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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眠》作者:胧十
文案:
时夏被困在小巷的时候,是迟让救了她。
后来他朝她伸出手,她也没拒绝。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好困。”
时夏:“……”
迟让说他有失眠症,时夏起初怀疑他是在骗她。
怎么可能会有人失眠到好几天不合眼?他这不是牵着她直接就睡死过去了吗?
观察了数个月后,时夏信了。
她本着一颗行善积德的心,尽职尽责地出现在他需要借她入眠的时刻,唯一的要求是:熟人面前别说认识我。
迟让哼笑:可以。
但时夏之后才知道,他是南河北街上响当当的人物,人帅手狠有背景,狂妄嚣张一混球
而混球……通常都不太守信用。
讲台上,传闻中仅露了个面就风靡全校的转学生漫不经心对着她的方向微笑,“班长,我想和你坐一起。”
学校最近有传闻,三年二班女神好像在和新来的转学生谈恋爱。
结果这谣言还没传半天,就有人看见教学楼的拐角,一向温和柔软的时夏将帅比转学生堵在墙边,低声威胁:“别说认识我,否则——”
“否则怎样?”迟让轻飘点燃一支烟,“否则你就不来找我了?”
淡青的烟雾喷在时夏脸上,他眯着眼睛轻笑:“我有没有说过,你睡着的样子简直迷死人。”
时夏出生在混乱的泥潭,她极力想爬起来摆脱那些不堪,尽可能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干净且光明。
就在她立志于众人眼前努力扮演岁月静好的时候,迟让突然出现,将一切全都打破
他就像一个黑洞,吸引着她丢掉自己的面具,坠入他的深渊。
时夏讨厌他,但她逃不开。
无论周围再多人,迟让永远只看着她的方向微笑。
“我有恋人。”
“我们是绝配。”
*所有不眠的深夜,想与你共眠
排雷:
双c;男主是混球,有严重睡眠障碍(多严重我说了算);女主不完美(抱拳)
双向救赎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夏 ┃ 配角:迟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来与我共眠
立意:晦暗中的星星更为明亮
第1章 眠 “想我吗。”
转学生新到班里那天,时夏不在学校。
她请了假,假条上写着家庭原因。
具体什么家庭原因,班主任杨洁问了一嘴,但见时夏抿着唇有些不想开口的模样,并没有深入追问。
她爽快地批了假条,安慰她:“放轻松,大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你只用专心眼下。高三了,放不得一点松。”
时夏轻言细语,表情很淡,“我明白,谢谢老师。”
杨洁以为她是故作坚强,离开办公室前,时夏听见她对别的老师说:“唉,这么懂事的孩子,真是难为她了。”
时夏这个月来频繁请假,平时上课总容易走神,连班上的学生都看出来她状态不对,杨洁几次想跟她家长聊一聊,哪知道时家的家长没有一个肯接电话。
好在时夏本人态度很端正,保证会及时修正状态,绝不落下成绩。
究其一反常态的原因,时夏只是红着眼睛说父母最近不太开心。
至此,杨洁就明白了。
一个品学兼优的高三女生,本可以有一片光明坦途,却因家长的不懂事背上了这么重的思想负担,实在令人心疼。
但杨洁不知道,时家其实早在五年前就散了。
出了校门,往右走300米,再穿过一条小巷,外面就是马路。
星期三的上午,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这条路上基本没人来往。
时夏一边脱掉校服,一边咬着皮筋,校服往书包里胡乱一塞,双手将一头黑发向后拢高,简单扎了个马尾,一改在杨洁面前的温软腼腆,整个人一下利落了不少。
即将走出巷口,手机响了。
时夏接起来,叶兰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死丫头还不快点死回来!搬家公司都来了!”
时夏眉间微蹙,眼神略冷:“马上。”
是的,时夏要搬家了。
一高的档案里,时夏父母双全,家庭美满,有个幼弟。
这些信息中,除了他们四个人的姓名,其他基本都是杜撰。
除此之外,时夏还隐瞒了自己有个哥哥的事实。
时昭比时夏大三岁,高中辍学,除了吃喝*嫖*赌,他最擅长的就是跟叶兰变着法的要钱。
如果叶兰没有,他会让她来压榨时夏。
这次搬家就是因为时昭在外欠钱不还,人家找上门来,叶兰没钱还,又不想被讨债,只好搬家。但一个合心意还廉价的家哪里这么好找?时夏倒是无所谓,偏生叶兰明明穷得叮当响,眼光还高得不行。
这大半个月,时夏为了这件事腿都要跑断了。
小区楼下,叶兰抱着时佑,正指挥着司机往车上运家具,颐气指使的模样仿佛她还是时太太。
“欸你轻一点!那东西可贵,都是实木的!还有那个沙发,那可是真皮!”
司机嫌她聒噪,不耐烦地皱眉,“我还要怎么轻,你又不帮忙,我不这样抬哪里抬得动,你真心疼你这些沙发、柜子,多出点钱再请两个人来帮忙嘛!”
“嘿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你没看我抱着孩子吗?!我是没给你钱还是少给了,花了钱你干不好活我还不能说了是吧?我请你来跟我吵架的?你赶紧的,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
“你讲不讲理啊,你请我来拉货的,哪条写了我还得帮你搬家?要不是看你带着孩子,我才不管这闲事!”
“你还敢狡辩?!老娘投诉你信不信!”
“好啊,你投啊,老子今天就不给你搬了!”
司机是个硬气人,偏生叶兰不晓得怎么说软话,眼瞅着两人的矛盾就要升级,时夏赶忙上前打圆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师傅您别跟我妈计较,天热,她一个人带孩子难免急躁,您喝点水消消气。您是要帮忙是吧,我来我来。”
时夏突然出现,先是从包里拿出事先买好的运动饮料,跟着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最后直接挽起袖子准备干活。
一套操作给司机看得目瞪口呆。
叶兰见状在旁边阴阳怪气:“要你早回你不回,害得老娘白受一通气!”
时夏正跟那实木柜子较劲,闻言侧眸,声音沉了不少:“少说两句,你不渴吗?我包里有水,自己拿。”
叶兰撇撇嘴,拿了饮料不吭声了。
胡搅蛮缠的偏心妈妈,懂事乖巧的贴心女儿,她书包上的校徽还是一高的,那可是S市无人不知的好学校。
司机不由感叹,啧,人生啊。
手里的饮料冰凉,一下就浇灭了司机心头的怒火,见时夏独自盘动柜子着实吃力,他立刻上前,豪迈道:“还是我来吧。”
有时夏在中间调停,之后的搬家过程变得很顺利。
新家在三楼,没有电梯,司机也不怕耽误时间,热心肠地帮她们把重东西都扛了上去。
时夏十分感激,临走的时候多往司机手里塞了五十块钱。
司机不要。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这么懂事,千万别被你妈影响,好好读书,将来肯定能有番作为。加油!”
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善意与鼓励让时夏在原地愣了半秒,随后,她扬起笑脸,脆生道:“我会的,谢谢您。”
……
搬家很累,收拾东西更累。
叶兰基本没有动手,将时佑哄睡放在房里,她便晃出去寻找这个小区里的麻将室。
等她再回来,天都黑了。
东西基本都已经归置好了,听见门响,时夏端着面碗从厨房出来。
“今天来不及弄饭了,将就吃点吧。”
叶兰在门口嘟囔了句什么,关上门,进了房间。
时佑已经醒了,两个人不知道在房里玩什么,时佑笑得咯咯响。
时夏也不管他们,兀自吃完自己那碗面,洗了碗,背着包准备出门。
“我去上班了,你们赶快出来吃面,一会儿该坨了。”
房间里没有回应。
时夏换了鞋出门。
时夏在便利店打工。
专上夜班。
为了不耽误上课,她只能选择这种通宵的工作。工资高不说,忙过晚上那一阵,空闲的时间还能用来读会书,后半夜眯一下,早上交了班就能直接去上学。
辛苦是肯定的,但时夏没有别的选择。
赚钱和课业,她哪一样都不能落下。
好在等明年高考一过,她就自由了。
今天还是和往常一样,时夏忙到十一点,店里进出的人便没多少了。
她拿出题册开始做题,没什么意外的话,等一点钟司机过来送完货她就能休息一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搬家太累了,时夏盯着一道力学题半晌都集中不了精神。
腰酸得厉害。
可能快来例假了。
她接了瓶热水放进衣服里捂着,没一会儿又开始犯困。
快转钟了,街面上来往的人不多。
时夏打量了眼店外没什么人经过,合上课本,趴下来准备眯一会儿。
刚闭眼,手机响了。
同桌周思齐给她发了条语音,问题。
时夏本来打算当没看见,末了,还是打起精神来回了条语音过去,详细讲解了解题思路。
对面安静了几分钟,回过来五个大拇指。看样子是做出来了。
时夏以为今晚的对话到此就结束了,不料又过了几分钟,周思齐神神秘秘发来一张照片,配文:
[别说姐妹藏私,新鲜到手偷拍一张,帅得一批!]
她往常发来的偷拍照片通常没什么技术含量,不是像素差,就是人物丑,她将这些统统归因为人不行。
但这张里的人明显很行。
照片里的男生没穿校服,干净的灰色T恤配黑色仔裤,脚上一双贵价球鞋白得发亮。
长腿宽肩,侧影有少年的消瘦,却半点不显单薄。
时夏看见照片的同时心头一怔,瞌睡顿时惊醒。
她蓦地坐直身体,拇指与食指并用,图片在她手下不断放大。
虽然只是一个侧面,但眼前这熟悉的五官如同晴天霹雳,更可怕的是,照片里的背景好像是在她们教室。
周思齐的几条信息这时跟着进来:
[咱们班的新同学,迟让,就坐咱们后边]
[可惜你不在,我今儿几度差点被这个帅逼迷晕]
[明天你一定要早点来!]
[我介绍你们认识]
……
周思齐兴奋的发言在眼前模糊成一团,除了迟让这两字,时夏什么都看不见了。
怎么会是他!
神情一凛,时夏动作飞快的退出微信点开联系人,翻到最下方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想也不想地拨了过去。
等待提示音持续了近三十秒,但时夏从震惊到焦躁只用了一秒。
该死!竟然不接电话。
第三十七秒,头顶的电子时钟突然传来转点的提示音。
电话那头机械的女声同时响起——
“欢迎光临~”
时夏一怔,下意识抬眼,穿着黑色连帽衫的少年一阵风似地旋到眼前。
薄唇、挺鼻,一双微吊的凤眼,眼皮浅薄,瞳仁乌黑得像看不穿的浓雾。
此时那片雾里,正藏着时夏错愕呆滞的脸。
迟让的声音在听筒中和耳边双重播放。
时夏心头骤然一缩。
他轻声笑:“想我吗。”
第2章 眠 “等我女朋友下班。”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时夏死也不想暴露人前的,迟让肯定是其中之一。
时夏盯着眼前摘下连帽的美貌少年看了三秒,眉毛一横,声音转冷:“你什么意思!”
她啪一下将手机怼到迟让面前,迫使迟让不得不向后仰去。
“谁拍的?”迟让对着照片端详一会儿,嘴角一咧,笑了,“还挺好看。”
时夏眼睛一瞪,音量大了些:“谁管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在我们班上!”
“上学啊。否则呢?”迟让将她的手机一推,歪着脑袋笑得有些痞气,“有东西吃吗,我饿了。”
时夏呼吸一窒,抄起台面上的课本朝他挥去——“王八蛋!”
手腕半途被人拦截,纷飞的书页在半空中猛地停住,哗啦一响——
时夏来不及挣扎,腕间一重,迟让的黑眸骤然在眼前放大。
他的瞳色极深,那种浓郁的黑色像从虚无中取来的,幽深神秘,无根无源。只要和他对视超过三秒,你就会迷失在那片幽暗里。
时夏不由自主地晃了神,迟让满意地挑起眉尾,眼皮微敛,口吻暧昧:“才几天不见,你就这么热情。”
热什么情!
时夏回过神来,用力从他手中挣开,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神情警惕地盯着他。
她满身戒备,大约是觉得无趣,迟让耸耸肩,顺手拿起个纸碗,在关东煮的台子旁边挑挑拣拣。
“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时夏没好气回:“要你管!”
迟让抬眸看她一眼,哼笑一声,又垂下眼帘,“搬好家了?”
时夏一顿,僵硬的肩膀突然松了下来。
她忘了,现在这个家,是迟让帮她找的。
一周前,迟让突然给她打电话要她去看房。
不知道他是从哪听说她要搬家,现在的房子从地段、价位,到屋子里的装修,就连叶兰都挑不出毛病。
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仅从他肯帮忙这一点,时夏就该对他说声谢谢。
“算一下。”
迟让选好东西,掏出手机准备结账。
时夏飞快打了单,先一步刷了自己的付款码。
抽了双筷子递过去,她清清嗓子道:“咳、我请。”
迟让看了看她,片刻,眼角微扬,他接过竹筷,“那我不客气了。”
他端着碗到窗边的休息区坐下,面朝着街景,大口吃东西的模样好像他真的只是来觅食的。
但时夏知道他不是。
说起来,时夏会认识迟让,还是因为时昭。
她的混蛋哥哥某次在叶兰那里要钱不得,情急之下想到了抢劫自己的亲妹妹。
迟让恰好路过,救了她不说,还帮她抢回了钱。
故事到这里,还算是正常的英雄救美,但诡异的是后面的发展——迟让将时夏从地上拉起来,不但没有立刻放手,反而突然变得神情惺忪,牵着她的手,喃喃道:‘好想睡。’
……
不夸张,时夏当时差点报警。
……
走神的空档,迟让已经吃完了。纸碗被推到一边,他趴在桌子上,看上去有些疲惫。
望着他略显消瘦的背影,时夏眼波微动,出声问:“几天没睡了。”
窗边的人默了半晌,开口时倦意浓重:“四天。”
人体的失眠极限是240个小时,也就是说,只要十天不睡觉,再闭眼,就是永眠。
而迟让的极限是168个小时。
整整七天。
严重的睡眠障碍一度让他差点在马路中间晕死过去。
时夏不知道七天不睡觉是种什么体验,但她曾经为了数学竞赛熬了两个通宵外加三个白天。比赛结束后,紧绷的那根弦一旦放松,脑子里就像一碗果冻被人搅得稀碎,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混沌昏沉的状态,那完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那会她才多久没睡?不到72小时。连七天的一半都不到。
那是时夏唯一一次不眠。
但这样的不眠,却是迟让的常态。
时夏问过他,不困吗?
迟让说,困,很困,但睡不着。
他试过很多方法,吃过很多药。一开始一片安眠药就能睡到天亮,渐渐半板安定只能睡两个小时。
后来,怕困死之前先被药死,他不再用药。
再后来,他遇见了时夏。
时夏起初不信一个人的失眠症能严重到这样的地步,更不信如果连安眠药都没用,还会有其他更好的助眠办法。
直到他们那天初见,迟让当着她的面给她表演了一回什么叫倒头就睡。
上一秒还威风凛凛救了她的人,下一秒就倒在路边的绿化带里睡得不省人事。
时夏以为他死了,又差点报警。
……
时夏在迟让的手机里备注是:迷*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只要靠着时夏,哪怕一根手指或者一缕头发,迟让就会迅速入眠。
效果堪比喝了迷魂汤。
时夏一开始以为这是他故意编造出来靠近她的理由,后来发现……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迟让是南河北街上响当当的人物。
打架狠,又会玩,还讲义气。他长得好看,又很有钱,虽然年纪不大,但背景很硬。
这种人,围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
时夏自问不是什么绝世大美女,如果他只是想找个女生随便玩玩,他身边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但偏偏是她。
对他来说,像迷*药一样的她。
店里许久无人说话,只有关东煮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中间进来了一个女客,年纪不大,拿了包卫生棉。结账的时候盯着窗边的人看入了迷,差点忘记付钱。
时夏拿袋子给她装好,女客人嫌透明袋子太扎眼,要时夏换一个深色的。
时夏来不及解释他们这儿的袋子都是统一的,女客人径直走到窗边,轻轻拍了拍迟让的肩膀。
迟让正犯困,一睁眼,眼皮褶皱变得很深。
他看着来人,像是不满被人打扰,眼神略冷。
“请问…你是一个人吗?”女生被他这副模样蛊惑,胆子更大了些,她正要拿出手机,却见迟让侧过脸,修长的食指指向收银台里的时夏。
“等我女朋友下班。”
他声音不大,语调也没什么起伏。
对方一窒,回头看了眼时夏,时夏一双杏眼眨了眨,没说话。
很快,女客尴尬地说了声不好意思,转回来拿了卫生棉,连包装袋都不用了,揣在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店门重新关紧,时夏坐在位置上发呆。
不一会儿,迟让过来了。
他俯身撑着收银台,半个身子都搭在上面。他盯着时夏,一双微吊的黑眸倦意很浓,幽深不再,取而代之的一片雾蒙蒙。
看着他,时夏觉得自己心上都被蒙了一层薄雾。
“我困了。”
时夏默了一下,突然问:“你为什么转来一高?”
“因为你啊。”迟让声音倦怠,尾音拖得很长。
他脱口而出,分不清真假。
时夏精神一晃。
迟让单手撑着台面跳进收银台里,熟稔地拿出柜台下的躺椅,躺上去之前,他拉住时夏的右手。像冬眠的动物找到了温暖的巢穴,调整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迟让枕着时夏的手背,逐渐舒展开的神情足以说明他有多满意这个姿势。
他喟叹似地道:“你不来找我,我只能去找你了。”
“时夏乖,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是时夏为什么害怕将她和迟让暴露在人前的原因之一。
人前的时夏性格完美,成绩优异,是人人艳羡的尖子生。
可人后,尖子生跟混混头子裹在一起。
知道的,说她是个行走的安眠药。不知道的呢?
现在随便进来一个人,看见迟让牵着她的手睡觉,多半都会以为他们关系不简单。
什么睡眠障碍这种理由,说出去只会被人误以为他们在搞暧昧,而且还是那种……暧昧。
说白了,时夏太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她受不了别人哪怕一点点异样的眼光。
但迟让不一样。
他身上总有种乖张的气质,好像不被任何人掌控,也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因为这种不羁,他对时夏在意的事情十分不屑。
时夏嫌他太过我行我素。
迟让说她活得太假。
他们说服不了彼此,却又不断被现实推向一处。
时夏垂眸,身侧的迟让正双眼紧闭。店里光线很强,他头发上笼着的光晕却格外蓬松柔软,细碎的黑发遮盖在他眉眼上方,毫无防备的侧脸像件精心雕刻过的艺术品。完美无瑕。
他抱着时夏的右手,像小孩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充满依恋,倍感安全。
时夏总忍不住好奇,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睡眠障碍呢?
一点刚过,送货的车子来了。
喇叭声将迟让惊醒。
时夏没空管他,拿着单子出去接货。
等她把货点完,店子里的迟让已经恢复了他刚来时的精神奕奕。
他准备走了。
时夏有些意外:“你才睡四十分钟。”
仓库里,迟让帮她上货,他个高,不费什么力气把箱子推到了架子里层。
闻言,他收回长臂,撑着时夏身后的铁架将她圈在自己胸前,俯低身子,口吻暧昧:“托你的福,四十分钟足够让我精神一整天了。”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时夏呼吸一顿,看清他黑眸里狡黠笑意,她皱起眉头,抬脚朝他小腿一踹:“滚蛋!”
迟让身手敏捷,往旁边一闪,时夏踹了个空。
迟让将身后的连帽往头上一盖,扬起下巴来笑得十分开怀:“很有活力,继续保持。”
时夏气得咬牙,扬起手里的写字板就往他头上砸。
两个人从仓库里追逐着跑出来,时夏将写字板往收银台上一拍:“我警告你,在学校绝对不要说认识我!”
迟让停在门口,感应门自动打开,他撑着一边门框,左腿往右腿前方一叠,那姿势像在拍什么广告。
“给个理由。”
“没有理由。”
“那我凭什么……”
时夏眯着眼睛,阴测测地:“凭我能决定你是困死的还是睡死的。”
迟让倒吸一口凉气:“好狠心的女人!”
时夏故意握紧拳头举在身前,“还有更狠的。”
迟让:“……好你赢了。”
他跳下台阶,转身前,他送了时夏一个飞吻。“明天见。”
时夏:“……”
深夜寂寥,便利店里灯火通明。
感应门感应不到障碍,透明玻璃缓缓合上。
时夏抱着写字板回到仓库,货架上,顶层孤零零的那只箱子,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身侧,被他握过的右手,渐渐收紧。
第3章 眠 “我想跟班长一起坐。”
一高分初中部和高中部,两个部共用一个操场。
时夏今早一踏进校门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上了楼,看见走廊里那些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女孩子,更觉奇怪。
今天是什么开放日吗?
怎么这么多人?
“时夏!”
刚进教室,周思齐立刻眼尖地发现了她,她兴奋地朝她招手,让她赶紧到座位上来。
时夏环视一圈教室,发现今天班上人也很多,尤其是她座位周边。
她过去放下书包,还没坐下,周思齐便猛一把抱住她的肩膀跟她咬耳朵。
“怎么样,昨天那张照片是不是惊为天人啊?”
时夏一愣,脑子里蓦地跳出昨天迟让对着那张照片说好看的臭屁模样,唇角微抿,含混着答:“还可以吧。”
周思齐哼哼两声,不太满意这个回答:“照片削弱了他本人带来的冲击性,一会儿见到真人你就知道了。”
同桌两年,时夏深知周思齐对帅哥的灵敏度远比做英语阅读的反应快一百倍,但这次她真的表现得太夸张。
“不至于吧。”她说着话,低头拿早上要用的课本,“我看也就那样。”
周思齐一把将她拽起来,“怎么不至于!”她摁着时夏的肩膀,两百七十度转了一圈,最后面对自己,“你没发现吗,咱们教室内外今儿人气有多旺。他们可都是来看迟让的!”
时夏有点晕,“……”
她还没开口,教室后门突然有人大声叫:“时夏!老杨找你!”
教师办公室里,班主任杨洁递给了时夏一张报名表,表上印着外国语学校的校徽,往下是学生的个人信息栏。
时夏捏着报名表,愣住。
“G大今年的飞签比去年晚了几个月,而且只在外国语那边考试。不过校长跟那边争取了一下,要到了三个名额。我推荐了你。
“老师知道之前错过B大暑期营的事情很遗憾,但不要气馁。G大的建筑专业也许更适合你。”
杨洁已年过半百,看向时夏时,老花镜后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慈爱,“好好加油。”
G大,在N城。
温暖的南方城市。
暖到时夏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里在发烫。
她原本以为错过了暑期营,她就没有机会了。没想到……
“谢谢杨老师。”惊喜来得太突然,突然到时夏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她弯腰给杨洁鞠了一躬。
从进接手二班第一天起,杨洁就很喜欢时夏。她很聪明,又肯吃苦,性格温和有耐性,这样的好苗子应该有更好的前途。
想起昨天她请假时的神情,杨洁还是忍不住多嘱咐一句:“家里的事情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老师可以去家访。”
时夏一顿,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我知道了,谢谢老师。我会努力不受影响的。”
杨洁很满意她的懂事乖巧,点点头道:“那就好。”
“对了,昨天咱们班新来了个转学生,老师把他安排到你后面了。今年很关键,你要多帮帮他。”
她说的转学生是迟让。
时夏有些意外,杨洁此人爱护学生不假,但她更看重成绩。迟让此前的成绩如何,杨洁不可能不知道,他根本就是她眼里典型的差生。
她刚才还要时夏别被家事影响,转头又要她去帮迟让?
这可和她一贯的作风不符。
时夏面上未表露出什么异样,若无其事地点头道:“我会尽力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时夏准备回教室。
“杨老师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教室了。”
“行,你去吧……”
杨洁话音未落,办公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标志性的低哑男声随后响起。
“杨老师。”
时夏抬眸,门外的人恰好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夏清楚地看见迟让眉尾一挑。
胸口倏地收紧。
她捏紧手里的报名表,看着迟让走进来。
等他到了身边,时夏迅速别开视线,转而盯着杨洁椅背后掉漆的那块褐色。
“迟让来啦。”杨洁对他的热情程度有些出乎时夏的想象,“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昨天没领到课本和校服,你让我今天早点来再去领的。”迟让说。
“哟,你瞧我这记性。不过一会儿早自习就开始了,我让班长陪你去吧。”杨洁说着,目光自然转移到时夏身上。
“这就是咱们班班长,时夏。”
时夏努力忽视从头顶上洒下来的视线,在杨洁的注视下偏了偏脸,生硬地说了声:“你好。”
对面久无回应,时夏有些紧张,怕他忘了昨晚的叮嘱,更怕他表现出熟稔后杨洁的过度询问。
但幸好,迟让没有。
他只是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然后勾了勾唇角,说:“班长好。怎么昨天好像没见到班长。”
杨洁说:“她昨天请了假,不在学校。”
顿了片刻,迟让:“难怪。”他语调幽幽的,好像深怕别人听不出来他的意味深长。
时夏悄然在身侧攥紧拳头,侧眸抬眼,他正盯着自己,笑得很有些肆无忌惮,简直不把杨洁放在眼里。
时夏只看了他一眼,接着垂下眼帘,语气平和:“要不还是让体育委员带他去吧,领英楼在操场那边,他比较熟。”
杨洁大约也觉得迟让的表现有点不对劲,她看了他一眼,没犹豫:“也是,那你去把他叫来吧。”
“好。”时夏点头,转身离开。
从迟让身后绕过的时候,她感觉到背后有道视线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彻底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这道视线一定不是杨洁。
时夏眉间微拧,王八蛋。
早自习快开始了,教室里乱哄哄的。
时夏叫了汪洋去办公室。
汪洋问她为啥,时夏有些心不在焉。
“你去了就知道了。”
“难道她发现我交上去的是习题册是空的?”
时夏幽幽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汪洋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我完了。”
……
回到座位,不久就打铃了。
周思齐还在兴奋地跟人讨论迟让刚才在走廊上的惊鸿一瞥,班主任已经抱着课本出现在了窗外,众人作鸟兽散。
时夏将报名表夹进课本,被周思齐眼尖看见了,还来不及发出惊叹,杨洁进了教室。
她放下课本,第一件事开始发昨天英语考试的报纸,第二件事是指着汪洋的同桌道:“罗超,你跟新同学换个位置。”
此话一出,周思齐最先发出一声哀嚎:“啊!为什么啊?!”
她昨天才跟隔壁班的吹牛说新来的帅哥坐自己后边,还总对她笑,结果今天就要被调走了?
“啊什么啊,换个座位还要经过你同意啊?你不乐意是吧,那你跟罗超换。”班主任拧着眉头唬她。
周思齐心有不满,不过虽然舍不得迟让,但她更不想和时夏分开,毕竟还指着她考试呢。
她偃旗息鼓地小声抱怨,“什么嘛,还威胁人。”
周思齐或许不理解杨洁为什么这样做,但时夏知道。
迟让太过明显的异常让她心里有了防备,时夏可是她最看重的好学生,杨洁可以允许迟让的成绩差,但她不能允许他把时夏的成绩也拉下来。
这样也好,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时夏心里无比感激杨洁的看重,同时也不忘安慰周思齐:“算了,反正以后都在一个班,又不是见不到了。”
话虽如此,但看着搬过来的罗超那平平无奇的五官和一脸木纳的神情,再想想迟让坏笑起来让人心动不已的完美侧脸,两相对比之下,周思齐还是忍不住掩面。
“天不容我啊。”
“……”
罗超内向腼腆,在班上一向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察觉到周思齐对他有所不满,他就更不敢开口说话了。
时夏看出他的窘迫,回头对他笑了笑,“没事,她不是针对你。”
九月天气正好,早晨阳光不骄不躁,温暖得恰到好处。
光线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时夏脸上,少女白净的面庞被渡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薄而娇嫩的肌肤像上好的瓷器,透着光,浮着淡淡的红,琥珀色的眸更通透得像盈了一汪水,清澈的叫人心里头都跟着变得敞亮起来。
这一笑,好看得让罗超都晃了神。
同样被这笑吸引了的,还有迟让。
他和汪洋抱着书从后门经过,时夏的座位正对着他。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时夏抬眼望了过来。
笑意收敛,春意尽退。
迟让眼皮一挑,他的好班长可真双标。
不多时,两人到了教室前门,汪洋喊了声报告。
杨洁侧眸,仍是和颜悦色的,“这么快,行了,快进来吧。汪洋,以后新同学就跟你坐了,你们两个可要互帮互助,对学习多上点心。听见没?”
汪洋是没什么意见,哦了一声。
杨洁又转而看向迟让。
迟让身形颀长,一向以运动力量著称的汪洋在他面前仿佛一个没营养的小弟。
他盯着教室里不知道哪个方向,半晌,眼尾上扬,不疾不徐地说:
“我想跟班长一起坐。”
第4章 眠 “她一直都这么假吗。”
“我想跟班长一起坐。”
迟让此话一出,立刻引来班上一片哗然。
作为转学生,迟让几乎满足了所有高中女生对这个身份的一切幻想。
他很高,身材目前看起来略瘦,五官比例近乎完美。不笑的时候,那双微吊的黑眸会有种冷酷的错觉,偶尔对上视线,又能让你有种心跳加速的麻痹感。如此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更令他多了份令人向往的神秘。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很难让人不将自己与他做近一步联想。
而这个人现在却直接将自己与另外一个人联系起来了。
时夏可是出了名的三好学生,长相好、成绩好、性格好,一高的人没有不知道她的。
上到校长,下到刚进校的学弟妹,只要跟她打过交道的,都对她有口皆碑,夸她笑起来温柔大方,赞她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虽然这种完美无缺在某些时候显得不那么有诚意,但时夏为人确实挑不出一点毛病。
被迟让点到名,全班的视线几乎都集中过来了。
时夏蓦地开始头皮发麻,一直麻到脚底板。
周思齐在旁边捂着嘴怪叫一声,直呼:“妈呀他好直接!”全然未曾注意到时夏此时的表情有多难看。
班主任在讲台上脸色几变,最后只能拍着桌子让底下的人安静。“别闹别闹!都给我安静!”
时夏紧盯着迟让,从眉头深锁到面无表情,她眼神里透露出的每一个讯息都只有一个字:
死。
迟让眉尾一抬,清了清嗓子,又对班主任补充一句:“我想好好学习。”
好好学习。
这理由蹩脚,没几个人听见。
唯一听见的几个人里,连汪洋都忍不住回头来对他挤眉弄眼,意思是你编也编个像样点的借口嘛。
迟让撇嘴,好像不准备再解释。
杨洁脸色铁青,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连连挥手示意他们赶紧从她眼前消失。
花了点时间整顿课堂纪律,很快开始正常上课。
两节英语课连堂,中间没有下课,教室外的走廊上仍然围满了人。
他们在外面叫着迟让的名字,动静之大,惹得杨洁不得不走下讲台出去轰人,回来后吩咐人将前后门都牢牢关紧。
尽管如此,还是有初中部的小妹妹们恋恋不舍地隔着窗户张望。
迟让坐在靠墙的最后一排,正撑着下巴在发呆,汪洋用手肘怼了怼他。
他回过神来,见汪洋朝窗外努嘴,顺势望去。
他眸色很深,眼角是微吊的凤眼形状,此时还正带着点未散去的茫然,纯欲并存,极致撩人。
这一眼直接将窗外几个小姑娘电得头晕眼花,找不到东南西北。
周思齐对此嗤之以鼻,“切,花痴。”
时夏在做笔记,闻言头都不抬,“别管他们了,快写吧,一会儿又忘了。”
周思齐勉强写了两笔,写不下去,不满道:“吵死人了!哼,就应该干脆去告诉他们,迟让已经被你收服了!”
时夏笔尖一顿,“你别瞎说。”
她声音略冷,奈何周思齐不理解她的用意,还继续说:“本来就是嘛。哎呀你不用不好意思,你长得这么好看,就是很容易让人一见钟情啊!也就怪我不是个男的,否则跟你同桌两年,哪还容得旁人对你下手。”
她这一番话说得时夏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时夏回头,迟让正从窗外收回视线。
两人视线在教室中间交汇。
时夏目光如炬。
迟让愣了一下。
时夏在心中冷笑一声,转回头来。
片刻,手机在抽屉里震了一下。
微信列表第一排,没有备注的空白头像发来一条信息:
[吃醋啦?]
放屁!
很快,又来两条:
[我对你的衷心天地可鉴]
[班主任也可鉴]
他还敢说!
时夏怒而转头,迟让正直勾勾盯着她,见她回头,他立刻无辜地朝她摊了摊手,摆明了在说外面的人和他无关。
时夏怒火攻心,低头飞快回了他一个字:
[滚!]
……
迟让昨天只来学校露了个面就撤了,就这样都能让他一夜之间闻名全校。
今天他在班级里待足了一整天,围在他身边的人更多了。
大部分还都是男生。
以汪洋为首,想约他打篮球的男生排成一队,想跟他一块上网吧打游戏的又是另一队。
周思齐想了许多办法都挤不进他们的聊天队伍,垂头丧气地回来问时夏:“钻石是不是到哪都很值钱?”
时夏在做题,闻言认真答道:“以近几年市场赋予它的定义以及它自身的特性上来看,它的市场价值确实很高。”
“那买一个钻石账号要多少钱?”
“账号?”时夏一时没明白,抬眼看她,长睫颤了颤:“你要炒股?”
“哎呀不是!”周思齐一脸苦恼:“我听汪洋说他们晚上要去网吧开黑,还必须得是钻石才能跟他们一块玩。”
“……”
时夏这才知道她在说什么,解释道:“我想他们说的钻石应该指的是操作水平,光有个账号的话估计……不太行。”
周思齐也知道是这么个理,但她还是有点不甘心,“可是听他们说,周末还要去唱歌……”她眼珠一转,突然抓着时夏的手道:“要不你去跟他们说说吧,你带我去,他们肯定同意。”
时夏飞快抽回手,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要。我晚上还有事。”
“不是今晚,是周末!他们周末要出去唱歌!”
时夏:“……你可以自己去跟他们说的。”
本来嘛,周末出去玩,又是去KTV,肯定男生女生都有才好玩。
而且之前班上也不是没组织过这样的活动,光周思齐自己就跟汪洋约过不下三次。
“这次不一样嘛!有迟让欸!”周思齐一脸愤然,“汪洋那个混蛋搞得像迟让跟他同桌就成了他的人一样,还搞什么筛选制度,不合他心意的人都被排除在外了。”
“我这不是才跟他吵完架嘛,他肯定不让我去……”周思齐哀求地看着时夏:“呜呜呜时夏,我的好朋友、我最好的闺蜜,求求你了,人家真的很想跟他们一起出去玩嘛。”
“……”时夏犹豫。
早上的事情本来就已经让大家看她和迟让的眼神都很不对了,这个时候跟他保持距离,等关注度下降才是上上选,要是主动凑上去,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时夏虽然想得透彻,奈何她又有个助人为乐、有求必应的名声在外,她可不想因为迟让破坏她苦心经营的形象。
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人点了点她的肩膀。
时夏回头,是罗超。
“怎么了?”
罗超反应像是慢半拍,时夏说完话,等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把习题册拿出来,“我有个题…不会。”
周思齐直朝他挥手:“哎呀等会再问,没见我们说事儿呢嘛!”
