倒是,殿下可是奥米伽的储君,陛下的独生子……王位也没有别的人选了。要是殿下对北方商会印象不好,等以后他继位了,我们和帝国的生意怕是不一定好做。”
“十五岁的孩子可不好取悦,不大不小的年纪,送什么都不合适啊……”
就在商人们对献礼议论纷纷时,贼悄悄靠近,用刀片割下了一个商人腰间的钱袋。贼很小心,但是刀片锋利,钱袋也被不经意间割破了——
叮当一声,一枚银币掉在地上。
“怎么了?”
商人回头,与一脸惊恐的贼目光相接。他一摸,钱袋没了。
贼拔腿就跑。
“有贼!!抓住他,捉贼——!”
巡逻卫兵听到了,当即去追。那贼一路跑,沿着小路逃走,但很快就被抓住了。卫兵拿绳子来反捆了贼的双手。
“诅咒你们!”贼低声咒骂着。
“闭嘴,快走!”士兵厉声呵斥,人群的情绪被带动起来就更加愤愤地指责做贼的男人。街道上吵吵嚷嚷,许多人都来围观。人群纷纷责骂。按照帝国律法,做贼要被砍掉一节手指。
“砍他的手指!”
“好好的男人不劳作,却来做贼!”
“丢人。”
想到要被砍下手指,做贼的男人先是惶恐害怕,继而又仇恨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戈尔贡伯爵非要谋反打仗,非要把他们征招去做叛军,他怎么会逃离家乡来帝都做贼?他忽然想到刚刚奥米伽商人们的对话:戈尔贡伯爵已经被抓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做贼的男人忽而亢奋地大叫起来:
“都怪戈尔贡,让我做了逃兵又做贼。今天我被砍下手指,明天戈尔贡伯爵大人被砍下脑袋!”
被贼的呼喊吸引,围观的人更多了,他喊得就更大声:
“砍下伯爵的头!你们等瞧着吧!血淋淋的戈尔贡伯爵的头——!都怪他,都怪那男人!戈尔贡家都是畜生!”
男孩听到了,来到窗前往下观看。
做贼的男人继续嘶哑着喉咙高喊,为自己壮胆。偶然间一抬头,他看到了一扇窗子,一个男孩站在那里,两人目光相接——
就是那么短短一瞬,孩子就看不见了,做贼的男人也被押送走了。
“等等,我认识那个男孩……他是……”
贼想起来了,自己作为逃兵时曾在森林中晕倒了,是两个孩子把他叫醒。一个白皮肤男孩,一个古铜色的西高原男孩……他们给了他面包和甜酒,而且……
白色的孩子还给了他一对绿宝石耳钉……
那对耳钉不是俗物,小小的宝石背面竟然雕刻着三首巨蛇的图案。男人卖掉一个,还剩下一个。
三首巨蛇。
那就是领主大人的家徽,做贼的男人忽然意识到了——那是戈尔贡家的孩子,就在这里,就藏在这个地方!
他急忙抓住巡逻兵的胳膊:
“等等,等等!我要戴罪立功!我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少废话,”卫兵厌恶地拍开贼的手,“你就等着一会儿被切掉手指吧。再瞎编,连你的舌头一起切掉。”
“相信我!我有个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们的头儿,让我见他!我发现了叛徒的儿子!”
做贼的男人吵闹着,卫兵就用脏布捆住他的嘴。到了军营,贼还是在拼命叫唤,也没人相信。文书官不在,没法做档案。巡逻卫队长就下令把贼扔进牢房,关了他一夜。
第二天早上,文书官来了之后做了简单的登记,查询了律法。当班的巡逻卫队长瞄了一眼档案,就说:
“可以,照办吧。砍了这家伙小指的第一个关节就让他滚,以后还敢再犯就等脖子套上绞绳吧。”
两个行刑官按住浑身发抖的贼,把他的小指压在闸刀上。医师冷漠地站在一旁,拿着用来烧红伤口的小型烙铁,以及绷带。周围的气氛诡异又恐怖,做贼的男人看着闸刀一下子嚎啕大哭,哀求着告饶:
“等等!别砍我的手!我知道戈尔贡伯爵的儿子藏在哪儿!放了我,我带你们去!”
行刑官不予理会,又比了比位置,确保闸刀压下去就能精准地切断骨头。男人死命嚎叫:
“饶了我!我带你们去找叛徒的儿子!戈尔贡的男孩!你们拿着他的头能发财!能立大功!戈尔贡!”
“鬼哭狼嚎的太吵了,”巡逻卫队长蹙眉,“把这家伙的嘴塞住。”
“戈尔贡!我给你们戈尔贡的儿子!”
“闭嘴吧。
“等等,伯爵的……呜!唔唔!”贼的嘴被塞上,只能两眼惊恐地支支吾吾。
“动手吧。”
“唔唔——!唔!”
贼的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地留下,眼看着手指要被刀刃切得血肉模糊。
“等一下。”
低沉的男声传来,本来坐着的巡逻卫队长赶紧起身向上司行礼:“阁下!”
“我听到这家伙在说一件有趣的事,松开他的嘴,我要听听。”
做贼的男人浑身发抖,即便塞在嘴里的布团被粗鲁地拿走,还是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贼颤抖着,跪在地上仰望那个救世主一般温柔地笑着的军官。
军官瞎了左眼,戴着一只眼罩。
“日安先生,我是米格林恩?沃恩?阿琴波尔迪,很高兴认识你。”
被军官友好地拍了拍肩膀,做贼的男人又困惑又害怕,也渐渐恢复了理智。
“阁下!”
“你刚刚说伯爵的儿子还活着。”
“是的!是的是的!我发誓……我发誓我没有撒谎,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就在昨天,不可能瞧错的。那个少爷曾经给过我一对耳钉,我以前是戈尔贡伯爵领的农民。我见过那孩子,和他说过话,那么近的距离!这么近!不可能认错,我亲眼所见!”
贼哀求着,几乎要爬过去抱住军官的大腿,又被士兵拉开。
“是吗?”独眼的军官微笑着,十分和蔼:“那么告诉我……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在哪儿?”
他笑了笑,摸了一下曾被男孩刺瞎的左眼。
“藏在哪儿呢?我心爱的小鸟。”
第48章 Chapter. 25
和往常一样,伊戈一个人在家。
他今天打算给特兰德一个惊喜:做傻狮子喜欢的茴香羊肉汤。下厨成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对于一个从来没做过家务的贵族少年来说,切菜可比挥剑困难多了。
伊戈拿着刀子,疑惑地看看面前的羊肉发愣。他问坐在椅子上几个小动物布偶:
“是这样弄的吗……?”
汤锅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茴香和香料的味道弥漫在厨房。
伊戈想到了特兰德。小狮子平时总是哼着歌做饭,抖着耳朵,蒜苗尾巴晃来晃去,等待炉火把腌制好的肉串靠得香喷喷的。
“喜欢傻狮子。”伊戈小声嘀咕。
忽然,伊戈听到了屋外的声音。陌生人的气味,他嗅了嗅,还有金属味。
有什么人来了。
伊戈来不及多想,赶紧把小布偶们藏到安全的柜子里。他拿着刀,打算从二楼逃跑。
门被猛地撞开,果然是巡逻兵!
一看到男孩,士兵就大叫起来:“在里面!”
“抓住他,别弄死!”
“往二楼跑了!”
“守在外面的人围好,别让小崽子跑了!”
士兵们扑上来,男孩用刀子刺杀了一个人。穿着铠甲骑士赶来,尖锐的长枪刺破了男孩的胳膊。他拼死挣脱,还是从重围中脱出。
“往南边去了——!”
“快!”
追兵喊叫着,伊戈在雪地里奔逃,血液一路滴落在白雪上。远远地,独眼的教官拉弓,用仅剩的左眼瞄准男孩——
“你好啊,小鸟。”
飞箭呼啸而来,一下子射中了伊戈的小腿。他倒在雪地上,无数的刺矛围拢过来,如同铁的牢笼,制住他。
“抓住这个小疯子了!”
“要活的!”
“……”
伊戈面无表情,流血的手一把就捏住锋利的矛头,将刀子送进追兵的脖子。血液喷溅,尸体倒下。士兵们有些畏惧了,没人想在无名小巷里和一个发疯的男孩同归于尽。伊戈激烈反抗,就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直到钝器重重击中了他的头。
伊戈晕了过去。
“抓到了!”士兵们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和满身是血的男孩。
“就为了捉这凶猛的小崽子,竟然牺牲了两个兄弟……”
“呵……这只小猫是有点特别。”
听到长官的声音,士兵们分开一条路,独眼的教官走过来,冷冷地俯瞰着昏倒在雪地上的少年,血液和黑发散开。
“阿琴波尔迪阁下!”
“去,传令告诉霍尔大人:我们抓住叛徒戈尔贡的长子,这男孩根本没死,竟然一直藏在帝都……好了,士兵们,恭喜!因为你们立了战功,活捉了帝国的罪人、叛乱的毒蛇——庆祝吧,陛下会好好嘉奖你们。”
惊魂未定的士兵们愣了一下,继而欢呼起来。躲在屋子里的市民们也出来观看。
“抓住叛徒了!”
“就是这人害我们打仗!把他献给陛下!吊死或者砍头,戈尔贡家必须死!”
战争是真正结束了。
流血、尸骨与残酷的严冬,终于以一个男孩的罪而终结。
人群欢呼:
“杀了他!叛徒的儿子!”
独眼的教官把昏迷的少年抱起来,好像是从雪地中温柔地抱起一束纯白的铃兰。
鲜红的血液沿着手臂滴落,少年睡着,如同天鹅被割下飞羽,戴上锁链。男人迷醉地笑了笑:
“瞧,漂亮的小鸟,你又回到我身边了。”
骚动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破碎的白瓷瓶,花束散落一地,房门敞开着冷风吹进来,厨房里还放着刚切好的茴香和羊肉,炉子上的汤锅仍然咕嘟咕嘟沸腾着。
家里一片狼藉。
只剩小少爷心爱的布偶被好好地藏在柜子里,脸上仍然露出甜甜的笑容。特兰德亲手缝的。
****
那一整天,特兰德都很忙。上午他得和普通士兵一起训练,中午又有一堆文书要整理。
“小子,走跟我们一起去吃饭。”骑士们笑着揉乱男孩的头发。
“走不开啊啊啊,活儿太多了,要干到明年了!”
“瞧瞧,他在抱怨着俸禄不够高。”
“好好干,”骑士长抱着胳膊认真地说:“你快十五岁了,给你调到骑兵队去好好弄出点儿成绩,到时候好给你升职。”
特兰德笑着抱怨:“喂,什么时候给我册封骑士啊!”
“早得很!”
“多发点薪水也行啊,我要养家呢!”小狮子骄傲地扬起头,就好像胸口挂着金光闪闪的“一家之主”勋章一样。
骑士长气笑了:“小朋友,等你也成了六个孩子的爹再来跟我抱怨养家有多不容易。”
“谁是小朋友!”小狮子一边火急火燎地赶着快要呈交的报告,一边还坚持不懈地和同僚们拌嘴,“六个怎么够,我这么牛逼,得生十二个孩子才行!”
骑士们哈哈大笑:
“哈哈哈瞧给小狮子急的!那咱们就在这儿吃饭,在他面前吃,馋死这小孩。”
“滚一边去,别打扰我干活!”
“来来来兄弟们,大家好吃好喝啊。特兰德你赶快干活,以后长大了还要养十二个孩子呢。”
“妈的!”特兰德气笑了,“等以后我当了长官,也把这种该死的文书活派给下属!!!”
“那是~当大官!拿世袭的爵位。”
骑士们还真的就在文书室里吃饭,津津有味地啃着香喷喷的羊腿,故意馋正在饿着肚子飞速赶报告的特兰德。同僚们有说有笑,一直等着特兰德扔开羽毛笔,嗷嗷叫着扑向一块专门留给他的烤羊腿。
处理完堆积成山的文书,下午特兰德又被安排了跑腿的活计,去个其他几个骑士团团长送信。去到南边的军营时,特兰德发现士兵们的精神异常亢奋,像是有什么重大庆典就要到来一样,骑士们也是如此,欢声笑语。特兰德有些好奇,就问一个比较熟的文书官: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这个……还不能说,不过确实是有好事。”
“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吧!”
文书官张了张嘴,还是摇头:“不行不行,团长大人嘱咐过现在还不行,要等他觐见了陛下才行。不过可以提前跟你说,我们恐怕要有恩赐了。真是奇妙,一开始以为只是一个毛贼在胡言乱语,结果还真有好事。”
“快说吧!”
“嗨,明天兴许就能说了,下次吧小子,到时候请你来喝酒。”文书官笑着拍拍少年的肩膀。
特兰德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军营里转了一圈也没有别的收获,想着晚上还要带伊戈少爷去看剧,就回自己的骑士团了。
回去以后,又有新的工作安排过来,特兰德赶紧和骑士长说:“今晚实在不行了老大,我一滴都没有了,放我走吧。”
“臭小子,都敢拒绝长官了?”
“今天我要带老婆去看剧,骑士长大人您行行好,让我做一个有家庭生活的男人吧。不然真是加班加到妻离子散。”
“什么‘有家庭生活的男人’,你就是一个小孩!”骑士长粗鲁地揉揉少年的脑袋,又丢给他一包糖霜杏仁:“去吧去吧!把这个糖带给你家小姑娘!人家好好的小女孩,和我女儿一个年纪……怎么就被你这种死小子给泡了……气死我了!”
“谢啦老大!剩下的活儿我明天再来接着干~”
趁着骑士长的暴脾气还没上来,特兰德赶紧脚底抹油似地一溜烟儿地跑了。
冬天太阳早早就落山,帝都的灯火亮了起来,每扇窗户都暖暖的,天光渐渐呈现出一种淡薄又透彻的深紫色,那是落日在雪地上映照出的残晖。整座大城像是绘本里的颜色。
天气真不错,特兰德心想,温度也不冷正适合出来走走。
他饶了点路,在就要收摊的集市上买了龙虾和香料,想着今晚给少爷做黑胡椒龙虾卷。伊戈不吃鱼,但喜欢吃龙虾和螃蟹,贝壳还只吃某几个种类,而且得是特定的季节才行。特兰德想想就笑了,娇生惯养的小豹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做得味道有一点不对也不吃,食材不新鲜也不吃……以后他都可以做饲养猎豹的专家了。
“好了,回家吧。”
小狮子心情愉快,手上甩着那包糖霜杏仁,哼起了歌。快到家了,远远就能看到他和伊戈的小房子。
“嗷。”
特兰德神气活现地抖了抖肩膀,把头发往后抹了抹,装出一副要去约会的精英男士的样子。
走了两步,特兰德忽然觉得有点奇怪,雪地很泥泞,似乎被很多人走过。又往前几步,他看到有邻居的墙上有一点点血迹。
“血?”
他忽然想起来,伊戈说前天看到有巡逻兵在这边抓贼,那可能是贼被抓住时留下的吧。
乌鸦群飞过,特兰德抬头看了看天色。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做完饭地赶紧走,不然赶不上剧场开幕了。”
还是和往常一样,特兰德满心期待地往那座小房子走去。等他经过小小的花园,打开那扇挂着花环的木门,就会看到他心爱的人。伊戈少爷抱着布偶在等他。
他们的家。
走在雪上吱呀吱呀的,特兰德看了看手里的龙虾和糖霜杏仁,这些东西和小少爷以前吃的食物比起来还是差远了,等以后再……
忽然,他愣住了。
“门……开着?”
特兰德站在花园里,茫然地望着那扇敞开的门。家里一片漆黑,没有点蜡烛,冷风呼啸着吹进房间里,冷冰冰的。
他和伊戈亲手编的花环掉在地上,被什么人踩坏了。花园里到处都是脚印,许多许多的脚印。
为什么?
“伊戈……伊戈!”
龙虾和糖霜杏仁被扔在地上,少年慌乱地跑进屋内,客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在地上,花瓶的碎片,干花,木雕的猫咪。地上有血,大量的血迹喷溅出来,已经变黑了。
“怎么……怎么会……”
特兰德冲进每一个房间检查,哪里都没有少爷。屋子里的一切都被翻乱了,有人闯进来之后门就一直开着,又进了贼把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厨房的案板上海放着一块羊肉和香料,锅子已经烧干了,柴薪熄灭,只有微弱的余火在黑暗中。
伊戈被抓走了。
一瞬间,这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霹雳般击中了特兰德。
周围死一般寂静。
不可能的,他明明掩藏得很好,那些人也以为伊戈早被烧死了。不可能,这里是他和伊戈的家。他一直努力保护地好好的……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伊戈在开玩笑。肯定是这样,绝对是恶作剧。
眼泪涌上来,特兰德忍住了。
“少爷……别、别闹了,快出来吧。”
特兰德故作镇定地笑着,却发疯似地翻开每一个柜子,伊戈肯定就藏在柜子里。
绝对是这样。
特兰德忍不不住地哽咽,肯定是捉迷藏。脑袋里耳朵里嗡嗡作响,有什么巨大的、令他难以承受的恐惧要来了。他不相信。眼泪又要渗出来了,特兰德发怒,把柜子里的罐子扔在地上。
“别闹!我要抓到你了……捉迷藏。伊戈你快出来!”
难道真的……
“不可能!”
特兰德暴怒至极,一下子摔碎了柜子里的果酱罐子,刺耳的破裂声响起又消散,黑暗寂寂。
没人能从他的家里,把他心爱的人抢走。
都是假的,恶作剧。
他的小豹子肯定藏在柜子里偷笑,幸灾乐祸地看他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伊戈总是这样,做什么都只为了好玩。
“少爷你别闹,我认输……我就是个傻乎乎的笨蛋狮子,不经吓的,你快出来吧……”
特兰德努力保持镇静,揉了揉眼睛,又打开另一个柜子——
他看到了。
伊戈少爷最心爱的小布偶们被藏在柜子深处,好好的,闪亮亮的小眼睛委屈地望着他。
在那一瞬间,特兰德明白了伊戈的逻辑:有坏人闯到家里,要把朋友们藏起来,不让他们受伤。
“呜……”
他伸出手,把布偶们抱到怀里。软软的朋友,伊戈少爷喜欢。
特兰德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呼吸紧绷得要断掉了。他忽而发狠,脑袋重重地撞击着地板,直到眼前一片红色,是血流了下来。他抬眼扫视了一圈,周遭的黑暗天旋地转,破碎的,冰冷的,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曾经的家。
“啊……啊……”
特兰德蜷缩起身子,紧紧抱着伊戈的玩具,失声痛哭。
第49章 Chapter. 26
“干杯!”
潮湿的地牢深处,几个狱卒正在偷偷喝酒,谈论着女人和宫廷绯闻。最近有好消息,步兵长抓了一个价值连城的囚犯要献给皇帝陛下。
“小崽子这么值钱???”
“听说这是戈尔贡伯爵的崽子,那个搞叛乱的头头。陛下恨那男人恨得要死,霍尔大人把这孩子献上去一定能得到重赏吧。”
他们往地牢深处望去,看到阴影中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灰蓝色,是缩在角落里的男孩。
“啧啧,小猫咪,啧。”
狱卒笑着像是逗宠物那样抛出一块肉,肉掉在地上。男孩直勾勾地瞪着狱卒们,像是潜伏的野兽。
另一个狱卒忽然神秘兮兮地说:“你们好好看过这小子吗?”
“看他做什么?脏兮兮的,身上又是血又是伤,和其他那些臭虫没什么区别。”
“这小崽子长得倒是怪好看的,白白嫩嫩的贵族小少爷,和女人差不多……”
说到这里,醉醺醺的男人们停住了。
“这么说来也是,这种半大的小子,用来当女人爽一爽也是可以的。”
狱卒们不约而同地望过去,看到男孩仍然神情冰冷,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说着油腻的话语挑逗他:
“大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啊?是不是迷路了,让哥哥们来帮你?”
旁边的狱卒啐了一口:“操你妈,你这种说法猥琐死了,去妓/院你就这么和妞玩儿吧?”
“废话什么,打开笼子,进去玩玩。”
“老哥你们可别这么干,霍尔大人说过这是重要的犯人,搞了他不好交代,万一大人怪罪下来……”
“怕什么,只是戳一戳小美人的穴,又不让他掉块肉。”
一个心痒难耐的狱卒,提了提裤带,手指头转着钥匙串走到铁牢面前,咧嘴笑着露出黄森森的门牙:
“大小姐,今晚你就做一回婊/子吧。”
“……”
伊戈面无表情,只是缩在角落里,像受伤的小猫一样舔着胳膊上伤口,小腿上缠着脏兮兮的绷带。他的左脚踝上铐着沉重的长铁链,一直连着墙上的铁钩,手腕上则铐着短一些的铁链。
吱呀一声,牢门被打开了。
皮靴声近了,男人们粗苯的喘息逐渐急促起来,他们围过来,影子覆在男孩身上。
牢房里散发着浓烈的酒臭与汗臭。
“嘿,咱们待会儿一个个轮着来,骑他一晚上,让这个冷漠的大小姐以后看见男人的大粗屌就想馋得流水。”
“你最好不是处/女,不然今晚可有得罪受。”
有的狱卒已经解开腰带,掏出老二开始呼哧呼哧地上下套弄,有几个走过来打算分开男孩的双腿。只有一个胆小的狱卒不敢加入,怯怯地在牢房外面看着门。
“他逃跑怎么办!”
“跑不了,小猫咪的脚拴着呢。”一个狱卒笑嘻嘻地蹲下身子,想要抚摸男孩的大腿。
伊戈说:“别碰。”
“别碰?”狱卒粗喘笑着,指指自己高高顶起的裤裆,“你一会儿就知道男人的好了。”
他的手刚刚碰到男孩裸露的膝盖,忽然,咔嚓一声,疾风掠过一般令人应接不暇。男人嚎叫起来,拼死想抓住紧紧勒住自己喉咙的铁链,但手指已经被折断了。伊戈跳起到男人背后,用手腕间的铁链猛地一勒,唾液飞溅,男人干呕得几乎翻了白眼。
“!”
“怎、怎么了?”
其他的狱卒刚反应过来,就被短铁链狠狠地抽在脸上,碎齿与鼻血飞溅,伊戈快得像一条蛇,脚上的铁链好像根本没有重量,他一击肘击,打落了一个男人的门牙。
狱卒们吓得屁滚尿流,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一边惨叫提裤子一边拼命一窝蜂地往牢房外面跑。如果不是男孩脚上的长铁链拉扯住他的动作,他不会就此为止。
“滚。”
伊戈面无表情。
狱卒们哭嚎着赶紧把牢门锁上,生怕那只小猛兽再跑出来。狱卒们又是叫又是破口大骂,动静大得引来了牢外的狱司长。
狱司长一看到部下的狼狈样子:鼻血唾液横流,脸肿得发红,裤裆还顶着,当即气得大骂这帮蠢货:
“猪脑子东西,打开牢门让他跑了怎么办?!这是霍尔大人要献给陛下的礼物!蠢货,随随便便就发情以为谁都是你妈想操就操?把裤子提起来,我不想看到你的傻老二。”
那个最先被打的狱卒颤颤巍巍伸出自己被折断的四根手指,哭着说:“他、他折断了我的指头!”
“活几把该。你他妈不知道这小崽子是个凶星?就为了抓他,队里死了两个兄弟。”
狱司长又瞪了一眼牢房深处。男孩仍然缩在角落,安安静静地在舔伤口。男人有些心软,就说:
“放点儿水和干面包,别去招惹这小野兽,让他在黑暗里待着吧。”
“等等。”
听到熟悉的声音,伊戈警惕地抬起头,看到那个独眼的教官米格林恩就站在台阶上,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
“阁下!”
“这只小豹子这么有精神,锁都锁不住啊……”米格林恩挥了挥手:“把他换到审讯室去吊起来,别给任何水和食物,也别让他睡觉。”
米格林恩走过来,摘下黑手套,仿佛抚摸恋人的私/处那样柔情地摸着铁牢,对孩子微笑:
“小猫,你很快就会变乖了。”
“我杀了你!”伊戈愤怒地叫道。
米格林恩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离开地牢前又交代一句:“把他关到审讯室去。”
“遵命。”
狱司长转向部下们:“再多叫几个人来,把这小东西弄走。他是西比尔人,力量强速度快,普通的锁链不行,去换更重更大的链子来锁住他。”
“是!”
地牢又安静下来,狱卒们暂时不见踪影,只能听到外面军营响声。
周围又湿又冷,冬日的寒夜气温低得令人难以忍受。呼出来的气息都变成白雾,铁牢与石板地比冰面还冷。
老鼠窸窸窣窣。
“……”
伊戈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冷得发抖,一想到软软暖暖的奶酪小狮子特兰德,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他揉了揉眼角,不让自己哭出来:
“喜欢傻狮子。”
有点神奇,说了这句话以后他感到轻松,身上的伤口似乎不那么又疼又痒了。就像以前那样,小狮子温柔地吹吹他的伤口,说着咒语“痛痛飞走”。眼泪又要忍不住了。
伊戈闭上眼,假装自己是在特兰德的怀抱里。
睡意渐渐袭来。
黑暗中的那些东西已经来了,伸出黏腻的触手,将男孩包裹住,将他拉向更深更浓稠的深渊。
“是吗?”
伊戈抽泣了一下。
“也对,还有你陪着我,红龙先生。”
****
夜里开始下雪,纯白的大城安睡着,人间一片安宁。
特兰德披着斗篷,站在房顶上,眺望着不远处的军营。雪落在身上,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目不转睛地监视着营地的动静。
“肯定是这儿,他们把伊戈关在这里。”
这是西边的巡逻兵的营地,隶属于皇家第三骑士团管辖,骑士长是德尔多?霍尔爵士。特兰德白天的时候来过这里,当时他就发现营地里有种诡异且兴奋的氛围,那个文书官还神秘兮兮地说有好事发生了。
特兰德调查过了,他们巡逻队在前天的确抓了一个贼,昨天又把贼毫发无伤地放了。
今天稍晚的时候,霍尔爵士进宫觐见了皇帝,肯定是急着邀功要把伊戈献上。
“你们等着。”
特兰德咬牙,神情坚毅,眼眶却红通通地含着泪水。他站在寒风中,手里拿着要复仇的匕首。
第50章 Chapter. 27
自从《害羞法师如何通过恋爱培训课》首次公演,又过了两三天。
公爵有点奇怪,为什么没见到那对男孩?小特兰德当时答应来看戏的,结果那天公爵一直在剧院门口等了很久,都不见男孩们。
公爵叹了口气,放下红茶:
“莱文娅,是不是我朋友的剧本太……太过激了,导致男孩们都不愿意理我了?”
正在打扫的年轻女佣笑了笑:“不会吧?我看得挺开心的,从头笑到尾。您真的很有喜剧天赋,我丈夫和孩子们也一直在笑呢。那个法师真的像个第一次恋爱的小姑娘。”
“不不不,”公爵惶恐地摇头,“说了多少次,那是‘我朋友’写的!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女佣苦笑着:“好啦好啦,您这样怪可爱的。”
“我还是担心……是不是把男孩们吓跑了?我真的挺喜欢那对小情侣的。”
“或许是去探访亲戚了呢?”
“有可能……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闲。”
公爵撅起嘴,用上唇和鼻头夹住羽毛笔,双手搭成塔形,做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女佣被气笑了:“您也知道您很闲啊!每天这样待在家里写乱七八糟的故事,不如去相亲成家,或者在宫廷里好好谋一份差事。我不是贵族也不太懂,但我听说别的贵族都有在竞争,您这样整天闲来无事,真是太不像话了!”
“啊啊啊!”公爵跳起来,“莱文娅你为什么和陛下说了一样的话!果然你也有当皇帝的潜质。”
“不是当皇帝,”女佣两手叉腰,像妈妈教训不争气的儿子那样训话:“是担心你啊,公爵大人!不要再和奇奇怪怪的男人交往了!如果你不喜欢女人,至少应该找一位靠谱的男性作为恋爱对象。有些男人只是想骗你的钱,我都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了!说是什么艺术家向你请求资助,其实转眼就拿着钱去花天酒地。我如果是您的姐姐,非揍您一顿不可!”
公爵低下头,小声说:“我……我也不想这样。明明很相信他们的,结果总是遇到糟糕的骗子……”
“啊气死我了,您一定要雇佣一位好的管家,再雇一些骑士。这样至少有人能帮您识别骗子和无耻小人!”
女佣莱文娅打扫完书房,把棋盘拿放到在小桌上。
公爵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们要下棋吗!一会儿一起吃完饭再走吧!”
“抱歉亲爱的,”莱文娅不小心用对待儿子的口吻说了一句,又立马改回了毕恭毕敬的态度:“抱歉公爵大人,今晚我得早点儿回去,我的小儿子要过生日。”
“啊,埃米露都五岁了!真开心啊,请把这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小朋友吧。”
公爵乐呵呵地在抽屉里翻来翻去,拿出了一只错金银盒,盒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水晶小马和水晶小士兵,显然又是他奇奇怪怪的收藏之一。
女佣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您这样太容易被人骗了。谢谢您的好意,那么我拿一只小马替您送给埃米露就好了。”
“有什么关系?”公爵抓起一大把水晶小马,“全都拿去吧,可以玩打仗呢。平时我一个人玩儿也怪没意思的……”
“一只小马就够了,普通人的孩子可不能太奢华。您如果养孩子,一定会把孩子惯坏的。”莱文娅苦笑着,对公爵行了吻颊礼,穿上大衣准备下班离开:“再见,卡洛亚洛先生,明天我再来。”
“哦对了,”卡洛亚洛先生赶忙叫住她,“莱文娅一会儿你会经过那两个男孩的家吧?能不能帮我看看他们还好吗?我还是有点担心……”
“没问题,我会敲敲门,替您向两个男孩问好的。毕竟我也很喜欢他们,白皮肤的小伊里奥尔那么文静漂亮,蜜色皮肤的小特兰德又那么调皮,像我该死欠揍的弟弟。”
莱文娅走后,公爵就像往常那样在书房喝茶休息。夜晚总是漫长又无聊,他拿来了棋盘,开始自己下棋玩儿。
卡洛亚洛自顾自地玩了一局又一局,他下棋速度很快,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无形的沙场上就像有两个不同的人正在厮杀。
“公爵大人——!”
“嗯嗯?”
卡洛亚洛如梦初醒,抬起头发现是莱文娅又回来了,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神情惊恐。
“这是怎么了?!喝点儿热茶歇歇。”
“那两个孩子可能出事了。我顺路去他们家,结果发现门开着,屋子没点灯。我进去一看,发现家里乱糟糟的像是遭了贼,所有东西都被砸坏了,地上……地上还有一滩血……努神保佑,我吓坏了!”
公爵也惊呆了:“怎么会这样……两个男孩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有没有留下字条什么的……?该不会是欠债,债主找上门……不会的,特兰德那孩子看起来很有赚钱的脑筋,不至于。难道是仇家……?”
“两个半大的男孩,能有什么仇家呢?”