时夏见罗超眼神闪烁了两下,想说什么,却还是默默地收回了题册。
“等等。”
时夏从笔袋里拿了只铅笔,身子转向过道,手臂半搁在罗超课桌边缘,温声问:“哪里不会。”
罗超怔住。
时夏低头翻他的课本,半晌没得到回应,抬眼。“哪里?”
周思齐在身后不满地噘嘴,“时夏,不带这么偏心的啊。”
时夏跟她解释:“他就问一题,很快的。”
再回头来看着罗超,“就一题,对吧?”
时夏说话的时候带着些浅淡的笑意,唇角微微上翘,眉目间流转的温柔像春天阳光下的风,细微,却温暖。
罗超心口一热,后知后觉地指向题册上的某个题,呐呐地点头:“嗯……这里。”
“我看一下。”
……
不远处,迟让看着窗边低头讲题的时夏,以及目光完全黏在她脸上的罗超,眸色渐深。
周四晚自习是看英语电影,时夏早早请好了假。
后排的男生们也早就商量好要逃掉晚自习去网吧开黑。
几人殊途同归,在校外小巷的入口处遇上。
已经秋天了,天黑得很早。
才不过六点,路灯全都亮起来了。
“班长,你也翘课啊。”
时夏本来打算装没看见他们,汪洋却直接叫住了她。
她不得不回头,“没有,我请了假。”
身后,跟汪洋一起的还是班上那几个,迟让被他们簇拥在中心位,长身而立。他没穿校服,简单的T恤和休闲裤穿在他身上,慵懒十足,随性满分。
他单手插着口袋,下巴微微扬着,眼角眉梢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不羁与张狂,同他身边的几人完全不一样。
时夏的视线极快地从他身上划过,然后便没入路边不知名的去处。
在汪洋他们面前,时夏的态度一如既往温和柔软,言语间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又让人产生了只可远观的距离感。
完全的女神风范。
打过了招呼,时夏还赶时间,没作太多寒暄,说了声“先走了。”便埋头加快脚步,纤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巷尾。
路灯下,不同于几个男生的一身轻松,时夏肩上的书包重得好像要将她拖垮。
昏黄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啧,不愧是咱们学霸女神啊。”汪洋收回视线,见迟让还在盯着前方发呆,打趣他道:“嘿,回神了嘿!人都走不见了还看呢。”
迟让眼帘微垂,侧眸时,浓黑的瞳仁里找不见温度。
汪洋以为他会找他要时夏的联系方式,谁知道片刻后迟让又望向时夏消失的巷口,默了半晌。
“她一直都这么假吗。”
汪洋一愣:“啥?”
……
第5章 眠 “任何让你哭的人,都不能被原谅。……
今天是发薪日。
时夏上夜班,来得晚,兼职的其他同事都已经领过薪水了。
店长八点下班,时夏踩着七点五十九分进了店。
收银姐姐朝后头一指:“赶紧,他等着你呢。”
时夏道了声谢,快步朝员工休息室去。
时夏上的是大夜,虽然是兼职,薪资也不低,但她此时拿到手的只有薄薄一张信封。
大致数了数里面的红钞,时夏皱了皱眉。
店长是个人精,在她开口问之前已经把工资条递过去了。
“你这个月工资2100,算上夜班补贴450,一起应该是2550。扣掉你上个月预支的两千块钱,实发应该是550。多出来的50是我个人补贴给你的。下个月开始咱们店就要取消24小时制了,你得重新找工作了。”
时夏一愣。
当初找这个工作时,时夏很花了些功夫。她白天要上学,只能晚上打工。这里离以前的家近,离学校远,回家很方便,周边碰到熟人的几率也很低,加上工作不算太累,更重要的是夜班补贴比别的商超都要高一些。
只可惜即便如此,为了补贴叶兰和时昭,她自己一分钱都没存下不说,三不五时还要找店长预支工资。
辛亏这店长人还不错,看她勤工俭学不容易,工作又卖力,只要她提的要求不过分,基本都会答应,甚至在要开她之前还给她多补贴了五十块钱。
时夏以为她至少会在这里干到过年,谁知道变故来得这么突然。
九点交班,时夏如往常一般认真点货,对班的收银姐姐知道她马上就要离职了,还有些不舍。
“唉,像你脾气这么好、还肯干活的小姑娘真不多了。”
时夏正给冰柜里补水,闻言道:“你自己不就是嘛。”
“我?我算啥啊。”收银姐姐被夸得喜笑颜开,“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就算是,也没有你长得好看啊。”
时夏抿唇笑笑,没说话。
欢迎光临~
有人进店,收银姐姐出去帮忙买单。
“你好,就这一样对吗?”
收银台前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还戴了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他拿了条口香糖,又随手指了她身后货架上的某个位置,说话时也不看人,声音低得有些奇怪。
“再拿包烟。”
收银姐姐多看了他两眼,没多想。
她回身拿烟,大门又响了。
下意识回头查看,门外空无一人,连收银台前的人也不见了。
“奇怪?”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回来,收银姐姐嘟囔着将烟放回货架,接着离开收银台,准备继续帮时夏理货,可货架前已不见时夏的踪影。
秋夜的风微凉,街面上的人流逐渐减少。
便利店旁的小巷,时夏穿着一件短袖上衣,外面套了件荧光绿的工作马甲。这颜色在黑夜里分外扎眼。
在她面前,时昭取下黑色的鸭舌帽,露出一张瘦到有些脱相的脸。
时夏大概有四个月没有见到过他了,当然,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跟他见面。
“小夏,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
时夏深知时昭无事绝不露面,一露面肯定是要钱。
看似亲昵的寒暄不过是他的怀柔政策。
但他不知道,这一招对时夏已经无用了。
时夏目光转冷,她不能离开太久,未免惹得收银姐姐怀疑,她干脆直接略过了中间没有必要的环节,开门见山道:“我没钱。”
她如此直白,直白得让时昭都愣了一下。
“别开玩笑了,”时昭笑着朝她走近,“我知道你今天发工资,怎么可能没钱呢。”
他进一步,时夏就退一步。
进退之间,时夏眉头逐渐深锁:“我是应该今天发工资,但是上个月你让妈找我预支了多少你心里应该有数。”
时昭闻言脚步一顿,大约是终于也想起了这么回事,他表现出了瞬间的苦恼,但很快,他就又想到:“那你可以再去预支下个月的薪水啊。小夏你帮帮哥哥,要是哥哥再还不上钱,真的会被打死的。”
“我是在便利店打工,又不是开银行,预支也有个限度吧。”时夏语气生硬,明显带着不耐。她看清时昭眼眶旁的青紫,压着声音道:“况且,我今天刚刚被开了。”
“被开?你被开了?”时昭在接收到这个讯息的一瞬间飞快地想了一下要不到钱的后果,跟着迅速将话头转向了叶兰。“那妈呢?你找她要一下,她应该有。”
时夏蹙眉:“你自己找她啊。”
“她不接我电话!”时昭有些急了,突然朝时夏逼近两步,“我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是她让我来找你的!”
小巷不深,是条死路,路两边都是被人随手扔掉的垃圾。
时夏被时昭逼得不断后退,背后很快只剩坚硬的墙壁。
她尽力将自己缩到墙角,以图能与时昭之间保持距离,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面前的时昭仍如一座不断涨大的石像怪物,遮住了周围所有光线,阴影正一点点将时夏吞噬。
她强作镇定,后背却一片冰凉,“她让你来找我说明她也没有钱了,我们都没钱了。”
“都没钱、没钱那我怎么办!”时昭急了,他将手里的鸭舌帽一扔,吼声在小巷里不断回荡。
眼前表情扭曲的时昭蓦地将时夏拉回了几个月前,那个漆黑的深夜,他就是这样发了疯病一样抢了她的钱,将她推进路边的污水。
周围刺耳的嘲笑,身下冰凉黏腻的潮湿……
混乱的场景一幕幕重现,时夏被寒意裹挟,不禁开始发抖。
她勉力支撑着自己紧绷的神经,以求找到一个出口可以赶快离开这里,但是时昭好像已经失去理智了。
“我不管,我需要钱!你先给我,你身上有多少都给我!”时昭一边大喊,一边伸手过来扯时夏的衣襟。
撕拉——
劣质的工作马甲被他轻易扯破。
胸前一凉,时夏下意识抱紧自己。“时昭你疯了!”
时昭是疯了,疯到他已经忘记眼前这个人是他亲妹妹,他满脑子只剩下万一还不上钱,他就会被那些人打死。他不想死,更管不了其他人死不死。
他只想要钱。
他扯着时夏的肩膀,正欲将她按在墙上,时夏情急之下反手一抽——啪一声脆响,时昭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他太瘦了,更没料到时夏会突然出手。
清脆的巴掌声在小巷里回荡,时昭身形摇晃了两下,朝后跌了一步。
时夏看准时机,拔脚从他身侧奔出巷口。
街面人流不多,胜在光明亮堂。
旁边就是便利店,时夏此时也顾不得自己此时的异样,只管埋着头朝店里跑去。
收银姐姐本应九点半下班,但时夏迟迟未归,她只能在店里等着。
欢迎光临~
她正在收银台后算账,感应门机械的女声传来,她一抬眼,却见时夏低着头,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时夏?你去哪啦?欸时夏、你男朋友……”
话未说完,时夏一头扎进了员工休息室。
反锁上门,宁静的空间里只剩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时夏额头抵着门板,脱力一般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时夏?”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时夏受惊回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
“……你怎么在这?”
迟让晚上跟汪洋他们去了趟网吧,没玩多久就散了场。
他本来准备去南河北街,中途想到时夏,就转了过来。
谁知到了店里,同事说她上着班突然不见,让他到后面等等。他才刚进休息室没多久,时夏就突然冲进来了。
待迟让看清时夏此时的神情,黑眸一沉,伸手将时夏从地上拉起来,他声音很冷:“他又来找你了?”
时夏很瘦,胳膊细得简直一捏就碎。
她在迟让手里发着抖,迟让眉头拧紧,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他们认识时间不到半年,这几个月里,迟让见过时夏各种情绪,也见过她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但她每一次的失控,无一例外都是因为她的混蛋哥哥。
头发凌乱、眼眶通红、荧光绿的马甲被撕了一半……
不用说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迟让不自觉收紧手中力道,问:“他在哪?”
时夏不知道迟让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难堪,垂下眼帘试图隐瞒。“……我没事。”
迟让根本不管她想不想,语气更冷了两分:“我问的是,他在哪?”
他坚持问时昭的下落,分明就已经洞穿了一切缘由。
时夏想挣开他的手,但他不放。
她好言相劝:“你先放开我。”
迟让的黑眸盯着她:“时夏,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逞强是最下等的反抗。”
时夏一顿,“所以呢?”
她抬起脸望着迟让,通红的眼眶对着白炽灯,像有一圈透明的水在她眼中荡漾。没了在班上那种温和柔软,时夏此时的声音清冷又倔强,“所以我应该怎么做?告诉你现在他就在外面,然后你出去打他一顿替我出气?是,这一次出气了,下一次呢?你不可能永远都在我身边。”
在时家夹缝求生的许多年里,时夏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生存要靠自己,生活更是。
既然暂时脱离不了那个家,那她可以韬光养晦,等考上大学,她就可以远走高飞。在此期间,如果她不能控制时昭不再发疯,那么至少她可以让自己免受伤害。
她当然知道迟让想帮她,但他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将他的手从手臂上推开,时夏调整好呼吸,软下了声调:“我知道你想帮我,谢谢,但是……”
她话音未落,下巴突然被人大力钳住。
时夏睁大眼睛:“你干什么!”
迟让卡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面对自己。
“没有但是!”
明亮的冷调灯光下,迟让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异样晦暗的光芒。
“我不管什么下次,我只管这一次。我在。
“我在,就不允许你忍气吞声。”
时夏猛地一怔。
心头像被锤子猛地敲了一下,钝痛伴随着酸楚在胸腔漫开。
愣神的空档,右肩被人大力揽住,独属于迟让的气息将她包围。
时夏从没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像进入一件庙宇,香案上的铜炉里只剩香灰粉末,诡谲飘忽的苦涩气味恍惚了人的心神,却也让她迅速得到了平静。
“你记住,除了我。
“任何让你哭的人,都不能被原谅。”
第6章 眠 “因为你在我手里啊。”
时昭是想钱想到失心疯了,他被时夏打了一巴掌,还不肯放弃找她要钱的想法。
他不敢进店,之前那次就有人多管闲事,这次他也担心店里的人多事报警。
他一直在店外徘徊,荷包里只剩最后两根烟,抽完他便搓着手在路边来回踱步。
店里的收银姐姐老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观察了他一会儿,不见他有要进店的动作,犹豫要不要报警的时候,迟让揽着时夏从员工休息室里出来了。
“时夏?你们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迟让唇角一勾,将时夏送进收银台里,煞有其事道:“姐姐帮帮我,我惹她生气了,她要跟我分手。”
收银姐姐一愣,看着被推向身边的时夏,她低着头,脸色很差,再联系她今晚的异样,还真像是跟人闹过别扭的样子。
收银姐姐立即露出暧昧的笑来将她搂住,悄声问:“真吵架了?我就说你晚上怎么怪怪的呢,原来如此啊。”
时夏抿着唇不说话,抬眼看向迟让。
收银姐姐也跟她一起望过去,调侃道:“不对呀,你们吵架了,把她交给我算怎么回事?你打算去哪啊?”
说着话,店外的时昭似乎认出了迟让。他有些慌张地戴上鸭舌帽,低头急匆匆地朝马路对面走去。
迟让单手撑着台面,面朝向店外,回眸看向时夏时,他眼中严寒尽消,找不出一丝异样。“我自然是要跟她道歉啦,但是空着手也太没诚意了。”
他直起身来,从架子上拿了一盒彩虹糖递过去,“你先消消气,我这就去给你买能让你笑起来的东西。”
糖盒被塞进手里,迟让温凉的指腹从时夏手上划过。
心头一跳,时夏望着他,想说什么。
迟让对收银姐姐做了个拜托的手势,“我回来之前,时夏就拜托姐姐啦。”
他长得帅,嘴又甜的要命,收银姐姐自然满口答应:“行了行了,交给我,你去吧。”
话罢,迟让跑出店外。
收银姐姐从她手里拿过彩虹糖扫了一下码,艳羡道:“长得漂亮就是好啊,男朋友这么帅,又这么紧张你,时夏,你真幸福啊。”
糖罐被重新塞回手里,时夏愣愣看着手里的红色罐身。
幸福吗?
她不知道。
看着店外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颀长背影,时夏心头像被捆了圈绳索,绳索正不断收紧。
时昭埋头走在无人的偏僻小路,路边散落的石子妨碍了他的去路,他奋力一脚踹飞,全把那颗石子当成了时夏。
“他妈的!”他大声咒骂。
真是该死。
没要到钱就算了,怎么还碰到了那个阎王。
想到迟让从店里望过来时的神情,他就不禁生出一股恶寒。
几个月之前,时昭对迟让这个名字一直都只是听说过而已。
事实上,只要在南河北街上混的,没有人不知道迟让。
有人看见他在夜场里玩了三天没合眼,第四天还把找事的人摁在卡座里揍得几个人都拉不开;也有说他在那条街上的几家酒吧都有股份;还有说他家里有很大背景,只要惹到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像这样的人,时昭原本是招惹不上的。
可几个月之前,也是这么个晚上,时昭去找时夏要钱,时夏不给,他稍微用了点手段,时夏就乖乖就范了。
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结果迟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兴致高昂想要英雄救美。
时昭根本无力反抗。
他原本以为那天只是偶然,可迟让今天又在。
看样子他跟时夏好像很熟,难道他们认识?
不可能。
要是认识,时夏肯定会求他帮忙摆平他屁股后面的烂事。时昭欠债的那些人加起来都比不过迟让一个小指头。只要迟让开口,他哪还会有什么麻烦?
难不成是迟让在追求时夏?
这倒是有点靠谱。时夏从小时候就长得跟个洋娃娃似的漂亮可爱,他们的爹还一度怀疑这么漂亮的小孩根本不可能是他的。
时昭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事情应该如此,迟让肯定是见色起意,否则他怎么会总是黏在时夏旁边?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可以找迟让给自己帮帮忙?
他陷入自己的猜想之中,甚至还为自己的脑子动得快而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
要是真有迟让当妹夫,岂不是……
“嘶!”
蓦地,脑后突然一痛——尖锐的石子正中后脑,即便隔着一层帽子,带来的疼痛也不减半分。
时昭大怒,捂着脑袋回头破口大骂:“谁啊?!你他吗找死——”
话到一半,看清身后的人,时昭顿时失声。
被雾霭笼罩的夜空不见月光与星光,僻静的小道上,迟让身披夜色,那双吊诡的黑眸中正在晦暗的阴影下闪烁着阴森的暗芒。
薄唇轻启,他声音很淡,“你确实在找死。”
时昭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上次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记忆蜂拥而至,眼眶开始隐隐作痛,他双腿打着颤想要后退。
“你、你别过来!你想干什么?!我这次什么都没做!真的!她还打了我一巴掌!”
时昭显然知道迟让为什么而来,迟让甚至还没提起时夏的名字,时昭便自作聪明地选择避重就轻,只字不提如何将时夏逼到墙角,只说她已经还过手了。
迟让听罢,眼中神情有片刻凝滞。“她打你?”
时昭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是啊!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她!”
默了默,迟让垂眸,唇角扬起了些微妙的弧度,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有长进。”
时昭见他笑了,还以为自己这次能够逃过一劫,就在他准备拔腿就跑的时候,迟让骤然抬眼,森冷的目光再度将他锁定。
看着时昭逐渐变成惊恐的表情,迟让笑意更大。
他笑声很轻,只是喉间发出的轻轻震动,黑眸中的温度仍然寒凉刺骨。
“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放过你。”
……
又快转点了。
便利店里,只有时夏一人独自坐在收银台后。
一个小时前,收银姐姐被他男朋友接走了。
陪她等了一个多小时,临走前她有些不放心时夏。
时夏以为她是担心自己还会跟迟让闹别扭,表示她的情绪已经恢复了,不用担心。
‘不是这个,是今天晚上好像不太平,我之前见有个人一直在咱们店门口走来走去的。这会儿倒是没见着了。但你还是给你男朋友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吧,你一个人,我真有点太不放心。’
她说的是时昭。
从迟让追出去到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时夏其实也有些担心。
倒不是担心时昭会把迟让如何,他根本不可能是迟让的对手。
时夏担心的是迟让会不会走在路上又……
他四天没睡觉了,前天又只在店里睡了那么一下。
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住。
时夏定了定神,对她笑了笑,‘我会给他打电话的,不会有事的。’
男朋友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收银姐姐不好再多留。
想到今天是时夏最后一天上班,以后估计见不到面了,她还是给了时夏一个大大的拥抱。
时夏心里很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时夏便开始有意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完美的人。
大人喜欢、同学崇拜,就连陌生人,无论男女,在见到时夏的第一时间,大多都会对她产生莫名好感。
看似天生讨人喜欢的存在,背后究竟下了多少功夫,无人可知。
时夏似乎天生就明白,旁人的善意大多不是凭空而来的。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和一个光鲜亮丽的上班族同时向你走来,谁能得到更多的尊重和赞美不言而喻。
与人交往时,如果对方先一步看见了你身上的负担,在和你对话前多半都会考虑一下你所背负的会不会影响到他们自身。
更何况,比起同情与施舍,时夏更享受那些艳羡、崇拜,甚至嫉妒的目光。
这些目光让她变得更有动力,更能让自己努力向他们眼中的那个人靠近。
只是时间久了,时夏渐渐有些忘了,在完美背后,原本的时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迟让回来的时候,时夏正在发呆。
感应门的提示音都没将她唤醒。
迟让轻手轻脚靠近,从口袋里拿出包装好的牛皮纸袋,热腾腾的烤红薯香气四溢。
眼角微扬,他突然出声:“回神啦!”
时夏惊醒,浓香的甜味窜入鼻尖,琥珀色的眼仁里终于有了焦距。
面前的迟让弯着腰,曲着手肘撑着台面,半个身体都搭在收银台上,被献宝似拿出来的食品袋还冒着热气。
在他右手关节之间,似有轻微红肿的迹象。
时夏一怔。
“别生气啦。”迟让拖着音调,歪着脑袋,一副痞子样,“我的三好女友。”
长久盯着一个点,时夏眼眶微酸,她眨了眨眼睛,别开视线,“我不是你女朋友。”
她声音冷淡,情绪平静,状态好似已经恢复了往常。
迟让撇撇嘴,将红薯塞到时夏手里,“你还真是用完我就翻脸啊。”
烤红薯被他一路小心捂着,现在还有些烫手。
时夏捧在手心,指尖不一会儿就被烫红了。
但她没有放手。
他说去找能让她消气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个。
迟让这个人有时候看起来吊儿郎当没有正形,但细心起来真叫人不得不感动。
时夏只在之前跟他提过一嘴,小时候爸爸都买烤红薯来哄她高兴。
没想到他竟然记得。
可现在才九月,还不到大街小巷都有卖烤红薯的时候。
时夏问:“你在哪买的?”
迟让熟练地翻进收银台里头,拿出折叠椅来。“东区啊。”
时夏诧异侧眸:“你跑东区去了?”
迟让躺下来,舒服地叹了一声,口吻极其轻易:“那不然怎么买这个。”
从东区到这里,中间几乎横跨了整个市区。
就算现在不是高峰出行时期,但打车来回一趟至少也要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手里的红薯到现在还是热的。
时夏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收银台后小小的空间安静了一会儿。
时夏将手里的红薯掰开了一半。
“喏。”
甜腻的味道从身侧递来,迟让也不客气,接过来咬了一口,满意地咂咂嘴,“还行。”
“是吗。”时夏也小口咬了一下,绵密的香甜味道在口腔里散开,她点点头:“嗯,很甜。”
“你怎么喜欢吃这个?”
“很多人都喜欢吧。”
“我是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吃这种东西的人。”
迟让扒掉红薯烤焦的外衣,流出的蜜汁有些粘手,他嫌弃地皱了下眉头,头顶适时地递来一张湿巾。
他接过,想了想该用什么形容词,“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成列在店里的东西。”
这句话像在嘲讽她的虚荣。
但时夏没有生气。
“可能这是我仅存的人性吧。”她说。
迟让眉尾一挑,扭过头看她,半晌,他笑:“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挺清晰。”
时夏轻声哼了哼,没说话。
便利店外夜色寂静,店内收银台后,两人一坐一躺,共同分食了一个红薯,沉默的空气中飘洒的尽是香甜。
这是时夏头一次没有在和迟让共处的时候担心被熟悉的人看见。
现在大约是吃饱了肚子,烤红薯香香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大脑,她腾不出空想别的了。
难得安静的夜晚,迟让却突然变得话多起来。
“你后桌喜欢你啊。”
他突然出声,时夏一愣。
“什么?”
“你现在是在装?”迟让扭头,满脸写着“我已经看穿你了,请你马上放弃抵抗”,“你下午还热情洋溢地教人家功课呢。”
时夏这才发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眼睫颤了颤,她没有解释,而是反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还有空盯着我。”
“什么叫八卦,是关心好吗。”迟让完全不避讳自己就是一直在盯着她的事实,“我总得看看你苦心经营的形象到底给你换来了什么结果。”
时夏神色一顿,“所以你看出什么了。”
迟让干脆侧过身,撑着脑袋望着她,沉吟一会儿,他说:“嗯,你很假。”
“……”
时夏:“还有吗。”
迟让又顿了一下,“虽然很假,但确实很吸引人。”
时夏:“?”
“我见过很多戴着假面的人,你是唯一一个在假面之下还留有人性的。”迟让说。
时夏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她不否认他的后半句,甚至还能把这半句当成一个夸奖。
“谢谢夸奖。”
这是迟让认为的时夏最大的优点。
她从不否认自己的虚荣,甚至还有些引以为傲。
虽然迟让不喜欢跟太假的人交朋友,但很明显,时夏在他面前从不伪装。
就像除了时夏,没人知道他睡不着觉一样。也只有迟让,才见过她的本来面目。
像是交换秘密,彼此拥有对方的弱点,却不畏惧。
这一点让他觉得他们之间有种微妙的亲密。
思及此,迟让再度躺下,右手举高伸过头顶,他懒懒道:“我想睡觉了。”
半晌,有只柔软的手落进他的掌心。
迟让握住,自然地牵着她贴近侧脸。
他闭着眼睛感叹:“舒服。”
时夏实在觉得他太过闲适的模样非常欠揍,冷漠道:“今天是你能在这睡的最后一晚了。”
迟让毫不在意,甚至没问缘由:“每一次我都当成最后一次来睡的。”
时夏:“……”
混蛋。
迟让的手很大,手指瘦长,骨节分明,甲床长而圆润,透着些微微的粉,指缝干净得不像一双男生的手。
他皮肤很白,也正因如此,指节间细微的红肿变得格外显眼。
时夏眼波微动。
从他回来,两人就默契地没有提起过时昭。
她不想问,他也不说。
他们都很清楚,所谓亲情,是你亲,我才有情。
像时昭这样的,关心他,只不过是在自找麻烦罢了。
只要迟让没事就好。
从时夏的角度,她只能看见迟让的半张侧脸。
他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透过躺椅边缘的缝隙,时夏看见他右耳耳垂正后方有一颗痣。
淡淡的褐色,很小,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会发现。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时夏才有机会发现这样细微的细节。
他真的很白,脸色也没什么血色,某些角度甚至透着股病态。
大约是睡眠不好的缘故。
可奇怪,他竟然没有黑眼圈。
不对。
好像有。
在他眼睫投下的阴影覆盖住的地方,就是这一片。
很淡很淡。
像是扫了层浅灰的眼影,不显沧桑疲惫,只在他眼帘微垂时,才看得出些深邃与淡淡的忧郁。
上天真是不公平。
她熬夜两天,黑眼圈就能拖到下巴,迟让熬到昏倒,也就只得这一点无损他美貌的淡色阴影。
人与人之间,还真是不同。
怪不得周思齐那么喜欢他。
想到周思齐,时夏心念一动,突然开口:“听说你跟班上的男生约好周末要去唱歌……”
迟让的意识已经有些游离了,声音闷闷的,“然后?”
“然后……我有个朋友想跟你们一块去。”
迟让哦了一声。
“你能不能带她一块?如果可以,千万不要说是我拜托你的,如果不可以,那你就当我没问。”
话一出口,时夏顿觉懊恼不已。
她肯定是脑子抽筋了才跟他说这个。
他肯定会认为她是拿人当幌子才这样问的。
该死该死。
时夏正要想办法收回,迟让却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瞳色极深,此时还沾染了一些迷蒙的雾气。
“你就是想说这个才一直盯着我看?”
“不是,我……”
“你后桌大概是没机会了。”
时夏:“啊?”
“我说,他不可能得到你了。”
迟让再度合上眼睛。
她柔软的手被他拢在掌心里,两个人的体温都不高,贴在一起,分外和谐。
时夏怔了怔。
“为什么。”
迟让没有立刻回答。
时夏只感觉到他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很轻。
然后他低声笑:
“因为你在我手里啊。”
第7章 眠 “别离我太远。”
一高的规矩,高三周五没有晚自习,周六补课一天,周日正常休息。
因为下周要开运动会,月考挪到周六进行,而且只考一天。
一想到明天要一口气考四门,周思齐抱着脑袋直喊救命。
“杀了我吧!连考四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时夏清好书包,侧过身来安慰她:“忍忍吧,想想下周运动会咱们可以连休三天呢。”
周思齐捂着额头连连摆手,“不行、明天可是实打实的痛苦,这让我暂时想不了那么远的快乐。”
她苦恼的样子太过真实,真实到时夏觉得她太可爱了。
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时夏笑得满脸宠溺:“你好可爱哦。”
周思齐不明白为什么看见自己痛苦,时夏会这么高兴,但时夏高兴起来真是好看极了。
她是标准的美人长相,鹅蛋脸,唇丰而不腻,鼻头略圆,鼻梁起伏的弧度恰到好处,五官立体却不过分凸出,一双杏眼更是将她整张脸全都点。
她一笑起来,琥珀色的眼仁像是会发光,亮晶晶的,别提多好看了。
周思齐可喜欢看时夏笑了,只是时夏像这样大笑起来的时候不多。她一边默默惋惜,一边得出自己“爱帅哥、更爱美人”这样的结论。
美人在前,她忍不住抱上去一顿乱蹭。
正当两个小姑娘黏在一起腻腻歪歪的时候,窗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天色阴阴的,竟然下起雨了。
这雨来得突然,两人都没带伞。
未免一会儿雨下更大,时夏提醒道:“咱们赶紧回去吧。”
“嗯嗯。”周思齐点点头,刚把书包背上,突然有人叫住时夏。
“班长!”
两人闻声一块回头,教室后排,以汪洋为首的男生堆里多出了几个陌生的面孔,好像是隔壁班的。
迟让在他们中间依旧稳占C位,他斜倚着墙壁,双手抱胸,这个姿势将他的身形拉长到了一个极限。
他正看着时夏,微吊的凤眸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时夏视线从他脸上划过,错开目光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迟让好像在憋着什么主意的样子。
然而还不等她深究,汪洋便开口道:“明天考完试咱们一起去玩呀。”
时夏愣住。
一旁的周思齐眼睛一亮,反应极快地反问:“能带人不?”
汪洋见她神情兴奋,撇撇嘴,像是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可以。”
“那我们去!”
“周思齐!”
时夏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周思齐,她竟然就这样不问她意愿的答应了。
她板着脸:“我不想去。”
周思齐怕男生们听见,忙将她揽到一旁,悄声说:“你别着急嘛,咱们先答应着,明天你再找理由不去就是啦。”
这不是言而无信吗。
时夏抿唇不说话。
周思齐见状,又打上了友情牌:“呜呜我的好夏夏,看在咱俩同桌两年的情分上,你就帮帮我、帮帮我。有迟让欸!人家真的很想跟他一起出去玩嘛!”
“你可以只说你要去啊。”
“那怎么行嘛!汪洋只问了你欸,肯定是迟让想要你去啊。你不去的话,我没办法去的。”
她倒是会看情况。
可时夏还是不松口。
周思齐没办法,抱着她猛一阵撒娇:“拜托啦时夏,你刚才还说我可爱的。你就帮帮我,就先答应嘛、答应嘛。”
时夏被她抱着晃来晃去,看她嘟嘴瞪眼的耍宝卖萌,实在拿她没办法,“停停停!”将她推开一些,时夏脸色还是很严肃,“那先说好,我是不会去的。明天要是有什么问题,你自己负责跟他们解释。”
周思齐闻言立刻笑开:“遵命!包在我身上!”
后排几个男生只看见她们俩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周思齐便一脸明媚地转回头来比了个OK的手势。
迟让的目光一直在时夏身上,看见她抿着唇背上书包,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看起来像是不太高兴。
他扬起眼尾,对身边的人说了声:“先走了。”也从后门离开。
在教室里耽误了一会儿的功夫,雨果然下大了。
时夏和周思齐挽着手,刚一出校门就听见有人在叫周思齐的名字。
“思齐!齐齐!”
周妈妈骑着辆白色的电动车,身上那件紫色的大雨衣足够两个人用。
一看见周妈妈,周思齐立刻松开时夏跑了过去,“妈!”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周妈妈从雨衣里伸出手来擦了擦周思齐脸上沾到的雨,周思齐笑得很甜。
身边一空,时夏在原地顿住。
看着眼前这幕,她一时不知要不要上前,还是周思齐回过头来跟她道别,她才回过神对她挥了挥手。
“时夏,我妈妈来接我,我先走啦!”
“喔,好。再见!”
“拜~”
……
和周思齐同桌两年,周思齐一直把时夏当做自己的偶像来崇拜。
对她来说,长得漂亮肯定是第一准则,在满足了这个准则的基础上,时夏不仅成绩好,还温柔大方,特别讨人喜欢,根本就是她心目中的女神标杆。周思齐常常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她不知道,在她仰视时夏的时候,她身上也有东西一直吸引着时夏。
周思齐母女的白色电动车在她视线中逐渐远去,时夏突然想起来,好像从小学开始,她就是独自去上学。
一个人坐六站公交车,再一个人走一刻钟才到学校。
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北风萧萧,别的小朋友都有父母帮忙撑伞,只有时夏要自己打着伞去菜场买菜。
不会有人来接她。
也不会有人帮她撑伞。
她只能提前看好天气预报,为自己准备雨伞。
像今天这样突然的大雨,除了淋着雨回家,时夏没有他选。
放学后的小巷热闹非常。
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的学生、来接孩子的家长,花花绿绿的雨伞连成一片。
时夏在这些伞下穿行,却没有一把伞是属于她的。
她实在很讨厌雨天。
往天这条300米的小巷五分钟就能走完,今天却久久看不到尽头。
雨水沾湿了脸侧的头发,发丝一缕缕黏在脸上,有些难受。
时夏低着头抹了把脸,正打算加快脚步离开,身边突然有人很轻地叫了声:“班长。”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的雨声让时夏以为自己幻听了。
下一秒,眼前的笼下来一片淡色的阴影,头顶的雨暂时停了。
时夏侧眸望去,是罗超举着伞跟了过来。
时夏有些意外:“罗超?有事吗?”
罗超像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低头盯着地面,腼腆得时夏必须很专注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没、我看你没带伞。”
时夏一愣。
罗超的伞不大,伞下的空间两人各占一半。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太过靠近了。
时夏蓦地想起昨夜迟让说的话。
‘你后桌喜欢你啊。’
……
时夏不由多看了罗超两眼。
他身材瘦弱,个头跟时夏差不了多少,木纳又呆板的个性导致他在班上很没有存在感。要不是最近成为前后桌,时夏在班上跟他打照面的机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看得出,他是鼓足了勇气来帮自己打伞的,却仍不敢和她离得太近,肢体拘谨又僵硬,半边肩膀都在外面淋雨。
“你淋湿了。”时夏说着,扯着他的书包带将他拉进来一些。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罗超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时夏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侧脸一下子胀红了一片。
时夏看见他脸色的变化,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的举动只是单纯不想让他淋湿。这毕竟是他的伞。
两人同行了不到十米,未免气氛变得更加尴尬,时夏道:“谢谢你帮我打伞,不过我们不顺路。”
“我先走了。”
她小跑两步离开伞下,回头来朝罗超挥挥手,“明天见。”
罗超在原地愣了半秒,追过去:“那、那你把伞拿走吧。”
时夏刚想说不用了,视线中,罗超身后突然多出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迟让很高,他的外形是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被人一眼认出的存在。就像现在,在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人里,只有迟让肩宽腿长,将死板的校服穿出了运动广告里才有的时尚和动感。
他一出现,整个小巷里的人都变得黯然失色。
迟让腿长步大,几乎只是眨眼之间就从罗超身后到了时夏跟前。
罗超楞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豆大的雨珠砸向眼睑,他用力一闭——
时夏错愕的脸被倾斜的伞沿遮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有迟让那双轻狂含笑的眼一闪而过。
“谢谢你的伞,我们先走啦。”
……
时夏被迟让半裹挟着上了路边的出租车。
因为雨天,大家都打着伞,小巷里的学生们大多行色匆匆,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去向。
但罗超却一直看着他们上车,到车开走。
等他呆滞的脸从车窗外消失,时夏突然怒了。
“迟让!”