公爵沉默片刻,安抚地拍拍莱文娅的肩,披上皮草外套:“有朋友能帮忙,我去查查这两个孩子的下落,别是被坏人给拐跑了……莱文娅谢谢你,快回家吧,家人在等你。”
主仆两人刚走到花园门口,就看到三位宫廷使者策马而来。公爵有些惶恐,这种着急的情况可不多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使者说:
“伍尔坎公爵阁下,陛下召见您,请即刻前往夜宫。”
“这么着急?能、能不能稍等我一小会儿,有两个孩子……”公爵还没说完,就被女佣莱文娅暗地里拧了一下胳膊,他又慌慌张张地改口:“啊?哦……哦哦!好的,是的,我来了,这就去!等等,是只叫了我一个人吗?”
使者之间彼此点了点头,只是简单地回答:“不单是您。”
公爵迷迷糊糊地应下了,莱文娅叫来了车夫,让公爵乘坐马车赶往皇宫。外堡的大门打开,马车从西侧进入,经过戒备森严的三座城墙,一直来到正对夜宫的阿纳巴斯广场。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由学院赠与的“栖身之龙”的铜像。
卡洛亚洛坐在马车里,一直望着那座铜像,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中。他有些感伤地笑了笑:
“阿涅斯老师……如果您真的恨我,可能我反而轻松一些吧。”
从马车下来,卡洛亚洛发现皇宫里已经来了不少贵族,他不明白皇帝陛下要做什么。这个架势来看,难道要召开大型御前会议?可是……也未免太过匆忙了,临时就把人叫来。即便是他这种没有太多上流社会常识的人,也知道“忽然请客”其实反而是一种冒犯。
就在卡洛亚洛优哉游哉地观察四周时,一个冷淡的女声飘到耳边,吓了他一跳。
“伍尔坎公爵阁下,这边请。”
“啊啊!哦,您好,尊贵的维尔纳莉!陛下还好么?”
公爵乐呵呵地和御前女侍套近乎,但是对方并不给他好脸色,只是公事公办地为他引路。公爵还不死心,继续问:
“今天是要做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来了?”
“阁下,我们不应擅自揣测主君的意图,您只要安安静静地存在着就好了,就像绿色的植物,除了呼吸,不要说多余的话。”
御前女侍的态度冷得像冰霜,公爵只好委屈地叹了口气。
这的确是“会议”没错,但地点却是在“大圆顶”审判厅。公爵从来没来过这儿,他听说这里是仿照“征服王阿纳巴斯”的陵寝而建造的。只有最重要的裁决才会在大圆顶室宣判。
御前女侍将他带到了会场属于他的席位——高高的椅背上挂有“帝国之焰”的纹章,的确是陛下赏赐他的徽章。
“请落座。”
“谢谢您,维尔纳莉。”
公爵温和地一笑。这样的笑容让冷淡的女侍也无可奈何,只能勉强地提了提嘴角表示回礼。
等维尔纳莉走后,公爵才敢放肆地像个第一次郊游的中学生那样左右张望。大圆顶室的审判庭漆黑一片,像是一个环形的剧场,贵族们高坐在黑暗中俯瞰着中央点着烛火的审判席。
“那里就是罪人的位置吧……”公爵心想,“他会被所有人看着,又看不见高台上的贵族们。”
听周围的窃窃私语,席间应该已经坐满了人吧。公爵望向最尊贵的那个职位,微弱的光亮看不清什么,只能勉强看到女侍们位列左右,放下黑纱……
御座之上,帝国的唯一的主人高坐在此。
太阳光刺状的大金冠闪耀寒光,黑纱垂落,令人生畏。
“陛下……”
公爵心情复杂。
皇帝列席,黑暗即刻安静下来,贵族们与家臣们噤声,等待主君的命令。
不知过了过久,令人难耐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御座上的那个神圣的身影说:
“今日召见诸君,不是为了举行御前会议,乃是为了审判罪臣。”
其实贵族们心知肚明,审判早已结束,陛下已经审问并处置了绝大多数叛党。今天之所以忽然在大圆顶厅召见众人,恐怕是为了处刑。
未几,那个罪人被骑士们押送上来。
有罪的男人踉踉跄跄,走到椭圆形审判席的中央。刺眼的火光直直照射下来,男人不由地抬手挡着眼睛。
曾经的戈尔贡伯爵,谋反的罪人。
老臣们不动声色,年轻一些的贵族焦躁不安。卡洛亚洛先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传闻中那个“罪大恶极”的叛徒……竟然是这样一个纤细的美男子?!不过仔细看看……他又觉得男人很眼熟,像是他见过的人。
“戈尔贡。”
皇帝的声音很轻,却所有人神经紧绷。
男人恍惚地抬头,望向黑纱与御座。像是想起什么,他笑了笑,向头戴大金冠的皇帝行礼。
“向您问安,陛下。”
很奇怪,明明男人之前看起来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身体沉重得像是断了好几根骨头。但在行贵族的礼仪时,他的动作又是那么轻盈,就仿佛这种优雅的姿态是天生就铭刻在骨头里的。
有那么片刻,君臣之间望着彼此,冷漠而哀伤。
“卿还有什么要说的。”
戈尔贡伯爵笑着摇头:“没有了,陛下,我没什么要说的。我所做的一切都已经在这里了。”
“最后问卿一次,”皇帝顿了顿,“为什么要背叛朕?”
“陛下……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悔意。不过,我要背叛的并不是您,而是……”
戈尔贡伯爵苦笑,身上的铁链咔咔作响。
“都没有意义了,都结束了。新的盟约已经立下,西比尔的光辉仍会延续。但是我累了,让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卡洛亚洛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看周围,一些贵族脸上又显露出伤感的神情。
皇帝颔首:
“‘遗骨’已经收回。对罪臣戈尔贡的审讯就到此为止。”
刑场上,三位少女从黑暗中走来,中间那位身着刺金蓝袍的少女捧着一尊黄金杯,杯中盛着有毒的血液。
“请用吧,阁下。”少女轻声说。
贵族们鸦雀无声,眼看着曾经的戈尔贡伯爵被赐予毒酒。一切都变了。曾经风流卓尔的贵公子,如今形容憔悴的死囚。
伯爵摇头:
“陛下,‘金果’是众神对长生者的恩赐,不应该再给我这种罪人了。如果您仍然对我怀有分毫的同情,那么就请赐给我一把匕首,让我作为真正的西比尔人死去。”
“可以。”
皇帝的首肯令骑士们十分紧张,御前女侍也低声说:“陛下,若是给罪人武器,万一……”
女帝疲惫地摇摇头:“给他匕首。”
“……遵命。”
守备骑士隐忍片刻,还是听从御令,将一柄匕首交在戈尔贡伯爵手中。
伯爵拿着匕首,看着自己的脸倒映在金属的寒光中,看着那双熟悉的灰蓝色眼睛,他笑了笑:
“伊戈,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在众多骑士的戒备之中,在贵族们冰冷的目光下——伯爵毫不手软地将匕首一下子送进了自己心脏,血液以一种暴烈的方式回应了刀刃,他跪倒在地,血泊蜿蜒开来。
“啊……!”
伯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手上仍继续用力,直到他彻底撕裂了自己的心脏。
那决绝的神情令卡洛亚洛感到真实的痛苦,如果戈尔贡伯爵有那个忍耐力,大概会亲手把自己的心脏给掏出来扔在地上吧。
“为什么……”
卡洛亚洛不忍心再看,闭上了眼。
血腥味弥漫开来,等再次睁眼时,刑场中央已经空无一物,骑士们把伯爵的尸体带走了。只有鲜红的血泊,还有一柄染血的匕首。
第51章 Chapter. 28
审讯究竟持续了多久?
伊戈几乎没有时间的概念了,他只觉得自己被吊起来有一阵子了。那些人在牢房里进进出出,声音和光线都变得混沌。每当他要闭上眼,刺骨的冰水就猛地泼到他身上。男孩冻得发抖,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也发白。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直到男孩变得麻木,不再有痛苦,也不再觉得屈辱。
中途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来了几次,伊戈抬眼,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光影,好像是在水中。
伤口、温暖的回忆或者是恐惧,这些东西所带来的感觉就像是鳞片一样脱落。他不能睡觉,梦中的怪物也就找不到他。但现在醒着也没有价值,同样要受折磨。都没有意义了。
伊戈想着妈妈。
温柔又美丽的妈妈,月亮一样拥抱着他,告诉他:
「我一直渴望着与你相遇,伊戈,你是我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红龙先生的木偶戏,黄金杯,绘本,来赴宴的客人们,被吃掉和喝掉的兄弟。噩梦中诞生的那些小东西细细地笑着,在阴影里对他说话,好快乐啊,对他鼓掌。妈妈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读绘本。八音盒,布偶。
唱着歌。
那个蠕动的肉块抱住他,爱着他。在深渊中一起活下去。
「我一直渴望着与你相遇,伊戈,你是我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好快乐啊,红龙先生……”
伊戈虚弱地笑了一下。
两个狱卒看到刑具上男孩竟然在笑,浑身不舒服:“操真恶心啊,这家伙怎么还笑。”
“精神不正常了吧。”
“他们戈尔贡家可能脑子都有病。”
“疯子。”
就在两个狱卒闲聊之际,米格林恩来了。低级狱卒立即向长官行礼,报告这几天来男孩的状况:不眠不休,滴水不进地被被审判了好几天,别说是小孩子,成年人都招架不住。不过按照长官此前的交代,狱卒们没有用鞭子或是烙铁。米格林恩不喜欢孩子白净的皮肤受到破坏。
“长官,这家伙已经完全撑不住了,再也不会咬人挠人了。”狱卒用中气十足的声音结束了报告。
“很好。”
米格林恩满意地点点头,打了个响指。
狱卒们心知肚明地退下了,把牢门关上,只留男人和奄奄一息的孩子单独在一个房间里。
“猫咪,你终于听话了?”
米格林恩用食指挑起男孩的下巴。伊戈毫无反应,灰蓝色的双眼茫然着望着虚空。
男人笑着抚摸伊戈的长长的睫毛:“你还是那么漂亮……当年我就没看错,才两年不见,你长得更加标致了。你以前是白嫩甜美的小男孩,现在是纤细如银器的少年,是众神最喜爱的造物。伊戈,我对你是爱情,你相信吗?”
伊戈的目光转向米格林恩,轻蔑地笑了一下。
从这个冷淡的笑容中,米格林恩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曾爱过的那个女人。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你也像你母亲那样?我本该是你的爸爸,伊戈,我才应该是你的爸爸。”
“滚开……”伊戈虚弱地挣扎了一下。
“爸爸好爱你。”
男人捏住伊戈的脸,强行用舌头舔他的嘴唇。
恶心感一下子涌上喉头,那一夜的场景又回来了,伊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这混蛋。
阴影中的小东西听到了那个愤怒的声音。
米格林恩抚摸着男孩的细腰,仍然陶醉在自己刚刚发明的猥琐话语之中:“宝宝,爸爸爱你,想和你做/爱……”
他刚要往前贴近伊戈的身体,忽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
“?”
米格林恩回头,看到几只黑漆漆的小手缠住了自己的脚踝。既不像人类,也不像动物……那些小手的形状模糊不清,颤抖着,像是飞蛾毛绒绒的触角,从他的影子里伸出来。
“什么东西?!”他惊恐地跳脚甩开那些诡异又枯瘦的小手,吓得一下子撞到了墙上。
影子仍是影子,普普通通,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该死!什么恶心的东西?你看到了吗,就在刚才!”米格林恩看了一眼男孩,又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地面——
一只小小的兽瞳在影子里看着他,仿佛是长在皮肤上的肉瘤。血月。
“啊啊!见鬼!”
男人又惊又怕,抽出刀要砍向自己的影子,但就在头脑发晕发热的一瞬间,一切都不见了。
哪里有黑色的小手,血红色的眼瞳。
只有影子。
“哈……哈……”
米格林恩心惊不已,正要发怒,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的狱卒惊呼道:
“阁下!不好了,文书库着火了!”
“着火?!”
“士兵们正在救火,应该不会蔓延过来,但还是请阁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
米格林恩回头瞪了眼被吊在刑具上的伊戈,想着虽然这男孩是霍尔大人献给陛下的礼物,但既然火不会烧过来也就无所谓了。他打开了牢房的门,抛起钥匙在抖了抖:
“猫咪你可别想跑,只有我有钥匙,你乖乖地待着吧。在霍尔大人把你献给陛下之前……”
男人痴痴地一笑:
“爸爸还会来找你的。到时候爸爸帮你脱光了洗澡,好不好?”
伊戈干呕了好几下。
牢门重重地关上。
伊戈心有余悸,刚刚被米格林恩碰过的地方就像有蚂蚁在咬那样恶心又难受。伤口也疼,头也疼,被吊在刑具上的两只胳膊已经麻木了。
一想到男人还会来的,他又害怕起来。
“不要这样……呜呜……”
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想要回家。想要和小狮子待在一起。想吃龙虾。
“特兰德呜呜……”
空气中飘散着烧焦的味道,士兵们提着水桶奔跑的声音与叫喊声从远处传来,伊戈都清清楚楚听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门外又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像是撞击声,或者是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
伊戈抬起头,眼泪满盈,他已经决定不哭了。
一连串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咚咚咚的,像是布偶狮子。伊戈咽了咽,弱弱地喊道:
“特兰德,特兰德。”
那脚步声顿时停住了,又迟疑地往门这边靠近,小心翼翼地,门外的那个声音问:
“伊戈……?”
竟然真的是特兰德。
“我在这儿……呜……”伊戈说。
隔着门,两个男孩不由地都哽咽得沉默了片刻,还是特兰德先稳住了情绪,试图撞门,又打不开。
“伊戈你别怕,我来救你了!我来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家!”
哐哐哐的撞门声。
由法术加固过铁门纹丝不动,紧接着又是一阵咔咔撬锁的声音,还是徒劳无功。
特兰德的声音更着急了:“见鬼……给我打开!”
但是刚刚这一阵动静太大,被火灾吸引走的卫兵注意到了地牢深处的异动,大喊一声:
“喂,看牢的那边怎么了,答应一声!”
然而狱卒被打晕了。
糟了,来不及了!特兰德急得满头是汗,他已经能听到卫兵走过来的脚步。实在不行……就杀几个人,他一定要把伊戈救出去。
特兰德抽出了刀。
牢房里传来了少爷的声音:“小狮子快逃走。”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特兰德压低嗓音,怒得手心都在抖。
“米格林恩?沃恩?阿琴波尔迪……那个人有钥匙……”少爷的嗓音颤抖又沙哑,听上去很害怕而且刚刚哭过。
特兰德一下子就明白了:
“就是那个混蛋……那个混蛋……我要杀了他。”
卫兵近了,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特兰德深吸一口气,换成了极其温柔的语调安慰着少爷:“伊戈你等我,我明天之内一定搞到钥匙来接你,好吗?”
“抱抱。”
铁门那边的声音说。
“嗯,到时候一定抱抱你……”特兰德的鼻子又酸了,“我发誓,我会亲手杀了那个男人。”
“再见,傻狮子。”
“嗯,明天见。我爱你伊戈……傻狮子爱你。”
特兰德揉了揉泪眼。
在卫兵进来之前,纵火的男孩就已经披上斗篷趁乱逃跑了。兵荒马乱之后,军营又恢复了秩序。
雪落下,大火终是熄灭了。
男孩那双泛着泪光的祖母绿色眼瞳却并非如此,痛苦与仇恨仍在其中燃烧。
第52章 Chapter. 29
伯爵被处刑。那一天,托着罪人的首级的银盘被展示在皇宫前的广场,整个帝都都欢腾了。人们陷入了激昂的愤怒与狂喜,以庆典来庆祝战争的胜利。皇帝慷慨地将醇酒与肉食赏赐给臣民,人群欢呼着,向着那在风中高扬的蓝底金蛇皇旗。
每个人都想来看看那个反叛的“恶毒之蛇”的首级。谣言在酒馆中流传,据说那个罪大恶极的男人面相凶狠恶毒,时常食用领民的孩子……听得人们心惊胆战,愤愤不已。可当许多人真正看到广场上那尊玻璃方罩之后,又会由衷地感到震撼,因为那场景和此前的想象是如此不同。
玻璃罩之内,银盘盛着罪人的首级。
黑发的青年十分俊美,安宁地闭着眼,薄薄的嘴唇如在沉思。如果不是银盘上的血迹,人们很可能会以为这是月神殿里的雕像。
或许是因为死者的美貌,也或许是出于主君的仁慈,这首级被以一种相当温和珍重的方式展示给民众,而不是像惯例那样挂在城墙上。
“就是那个人害我们打仗吗?”一个小女孩问自己的父亲。
“是的,现在毒蛇的头被砍下来了。”
听着父女之间对话,藏身于人群中的特兰德得心中刺痛不已,他望那张脸,想到的还是以前的时光……庄园,宴会,伊戈一家坐在餐桌边谈笑。都没有了,消失了,被夺走了。
人群在欢庆,只有男孩一人孤零零地感到痛苦。
远远地,特兰德看到了人群另一端的那个男人——米格林恩?沃恩?阿琴波尔迪。
那戴眼罩的男人也来围观伯爵的首级,身上应该带着牢房的钥匙。
只要杀了这家伙拿到牢房的钥匙,特兰德就能把伊戈救出来,两人乘船逃走。
“走着瞧。”
特兰德面容冰冷,摸了摸藏在斗篷下面的匕首。就算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男孩,而对方是出身名门的军官……他也绝不会放过这个男人。
广场上吟游诗人演奏起凯旋的乐曲,人群欢呼起来,米格林恩大概是看腻了就打算往回走,少年戴上了斗篷的风帽,不紧不慢地跟在男人后面,仿佛冰冷的狩猎者。周围人头攒动,推推嚷嚷。心跳声越来越大,特兰德死死盯着仇人,打算等对方走到某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就下手。
“啊……你是特兰德?!”
胳膊被人忽然拉住,特兰德又怒又惊,猛地回头一瞪——
伍尔坎公爵——卡洛亚洛先生一脸担心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拉住了特兰德的胳膊:
“你没事吗?啊努神保佑,这几天真的急死我了,我到处在找你们!以为你们两个男孩出来什么事!别怕我一定会帮你们的,我发誓。”
“……”
特兰德不说话,甩开了公爵的手。
公爵意识到少年的状况不太对,赶紧再次拉住他:
“等等,小伊里奥尔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们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事,被仇人追了这样的?”
这哪是说话的时候!
“放开!”特兰德急了,他想挣开公爵去追那军官,竟然发现平时文文弱弱的公爵认真起来时力气其实挺大的。就那么片刻的功夫,猎物就不见了踪影……
“公爵大人……”
特兰德紧攥双拳,人群的喊声越来越大。
“你的表情好可怕,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吗?”公爵紧紧拉着特兰德的胳膊,像是一位教师,但是语气却极其温和:“你还是个孩子,有的事做了就再也没法回头了。先等一等不要冲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我们先商量商量好吗?”
“你什么都帮不了……”少年低着头。
公爵看着少年祖母绿色的眼睛,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
“我不要求你告诉我一切,你只需要……告诉我: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们的。特兰德,你和伊里奥尔是我的朋友,我会为你们做一切的事……你愿意相信我吗,特兰德?”
公爵等待着,看着男孩颤抖着努力稳住呼吸,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哀伤。
特兰德绝望地看了一眼公爵……红眼睛的青年此刻看上去是那么诚恳,就好像是那不幸是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只有真切地感到痛苦的人,才会流露出这种软弱的表情。
或许真的可以相信这个家伙吧,特兰德也没办法了。他深呼吸,低声说:
“伊戈……”
“什么?”
“他的名字是……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
“伊……”
公爵望着天绞尽脑汁思考这话什么意思,终于蓦地意识到“伊里奥尔”这个名字其实是“伊戈”的变体。公爵惊愕地望向玻璃罩里的首级,那熟悉的面容……他终于明白了。
“难怪我觉得戈尔贡伯爵很眼熟,原来他是……啊!那我知道伊戈在哪儿了!”
特兰德疲惫说:“在西边的军营。”
“不是啊,”公爵摇头,“今天我来觐见陛下的时候,听说霍尔爵士昨夜就已经把罪人之子押送到皇宫了。”
昨夜?
特兰德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把抓住公爵的手腕:“你再说一遍?怎么可能就已经送到皇宫了?”
“是真的,伊戈现在已经被转移到皇宫的监狱了。”
特兰德不愿意相信。昨夜自己刚刚找到了少爷,约好了今天就来救他……怎么会呢?伊戈当晚就被送到皇宫里了……
“我没赶上……”
特兰德的心都凉了。没人能从戒备森严的夜宫偷偷救走一个囚犯。三重外堡的城墙,数以千计的西比尔骑士和卫兵,任何人都插翅难飞。就算他运气无限好,真的成功抵达了皇宫深处的地牢……他和伊戈两个小孩,真的可能突破整个皇宫的警卫系统逃出来吗?
直到此时此刻,男孩终于意识到:自己救不了伊戈了。
“特兰德?”
“为什么呢……少爷他有做错任何事吗?他……”
少年的激动引得周围的人好奇地看过来,公爵赶紧低声说:“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跟我来,我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
女佣莱文娅端上来两杯热茶和食物,忧心忡忡地看着缩在椅子上的男孩,又看了看公爵大人。公爵微笑致谢,她也识趣地退出了书房,留两人单独谈事。
公爵往红茶里加了好几块放糖,看看眼睛红肿的男孩,叹了口气:
“总之你先吃点东西……你看上去状态很糟糕,黑眼圈超级重,是不是这几天没怎么睡觉?”
特兰德握拳,又忍住了:“我怎么可能吃好睡好?伊戈少爷被抓走了,关在又冷又黑的地牢里……”
一想到小伊戈的境况,公爵也没心思喝茶了:
“不过……现在伊戈被关在夜宫,条件可能会好一些,应该会把他软禁在房间里,不至于把孩子锁在地牢里。你知道……普通军营的地牢……那些狱卒有多少都是畜生,伊戈这孩子这么漂亮,万一……”
“别说了!!”
“啊啊……对不起,肯定不会的!在皇宫里不会有这些可怕的事的,不会的,小伊戈肯定很安全!”
“皇宫……”
特兰德深深地感到绝望,想到他们面对的是那样的庞然大物,金色的巨蟒把伊戈吞下去……
“天哪,我该怎么办……”
男孩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抽泣着。
“我们还是可以救他的,真的,一定还有办法。”公爵轻拍的特兰德的背。
特兰德抬头,无助地反问:
“陛下会饶恕伊戈吗……?不可能的,伊戈是叛徒的长子,戈尔贡家的姓氏和爵位都被剥夺了,陛下不可能放过伊戈……最好的情况就是流放他做苦役犯,但是……冰原那样恶劣的环境,伊戈一个贵族小少爷,不可能活得下来……”
公爵说:“我们还有机会。如果是亲近的臣下的谏言……图尔娜她有时是会考虑的。”
“也对……只要他能活下来……”
特兰德看到了一丝希望。既然不能劫狱,那么找关系求人就是最后的办法。
特兰德虚弱地站起来,以一种极大的决心望着公爵,仿佛是自裁者即将步入深渊前的那一刻。
公爵也被男孩危险的眼神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
但是孩子并没有做可怕的事,相反,他舍弃尊严地,无力地在公爵面前跪下。
“求求您……救救伊戈吧……”
男孩跪在地上,放弃了一贯的矜傲和自信,向一个比自己更有权势的成年人哀求:
“您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如果是您说的话,陛下可能会考虑,求求您……救救伊戈吧,别让陛下流放他。他就是个小孩子啊,到冰原做苦役犯一定会死的……”
公爵被震惊,想赶紧把男孩从地上拉起来。
特兰德不起来,死死抓住公爵的手腕:
“我知道您不愿意冒险触怒陛下,而且伊戈家和您也并无故交……但是……但是……”
男孩抽泣着继续说:
“我请求您……救救他吧……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会愿意做。即便现在的我一无所有,只要您提出要求,以后我一定会满足您一切的愿望,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求你了……”
公爵急了,赶紧把小特兰德从地上拽起来:
“嘿傻孩子瞎说什么呢!我当然会竭尽全力救伊戈,你们两个小家伙是我的朋友啊!我怎么会向你索求?你一个小孩都这么努力地要救伊戈,我一个大人难道还要和你谈条件!”
“您真的愿意……”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难道我要看着一个无辜的小孩受政治牵连而被流放吗?我想陛下也不愿意这样,但是必须有人给她台阶下,她自己不能主动赦免伊戈的罪行的……这样吧,我去求陛下,软磨硬泡再洒几滴眼泪,她顶多说我一顿。旁人顶多笑我几句。反正我脸皮厚……只要能救伊戈那孩子。”
“谢谢您……”
特兰德努力平复下来。或许是因为和公爵在一起,他才得以像符合自己年龄的少年那样,在大人面前流露出无助与哀伤。
公爵心疼地摸摸男孩的头:“我这就进宫去求陛下。好孩子,你已经很努力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大人来做吧。”
特兰德冷静下来:
“就算陛下私下同意您的请求,她会在御前会议上问询诸侯们的意见。因为之前贵族们联合叛乱,现在陛下需要的是稳住纯血派贵族们,重新获得几大家族的效忠。”
“哦哦有道理,所以呢?”公爵像个认真地学徒那样思索着。
“所以还需要托关系去事先和参加御前会议的大臣们打好招呼,获得他们的支持。如果大多数贵族支持饶恕伊戈,那么陛下有台阶下,也会兴然应允。就我所知……除了戈尔贡家,还有几大贵族参与了叛乱,但是陛下根本没有动他们,恐怕是私下里和贵族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对哦,处刑的时候就只有可怜的伯爵一个人……”
特兰德点点头:
“对,陛下故意杀死伯爵威慑这些谋反者,又给予他们仁慈……这样的话,陛下就有可能宽恕伊戈,这样能向臣民们昭示她君心仁慈,也可以安抚纯血派的西比尔贵族。”
“哦哦,”公爵开始做笔记,“一会儿我就和陛下这么说……”
特兰德摇摇头:“您不用说这些,陛下肯定心里都清楚,她这么聪明的人……您只需要按照您的方式来就好了。”
“好的,那我可能会抱着她的膝盖哭……”公爵撅起嘴,“没办法,老人家和小孩子的事总是让我容易动感情。”
“还有伊戈的外祖父——斯沃德斯公爵是这次镇压叛乱的得力战将,对陛下有恩,斯沃德斯家一定也不希望伊戈死……我去见见伊戈的外祖父,求他也支持我们。”
经过一番商量,公爵和特兰德决定分头行动。公爵负责去觐见皇帝,向皇帝提出宽恕戈尔贡伯爵之子的请求。而特兰德则以伍尔坎公爵的名义,去游说参加御前会议的贵族们。
只可惜特兰德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贵族们一听来访者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黑皮西高原男孩,一个普普通通的骑士侍从,根本没人愿意见他。有的贵族心善,勉强同意见男孩一面,然而一听对方的请求竟然是要自己为叛贼之子求情,当即又把男孩赶出门外。
一次次的闭门羹,一次次的咒骂与羞辱。
特兰德毫无办法,就算他给那些大人下跪,哀求着说自己什么都可以付出,就算他做出最无底线的承诺,也没有人愿意真正地看他一眼。
男孩受尽了耻辱,默默咽下愤怒与泪水。
他再次想起了妈妈去世前,他们母子无依无靠,只能乞求领主老爷的一丁点施舍。
如今也是如此,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善待他。但是特兰德已经不在乎了。
他只想要伊戈活下来。
从那一刻起,困扰特兰德一生的问题真正地诞生了:
“究竟要成为怎样的强者,才能保护所爱的人?才不至于被人夺取?”
另一方面,公爵的进展还算顺利。
一见到神圣的西比尔皇帝,卡洛亚洛先生就拿出了平生最精彩绝伦的讲故事技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到小男孩养猫咪的故事时,他自己竟然开始抹泪。
御前女官们不知所措,紧张地观察着陛下的反应。
皇帝不动声色,沉默地倾听卡洛亚洛。
“陛下,那个男孩对父亲的罪行毫不知情……可怜的孩子,失去了母亲让他大受打击。”
卡洛亚洛感觉到皇帝有些不耐烦了,他决定最后只说十个词就结束:
“伊戈是个善良温柔的好孩子,既没有仗势欺人,也不曾亵渎神灵……父辈的罪孽不应该转嫁到孩子们身上,如果一个无辜的孩子要为他从未做过的错误而受到惩罚,那么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因为没有人的祖辈不曾手染鲜血……我们的帝国是在鲜血之中建立的,人类的生存是从巨龙之血中存续的。陛下,如果罪是可延续的,那么我们的痛苦只会永无终结之日。”
此话一出,御前女官们大惊失色,她们没想到公爵会傻到这种程度:这种话等于变相地在要挟皇帝做出妥协。
女官维尔纳莉忍不住了,厉声道:“伍尔坎公爵,请您喝点东西,休息片刻!”
“我还不渴,我还能说……”
公爵完全没明白对方的眼色,不过他还是趁机喝了几口美味的葡萄酒,又开始吃桃子。
“……”
女官维尔纳莉绝望了,眼看着卡洛亚洛这家伙竟然在御前开始自顾自地吃桃子。
皇帝并没有动怒,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宠物猫吃东西。
公爵发现所有人在看着自己吃东西,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匆忙地把桃子咽下去差点儿噎到。他拍了拍胸口,吱吱呜呜地说:“陛下,对不起,我接着说!”
“不必再说了,卡洛亚洛。”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相当温和。这里只有公爵和贴身的御前女官们,都是老友,她自己也比较放松。
“朕还记得……那孩子曾经在比武大赛上夺冠,确实是一柄好剑。”
说完,皇帝就疲乏了,由女官搀扶着回到内室休憩。
光凭着这句话,就算是卡洛亚洛这种政治神经极其不敏感的人,也理解了皇帝的意思:
如果有合适的条件,她会宽恕伊戈。
公爵匆匆地回去,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特兰德。两人又看到了希望。
“陛下是默许了,只要贵族们给她一个台阶下。”
“是的……可是我们的游说没有收获啊。”
“还有一个人,如果能争取到他……其他纯血派的贵族就有胆量赞成宽恕伊戈的罪。”
“伊戈的外祖父?他可能同意吗?”
“必须得同意。”
特兰德立即带着公爵的亲笔信,前去谒见那位以公正无私著称的老贵族——斯沃德斯公爵。
第53章 Chapter. 30
果不其然,伊戈的外祖父也不愿意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高原男孩。特兰德没有在紧闭的大门前浪费时间。
“我还有一个办法,一定能让外祖父站出来帮伊戈说话。”
在给卡洛亚洛通报了情况后,特兰德快马加鞭赶往斯沃德斯公爵的领地。公爵领离帝都不远,特兰德不休不眠赶路了两天,终于到了。他来到城堡前,半说服半贿赂了卫兵,进了门。
一位身材高大的西比尔妇人接待了特兰德,那是斯沃德斯的管家。她曾陪同公爵和公爵夫人参加过伊戈12岁的生日宴会,所以还记得特兰德这个古铜色的西高原男孩。
“您是伊戈少爷的随从。”
“是的夫人,我叫特兰德?穆阿维亚……想必您已经听说了,戈尔贡伯爵因谋反被处刑,伊戈现在也被抓了。少爷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没有背叛陛下。如果被流放到冰原,少爷一定会死的。”
管家想说什么,又隐忍住了。
特兰德从包裹里拿出了少爷以前的玩具布偶和一封信,交给管家:
“我只求您把这个转交给尊敬的斯沃德斯公爵夫人,她是伊戈的外祖母,她爱那个孩子。”
看着男孩怀里的布偶小狮子,管家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啊……我记得,之前伊戈少爷一直抱着这个小玩偶,很疼爱它。”
交出了布偶和信之后,特兰德就走了。既然外祖父不愿意见他,那么外祖母一定会因为心疼伊戈而说服丈夫的。
男孩又是不休不眠,连夜赶回了帝都。
等见到公爵时他已经困得说不出话了,只是晕晕乎乎地听到公爵说:
“陛下之前私下问我:什么时候审判。我不好意思拖延,就说三天后……所以就是明天了啊!怎么样,外祖父那边搞定了吗?”