蓝白格子的伞面沾了雨,迟让握了一手的水。
他随意将伞扔在脚边的空位,甩了甩手,“有纸没。”
他像是看不出时夏此刻的不满,见她不动,竟径自伸手朝她包内探去。
时夏往旁边一躲,挥手啪一下打在他的手背,声音之大,连前排的司机都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看。
迟让吃痛收回了手,脸色沉下去,“你来真的?”
时夏自己也愣住了。
迟让眯起眼睛,“你就那么在意那小子的看法?”
什么这小子、那小子。
时夏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低头从包里翻出纸巾,递过去的时候也没好气:“别碰我的东西。”
迟让眉尾一挑,“我的”这两个字让他有些不爽。但他还是从时夏手上接过纸巾来擦了擦手,随后靠向椅背,降下车窗,有风裹着雨丝飘进来,又湿又凉。
他不说话了,时夏也抱着书包向后一靠,抿着唇赌气。
倒也不是气别的,只是她担心要是刚才有人看见他们拉拉扯扯,明天到学校里不知道要传出什么样的话来,万一被老师听见……
就算刚才没有其他人看见,但罗超肯定看见了。他一定发现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在巷口一直看着他们不肯走。
他虽然看着话少,但万一有人问起,或者他不小心说漏了嘴,引起旁人注意,总不是什么好事。
时夏今天才把G大飞签考试资格的报名表交上去,在确定跟G大签约之前,她不能允许这中间出一点岔子。
可恶。
时夏越想越气,干脆转过头瞪着身边的罪魁祸首。
他就是这样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迟让望着窗外发呆,被她一瞪,回头望过来,怔了一下。
“你要吃人?”
时夏咬牙:“我想杀人。”
“至于吗?”他举起右手,亮出被打红的手背,像是不敢置信:“你都已经给我一巴掌了,还不能解气?”
见她腮帮子都咬紧了,像是真的生气,迟让心头莫名也冒出了一股邪火。
手一摊,他将脚边的伞往时夏的方向一踢,“还给你,行了吧。”
雨伞被他踢得一震,水滴溅起来,沾到手背上一些,时夏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你!”
正是晚高峰的时候,又逢下雨,路上堵得很。
出租车停下来,熄了火。
车内一时只剩雨声。
这架吵得蹊跷。
前排司机不时从后视镜里投来好奇的视线。
后排座位不算宽敞,迟让身高腿长,更显憋屈。
时夏气结,说不出话,干脆转头不看他。
迟让也同样转向一旁窗外,侧脸阴沉得相当明显。
一路上两个人都保持着这个状态,气鼓鼓的,不肯说话。
直到车子走走停停到了南河北街入口,司机才出声提醒他们:“到了。”
时夏这才回过神来,望了望窗外熟悉的街景,眉间蹙起。“来这里做什么?”
迟让推开车门,他低沉的声音一半留在车内,一半流出车外,跟雨声混在一起。“当然是有戏看。”
时夏抬眸,微怔。
车门隔绝了迟让锁骨以上的画面,时夏只看见他扶在门框上的手被雨淋湿。
她晃了晃神,拿上脚边的伞跟了过去。
南河北街是S市最有名的酒吧一条街,也曾经是市里最乱的一条街。
QR作为这条街上规模最大、品位最高的酒吧,这里的客人也是最多的。
时夏跟着迟让进店,店里的服务生似乎认识他们。尽管他们现在还穿着一高的校服,但门口不但没人阻拦,进去了还有人对他们点头示意。
现在才不到七点,店里只开了餐吧附近的卡台。
迟让一边脱掉校服外套,一边往二楼去。
时夏跟在他身后上楼,迎面有个端着餐盘的服务生下来,三人错身的瞬间,时夏恍惚看见餐盘上的水晶杯里浮着一层妖异的血红。
不等她看清,迟让拽着她继续往上。“快点。”
二楼转角大厅有零散的卡座,一般不卖,都是留给包间里的客人出来透气用的。
现在还没到客人正多的时候,沙发上已经坐了几个人在那抽烟。
迟让在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间包厢门口停下来。
时夏也跟着停下。
208。
这是跟迟让玩在一起的人常用的房间。
迟让推门之前,长臂向后一展,轻而易举便拢过时夏的肩头,将她带到胸前。
时夏还背着书包,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迟让就贴在她身后。
他身上淡淡苦涩的灰烬的味道将她包围。
心神一颤。
迟让在头顶说:“别离我太远。”
第8章 眠 “我很乐意成为你的机会。”
QR二楼的包间不大,时夏就算想,也离不了迟让太远。
他们来得晚,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投影大屏上正随机播放着时下流行的电音歌曲,声音大得吵人。
迟让推门动静不大,但门边的人还是很快认出他来。
起身叫了声“让哥”,他旁边连着起来了几个人,给他们让出了位置。
时夏被迟让牵在身后,他宽阔的肩膀几乎将她纤瘦的身形完全遮住。
直到两人在齐飞身边坐下,齐飞才发现他们来了。
齐飞跟迟让认识很久了,具体多久时夏不清楚,但他们两个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见迟让此时还穿着校服运动裤,单肩包轻飘飘搭在他肩上,黑发什么造型都没有,当真一副高中生乖乖牌的模样,齐飞忍不住大笑:“哟,放学啦?哈哈哈哈哈!”
齐飞旁边还有几个人,他们大多是南河北街上的老板,名下都是些跟QR一样的娱乐场所。
这些人好像也都和迟让非常熟悉,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着。
“阿让真去上学啦?”
“年轻好啊,还有学上。”
“是一高啊,看来阿让是准备子承父业啦。”
……
迟让并未一一回应。
主要因为他旁边的齐飞不知道被戳中了哪个笑穴,笑得都快背过去了:“哎哟,笑死我了!”一边笑还要一边往他肩上拍。
迟让黑着脸往旁边让了一下,“发什么病。”
他这一让,齐飞才看见他身后的时夏。
“哈哈,时夏也来啦?”瞧见时夏,齐飞才算是止住了笑,端出一副正经模样来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啦。”
齐飞和时夏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也算得上熟人了。
往常齐飞同她打招呼,时夏都会微笑回应。
今天倒是反常。
齐飞说完话,时夏久久没有出声。
迟让侧眸。
时夏正盯着投影幕布前被人压跪着的那人,眉头紧锁,目光深沉。
时昭已经被人轮番揍了两顿,鼻青脸肿的模样跟昨晚在时夏面前展现出的嚣张气焰完全不同。
他怎么会在这里?
看不见的暗处,时夏的手被人握了握。
抬眸。
迟让正凝着她。
“你可以随时叫停。”他低声说。
时夏一顿,眉间展开,忽然明白了他说的看戏是什么意思。
现在这一屋子的人,几乎都是时昭的债主。
他们是来找时昭算账的。
包间里的音乐声这时降低了许多。
齐飞扔了烟,往后背一靠,宣布:“人都来齐了,那咱们可以开始了。”
他话音落下,立刻有人拿来冰桶,冲着时昭兜头浇下,时昭一下被激醒了过来。
他第一眼看见齐飞,然后是迟让,最后才是迟让身边面无表情的时夏。
来不及露出喜色,沙发上的齐飞翘着腿,哼笑道:“能把这么多人都聚在一块,时昭,你也算很有本事了。”
说起来时昭也算这条街上的名人,臭名昭著的名。
他十几岁就辍学,在这条街上混迹的时间只怕比迟让还久。只可惜为人虚伪,又胆小如鼠,不仅痴迷赌博,还时常欠钱不还。光在齐飞这他就欠了五六万,在这条街上欠的更是接近六位数。
今天下午柳老板的人在外街发现了他,本着就算要不到钱,打一顿出气也好的心理,把时昭带回了店里。
也是巧了,今儿几家大店的老板都在QR跟齐飞谈事,时昭就被提来了QR。债主们齐聚一堂,时昭还能不吃点苦头?
不过时昭怕死,还没挨两下,他就失心疯一样大喊他是时夏的哥哥,他妹妹会帮他还钱的。
他突然叫出时夏的名字,在座的其他人可能不知道她是谁,但齐飞知道啊。
迟让最近正跟时夏打得火热,真要是她的哥哥,大家卖个人情给她,放时昭一马也不是难事。
谨慎起见,齐飞给迟让发了条信息说明情况。
对面过了半小时才回:[一会来]
自从迟让跟齐飞共同接手QR,迟让一向是只扔钱不管事。
齐飞有点拿不住他这个来的意思,人他是保还是不保?
多嘴又问一句:[能不能动?]
这次迟让回得很快:[老样子]
老样子那就是可以动。
不过话虽如此,齐飞还是留了点情面的。
时昭在地上缓过一口气来,朝着时夏大喊:“小夏、小夏你快帮帮哥哥!你帮哥哥跟他们求求情!小夏!”
听见他叫时夏的小名,虽然在意料之中,但齐飞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真是你哥啊?”
要知道,虽然齐飞跟时夏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看得出来,时夏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尤其在迟让嘴里,她可是个十分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狠角色。
但时昭就完全是个过街老鼠。
除了都姓时,齐飞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一点相似的地方。
时夏从进门开始就没说过话,一双眼睛就只盯着时昭,眨都不眨,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不开口,迟让也不出声。
感觉到萦绕在旁的低气压,齐飞朝时昭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时昭架上沙发,迫使他双膝跪在边沿处,小腿悬空打着颤。这种姿势,稍一泄力或无旁人搀扶,很容易就从沙发摔下来。
时夏看见时昭整个人都在发抖,眼色忽然就冷了下来。
见时夏不说话,时昭有些急了,这些人今天聚在一起,摆明是不让他好过的,时昭大叫:“时夏、时夏你说话啊!你帮我跟飞哥说一声,我不是不还钱,真的!只要再宽限我几天、就几天!”
他这话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了,齐飞不想听,挥了挥手,大方道:“嗐,什么宽不宽限,你要真是时夏的哥,我那点钱就算了吧。”
时昭一喜,“谢……”字还没说完,一旁的迟让忽然冷声道:“凭什么。”
包间灯光昏暗,投映幕布上播放着不知名的MV。
迟让漆黑的瞳仁倒映着不断变化的荧光,桀骜的眼角微微向下看着时昭,片刻,有笑意腾起,但很快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时昭看见他诡异的笑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竟惊惧不已地哆嗦着想要后退,不料他正被人架住,动弹不得。
好像这一屋子里的人加起来,都不够一个迟让来得让他害怕。
迟让看见他的瑟缩,哼笑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齐飞闻言,侧眸看他一眼,片刻后,也笑:“有道理。”
他们一唱一和,时昭顿觉大难临头,他迅速将视线投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时夏,大吼大叫:“时夏你说话啊!你真的要看着我被他们逼死吗?!时夏!”
时昭今天是走投无路才想着把时夏搬出来试试,他知道齐飞跟迟让关系好,如果迟让真跟时夏有一腿,齐飞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下午他一报出时夏的名字齐飞就让人停了手。
虽然之后他还是吃了点苦头,但这个暂停充分说明了齐飞是认识时夏的。
刚才见她和迟让并肩坐在一起,时昭顿觉自己有救了。谁知道她一直坐在那里不出声。
在他们来之前,这里的人都已经商量好了由齐飞来处理他的事。
迟让现在不松口,齐飞决不会放过他的。但想要迟让松口,只有从时夏下手。
可时夏始终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得像个死人一样。时昭开始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时夏你个冷血的贱人!你要看着你亲哥哥死吗?你个小表子——”
话未说完,一只水晶酒杯噌的从时昭耳边飞过,啪一声在他身后摔得四分五裂,杯内液体洒了一地。
时昭登时噤声。
——沙发上,迟让掸去膝盖上沾到的水滴,声音冷得像冰:“他怎么还能说话。”
齐飞立刻会意:“我的问题。”
他示意人过去捂时昭的嘴,还没走到一半,时夏霍然起身向外走去,连眼神都未曾停留半秒。
迟让几乎与她同时起身,到了门边才被齐飞叫住。
“阿让,那他?”
走廊外,时夏走得极快。
迟让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眸色微沉。
他回头,黑眸扫过被人捂着嘴的时昭,冷冷勾唇:“时夏叫他哥了吗。”
话罢,齐飞愣了一下。
“懂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南河北街上所有店面都亮起了招牌。
路面的积水倒映着霓虹,身旁不断有人经过,时夏一路疾驰,浑然不顾脚下溅起的污水沾到自己的裤腿。
一直到街后巷,人流减少,巷子里每十米才有一盏路灯,昏暗的环境与正街的热闹分明就是两个世界。
有骑着共享单车的路人经过,铃铛声不断提醒着避让。
前方的时夏恍若未闻,迟让加快脚步,攥着时夏的手臂往身边一带——
视线急速反转,脚边的水凼里,月亮被车轮碾碎,然后缓缓聚合。
——铃铛声逐渐远去,迟让才说:“看着点。”
被他攥着的手臂冰凉似铁,时夏深呼吸一口气,闻到的全都是迟让身上的味道。
她挣开他的手,低着头,情绪明显不高,“知道了。”
她转身继续前进,迟让跟上去与她并肩。
“吓到了?”迟让问。
时夏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时夏脚步一顿。
迟让跟着停下。
她侧过脸,抬起下巴。
迟让看着她。
“时昭会死吗。”时夏问。
“齐飞有分寸。”迟让答。
灯光太暗,暗到迟让分辨不清她此时的神情是哭还是笑。
他只看见她眼睛里很亮,像倒映着星星,在闪闪发光。
可天空黯淡,连同她眼里的光芒也有些晦暗。
时夏说:“如果我说,我希望他去死,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是的。
她希望时昭去死。
在那个包间里,看着时昭跪在地上的可怜模样,看着他向自己求饶,看着他被迟让吓得发抖,她承认那个时候他看起来是很可怜,但他可怜的模样竟让时夏心里有一丝爽快。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不是吗?
如果他不赌、不欠钱,不惹怒他们这些大老板,他也不会变成这样,更不会要向她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妹妹求情。
想起那些被他逼到角落的时刻,时夏内心的阴霾比现在的夜色还要深沉。
她看着迟让,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柔软,只有冷漠与冰凉。
她一字字说:“他活该。”
后巷冷清,路灯相隔之处的阴晦里,迟让安静地与时夏对视。
半晌。
迟让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将时夏耳边散落的发丝勾在指间,挽到耳后。
指节淡淡的温凉划过她的耳廓,有点痒,但时夏没躲。
“瞧,这才是你。”
拨开人前温软的外衣,只在他面前露出最内里的晦暗。
即使没有温度,但这是时夏最真实的模样。
比起昨天的慌乱失措,迟让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美极了。
冷静、淡定,去掉伪装,她像一块坚硬的玉石,触手冰凉,只有他看得见她的滑腻与美丽。
这就是迟让今天带她来的目的。
“认清自己吧时夏,你根本不是脆弱的人,不是吗。只要有反抗的机会,时昭那种人怎么伤得了你。”迟让的手迟迟没有从她耳边收回。
他定定看她,桀骜的眉眼仍挂着痞痞的坏笑,“我很乐意成为你的机会。”
时夏胸腔一震。
眼前迟让的黑眸像两道见不到底的漩涡,正吸引着她不断下坠。
直到第二个路人经过,电动车前的大灯从迟让眼中一晃而过,时夏陡然惊醒,推开他转身跑向巷尾。
这一次,迟让没有追上去。
……
回到家。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格外安静。
时夏呆坐在写字台前,脑子里不断循环播放着迟让刚才那句话:
‘我很乐意成为你的机会。’
……
他们认识至今不到半年,但对彼此的了解程度却似乎远超时间的范围。
他很清楚时夏不像表面上看起来温柔无害,她也很清楚迟让不管不顾的行事作风。
对时夏来说,迟让就像一面镜子。
他精准地反映出了她的内心。
他桀骜、轻狂,有时甚至嚣张得不留情面,但他活得恣意又潇洒。没有顾忌,无须隐瞒,他就是他自己。
可时夏不一样。
她伪装自己的内心,包装出另一个完美的人设。
实际上,在遇见迟让之前,她一直做的很好,不会累,也不觉得疲倦,更不会像今天这样,展露出如此阴晦的真心。
但好像和迟让认识的时间越久,她就越会向原本的自己靠近。
她暂时还不能确定这是好是坏,她只知道迟让似乎是故意这样做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但她今晚确实在他脸上看到了期望达成的愉悦。
到底为什么呢。
忽的,手机震了一下。
微信上迟让发来信息:
[明天帮我请假]
没有标点符号,是他一惯的发言风格。
时夏皱了下眉头,不假思索地拒绝:[你自己请]
手机安静了半晌,时夏以为他不会再回复了,熄灭屏幕的下一秒,他发来一条语音:
“那我跟班主任说是你让我去找她的咯。”
慵懒的语调,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威胁的威胁,成功让时夏怒了起来。
“王八蛋!”
……
楼道的阴暗处,时夏的声音突兀传来,脆生生的怒气,清晰分明。
迟让听完,侧身倚着墙壁,轻声笑。
“可爱。”
第9章 眠 “在哪。”
这个九月不知为何,雨水多得快要把整座城都淹了。
大雨下了整夜,早上出门的时候,时夏才想起来,她好像把罗超的伞忘在QR了。
罗超昨天毕竟是好心,但迟让对他的态度完全算不上好。
时夏在学校附近买了把类似的格子伞准备考完试还给他,结果发现罗超今天没有来学校。
时夏的考场跟班上大多数人都不在一起。
考完语文,周思齐跑过来找她借草稿纸,时夏才知道罗超请假了。
他俩成绩接近,被分在一个考场,还是前后桌。
周思齐说:“早上发卷子老师让我帮他填缺考,罗超请假没来。”
时夏想到昨天的雨,多问了一句:“什么原因知道吗?”
周思齐摇头:“不知道欸。不过今天请假的人还蛮多的,好像迟让也请假了。”
听到迟让请假,时夏毫不意外,神情甚至还有些冷漠。
早上她去办公室帮迟让交假条,一向爱护她的杨洁多看了她两眼,问:‘怎么是你来帮他请。’
时夏脸不红心不跳:‘汪洋托我来的。’
迟让跟汪洋同桌,汪洋又是个令人头疼分子。
他托时夏来办公室,逃避跟班主任见面,合情合理。
杨洁于是点头收了假条,叮嘱一句好好考试,放她离开了。
看起来杨洁似乎并未过多所怀疑,但很明显她已经对迟让那天指名要跟时夏坐一块的事情有了防备,不然她开头也不会多问一句。
时夏很能理解,她肯定是不希望自己在高三这种关键时候横生出什么枝节影响成绩。
时夏自己也不想。
偏偏迟让好像就是要和她对着干。
上午两门考完,外头还在下雨。
时夏不想出去吃饭,便和周思齐两个人在教室里吃泡面。
“不知道下午考完还能不能出去玩。”周思齐一边搅动泡面一边叹息,“唉,迟让今天都没来。”
时夏很佩服她昨天还在为考试头疼,今天正式考试了,她又开始想着玩了。“你还是想想下午的英语听力怎么办吧。”
她好心提醒:“听说这次听力还蛮难的。”
周思齐秉着高分低分全靠缘分的心态,已经放弃垂死挣扎了,“嗐,听不听得懂我说了又不算。”
时夏:“……”
有道理。
这时教室后门有人进来,周思齐眼睛一亮,招手喊他:“汪洋!”
汪洋跟隔壁班的人约好出去上网,回来拿包,人都在外面等着,急得要命。“干嘛!”
周思齐:“晚上还玩不玩啊?”
“玩啊!”他语速很快,“放学再说,我这会儿有事。放学你们到后门等。”
“啊,那迟让……喂!”周思齐话都没说完,汪洋拎着书包就跑出了门。
时夏收回视线,搅了搅泡面,淡声说:“这下你可以放心啦。”
周思齐噘着嘴,还不是很满意,“可是不知道迟让来不来欸。”为了今天出去玩,她还特地带了新衣服过来换,要是迟让不去,岂不是很浪费。
时夏听完连连摇头,叹息一声:“你没救了。”
……
下午考完最后一门综合,班主任召集了回班布置作业。
三套卷子发下来,连同其他科目的作业,基本上明天的休息时间也就都被占满了。
以往这时候,周思齐都会痛苦一阵,今天她记着出去玩,把卷子往书包里一塞就着急忙慌地准备走人。
汪洋也是胆大包天的没有回班。
杨洁在讲台一宣布放学,周思齐便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
因为昨天时夏已经说好不会去了,周思齐便约了隔壁班的另个女孩子,人家这会儿已经兴奋地等在教室后门了。
“时夏,你真的不去吗?”
今天该时夏值日,她在座位上慢吞吞地收拾书包,闻言抬头冲她笑一笑:“不去了,你们玩吧。”
“好吧。”周思齐劝不动,又赶着去厕所换装,于是便不再耽搁,“那我走啦,拜~”
“拜拜。”
等教室里陆陆续续都走的差不多,时夏开始打扫卫生。
跟她搭档的人想趁着没下雨早点回家,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先走,时夏虽然看穿,还是好脾气地答应了她。
“班长你真好!谢谢你哦!”小个子的女孩子做了个感激不尽的手势,道过谢、说了再见之后才跑出教室。
如此寻常的对话,是时夏以往日常生活里最普通也最常见的片段。
但今天再听,莫名有些恍惚。
似乎还未从昨晚那种状态中脱离出来,脑子里像笼了一团雾,思绪都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做完清洁,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关了灯,锁上门,时夏背着书包,手里提着黑色的塑胶垃圾袋,经过教师办公室的时候,防盗门半敞着,里头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杨洁和某个家长的声音。
“您说的情况我都知道,就这样说吧,您觉得这孩子还有没有救,没救就算了,我们不读了。”
“罗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每一个孩子我们都不想放弃的,而且我今天叫您来,也不是这个的意思。”
“杨老师,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们家就这个条件,他要实在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点回家帮我跟他爸打理生意。”
……
两个人语速很快,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时夏只隐约听见“不读了”、“放弃”这样的字眼。
高三历来都是学生和家长共同紧张的一年,通常家长主动泄气的,学生的成绩多半不会太好。
时夏不知道此时在办公室里的是谁的妈妈,但不管是谁,都不与她相关。
脚步未停,时夏径直下了楼去。
许是下雨的关系,叶兰难得没去打牌,时夏回家的时候,她正在客厅里看电视。
听见开门声,她头都不回:“你怎么现在才回,我饿了。今天超市打折,我买了排骨,烧糖醋的吧,佑佑喜欢吃。”
时夏连鞋都还没换,叶兰像指挥佣人一样指挥她。
半晌没得到回答,叶兰不耐地扭头,“啧。”
在她视线落到时夏脸上之前,时夏回身关门,淡漠的眼神被隔绝在暗处。“知道了。”
时家的三个孩子,分别出生在他们父母爱情发展的不同三个阶段。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昭代表光明,佑是期望,而夏,却是他们感情破裂的转折点。
时夏从小就长得太漂亮,漂亮得不像是他们能生出来的孩子,时茂那时候竟然怀疑叶兰出轨。
但实际上,真正出轨的人是他自己。
直到离婚前夕,叶兰才知道与她维持了多年婚姻关系的那个男人,不仅有另一个家庭,还有另一个老婆和另一双儿女。而这段婚外关系的开始,恰好就在时夏出生的那个时候。
现在想来,当时所有的争吵与不合,其实早就暗藏伏笔。
可惜一直以来专职家庭主妇的叶兰从未想过丈夫对自己的怀疑是另有深意,反而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时夏的出生。
在时茂没有出轨之前,时家环境不错,时昭刚进初中就能一身名牌,时夏却只能穿他剩下的破烂。
后来时茂借口生意败落,实则是将资产慢慢转移到另一个家庭。那时候叶兰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时茂和时昭身上,顺便费尽心血想要用三胎来挽留心已经不在家里的时茂。
至于时夏在哪,她根本不关心。
有次时夏被反锁在教室里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放学,叶兰都没有发现她昨晚没有回家。
再后来,时茂跟叶兰离婚,叶兰根本无力反抗,甚至在被扫地出门一个月后才发现自己怀了时佑。
婚都离了,时茂压根不认时佑是他的种。
他态度坚决,但叶兰还抱着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的无谓期待。
厨房里,时夏还穿着校服。
客厅里传来叶兰和时佑嬉笑的声音。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热气的排骨,粘稠的深色酱汁里忽然出现时昭的脸。
他昨天看她的眼神跟叶兰一模一样。
就好像时夏才是那个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们厌恶她、憎恨她,又想要她来负责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凭什么?
“饭好了没?佑佑饿了。”叶兰在外面大声问。
时夏盯着炉子上跳跃的蓝色火苗看了三秒,关掉。“来了。”
晚饭照旧吃的很沉默。
叶兰和时佑两人分食了几乎一整盘排骨,而时夏的筷子都没朝那个方向去。
她沉默地吃了一碗白饭。
饭后,时夏洗碗,叶兰趁着雨停带时佑出去遛弯。
他们刚刚出门,叶兰忘记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
是个座机号码。
时夏本来不欲理会,可目光扫过那串数字的时候,她突然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机,按下了接听。
时昭想必是被齐飞他们好好照顾了一番,这会儿说起话来都有些吐词不清。
“妈、妈你快来救我……时夏那个贱人,她想让人弄死我……我真的受不了了,妈……”
时夏可以想象他此时声泪俱下的可怜神情,若是叶兰听见,不知道要多心疼她的宝贝儿子受了这天大的罪。
可时夏不是叶兰。
她久久不出声,听筒里只有时昭在狼狈地呜咽。
过了片刻,时昭似乎发现了什么。
“妈?你怎么不说话……时夏?”
时夏神情淡漠,语气平静:“我是。”
他像是不敢置信,愣了几秒后才开始大骂:“时夏你这个贱人!你知道他们怎么对我吗?!你想害死我是不是,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时昭。”时夏突然出声打断,她的声音又冷又硬。
“我很想要你去死,但你现在是自找的。”
“什么,你——”
——干脆地切断电话,时昭的咆哮消失在耳边。
时夏扔掉手机,葱白的指尖冰凉到麻木。
心跳很快。
快到肢体反应都有些僵硬,但时夏很清楚她不是紧张,更不是害怕,而是畅快。
所有毛细孔都张开,全身上下都是通透。
新鲜的空气不断涌入肺里,彻底呼吸的感觉好极了,好到她以后都不想再忍了。
但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
是时夏自己的。
看见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嘭的一下,萦绕在时夏身边的所有通畅感全都消失了。
她怔愣了片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潮湿,才接起电话来,她又变成了学校里完美的时夏,声音柔软,语调温和。
“喂,思齐。哦我刚吃完饭,怎么了吗?喂?思齐?喂……”
电话那头背景音杂乱,周思齐的声音忽近忽远,时夏听不清。
但下一刻,手机换了主人。
迟让干脆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格外令人想念:“在哪。”
时夏一顿,“……我在家。”
他果断道:“给你二十分钟,楼下见。”
第10章 眠 “你现在,是在害羞吗。”……
时夏现在住的小区是迟让帮她找的。
地段方便,租金合适,除了小区老一点没装电梯之外,其他几乎无可挑剔。
时夏一度怀疑这是迟让自己的房子。
但他很臭屁地反问:你觉得这种小区符合我身上的气质吗?
时夏:……
叶兰饭后就带着时佑出门遛弯,未免在楼下碰见,时夏约他在小区后门的小路见面。
出了小区门,时夏远远就看见路口停了辆白色的大车。
仿佛在回应她,她才一走近,车前大灯陡然亮起,小路上顿时被照得亮如白昼。
时夏被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抬手挡着脸过去,才到了车头,车窗迫不及待地降下来,迟让探头出来,一脸痞相。
车上就他一个人。
见时夏眯着眼睛,表情不太高兴,迟让识趣地将车灯关掉,曲肘垫在车窗上,下巴往手臂上一搁,笑眯眯看着她:“这么准时。”
他过于热情的表现让时夏觉得事有可疑,她站在离车门边两步远的位置,狐疑望着他。“你来干嘛?”
迟让见她防备心重得不肯靠近,笑意更浓:“干嘛,你这样好像我要吃了你。”
时夏没理会他的玩笑,谨慎问:“你怎么跟周思齐说的?”
刚才在电话里听他们好像玩的很嗨,他这样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就跑出来,很难不惹人怀疑。
迟让眉尾一挑,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先上车吧。”
时夏皱眉:“干嘛,这么晚了……”
“就是晚才好玩啊。”迟让下巴往副驾驶方向一扬,语调散漫又轻狂:“上来。”
时夏抿唇望着他沉默了半晌,上了车。
车内没有放歌,冷气里飘着淡淡的香味,是不算腻人的花香调。
车门关上,旁边的人贴心提醒一句:“安全带。”
时夏侧眸看他一眼,依言照做。
迟让笑一下,“真乖。”说完,他启动引擎,单手把着方向盘,熟练地倒出小路,华丽的白色车身很快消失在路口。
时夏认识的奢侈品标识不多,但方向盘上的三叉戟她还是认识的。
想起迟让之前说这个小区和他气质符不符合的问题,时夏忽然觉得他也并不只是臭屁而已。毕竟他现在这辆车可能比她现在租的那套房子还贵。
见他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时夏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你到底怎么跟他们解释的?”
迟让侧头,“谁们?你同桌?”
时夏觉得他完全是在明知故问,她沉下脸:“你不会乱说了什么吧。”
迟让笑了:“乱说什么?你不要把我想的太无聊好不好。”
顿了顿,他又接一句:“更何况,有些事情怎么能叫乱说呢。”
时夏一惊:“你说什么了?”
迟让嘴巴一撇,黑眸里荡漾的不知是不是笑,“我什么都没说。”
时夏瞪着他:“那你笑什么?!”
迟让忍了两秒,忍不太住了,笑声从喉间轻轻溢出,他突然夸周思齐道:“我觉得你同桌真的蛮聪明的,她成绩是不是还可以?”
又扯到周思齐头上去了,时夏有点急了,“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说。不过。”迟让故弄玄虚的停下来。
前方恰好是个红灯。
他按下手刹,双手脱离了方向盘,一只手搁在腿上,另只手掩在唇边,笑意不止:“她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时夏:“?”
“她说这种事情不用说,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对你一见钟情了。”迟让笑个不停。
时夏:“……”
她完全可以想象到周思齐说这话时的表情,她一定将自己当成了感情导师、恋爱达人。她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自信到有点脱线都不自知。
但迟让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吧。
时夏直觉这事还另有隐情,她半眯着眼睛等着他继续说。“然后呢。”
果然,迟让笑了一会儿,望过来,“然后我就问她,如果我的眼神已经这么明显了,你为什么还没发现。”
滴——
红灯变绿,有急性子的司机在后鸣笛催促。
视线移开,迟让发动车子,白色的车身平稳滑出。
夜色很浓,道路两旁的路灯与车灯交汇,璀璨的霓虹不断透过车窗映入时夏的眼帘。
车内安静非常。
胸腔内过于强烈的搏动感,让时夏不得不将身体偏向另侧,以免被人听见她心跳的声音。
喉间莫名有些发紧。
她张了张嘴,发出来的声音异常镇静。“你故意让她误会。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在学校里乱说?”
“不会的。”迟让说:“她答应我保密。”
他只回答了后半句,却没有否认前半句。
时夏眼神微闪,停顿了一下,淡淡说:“最好是这样。”
迟让撇撇嘴,没再说话。
面前的出风口不断吹着冷气,时夏突然觉得有点冷。
细密的颤栗从手背开始爬到耳廓,遍布全身然后渐渐消失。
这个过程,心率慢慢降了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细微的气流,因心动过速而缺氧的大脑一时无法分辨现在的状态是放松还是……失落。
时夏偏头看向窗外,黑色的玻璃上倒映出身旁的迟让。
他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专注行车的侧脸完美无缺。
真皮方向盘在他手里仿佛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她必须承认,从某些方面来说,迟让很好。好到对她来说,甚至有些不那么真实。
但她现在的目标不是这个。
她不应该分心。
待窗外的街景重新回到时夏琥珀色的眼眸,再开口时,她已然恢复了平常。
“我们要去哪?”
迟让侧眸,勾唇一笑:“想赚钱吗。”
时夏:“……?”
印象大厦。
迟让将车停在地库,带时夏乘VIP电梯上了32楼。
时夏对这幢大厦不算陌生,是商住两用楼,但楼里住户不多,倒是有几家十分有名的星级酒店开在里面。
从这儿往回走一条街再过个马路,就是时夏之前打工的便利店,常有这里酒店的客人来买计生用品。
跟迟让认识以来,虽然他偶尔会表现得比较恶劣,但并不是个坏人。是以跟他来的这一路上,时夏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电梯停在32楼的时候,门一打开,迟让率先出去,时夏突然僵住了。
走廊上的人走了两步发现时夏没有跟上,又折回来。
“怎么。”
电梯里,时夏抿着唇,白晃晃的灯光映得她脸色有些惨白,她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防备状态。
两人对看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我没带身份证。”
迟让眉尾一挑,“要什么身份证?”
时夏表情略僵,还没说话,电梯门常开的报警响了。
迟让嫌这动静吵人,也不给时夏解释的机会,过去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出来,随后带着她来到3209号门口。
迟让用食指在门把上贴了一下,叮咚一声,机械的女声响起——欢迎回家。
时夏一怔。
这里居然是迟让的家。
迟让不跟家里住一起,这是时夏知道的;他家里很有钱,这也是时夏知道的。
但她不知道他一直都住在这里。
进了门,屋内装潢带给时夏直观感受是——高级酒店里的高级套房。
时夏后来问过迟让,为什么要把自己住的地方装修成酒店的模样,完全找不到一点住家的生活气息。
迟让:酒店方便。
时夏:那为什么不直接住酒店?
迟让:家里干净。
时夏:……
然而彼时,她还处于自己被迟让带回了家的震惊里。
迟让径直到厨房拿了两瓶水,拧开其中一瓶喝了两口,回房时经过门口,见时夏还站着不动,他一边脱掉外套一边对她道:“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时夏觉得自己当时还算镇定,她看着迟让走进另一扇门,不一会儿他换了一套衣服又走出来,与在电梯里时一样,他没什么耐心地过来将她手一拽,不由分说地带她进了房。
这是迟让的房间。
空间很大,装饰得与外面的套房差不多,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这里多了一张橘色的充气单人床,有条灰色绒毯搭在上面,仅此而已。
门一关,比外间更加私密的空间让时夏强作的镇定开始强烈动摇。
在她犹豫自己该不该夺门而逃的时候,迟让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
他回头,一向冷静的时夏正紧贴在门边,肩膀绷得笔直,本该灵动的杏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方才还惨白的脸色此时竟浮上了些可疑的红晕。
见状,迟让黑眸微怔,随即勾起唇角,微吊的眼角闪过了一丝狡黠。
时夏眼见原本准备去往落地窗旁的人调转了脚步朝自己而来,心头一抖,脚跟不自觉地贴向门框。
“我觉得…我还是先走……”
“等一下。”
迟让长臂伸过来,手抵住门板,轻而易举切断了她逃跑的线路。
眼前光线一暗,时夏顿觉自己被困住了。
他俯身过来,似笑非笑的黑眸闪烁着异样诱人的光彩。
“你好像,很紧张啊。”
时夏一顿,理智告诉她此时一定不能露怯,但呼吸之间,迟让身上特殊的木质调气味不断扰乱她的思绪。
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紧握。
她矢口否认:“我没有,我……”
“时夏。”
他的气息再度逼近。
时夏下意识屏住呼吸,可下一秒,鼻尖有柔软的触感轻轻擦过,余光中,迟让右耳后方的那颗褐色的痣在迷蒙的光线里若隐若现。
时夏猛地一怔。
耳廓似乎被他的吐息所包裹,麻意闪电般侵袭进她的神经。
迟让在她颈侧低低发笑,愉悦非常。
“你现在,是在害羞吗。”
第11章 眠 “你陪我吗?”
你现在,是在害羞吗。
这句话后来几乎整晚都已萦绕在时夏耳边。
他低沉的嗓音,愉悦的笑意,明明洞穿了她的心事还明知故问的模样,通通都像个王八蛋。
然而此时这个王八蛋正趴在书桌上,手里握着时夏两根手指,睡得天昏地暗。
……
迟让带她回家,是为了请她做家教。
时夏不懂,在她的印象里,迟让是个铜墙铁壁一般的人。
他没什么弱点,情绪稳定,心智强大,除了睡不着觉这件事情,时夏好像没有见过他为任何事情苦恼。甚至睡眠障碍对他来说,只要还不到致死的地步,他也不是那么在意。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刚才竟然一本正经地跟她说:‘我要上大学。’
迟让比时夏大一岁,之前休学过一年,休学前的成绩可以说是非常难看。
不过,以他不到二十岁就能拥有这么大的公寓这点上来看,只要他真的想上学,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这次,他似乎想凭自己的力量来达成。
荒废了几年的学业,想要在这一年时间里重新捡起来,并不容易。
所以他要时夏帮他。
现在市面上的家庭教师收费标准普遍在100150元/小时左右,迟让开出了500的天价时薪。
每周三节课,一节课两个小时。
一个月下来,抵得过时夏在便利店里上半年的夜班。
她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
不过这个人从拿出课本开始就哈欠不断,从与周思齐同桌多年的经验来看,时夏深知如果学习是从打哈欠开始的,那后面多半是进行不下去了。
她试着板起脸叫他清醒一点,但迟让疲倦的模样让她的心肠怎么样都硬不起来。
他看起来实在太累了。
被迟让攥在手里的无名指和中指已经从麻木到渐渐有些失去知觉,时夏试过想要抽离,可她一动,他立刻就像是有感应一般跟着她动。
怕他真的惊醒,时夏便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敢变换。
一直到脊背僵硬到酸痛难忍,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是周思齐发来了一条微信语音。
可能是已经散场回家了,语音的背景声还有周妈妈不满地抱怨她回的太晚的声音。
“时夏我跟你说,今天真的太好玩了!”
这条消息来的突兀,虽然时夏及时打开了静音,但周思齐的声音刚炸出来的时候,还是将迟让惊醒。
先是手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慢慢舒展,跟着他修长的指节一点点爬到时夏的手背,试探了一下确定握着的是她,迟让将她整只手都包进了掌心。
“……几点了?”
时夏迅速收起手机,冷静回答:“十一点四十。”
“喔。”迟让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迷蒙睁开眼睛,黑眸中充满了雾气,像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时夏喉间略涩,道:“我该回去了。”
迟让顿了顿,“我送你回家。”
他说完,却还未放开时夏的手。
她的手很软,肌肤细腻,只有中指的第一指节旁边有些微不同的触感,刚刚睡醒,脑子好像还反应不过来,他无意识地在那个位置反复摩挲。
时夏怔了一下,异样的感觉刚从指尖传到胸口,她马上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起身背对着他飞快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迟让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呆了两秒,随后抓起手边的车钥匙,“我送你。”
……
周末的午夜街道比往常热闹不少,但回程的车里异常宁静。
迟让似乎没有睡饱,眼皮很重,萎靡的眸光也变得深邃了许多。
有好几个路口他都差点等红灯等到睡着。
时夏觉得他状态不太对劲,一路忧心忡忡。
尤其到了小区楼下,她下了车,却迟迟没有上楼。
车窗降下来,迟让困倦地撑着脑袋看着她,“怎么。”
时夏皱眉:“我觉得你还是打车回去吧。”
迟让想也不想:“不用。”
“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好像随时会晕过去。”时夏担心他现在的疲乏状态是生理性的,很难靠意志力去支撑。如果有人在旁边提醒可能还好,可是回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万一他在路上失去意识,那可不得了。
越想越觉得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时夏提议道:“你要不要先在车里休息一会儿?”
她是真的不太放心,但迟让似乎并不当一回事,甚至还能跟她开玩笑。“你陪我吗?”
时夏表情严肃起来:“迟让。”
见她完全没有要与他玩笑的样子,迟让才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态度,振了振精神,身体稍微坐直一些。
他弯唇笑一笑,略显沙哑的嗓音里掺杂了一些安抚性的温柔,一边说一边缓缓点头,像个受教的小学生:“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他跟时夏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不会晕过去,到了家就会给时夏发信息保平安,时夏才将信将疑地转身上楼。
但实际上,时夏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她一离开,车载空调的冷风里,腻人的花香取代了她身上淡淡清新的香气,吸入鼻腔的刹那,好像有人将迟让身上的睡眠神经抽走,他的目光立刻变得清醒非常。
这实在是一件很难解释清楚的事情,奇妙到让迟让都不由对着车外的夜色失笑。
时夏她好像真的有股魔力,只要她一离开,魔法立刻消失不见,接下来等待他的,便是不眠黑夜。
……
那晚,迟让依言给时夏发了保平安的信息,时夏没有回复,之后整整三天,她都没再接到关于迟让的任何消息。
周一上学,周思齐一见面就扑到时夏身上,问她周六怎么没回消息。
时夏编了个写作业写忘了的理由应付,周思齐完全不疑有他。
“哎呀算了,反正你就是个‘题虫’!”
时夏:“题……虫?”
周思齐:“喜欢看书是书虫,爱做题就是‘题虫’咯!”
“……”时夏无言以对,“好吧。”
因为周六玩得太嗨了,嗨到周思齐现在都还处于兴奋状态。
她抱着时夏激动道:“呜呜呜你周六没来真是太遗憾了,你不知道,迟让带我们去了QR!啊我第一次去夜店,迟让真的帅炸了!”
她太亢奋了,音量不太受控制,时夏只觉得耳边有串鞭炮在炸。
“他真的跟汪洋那些傻不愣登的男生完全不一样,人家竟然认得QR的老板欸!你知道QR吧?”
时夏顿了一下。
“哎呀你估计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家很大很有名很高级的夜店!”
“这样啊……”
“而且你知道吗,他有跟我说一个秘密哦。”
周思齐突然降低了音量,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睛:“跟你有关。”
时夏蓦地想起迟让在车上说的那些话,眼波微动,她垂眸收拾桌面,淡声说:“既然是秘密,那还是不要说了吧。”
周思齐本来是打算保守秘密的,但是时夏这种完全没有兴趣的表现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她眯着眼睛提高音调诱惑:“关于你欸,你真的不想知道嘛?”
时夏顿了顿,抬起脸来,琥珀色的眼眸迎着晨光,轻眨,“替人保守秘密是一种良好品德,我决定守护你的这种品德。”
周思齐:“……”
今天要发月考成绩,走廊上来来回回的人很多,教室里也比平常躁动。
时夏收起一本正经开玩笑的表情,揉了揉周思齐的脸,转移话题道:“好啦,你作业做完了没?要补趁现在哦,不然待会儿杨老师的早自习就没时间啦。”
周思齐盯着她发呆了半晌,突然说:“夏,我觉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欸。”
时夏一顿,“哪里?”
周思齐咕哝了一下,“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有点不一样了……嗯,更自在?你以前都不会跟我开玩笑欸。也可能是我忘了。”她说着,摇了摇头,突然蹭上来,“不过你这样更招人喜欢啦!”
时夏微怔。
很快上课铃响起来,走廊外的人陆陆续续进了教室。
见杨洁抱着一沓卷子大步走来,周思齐呜咽一声放开她:“呜呜呜怎么办我还有两篇阅读没做!”
“快做呀。”时夏回过神,课桌旁突然有人经过。
背着书包的罗超低着头慢吞吞走向座位,低头拿书的时候,他看见抽屉里多了一把新的雨伞,一顿。
时夏压低的声音这时从前方传来,“罗超,不好意思,那天我把你的伞弄丢了。我买了把新的给你。对不起。”
罗超下意识抬头,时夏琥珀色的杏眼就在面前,她的目光温和又专注。
他愣住,眼光闪烁了两下,又很快垂下眼帘,呐呐说了声:“没关系。”
周思齐这时扭头来好奇问:“什么伞啊?”
时夏回眸,自然地解释:“周五的时候他借我伞遮雨,我不小心落在外面了。”
而罗超一言不发,一直低着头。
样子怪怪的。
周思齐见状,眼珠骨碌碌一转,了然一笑:“原来如此。”
时夏来不及要她不要多想,杨洁这时已经进了教室。
班上安静了下来,杨洁开始发卷子。
“时夏,150分。”
杨洁一念到她的名字,班上立刻一片哗然。
“卧槽满分!”
“牛逼啊!”
“听说这次听力太难,全年级的分都不高,她竟然考满分欸!”
“不愧是时夏!我女神啊!”
……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和掌声中,时夏起身走向讲台。
接过卷子的那一刻,心头似乎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面前的杨洁似乎已经彻底打消了对时夏的疑虑,看着她的目光掩不住赞赏,“不错。”
时夏乖巧道谢:“谢谢老师。”
回到座位,周思齐又是撒花又是拍手,“你太棒了时夏!你就是我的神!”
时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抿抿唇,“好啦,小声一点。”
讲台上,杨洁继续宣布:“咱们班就她一个满分,其他人考得怎么样,不用我说你们应该也心里清楚。都给我安静一点,课代表上来发卷子,下面的就不念分数了。”
课代表下位到讲台上开始接着念名字。
大约是按成绩排序的,越到后面叫到名字的,领到卷子后的表情都越不好看。
周思齐只考了74,去领卷子的时候还被杨洁敲了脑袋。
“你天天跟时夏坐一起,连人家一半都考不到。”
周思齐吐了吐舌,迅速开溜,回位后才抱着时夏哭诉:“呜呜我好惨!”
时夏及时给予了安慰。
很快,卷子发完,教室里叽叽喳喳的。
“杨老师,发完了。”
杨洁点点头让课代表回位,然后突然点了罗超的名字:“罗超。”
罗超那天缺考,他走到讲台旁边。
杨洁给了他一张空白卷子,语气很低:“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罗超木木地哦了一声,领着卷子回位,全程都未抬头。
就是他抬手领卷子的刹那,时夏无意间抬眼,发现他袖口下露出的那节手臂皮肤上,似乎有片青紫的痕迹。
眉间微蹙。
等罗超回到座位,时夏忍不住回头看他。
周思齐不明所以,也跟着她回望过去,随后,她发出一声惊叹:“我靠,罗超你脸怎么了?”
第12章 眠 [:(]
罗超左侧脸颊颧骨之下,一直到靠近耳垂与颈部的交接处,有一大片淤积的青紫,脖子以下,衣领处露出来的一小节锁骨上似乎也有紫红的痕迹。
这两处伤痕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脸上的淤青呈大片块状,身上的痕迹却是瘦长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周思齐下意识发出诧异的惊叹:“你被打啦?谁啊,这也太狠了吧!”
不怪她这么惊讶,从罗超进教室开始他就一直低着头,时夏刚才跟他说话时他也只是小幅度地抬起了眼睛而已。
若不是此时窗外的太阳升高了一些,光线亮度恰好,周思齐也发现不了他的异常。
罗超似乎不想被人看见他受了伤,周思齐话音未落,他便慌张地低头假装要将卷子塞进抽屉。过程中,他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时夏,发现她一直在看他,他更加紧张地不敢抬头,胡乱动作间还扯掉了自己的书包。
他立刻弯腰去捡。
周思齐刚才也是口不择言地胡乱发问,没想到一下戳到了他的痛处,一时有些尴尬。
趁罗超弯腰捡东西的时候,时夏凝眉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
周思齐会意咬住下唇,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等罗超抬起头来,周思齐已经转回身去没再盯着他了。
时夏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圆珠笔,琥珀色的眼珠通透清亮,她温声说:“卷子上有不会做的可以问我。”
罗超慌张的情绪还未平复,他抢回时夏手里的笔,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讲台上,杨洁开始讲评考卷。
时夏回正身体,一旁的周思齐突然将卷子平移过来,她点了点分数侧方的空位,那里用铅笔写着:他是被打了吧?
从时夏的方位,她看不太清罗超脸侧的伤痕,但从他手臂和锁骨上那一些痕迹来判断,应该是这样没错。
而且这似乎不是新伤,他手臂上淤青的边缘处已经开始有泛黄的颜色,这是淤血消散吸收的证明。
时夏用橡皮擦掉问句,再同样用铅笔写:我们不要说出去,他好像不想被人知道。
周思齐收回卷子,看过后悄悄在身前对时夏比了个ok的手势。
早自习和两节英语课连堂,再下课的时候已经是大课间了。
杨洁在讲台上收拾好教案离开教室,经过后门时,她在门外叫了声罗超的名字。
“罗超,跟我到办公室来。”
时夏和周思齐同时回头。
罗超缓缓站起来,佝偻的背脊仿佛有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完全直不起腰来。
周思齐小声在时夏耳边说:“他看起来好可怜哦。”
时夏眼眸微沉,没有说话。
……
上午最后两节课,罗超一直没有回教室。
直到快下课放学的时候,他才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数学老师正在激情板书解题思路,完全没注意教室门口多出来的人。
时夏在草稿纸上演算,周思齐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往门口看。
时夏抬眼,罗超站在门外,低着头,紧抓着衣服下摆,模样懦弱又拘谨。
前排有人提醒他直接进入教室,不料被数学老师听见,老师一回头,抓住分心一个,迟到两节课一个,顿时勃然大怒。
“要死啊你们这群兔崽子!上课多长时间了才回教室?啊,你干什么去了?!不说话?不说话那你就在门外站着,不用进来了!还有你,讲题你不听,考试又不会!考完再来跟我抱怨我没教?你这么喜欢管别人闲事,那你出去跟他一起站!”
数学老师年级里是出了名的易燃易爆炸,此刻更是怒发冲冠,噼里啪啦将两个人一顿臭骂,又亲自揪着第一排的无辜群众出去罚站。
他将前门猛地一摔:“以后我的课别想进来!”
砰——这声巨响大概整个高三都能听见。
周思齐胆寒地缩缩肩膀,小声吐槽:“钟魔头太凶了太凶了。”
大约十分钟后,下课铃响,数学老师还没消气,走出教室看见外头站着的两人,没好气地骂:“就你们这样,一辈子没出息!”
等他离开,前排的男生率先进入教室,嘴里也是骂骂咧咧:“妈的倒霉!”
罗超跟在他身后进来,经过那男生桌前的时候,被他叫住。
“你是个榆木脑袋是不是,要你进来你站着不动!都怪你,你反应快点我也不至于被骂啊!妈的下次再也不帮你了!”
罗超低头默默等他骂完,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走回座位。
“罗超……”
走到身边的时候,时夏叫了他一声。
罗超在她旁边停了两秒,没有下文,他侧眸看了时夏一眼,神情暗淡无比。
他回到座位,清好书包后背起来离开了教室。
时夏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到周六那天在办公室门口听见的对话。
杨洁口中的‘罗妈妈’难道是罗超的家长?她想让罗超退学?
那他现在……
之后两天,罗超果然都没再来学校。
他平时在班上的活跃度不高,几乎处于隐形状态。
就算两天没来学校,也只有周思齐在隔天好奇问了一下时夏,他身上的伤会不会是在校外惹到谁了。
除此之外,无人再关心罗超的去向。
相比起来,同样几天没来学校的迟让反而更引人注意。
他才转来一个星期都不到,就已经缺考一次,请假三天。
好些壮着胆子来看他、想跟他交朋友的女孩子们守在高三走廊上,却一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不过这倒是便宜了汪洋。
身为迟让的同桌,还跟他出去玩过两次,他就成了学校里跟迟让最亲密的人。
有不少初中部的小妹妹想让他转交情书和礼物,结果都被他自己占为己有。
周思齐十分不耻他这种中饱私囊的下作行为,奈何她也阻止不了,只能看着汪洋一下课就倚着门框,跟走廊上的女孩子们大聊特聊,然后暗骂:垃圾!
这周要开运动会,周四下午高一高二放得很早。
第三节 下课铃响后没多久,教室后门就开始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了。
周思齐头都不用回:“又来了。”
时夏正在做题,闻言笔尖未停。
这周末就是G大的飞签资格考,她想抓紧时间多些复习,争取万无一失。
没得到回应,周思齐又说:“陪我去小卖部吧,我想吃雪糕。”
时夏不是很想打断思绪,她已经一天都没出过教室了。她带了面包,中饭啃一个,晚饭也打算继续。但想到一会儿还有晚自习,她还是放下笔,点头道:“好。”
后门被占,两人挽着手从前门离开教室。
时夏前脚刚迈出门去,周思齐后脚还留在教室里,迎面就被几个女生拦住了去路。
“学姐,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时夏去势一顿。
面前几个女孩子里,最中间的那个女生身形高挑,面容姣好,纤细的褐色眼线配一头浪漫的大波浪卷,清纯又不失优雅,很漂亮。
周思齐似乎认识她,在时夏耳边小声说:“是高一的。”
对方没有听见她们的耳语,礼貌询问:“请问你们班的迟让在吗?”
她叫时夏学姐,叫迟让却不加学长。两者之间的距离无形被拉开了许多。
时夏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恬淡,“他不在。”
“那……学姐你知道他的电话吗?”
时夏摇头:“不知道。”
学妹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神情满是遗憾:“哦……那好吧。”
“不好意思。”说完,时夏抬脚绕过她们准备下楼。
没走两步,身后传来汪洋热切的声音:“蓝珊!你怎么来啦?”
周思齐回头,没好气地呸了一声,“死狗腿。”
时夏也望回去,叫蓝珊的漂亮学妹已经笑了起来,满眼阳光明媚。
她顺嘴问:“你认识她?”
周思齐撇嘴:“我没跟你说吗,上周六她也来了。”
时夏侧眸。
“不知道是谁叫她的,我怀疑是汪洋。不过迟让走了之后她才来,然后她来了没一会儿我跟叶子就走了。”叶子是那天陪周思齐一起去玩的隔壁班女生。
两人下了楼梯,走廊上汪洋热情谄媚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周思齐用眼神暗示时夏她们离开的理由,“她那么漂亮,你懂的。”
时夏之前隐约听班上的人讨论过蓝珊这个名字,听说她是今年新进校的高一生里颜值最高的女孩子。
今天将名字和脸对上了号,确实蛮好看的。
不过周思齐也不差。
时夏捏捏她的脸,笑:“你也可爱啊。”
周思齐没见有多高兴,哼哼两声,明显地意有所指:“可惜这年头识货的人不多了。”
她这话让时夏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这段时间好像对汪洋特别多微词,尤其是看见他被女孩子们包围的时候。
时夏好奇问:“所以汪洋是那个不识货的吗?”
周思齐差点咬到舌头:“什么啊!怎么可能!他识不识货关我什么事!”
时夏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小卖部门口。
周思齐不知道是不是被戳穿了心事有些害羞,竟一反常态地撒开时夏的手,率先跑进了小卖部。
时夏看着她做贼心虚的背影,忍不住失笑。
好一个此地无银。
就在她抬脚准备跟上去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微信聊天列表上,没有昵称的空白头像发来一条消息:
[时老师今天该上课了]
完全没有标点的语句,标志性的迟式发言。
时夏突然想到刚才蓝珊找她要迟让电话未果时遗憾的表情,不知道她之后会不会发现她和迟让之间的联系。
如果发现了,她大概会觉得时夏刚才是在装腔作势,耽误他们的爱情进程吧。
她飞快地打字回复。
[没时间]
不到半秒,对面回来一个符号表情:
[:(]
在这条信息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联系还是周六的晚上。
迟让依言报了平安后就消失了五天。
虽然认识他这段时间以来,他也常常会这样完全不打招呼的消失,但时夏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中间过了几天。
出神的时候,周思齐已经买完了雪糕,正朝这边过来。
时夏收起思绪,熄灭手机,若无其事迎过去。
“买好了吗。”
“嗯啊,这个好好吃欸。”
“馋鬼,快回教室啦。”
……
下午第四节 课是英语。
开始上课没多久,教室门外突然有人轻声叫:“杨老师。”
杨洁往外看了一眼,很快放下教案,喊了课代表上来盯自习,下讲台离开了教室。
时夏觉得外面的声音有些耳熟,侧眸望向窗外的走廊,杨洁正和一个矮个子的中年妇女一边交谈一边走向办公室。
那个妇女身后,跟着低着头的罗超。
第13章 眠 “你受伤了。”
自习课只上到一半。
没有班主任盯的教室,课代表在上面做题,下面换位置的换位置,讲小话的讲小话,只要不闹得太过,她连头都不抬。
后排几个男生闲不住,汪洋举手说要去厕所。
课代表皱皱眉头准了。
时夏正在给周思齐讲完形填空里某个时态问题,周思齐抓耳挠腮地表示自己被绕进去了。
就在她耐心跟她分析例题的时候,教室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砰——
像是谁在砸桌子,整个高三都在上课,这声响异常突兀。
周思齐吓得一激灵,笔尖一滑,卷子上被戳破了个洞。
她皱眉:“搞什么啊!”
时夏侧眸望去。
教室里也有不少人探头出去查看,走廊上倒是没见到什么。
这时,刚才借口出去上厕所的汪洋匆匆从后门跑回来,大喊一声:“不好了,罗超跟他爸在办公室里打起来了!”
“卧槽?!”
“走走走,去看看!”
“快快!”
“时夏时夏、我们也去!”
……
——走廊尽头,教师办公室里,杨洁和罗妈一人一边拉着罗爸,罗爸手里操着一截断掉的桌腿,脸色胀红,五官扭曲,脖子上青筋暴露,一副怒不可遏的狰狞样子。
办公室里唯一年轻力壮的的男历史老师挡在罗超身前,正语气激烈地喊着:“你怎么这样打他啊,他是你儿子不是你仇人!”
二班的学生们冲到办公室门口就见到这样一幕。
历史老师身后,被打翻在地的罗超嘴角挂着血,右眼乌青、身上的短袖T恤领口被扯烂,露出他身上大片瘀伤。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见他的下一刻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时夏被周思齐拉着来到人群最前排,一眼就看见了罗超。
罗超这时恰好抬眼,视线触及时夏的瞬间,他像是受惊了一般缩着肩膀往历史老师身后躲。
罗爸正在气头,光靠杨洁和罗妈两个女人根本拉不住他,他一边叫嚣着“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一边扬着手里的武器朝罗超过去。
历史老师连忙将罗超拉起来,又喊了门口几个男生过去帮忙。“汪洋、江威你们过来过来!”
汪洋反应很快,第一个冲进去,先把罗超扶起来,江威带着身边几个人过去把罗爸手上的武器抢下来。
三四个男生一直劝:“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有他们几个控制住罗爸,杨洁总算可以松手,她不顾自己气喘吁吁,往门口一看,准备让其他人先把罗超带离现场,“时夏、周思齐,你们、你们先把罗超带去医务室。”
周思齐完全被吓傻了,被点到名字也不知道作何反应。
好在时夏相当镇定,她率先进去,小跑到罗超身边,距离拉近才发现他嘴里都是血。
她皱了下眉头,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替他捂住下半张脸,“我们先去医务室,走。”
罗超可能已经被他爸爸打得有些应激反应,时夏一靠近,他先是瑟缩地后退,肿翻的嘴唇不受控制,血色的涎水滴到时夏手背。
她完全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跟上一步,反而动作更加温柔地替他遮住伤口,“疼是不是?忍一下。”
罗超僵在原地,视线凝固在时夏手背上那一片晕开的血色。
这时周思齐终于醒过神来,跑过来在另一边架住罗超,声音有点发抖:“你别动,先止止血。”
与此同时,汪洋他们几个将罗爸按在另一边椅子上坐好,罗爸身材略粗,一坐下来喘气,整个胸腹都在起伏。
罗妈在他旁边不停念叨:“要你来解决事情,你打他干什么啊!你非要把他打死才甘心是不是?!”
杨洁还算理智,见办公室门口围观的人太多,让跟过来的课代表先把无关的同学带回教室,只留了汪洋他们人高马大的以防不备。
等办公室外的人群散开,时夏便也准备带着罗超去医务室,不想罗爸突然望过来,大声喝道:“罗超!你给我滚过来!”
周思齐一抖。Pao pao
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抖的,还是她扶着的罗超在抖。
她怕死了罗爸现在的样子。
时夏眉头皱得更紧,她望向罗爸,他眼里似乎根本看不见罗超受了伤,完全陷在了自己愤怒的情绪里。
见罗超不动,罗爸又开始低头找东西,“你不来是吧,好好。”
他先前的武器在汪洋脚边,一见他望过来,汪洋立刻把那节桌腿一踢,苦着脸劝:“叔、真不能打了。”
江威补了一脚,将桌腿踢得更远。
罗爸大怒:“放屁!我打我儿子怎么不能?!滚滚滚,给我闪一边去!”
历史老师在旁边义愤填膺地吼:“你再动手我要报警了!”
罗爸冷哼一声:“你报啊,你报,看警察来了管不管老子打儿子!”
“你!”
眼见罗爸还要和老师吵起来,罗妈赶快出来打圆场:“哎呀你少说两句会死吗!行了行了。超超你过来,你跟你爸说,你到底还要不要上学?我们今天就当着你老师的面把这个事情说开,说开我们就回家去,你要上学就上,不上妈也不逼你。”
原来,一切的起因是半个月前,罗妈曾在罗超的书包里翻到一盒抽了一半的烟。
她当即质问罗超怎么回事,罗超吞吞吐吐说:压力太大。
高三生,哪有没压力的。
因深知此事若被罗爸知晓,罗超肯定要挨打,罗妈当晚说教了一番,暂时将此事压下。
上周五,罗爸晚归,恰好碰见罗超在家附近的巷子口抽烟。他淋了雨,又被突然回家的罗爸吓到,呛得泪流,模样好不可怜。
罗爸又气又恨,直言他这幅窝囊的模样让人看了就想把他打死。
周一那天时夏看见的伤口,就是罗爸在周五晚留下的。
因为打得太狠,导致他连周六的考试都没法到场。
罗妈当时就有了让他退学的想法,所以才有后来时夏听见她和杨洁的谈话。
养了几天伤,罗超周一出门上学,罗妈给他换床单的时候竟在被褥下发现了一把小刀。
她终于开始觉得儿子状态不对,连忙打电话给老师把他叫回家中。
罗爸这几天都在出差,听说此事二话不说,今天一下火车就赶过来帮罗超办退学。
谁知道罗超在家里跟罗妈说的好好的,来了学校又反悔,罗爸怒火攻心,这才有了刚才那个场面。
“你到底想不想上学,就一句话。”
罗超实在是个很木纳的人,平时在班上就不多话,个性安静又胆小,这跟他的家庭教育脱不了关系。
尤其现在这个场合,罗妈完全忽略他刚刚被打了一场,在同学老师面前丢尽脸面,一再逼问之下,他更不愿意开口。
汪洋作为罗超的前同桌,在对面劝:“超儿听话,给咱爸妈认个错,学肯定还是要上的嘛。”
杨洁已经五十多岁了,刚才拉架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此时坐在椅子上,佝偻的背一下像老了十岁:“罗爸、罗妈,我还是那句话,罗超虽然现在成绩一般,但接下来的时间努努力,未必没有大学可上。”
历史老师也说:“人一定要读书。多读书才能明事理,将来才不会成为一个只会挥拳头的野蛮人。”
他这话像是意有所指,话一出口就被罗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办公室里总共就这么点人,几乎所有人都在帮罗超说话。
只有罗超自己还不肯开口。
他低着头,乱糟糟的黑发遮住了眼睛,嘴里溢出的鲜血濡湿了纸巾,时夏一直帮他扶着,没有动过。
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见他眼睫颤动的幅度似乎还未平静,眉眼间沉沉的阴郁浓得散不开。
时夏心下微沉。
他一直不出声,罗爸气又上来了:“看到没有、就是这个死样子!他妈的大棒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你他吗到底是不是我儿子啊?你老子在外面那么要面子、好强的一个人,你怎么半点都没有遗传到?你不说话是不是、好好好,老子今天就打死你!你不说话就永远不要说!”
罗爸霍然起身,幸亏被汪洋、江威两个抱住。
“叔叔冷静!冷静!”
历史老师直接掏出手机:“我真的要报警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又紧张了起来。
罗爸起身的瞬间,罗超明显害怕地瑟缩了一下。
周思齐挽着他的手臂,安抚地拍了拍他,“别怕别怕。”
“你还躲!你给老子——”
“罗叔叔。”
——对比罗爸充满愤怒的吼声,少女柔和坚定的声音像一阵清风。
“罗叔叔,罗超已经十七岁了,他有他自己的思想。请您给他一些时间,他会给您答案的。”
罗爸根本不听:“什么时间、多少时间?他都高三了,没多少天就高考了,还这一副死样!”
面对失去理智的罗爸,时夏面容清冷,声音镇定:“可您这样逼他又有什么结果呢?在进考场之前,一切都还不能定论。他现在只是太难过而已,您应该先让他平复心情。更何况,您也说了他是您的儿子,先不论您这样打他到底对不对,但他现在受了伤,您至少要让他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至于其他事情,后面再说也不迟。”
时夏很清楚,大人的顽固有时候是世上最坚硬的东西,打不破、摔不碎,只有从其他角度慢慢化解。
但罗超今天遭受的已经够多了。无论如何,他受了伤,就应该停止了。
她这一番话,果然让罗妈产生了动摇。她像是现在才发现罗超口唇边的血迹,懊恼万分地捶打罗爸:“你看看你把他打成什么样了!”
罗爸不是没看见,但中年男人的倔强和自尊让他不可能低头认错。
他面色僵硬地甩开抱着他手臂的汪洋,后退两步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胸,冷眼看着罗超,半晌,哼了一声:“不打不长记性。”
这话连周思齐都听不下去了,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嘛。”
多说无益,时夏知道罗爸不可能真的服软,但他既然松了口,她就可以先把罗超送去医务室。
就在她轻声提醒罗超:“我们走。”的时候,罗爸那边突然又说了一句。
“没出息的玩意,只知道躲在女人旁边。”
这一句话像是一个开关,话音落下的瞬间,时夏只觉得手下一颤,紧跟着,臂弯传来一阵剧痛。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余光中,周思齐跌坐在地上,痛呼一声:“唉哟!”
罗超满脸涨红,脖子梗直地哑声嘶吼:“我没出息,那我去死好了!”
说完,他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夺门而出。
时夏想也不想地追出门去:“罗超!”
历史老师随后反应过来:“不好!”
杨洁也慌得直喊:“快追快追!”
几个男孩子争先追出去,场面乱成一团。
……
高一高二都已经放学,高三还没下课,操场上只有些男生在打篮球。
男生和女生之间体力差异明显,时夏明明是追着罗超下来的,结果眨眼之间就落下他一大截。
她刚追出教学楼,班上的男生和历史老师也追上来了。
“罗超、罗超!”
一行人追着罗超从后门跑出学校。
后门的马路刚刚修好,人流稀少,偶有车辆经过,都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迟让刚把车停在路边,才下车就看见有人满脸是血的狂奔而来。
擦身而过的瞬间,时夏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迟让!拦住他!”
迟让挑眉,想也不想地回头一抓:“喂。”
——错身的刹那,罗超只觉呼吸一窒,去势被人硬生生打断,迟让抓住他的后领,强大的惯性力量让罗超的身体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在半空中凝滞半秒——砰一声被人摁倒在地。
“罗超、罗超!”
“罗超!”
“卧槽!迟让!”
……
许久未见的迟让穿了一件黑色卫衣,袖口卷到臂弯。他单膝跪地,一手摁着罗超的咽喉,充满力量的小臂上,筋脉纹路清晰可见。
罗超在他手下挣扎呛咳、不停扭动,迟让不仅纹丝未动,甚至还能抬起另只手来对汪洋打声招呼:“嗨。”
他单手就制住了高速奔跑的罗超,这力量,纵使汪洋气喘如牛,也不忘佩服地对迟让比了个大拇指:“牛、牛逼!”
迟让撇了撇嘴,不明所以:“你们在玩什么啊。”
身后陆续赶到的江威他们都跟汪洋差不多狼狈,在原地大喘粗气。
只有历史老师第一时间扑向罗超:“罗超、罗超你没事吧?”
罗超本来没事,但迟让一直锁着他的咽喉,他无法呼吸,这会儿白眼都翻出来了。
落后一步的时夏也终于到了,她扑过去跪在地上与历史老师一起查看罗超的状况,“罗超?”见迟让还掐着他,她忙让他松手:“快放快放、他快窒息了!”
迟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像是对时夏的声音有了条件反射,她一发话,身体自然就动了。
刚才也是。
他松了手,站起来。
新鲜空气涌入肺里,罗超一时间在地上咳得弓成了虾米。
历史老师想把他扶起来,伸手却在罗超脑后摸到了一片濡湿的黏腻,他脸色一变:“糟了。”
罗超跑动太急,迟让又用力不当,罗超落地的时候脑袋撞到了地面,破了。
见历史老师满手鲜血,时夏下意识抬头看向迟让,他脸上是一惯的漫不经心,见了血也完全未见紧张。
就在此时,杨洁和罗超的父母都追上来了。
罗妈第一眼看到历史老师手上的血迹,以为罗超出了大事,吓得惊叫一声,过来一把将时夏推翻,跪在地上抱着罗超开始痛哭:“超超!”
罗爸和杨洁也围了上来。
“罗超!”
他们的视线之外,时夏跪在地上,被推倒向一旁,不料,有尖锐的石子在手肘处硌了一下。
疼痛还未传进大脑,大臂突然被人握住,迟让拎着她站了起来——
时夏抬起脸,头顶上,刚才还对鲜血无动于衷的人,此时正盯着她的手臂,黑眸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迟让眉间紧锁:“你受伤了。”
第14章 眠 “现在,还觉得我幼稚吗。”……
S市人民医院。
急诊室人满为患,罗超被救护车送来,正在3号诊室里处理伤口。诊室外只有杨洁和罗超的父母在。
历史老师作为唯一空闲的青壮年劳力,义不容辞地跑前跑后、缴费拿药,全部处理完后,他才发现时夏和迟让竟然也在。
“欸,你们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时夏、你也受伤了?”