特兰德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比了个“成功”的手势,一秒钟就呼呼呼地睡着了。
那天晚上,特兰德难得地睡得安稳。他梦到了小狮子布偶,被伊戈少爷暖暖地抱在怀里。
第二天一早,特兰德醒了,发现自己睡在公爵家的书房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就是今夜吗……”
特兰德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想好了。
“少爷,如果他们流放你,那我也一起去。”
****
黄昏的钟声敲响。
金色又降临在夜宫尖刺状的金顶上,以晚期伊巴涅风格修建的皇城在冬日雪地中矗立,有如冥殿在现世的倒影。
贵族们进入“大圆顶”审判厅,也就是几日前戈尔贡伯爵被处刑的地方。也正如上次那样,审判者们列席于环形的黑暗中,皇帝高坐于御座,而场地中央是明亮的受审席。
公爵抹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扯了扯椅背上“帝国之焰”的绣旗,可怎么弄都是歪的。
“你还是坐下吧,公爵大人。”同行的特兰德叹了口气,把绣旗拉正。
“你还是第一次来宫廷里吧?”
“嗯。”
特兰德没心思闲聊,焦躁地打量着周围,然后紧紧盯着下方的受审席。公爵也很紧张,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打断了。
“嘘,开始了。”
还是和上次那样,皇帝亲临。
不过这次女帝似乎不打算插手,全权交由大法官负责。有些政治嗅觉敏感的贵族感到了一丝异样,暗地里猜测着皇帝的意图,猜测着这场审判是否是早已安排好的“表演”。
身材异常魁梧的大法官披着红黑法袍,手持象征努神权威的长矛,中气十足地宣布审判开始:
“宣召罪人。”
黑暗阒寂,贵族们作壁上观,特兰德紧紧攥住颤抖的双拳。
骑士们位列左右,雕花的铠甲闪耀着刺眼的银光,交错长矛与利剑让开一条道路——
罪人应召而至。
沉重的铁链声在黑暗中拖行,缓慢而艰难,从无光处走来。但是当那身负枷锁的罪人真正出现在视野中时,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冲击着贵族们的心。
那只是个穿白袍的男孩,年纪不大,黑发披散下来半遮住精巧的面孔。如果不是巨大的锁链,他看上去就只是个穿着蕾丝睡袍的少年。贵族们心情复杂,他们都知道男孩的名字,也曾在盛大的生日宴会为小少爷送过礼物。
可现在,那个骄傲的孩子戴着枷锁,双眼无神,摇摇晃晃地走到场地中央,看上去快要坚持不住了。
“伊戈……”
特兰德也要不行了,这个场景极大地刺痛了他。在那一刻,男孩深切地感受到了,原来有的痛苦不需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足将灵魂击碎。
有一些曾暗中参与谋反的贵族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与焦虑,几天前他们已经看到了戈尔贡伯爵独揽全部的罪名,在此自尽。如今又看到这男孩,耻辱地跪着,就在他在父亲去世的地方。
贵族们明白了皇帝的意味:
这无辜男孩就是个符号,象征着他们尚未被追究的罪行。正如一枚纯净的空杯,装盛着他人的毒血。
“罪人——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
大法官伸出神圣的长矛。
“是我……”
按照觐见努神之矛的礼仪,男孩顺从但艰难地跪下了。
“以努神与众神的权能,以神圣西默纳路帝国皇帝陛下的荣光,你发誓自己所言之辞不可狡辩、虚妄、亵渎。”
“我发誓……”
伊戈虚声回答,脸上毫无血色。
大法官厉声说:
“那么开始询问——你可曾以任何形式参与戈尔贡伯爵发动的叛乱?”
“我没有……”
“你可曾协助叛党?”
“我没有……”
“你是否提前就知道了父亲即将谋反?是否有先兆?”
“是的,大人……”
“既然事先知道,为什么不检举你父亲的罪行?”
“……”
“那么这就是你的第一条罪名。接下来继续,在你父亲谋反前,是否与其他同伙举行秘会?”
“我不知道,妈妈去世了,我……”
男孩的背脊颤抖了一下,眼瞳中毫无光彩。大法官问的下一个问题,他没听到,仍然木讷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
“……妈妈,快乐。”
伊戈说。
他看到,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在蠕动,像是小小的肉块。
大法官不满地敲了敲权杖,重新问:
“你作为戈尔贡家的长子,事先就知道了父亲即将叛乱的消息,你有没有把此事告诉过旁人?”
“我没有……”
“你曾经在翡翠院学习,你是否在那时就已经得知戈尔贡伯爵即将谋反?”
“我不知道。”
询问漫长且煎熬,大法官说得非常缓慢,词语仿佛烧红的铁钉一下下地将男孩的耻辱钉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从翡翠院辍学?”
“……”
伊戈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跪在地上的男孩,就像尖刺。光线也是如此,灼热地刺痛着挂着铁链的脖颈。
大法官并没有放过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从翡翠院辍学?”
“因为……”
伊戈的呼吸彻底乱了,他不愿说。
特兰德预感到不对。
“回答!”
大法官猛地以杖击地,愤怒的响声刺耳地荡开,人们屏息。
男孩低低地垂着头,强忍着,一字一字地说出那带刺的话语:
“因为……老师要奸淫我。”
沉默笼罩了审判庭。
特兰德望着伊戈,怔怔地,痛苦与懊悔有如灌下的滚烫铁水。如果此刻还存在另一场无形的审判,那么受审的就是特兰德自己。他不断地自诘:为什么没能保护伊戈?为什么现在才知道?烈火在少年心底焚烧,他拷问自己,哪怕把自尊与灵魂撕碎焚尽也想得到一个答案。
大法官沉思片刻,放弃了这个毫无价值的问题,就继续审问:
“你在翡翠院期间,有没有蛊惑其他孩子,让他们的家族参与叛乱?”
伊戈的精神越来越脆弱,严厉的询问变成了旋转的嗡嗡声,他好像沉入水中一样,听不清也看不清。他看到那小小的黑色团块,蠕动着,越来越近,最终小心翼翼地钻到了他自己的影子里。
“没有……”
男孩嗓音沙哑,努力地笑了一下,如同破碎的器皿。
这样的询问持续了很久,直到男孩心力交瘁,几乎只能跪在地上喘粗气,说不出完整的话。大法官满意地看了一眼仆从抬着的录事簿,转身向高高在上的御座躬身行礼:
“陛下,询问结束。罪人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虽然并未直接参与谋反,但知情不报仍是重罪,依照帝国律法以及努神的心意……”
众人紧张地等待着大法官的裁夺。
“应当判处流放至大冰原,作苦役犯。”大法官说。
席间哗然,又瞬间静谧下来,等待着皇帝的定夺。公爵紧张得双手合十。特兰德却觉得无所谓了,他疲惫而温柔地注视着伊戈。
伊戈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嗅了嗅,然后抬头望向了黑暗——特兰德的方向。
两个孩子望着彼此,就像以前那样。
“如果这是你的命运,那也就是我的。”特兰德苦涩地微笑。
所有人都在等待。
“……”
然而皇帝一言不发,仍在沉思,指尖轻敲着御座。
这是什么信号?
有罪?曾参与谋反的贵族如坐针毡。有的贵族同情伊戈,又不敢说话。广大的缄默环绕着黑暗,所有的眼睛都只注视着那唯一的主宰。
皇帝无奈地叹息:“颇有道理,那么……”
“请稍等,陛下——!”
忽然,有个声音打断了女帝的话。
人们惊讶地望过去,看到那无礼的说话人正是伍尔坎公爵——红眼睛的卡洛亚洛先生。
“陛下,求您听我一句谏言:这个孩子虽然并非完全无辜,但是流放冰原这样严厉的刑罚等于要了他的命,等于将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慢慢地折磨死。您是帝国的核心、努神在人间的化身、我们至高且唯一的主人,我请求您降下罪行,同时也赐予仁慈——剥夺这个戈尔贡家的爵位与领地,将这个男孩贬为庶民,但是别流放他!”
公爵颤抖着说完了。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大法官:“卿觉得如何?”
大法官为人刚烈,此刻又觉得自己的权威竟然被一个弄臣公然冒犯,毫不掩饰地怒斥道:“伍尔坎公爵,岂有此理!难道你还要代替陛下来做主?这男孩是叛徒的长子,罪当同父。你说现在留他一命……日后他长大了难道就一定不会寻仇?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必须死!”
公爵毫不犹豫地同大法官争执起来:
“阁下,难道您要剥夺陛下神圣的断罪权?在刚才的问询中我们都听到了,这孩子丝毫没有参与谋反,他是善良且忠诚的。”
“那么我要反问您,公爵阁下,您为什么就偏偏站出来庇护这个男孩?让人不禁要怀疑您的立场和动机,您是否和这个男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或者交易?”
这话问得公爵有些懵,他又不能说:“因为我们是朋友”这种幼稚答案。公爵左思右想,只好硬着头皮瞎说:
“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交易和关系。我为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辩护,只是因为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这傻话还是让许多人笑了。
大法官也笑道:“一派胡言,律法与正义从来不会因为年龄而有所差别!”
皇帝摆摆手,亲自替卡洛亚洛解围道:
“算了,不纠结这个问题。伍尔坎公爵天性和善,总是看不得孩子和老人受苦难。”
笑声停止了。
审判厅又陷入一片死寂。特兰德站在高处,俯瞰着。伊戈跪着,就好像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这时,备受瞩目的列席者——伊戈的外祖父,老斯沃德斯公爵说话了:
“陛下……无论是此前的叛乱,还是今日的审判,都可以算是斯沃德斯家族荒唐的家事。主谋者是我的女婿,受审者是我年幼的外孙。为此我一直愧疚深重,在讨伐逆贼的战役中竭力赎罪……我可以亲手斩杀叛徒戈尔贡,但是……伊戈,他毕竟是我小女儿的孩子,我可怜的已逝的女儿,我曾最疼爱的格尔温。陛下,若是您体恤忠实的老斯沃德斯,那么也请求您……饶恕这个孩子的性命,将他贬为庶民。”
老公爵的话如同沉甸甸的砝码,重重地压在天平的一端。许多贵族们看到斯沃德斯公爵支持卡洛亚洛,也默默偏向于轻判。
大法官还是不甘心,当场背诵了一段大史诗《西比尔战功歌》,试图求助于皇帝:
“陛下!我们是刀剑中出生的西比尔人,大史诗中从来不会给予战败者、仇敌之子不必要的同情。今日放过一只幼小的猛兽,未来就可能遭到豹子的寻仇。”
卡洛亚洛又气又好笑,心想这人说不过理怎么还能开始背诗的?不过大史诗是神圣的典籍,西比尔人是会相信的。一不做二不休,卡洛亚洛也声情并茂地背诵了一段大英雄喀尔拉蒙因为欣赏黄金城的敌将法尔哈德的英才,而仁慈地放走对手。
“陛下,伊戈?斯沃德斯?戈尔贡是难得的英才,假以时日这孩子的武艺与忠诚会是西比尔战士的楷模。留下他的性命,他会效忠于帝国。”
皇帝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
“够了别背诗了,到此为止。伍尔坎公爵说得不错,这孩子的确罪不至死,那么你们谁来为他担保,以防他父亲重蹈覆辙?”
有希望……!特兰德牢牢抓着椅背。
“请由我来担保!”
卡洛亚洛先生毫不犹豫地说:
“陛下,求您允许这男孩成为我的扈从,我的血盟。从此以后,我会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严加监管。若他有所不轨,我将承担一切后果与罪责。”
那瞬间,特兰德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感激。而贵族们则无可理喻地看着卡洛亚洛傻乎乎地要把火炭揽进怀里。不过明眼人也看透了:皇帝很了解卡洛亚洛,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或者说,这就是她一开始设计好的。女帝要重新稳住在叛乱中近乎分裂的帝国,安抚手持权力的纯血派贵族们,同时又要强调自己不可撼动的权威。
“嗯,”皇帝思忖片刻,“也未尝不可。”
在众人的仰望中,女帝站起身,以月神、战争神与审判神——努的权能,向众臣宣告:
“我所爱、所信赖、所依靠的臣子们,西比尔荣耀的帝剑。今日,正因为你们恳切的谏言,朕愿意向年幼者施于仁慈……”
公爵高兴地掏出手帕抹泪。
大法官无比失落,但也只能接受。老斯沃德斯面无表情,叹了口气,然后对信使耳语。
这个结果安抚了心有余悸的贵族们。他们心疼戈尔贡家的男孩,同时也理解了女帝进行这场“表演”的意图:
她宽恕他们。如若效忠,既往不咎。
至此,不安的皇权与古老的贵族血脉重新缔结盟约,天平的两端重归平稳,帝国稳固了。
伊戈跪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心思早已飘走,全然不在乎审判与那高悬的白光。
在男孩的影子里,那细细的,黑色的小手若隐若现。伊戈摸了一下。
“……”
软软的,毛绒绒的。是猫咪。伊戈心想。
“……剥夺爵位,贬为庶民。”皇帝神圣的声音如是说。
特兰德紧闭双眼,深呼吸,让宣判如烧红的烙铁般一字一句地烙印在自己脑海中。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胸前的三首巨蛇烙印隐隐作痛,好像在流血。少年再次睁眼,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些天生的上位者。
今天的耻辱与痛苦,特兰德永远记得。
第54章 Chapter. 31
审判结束后,皇帝单独召见了卡洛亚洛,问他为什么要不计后果地救这个男孩。
和老友的私下见面时卡洛亚洛很放松,就直说了原因: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而且……那孩子长得那么好看,谁不喜欢美男子呢?他爸也好看。”
“你这家伙真是……”女帝苦恼地叹气,“有时候我觉得我把你带到宫廷可能是个错误。”
“哈,我没问题的!”卡洛亚洛先生笑道。
“不过我还是不喜欢那孩子,他太像他母亲。”女帝说。
“相信我吧,图尔娜,伊戈是个好孩子,我会好好教育他的。”
“拿你没办法,那就让他做你的骑士吧。”
公爵由衷地开心:“嗯。真的没想到……我竟然能有一起生活的伙伴了。”
“所以说你需要稳定的家庭,而不是每天这样晃晃悠悠,被奇奇怪怪的人骗。”
“没关系,以后那孩子就是我的家人了。”公爵兴高采烈,满脑子想着如何布置男孩的房间。“怎么办图尔娜……!我好紧张,我第一次养孩子!我需不需要去上一些培训的课程?”