被迟让硬绑来医院的时夏彼时正从护士站里出来,右臂上还缠着纱布。这也是迟让硬要护士帮她缠的。实际上她那一点擦伤,轻得不能再轻。
“噢,只是擦了一下。”未免让老师觉得她小题大做,时夏将右臂往身后藏了藏,迅速转移话题:“罗超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历史老师:“还在缝针,应该没什么大事。”
时夏这才松了口气:“他没事就好。”
见历史老师手上拿着缴费单,时夏懂事道:“辛苦严老师了。既然罗超没事,那我们就先回学校去了。”她刚说完我们,落后她一步的迟让出现在她身旁站定。
“刚才她们让你别碰水,你听见没啊。”他若无旁人式的发言风格好像完全没把历史老师放在眼里。
时夏抿唇,见历史老师看到他的表情略显呆滞,她咬着牙小声提醒:“别说这个,严老师在这。”
迟让似乎没听清,俯身靠近,“什么?”
距离突然拉近,他的吐息几乎是擦着时夏脸颊而过的。
时夏吓了一跳,往旁边撤了一步,下意识先抬眼看向历史老师。
历史老师见状,有些尴尬的握拳挡在脸上,轻咳了两声。
再侧眸去看迟让,他正慢悠悠直起身体,微吊的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
时夏的拳头顿时捏紧了。
王八蛋!
“咳咳、既然没事,那你们快回学校吧。出去叫个车,身上有钱……”历史老师关切问,问完又突然想到什么,看一眼迟让的穿戴,已经到嘴边的尾音又咽了回去,“呃,注意安全。”
时夏在心里暗骂迟让故意,面上仍保持着恭谨的姿态,点头道谢后才准备离开。
“对了。”历史老师这时又叫住她:“回去记得跟你们班的人说一声,今天的事情别对外说。”
今天事发突然,下午那会儿学校又都在上课,只要跑去围观的那些人不说,这事过不了两天就会平息。
无论如何,罗超最后是会回学校上课,刚才发生的一切,越少人知道越好。
时夏明白这个道理,郑重点点头:“我知道了。”
从医院出来,已经入了夜。
迟让的车停在医院后头的大院,从急诊过去还要走一段路。
一路上时夏都没跟他说话。
罗超刚才是被救护车拉来医院的,在原地等待的时候,明明开了车的某人全程插着口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完全没有要主动载他去医院的意思。
直到班主任和罗超爸妈一股脑上了救护车,他才拽着时夏上了自己的车。
也幸亏那时候杨洁他们一门心思都扑在罗超身上,完全没注意迟让和时夏的小动作,所以历史老师一直到刚刚才发现他们两个也跟到了医院。
白色的玛莎总裁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虽然周围不乏豪车,却只有迟让那辆白得发光。
时夏认出他车的时候,恍然明白过来他刚才为什么不提让罗超坐他的车。
“你不是有洁癖吧?”
时夏突然出声,迟让正在走神,愣了一会儿才望过来。“你才发现?”
这个才字用得很蹊跷。
时夏回忆了一下跟他认识以来他的各种习惯,这人除了睡觉这点最令人不可思议,其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唯一能跟洁癖扯上关系的,可能就是上次去他那个酒店一样的家……
完了,刚才她手臂上的血迹好像蹭到了安全带上……
讲着话,身边的人突然没了声音。
迟让垂眸见她正发愣。
这时面前车灯一闪,有车正往这边驶来。
唇角一撇,迟让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带进了怀里。
“看车啊。”
她在走神,独属于迟让的味道突然包围过来,灰烬燃烧后苦涩冷清的气味瞬间窜入心肺。
时夏一怔。
“发什么呆啊。”迟让觉得她很奇怪,恍惚的样子完全不像她平常的作风。
身边接二连三的车辆经过,最后一辆是闪着灯的救护车。
红蓝光无声地交替变换,迟让眉头一皱,突然又接着道:“脑袋坏了的人好像不是你吧。”
时夏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她走向车边,拉开车门,声音冷淡:“快点上车。”
时夏顿了顿,快步过去。
刚过八点,城市街道上灯火通明。
车里一如既往地开着空调,这次冷风吹出来的味道似乎和上次不太一样。
这次似乎更甜。
一高的晚自习上到八点半。
时夏八点十分的时候收到周思齐的微信,问她还回不回教室拿书包。明天要开运动会,高三也提前放学,周思齐说如果时夏还要回来的话,她就在教室等一等她。
时夏估算了一下剩下的路程所需时间,回复:[不用等我了,我还要一会儿。]
发完,她又补充一句:[教室门别锁]
周思齐很快回过来一个小粉猪比OK的表情包。
胖嘟嘟的小粉猪在屏幕上一弹一弹的,可爱的紧。
时夏抿着唇角,小幅度地笑了一下。
待屏幕熄灭,身边一直没出声人冷不丁来了句:“看来他脑袋没坏么。”
时夏侧眸。
迟让目视前方,左手架在车窗上,食指抵着下颚,状似漫不经心地幽幽道:“医生难道没叮嘱他伤了脑袋要少玩手机吗。”
话落,车内突然陷入一阵寂静。
迟让往旁边瞥了一眼,时夏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眉尾一挑,迟让分寸不让地与她对视。
半晌,时夏开口叫他。
“迟让。”
“嗯?”
“你几岁?”
“比你大。干什么。”
时夏眼睛都不眨,“别这么幼稚好吗。”
“……”
迟让的黑眸有瞬间的凝滞,随后才重新目视前方,哼笑一声,语气听不出好坏:“行。”
时夏别开视线,窗外车水马龙。
黑色的玻璃上倒映着中控台上发出的白色银光,以及,她唇边浅浅的笑意。
路上略堵,到学校已经快九点了。
时夏要上楼拿书包,未免迟让跟她一道跑上跑下,她让他在车里等。
“我上去一下,很快下来。”
“嗯。”
距离放学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高一高二的教学楼全黑,高三只有三楼的教师办公室里还亮着灯。
时夏上了楼,轻手轻脚到了班级门口,教室里关了灯,前门锁着,后门的锁没扣实,是周思齐帮她留的。
拿个书包而已,时夏推门进去后没有到前门开灯,只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照明。
周思齐已经把她的东西都清好了,浅褐色的双肩包正安静地躺在桌面上。
时夏给她发了条微信道谢,顺手将书包背在一侧,正准备离开,转身的时候包带在罗超课桌的桌角上挂了一下,桌子一震,抽屉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其中有她还给罗超的那把雨伞。
时夏蹲下来将散落的物品一一拾起,不料书包太重,从肩上滑下来,遮住了地上用来照明的手机。
四周一下暗了下来。
她伸手去捡,后门这时却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忽觉一道熟悉的气息从上而下靠了过来。
心头一噔。
本该等在车里的迟让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他在离她不到半米的位置,黑色的眼眸中有格外不同寻常的光芒。
好似将窗外姣姣的月色尽数藏进了眼眸,他的眼光泠然又温柔。
鼻息之间,独属于他的味道不断侵入肺腑,时夏差点溺进他眼中那一片冷泉之中。
迟让勾唇,两人都还未开口,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
巡查的保安看见办公室灯还亮着,特意过去打招呼。
“方老师还没走啊。”
“是啊,这就走了。对了,杨老师打电话来说她那边处理完了,一会儿回来拿包,我办公室门就不锁了,你帮我看着点哈。”
“放心放心,我就在这儿等。”
“那麻烦你了。”
……
夜深人静的校园,如此近距离的对话声仿佛就在咫尺之遥,时夏甚至听出来那是教语文的方老师。
她陡然惊醒,刚想起身,面前却突然盖过来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口鼻。
“嘘。”
时夏被吓到,失去了重心,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跌去,额角撞到迟让的胸口,迟让顺势向后坐下去,扶在她腰后的手灵活一转,她便整个人背对着跌进了他怀里。
“唔!”
“别动。”迟让喉间轻轻的震动就在时夏的发顶,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诱哄:“不想被老师看见我们现在这样的话,安静点。”
时夏登时僵住。
迟让满意微笑:“乖。”
走廊上方老师的皮鞋声越来越近。
时夏眼睁睁看着他矮胖的身影从窗口经过,然后消失不见。
啪嗒啪嗒的皮鞋声逐渐远去……
她靠在迟让胸口,身后人的体温不断烘烤着她的后背,耳旁激烈如擂鼓的心跳到底是谁的,她已经分不清了。
人走了,时夏挣扎着想从他怀里站起来,腰间的手却抱她更紧。
眼前慌乱的夜色中,时夏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了。
耳廓被温热的吐息半包裹着,颤栗几乎瞬间开始蔓延。
迟让带着笑:
“现在,还觉得我幼稚吗。”
第15章 眠 “早安。”
杨洁在医院处理完罗超的事情, 已经疲惫不堪,历史老师跟她一块搭车回学校拿东西。
两人一边上楼一边叹气。
“唉,现在的学生和家长都太冲动, 心理素质极差。你看罗超, 今天一个搞不好跑到马路上去,那肯定要出大事的。下周的心理教育还是要抓一抓才行。”
“话是这样说, 但他爸爸也太狠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他还在学校里动手打人、还打那么狠。我要是罗超, 我也忍不了。”
“严老师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你才上班五年吧, 今年第一次带高三?我看你拉架的时候,都害怕你也跟他爸爸打起来。”
“啊, 我当时就是太急了……”
“唉, 等你再带几年毕业班就知道。寒窗十二载,有多少家庭都倒在了这最后一年。”
“真的吗?”
“当然。欸,这是我们班吧?今天值日生是哪个, 怎么门都不锁啊。”
走廊上,杨洁和严老师并肩而行。杨洁有老花, 又是在夜里,对班上的细节倒是比旁边年轻的历史老师眼睛还尖。
历史老师走近了才发现,锁扣真是虚挂着的,没扣紧。
“还真是。这帮小崽子真粗心。”他过去把锁扣好,转眼见杨洁正趴在窗户上往教室里看。“怎么了杨老师?”
“哦, 我看教室里头乱不乱。还好。”杨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拍袖子上蹭到的灰,继续往办公室去。
办公室里,一直等着他们的保安听见声音, 迎了出来。
“杨老师、严老师,你们总算回来了。”
“哟,您一直在这等着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马上拿了东西就走。”
“不着急不着急。”
……
夜晚无人的校园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深坑,寂静又诡秘。
高三楼上唯一的光亮很快熄灭,楼道里没有开灯,保安热情地打着手电送杨洁他们下楼。
时夏听着他们三人的脚步进入楼道,逐渐远去,然后杨洁的声音从遥远的操场上传来。
“谢谢您啊刘大爷,明天见。”
“诶诶,杨老师明天见、严老师也好走啊。”
“再见、再见。”
……
黑暗的教室里一片寂静,突然——“嘶。”
迟让掌心一痛,手一松。
怀里的人得了自由,像只灵巧的猫咪蹿出去,一扭头一转身,便出现在了他对面两米开外。
时夏半蹲在地上,灵动的杏眼里满是戒备与警惕。
像只炸毛的猫,随时都会扑上来再咬你两口。
迟让气笑了:“你是狗吗你。”
时夏没心思跟他开玩笑,声音很冷:“你什么意思?!”
迟让垂眸,右手掌心里有一圈晶亮的水渍,时夏留下的齿痕细小,像刻在皮肤里的某种印记。
黑眸略沉了沉,他变换了一个姿势,还是坐在地上。长腿弯曲着,左手扣着右手手腕,掌心朝下,随意搭在膝盖上。“你说很快下来的,我看你没来,就来找你咯。”
“为什么?”
“怕你有危险呗。”
这完全是在瞎扯,学校里能有什么危险?
时夏皱眉。
因课桌遮挡,地面光线过暗,迟让没看清她脸上的表情,还继续煞有其事道:“你刚刚才受过伤,我担心你还有什么没检查出来的毛病,万一晕倒怎么办。”
时夏呛他:“你才有病!”
迟让完全不避讳:“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时夏:“……”
懒得跟他废话,周遭的黑暗让时夏的耐心近乎于零。
她起身拎起书包绕过他就走。
“你不拉我一把啊。”
没回应。
地上的迟让挑了挑眉,慢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时夏已经到了后门,她握着门把一拽——不动。
再拽——还是不动。
使劲拽——
外头的门锁哐当响了两下,大门依然纹丝不动。
时夏暗叫糟糕。
刚才历史老师好像把门锁住了。
“怎么,出不去吗。”
就在她预感不妙的时候,身后突然有道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
时夏一颤,她猛地回身——
迟让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微微弯着腰伏低身体,视线恰好与她平行。
时夏呼吸一窒。
再近两寸,他们的脸就要贴在一起了。
门上透明的玻璃窗外月色正好,淡淡温柔的月光从顶上洒下来,迟让那双黑眸里含着极其诱人的艳丽光彩。
他没错过时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轻轻笑:
“糟糕,今晚你得陪我在教室里过夜了。”
时夏呼吸憋到极点,心跳即将突破上限,她再也忍不了,用力将他一推:“迟让!”
迟让顺着她的力道退后两步站好,从容不迫的样子又痞又欠揍,“干嘛。”
时夏怒目瞪着他:“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刚刚明明就听见了历史老师锁门的声音。
迟让坦坦荡荡:“又不是我锁的门。”
“但是……”
“但是我听见他们在锁门却没出声?”迟让哼笑,“我们刚才的姿势适合被人看见吗。”
时夏:“那也是你故意的!”
他故意悄无声息地摸上来,故意吓她一跳,还故意在巡查的大爷上来的时候不让她出声,明明那时候还可以解释!
迟让撇嘴:“孤男寡女,共处一间教室,还不开灯,解释得清吗?”
时夏眉头一抽,怎么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变得这么不正经。
他双手插进口袋,表情无辜:“而且,是你说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认识的。”
言下之意,不关他事。
时夏咬牙:“那是之前。”
“哦?那现在可以说吗。”迟让拖长音调,深怕时夏听不出来他是故意的。
“不可以!”
时夏从没这么无语过,什么叫无赖痞子,她算是领教了。
她现在气得只想拿书包砸死他。
可她还没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迟让突然伸手接过她的书包。
“好啦,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你也出不去了。”
肩上一轻,迟让拎着时夏的书包转身大刺刺朝她座位走去。
他悠闲的姿态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今晚就不出去了。
但时夏不想。
她站在门后琢磨了半天,想过撬锁、想过翻窗,通通不行。
一高的教室门虽然是防盗门制式,但主要是靠外面的锁扣,没有钥匙的情况下,除非从外面踹门,否则里面无法打开。
翻窗更别提了。
不管是靠近走廊的窗户还是正对楼下的窗户,都装了防盗网,并且缝隙很小。周思齐曾戏称这是仿监狱的铁栅栏修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在坐牢。
门不行、窗不行,所有能出去的地方都被拦住,除非时夏会钻地。
否则只有大声呼救,看保安大爷会不会来救她。
可保安一来,看见她和迟让两个人共处一室,到时候……
真有可能解释不清!
该死!
迟让坐在周思齐的位置上,背靠着窗户墙壁,面朝后门,长腿搭在时夏的椅子上,脑后还枕着她的书包,一副大爷的模样,特别欠揍。
见时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团团转,他慢悠悠笑:“明天就能出去了,干嘛这么急。怕黑啊?”
黑暗中,时夏的肩膀似乎僵了一下。
迟让顿了顿,道:“行了,来歇会儿吧。”
时夏很不想照他的话做,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思来想去都是死路一条。
她低着头过去,将迟让的脚一踹,凳子拖出来,坐在过道上,撑着膝盖直喘气。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
迟让勾唇,改变了一下半瘫在椅子里的姿势,笑笑说:“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容易生气。”
时夏没好气地回怼:“我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欠揍。”
迟让挑眉:“那是你对我了解不够。”
“呵。”时夏不想理他,脑袋扭向另一边,不看他。
就这么安静了两秒,她又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后门去继续想办法。
迟让摇头:“你还真是不死心。”
时夏就是不死心。
她不想被困在这里。
黑暗的教室,尤其还是和迟让一起。
她不理他,迟让便开始自言自语:“不过这也是你的优点。有耐性,懂得坚持。但人啊,总有些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坚持的,就比如你现在。”
时夏置若罔闻。
迟让又突然问:“对了,你这周是不是有个考试?”
时夏一顿。
每年各大高校的飞签资格考试都进行得十分低调,一来是不想被对手学校知道自己的时间期限,都想先下手为强,二来也是为了不让普通学生产生什么心理落差,影响高考。
今年G大分派下来的名额不多,一高只给了三个,除了他们的班主任,其他人应该都不知道这回事。
时夏回头:“你怎么知道?”
迟让望着她,唇角勾起来,食指点了点手下的桌面。
时夏悟过来,是周思齐告诉他的。
那天她看见了她的报名表。
迟让说:“这人嘛,还是不一样的。你可以几天不找我,但我不能明知你有重要考试,还不来给你打气啊。”
时夏冷笑:“你最好是来给我打气。”
“那不然呢。”
“你自己清楚。”
迟让眉尾一挑,笑得邪邪的:“当然,如果你愿意奖励我,让我牵着你一起睡觉,那是最好啦。”
时夏瞪他一眼,转回头:“变态!”
教室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光,将课桌椅都蒙上了一层灰白的色彩。
迟让窝在椅子里,脑袋一点点从窗沿滑到墙壁,他歪着头看着时夏在后门苦恼踱步,静了两秒,突然又问:“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时夏想也不想:“废话。”
空气突然安静。
身后的人半晌没传来回应。
时夏扭头,墙边的迟让快要完全滑进椅子,看不见了。
喉头梗了梗,时夏硬着声音说:“我不是针对你。”
“我只是不想在教室过夜。”
小学的经历让她对夜晚的教室留下了阴影。
白天热闹的教室,一入夜就变得黑洞洞的,寡淡清冷的月光惨惨照着这片空旷,还留有粉笔印记的黑板像一个张着大嘴的怪物……
封闭又压抑的环境共同营造出了容易让她陷入恐慌和焦躁的氛围。
时夏真的不喜欢这里。
她不希望自己在迟让面前无法保持冷静。
但无论她怎么尝试,门就是打不开。
时夏垂下眼睫,有些颓败地转身回到座位。
迟让沉默地注视着她。
时夏不擅长与人倾吐心事,即便对象是迟让也不行。
她安静坐着,兀自与自己焦躁的情绪对抗。你
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冷清的气氛更加令人不舒服。
在时夏又要再一次起身的时候,迟让终于打破了沉默。
“时昭最近有找你吗。”
时夏一顿,抬起头来:“没有,怎么?他去找你了?”
迟让:“没有,我这几天不在市里。齐飞说他在店里见过他几次,他看起来像在找人,我们都以为他在找你。”
时夏想起那晚那个电话,时昭求助无门时气急败坏的叫骂,眉间微蹙,她以为他吃够教训了,怎么竟然还敢再去他们的地盘?
幸好迟让不在,等等,迟让说他这几天不在市内……
“你去哪了?”时夏问。
迟让眼尾微扬,神情像在说你终于想起来我了,“回了趟B市。”
时夏微怔。
她忘了,迟让不是本地人。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他只是来这里度假。
之前她还觉得度假这个词很夸张,后来见过他的车、他的家、他的QR,她才承认,这一点都不夸张。
可如果他真的是来度假的,为什么又说要考大学?还是,他只是以这个为借口来逗她?
“迟家发话了,我今年要再不考个学上,就要跟我断交啦。”迟让称呼他家为迟家,口吻陌生得仿佛在说别人家,“为了表示他们是来真的,光打电话还不行,还要我亲自去听训话。”
时夏一顿,来不及做出什么表情,迟让翘起二郎腿,痞痞说:“我当然巴不得断啦,但是断交可以,断钱不行。”
“……”
“不然我拿什么来养我的时老师啊。”
时夏皱眉:“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跟迟让目前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说话做事虽然总让人忍不住咬牙,但时夏始终觉得他跟她一样,都在通过这种玩世不恭的表象掩藏着什么。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迟家。
夜更深了,月光渐渐移到头顶。
迟让打了个哈欠,转向正面趴在桌子上,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我困了。”
月色落在他的手里,淡淡灰色的苍白,他的掌纹清晰无比,没有任何多余的旁支。
老人说,这是好命的手相。
一辈子无忧无虑,富贵绵长。
时夏不信命,但她偶尔觉得,如果真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迟让的体温不高,掌心里是淡淡的温凉。
感觉到她捏着拳头轻轻放进来,迟让闭着眼睛笑了一下。
他侧头枕在时夏的书包上,轻声说:“真好啊。”
“你在身边真好啊。”
时夏抿唇。
他总是这样,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暧昧又不知真假。
他似乎很累。
时夏问:“又很久没睡?”
迟让嗯了一声,“周天,到现在。五天吧。”
“五天?”时夏有些意外:“你不是回家去了吗?”家相对来说应该更安全的环境,他在自己家里还会睡不着吗?
“那是迟家,不是我家。”
时夏不懂,他不姓迟吗?
迟让没有多做解释。
他开始酝酿睡意。
时夏有理由相信,他根本不是来帮她加油打气,他只是困了而已。
她坐在过道里,手臂不够长,要被他握着需要倾身过去才行,可这样的姿势只保持一下她就累了。
迟让大约也觉得哪里不对,改变了一下姿势,睁眼瞧见她正费力地调整腰部姿势,不由分说地伸手过去握住她身下的椅子,连人一起拖了过来。
时夏是在半空中平移过来的,眨眼之间距离就被拉近,迟让疲惫的神态更加清晰。
她一怔。
在医院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
“离我近一点。”
迟让说完,再度枕着她的书包闭上了眼睛。
时夏一梗。
“喂。”
“嗯?”
“你想考哪里。”
“随便。有学上就行。”顿了顿,迟让睁开眼睛,“你考哪里?”
时夏:“考你考不上的地方。”
“……”迟让气笑了:“看不起我?我只是睡眠不好,不又是脑袋不好。”
“哦,那就不用我教了。”
时夏说着,下意识要将手抽走。
迟让却突然发力,拽着她往前一带,“别动。”
时夏猝不及防,上身跟着往前一倒——
这大约是今晚他们距离最近的时刻。
迟让漆黑的眼睛里印着时夏呆滞的脸,他温热的鼻息不断与她做着交换。
时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无法动弹。
——迟让眨了眨眼睛,“时老师拿了钱不办事,小心我跟班主任举报你。”
时夏语气僵硬:“我没有。”
“怕了?”迟让哼笑,握着她的手放松了一些,拇指有意无意地在她虎口上摩挲,“怕就好好教。等咱俩上了同一所大学,我不会亏待你的。”
“……”
有她在旁边真的太见效了,才这么一会儿,迟让的眼皮便重的掀不开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我睡一会儿,怕的话叫醒我。”
时夏猛然一怔,忽然将今晚他所有的异常表现都串联起来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怀着不安,所以今晚才那么多话。
他不问缘由,她也未作说明,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却并未点破她的脆弱。
迟让这个人,有时真的很令人惊讶。
看起来漠不关心,实际却细心地将她的所有动作都看在眼里。
看似轻佻*逗弄,其实都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怕的话,就叫醒我。
……
一瞬间,时夏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清空了。
胸腔里被柔软和温热填满,她静静注视着他。
几天没有睡觉,他实在撑不住了。
前后不过一分钟,迟让已经睡着了。
呼吸速度变得平缓,眼球也停止了活动。
他已经陷入了沉眠。
她突然想,被人需要到底是种什么样一种感觉?
时夏一直觉得自己在努力扮演着被人需要的角色,学习好、人缘好、口碑好,大家都愿意和她说话,但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到底什么才是真正被需要。
应该是像迟让这样。
牵着她的手,睡得毫无防备。
他需要她,需要得很直接,很彻底。
可除了他,她还给过其他人一样的感觉吗?
不,还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感觉吗?
像迟让这样,给她打从心底的安心,信赖,和被保护。
好像天塌下来也没关系,只要叫醒他就好。
怎么会这样呢。
从前的时夏很害怕被人看穿,一旦有人发现她的弱点,她就没办法再继续假装坚强。
但迟让不一样。
好像就算被他看穿,袒露出的内心也不会受到伤害。
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他都在保护她。
少女纤细的背影缓缓伏了下去。
迟让五官的每一寸都是几乎恰好好处的完美。
眉眼,鼻梁,唇峰。
月光溶溶在他脸上,老天爷偏爱,给他的所有阴影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他好看的让时夏的心都跟着软了下来。
被包在他掌心里的拳头渐渐松开,手腕轻轻转动,纤细的五指握住他拇指与虎口相连的位置。
时夏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等我们上同一所大学。”
在温暖的N城,陌生的街景。
也许不用再伪装自己的时候,她会更勇敢一点吧。
夜色宁静,月光温柔。
课桌上的两只手紧紧握着。
没人知道他们梦见了什么。
翌日清晨。
汪洋包了个夜,满面油光,一身烟味。
考虑到一会儿还有运动会,他决定抓紧时间回去洗个澡,换身体面点的衣服。
结果往荷包里一掏——他妈的,家里钥匙在学校,学校钥匙在兜里!
幸好时间尚早,汪洋骂骂咧咧到了学校,骂骂咧咧爬了三楼,骂骂咧咧把门一开——
“他妈的……卧槽!”
这可能是迟让这几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觉、最美妙的一个早晨——如果没有汪洋这句卧槽的话。
——时夏陡然惊醒,一睁眼,迟让的黑眸近在咫尺!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夏心脏停跳。
迟让唇角一翘:
“早安。”
第16章 眠 “她什么都不是。”
一高相比其他高中, 对高三生还算仁慈。
即使课程紧迫,学校还是允许他们参与校内的各种活动。
比如可以自由参与运动会。
并且运动会期间,学生们不用穿校服。
老天爷今天很给力, 一大早太阳就高高挂着, 温度也很适中,非常适合平时被死板运动服压抑的自由灵魂在这一天爆发。
周思齐今天特意穿了件草绿色的牛仔背带短裙, 里头是件白色印花的T恤衫。
整体看起来活泼乖巧,青春活力十足, 还非常适合运动。
为了这难得的不用穿校服的日子,她可是从很早就开始打算要穿什么了。
本以为其他人也跟她一样, 都早早为今天精心搭配了衣服,谁知一进教室, 她傻眼了——
她来得太早, 教室里人不多。就这为数不多的人里竟然还有一大半穿着校服,剩下没穿的,也都能看见他们抽屉里的校服外套。
周思齐顿时呆住, 难道她记错日子了,运动会是明天?!
二班是年级的重点班, 班上大多数同学更倾向好好学习,对于打扮自己这件事,其实没太多考虑。对他们来说,学习已经够死脑细胞了,压根不想再在穿衣打扮上面再动脑筋。
即便今天没有着装要求, 但大多数人还是图省事直接选择了校服。
周思齐仿佛进错了另一个世界,满心怀喜变成了忐忑不安。
她弓着腰跑回座位,飞快给时夏发信息。
[今天是运动会吧,我没记错吧?怎么大家都穿校服啊啊啊啊>_<]
[呜呜呜呜真的是我记错了吗, 一会儿杨太婆会不会骂死我啊]
[救命!你怎么还不来!]
她一连发过去三条信息哭诉,结果半天都没得到回复。
周思齐愈发怀疑自己,难道真是她记错了?
这时,特意回去换了身衣服的汪洋进入教室。
周思齐眼睛一亮,扬声叫他:“汪洋!”
汪洋是目前班上唯二全身上下都跟校服不沾边的,名牌白T配同名牌黑色运动裤,脚上那双银白色篮球鞋简直要把人眼睛闪瞎。
他走到周思齐座位边,将她上下一打量,露出了点微妙的笑意,“哟,今天穿得很不一样啊。”
周思齐听出来这是句含蓄的夸奖,心里暗自得意,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你穿得也很骚啊,想撩学妹啊?”
汪洋唇角掩饰不住地上扬:“你也觉得这套不错是不?嘿嘿,不枉我在家搭配了半个小时。”
他臭屁自恋的模样简直令人作呕,周思齐做个捂嘴的动作,“别说了,我要吐了。”
“啧。”汪洋不以为地撇撇嘴:“叫我干嘛”
周思齐这才想起正事:“哦,我就是看他们都穿校服……咳咳,现在没事了,反正有你给我垫背。”
汪洋瞬间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切了一声,“我看你的脑子也没比猪大到哪里去。你说说你,你跟时夏同桌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都学不会人家的美貌与智慧?”
周思齐瞪眼:“我、我……”
她刚张嘴想要反驳,汪洋突然想到什么,两道浓眉噌的一下挑到发际线,转身滑进时夏的座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猜我今天早上看见什么了?”
他人高马大,周思齐被挤向墙壁,忍不住好奇:“什么?”
“桀桀桀。”汪洋突然发出一阵怪笑,“我早上看见时夏跟……”
“咳。”
他刚说完时夏的名字,头顶前方突然传来两声咳嗽,汪洋和周思齐同时抬头望去——
座位前,时夏一身白色短袖衬衣,下方配一条乌红色格子裙,腰肢纤细,皮肤冷白,一头乌黑的发丝被束成一束马尾,清纯的面容素净又柔美……就是眼神有点冷。
——她将书包往课桌上一放,声音淡淡地对汪洋道:“让一下。”
汪洋眼睛都看直了,身体倒是下意识地听从着她的指令起身让位。
时夏回位坐下,周思齐一个猛虎扑食将她抱住。
“卧槽时夏,你今天真好看!”
时夏抿抿唇,唇角勾起来的幅度很小,她拍拍周思齐的手臂,示意她先起来,然后转头看向还在过道里站着的汪洋,“还有事吗?”
汪洋半张着嘴,忘记合拢了。他呆呆摇摇头。
时夏示意他回头:“没事的话,门口有人找你。”
教室前门,蓝珊正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个粉红色的半透明餐盒,里头大概装的是水果,五颜六色的。
见汪洋望过来,她扬起手对他挥了挥。
汪洋顿时闭上了嘴。
蓝珊昨天找汪洋要迟让的微信,汪洋很热情地给了,虽然迟让没有通过她的好友请求,但为了表示感谢,蓝珊说好今天会带点水果过来请他吃。
今天不用穿校服,蓝珊穿了一件裸色皮质的短裙配运动鞋,长腿笔直纤细,软糯的修身针织毛衣下的白色打底背心领口挖的有点低。
她照样化了妆,比昨天略浓。整体看起来更成熟,也更很符合一会儿在要场边观赛加油的角色主题。
汪洋一出去,两人便热切地聊了起来。
说起来,汪洋以前在学校里的人气也不低。
他是搞体育的,人高马大,五官虽然谈不上精致,好歹算是端正。
以前喜欢他的学妹可不少。
周思齐见他们两个在门口嘻嘻哈哈的说话,十分不爽:“什么嘛,追不上迟让就追汪洋啊?欣赏水平跨度这么大的吗。”
通过她昨天此地无银的表现,时夏已经能听懂周思思看似不满抱怨后的实际含义了。
将书包放好,拿出习题册来翻了两页,时夏意味深长道:“可是人家敢追哦。”
周思齐撇嘴,“切,社交牛逼症有什么了不起。”
她嘴太硬,时夏不由摇头。
“欸,你怎么今天还做作业啊。一会儿就要下去运动会了欸!”。
“一会儿你自己下去吧,我在上面做会儿题。明天就要考试了,我得抓点紧。”
意料之中的回答。
周思齐有些扫兴地往墙壁上一靠:“你不下去,我一个人好没意思啊。”
周思齐平时就嫌班上的人只会死读书,一个个都木纳的很,除了时夏有点人气,别的都太难做朋友了。
时夏安慰她:“乖啦,你可以找隔壁班的莎莎呀。”
“也只能这样了。”周思齐嘟着嘴,兀自不高兴了一会儿,突然想起罗超来:“对了,罗超怎么样了?他还好吧?汪洋昨天回来说罗超出了意外,头都磕破了,还流了好多血,他没事吧?”
时夏抬起头来:“没有大事,只是缝了针,也没有住院。”
周思齐闻言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昨天真是吓死我了。他爸真的好凶啊,我都不敢正眼看他。”
时夏点头:“看出来了。”
想到昨天办公室里的场景,她眼眸微沉:“希望罗超能跟他爸爸好好沟通。”
“就是嘛,父子俩哪有隔夜仇。”周思齐说着,突然又想到一个人:“听说昨天是迟让帮忙把罗超拦下来的,他怎么会突然来学校啊?”
迟让这两个字钻进耳朵里,时夏一怔。
眼神突然闪现出了一双漆黑的眼,迟让愉悦的笑意还在不断敲打着她的耳膜——
早安。
……
见她发呆,周思齐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时夏、时夏你咋了?时……”
幻象被人打破,时夏回过神,下意识望向门口。
临近上课,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汪洋和蓝珊在前门聊得火热,但总有人进进出出打扰他们谈话。
“我们往旁边一点吧。”汪洋说着,自然地伸手带着蓝珊往一旁走廊栏杆处移动。
轻微的触碰没有引起蓝珊的反感,她反而还有些羞怯地低声说了句谢谢。
看着漂亮妹妹这么害羞的表情,汪洋一时间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此时,几个男生从走廊上打闹着疯跑而过,恰巧撞上移动中的蓝珊。
幸好有汪洋的手垫着,他们没直接撞到蓝珊,只在他手上擦了一下,但蓝珊还是被这股大力带的一个趔趄,扶着手边的栏杆才堪堪站稳。
汪洋关切问:“没事吧?”
蓝珊受了惊,表情有些慌乱,对他摇摇头:“没事。”
汪洋皱眉,当即回头叫住那一行疯闹的人,“喂,怎么回事啊!没看见有人在这吗?!”
“干嘛,又没怎么样。”
“就是,吼什么啊。”
“想打架啊?来啊来啊。”
那几个男生见汪洋身边就他一个,不仅不道歉还冷嘲热讽地激他动手,汪洋顿时怒了,捏着拳头就要往他们那边去,“来啊!”
就在此时,蓝珊只觉身后略过一阵凉风,眼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一大早,别这么大火气嘛。”
汪洋被人拦住,一回头,是迟让。
迟让勾着汪洋的手臂,等他肌肉放松,他才收回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向对面那几个人。
“真想打架,那换个地方吧。”
对面那几个人里似乎有人认识迟让,互相交头接耳了一阵,他们什么也没说,很快就撤退了。走廊上又恢复了正常。
等人走了,迟让回眸,看一眼蓝珊手里粉色的餐盒,再看看两人之间的站位,暧昧地朝汪洋一笑,“有福气啊兄弟。”
汪洋这个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还要跟人动手呢,这会儿被迟让一调侃,又不好意思起来。
他摸了摸后脑勺傻笑,给他们做介绍,“蓝珊,这是迟让。迟让,这是蓝珊……蓝珊?”
一旁的蓝珊正直勾勾盯着迟让,眼睛都不眨一下。
迟让眉尾一挑。
从蓝珊敢找到班上来问迟让电话可以看出,她是个很主动的人。
所以现在她也很主动道:“你就是迟让,我很想认识你。昨天我加你微信了,可是你还没通过。”
迟让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转脸看向汪洋,表情有些微妙。
汪洋尴尬死了,他本来以为蓝珊今天这么热情,是转移目标到他身上了,谁知道迟让一来,她竟然看都不看他。
他不接话,蓝珊也不觉尴尬,继续送上自己的餐盒,道:“这是我亲手准备的水果沙拉,今天天气很热,希望这个可以帮你解暑。”
汪洋更震惊了,“不是吧,刚才你不是说……”
蓝珊打断他:“刚才没见到你,所以准备请汪洋学长帮我转交的。既然现在你来了,我还是希望能亲手交给你。”
汪洋:“……”
草,脸好疼。
迟让瞟一眼他略显挫败的神情,明白这事儿他是处理不了了,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勾住他的脖子,淡淡说:“不用了,我女朋友不许我收其他人的东西。”
说罢,汪洋被他拖进了教室。
从头到尾,他的眼神没在蓝珊身上停留过一秒。
见他们两个进了教室,时夏立刻低下头去。
但迟让却还是朝这边走了过来。
感觉到两道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眼前的光线,时夏没有抬头。
一旁的周思齐开始挖苦汪洋:“哟,汪大情圣这是怎么了?受情伤啦?啧啧,真可怜啊。”
汪洋真有些挫败,现在还受不了她的讥讽,将迟让手一推,径自回了位置。
周思齐不依不饶朝他的背影喊:“切,自己没本事还不让别人说啊。小气鬼!”
时夏示意她适可而止:“别说了。”
剩下迟让,时夏前桌还没来,他长腿一抬,跨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叠往时夏桌上一趴。
“班长,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故意这样问,时夏骤然抬眼。
迟让正在离她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笑吟吟看着她。
眉间轻皱。
“啊,时夏你受伤了?”周思齐闻言,紧张地拉着她上下打量,终于发现了她右手肘上的擦伤,“真受伤了啊,怎么搞的?疼不疼?”
周思齐心疼得不得了,将时夏捧在手里又是呼又是摸。
时夏心头微暖,抿唇笑了一下,“没事,已经不痛了。”
“是昨天追罗超的时候弄的不?”周思齐一下猜出了缘由,叹息道:“你这个班长当得真不容易。这明天就要大考了,万一伤到哪里,可了不得啊。”
时夏收回手,刚想说没这么严重,对面的迟让突然出声。
“是啊,所以明天还是让我送你去考场吧。”
此话一出,两个女生同时望向他。
周思齐视线机灵地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很快露出暧昧的笑容,对迟让点了点头,一副“我懂了”的神情。
时夏瞪着他,灵动的杏眼充满杀气。
“谢谢,不用了。”
上课铃响了。
迟让淡淡起身,手插在口袋里,眼角微微向下,黑眸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再考虑一下。”
时夏:“不用考虑!”
迟让耸肩,也不与她争执。
就在时夏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的时候,熟悉的气息又突然靠近。
迟让贴在时夏身侧不到一拳的地方,暧昧的眼神自上而下,然后回到她紧绷的侧脸,他轻声哼笑:“这套衣服,你穿,真好看。”
他声音不大,但时夏明显听见周思齐在旁边倒抽一口冷气。
眉目一凛,她侧眸剜过去。
迟让顺势起身,清了清嗓子,没再停留。
时夏没有看见,他唇边的笑意有多愉悦。
运动会开始。
高三虽然能自由参加,但选择留在教室自习的人也不在少数。
二班更是有大半都留了下来。
操场上不时传来信号枪声、加油呐喊声,运动员进行曲放了一遍又一遍。
但这些似乎都不能影响教室里专注安静的气氛。
时夏做完两套卷子后,周思齐跑上来拿了一趟钱,那个兴奋劲儿都快从她脸上蹦出来了。
她试图劝时夏下去看看比赛,未果。
直到第三套卷子做完,眼睛略感酸涩,时夏揉了揉眼角,看一眼时间,快放学了。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准备休息五分钟再做一篇阅读。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迟让被汪洋他们拖下去看比赛,估计是无聊了,发过来三个表情。
时夏看过,不打算回。
正要退出微信,又来一条:
[车上的衣服什么时候拿]
视线快速略过这一行字,时夏眸光微闪,飞快地长按这条信息选择删除,然后才回:
[放学!]
对面很快回:[下午有事]
言下之意,放学不行。
时夏皱眉,[那……]
还没打完字,迟让直接道:
[现在来]
[车上等你]
眉头皱得更紧,时夏再度长按文字,删掉了这几条对话。
……
迟让的车停在学校后门的公共停车场,之前路没修好的时候,这里鲜少有人进出,路修好后,倒是有不少附近居民和一高的老师将车停在这里。
在车上等了不一会儿,副驾驶的车窗便被人敲响。
窗外,时夏正拧着眉头盯着他。
上午的运动会接近尾声,学生们大部分还集中在操场。
但时夏这一路过来也是小心翼翼、心惊胆战。
尽管迟让再三保证,他这车的车窗已经做过特殊处理,外面绝对看不进里面,时夏还是忧心忡忡,不断向外张望。
迟让笑了:“干嘛这么紧张。”
明知故问。
时夏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我衣服呢。”
迟让朝后努嘴,“后面。”
时夏反身握住车把:“你把后备箱打开,我去拿。”
推门。
推不动。
时夏回头:“什么意思?”
迟让瞧着她冷淡的态度,实在有些费解:“你怎么变脸变这么快。”
明明昨晚还跟他十指相扣到天明,怎么一睁眼就不认人了?
“你不要胡说!”时夏又羞又恼,恨不得把他的嘴给堵上。
“我怎么胡说了,昨天牵着我一块睡到天亮的不是你啊?”迟让撇嘴,“你们女人真是没有良心,亏我早上还到处帮你找衣服换。”
早上时间来不及回去再回来,时夏身上这套衣服还是迟让从车里翻出来的。
他说是他姐的,全新,没穿过的。
时夏没有选择,只能换上。
但这都是无奈之举。
时夏瞪着他:“你还敢说!昨天要不是你害我们被锁教室,早上会被汪洋看见吗?!”
迟让:“他答应我不跟别人说的。”
“他答应你算个屁啊!”他这车位置宽敞,时夏干脆将整个身子都扭过去,“早上要不是我上楼及时,他就要跟周思齐说了!”
她挺直腰背,一本正经跟他吵架的样子简直可爱得要命。
就是嘛,要吵架就吵,干嘛一言不合就要走呢。
“真的啊?”迟让十分配合地装模作样砸了下方向盘:“狗东西。真不讲信用。”
时夏这才终于察觉到自己失态,肩膀僵了一下,默了默,她的声音低下来:“幸好今天来的是汪洋,要是别人……迟让我拜托你,你都知道要考一个好大学,我当然也很想啊。我真的不想为我们两个的事影响到我高中最后一年。”
她用词很有意思。
迟让反问:“我们两个的事,什么事?”
“就是……”时夏抬眼,他颇有深意的目光让她突然无法继续说下去。
脸上莫名其妙开始发烧。
她别开眼,望向窗外:“总之就像我之前说的,在学校里,我们要保持距离。”
她明显逃避的态度让迟让不太满意。
他跟着问:“那学校以外呢。”
“学校以外……那是不是蓝珊?”话到一半,时夏眼尖地看见停车场的入口,有道身影正探头探脑地在找着什么。
迟让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脸色一沉。
蓝珊的班级放学早,她本来想去找迟让,结果他们班的人说他早就走了。
在她追问之下,才有人告诉她迟让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了。
迟让这回真的开始气了。“汪洋个狗东西。”
蓝珊早就听说迟让家庭条件很好,穿戴都是名牌,但没想到他才高中就能开着车来上学。
不过汪洋没跟她说迟让开的什么车。
她看了一圈,凭直觉锁定了里面最贵的一辆。
眼见蓝珊朝这边走过来,迟让突然问:“你知道克服心理障碍的第一步是什么吗。”
时夏深知蓝珊不是汪洋,她不可能对她看见的一切守口如瓶,但她现在已经来不及下车了。
她眉头紧锁,侧眸看向迟让。
他也正看着她。
蓝珊几乎已经到了车旁。
时夏心跳飞快,但她仍在一瞬不瞬地与迟让对视。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半米,但这段有限的空间里却有无数情绪正在流转。
良久,迟让一笑。
他微吊的眼角扬起的瞬间,时夏的心跳忽然就恢复了正常节奏。
“克服障碍的第一步,是直面你的恐惧。”
迟让身后,蓝珊站在车窗外整理了一下衣着头发,壮着胆子敲了敲他的车窗。
紧张交握的双手突然被人握住,时夏一怔。
迟让微笑看着她,磁性的嗓音充满笃定,“接着你会发现,她什么都不是。”
车窗降下,蓝珊精心准备好的表情只做了一半。
“好巧,你……”
“有事吗。”
车里,迟让俊美的面容肉眼可见愉悦,另一边副驾驶上,时夏素面朝天的脸孔比蓝珊精心修饰过的还要无暇。
蓝珊喉头一梗,她盯着时夏。
迟让唇角微扬,道:“我们有事要谈,没事的话请你离开。”
第17章 眠 “明天见。”
看见车里的时夏, 蓝珊蓦然回想起早上在教室门口迟让说过的话。
‘我女朋友不许我收别人东西。’
……
他女朋友是……时夏吗?
蓝珊表情僵了一下,唇角牵出一些弧度,“原来…学姐就是你女朋友啊。”
迟让撇嘴, “还不算。”
“那你们……”视线滑过他们交握的双手, 蓝珊欲言又止。
时夏不自在地抽动了一下手腕,迟让没放。
他握她更紧, 然后举起来,手背对着蓝珊, 散漫轻笑,“追求的过程。”
蓝珊哽住。
她对上迟让眼睛, 他眸色极深,深得她几乎在那里面找不到自己。
“还有问题吗?”
“呃, 没……”
“那再见。”
说罢, 迟让松开时夏,启动车子。
引擎的轰鸣与迟让的声音同时传来,“让一下。”
蓝珊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两步。
迟让勾唇:“谢谢。”
他单手转动方向盘, 白色的玛莎很快完全移出车位,却未立刻开走。
蓝珊呆呆看着车尾面前停下来, 驾驶座窗内伸出一只手来。
“有人问的话,别说看见我们。拜。”
蓝珊一顿,正想上前问原因,车尾灯闪了一下,白色的车身很快就滑出了停车场大门, 转个弯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直到后视镜里完全看不见蓝珊的身影,时夏才收回视线,冷淡地看向迟让:“你觉得她会听话吗。”
“当然。”
“你凭什么肯定?”
迟让侧眸轻笑,“你太紧张了。”
时夏皱眉。
她怎么可能不紧张。
就算他说不要对外说看见他们, 可蓝珊就一定会乖乖听他的话吗?就连汪洋都会忍不住跟周思齐说早上的事情,蓝珊看起来也根本不像是会帮他们保守秘密的。
迟让:“你难道没发现,她很想表现自己吗。”
他承认蓝珊长得不差,确实有表现的资本,但这个年纪的女生,大多还是跟周思齐一样,即使知道自己打扮不赖,还是会习惯于从其他人那里获得肯定和自信。
而蓝珊则不需要,相反,她更懂得如何表现自己,更知道自己想要获得什么,一旦目标发生转移,他们通常不会顾忌任何人的感受。就像早上对待汪洋那样。
这种人,他们往往最在意的是自己。
这一番分析好像很有道理。
时夏眼波微动,看着他问:“你好像很了解,这种人。”
迟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信不信,下周学校里会有很多关于我的传言。”
时夏不明白他的意思。
迟让勾唇,黑眸中的笑意却没有半分温度:“关于我,和她。”
迟让开着车在学校周边兜了一圈,然后将时夏放在一个无人的路口。
车窗摇下来,时夏看起来还是很担心蓝珊的事情。
迟让问她:“确定不用我送你回去?”
“不用。”
“明天我去你家接你。”
“不用!”
迟让仿佛没听见她的拒绝,兀自打了转向灯准备汇入主道,车窗升上去的速度正好让时夏看见他上扬的嘴角以及狡黠的眼光,“明天见。”
时夏握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尾灯扬长而去。
半晌,吐出一口长气。
时夏转身,算了。
下午的运动会两点才开始,时夏回教室拿了书包,向杨洁请了假,表示想回家复习。
杨洁同意了。
“明天就要考试了,抓点紧是对的。不过也要注意休息,劳逸结合才好。”
时夏弯了弯唇角,露出恬静乖巧的微笑:“我知道了,谢谢杨老师。”
“好了,去吧。”
时夏转身走出办公室。
刚到门口,杨洁又突然将她叫住。
“对了。”
时夏停下来,回头望着她。
“明天有人送你去考场吗?”杨洁问。
时夏一愣。
在G大之前,本也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时夏提前被清北招录。
理科暑期营,是无数理科生通往最高学府的最难捷径。
时夏几乎整个中学都在为此努力,拼了命学、拼了命练、拼了命参加比赛,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省竞赛的冠军,也获得了参加暑期营的机会。
但就是这样一个她梦寐以求的机会,时夏却在缴费的最后期限消失无踪。
无论电话还是信息,时夏通通没有回音。
杨洁很想替她代缴,但她手边没有任何时夏的身份证明。
她无能为力。
直到隔天上学,杨洁把她叫到办公室,责问她怎么对得起这几年来的努力。
时夏第一次在杨洁面前崩溃大哭。
无论杨洁怎么追问,她都不肯说自己到底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一向优秀阳光的人在办公室里哭到几个老师都心疼地过来安慰。
但木已成舟,眼泪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虽然时夏一直不肯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杨洁心里其实有些猜测。
这一次真的是高中最后一次能被优录的机会了,如果错过……
“要是没人送你的话,你先到学校来,我……”
杨洁刚想说她可以送她,时夏却突然将她打断。
“明天有人送我。”
‘明天见。’
……
迟让散漫的声音出现。
时夏琥珀色的杏眼中眸光明亮又坚定,“杨老师,您放心。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搞砸了。”
回到家,家里没人。
叶兰将时佑带去了麻将室,这会儿估计正在牌桌上斗智斗勇。
时夏回房间放下书包,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洗澡。
换下来的那套衬衣和格子裙,被她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书桌上。
热水从头浇下来,时夏闭上眼睛,完全放松下肩膀,氤氲的热气一点点带走她身上的疲惫。
在时夏成为这样的时夏之前,她还对许多事情都心存幻想。
但戴上面具之后,她就不再对那些事情抱有期待。
特殊的家庭环境和压力,让时夏无数次想过干脆高中都不要读了,直接远走高飞,到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但她知道这样不行。
想要去更大的世界,她就必须有更高的跳板。而读书是她唯一通过努力就能爬上去的跳板。
其他的,她都无法企及。
或许她天生淡漠,也或许这份淡漠遗传自时茂和叶兰,总归在时夏发现自己付出的亲情没有得到该有的回应,还一再被人欺压的时候,她就决定停止自己的情感输出。
既然他们不需要她的亲情,那时夏也没有必要再对他们有任何期望。
但即便她已经尽可能降低自己对家庭的要求、对叶兰的要求,他们却一而再地逼迫。
暑期营一共五天,报名费七千。
那时,时夏拿出自己这几年攒的所有的钱,还差一千一。
她迫不得已只能向叶兰要钱。
要之前,时夏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时夏一表明借钱的意图,叶兰立刻答应了。
她问时夏差多少,时夏如实相告。
叶兰从粉红色的鳄鱼皮钱包里抽出两千给她,要她去学校的路上顺便给时昭送件衣服,回来的时候再买两斤排骨。
那是这么多年来,母女俩少有的、心平气和的、正常对话。
时夏被欣喜冲昏了头脑,她答应了。
缴费截止时间是六点。
她三点出门。
时昭就在离学校不远的网吧里等她。
三个小时,怎么都够了。
她永远记得那天,说好只要件衣服的时昭抢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钱。
无论她怎么哀求,时昭都只猖狂地发出大笑,‘死丫头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被妈骗!’
是的,她被骗了。
被自己称为妈妈和哥哥的两个人。
时夏至今都想不通那天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是她不该去向叶兰借钱、不该相信她竟然那么快答应了她、不该妄想她能够远离这一切……
还是,她根本不该被生下来。
对。
她从头到尾只做错了一件事。
降生在这个世界。
……
热水不断从脸上流下,时夏捂住眼睛,水汽弥漫的空间里,只有水声。
洗完澡,时夏披着湿发出来。
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色T恤一看就不是她的尺码。
过长的衣摆直接盖住了她的臀部和大腿,米白色的浴巾围在里面。
没有人的家很安静。
安静的环境利于复习。
时夏换上运动裤,走到课桌旁拉开椅子,视线触及那套几乎崭新的衣服时,她突然想到迟让。
那一天的后来,在时夏眼前只剩虚无的时候,迟让出现了。
她没看清他究竟是如何做的,但等自己的眼神重新有了焦点,时昭正趴在地上痛苦喘息,跟着他的几个人无一幸免。
时夏错愕抬眼,面前的人似乎还没睡醒,精神恹恹。
迟让朝她伸出手,然后说了一句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好想睡。’
……
时夏时常想,失眠到连药物都解决不了那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痛苦。
她上网搜索了许多相关症状,但没有一条和迟让相符。
除了偶尔露出的疲倦和晃神,他甚至连黑眼圈都那么与众不同。
是他天赋异禀吗?
时夏不觉得。
她始终认为世界上没有真正天赋异禀这件事情,有的只是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精神力量。
迟让有时候真的很讨厌,我行我素、轻狂桀骜、散漫不羁、喜欢明知故问……
但如果这样的迟让都能拥有天赋异禀的能力,她为什么不行?
才一点半。
跟迟让分开不到两个小时。
手机里没有任何新的消息进来。
时夏点开微信,纤细的指尖落在那个空白头像上。
对话框弹开。
她轻轻打字。
[明天七点,绝对不能迟到]
几乎是消息发出去的同时,她收到了迟让的回复。
[放心]
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时夏放下手机,将那套衣服放到床上,再回来翻开课本。
琥珀色的眼睛里眸光微微闪动。
她笑了一下。
很浅。
如果已经没有任何人值得信赖,那至少,先相信自己吧。
相信自己的判断。
判断,其实还有那么一个人,对她说放心,心就会真的安定下来。
第18章 眠 “我不来,你睡得着吗。”
叶兰是下午四点多回来的。
时夏正在做听力, 听见开门声,她暂停了播放,但没出去。
叶兰大约不知道她也在家。
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然后回了房间, 翻箱倒柜了一会儿,她重新回了客厅。
“奇了怪了。”
她自言自语地朝时夏房间走。
时夏摘下耳机, 叶兰已经到了门口。
“哎哟!吓死我!”叶兰果然不知道她在家,陡然看见书桌边坐了个人, 她吓得眼睛都瞪直了,捂着胸口直喘气。
时夏回眸, 眼神很淡:“妈。”
叶兰最讨厌的就是时夏这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明明搬家的时候还跟人司机笑得甜的不得了, 轮到自己妈了, 就摆出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是晦气。
“你在家也不出个声!你想吓死谁啊你!”叶兰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两步指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通骂。
“今天周几啊,周五你不上学你在家坐着?!你爸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 你就在家坐着吓我是吧,你要死是不是?!我跟你说, 你要不想上学趁早退,退了还能退半学期的钱给佑佑报个托幼班!”
她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时夏眼睫微敛,声音更淡两分,“时佑呢?”
“你还管你弟弟的死活啊你, 你多久没给家里拿钱回来了?”说到这个叶兰就一肚子气,“你娘我打牌都没钱了,还得把你弟弟压在那回来取钱。你手上有多少钱快点给我!”
时夏:“你刚才在找什么?”
“你管我……”
“找存折?”
叶兰一梗,“你怎么知道, 存折在你那是不是?那也一起给我吧。”
时夏起身。
到衣柜旁边的脏衣篮下面翻出红色的存折,里面有这个家目前所有的积蓄,六千三百七十一块八毛。
她完全不避讳叶兰,将存折交到叶兰手上时,时夏说:“我被开了,最近准备考试没有打工,所以没钱。这里面是家里最后的钱,下三个月的房租都在这里。你要用是不是?”
“当然当然!”叶兰眼睛盯着存折,欣喜地要接过,时夏却突然抽走。
叶兰脸色一变,大吼:“你干什么!耍我啊!”
时夏淡声对她道:“我只是想问你,你需要用多少。”
“你管我用多少!我是你妈,我做事还需要跟你报告?”叶兰瞪着眼睛,伸手就去抢她手上的存折。
时夏手一抬,她扑了个空。
“我只是想提醒你,用掉这些钱之前想想退路。我现在没有打工,爸爸上次也已经说过不会再多给你钱了,如果你不想抱着时佑跟我一起去睡大街,那你最好节制一点。”
时夏说完,将存折重新递给叶兰。
叶兰横她一眼,这次她一手握着时夏的手腕,一手夺过存折,拿到手以后,她哼笑一声:“你不用吓唬我。”
“我们这个家,最怕出去睡大街的人,不是我。”她翻开手里的红本,看一眼里面的数字,虽然不是很满意,但聊胜于无。将存折放进口袋,叶兰轻蔑地看着时夏。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我生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虚荣、做作、假模假样。你以为多读两页书就真能从这个家里飞出去了?”叶兰冷笑,“我告诉你,只要我跟佑佑一天没有好日子过,你也别想过什么上等的生活。”
话罢,叶兰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出门前,她放下话:“我回来之前把饭做好。”
她就是这样,十几年如一日,使唤自己的女儿比使唤一个仆人更顺手。
从这一点上,时夏很确定她是叶兰亲生的。
叶兰对她的漠视,她给予同样的还击,她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脑子里想的只有对方能为自己提供什么。
她们其实是同一种自私的人。
但叶兰不可能牵制时夏一辈子。
她们彼此都清楚。
时夏的忍耐极限只有不到十个月了。
……
晚上叶兰散场回家,时佑脖子上挂了一串棒棒糖项链。
时夏从厨房出来接他进门,他把手里的棒棒糖递到时夏嘴边,喊她:“姐姐吃。”
时夏下意识偏了下头,蘸着口水的糖从脸颊边擦过,留下一片黏腻。
叶兰看在眼里,关上门,难得嬉笑:“呀,佑佑给姐姐吃呀,佑佑这么喜欢姐姐呀。”
时夏没有接话,甚至没有看她,抱着时佑到餐桌边,抽了张纸巾擦脸,干巴巴地,擦不掉。
“锅里有汤,我得看着,你带佑佑去洗手吧。”她把时佑交给叶兰,转身进了厨房。
餐桌边,暖色的灯光下,叶兰望着厨房的方向,眼底浮起一片难以察觉的阴影。
吃完饭,时夏动作快速地收拾了餐桌,留下一句“明天有考试。”后就进了房间,锁上房门,大有再也不出来的意思。
叶兰在家里待得无聊,八点左右,她又带着时佑出了门。
才出楼栋,手机响了。
叶兰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皱起,特意把时佑放下,走到僻静处接起了电话。
“喂。我知道,你不要催,总得她不在家的时候才可以啊。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她明天要考试,我中午拿过去给你。好了好了知道了,放心,妈哪次没帮你?好好好,就这样,先不说了,你明天等我电话。”
……
时夏一直复习到十点,叶兰他们还没有回来。
她到客厅给他们留了灯,然后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准备回房睡觉。
她现在需要充足的睡眠来积蓄能量,确保明天的一切都万无一失。
可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个小时,睡意迟迟不肯光临。
时夏干脆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大脑里思绪纷飞、又好像只有一片空白。
她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叶兰回家。
时佑闹觉,在客厅里哭喊不停。
叶兰不耐烦地让他闭嘴,下一秒想起时佑是她唯一能挽回时茂的机会,又把他抱起来哄。
脚步声在房间门口来来回回,见时夏房里漆黑一片没有动静,叶兰骂了一句“睡死猪!”然后进了自己房间,不久之后没了声音。
时夏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00:17。
不过多久,叶兰出来洗漱。
她像是故意的,趿着拖鞋在整个屋子里来回走动,咳嗽、喝水、翻冰箱,所有声音时夏都听得一清二楚。
直到她进入房间,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时夏再次看了眼时间。
01:03。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时夏的眸光冷淡非常。
她放下手机,翻身准备睡觉。
窗外有车经过。
手机兀地震动了一下。
时夏摸过来看。
是迟让。
[下来]
时夏心尖倏地一缩。
楼下,白色的玛莎在黑夜里异样耀眼。
迟让倚在车门边抽烟。
橙红的火光在他指间一明,一暗,袅袅烟雾腾起来,将这个夜晚勾勒出了几分神秘和虚幻的感觉。
时夏以为自己在做梦。
迟让感觉敏锐地发现了她,在她靠近之前,他吸尽最后一口烟,食指一松,烟头掉在地上,他用脚尖碾灭。
“你……”时夏停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张张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干嘛离这么远?”迟让开口散漫调侃的语调,声音有点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抽烟的缘故。
听见他的声音,时夏才恍然回过神来,这竟然不是梦。
“你怎么会过来?”
她僵在原地,迟让只好自己过去。
时夏下来得匆忙,身上还是那件不符合她体型的宽大T恤。
夜风一吹,她就像是被衣服罩住的一个人形纸板,瘦得叫人觉得可怜。
她没扎头发,乌黑的发丝完全散落,长度及腰。
与白天清爽的马尾造型不同,她现在更柔、更娇、更媚。
迟让眼中浮出惊艳,他抬手勾了一缕她耳边的发丝在指间,轻笑:“我不来,你睡得着吗。”
时夏怔住。
“你这个人这么较真,又爱乱想,我这个变量一分钟没定下来,你就一分钟安不了心。我要是不来,你今晚就别想睡了。”他说得很笃定,笃定到好像比时夏自己更了解她自己。
手里那缕发松开又勾住,然后缠绕,跟着再松开,迟让乐此不疲。
他的手离得很近,时夏能感觉到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划过她的侧脸,没有直接触碰,但似有若无的触感仿佛从心尖上划过的。
时夏抬着下巴望着他,眸光忽闪,“所以呢?”
“所以?”迟让笑,“所以一会儿你就上去安心睡觉,我在这等着呗。”
“等多久?”
“等到你下来。”
“你不睡觉?”
“怎么睡?”
迟让像听了个笑话,眼角闪了闪,他轻佻地盯着时夏:“当然,如果你愿意在车上跟我一起过夜,那我倒是可以。”
时夏眼睫一颤,目光下移,“想得美。”
月光惨淡,婆娑的树影被他们踩在脚下,仿佛能够就这样将暗色的阴影踩碎。
迟让玩够了她的头发,最终还是在她脸上揉了一下,“行了,上去吧。已经亲眼见到我了,现在可以睡得着了。”
时夏喉间梗了梗,“别把自己想的这么重要。”
迟让现在完全能够看穿她的口是心非,也不计较她一时嘴硬,握着她的肩膀调转了个方向,“你对我重要就行了。”
被他推出去的一瞬间,时夏胸腔的心脏突然强烈地跳动了几下。
她从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才叫悸动,但在他手掌离开自己的那一个刹那,她好像懂了。
像从高处跌落时失重的感觉,像拿到成绩单时自然而然的喜悦,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出让她兴奋的信号,但这些濒临失控的感觉都被隐秘地封存在心里。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顺着他的力道向前走,时夏没有回头。
因为他的目光就在身后。
迟让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他怎么有这样大的魔力,能驱散黑夜的不安,让坚定和信心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体。
如他所说,时夏今晚不会再失眠了。
因为有个人,正在楼下守着她的梦。
第19章 眠 “要你防外人,我是外人吗?”……
第二天一早, 时夏五点半起床。
她倾身越过课桌往窗外看了一眼,白色的玛莎像一匹温驯的白马,正安静地等待在楼下。
时夏唇角微抿, 转身走出房间洗漱。
准备好早餐, 已经六点半了。
时夏快速吃完,再将叶兰和时佑的单独放起来, 还有一份打包好的,她特地放在玄关处, 怕自己忘了。
回房整理好床铺,她在书桌边清点要用的文具、准考证、身份证。
确定没有落下的, 时夏才开始装包。
整理好一切,差不多到时间了。
时夏背着书包起身, 准备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什么, 又返回去将桌子里两张身份证的复印件带上了。
楼下,迟让正在给谁发微信。
时夏打开车门的时候,隐约听到一声消息发送的提示音。
迟让一夜未眠, 依旧精神奕奕,清爽十足。
他单手撑着方向盘, 侧身看她:“提前五分钟下楼。说明睡得不错?”
时夏将手里的早餐递出去,答非所问:“五分钟。”
迟让接过来,看一眼,笑了:“爱心早餐?”
“你也会说这么土的词。”时夏侧身扣安全带,回头来时, 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跟爱心俩字沾边的表情,“快点吃,你只有五分钟。”
迟让撇撇嘴,拆开牛奶喝了一口。
外国语学校在城东区, 从这边过去路上需要四十分钟。
九点半开始考试,九点就要进场。
时夏怕路上堵车,预留出了两个小时。
不过今天周末,早上路况格外顺畅。
外国语是S市有名的贵族学校。
光从学校外观都能看出富丽堂皇。据说能在这里读书的学生,非富即贵,且大半都是为了将来出国做准备。
今天飞签考,虽然时间尚早,但校门口也已经停了不少来送考的车辆。且车的价位都不低。
迟让将车停在校门对面,瞧见那边热火朝天聊成一团的家长,他笑了。
时夏刚解开安全带,听见他笑,侧眸望去,见他手肘搁在窗边,正掩着嘴笑个不停。
顺着他的视线,她很快明白他在笑什么。
“欸,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过去跟他们聊一下?炫耀炫耀。”迟让笑得那叫一个开心,俨然一副骄傲的家长模样。
时夏黑着脸,刚要骂醒他,视线滑过方向盘上的标识,她突然顿住。
迟让笑够了,身旁一直没反应,还以为她在紧张,回头一看,时夏正直勾勾盯着他。
眉头一挑,他问:“怎么。”
时夏:“你当初为什么来一高?你难道不觉得,外国语更符合你的气质。”
“这个问题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迟让说:“我奔着你去的啊。”
他回答得很快,似乎完全不用思考,也没有半分迟疑。他选择时夏的时候,好像永远都这么笃定。
时夏沉默。
“干嘛,玩忧郁?”迟让侧过身看着她,笑意不减,“紧张了?”
时夏不懂,她紧张,他为什么要笑这么开心。
她往后退一点,贴着车门,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他,“考场里不能带手机,我就放车里。还有书包。”
她把装有必要证件的文件袋拿出来,剩余地一股脑塞到迟让眼皮子底下。
迟让接了个满怀,余光瞟到敞开的包口里有她的身份证复印件,他哼笑一声:“你还真是准备的万无一失。”
时夏知道他总是觉得她想得太多,但有些事情她不得不想。
就像当初,如果她有这份复印件在学校,也许她就不会错过暑期营。
现在也一样,不管待会有任何意外需要人帮忙,至少迟让手里有她的身份证明。
既然下雨的时候没人会来送伞,时夏必须保证自己不会淋湿。
但迟让似乎不这么想,他抽出其中一张,拿起来看了看上面时夏的照片,应该是时夏早期拍的,看上去比现在要小。额前的刘海被小卡子别在一边,露出一张小巧的脸蛋。看得出来她想做笑的表情,但是唇角紧紧抿着,严肃得和她的年龄一点都不相称。
迟让眼眸微敛,将照片反过来对着时夏,突然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可以用这个让你背上上亿的负债。”
时夏不慌不忙对上他的视线,应对得极其平静:“那我们一起死好了。”
沉默——
一直沉默——
沉默到时夏以为这个玩笑话到此结束的时候,迟让敛去了脸上所有表情,他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认真和谨慎。
心尖一颤。
他说:“好啊。
“那就一起死。”
九点到了,外国语学校打开大门,考生可以进场了。
时夏被校门打开的金属摩擦声惊醒,迟让眼中已经找不见方才的神情。
他将时夏的书包放到置物台上,提醒她该进去了。
时夏下了车,关上车门前,她站在路边的台阶上,顿了顿,然后弯下腰对车里的迟让说:“我一定能考上的。”
迟让歪头看着她。
“等我考上,我就专心给你补习。这次不收费。”
迟让笑:“那你亏了。”
时夏没有笑,她用同样认真的神情告诉他:“只要你也能考上G大,就不亏。”
如果他们能上同一所大学,能离开这里,能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时夏想不到还有什么遗憾了。
迟让一直看着时夏的背影过马路,进校门,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她束在脑后的马尾像一枝倒悬的黑色郁金香,浓郁,神秘,美丽温和的外表下蕴含着无限坚定的能量。
收回视线,置物台上时夏稚嫩又倔强的小脸正看着他。
迟让垂眸一笑。
也不知道在回答谁,“行。”
G大的飞签分两个部分,笔试和面试。
笔试对时夏来说有难度,但常年的训练和知识积累,她应对起来不算困难。
而面试部分更让她紧张。
G大要求全英文面试。
而一高英语课的对话模拟练习,三年加起来不到二十个课时。
从面试教室出来,时夏回想起刚才五个考官不约而同露出的满意表情,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唇角止不住上扬。
最快一周之后,她就会收到今天考试的结果。
能不能顺利进入G大,就看一周之后杨洁有没有找她谈话。
出了考场,迟让带她去吃了饭,普通的饭。
他说等结果出来,再帮她办庆功宴。
时夏当然没有意见。
吃完饭,迟让还有事要办。
他原本昨天就说了有事的,但为了她,他付出了一整夜和一整个上午。
时夏感动,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
迟让提出要送她回家,时夏拒绝了。
这个时候回去,也许会碰上叶兰带时佑去打牌。万一被叶兰看见迟让,到时候才是真的甩都甩不掉。
临走前,迟让留下了她的两张复印件当纪念。
虽然这个纪念物有点奇怪,但迟让说:“我给你当司机,你总得给我点报酬。”
况且时夏觉得,他并不会真的拿她的复印件去做什么坏事。
迟让对她这个想法不能苟同,教育她:“凡是需要你身份证明的,你都得先问清楚要做什么,问不清楚就不要给,不然很有可能会被卖。”
时夏深觉他言之有理,“那你还给我。”并要上去抢回自己的复印件。
迟让反应极快地锁上车门,降下车窗,语重心长:“要你防外人,我是外人吗?”
时夏扬手作势要拿手机砸他,他才慢悠悠升起车窗,发动引擎,从缝隙里送了枚飞吻出来,“拜~”
看着他渐行渐远,时夏忍不住失笑,“臭屁王。”
也许是因为担心了很久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时夏的心情异常放松和平静。
回了家,叶兰今天竟然没出去打牌。
时佑在房间里睡午觉,客厅里的电视开着,叶兰在厨房炸果汁。
时夏有些意外他们竟然在家,但没多问,说了声:“我回来了。”便看见叶兰从厨房出来。
“你考个试考一上午?”
叶兰语气不好,但时夏没放在心里,“嗯。”了一声,换鞋进房。
她随手带上房门,没关紧,叶兰跟了进来。
“我早上去给佑佑报幼儿园,没带身份证,准备让你给我送,结果我打你电话,是个男的接的。”
时夏收拾东西的动作微顿。
叶兰试探得很明显,她听出来了,“考试不能带手机,东西都放在考场外面,可能是保安接的吧。”
“保安?”叶兰明显不信。
但时夏不想说的时候,她什么都问不出来。
很快,她又想到下一个话题。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那你把身份证给我吧,佑佑幼儿园要登记家长信息,我身份证过期了。”
时夏一顿,回头看她:“要我的?”