“那孩子像小猫,肯定会嫌弃你的。”
女帝苦笑,抱起椅子的软乎乎的森林猫,无奈地挠着猫咪的下巴。窗外开始下雪,温室花园中仍然静谧芬芳。两位友人自在地谈笑着,一起品尝热乎乎的香草茶。
****
两天后,伊戈被释放了。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打开,宫廷侍女们给男孩换了干净的衣物,重新包扎了他受伤的小腿。御前侍卫们护送他走下了塔楼。
当黄昏再一次温柔地映入眼帘,他看到了公爵和马车早已等候在塔楼前。
“腿上的伤怎么样了?”公爵很自然地拥抱了他一下。
“好多了。”
“太好了……伊戈,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吧。”晚霞中,那双宝石般的红眼睛闪烁友好的笑意。
“嗯。”伊戈点头。
坐上马车,公爵带着男孩回来自己在帝都的宅院。
“我家的庭院很漂亮,等冬天过去,就会开杏花,秋天有杏果。不过周围的孩子经常偷偷跑来摘果子,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提前把果子摘一些留好,我们可以做果酱。”
“嗯。”
“不过……”公爵为难地笑道:“可能我们很快就得离开帝都了。这儿不安全,因为有人恨你,很可能来寻仇……我们回到伍尔坎领去避避风头吧。那儿虽然偏远,但是风景很好,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伊戈安安静静地听着。
马车停下,公爵扶着伊戈下车。他还没站稳,就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特兰德飞奔着一下子扑过来。
“嗷!”
“诶呀轻点儿,他的腿伤……!”公爵有些着急,又根本拉不住激动的小狮子。
两个男孩抱在一起,蹭了蹭额头,鼻子冻得红通通的。
“傻狮子。”
“……”
特兰德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把少爷按在怀里。可惜温馨的气氛只保持了一会儿,伊戈就按捺不住了。
“医生!这狮子呼哧呼哧直喘气,是不是没救了,我们把它安乐死吧。”
伊戈捏住特兰德的鼻子,不让他呼吸。
“好好的氛围就被你破坏了!”
特兰德又气又笑,赶紧揉揉眼睛。但是祖母绿色的大眼睛很快又湿润起来。他别过头,气哼哼地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看到小狮子泪眼汪汪,伊戈一下子莫名地兴奋起来,嗷地就一口咬了特兰德的手:
“不好了,野生的猎豹被放出来了,伤人了!”他还给自己配上了解说。
“你这家伙怎么回事!我担心你担心得都哭了!”
“豹子才听不懂呢!咬!”
两个男孩又扭打在一起,在花园白白净净的雪地里打滚。公爵很担心伊戈的腿伤,但完全管不住两个闹腾的少年。他们滚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停住了,抱着对方。
伊戈玩累了,把脑袋贴在特兰德胸口,听他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伊戈说。
“我再也不会这样了……”特兰德抱着恋人,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回想着这段波折痛苦的经历。
“再也不心跳了?我来帮你。”伊戈开心地掐住特兰德的脖子。
“喂喂,太危险了!不能这样孩子们!”公爵刚想歇会儿,看到伊戈开始胡闹又吓得赶忙来阻止。
“好啦好啦男孩们,外面很冷进屋子里再说吧。”女佣莱文娅笑着打开房屋,露出室内温暖的亮光。
一行人进入屋中,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莱文娅和厨师一起把主菜烤羊腿端了上来,然后是黄油蘑菇狗鱼,伊戈喜欢的胡椒龙虾卷,奶油拌蔬菜,蜂蜜烤苹果,李子布丁,还有冬至庆典每家每户都会准备的山楂果酱。
两个男孩终于安静下来,刚刚的一通玩闹耗费了他们不少精神力。伊戈乖巧地坐着,偷偷四处张望,发现房子里都漂漂亮亮地布置好了红色的干花环,山楂和盐粒,节日的气氛暖洋洋的。
公爵说:“冬神节要到了,到时候广场上会有冰雕。”
“来不及看了,你们要尽快离开帝都。”
特兰德本能地帮女佣的忙,给每人都倒上了热腾腾的加了肉桂和柑橘的葡萄酒。
公爵说:“没关系,等回了我的封地,大家也会做冰雕的,只是没有帝都的这么好看这么大。”
“这样真的好吗?”伊戈有些犹豫,“公爵大人离开帝都……那剧团怎么办?您不是还有很多约会对象吗?全部都要分手吗?”
“啊啊啊啊没有的事!你这孩子别瞎说!”公爵慌乱摇头。
女佣莱文娅也坐到餐桌前,笑道:“看来伊戈是位可靠的骑士,以后就拜托你看着公爵大人了。谁叫他总是傻乎乎地信那些鬼话,受人家的骗。”
特兰德尝了尝自己做的龙虾卷:“原来如此……公爵大人还是应该找可靠的恋爱对象才行啊。”
卡洛亚洛先生喝酒差点呛到:
“为什么一到过节,大家都开始说我应该相亲的话题啊。陛下几天前已经训斥了我一下午了啊……”
伊戈小心地嗅了嗅龙虾卷,发现是自己喜欢的口味,又小心地尝了一小口。他抬头,发现特兰德正紧张地盯着自己和龙虾卷,就笑了一下。特兰德一激动,差点当场跑出去买下全帝都集市上的龙虾。
公爵还在纠结相亲的话题:
“我必须郑重:我没有和很多人同时交往!而且我也不想总是遇到骗子,可是命运这种事……”
伊戈文雅地切着龙虾卷:
“我觉得公爵大人并非不想同时和四五位健壮俊美的骑士一起恋爱,毕竟在《法师的选择》的结局里,您让美人法师和五位骑士都结婚了,还详细地描写了他们一起……”
公爵瞠目结舌,赶紧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咳咳咳,快过节了,大家吃好喝好啊。”
特兰德本来幸福地抱着一大块油滋滋的烤羊腿,露出虎牙正要大口啃下去,结果听到这话又惊讶地把羊腿放下了:
“等等,《法师的选择》那本书是卡洛亚洛先生写的吗?不会吧!我不信……我可喜欢那本了!那位作者明明是居住在学院的,是真正的学者大人!”
“这一听就是公爵大人的风格呀。”女佣莱文娅说。一同用餐的厨师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也忍不住一起笑了。
卡洛亚洛坚持要挽回尊严:
“不,我是正经的剧作家,我唯一的笔名就是‘安德兰亲王’,我只写严肃的,能净化观众心灵的正剧,剧团的人可以为我作证……!诶,以后不能经常见到他们了……不过就算回了领地,我还是可以派人把剧本送过来演出。他们是了不起的剧团,我的精神可以与朋友同在。”
说到这儿,公爵又灵机一动:
“伊戈,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在城堡里念剧本啊,终于不用我一个人演独幕剧了!”
伊戈摇摇头:“请容许我仅仅从精神上支持您,为您鼓掌。”
“可不可以从实际上也支持我一下?”公爵可怜兮兮地看着男孩。
“谢谢邀请,不必了。”
伊戈面无表情。
特兰德苦恼地揉了揉脑袋:“真是没法想象以后你们两个人一起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温暖的餐厅里,朋友们围坐在一起享用了丰盛的一餐。欢声笑语不时传来。特兰德悄悄地观察伊戈,看到少爷被朋友们环绕着。特兰德心想:伊戈少爷看起来很喜欢公爵,而公爵这家伙……似乎挺需要陪伴的。
或许这是一件好事。
晚餐结束后,少年们想单独相处,但公爵抱着棋盘,一脸渴望地望着朋友们。他们没办法,只好陪公爵一起下棋。玩到凌晨时,两人已经困得直打哈欠,而公爵还精力充沛地想继续游戏。成年的西比尔贵族活动的时间通常是从黄昏一直到清晨。但特兰德和伊戈还年少,仍然按普通人那样作息。没办法,两个男孩实在撑不住,公爵只好恋恋不舍地结束了游戏,放他们去睡觉。女佣也早已收拾好了少年的房间。
洗澡的时候,特兰德悉心用细海绵为伊戈少爷擦拭身体,又生怕水沾到伊戈少爷腿上的伤口。
“疼吗?”
“没什么,以前练剑也经常受伤。”伊戈摇头。
“那不一样……”
特兰德低下头。看到少爷手臂上的伤口,手腕和脚踝上的淤青,他心痛不已。伊戈有点冷,抖了抖。特兰德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要紧的事,又赶忙用热水为伊戈取暖。
“不要在意,不是特兰德的错。”
“不。”特兰德坚定地摇头,“其实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在他们审判你的那天……我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什么办法都没有,甚至说不上一句话!我这算什么呢?”
“都无所谓的。”
“怎么会无所谓!”特兰德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伊戈,我原以为那个小小的家是安全的,是能够保护你的……然而那是错觉。如果我永远是现在这样无足轻重的男人,那么当灾祸来临时,我连保护心爱之人的能力都没有……”
伊戈高兴了,不知时宜地戏弄特兰德:“傻狮子被拆家,邻居看了笑哈哈。”
“宝贝,我们不开玩笑。”
“略略略。”伊戈面无表情地伸出粉舌头。
特兰德无奈地叹气,拿来毛巾把湿淋淋的小少爷擦干。他心里有事,又感觉今夜不适合多聊。既然伊戈对在监狱里的经历避而不谈,那么可能现在就还不是时候……
“睡觉了睡觉了啊,瘸腿的小豹子要睡了。”特兰德把伊戈拦腰抱起,亲了又亲。
“哼,真幼稚。”伊戈撇了撇嘴。
月亮照进玻璃窗。
两个少年换上白睡衣,但躺到床上反而又睡不着了。
伊戈本能地晃了晃胳膊,拍了拍床和枕头,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只好悻悻地把手缩回去抱在胸口。
特兰德说:“啊,布偶狮子出去旅游了,过段时间就回来找你。”
“它去哪儿了。”
“去你外祖母家了,多陪陪她。”
“呜。”
“好啦好啦,别难过了,好朋友很快就回来了。”
特兰德笑着支撑起身子,吻了一下少爷的额头。哪知伊戈一下就抓住他的领子——孩子气的亲吻变成了激烈的舌吻,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舌头轻贴又搅弄着,直到炽热感令少年们喘不过气,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睡吧,亲爱的少爷,我会陪着你的。”
“才不会呢!”
“为什么?”
“特兰德之前说了,只有我和公爵去伍尔坎领……你不去。”伊戈抱着枕头。
特兰德愣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心中纠结已久的事说出来:
“是的,我要留在帝都,留在骑士团……之前我也说了,我必须往上爬去争取更多的权力和地位。公爵是个真正的好人,但是他的地位不是永远的,皇帝陛下不会永远这样罩着他。如果有一天再遇到这样的灾祸,我必须要有能力保护你们。”
伊戈沉默片刻,还是点点头:
“是的,我知道的。”
“你以后和公爵一起生活,就是他的骑士,他就是你的主人……知道了吗?这是一份工作,你要好好对待公爵猫啊。”
“知道了……”
“我们不会一直分开的,只要一有假,我就来看你好不好?”特兰德侧卧着躺下,把恋人揽进自己怀里,摸着拿柔软的黑发。“而且你们每年都会来帝都呀,那时候我们偷偷约会好不好?”
“什么时候可以和傻狮子住在一个家里?”
这话戳中了特兰德的心,他想起了两人年少时,白天一起玩耍练剑,夜里一起望着望着星夜有说不完的话。这种生活是多么奢侈,特兰德现在才意识到,他多么想重新回到那个时候,然而时间不可能回转。
“等我们都长大了。”
特兰德想起了那个夏夜所见到的天鹰星。自己曾对星星发过誓:有朝一日要成为有能力的男人,守住和伊戈一起的家。
睡意绵绵,伊戈安安静静的没有出声,脑袋枕着特兰德的胸口。两人的呼吸轻轻重合,胸膛起伏。
夜也深了,今晚到此为止吧。
“宝贝睡着了?”特兰德笑笑,低头吻了一下少爷的额角,“晚安。”
窸窸窣窣,两人辗转反侧。
“……”
伊戈撑起上身,弱弱地说:“我们做吧。”
“!”
特兰德愣住了,又轻轻摇头:“不,你现在的状态不合适……我们应该……”
伊戈没有多说什么,脱下睡衣,俯身亲吻恋人。
夜色下,少年的身体光洁明亮。他们吻着彼此,抚摸对方身体上的伤痕与淤青,抚摸着着那对方蜷起的裸背、后颈。
伊戈跨坐在特兰德腹部,黑发披散下来,灰蓝色的眼瞳如冬日的湖水。他鼓起勇气瞥了特兰德一眼,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世界上最喜欢的傻狮子。”
满月透过高窗。他们望着对方,目光深沉且炽热。
“我爱你。”
特兰德抚摸恋人的双唇,就像朝圣者怯怯地抚摸着圣迹上一捧白雪,露出苦涩的笑容。
“因为是特兰德……所以才……不会讨厌和害怕。”
“嗯,我知道。”
特兰德翻了个身,顺势把伊戈压在身下。少年们亲吻,在月光下温柔地辨识着彼此,爱着彼此。
第55章 Chapter. 32
清晨,特兰德醒了。
他坐起身,望向窗外青白色的晨光。恋人就在他枕边安睡,仿佛半透明的植物。赤裸的少年,肩头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色,脖颈上戴着吻痕,惹人怜爱。
宝石般的孩子,他唯一的爱与渴望。
特兰德笑了笑,俯身吻了一下那画像般的安详的睡颜,把毯子拉上来给伊戈盖住肩。时候差不多了,还有事情必须办完。特兰德正打算穿上衣服,却被从背后抱住了。
“傻狮子,你去哪儿……”
伊戈迷迷糊糊地醒了,搂着他,身体再次赤裸地贴在一起,暖暖的,又不似昨夜的疯狂。
“早安。”
特兰德笑着,又把伊戈少爷压在身下,两人纠缠地搂抱着,在柔软的床上厮磨了一会儿。肌肤相亲的感觉令人着迷,少年们亲吻,感受着恋人的心跳与体温。
“别走……”
伊戈用胳膊搂住特兰德的肌肉结实的背脊,懒懒地抚摸着他的脊椎。
“宝贝,我得去办件事。”
特兰德贪婪地吻着伊戈的脖颈,轻轻啃咬着,手上也不忘摩挲着少年的腰肢。他深呼吸,就像醉酒者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终于从暖和的床铺中爬起,开始穿衣服。
“少爷,你再睡会儿吧……乖,我办完事就回来。”
“可是……”伊戈挪了挪身子,睡到了特兰德之前躺的位置,蹭着仍残留着他体温的枕头,“公爵大人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帝都了,我还想要傻狮子抱……”
特兰德无奈地笑着:
“虽然可能来不及陪你,但是我要去办的事很重要……少爷,你同意让我去吗?”
“好吧……傻狮子去吧。”
“这是为了你。”
特兰德俯身,吻了一下伊戈。他已经下了决心,在明早的太阳升起来之前,必须把事情做个了断。
他有仇必报。
****
晨光逐渐通透,房间也明亮起来。
伊戈清醒了,他一个人起床,有点笨拙但一丝不苟地给自己穿好了衣服。伊戈照了照镜子,感到满意。要学会自己编辫子还是有点困难,没有特兰德,他以后得自己做了。
当伊戈穿好衣服来到书房,公爵已经在喝茶了。一看到男孩,公爵立即笑逐颜开:
“诶呀!早安早安,我的孩子。”
“日安,公爵大人。”
男孩努力地学着向新主人行礼,他还不太习惯,以前总是看着别人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姿态。
“不用这么拘谨,我们是朋友,不是主仆。”
伊戈说:“那么也请您别叫我‘孩子’,我十四岁了,再过一个月就是十五岁的成年人了,而且我是您的骑士。”
公爵一听这孩子气的话就笑了,又赔礼道:
“诶呀诶呀是我不好。说起来……以前你都是扎起发辫的,今天为什么披散着头发呢?虽然这样也挺好看的。”
伊戈不好意思说是自己不会弄,支支吾吾地说:“确实,束发是为了方便练剑。”
“特兰德呢?”
“傻狮子有事出去了。”
“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以前都是小狮子帮你扎头发,现在他不再,你不会自己弄?”
“……”
“没关系的,我来帮你扎吧。”
“不必了,公爵大人,我毕竟是您的仆从,今后应当有这个觉悟。”男孩严肃地摇头。
公爵忍不住笑出声:“傻孩子,不用强逼自己改变。我们以后一起生活,只要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就好了。你看我有真正的仆人吗?并没有,我只是付给大家钱,请大家来帮我做事而已。”
伊戈点点头:“好的,那么我会按莱文娅小姐嘱咐的那样,以后做您的监护人。”
“监护……人?”公爵傻眼了。
“她让我看着您,不要让奇怪的男人再来骗取您的钱财和感情。”少年摊开手。
公爵连连摇头:
“不、不必了谢谢!我好歹也是大人了,对交往这种事很有分寸,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孩!哦不,我不是说您……特兰德也挺好的,是不错的恋爱对象,等等,你脖子上这是吻痕吗?啊,特兰德这个死小子!!!这才一晚上啊!”
“……”
“……”
就在两人沉默之际,有人敲门。公爵急着要去开门,被伊戈制止了,教育他:亲自开门不是贵族的所行。
伊戈打开门,只见一个高大英俊的金发男子捧着花束站在门口。那男人一副吟游诗人的打扮,穿着十分考究。他一见到伊戈,就趾高气扬地挥了挥手:
“小鬼,去给我找卡洛亚洛过来。”
“……”
伊戈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转身回去拿了棋盘陪公爵下棋玩。
“诶?”公爵张望了一下,“不是有客人来吗?”
“那种人不用见了。”伊戈说。
敲门声再次急促地响起,比刚才更重了。公爵按捺不住,笑道:“啊果然还是把客人请进来比较好,我去开门。”
过了一会儿,公爵将那个英俊的诗人迎进了会客厅。诗人一看伊戈不仅不开门,还姿态傲慢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就阴阳怪气问:
“卡洛亚洛,这漂亮小鬼又是哪儿来的,你的情人吗?这么嚣张,是不是要价挺贵的?”
“不不不,吉尔德,伊戈是我的骑士。”
今天莱文娅小姐不在,公爵就亲自端来了茶点招待客人。
那诗人也不道谢,竟然毫不客气地从公爵端着的盘子里拿了一块饼干,无礼得简直像是对待一个侍女。
伊戈看到了,站起身走过去。
“哎哟?”诗人嚼着饼干,戏谑一笑:“小骑士,你要亲自来招待客人吗?”
伊戈无视了男人,过去直接就把茶点收走了,冷冰冰地说:
“差不多见过面了,请回吧。”
“关你什么事?”诗人气得大骂起来。
公爵有些手足无措,一会儿看看伊戈,一会儿看看客人,为了缓和气氛笑道:“别太紧张亲爱的,吉尔德不是坏人,他为橡树剧团剧团工作,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喝喝茶。”
伊戈盯着男人,就像警惕的小豹。
诗人不打算和少年置气,转而对卡洛亚洛说:“见笑了,其实今天的确是有求于您……还是吉娜的病,最近我在经济上实在是很困难,能不能再向您借30金龙?”
“可怜的吉娜……没关系,你稍等一会儿。”公爵转身就要去拿钱,被男孩一把拉住了。
伊戈拔出匕首指着男人,神情冷淡地说:“要钱没有,要命你就现在滚出去。”
“你小子有病吧?”诗人气急败坏,
“滚。”
“你……!”诗人往前晃了晃身子似乎是想发火,又畏惧明晃晃的刀刃,不敢向前,最终摔下花束,夺门而去。
伊戈收起匕首,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开始吃饼干。
公爵回过神来:“谢谢你亲爱的……其实我也知道吉尔德是个长得好看的混蛋,他总是傲慢无礼。”
“他经常来找你要钱?”伊戈缩在椅子上,恢复了闲适放松的样子。
“是的,吉尔德现在确实很拮据,因为剧本卖不出去。为了能借钱,他偶尔会来找我喝茶,说一些无聊又肤浅的话。他长得好看,我也乐意和他聊聊。”
“那人很无礼。”
“因为吉尔德是个自尊心过强的人。他瞧不起我,觉得我只是个沉迷于他英俊外表的愚蠢又肤浅的有钱人。他缺钱,想要讨好我,心里又抗拒这样。”公爵给男孩倒了热茶,自己也坐下。
伊戈说:“他才是蠢货。”
“但吉尔德真的很缺钱,他妹妹病了这是真事,我是知道的。”
“……”
公爵望着茶杯中的倒影,笑道:
“其实我能分辨别人是不是在利用我、欺骗我……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不和他们计较。生活的困苦逼迫他们必须去说谎或者乞讨,这当时是不对的,因为仍有人即便在最艰难的挣扎中仍努力地保持着尊严。不过对我来说……既然我现在有钱,又处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么家里有小老鼠来偷面包也是无所谓的。”
伊戈蹙眉:“您时常需要长篇大论么?有必要的话,我可以配合您的需求。”
“对不起,我以为我说得挺感人的。”
公爵尴尬地擦了擦汗。
“我是您的骑士,您家要是进了老鼠我就会弄死,就这么简单。”伊戈把匕首抛着玩。
公爵听了有些开心:“是吗……那么就拜托你了,小猫。”
****
冬神节即将来临,广场上立起了天马冰雕,家家户户都在窗边摆放了盐晶与红果。这是一年里最为重要的祭典之一。因为在节日之后,气温就将骤降,天寒地冻的风雪就要君临北方。
天黑下来,街道上仍然热闹,广场上聚集了许多来看冰雕的人。
米格林恩在傍晚时前往军营。
穿过广场时,他停下来看了看冰雕。人群中有不少孩子,有个小男孩和伙伴们跑闹着,不小心撞到了米格林恩的腿。孩子一看到男人高大壮硕,阴沉的脸上还戴着眼罩,吓得愣住了。
米格林恩蹲下身,掏出一颗糖果递给小男孩,笑道:“没关系的,去玩吧。”
孩子怯怯地摇了摇头,没有要糖就跑了。
看着那远去的小小身影,米格林恩想起了另一只小鸟……一再从他的掌心里逃走的小鸟。
米格林恩心中燃起怒火,一把将糖果摔在地上,又狠狠踩碎。
“伊戈,既然陛下放跑了你……走着瞧,我有机会得到你。”
米格林恩打算好好调查一下那个红眼睛的伍尔坎公爵。那家伙不过是个愚蠢的弄臣,想必会留下不少纰漏,到时候要搞掉他应该不难。
天色渐暗。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霍尔大人应该快到了。”
米格林恩不再看孩子们玩耍,往营地走去。和往常一样,他抄近道经过玫瑰剧场与磨坊之间的那条小巷。
两边的楼房隐没在黑暗中,只露出道路中间那条狭长的亮光,晚霞呈现出一种浓烈的黑红色,云层宛如凝固的血块。
小巷里阒寂无声,只有米格林恩一个人。
他仍在愤愤地想着那个男孩。漂亮又危险的小蛇,本应该是属于他的孩子。
“终究是我的。”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米格林恩下意识地抬头想看清楚,血红色的天光并不算刺眼,但周围的阴影造成了一种短暂的晕眩,让他只是看到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披斗篷的人,飘忽又极快地贴向他。
“什么……”
米格林恩觉得不对劲,刚想抽出剑,但是那柄短剑已经扎入了他的胸口。剧痛感瞬间涌来,他莫名地看着自己心口的剑,细小的血流正沿着剑柄往下流淌。
“该死……我杀了你……!”
米格林恩用尽力气,将手中的剑挥向刺客。然而对方瞬间抬起另一把匕首,挡开了这最后一击。
在晦暗的阴影中,两个身影贴得很近,仿佛正在密谈。
其中一方渐渐跪了下去,身体变得疲软,像塌掉的麻布袋一样即将倒地。然而站着的那个人温柔地扶住了他,并摘下了自己斗篷的兜帽。
米格林恩吐出一大口血,几乎要喷出仇恨之火的双眼死死盯着杀手的真容——
那是一个黑皮绿眼睛的西高原男孩。一个陌生人。
“好好记住我的脸。”
特兰德冷漠地俯视着将死的男人,翠眼中倒映出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他笑起来:
“然后去死吧。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在火狱里相遇,一同行走在罪人的队列……到那时,我还会杀你。”
米格林恩浑身剧烈抽搐着,极其可怕鼓起地双目,刀子般的目光仿佛要将对方杀死一万零一遍。
男人瞪着眼,倒地死了。
“还剩一个吗……”
特兰德怜悯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重新戴上风帽,消失在小巷深处的阴影中。
当天深夜,特兰德来到某个男人的住所。他戴上“喜剧”面具,手握沾着仇敌之血的短剑,悄无声息地进入屋内。
屋子里到处摆着酒瓶,桌上摆满了被浪费的佳肴和散落的金币,看得出这家伙已经挥霍过了一段时间。
对方正酣睡。
特兰德冷冷地在男人的床前,认出这人就是他们曾遇到的那个逃兵。伊戈少爷曾经摘下祖母绿耳钉,送给了落难的可怜人。
结果呢?
这人卖了他。
特兰德微笑,而脸上的软木面具早就已经是戏谑的笑容了。他忽然发狠,一把将男人从床上拽下来,从睡梦中惊醒的男人吓得刚要大叫,特兰德当即就把布团深深地塞到了男人喉咙里,猛地掐住对方的喉咙。
“从前有一个贼……他偷了别人的东西不仅没被惩罚,还发了财。”特兰德冷笑着。
“喜剧”面具带着邪恶的笑容。男人吓得快哭晕过去了。
“那么请问各位观众——我们该如何对待这样一个贼呢?”特兰德晃了晃短刀,银刃在闪着冷光,“神圣的律法赐予我们义人以庇护,而给予罪人……”
男人拼命求饶,只能发出不成含义的呜咽。
“应有的报应。”
特兰德抬起胳膊,一道银光凶猛划过黑暗——一声闷响,刀子狠狠地插在地上,晃动着,旁边落着一节被切断的小拇指。
夜里有罪恶,也有审判。在黎明到来之前,有人在小巷发现了尸体,也有断指的男人连夜哭嚎着敲响医师的门。特兰德报了仇,有些疲惫,就来到他们以前住的房子前独自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根短烟。
他曾经所有的微不足道的愿望与快乐,都在这个房子里:只要一回家,就能看到伊戈少爷抱着布偶在等他。两人一起快快乐乐地吃晚饭聊天,然后到散步到海边。
天空中泛起浅紫色。
“回去吧,少爷该睡醒了。”特兰德掐灭短烟。
走之前,他忽然想最后看一眼那个小屋。少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忍了忍,终究是没回头。
第56章 Chapter. 33
做好旅行的准备之后,伊戈和公爵该出发了,他们得赶在冬神节之前动身。伍尔坎领在帝国领土的最东边,路途遥远,而冬神节过后气温就会骤降。特兰德和伊戈来不及再多相处几天,又要告别。
临走之前,两个男孩紧紧拉着手,约好了以后要尽一切可能多见面。公爵站在一边看着,心里有些愧疚。但这是为了保护两个男孩。伊戈的父亲给他们留下了太多的仇人。
特兰德拿出了连夜缝好的新的狮子布偶:
“小狮子旅行回来了。外祖母身体很好。热情地和它玩了好几天呢。小狮子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就是特兰德。”伊戈把狮子布偶抱到怀里,蹭了一会儿,露出了笑容。
“伊戈,我会来接你的……等我有了立足之地能够保护你,那时我们就不会分开了,就可以像普通的夫妻那样住在一个家里。”特兰德把自己说得有点感动。
伊戈笑道:“噢哟,特兰德想嫁人!特兰德是母狮子。”
“我是真男人!”
“老板,这狮子怎么是母的?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退货!”伊戈很快乐。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两个男孩又开始斗嘴。玩闹一会儿之后,特兰德和伊戈又拥抱着对方,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告了别。临走前,特兰德悄悄给了伊戈一个布包裹,让他出了帝都再打开。
马车上路了,伊戈紧紧地抱着布偶狮子。刚出都城,公爵就迫不及待地提醒他可以拆开包裹。打开一看,布包裹里是一柄短刀和几个红色的果实。
“刀和果子?”公爵好奇地拿起一枚转着观察。
“……”
伊戈拔出短刀,嗅一嗅,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他明白了特兰德为他做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公爵问。
伊戈笑道:“是猫咪。”
旅途中他们还是遇到了埋伏,戈尔贡伯爵的仇人袭击了他们的马车,好在伊戈把敌人都赶走了。为了避开敌人的追捕,两人走了小路,穿过巴尔德山,最终平安地到达了伍尔坎公爵领。
往后的生活就平静了许多。虽然城堡里也有仆人们,但卡洛亚洛仍然喜欢自己做一些家务。他喜欢做饭,亲自到山林里去采蘑菇或者钓鱼。伊戈总是陪伴在公爵身边,默默地听着卡洛亚洛在风光秀丽的湖边激情作诗。领民们时常见到亲切的公爵大人和少年出现在山林和湖边。
伊戈过着朴素的生活,他学会了自己束起发辫,敏捷又一丝不苟地穿戴好衣服和佩剑。
白天,他陪伴公爵出游,或是自己练剑。
夜里,深渊般粘稠的阴影和触手仍然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伊戈梦中,像朋友一般忠实地陪伴着他。有几次,伊戈梦到了妈妈,那个肉块般的怪物温柔地拥抱着他,给他读故事书。伊戈感到很怀念。之前在监狱里他每天晚上都很害怕,好在妈妈总是出现在梦里,还给他送来了作伴的“猫咪”。
伊戈很喜欢“猫咪”。它是不一样的,伊戈知道,这就是以前他养过的所有猫咪的融合体。它们被放到了一起,再也不会早早死掉叫他伤心了。伊戈觉得妈妈说得对。
有一天夜里,伊戈正做着梦,忽然被公爵叫醒了。
“怎么了?”
“伊戈……”公爵穿着睡袍,一脸震惊,看样子是半夜醒来路过了他的房间,“你一直在做这样的噩梦吗?”
伊戈不知道怎么回答。
“噩梦……?”
“你刚刚一直在说梦话。抱歉亲爱的,可以让我看看吗?”
卡洛亚洛先生轻柔地把手放在男孩头上。伊戈本能地要躲开,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卡洛亚洛先生抚摸伊戈的额头,温柔地说:
“好孩子,不要再和他一起玩了……他不是你们的玩伴。”
很奇怪,后来伊戈就不梦见妈妈了,黑色的朋友们也不再来找他。
但也无所谓,伊戈还有小布偶狮子。特兰德的信也来得很频繁,雀鹰每个月往返两三次。有的时候,公爵还会托人把特兰德画的《小毛球与绿宝石》新章带来给伊戈。伊戈很喜欢。
可是“猫咪”不见了,伊戈有些寂寞,他觉得可能公爵不喜欢猫咪。
又过了一段时间。某一个黄昏,伊戈正在练剑,偶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有点奇怪。他蹲下身,摸了摸草地上的影子。忽然,一只黑色的触角碰了一下他的手指。伊戈面无表情,把手伸进了化了了黑暗洞穴般的影子之中,就好像在探寻一枚落入桌缝的戒指。
伊戈摸索了一会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手。暖暖的,毛绒绒的,像是榛睡鼠的小手,轻轻地握着伊戈的手指。
那是什么呢?他当然知道。
“什么呀,”伊戈笑笑,“到头来还不是想和我玩。”
那看不见的东西蠕动着,又像是一些没有牙的小嘴正在蹭他的手背,仿佛是在示好或是撒娇。
伊戈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别告诉妈妈。”
“猫咪”又回来了,伊戈没告诉公爵和特兰德,怕他们不让养。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把猫咪偷偷养在影子里。布偶狮子是知道的,不过它很忠诚,会保守秘密。
公爵的城堡有很大的花园。
后来伊戈又偷偷养了榛睡鼠,只有拇指都那么大的小毛团子,可以睡在一朵玫瑰的花心里。说是“养”,其实伊戈并没有把榛睡鼠们带回房子里,只是记住了它们的气味,想看的时候就到花园里去找它们。伊戈时常坐抱着膝盖坐在花园里,看小小的榛睡鼠在灌木丛中呼呼大睡。可爱的小东西,他能看一整天。
公爵知道了伊戈喜欢动物,就会带着他去稍远一点的湖边钓鱼,观察湖边嬉戏玩耍的水獭。有时候公爵忙,伊戈就等练完剑自己去。
有一次伊戈走在山路上,遇到一个盗贼拿着刀子要抢劫,还对他说一些有油腻腻的色/情话。伊戈觉得这样很碍事,就把山贼杀了,继续去看水獭。
这因此惹怒了一整个山贼团伙,当少年再次独自前往湖边时,十几个埋伏已久的山贼跳出来要寻仇。虽然有点麻烦,伊戈把他们也都杀了。那天耽误的时间有点久,到湖边时天都黑了,水獭们应该回家睡觉了,伊戈只能扫兴而归。
回到家以后,公爵看到少年满身是血吓得差点晕倒在沙发上,女仆急忙拿来了嗅盐,好一会儿才让公爵缓过来。
“伊戈你有没有受伤!你出了什么事……?!”卡洛亚洛先生扑过来把脏兮兮少年从头摸到脚。
“去看獭獭,中途运动了一下。”伊戈摇摇头。
“运动了一下怎么会……这……这是什么血?难道你遇到了野兽?”