叶兰表情自然,看不出什么异常,“是啊。你成年了啊,又是他姐姐,帮他登个记就可以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没有破绽,但迟让刚刚跟她说过这事,时夏多了个心眼,转过身在包包里假装翻找了一会,囫囵答:“我找找……好像落学校了,周一再给你吧。”
叶兰不放弃:“没事,有复印件也行。你之前不是找工作刚印了两份?拿一份给我。”
这个时夏真没有。“我都交了。”
叶兰开始不耐烦了:“一份都没有了?”
时夏:“不信你自己找。”
她说得这么肯定,不像撒谎,叶兰没办法,眉头紧皱,看了她两眼,转身出了门去。
没过一会,她又推门进来,没好气地把存折往床上一扔:“给你收好!守财奴!你就守着这点钱吧你,一辈子没出息!”
说完,她便没再进入时夏的房间。
今天叶兰两次提到身份证的事情,时夏觉得事有蹊跷,但一时想不到是什么,干脆不想了。
她刚刚完成了一件艰巨任务,她需要休息。
难得的双休总是过得飞快,再上学就是连着十天没有休息。
一进入十月,时间就好像开了倍速。
运动会仿佛就在昨天,然而一眨眼,连十一长假都已经过完了。
连续上了十天的课,只休两天,再来上学的时候,班上大部分都萎靡不振。
周思齐上课的时候哈欠连天,下课了也没见有什么精神。
大课间,时夏依旧在座位上认真刷题,周思齐趴在她手边瞌睡,外面天气阴阴的,像是要下雨。
“时夏!老杨找!”
突然,教室后门有人叫。
时夏应了一声,回头放下笔的瞬间,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距离飞签考试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一开始期待的心情已经在这十几天里一点点沉了下去。
时夏原本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了,但到办公室门口,里面传来杨洁和校长的谈话,言语间掩不住的得意与骄傲让时夏的眼眶突然发热。
她好像已经实现了梦想的第一步。
大学五年全额奖学金,高考免试入学,接下来的时间时夏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继续她的校园生活。
在合同上签上名字,这一切就真正属于她了。
从办公室里出来,外面开始下雨。
时夏从没觉得哪一个雨天的空气如此清新动人。
她走回教室,面上依然镇定,但轻快的脚步还是出卖了她此刻喜悦的心情。
走廊上人很多,每一个都那么青春可爱。
她这几年全部心力都是学习和打工,对身边同窗几年的人并未过多关注。
除了周思齐性格活泼,不介意时夏偶尔冷落,其实她少有真正的朋友在身边停留。
不过没关系,这些失去的,老天爷已经用另一种方式补偿了她。
时夏穿过走廊上的人群,即将进入教室,楼梯间里的上来了几个人。
余光瞟到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脚步一顿。
她侧眸望去。
那边并排站着的,是迟让和蓝珊。
第20章 眠 “喜欢你啊。”
诚如迟让说的, 运动会过后,学校里风平浪静。
虽低年级有些风言风语,但都是关于蓝珊自己。
有人看见她跟高年级的出去玩啦、停车场里有豪车等她啦、同年级追她的人排队到了校门口, 但她都不为所动啦。
这些言论的出现让蓝珊这个名字在一高里的人气狂飙。
差点就要越过迟让。
虽然迟让本人对于所谓人气没什么在意, 但蓝珊以此为借口来找他的次数多到已经有人在传他们两个谈恋爱了。
至于为什么这个消息至今都没得到证实,还是蓝珊在某次不经意地透露出先来后到的概念, 直言迟让比较注重顺序,所以就算再喜欢, 也是需要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有人猜,她口中所说的先来的那个, 就是时夏。
不得不说,蓝珊不光长得漂亮, 脑子也不错。
这些传言三分真七分假, 真真假假的,让人一时之间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不过既然有人愿意陪她玩这些把戏,那也无可厚非。
时夏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教室后门, 眼睛瞥到楼梯口上来的两个人时,顿了一下。
看见蓝珊笑得一脸天真烂漫, 迟让在她身边,带着些倦意的眼角微微向下,居高临下的眼神没什么温度。
热情和冷漠交织,没什么意思。时夏只看了一眼,就进了教室。
快上课了, 教室里乱糟糟的。
周思齐正对着窗外打哈欠。
时夏回到位置,还没说话,周思齐便哀哀地贴过来。
“又下雨了,我没带伞怎么办啊。”
下节语文, 时夏要换课本,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先起来,“没事,我带了。要是你妈妈不来接你的话,我可以送你到车站。”
周思齐捧着她的手背蹭啊蹭,“啊,时夏你怎么会这么好啊。”
“又漂亮、又温柔、又善解人意,成绩还好的一塌糊涂。啊,好希望你能帮我去考试啊,不要多的,就考一门数学。老杨说了,只要我的数学再上来三十分,我离一本就只差一步路了。”
时夏哭笑不得,推着她的脑袋让她起来,“醒醒吧小懒虫,不要再做梦了。三十分和一步路,都得你自己走呀。”
周思齐噘嘴,“我走不动了,人都要累死了。我昨天被我妈逼着背英语背到一点欸!”
时夏同情地摸摸她,“怪不得今天这么困。”
“是呢。”周思齐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呜呜呜呜刚才钟魔头布置的数学卷子可不可以帮我做一半?”
“……”
时夏心软,刚要答应,前桌的空位上突然坐了一个人。
迟让依旧反向跨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叠,下巴往手背上一搁,整个人都趴在时夏的课桌上,完全不顾前门有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刚才去办公室了?”
他突然出现,时夏看了看他,视线不自觉地飘向门口。
蓝珊扶着门框,表情绝对算不上好看。
但她表情好不好看跟她有什么关系?
神情松和下来,她也将双手搭在桌沿,淡淡回望迟让。
她不说话,但迟让从她淡定的表情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眉尾轻轻上扬,笑意一点点在黑眸中聚拢。
他勾着唇角:“今晚庆功宴?”
时夏想了想,抿着唇角微微笑了一下,“可以。”
“等、等一下!”
两个人打哑谜一般你来我往,周思齐彻底听懵了,疑惑的眼神不停在两人身上打转,“你们在说啥啊?”
她话音一落,迟让扬声叫住后门进来的汪洋,“老汪!今晚老地方去啊。”
汪洋抱着球望过来,见他笑的满面春光,顿了一下,“行啊,谁请客?”
迟让:“我啊。”
“没问题!”
他们一个在教室最里,一个在教室最后,两个人隔空喊话的声音传遍整个教室。
换做平常,时夏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他赶走,但今天不一样。
她抿着唇笑,笑容越来越大,灿烂到连周思齐都觉得好奇。
不等她问,时夏便侧头笑盈盈对她道:“晚上一起玩吧。”
G大今年在S市只签了两个人,但当时去参加考试的有40个。
据统计,S市去年高考人数接近4w,今年只会多不会少。
除去其他渠道提前签走的优等生,那场考试只选了四万人里的千分之一,而G大最终录取的两个人,是这千分之一里最优秀的。
周思齐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在原地尖叫了十秒钟,激动得好像被签的人是她自己。
“啊啊啊啊啊时夏我就知道你可以!!!你太棒了!!!”
从头到尾知道时夏要参加飞签考的人,班上同学里只有周思齐。
她打从心眼里为时夏感到高兴。
这种高兴不掺杂功利,没有任何企图,就是单纯地开心,为时夏觉得骄傲。
这是为什么时夏两年来只有周思齐这一个朋友的原因。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能够纯粹只为对方高兴的,似乎已经不多了。
晚自习结束已经八点半了,到QR正是热闹的时候。
齐飞听说他们今天人多,特地准备了个超级大包,在三楼,内里装修得相当豪华。
这是时夏第一次参加有这么多同学的聚会活动,以往像这些,她都是能避则避。
谁知道上午迟让前脚宣布请客,汪洋后脚就联络到了三批人,有男有女,都是一高的。
他们大部分都认识时夏,但时夏认不太全他们。
周思齐没什么人可叫,只拉来了隔壁班的莎莎作陪。
她们是初中同学,一起玩了很多年,都是软软糯糯的小女生性格,蛮可爱的。
虽然已经签约,但时夏谨慎,未免今晚过后,有人在学校里乱说,她还是明令禁止周思齐和迟让把她和G大签约的事情说出去。
是以,今晚虽然名义上是她的庆功宴,实则还是这群高中生的狂欢日。
看在迟让的面子上,齐飞亲自上来招待这些小屁孩,气氛一时热烈到一个盛况空前。
时夏着实不太习惯这么热闹的场合,不一会儿就从人群中心退到了房间角落。
看着周思齐跟汪洋划拳,笨拙又可爱地笑倒在他肩上,时夏再一次觉得,青春真的很好。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这样感叹了。
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大哭大笑。Pao pao
能够毫无保留地挥洒这些情绪,是青春时光对他们最大的恩赐。
尽管时夏从未真正如他们一般经历过彻底的放纵,但看着他们快乐,她也会觉得身为他们中一员,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
庆幸她努力维持的生活里,真的有人在像她向往的那样生活。
齐飞教了汪洋他们几个新游戏,从沙发起来,找了一圈才在吧台的角落找到独自一人的时夏。
他走过去大方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都听阿让说了,恭喜你。”
齐飞是典型的花花公子,夜场老手,拥抱的力度和范围都恰到好处,既热情,又保持了对她的尊重感。
再加上突如其来,时夏根本反应不过来拒绝。
他身上有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和迟让不一样。
短暂的拥抱后,时夏莞尔道谢:“谢谢你。虽然我们认识不深,但是之前两次,都很谢谢你,齐飞。”
她说的之前两次,是时昭。
齐飞了然于心,相当绅士地用手里的啤酒碰了碰她的饮料杯,笑道:“为美女解忧,是我的荣幸。”
他这话说得很给面子。
时夏深知,如果不是因为迟让,像他这样在纵横夜场的,看过的美女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各个都要他帮,那他还要不要活。
这些她都懂。
站在变化着颜色的射灯下,时夏抿唇一笑,眼角眉梢之间染上不同的光彩,媚态横生。
偏偏这样一个人,又穿得简单素净,素面朝天的脸蛋,还有代表清纯的马尾,让纯与欲在她身上并存。
好一个勾人而不自知。
齐飞眸色微沉,侧身放下酒瓶,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小小心意。”
时夏微怔。
那是一只名牌钢笔。
非常、非常名牌。
她下意识拒绝:“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
齐飞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这有什么不能,哪还有人比你这个大学霸更配得上这支笔啊。”
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里,白金配色的钢笔安静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时夏眼中难掩惊艳之色,“好漂亮。”
齐飞笑:“我就知道你喜欢,嘿嘿。阿让那小子一早就吩咐了,让我给你准备份大礼,我想来想去,就看中了这支笔。”
时夏一顿,眼睛从盒子里抬起来,“是……他让你准备的?”
“可不。”齐飞说:“他一早知道你能考上,就要我提前备着咯。该说不说,这小子对你是真上心,我还没见他对哪个人这么用心过呢。”
时夏眼波微动,视线在包间里转了一圈,“他人呢?”
齐飞也不知道迟让去哪了,扭头看着沙发边上玩得起劲的同学们,想起来了:“噢,他好像去接人了。”
“接人?”
时夏话音刚落,包间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一身清凉的蓝珊出现在门口,她身后,是齐飞说去接人了的迟让。
他们一出现,立刻吸引了包间里所有人的目光。
蓝珊特意回去换过衣服,还画了个小野猫烟熏妆,整个人性感俏丽,好不惹眼。
她站在门口,小心翼翼扶着门框,像是有些看不清里面的人,进来了又后退半步,小声问:“是这里吗?”
迷糊可爱的样子,毫无表演痕迹。
奈何个中门道,明眼人一看便知。
周思齐发出一句“卧槽!”扭头开始找时夏。
时夏正在吧台后,瞧着蓝珊背后的迟让。
蓝珊退后的时候他反应很快跟着退,微吊的黑眸中找不见半点温度,垂眸看她的时候,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看不见还要走前面?”
蓝珊委委屈屈低下头,不说话。
齐飞这时候迎过去,滑头一般牵起蓝珊的手,“没走错、没走错!哎呀这个小美女可真好看啊,让我想一想,之前跟同学一起来过这儿是不是?来来来,咱们同学在这儿呢。”
他说着话,蓝珊毫无插嘴余地地被他带到人群中间。
在坐的人高年级居多,蓝珊才高一,但她认识的人明显比时夏多。
一坐下来,这个打招呼、那个说她今天漂亮,蓝珊笑盈盈的,身边都热络的不得了。
迟让落后一步进来,黑眸在包间里巡视一圈,很快锁定了吧台后的时夏,随即朝这边过来。
时夏不会喝酒,整晚都捧着杯橙汁在抿。
迟让一来,直接抢过她杯子里的橙汁一口饮尽。
时夏哑然望着他,到他喝完放下杯子,她才问:“这好像是我的吧?”
迟让也不回答,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起身就朝门外去。
包间门一开一合,屋子里的气氛依然热烈,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去向。
QR楼上有个小平台,平时没什么人上来,但是从这儿能看到整个南河北街。
十年前,这条街曾是S市最乱的地方。
十年后,社会发展,时代进步,街上杂乱的招牌逐渐变得整齐,曾经司空见惯的混乱闹剧也很难再见上演。
无论如何,从明面上看,南河北街已经是面朝光明,蒸蒸日上的存在了。
时夏想要的不多,只要能像这条街一样,渐渐把自己扶向有光的地方就好了。
这里明显已经有人提前布置过了,原木桌椅、麻棉桌布、灯带、音响,地上甚至还铺了人工草坪。
他把这里布置的像个露营的地方。
“本来想带你到别的地方去玩玩,但是S市周边最近的露营地点开车来回要八个小时,我猜你肯定不愿意错过明天上课,所以暂时将就一下吧。”迟让说。
时夏看着面前这些桌椅道具,表情几变,最终有些尴尬地问他:“你接下来不会要说,跟我一起看星星吧?”
这看起来好像……是电视剧里很俗气的表白场景……
“看什么星星?”迟让用一种看白痴的表情看她一眼,然后伸出食指挑起她的下巴,让她看向天空——
别说星星,黑漆漆的夜空里,连个月亮都看不见。
时夏仰着头呆了两秒,颈椎略僵,她抬手挥开他,低头道:“那你……”
话到嘴边,时夏被眼前一张特殊的机票勾去了注意力。
迟让微微弯着腰,视线恰恰与她平齐。
他用食指与中指夹着那张薄薄的机票,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时夏身后灿烂的灯带,比星星还要闪亮。
——“奖励你的。”他笑着说。
无限期单程票。
凭这张票,她可以任何地方飞去她心里的目的地。
心跳突然砰地一下乱了一拍。
时夏喉间微微发涩,她张张嘴,是个问句:“为什么是单程?”
迟让将机票一横,挡住了他的嘴唇。
时夏看不见他脸上的笑意,只有那双璀璨的黑眸,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亮的星星。
“因为我知道,你不想回头。”
在迟让之前,时夏从未对任何人袒露过自己的心声。
她努力让所有人看见她最好的样子,无论这需要她多么用力出演,她也从不后悔。
但偏偏是迟让,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看见了她努力隐藏的那些不堪与晦暗。
她以为所有人看到那样的自己都会选择远离,迟让却和她交换了他的秘密。
时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
如果周思齐是她最羡慕的人,那迟让就是她最想成为的人。
恣意洒脱,无拘无束,从不被人捆绑翅膀。
他在她面前表现得越坦荡、越放纵,她就越自卑。因为她跟他完全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可是自卑,又很想靠近。
他身上,有她最渴望的东西。她那么努力克制自己,最终想要换取的东西。
那是自由。
是不用为任何人回头的自由。
现在,他把这份自由送给了她。
时夏盯着迟让,他眸色深沉到让她有些哽咽。
鼻间酸酸的。
她停顿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靠近她、为什么这么了解她、为什么要对她好,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的人这样用心。
迟让缓缓直起身来,他的表情仍旧在笑,时夏一直没有说,她从没见过比他笑起来更好看的人。
“喜欢你啊。”
他说得轻描淡写。
时夏心头却如重锤在敲。
迟让:“我没说过吗,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我一开始很讨厌,后来又很欣赏的东西。”
时夏哽了哽,“是什么?”
他想了想,“怎么形容,一种劲儿,嗯…一种很强烈的、野蛮生长的力量。嗯,很野蛮。”
时夏眼眶有些酸了。
她垂下眼睛,不想让他看见眼角滑落的泪珠。
但下一秒,她被人拢进怀里。
只属于迟让的味道,淡淡灰烬的苦涩,混合着一些清凉,说不出那是凄惨还是幽深,但却是能让时夏心安的味道。
她伏在他怀里,听见头顶上的人轻轻发笑,“虽然野蛮,但有时候也想让人把你抱进怀里,像这样。”
他总是这样,该正经的时候不太正经,不用太正经的时候又十分正经。
时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掉眼泪,吸吸鼻子,她想从他怀里退出来,贴在后背的大手却用力将她扣住。
“时夏。”
“嗯?”
“差不多可以了吧。”
“什么?”
迟让顿了顿,笑的声音越大:“追你啊。”
时夏一怔。
夜风突然呼呼地穿过平台,将他的声音和她的心跳缠在一起。
她听见迟让说:
“答应我,我们一起逃。”
第21章 眠 [时老师睡不着是不是在想我]……
散场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了。
迟让的车停在时夏小区里, 周围矮矮的步梯房跟他的豪车格格不入。
但他并不在意。
车子熄了火,周遭安静非常。
黑漆漆的楼栋口像一双双眼睛,正看着这边。
“明天见。”车里, 时夏解开安全带, 道了别,准备下车。
身后的人拉住她。
“等一下。”
时夏的手臂细得好像一捏就会断, 迟让握在手里,突然不想就这样让她走。
他手掌很大, 温凉的触感并不让人觉得难受。
时夏顿住,回眸望去, 没有立刻挣开。“干嘛。”
迟让撇嘴:“你觉不觉得你有点无情。”
时夏:“?”
天台上,他已经那样明确地表明了自己, 本以为她会感动得一塌糊涂然后在他怀里打滚, 可时夏只是呆滞了几秒钟,便镇定地从他怀里退出去,非常冷静且绝情地告诉他, ‘等你考上G大再说。’
想到她那时的表情,迟让又忍不住笑出来。
是啊, 无论面对什么,永远都那么认真又淡定。
这才是时夏。
他半天不说话,兀自无声发笑,时夏拍一下他的手,“笑什么, 你是不是困到神经错乱了?”
迟让点头:“有点。”
“……”
“你觉得我能考上G大吗。”他问。
时夏停顿了一下,反问:“你在天台上说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迟让握住她的手,黑眸里的笑意耀眼,又带着些说不清的温柔,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一直这样牵着你。”
他这样直白地说这些话,时夏脸上一热,眼神闪了闪,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只动了一下手腕就停了下来。
车内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但这不妨碍他们从彼此脸上看清对方的心意。
时夏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就能考得上。”
她很认真在说这句话,好像她真的相信这一点。
够想,就能做到。
空气安静一瞬,迟让笑开。“有道理。”
“好了,不早了。”他松开她,看了眼车载时钟,快两点半了。“上去吧,睡个好觉。”
手腕落空,心头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说不出是什么。
好像还在留恋他掌心的温度。
定了定神,时夏推门下车,“晚安。”
家里没有开灯,眼前只有一片静悄悄的黑暗。
时夏轻手轻脚地在穿过客厅,经过叶兰房间的时候,隐约听见里面有声音传出来,但不等她听清,又消失不见。
叶兰大约还没睡。
未免将她吵醒,她会出来大发脾气,时夏动作越发小心。
小心地进房间换衣服,小心地出来洗漱,再小心地回房。
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时夏仰躺在床上,看着灰色的天花板,安静的空气将她带回天台。
风、灯光、音乐,还有迟让。
所有一切都在她眼前一遍遍重现,她甚至能回忆起迟让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眼下淡淡的阴影,以及他抱着她的时候,心跳穿过胸腔、透过衣料,沉稳的节奏一拍一拍地引领着她的心绪。
时夏到现在也不是很能从那个梦一样的场景里回过神来。
是真的吗。
为什么呢。
她从前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敏感的人,但面对迟让,可能是他太好,好到让她不断怀疑自己。
这样到底好不好,她现在有些难以确定。
就这样躺了十来分钟,完全没有困意。
时夏翻身抓起手机,点开微信。
迟让现在应该在开车。
思来想去,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明天就开始补习,不能睡觉,是真的补习]
发完,她想到什么,翻身起来拧开台灯,在书桌下的抽屉里找出之前自己积累的笔记。
不同科目分门别类,有些本子里夹满了不同颜色的便签纸。全部加起来,有半米多高。
时夏从不认为自己有多聪明,相反,她很清楚正是因为自己不聪明,所以她才需要付出比旁人多十倍甚至百倍的精力和时间来做这些工作,以求夯实脑子里关于知识的记忆储存。
她对迟让的程度了解不深,但凡事从头起,基础打好才能往上。
她凭直觉大概翻出一些笔记,认为对他应该有用,然后拿袋子装好,准备明天上学的时候带给他。
做完这些,时夏关灯上床,迟让二十分钟前已经回复过来了。
几乎是她发出信息的下一刻。
[知道了时老师]
[时老师睡不着是不是在想我]
时夏看着信息,唇角不自觉抿住笑,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又进来两条新消息:
[我到家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今晚是想我想睡着的]
时夏发现自己几乎能够想象到他现在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发这条信息,可能是刚进家门,舒服地窝在沙发里,有点困,但睡不着。发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在笑,微吊的眼角微微上扬,有点臭屁的自恋。
过了十月,S市的天气渐渐转冷。
深夜微凉,时夏纤细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有点冷了。
幽幽的荧光映出她唇角的笑意,很甜。
她从来没有这样在深夜和人发消息的经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能让心跳一直保持在一个快速又不让人觉得难受的频率。
唯一知道的,是她现在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
好像一切尘埃落定。
不用再考虑其他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她只用专心这个对话框里,就可以了。
键盘跳出来,时夏快速地打了两个字:
[晚安]
不是否定,也没有肯定。
不管是怎么入睡的,总之她的好心情在这个晚上,是迟让给予的。
晚安,迟让。
真正意义上的。
尽管时夏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周思齐他们把G大的事情说出去,但学校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向全校宣布了这个消息。
时夏在万众瞩目下走向主席台,接受了学校特别为她制作的绶带、奖牌,还有一万元的奖励金。
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各科老师都来跟她合影。
每个人看她的表情都是在看未来的栋梁之材,秋日天空高远,阳光正好,一切都跟时夏之前想象的一模一样。
仪式结束后,时夏去了趟杨洁的办公室。
她将之前签约的合同还有今天收到的奖金全部交托给杨洁保管。
杨洁十分意外。
但时夏表现得相当镇定,镇定到找不出一丝破绽。
“家里最近在搬家,有很多陌生人进进出出,太乱了。我怕把这些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会弄丢。”
她这样说,杨洁突然想起来之前她说父母的事情。
既然提到了搬家,她自然猜测时家父母可能是分开了。
真是难为时夏,明明才十八岁,不仅要承受父母分开的压力,还要专心备考。幸好最后的结果令人欣慰。
思及此,杨洁很痛快地答应了她。“行,那这些老师就先帮你保管。我会放到学校的保险柜里,等你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再来拿。”
时夏感激不已,鞠躬致谢,“谢谢您杨老师,这三年,您帮了我太多了。”
杨洁确实感慨,从高一入校,到现在高三,她是一步步看着时夏成长为如今令全校都骄傲的样子。
她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臂,感叹道:“不说谢谢,我当老师三十年,最希望的就是看到你们一个个都成才成人。”
对杨洁,不管旁人说她势力也好,偏心也罢,时夏始终是感激的。
正因为有这些能从心里肯定她、帮助她的老师,她才一直觉得学校是个比家里安全百倍的地方。
虽然到G大读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未免这一切被叶兰提早发现,她会闹得不可开交,时夏准备到走之前,都暂时不告诉她。
尤其最近,时夏发现时昭回来过。
那天放学,她回家比平时早了十几分钟。
叶兰在收拾她的房间。
时夏当即便觉不对,叶兰从离婚开始,就没再碰过家务。
她找的理由是时佑进来玩了会儿,把她房间弄乱了,她顺手收拾。
但时夏很敏感地在房间里闻到了烟味。
在这个家里,会抽烟的人除了时茂就只有时昭。
正享受着齐人之福的时茂是绝不可能到他们这来的,即便来了也不会进她的房间。
只剩下时昭,也只有他有理由来翻她的房间。
他一定在找什么。
时夏心中锁定了目标,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她把房间从里到外都检查了一遍,没丢什么东西。
也幸好,她没有将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
联想到之前叶兰三番两次提出要她身份证的事情,时夏越发觉得奇怪。
她心里有了点猜测,但不敢确定。
她给迟让打了个电话,开口就问:“时昭最近有没有消息?”
迟让那头很安静,不知道在哪。
他坦诚地告诉时夏,“他来找过我。就昨天。”
“找你?!”时夏一惊,“他找你做什么?”
迟让顿了顿,“一两句说不清,你在家?我去接你吧,见面说。”
时夏没犹豫:“好。”
挂电话之前,迟让又说:“把你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出来。”
时夏一怔,心渐渐沉下去,“好。”
第22章 眠 “我们是绝配。”
自从上次时昭被齐飞他们几个老板联手教训了一次之后, 他很久没有在南河北街露面。
上一次看见他还是九月,他突然出现在QR,到处找人, 不知道在找谁。
齐飞让人打听了一下, 还没得到什么结果,时昭又消失了一段时间。
这一次再出现, 他直接找上了迟让。
他像是提前就知道迟让在哪,进来就直接把他给堵在吧台旁边, 张口就要五十万。
迟让笑了,问他凭什么。
时昭也不遮掩, 直接说你不给,时夏也会给。
他给迟让一周时间准备钱, 然后留下一张借贷协议, 相当吓人的利率。
时夏握着那张纸,看见借款人上面叶兰的名字,五指不断收紧, 直到将纸张边缘都抓出了折痕,迟让才从她手里抽走那份协议。
他一边将那份协议交给吧台后的调酒师, 一边说:“你妈心挺大,时昭说什么她都信,这种利率她也敢签。”
先不说这五十万本金她拿不拿得出来,只说这些利息滚在一块,那就是个天文数字。
叶兰学历不高, 好歹也是高中毕业,她不可能算不明白这笔账。就算她算不明白,时昭也很明白。
把家里剩下两个姓时的和叶兰绑在一起卖了都还不起这笔钱。
时夏总算明白那天叶兰回家到底在找什么,她为什么要找她要身份证。
原来是为了这个。
如果她把身份证给出去了, 那今天这份借款协议上的名字就是她时夏自己。
迟让吸了口烟,白色的烟雾从他唇边缓缓溢出,“老实说,那天我接到你妈电话的时候就想到这个结果了。只不过我以为他要不到你的就会罢手,确实忘了你们家还有个人。”
时夏眼波微动,看向他。
他难得当着她的面抽烟,细长的白色烟卷在他手里更像个高级的装饰品,袅袅烟雾腾起,味道并不像普通的那样呛人。
他比谁都敏感。
怪不得那天他要留下她的复印件做纪念,他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时夏问。
迟让修长的食指在烟身上点了点,烟灰落进透明的烟缸里,哧的溶进水里,“这种扫兴的事,你迟早会发现,还用我说?”
确实。
这件事,很扫兴。非常。
但时夏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把任何重要文件放在家里,跟G大的签约书都因为那天晚上要出去玩,一直被她放在学校。
如果被叶兰发现、或者被时昭找到,那她的前途就会从一片光明变得岌岌可危。
她以前遇上这些糟心事的时候总会想,她到底做了什么孽,才摊上这样的母亲和哥哥,为什么别人觉得幸福的时候,她永远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
但现在她不这样想了。
这一切错不在她,她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见她不说话,迟让将烟碾灭,看着她:“有什么想法。”
时夏默了默,问:“你有钱给他吗?”
迟让毫不犹豫,“有。”
又停顿一下,时夏眼睫微颤,“我听说,你家有律师团。”
迟让眉尾一挑,“什么意思。”
吧台边缘,时夏藏在胸前的双手不断握紧。
有件事情她想了很久,可是光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
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琥珀色的眼眸里在激烈的酝酿着什么。
迟让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良久,她终于开口。
“我知道法律上不承认断绝亲子关系这一条,所以我想送时昭去坐牢。”
时夏很清楚,叶兰只是一个绝望的家庭主妇,她神经质、脑子里没有内容、歇斯底里指挥自己的女儿像佣人。但仅此而已。
如果没有时昭,她不会做出任何对时夏、时佑不利的事情。因为她比时昭更清楚,时佑是她挽回时茂的希望,而时夏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可能分文不值。只要时夏还叫她一声妈,她就不可能真的不管她。
但时昭不一样。
他已经走火入魔、六亲不认了。
叶兰也是在他一再的鼓动诱惑下,才不断挑战时夏的底线。
这些都是时夏很早就想好的,她咨询过律师、求助过妇联,在得到不可能与叶兰断绝关系的答复后,她就已经在构想这一天。
她要远离S市,开始新的人生。叶兰可以一辈子做她身后的影子,只要她不妄图吞噬她,时夏有觉悟可以一直养她,养到她寿终正寝。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时昭。
迟让看着她,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没有一丝异样和愧疚,她冷静得像杯子里的冰块。
坚硬,凉得刺骨。
时夏知道,也许在很多人看来,她这样想非常冷酷无情,一个做妹妹的,竟然希望自己的亲哥哥去坐牢。
但她已经下意识地将迟让排除在“很多人”以外。
她听人说过,迟让家里背景很大。
只要时昭真的跟他扯上了金钱的关系,只要迟让想计较,时昭根本没有胜算。
时夏毫无保留地坦诚自己阴暗的思想,并一再强调,她很早之前就在这样想,只是很难独自实施这个计划。
迟让是她现在唯一可以利用的人选。她想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夜晚的QR永远人声鼎沸,音乐声大得能掀翻屋顶。
无数新鲜的、颓废的、阴郁的灵魂都在这里沉沦。
在这一片喧嚣的场景里,只有吧台这一方的角落,只有迟让和时夏之间,空气安静到诡异。
长久的沉默里,时夏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心跳很稳,很沉。
她等着迟让开口,并且完全不去预料他将会说什么。
与其说这是求助、是想请他帮忙,其实这更像一个考验。
一个给时夏自己的考验。
吧台上,威士忌杯里的冰块化了,咕噜一下在透明的金黄色液体下滚了一圈。
迟让终于动了。
时夏后颈一重,眼前突然暗了下来。
鼻间是熟悉的,独属于迟让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他刚刚抽过的烟味,额头贴在一方宽阔而温暖的胸膛。
她一怔。
头顶上,迟让轻轻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
大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长发,像在安慰。
“好。我帮你。”
啵的一下,心里有什么突然断了。
眼眶浮上温热。
时夏感觉他将她扣紧。
胸腔里逐渐胀满了酸酸的、温柔的东西。
他就这样,什么也没问。
明知道她在利用他,明知道她是这样冷血的人,明知道她根本不完美……
他还是拥抱了她。
时夏的声音很轻,轻到能听出一丝丝难以控制的颤抖,“你不怕我吗。”
“怕你什么,怕你吃了我?”迟让轻笑,“你还没有这个胃口。”
“我是说……”她哽了一下,“我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很可怕。我不像周思齐那样单纯,甚至不像蓝珊那样,至少她没有我这么虚伪,我……”
“可你比她们都活得更用力,不是吗。”
时夏心尖倏地一紧。
迟让带着她从高脚凳上下来,彻底将她拥进怀里,他的心跳就贴在她耳边。
他们拥抱的姿势契合到仿佛为彼此量身打造。
时夏不自禁地抬起手,五指颤抖着,想给他一点回应,但最终,她只是抓住他的衣角。
发顶落下来一个很轻的吻。
非常轻。
“你不用要求自己太完美,对我来说,你已经是最好的了。”迟让很肯定地告诉她:“你只要继续朝你想要的方向去,剩下的交给我。”
他的话音落下,强烈的悸动再度将时夏的心跳引导至最高的地方。
她站在那里,眼前耀眼的光芒比她看见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和接近。
这是时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明确地知道,她想要现在正抱着自己的这个人,与她一同看见这道光。
她要他一直都在。
闭上眼睛,时夏轻声回答:“好。”
那晚之后,时夏将自己放在家里的所有重要物件全都转移出去。
一部分放在杨洁那里,一部分放在迟让那里。
她已经不需要天天都待在学校里了,于是时夏把笔记本的大部分都送给了周思齐。
周思齐还以为她是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吓得抱着她大哭不止。
时夏安慰她,以后她每周还是会来学校两天。
至于其他时候,她需要为自己的生活费做点努力。
周思齐不明所以。
时夏向她坦诚自己父母已经离婚,她现在跟着妈妈,以后也许没有办法给她以后的大学生活提供太大的帮助。
这是时夏第一次尝试向人诉说自己真实的境地,虽然仍有保留,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多的部分。
迟让说过,她不需要求自己太过完美。
人总有自己不愿意向他人展示的那一部分,无须强求自己和他人。
而周思齐似乎也愿意理解。
时夏也是头一次在她身上看到成熟温暖的一面。
听到这些事情,她没有同时夏想象中那样露出同情或者悲悯的目光,只是安慰地抱了抱她,然后告诉她,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她很乐意。
人好像只有在这样放松自己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些容易被忽视的美好细节。
比如就连一直把她当成假想敌的蓝珊,都在知道她要离开校园后,来找过她一次。
她好像哭过,眼睛还是红的。
时夏不知道她跟迟让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当蓝珊哽咽着问:“为什么不能是我?”的时候,她还是为她眼眶里透明的眼泪动容了。
比起把她当成潜在假想敌的众多者里,只有蓝珊够勇敢,够坦诚。
时夏欣赏她的勇气,在明知自己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还这么勇于尝试,但诚如迟让所说,她永远是冷静的。
短暂地感动过后,时夏平静地告诉她:“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
迟让来接她放学,在墙角听见她这样回答,唇角微抿,笑意还未来得及完全爬上眼角,就被时夏发现了他的存在。
“正好你来了,你来回答她吧。”
迟让垂眸失笑,双手抱胸从墙后转出来,没有上前,只是倚着墙根,眼中噙着淡淡的笑意,平静而专注地凝视着她。
时夏给了他同样专注的回望。
见到迟让,蓝珊终于绷不住了。
她哭着跑到迟让身前,仰着头的模样好不可怜。
“为什么、迟让,我也可以的……”
时夏以为,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女孩子期期艾艾的眼泪,他起码会说些什么来缓和她的情绪,可他没有。
迟让的眼神甚至没有在她脸上停留。
他只是看着时夏,淡淡笑着:
“我早说过,我有恋人。
“我们是绝配。”
第23章 眠 “再不去做作业,时老师要生气了。……
转眼就要入冬。
深秋的S市街景萧条, 除了一高里的银杏道上满目金黄,其他地方都变得落寞不堪。
立冬那天,S市下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整天, 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持续半个月的湿冷。
也是在那天, 时昭回了一次家。
时夏不在。
他扫荡一样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尤其是时夏的房间。叶兰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时佑在她怀里被吓得直哭,哄都哄不住。
因为后来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 邻居报了警。
在警察来之前,时昭用烟头点着了时夏屋子里的书, 随后扬长而去。
时夏那天在迟让家里待到十一点半,盯着他睡起来做了两套卷子才回家。
结果还没上楼, 她就听见叶兰在骂街。
似乎是跟邻居起了什么冲突, 什么脏的烂的她都骂出来了,语言之粗俗,不堪入耳。
时夏预感出了事, 快步回家,进了门, 首先看见客厅里狼藉一片,她第一反应以为家里遭了贼。
但实际上比遭了贼也好不到哪去——
再往里去,时佑在她房间门口,小脸通红,正抽抽搭搭的, 哭得快吐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从他背后的房间里直往外窜。
不用进去,只往里探了探头,时夏就看见她房间里的书桌不见了, 靠窗的墙壁被熏得漆黑,窄小的单人床上像发了洪水。
叶兰这时终于停止了跟邻居的骂战,从对门冲回来,一把扯过时夏的肩膀,指着鼻子问她:“你是不是要把你哥害死你才甘心?!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全家都害死你才满意?!”