“强盗。”
“强盗……你是把路上遇到的强盗杀死了吗?”
伊戈点点头。女佣们拿来了干净的衣服,热水和毛巾。伊戈把脸上的血都擦掉了。
公爵惊魂未定地坐下,沮丧地说:
“啊,伍尔坎领附近的山里是有不少盗贼……这是我的责任,路过的商人们时常来请愿,我作为领主却没有养士兵和骑士们……事到如今……好的,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伊戈记住了这句话。
后来,山里就很少有强盗出没了。猎户和农民们传说,是一位黑衣的骑士把盗贼们都赶跑了。
伊戈也很高兴,他又可以毫无阻碍地去湖边看獭獭了。
****
几年过去。
特兰德也长大了,从稚气未脱的男孩,成长为英朗豪迈的少年。十八岁那年,他被正式册封骑士。
但特兰德主动请求降职,去做一个小小的骑兵队队长。骑士长一开始并不同意,因为那是个很边缘的骑兵队,只负责清理帝都城外出现的魔物。特兰德仍然坚持。虽然一直留在皇家第二骑士团是个安稳的选择,却不可能再往上爬。皇家骑士团团长的位置历来只属于出身名门的纯血西比尔贵族。
特兰德有个大胆的目标:他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骑士团,让普通人类、半西比尔人和作为平民的西比尔人都能平等地获得机会。
为了这个目标,少年努力工作,很快就有了成绩。特兰德相信,自己能够亲手将一支普普通通的骑兵队带起来,他们会出人意外、功勋卓著……终有一天,皇帝会册封他们为皇家第七骑士团,而骑士长的位置非他莫属。
每年夏天的时候,特兰德就会请假悄悄去看伊戈。两人又像儿时那样,一起去山林里野餐,去湖边钓鱼,看水獭。
晚上回家的时候,公爵就会等着他们一起吃饭。朋友们围坐在餐桌边,轻轻松松地谈笑。
晚上的时候,伊戈趴在特兰德身上,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吧宝贝,什么秘密?”特兰德笑着,把伊戈环抱住。
“公爵大人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是个年轻的法师。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们坐车从塔德林回来,在荒野上看到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孤零零地淋着雨,看起来要哭晕过去。公爵就把他捡回来,让他住了几天平复心情。结果那家伙真的是个法师,公爵高兴坏了。”
“是个美人吗?”特兰德坏笑。
伊戈点点头:“叫佩列阿斯。”
特兰德吹了声口哨:“好的,公爵终于实现了他‘想和美人法师交朋友’的夙愿了。”
“不止如此,我还要说朋友的坏话。”伊戈坏笑着,咬了咬特兰德的耳朵,继续说:“过了一段时间,这位美人法师还带回来一个孩子,说以后要抚养这个孩子。”
“他生的?真不容易,小美人一个人养孩子。”
“不是,法师是黑发,那小男孩是金发碧眼的,应该是路上捡的。那小家伙喜欢剑,公爵让我教他。”伊戈说。
特兰德更开心了:“那么你以后就是小朋友的剑术老师了!”
“当老师!”
“太好了……”特兰德叹息着把伊戈深深的搂在怀里,“太好了,我的伊戈少爷交到更多朋友了。和公爵一起生活,开心吗?”
“嗯。”
伊戈起身把布偶狮子抱过来,然后又重新钻回特兰德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蹭来蹭去。渐渐地,伊戈困了。
“睡吧,甜心。”特兰德吻了他,“我爱你。”
迷迷糊糊地,伊戈觉得自己再也不害怕睡觉了。因为他有特兰德,有公爵,还有朋友们、妈妈和猫咪。
经过黑夜与噩梦,醒来之后,他又会回到特兰德身边。
“晚安,傻狮子。”伊戈说。
END.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序章·True.
那是个好天气。
小特兰德和小伊戈钓鱼回来,一前一后地在河边走着,采摘野花。经过麦田时,他们就去瞧瞧刺猬的窝。
他们大概十二三岁,正是疯狂长个子的年纪,只要过几天裤腿就会短一截,露出光洁的脚踝。孩子们蹦蹦跳跳,跑一会儿歇一会儿,彼此打闹。
小特兰德吹着口哨,学着大人的样子邀请同伴:
“走吧,去喝一杯。”
“喝什么?”
“还能喝什么?当然是蜜酒!干了一天的活儿不该犒劳下自己?”
“酒店不会让我们赊账。”
“那就用鱼和螃蟹跟他们换。”男孩晃了晃网兜,显得十分阔绰。
小伊戈心事重重,没有回答。
“怎么了?”
“不,我就是想到了昨晚……”
小特兰德警惕起来,问朋友:“昨晚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一个梦。我有点……害怕……”
“梦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也不一定,我以前梦到过野狗敲门来吃人,吓得我晚上不敢开门,结果被我妈揍了一顿。你梦到什么了?”
“……”
“说吧说吧!别怕,说出来就不可怕了!”
小伊戈犹犹豫豫地开口:
“我梦到一个广场,太阳很刺眼,到处都是围观的人。广场中间立着几尊被涂黑的神像,模样十分吓人。神像上绑着好多人……他们一直在挣扎,但没有舌头叫不出声。士兵把他们的舌头都割掉了。”
“他们是罪犯?”
“我不知道……也像是某种祭品。然后一个穿白袍的老人下令,奴隶们就把烧红的铁水就往下浇……铁水熔化了神像,熔化了那些被绑在神像上的人。你知道吗……当那种红色的、发亮的液体慢慢地流动,碰到人的身体……皮肤肌肉和骨骼就焦黑了、烂了,整个人的形状渐渐就没了。我很害怕。他们看起来在惨叫,痛苦地扭动,肢体往下脱落……但是他们被割掉了舌头,所以只能发出沙哑的喉音。有很多人在围观,兴奋地大喊,有人还在笑。还有一群小孩被带来看处刑。”
两个孩子沉默了,像发冷的小猫一样抖了抖。小特兰德说:
“我听说,附近有个奇怪的地方……有时会有一些古怪的人深夜在那里集会,点起火堆……有时候还能听到惨叫声,第二天就会有人失踪。大人们从来不提,但其实心里都知道:失踪的人是被献祭给某种东西了。”
“你别说了!”
“哈哈哈瞧你!这都信,狼人你信吗?”
“可是我听过他们聚在一起唱颂歌,‘挽救我们吧,海洋之女,无垢的星’……”
“都是假的,别怕。”
两个男孩搂了搂彼此的肩膀。到分岔路口,他们要道别了。小特兰德今天要和奶娘一起到镇子上去找采购。
“今天的花采够了吗?”
“够了,妈妈会喜欢的。除了花,我还准备了这个礼物,悄悄给你看……”伊戈笑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上面缝着两只小黄猫,“这是妈妈和妹妹,我做的。”
“真像猫啊。”
“啧,不给你看了!走开!”
伙伴们站在路口又玩耍了一会儿,然后告别。
天快黑了,抱着花的伊戈赶着回家。
他有些着急,想在花新鲜的时候送给妈妈。她生病有一阵子了,病情反反复复,但最近好了许多。马上就要到伊戈的生日了,妈妈答应他一起去看木偶戏。
伊戈急匆匆地跑着,和渐渐变长的影子比赛。血红色的夕阳勾勒出黑暗的边缘,男孩就在阴影与余晖的间隙奔跑,怀中的白花摇曳。
“妈妈,妈妈!”
他穿过花园,跑过盛开的虞美人。屋子还没点起蜡烛,看不见人影,不过他能听到叮咚声和脚步声。
“妈妈,你看啊,我今天给你准备了礼物!”
伊戈兴冲冲地跑到卧房前。花朵仍然娇艳,他放心了,用手绢擦拭额头的汗水,抻了抻领子和裤脚,像个抱着花的小绅士。
敲了敲门。
咚咚咚。
咚咚咚
咚。
“妈妈?”
他有些焦虑。
风声从门缝吹过,尖锐而微小,汗水从太阳穴滑落。屋子里到处都是脚步声。喧嚣一片,但周围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见。
发生什么事了?
他听到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大人们在吵嚷什么?可能是爸爸回来了。
啪嗒。
屋子里传来声响,像是杯子被打碎了。
“妈妈?”
伊戈推了推门,门打开了——
血红色的大窗,夕阳仿佛一个熔炉,黑暗的房间是包裹它的铁皮。
玻璃杯碎了,鲜红的液体洒了一地,倒映出男孩的身影,他抱着白花。随即,花束落在地上,血泊就荡起波纹,玷污了白花。
风吹着,白纱飘动。
“妈妈……”
伊戈的花掉了。他仰头,呆呆地望着床上那个正在蠕动的生物。
TBC.
让我的心脏枯萎,脑仍会跳动
万一你掷之于火焰,焚烧它
那我仍将承托你,
以鲜血
——Rilke
【第一卷 +番外完结作话】
【1、关于笔名】
大家好,这里是Hagio,废文用的id是Hyperion,微博是@卡洛_Jalo。先解释一下这些混乱的笔名哈哈。这个系列的西幻是中学时代的脑洞产物,卡洛亚洛先生是第一个设计的人物,也写过许多版本他的故事,但是因为文笔不成熟所以都作废了。十年前刚刚开始上网冲浪的时候,曾经借用公爵的名字“卡洛亚洛”做网名写过一些APH的同人,所以基友们习惯叫我卡洛。但后来重新开始写这个西幻,我就把名字还给公爵了,重新取了Hagio这个笔名(不好记就对了,反正作者本人是次要的,只要读者能记得故事的名字就好了哈哈哈)。
Hagio有“圣徒传”的意思(Hagi-这个前缀就是saint,也源自于我喜欢的《Blood+》的男主哈吉),取这个笔名就是想能把Atlas系列写完,就像英雄传说的诞生。
Atlas有“地图集”的意思,本义“阿特拉斯”是希腊神话中撑起了天与地的提坦巨人,这个“创造新世界”的意象还挺适合西幻的,就用来作整个系列的总称(其实以前只是为了方便标记同一系列的做亲而加的前缀,但是读者们以为这个系列就叫“Atlas”,于是就快乐地采纳了大家的意见hhh)
而废文的这个id“Hyperion”许珀里翁,也是提坦旧神中的一位。
【2.关于“旧神”】
提坦作为“旧神”,正好也和故事的主线相吻合呢。
许多朋友都知道,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盖亚首先诞下了提坦巨人族,提坦们主宰世界,尔后宙斯和兄弟们推翻了父亲克罗诺斯的统治,作为新生的神族,将旧神提坦击败。
在Atlas系列中,也涉及了“新神、旧神、人类”之间漫长的斗争。不过旧神提坦并不是巨人,而是“龙”。人类作为新神的侍奉者,与旧神(也就是龙)之间经历了漫长的战争,最终由至高王梅加锡尼斯将世界巨龙击败。在公爵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年代里,已经没有“龙”了,人们也不认为“龙”曾经存在过。(佩列阿斯也曾经发出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不存在龙呢?)
具体的情节,之后的主线会慢慢揭晓的哈哈~
【3.关于故事的基调】
总得来说,Atlas系列的主题就是:毁灭与重生、爱与勇气、痛苦与救赎。就像大家在之前的剧情里看到的,会有不少狗血的剧情,也会有点刀子,但是主角们会拼接着顽强的意志,对彼此的爱,最终共度难关。再次向大家保证,所有CP的结局都是个世俗意义上的HE!“从此以后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
我知道西幻本来就够冷了,又有些狗血和小刀剧情更是劝退,加上我文风也不好看,还不会写文案……但是还是想向大家保证,我会尽力为大家提供良好的阅读体验的。就算出现了之后在别的篇目里出现了“失忆”、“失踪”、“受伤”这样的狗血情节,也都是能克服和恢复的,类似于第一部 《Atlas?黄昏书》尼尔的情况。Cp们都是粗粗的双箭头,不会出现qjlj、出轨之类的。我不擅长写文案,不过会把cp类型标注清楚的。
这个故事陪伴了我十多年,我十分珍惜他们,也喜欢自己和读者们在故事里都获得快乐QwQ(谁都不想追几百万字最后结局吃刀啊,会打人的!)
【4.关于其他cp】
这一部《Atlas?战功歌》是系列的第3部 。前两部《黄昏书》&《双星书》的时间线发生在战功歌之前,主角是尼尔x佩列阿斯,温柔的骑士与自闭的法师。
特兰德和伊戈在前两部也出场了。在第1部 里,伊戈陪同少年的尼尔一起踏上了寻找挽救老师的旅行。那时的伊戈还挺靠谱的,作为尼尔的剑术老师给了少年很多指导和帮助。因为装得过于靠谱,所以和他在战功歌里的所作所为还有挺大差别的哈哈哈,只能说伊戈就在特兰德和公爵面前作吧。
在第2部 里,特兰德作为骑士团长被人诬陷,锒铛入狱。为了营救特兰德,朋友们各自想办法。公爵继续去托关系找人。伊戈的做法就是绑架了特兰德的弟弟x(嘛,伊戈的放飞自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总之他玩儿得挺开心的。
第3对cp就是公爵和他的攻,群岛之国的王子阿米尔x公爵卡洛亚洛,两个快乐甜蜜同时又各有秘密的人。
阿米尔作为地主家的傻儿子(不),悠闲有钱又聪明,还不用承担继承王位的重任(国王是他的兄长),所以养成了挺游戏人生的个性。因为过于喜爱动物,几乎是个nerd博物学家(他和伊戈经常交流观察野生獭的心得)。阿米尔很喜欢看古代王的故事,看到一些np雷文后就会生气,但他不知道那雷文其实就是卡洛亚洛写的hhh。总之是一对热热闹闹的傻白甜情侣x。
在战功歌的第2卷 里,他和公爵应该都会登场。在战功歌之后,就是以这两位作为主角的新故事。在一整个Atlas系列里,所有cp都会持续出场,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嘛(帝国同志圈,并不x)。
【5.关于战功歌第3卷 】
应该在今年夏天可以写完。到时候全文存稿了就继续回来日更~
小声说,在我微博里搜关键词【再来一碗红烧肉】就会出现这个系列里所有的车x
比比了一堆,就到这里吧。之后我把设定集写一写再放上来(可以公开的情报hh)。
最后还是要感谢大家!
谢谢读者朋友们愿意花时间花精力来看这个故事,来和我交流玩耍!西幻真的很透明很冷,我也没有什么所求,只要写的故事能有人喜欢就满足了!在废文期间和大家一起玩耍我是真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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