时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叶兰提到了时昭,那这事就跟他脱了不了关系。
她冷静地扶正自己肩上的书包,问:“报警了吗。”
“报警?!”叶兰瞪大眼睛,她刚才才把多事报警的邻居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时夏竟然也想报警,“他是你亲哥!”
时夏不否认这一点,但她没有见过那个亲哥哥会想要放火烧掉自己亲妹妹的房间。“他可从不把我当他亲妹妹。”
“还不是因为你找人搞他!”说到这个叶兰便怒不可遏,扬手就要打她。
时夏一把接住她挥下来的巴掌,眼神冷得像冰,“你搞清楚,今天把家里搞成这样的不是我,你打我?”
时佑被她们剑拔弩张的样子吓到,见叶兰被时夏猛地甩开,他尖叫着扑过去朝时夏的腿又踢又打,“姐姐打妈妈、姐姐是坏蛋!”
时佑还小,时夏可以原谅他不分是非,但叶兰不小了。
她该看清一直在她溺爱下长大的大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渣滓。
她拽着时佑将他进叶兰房间,接着从书包里翻出那张借贷协议怼到叶兰眼前,“这就是你之前找我要身份证的目的是不是?妈,你今年几岁,还会算数吗?看清楚,时昭用你的名义借的这五十万,三个月之后就会变成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你在麻将室里打到下辈子都还不起!”
这是时夏第一次用如此激烈的语气对她说话,叶兰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推开时夏的手,转身坐到身后的沙发上,双手一抱,二郎腿一翘,两片殷红的唇一开一合,吐出来的言语相当轻松自然,“我是还不起,那又怎么样?你不是找了个开玛莎的男朋友吗,他不能帮你还吗。”
时夏没想到她会扯出迟让,脸色一变。
“怎么,没话说了?”叶兰哼笑一声,音调不自觉地抬高,“你真把你妈当傻子骗呢,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呵,我早就发现你半夜下楼去见他了。下次要是不想被人发现,那就别把车停那么显眼的地方啊。”
时夏不知道原来她有这么多闲心来关心她半夜去了哪里。
可如果她真的关心,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当年被锁在教室里一夜未归。
客厅里,地毯被踢翻得歪七扭八,沙发也不再原来的位置了。
顶灯洒下来的光不在叶兰身上,却落在了时夏和她之间相隔的那段距离里。
时夏盯着地上那团光晕,反复做着深呼吸,以此来保持冷静。
“妈,我最后跟你说一次,这笔钱,就算把我跟你捆在一起卖了,也不可能还上。如果你继续这样仍由时昭无法无天下去,下一次被烧的,就是你的房间、时佑的房间,就是你们两个!你应该知道,这事他做得出来。”时夏说着掏出手机,预备报警。
“你干什么!”叶兰见状,起身一把抢过她的手机,尖利的指甲划破时夏的手背,带起一串细密的血珠。
叶兰浑然不觉自己伤了时夏,只一味地维护时昭。“你凭什么报警、他要是真的被抓了以后出来怎么做人?!你就去找你那个开玛莎的男朋友,让他想想办法又怎么样?”
时夏起初不觉得疼,她笑了,“又怎么样?你说怎么样?!他欠我的吗、欠你的吗?他凭什么要白拿这些钱出来。退一万步,他就算肯帮我,但这是时昭欠的债、是你叶兰借的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兰想不到她竟然能说出这种没有关系的话来,好像她不姓时、不是她生的,积压多年的怨气、怒气这时候一股脑都涌上来了,她气得发抖,想也不想地将手里的东西猛地砸出去。
“好啊、跟你没关!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时夏下意识躲开,银色的水果机屏幕在她脚下摔得四分五裂。
延迟而来的尖锐疼痛终于传入了大脑,拉扯着她的神经。
看着手机屏上那些如蛛网一般密布的裂纹,时夏有理由相信,如果她没有躲,那么头破血流的就是她。
客厅里的空气凝滞了几秒。
在这几秒钟里,时夏的感官暂时封闭又突然打开。
当叶兰粗重的呼吸和房间里时佑的哭喊一同重新传进耳朵里,时夏弯腰捡起脚边的手机,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淡。
“希望你能将刚才说的写下来。”
叶兰还气喘,瞪着眼睛问她:“什么?”
“从今天开始,这个家不管再发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时夏说着,转身回到房间里,不多时,她再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份《主动放弃赡养条件》的协议书,外加一个大一点的手提袋。
叶兰肩膀一僵。
时夏将协议书拍在她身边的沙发上,扔下来一支笔,“签吧,现在就签。”
叶兰有些心虚,但她仍然硬撑着不让自己露怯,在这一点上,她们母女简直一模一样。
“你让我签我就签?我告诉你,别拿这个来吓唬我,我就算签一百张你也还是我生的,只要我一天不死,你就得养我一天。”
时夏面无表情地点头:“好,你可以不签。但你记住,我不会帮你和时昭还这笔钱,一毛都不会。”
说罢,她再不管叶兰到底是虚是不虚,转身就走。
深夜寂寥,秋风凉得渗人。
与小区里擦肩而过的路人不一样,他们着急回家取暖,但时夏昂首挺胸,正大步迈向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手机虽然碎了,好歹还能用。
时夏一边走出小区,一边给打工地方的老板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将店子后面的仓库借她住几天。
老板很爽快的答应了。
时夏在路边拦了车,报上目的地,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飞快倒退。
手机响了一下。
是迟让发来的微信。
他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总会知道的。
[到家没]
[你是不是把我的**带走了]
那两个字恰好是屏幕碎裂最严重的地方,时夏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下意识开始回忆她有没有从他那里拿什么东西,很快,迟让回过来,他找到了。
消息被顶上去,她看见那两个字是:枕头。
迟让因为睡不着觉,家里的床对他来说就是个摆设,所以他那个装修得像五星级酒店一样豪华的家里,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气垫床。
在他送了时夏机票的第二天,时夏回送了他一个她曾经用过的笔袋,以及一大堆笔记。
笔袋是她第一次参加学校竞赛赢的奖品,陪她从初中到高中,整整五年。
这份礼物是肯定,也是激励。
激励她如果想要获得更多更好的,她就必须得付出比获得这个笔袋更多的用心和努力。
跟他的礼物比起来,这个笔袋的分量和价值轻得不像是一份回礼。
但这些表明了时夏想要实现两个人考上同一个大学的决心。
她一再强调,希望迟让看见这个笔袋就能爬起来做张卷子,可惜迟让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比起用来装笔,他觉得这个东西更适合成为他的枕头。
大约因为这是时夏送给他的,所以连这个小小的笔袋似乎都带着魔力。
时夏不能陪在身边的时候,枕着它,迟让倒也能得以片刻安眠。
刚才迟让大约是没睡饱,想枕着它再睡一会儿,一时找不见,才来问她。
真的很奇怪。
时夏才跟叶兰吵过一架,按理说她的心情应该很糟糕,可看见迟让发来的信息,想到他在找东西的时候可能露出的神情,时夏只觉得自己无比轻松。
她甚至还能保持着愉悦给他发信息叮嘱:[睡起来记得做卷子。]
很快,迟让回了语音消息过来:
“想做时老师的男朋友可真不容易啊。”
出租车里没有开灯,他略带倦意的懒散音调一出现,时夏只觉身边忽然亮了起来。
她抿唇,笑意被藏在唇边的浅浅的凹陷里。
就在她准备回消息的时候,电话来了。
时夏下意识地将电话那头的人与迟让联系在一起,按下接通建的时候,她声音脆甜。
“再不去做作业,时老师要生气了。”
路口红灯。
司机一时不察,急刹车踩下去,时夏一晃,手机落到颈窝里,再拿起来的时候,时夏才发现通话界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一怔,重新将听筒贴近耳边。
“……喂?”
手机里,清冷的女声不带一丝温度。
“时小姐,你好。”
第24章 眠 “既然你决定不要他们了,那我要你……
迟薇, B市C&W律所高级合伙人;年度十佳杰出女性;曾代表B大参加国际辩论赛,荣获金奖。
近年来经手过最有名的离婚案,赡养费高达5亿, 并获胜诉。除此之外, 这起案件没再透露过多的消息,不过据外界传闻, 迟薇在这个案子上的律师费不低于八位数。
以上是时夏能够在网络上搜索到的有关迟薇这个名字的全部消息。
不得不承认,迟薇作为一名杰出的女律师, 她对时夏提出见面要求的时候,即便时间是在半夜, 她的语气和态度全都滴水不漏,没有半分失礼, 进退有度间, 却让时夏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
当然,时夏也没想过要拒绝。
从她在电话里报上自己姓名的那一刻起,时夏就知道她是为谁来。
半个月前, 时夏找到了一家新开的24小时书店打工。
迟薇不知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直接将见面地点选在了店里。
出租车在书店前停下来, 巨大的透明落地窗内,几个大型原木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店内灯火通明,暖黄的光线既适合阅读又有夜的静谧,氛围绝佳。
没什么客人, 收银台后,晚班的同事在打瞌睡。
时夏推门进店,门上的风铃叮铃铃响了一下。
同事抬头看见她,有些意外。
时夏来不及与她寒暄, 将手中的行李放下,便朝楼上去。
书店分两层,一层全部是选书区,中间挖空的吊顶空间装了一个旋转楼梯,上去是个水吧。白天有人在这里做咖啡和蛋糕,晚上只有自助的咖啡机。
时夏顺着楼梯上去,入目都是空着的桌椅,只有靠栏杆处,有位穿着烟灰色职业套装的长发年轻女人坐在那里。
她在看书,《论法的精神》。
专业的人似乎走到哪里都在做专业的事情。
时夏几乎一眼就认出她就是迟薇。
百科上她穿着严肃死板的职业照竟没有照出她本人百分之一的美。
她此刻专注看书的侧脸,与迟让趴在时夏手边睡觉的样子,面容精致的相似度高达80%。
时夏脚步很轻地走过去,停在迟薇对面的位置,轻声地:“您好。”
迟薇从书本里抬起眼来,专业审视的眼光陡然落在时夏脸上,冰凉得时夏后背不自主地一紧。
片刻后,像是认出了她,迟薇眨了眨眼睛,声音比电话里的还要清淡,“时小姐,请坐。”
时夏依言拉开椅子坐下。
二楼很安静,这个位置侧边正对门口,只要稍一低头就能看见楼下同事的一举一动。
时夏端坐的姿势如往常一样,在她脸上看不见任何紧张或异样的端倪。
迟薇在她对面,只用了两秒钟就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这个过程,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
两秒钟后,她开口:“很抱歉这个时间约你出来,但我在S市短期的差旅途中只有今晚有空。希望你不要介意。”
时夏礼貌回应:“没关系,我不介意。”
迟薇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时夏面前,开门见山道:“今天约时小姐见面,是为了我弟弟,也就是迟让。他委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现在我需要时小姐在这上面签上你的名字,表明这件事情将全权委托给我的事务所来处理,以及签署这份借款协议。”
时夏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迟薇口中迟让委托她的事情,是时昭。
他找迟让要五十万,迟让给了他两百万。
他们约在QR外见面,迟让明确表明,这两百万用来买断时昭和时夏之间的兄妹关系,并且要他保证,以后不会再做出那些伤害她的事情。
时昭见钱眼开,不可能不顺从。
但是口说无凭,迟让让他自己把这段话录下来,并且要求他说明之前都用过哪些手段从时夏身上榨取钱财。
这是迟薇要求的。
因为接下来,这段录音会经过特殊处理,变成证明时昭是通过恐吓、威胁等敲诈勒索手段,非法获得的这两百万。
一旦提告,时昭不仅要去坐牢,这两百万也会原封不动地退回迟让的账户。
迟薇现在拿出来的,就是一份委托代理协议。
只要时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迟薇就是她的代理律师,她会帮她全权处理有关时昭的任何问题。
至于那份借款协议……
迟薇补充解释道:“迟让表示这两百万之后会存进你的账户,用作你之后学习生活的费用。但他现在大概还不太懂赠与的含义,所以我需要帮他规避一些风险。但时小姐你可以放心,这笔借款没有附加任何利息。你和迟让现在是情侣关系,在你们关系存续期间,自然不会有人向你追讨这笔钱。至于你们分手以后,这笔钱迟让还要不要,就是他的事了。”
时夏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所有律师都这么冷酷无情,可以将所有事情量化处理,当迟薇说出“分手以后”这四个字的时候,好像已经笃定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多久。
她和迟让在某个方面真的很像。
听完这些,时夏拿起笔,在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前,她问迟薇:“迟让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吗?”
迟薇表情很淡,“我原本打算回程路上告诉他。”
时夏微怔,“你马上就要走吗?不跟他见面?”
迟薇眼睫微抬,语气淡漠:“时小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获得了高校直通券,可以悠闲打工。”
言下之意,她很忙。
时夏一梗。
迟薇似乎赶时间,她看一眼腕表,提醒她:“时小姐,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时间宝贵。”
时夏回过神,拿起笔爽快地签署了两份文件,还给她。
迟薇对着她娟秀飘逸的字体,神情略有松和。她将文件放进包里,合上面前的书本,道:“我听说了你的遭遇,很遗憾,希望你本身的优秀可以弥补身边人对你的伤害。”
她突然转变了话锋,兴许是例行安慰,时夏一时顿住。
迟薇拎着公事包起身,“虽然刑事诉讼不算我的专业,但时小姐放心,我会尽力帮你争取最高量刑。”
时夏跟着她站起来,“麻烦您了,谢谢。”
“不客气。”迟薇将黑色的风衣外套搭在臂弯里,“不用送了,我先走了。”
她脚下纤细的高跟鞋踩出来的声响清脆有力。
走到楼梯口,时夏突然叫住她。
“迟律师。”
迟薇停下来,回头。
时夏看着她那张精致而冷漠的面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默了片刻,她只道:“路上注意安全。”
迟薇微微颔首,“再见。”
“再见。”
与迟薇的见面来得突然,结束得似乎也很突兀。
时夏原本以为她会再说些关于迟让的话题,但她从头到尾好像只提过他三次,其中一次还是时夏主动问起的。
不过从她的态度来看,她似乎并不觉得他们两个会有什么结果,既然没有结果,对她那样的大忙人来说,似乎也确实不用再费什么心力。
迟让晚些时候来过电话,看样子是已经知道他们见过面了。
时夏将晚上见面的经过说给他听,在说起她以为迟薇会以赠送两百万为条件,要求他们断绝联系的时候,迟让笑了。
“你太看得起迟薇了。”
时夏不解:“什么意思?”
迟让:“迟家的人从来都是拿钱办事,想从他们口袋里拿钱出来,难度堪比登天。”
时夏回想了一下和迟薇的整场谈话,虽然她确实有些冷酷,但也没到迟让说的这种势利程度。“我觉得你对你姐姐有误会。”
迟让也不与她争辩什么,不屑地哼笑一声:“也不怪你看不穿,跟迟家的其他人比起来,她确实还算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迟让好像对迟家以及迟家的人都很有意见的样子。
时夏问他:“所以,你以后也会当个律师吗?”
迟让脱口而出,“当然不。”
“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反正不会是律师。”
默了默,这时仓库外面,同事来喊时夏吃宵夜。
时夏已经反应很快地捂住了听筒,迟让还是听见了。
“谁在叫你?你现在在哪?”
时夏原本还不准备将从家里搬出来的事情告诉他,但迟让根本容不得她有任何隐瞒的机会。
挂掉电话后的二十分钟,他就出现在了店里。
时夏跟同事对着头吃泡面,风铃一响,两个人同时抬头——门外卷进来一阵薄凉的夜风,迟让身披夜色,面色沉沉地站在门口。
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像两道望不见的漩涡,席卷了他所见到的一切。
二楼,迟让坐在了刚才迟薇坐过的位置。
时夏端上来一碗泡面和一杯速溶咖啡,放到他面前。
“外面冷不冷?”她先问。
迟让不想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冷着声音直接道:“时昭人呢,你没报警?”
时夏眼睫微敛,声音很淡:“我妈不让。”
迟让沉着脸,不说话。
他没见过时夏的母亲,但他见过时昭。只看她养出了什么样的儿子,就能大致推断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偏偏又养出了这样优秀的时夏。
世事大约就是这样无常,说不清,也道不明。
沉默了半晌,迟让突然起身攥住时夏的手腕,拉着她下楼。
楼下有几个客人在选书,时夏压着声音问迟让想干什么。
他猛地停下来,时夏差点撞上他。
她抬头,他正望下来。
黑眸里映着书店里暖调的光,暖到发烫。
“既然你决定不要他们了,那我要你。”
第25章 眠 “我好像戒不掉你了。”
迟让的车就停在外面, 他到仓库里拿了时夏的小包就往车上去。
时夏追在他后面,碍于店里的客人,她没办法大声叫他停下来。
同事好奇地看着他们。
已经夜深, 街上无人来往, 偶有车辆经过,也只是一闪而过。
迟让将她的行李都丢进车里, 时夏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直接半拥着她, 将她塞进副驾驶。
他从车前绕到驾驶室,准备上车的时候, 在店里看热闹的同事跑出来问了一句:“时夏,你晚上还回来吗?”
时夏摇下车窗, 还没回答, 就听见迟让替她道:“不回了,仓库钥匙在里面,跟你们老板说, 以后她有地方住了。”
有地方住了。
时夏心头一跳。
店外,同事的表情变得很暧昧。
“噢, 明白!”
时夏愣神的空档,迟让上了车。
关车门、系安全带、引擎发动,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再等时夏回过神,他们已经驶离了老远。
车里开着暖风, 温度一点点升高,时夏开始觉得有些缺氧。
她试图跟迟让说些什么,他现在的侧脸看起来很严肃。
严肃到有些不像他。
看路线方向,他是要带她回印象大厦。
但时夏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路上, 迟薇来了个电话。
迟让没有开扩音,但听筒里仍有些声音漏出来。
他说了时夏晚上回家后发生的事情,电话那头迟薇说了一个名字。
迟旸。
不知道具体是哪个yang字,但迟让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停顿的空隙很长,长到连时夏都不由侧头看他。
他眸色很深,深到即便窗外的夜色浓郁至极,也抵不过他眼中颜色的十分之一。
喉间微动,迟让冷笑:“你对你自己的业务能力这么没自信?”
那头微顿了片刻,迟薇清冷的女声一如既往的冷静:“阿让,你该知道我是在提出一个对你和她都有利的建议。如果我是你,即便不感激,也不会用激将法。”
迟让扯了扯嘴角,“可惜我不是你。”
他态度很冷,甚至有些不屑。
站在一个求助者的立场,他嚣张的语气可以算是非常恶劣。
但迟薇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说话方式和态度,并未和他计较什么,只说:“我马上要上飞机了,这件事等明天再说吧。”
迟让不置可否,“把你那套房子密码发给我。”
聪敏如迟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为什么,“时小姐在你旁边?”
被点到名字,时夏一顿,望着迟让的眼神收紧一些。
迟让坦然地“嗯。”了一声。
很快,置物架上迟让的手机亮了一下。
耳机里,迟薇提醒道:“虽然我也很同情时小姐的遭遇,但我希望你能牢记,凡事你需要以你的安全为第一前提,否则爸爸……”
“够了。”迟让突然提高音量,打断她:“密码我收到了。”
这个话题不宜再继续,“好的。”迟薇听出了他的不耐,识趣地没再多说。
挂掉电话之前,时夏听见她对迟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很高兴,你现在变得足够冷静。”
迟让没对这句话作出任何反应,摘下耳机往扶手箱里一扔,车子很快拐进了印象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时夏通过他们刚才的对话已经判断出,他们待会要去的地方应该是迟薇的房子。
心里莫名放松下来。
迟让停好车,转眼瞧见时夏平静无波的侧脸,他刷啦解开安全带,微微朝她的方向倾身过去。
眼前的光线被他遮挡了一半,时夏下意识贴紧靠背与他拉开一定距离,琥珀色的眼眸里仍然
镇定如常。
四目相对,车内温暖的空气安静半晌。
迟让勾起唇角,笑意却未及眼底。
“知道我最讨厌你身上哪一点吗。”
时夏看着他。
“你很聪明。”迟让说:“跟迟家那些人一样聪明。”
时夏微怔,“你不姓迟吗?”
她声音很轻,迟让却在瞬间敛去了所有表情。
他转正了身体,靠着椅背,黑眸注视着前方,声音很淡:“我一直希望我不姓迟。”
迟薇的房子就在迟让家楼下。
实际上,包括迟让那一套,迟薇在这栋楼里有三套房子。
一套用来注册分公司,另一套空着。
电梯停在31楼。
迟让带着时夏来到3106。
输入密码,门开了。
这套房子和楼上迟让那间完全酒店式的装修不一样,简约的现代北欧风,没有一丝多余的摆设,每一个角落都透露出屋主干净利落的风格。
很符合迟薇给人的感觉。
迟让将时夏的东西都放进卧室,然后将密码写在门口的白板上,留下一句:“你以后就住这里。”接着便径直开门离去。
时夏看着大门一开一合,迟让连个眼神都没留下。
她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夜里的冷空气袭来,手脚都有些僵住了。
所以迟让是生气了吗?
因为刚才在车里说的话?
可她在车里总共就说了一句话。
你不姓迟吗?
时夏思来想去,这个问句有比她骂他王八蛋的时候更严重吗?
如果他这股气性不是因为她,那难道是迟薇?
或者是迟薇说的那个迟旸?
时夏猜不透。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好猜,还是迟让太过神秘,总之,他已经将她彻底洞穿,可她却好像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时夏走到玄关旁边,将迟让用过的白板笔收好,再走到房间。
巨大的双人床上,她破旧的背包和那上面价值不菲的床上用品显得格格不入。
她过去将自己的包放在地上,云朵造型的床头灯光线温柔地洒下来,原谅了她不合时宜的闯入。
在来这里之前,时夏以为迟让是要带她回他家,她确然还没做好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心理准备,但此时独自待在这间陌生又高级的屋子里,她却好像更不自在。
迟薇那张精致又淡漠的脸再度出现,今晚她对时夏所展现出的,是将她彻底当成一个过客的态度。
没错,在她眼里,时夏只是一个令迟让暂时为之停留,但迟早都会离开的,无关紧要的过客。
时夏不由也在想,她对迟让来说,是否真的只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临时起意,随时可弃。
她很讨厌自己这样的想法,怀疑自己,怀疑迟让。
可这种念头一冒出来,停也停不住。尤其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大房子里,与仓库逼仄的空间不同,这里空得让她心慌。
就在时夏思绪乱飞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她一怔,快步出去。
玄关处,去而复返的迟让抱着大堆东西,背后还拖着一个气垫床。
瞧见时夏站在房间门口呆呆望着他,他没好气道:“看什么,过来帮忙啊。”
迟薇说他变了,变得足够冷静。
迟让觉得是也不是。
换做他以前的性子,今晚之后他房间里就应该多出一张双人床。
但是现在,在满足自己之前,他好像更多站在了时夏的角度考虑问题。
她一定要说现在还太早,他们不能住在一起,即便不在一个房间也不行。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她皱眉头,想到她今晚是以什么心情从那个家里出来,想到她如果再回家早一点有可能受到的伤害,迟让就完全无法做出违背她心意的事情。
她已经在其他地方遭受了够多痛苦的事,他不想让她在他这里也不开心。
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时夏帮着他把茶几移开,将气垫床摆在沙发旁边,忍不住问:“你把床搬到这来,在下面睡什么?”
迟让脱口而出:“你不在我又睡不着。”
言下之意,这张床有和没有都一样。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窗外夜色稠得化不开。
铺好床,迟让将毯子一掀,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笑眯眯对时夏道:“麻烦关灯谢谢。”
时夏怔住。
见她不动,迟让干脆自己爬起来关灯,啪嗒一下,屋子里暗了下来。
时夏楞在原地,只觉身旁掠过了一道急速的风,迟让贴着她跃到床垫上,惬意道:“怕你一个人住不习惯,我先陪你睡两个晚上。”
他就是这样,总能把冠冕堂皇说得格外理所当然。
昏暗的光线里,时夏剪影消瘦。
片刻,她转身回到房间里,抱着枕头和薄毯出来。
她躺在沙发另一头,头朝的方向并不和他一致。
他们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
迟让撑起上半身来盯着她。
沙发上的人呼吸平稳,语气镇静。
“为感谢你提供住所,我先借你两个晚上睡眠。”
客厅很大,夜里很静。
时夏能听见屋子里电器运转的声音。
以及,沙发下的人窸窸窣窣靠近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假装若无其事,心跳却不自觉加快。
片刻,搭在沙发边沿的右手被人握住。
迟让掌心里的温度略低,这样一来,两只手贴在一起才不会觉得燥热。
他惯性用拇指摩挲她的虎口。
静谧的时间好像突然拉回到两人被锁在教室里的那个晚上。
迟让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这样的深夜里多了份性感的缱绻。
“时夏,我有没有说过,有你在身边,我总是睡得很安稳。”
时夏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办。”
迟让说:
“我好像戒不掉你了。”
第26章 眠 “进来陪我睡一会。”
在迟薇的房子里住了一周, 第八天的时候,叶兰给时夏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叶兰近乎癫狂的叫骂声几乎能穿透手机, 直接刺穿时夏的耳膜。
还好, 时夏在看见来电显示是她名字的时候,直接将手机放在沙发上, 没开扩音,听着里面传来模糊又熟悉的骂声, 她面无表情地打开一瓶冰水,喝了两口。
一直到叶兰骂累了, 她才接起电话。
“你个狼心狗肺的玩意,你竟然真的送你哥哥去坐牢!你真不是个东西!”
她以为叶兰已经骂完了, 谁知道她这次气急, 休息了几秒钟后又开始了。
时夏不想听下去,冷声打断她:“妈,如果你没别的事要说, 我挂电话了。”
“等等!”叶兰大叫。
“还有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你就那样走了,我跟佑佑两个人在家怎么办?我们一毛钱都没有, 过不了几天就要去喝西北风了,你不管了?”
时夏平静道:“是你自己说不用我管的。”
“我什么时候说了!你……”
“妈,我相信你。你不会饿死你自己和时佑的,毕竟你还要靠他挽回爸爸的心不是吗?”
“你放屁你!你个……”
时夏拿开手机,说了声“我有事, 先挂了。”便彻底切断了通话。
叶兰不死心,又打了好几个过来,时夏一个都没接。
她到浴室换了衣服,准备出门。
时茂约她半个小时后在印象大厦楼下的茶餐厅见面。
自从跟叶兰离婚之后, 这五年,时茂从未在叶兰母子四人面前露过面。
他不喜欢时昭,尽管时茂曾经说过时昭跟他最像,但接连的失望堆积,外加还有另外的慰藉做对比,时昭在他眼里已经不算是他的儿子了。
至于时夏,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因为他不再爱叶兰,所以他也连带着不爱时夏。只不过时夏太过优秀,在他另一双儿女培养起来之前,时夏是他唯一可以用来炫耀的、过去那段失败婚姻里唯一值得他骄傲的存在。
对时茂,时夏谈不上恨。
大约是因为距离产生美,时茂没机会像叶兰那样把所有积怨都发泄在她身上,甚至期间还鼓励她要一直读书。
就冲着这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时夏就应该对时茂说声谢谢。
印象大厦楼下的茶餐厅是新开的。
主打粤式家庭氛围茶点,里头还有供小孩子玩的小型乐园。
时夏在约定时间到达,时茂还在路上。
她选了个窗边的四人位,要了两份儿童套餐。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她听见有小孩子的声音在那边叫爸爸。
他大约是带着那对宝贝的儿女来了。
入冬了,天黑得格外早。
看着街面上一盏盏灯逐渐变得凸出、耀眼,时夏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窗外,穿着黑色大衣的时茂终于出现。
他怀里抱着一个穿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手边还牵着一个跟时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时夏一眼认出了时茂,他拉着小女孩羽绒服后的帽子防风,小女孩手里捧着个刚出炉的大红薯,又烫又甜,她啃得满嘴蜜汁,时茂一边用手给她擦嘴一边宠溺地笑,看他的唇形,他在说:小馋猫。
心下忽然有些什么晃动了一下。
时夏眸光微闪,一直看着他们进店。
时茂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望见窗边的时夏,领着小朋友们走过来。
他开口对时夏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夏,带纸没有?”
时夏微怔,从包里翻出纸巾递过去。
“爸爸,我想去那边玩滑滑梯。”
“爸爸,我想跟姐姐一起去。”
两个小孩子就跟没看见时夏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的儿童乐园。
时茂把小女孩子放在腿上细心地擦手,动作温柔,充满了耐心,分明已经是沉稳的中年人了,但他对孩子们说话的声音还模仿着他们的幼稚,“你们都想去玩啊,那一会儿爸爸叫你们,你们不许赖着不走哦。”
“知道了!”
小女孩将手里的烤红薯往桌子上一扔,被挖空了一半的烤红薯咕噜转了半圈,没办法完全反转,摇摇晃晃地在桌面上停了下来。
时夏的视线跟着红薯反转,停顿,然后在原地晃动。
时茂将用剩的纸巾放在桌子上,对时夏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先把他们送过去。”
这是个通知。
无需时夏同意,甚至原本连通知都不需要的。
时夏眸光忽然就静了下来。
时茂安顿好儿子、闺女,再回来的时候,时夏面上找不出一丝异样。
儿童餐已经送上来了,桌子上的其他东西都被服务员收走了。
时茂在时夏对面坐下,总算能松口气,他拿了其中一杯豆浆喝起来。
“这是你点的啊,你怎么知道他们也要过来?”他问。
时夏轻声答:“哦,你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声音了。”她看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唇角抿着,十分乖巧的样子,“这个时间,刘阿姨还没下班吧。他们还这么小,独自在家待着也不安全。”
时茂闻言笑笑,将另一份套餐里的豆浆递给她,“小夏总是这么细心。”
矮矮胖胖的黄色杯子,里头装着温热的豆浆。
时茂粗狂的大手在时夏视线里一闪而过,眼波微动,时夏抬起脸来,露出一些淡淡的笑,“谢谢爸爸。”
“不客气。”
这是五年来父女俩的第一次见面,虽然中间也有通过电话,但电话和见面完全不是一回事。
中年男人沉默寡言,青涩少女幼稚反叛。
过去那些年他们都鲜少有这种能够坐下来聊一聊的机会,突然这样面对面,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又应该说些什么。
时夏对父亲的印象很淡,淡到这次见到时茂她才发现,跟记忆里的形象比起来,他已经老了太多太多。
另组家庭、中年得子、事业有成,这些喜事让时茂精神爽了几年,但毕竟已经上了年纪,再多的喜事加起来,也阻挡不了他头上白发生长的速度。
时茂一边喝着儿童豆浆,一边看看窗外,父女之间静默了一会,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时夏捧着豆浆杯,从温热变成温凉,时茂终于动了。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封很厚的信封放到时夏手边。
“我已经听你们学校的老师说了你跟G大签约的事情了,小夏,爸爸很为你骄傲。”
时夏一怔,注意力没有先放在那个信封上,“你跟我们老师打电话了?”
时茂放下杯子,平稳道:“是我打的,想问问你最近的学习情况。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你们老师都一个劲在夸你。”
他让时夏放心。
时夏心头微缩,她开始凝视面前这个挺阔有型的中年男人。
从前他还在家的时候,他不是在跟叶兰吵架,就是在口头上怀疑时夏与他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可不管是记忆里还是现在,尽管相处不多,但他似乎比叶兰还要了解时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时夏根本就有种他什么都知道的错觉。
这种错觉可不可以理解为,父女天性?
时茂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时夏突然这样看着他,他心里有些不好受。
谈不上愧疚,但就是愧疚。
毕竟之前许多年,他一直以时夏出生的疑点来作为要挟叶兰离婚的筹码。
谎言说得多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他曾经一度坚信时夏就是个野种,是叶兰对他不忠贞的证明,但今天一见,瞧见时夏眉眼的轮廓,尤其是唇形,根本就和他自己一模一样。
他必须承认,他其实早就知道叶兰没有对他不忠,不忠的人是他自己。但男人自尊与虚荣的本性,让他没办法对任何人坦白这个事实,包括他自己。
这些年无论是给叶兰的生活费,还是给时夏的学费,时茂都清楚,这是一种补偿。一种我虽然冤枉了你,但永远不可能对你说抱歉的补偿。
时茂给杨洁打电话的时候,听见杨洁在电话里夸奖时夏如何优秀、如何聪明、如何懂事,他想到的都是从前时夏瑟缩在角落里看他和叶兰吵架的模样。
再看看在电视机前手舞足蹈的小女儿,时茂有些无法想象,那样的时夏如何成长为了杨洁口中的时夏。
今日一见,他明白了。
她眼里有太多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成熟与黯淡。
长期生活在那样一个压抑的环境里,她已经没有再天真的机会了。
想到这些种种,时茂的眼神逐渐软了下来了。
他放低声音,尽可能表现得像一个温和的家长,“小夏,这点钱是爸爸的一点心意。我知道你已经获得了全额奖学金,但生活费总还是需要的。这些钱你先拿去用,不要告诉你妈妈,如果之后有任何生活上的困难,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记住,这钱是给你的,不是给你妈的。”
他一再强调钱的归属,时夏看看他,又看看那个信封。
很厚实。
这个补偿的分量不少,但若真的说起补偿,这点钱又算什么呢?
她还没说话,时茂又跟着说:“你哥最近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早说过那是个混账,要不是你妈一再护着拦着,我早就把他打死了,还轮得到他在家里耀武扬威,一天天只知道压榨自己亲妹妹?”
时夏眼波微动,抬起眼来,语气很淡:“亲妹妹?不,他跟你一样,从未将我当做亲生的看待。”
她突然这样说,时茂一顿。
不知从何时起,时夏脸上已经没有一开始见面的乖巧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庞只余一片冷淡的漠然。
片刻,时茂垂下眼帘不看她,“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既然从家里搬出来了,我的建议是你最好不要再去管他们了。”
时夏说:“我也想不管,可是妈妈四十分钟前才打来电话把我骂了一顿,说我狼心狗肺。”
“她这么说你?”时茂皱起眉头:“你妈那人就是这样,永远分不清是非对错,既贪婪又懒惰,她有什么资格说你?”
他说的都对,这些就是他当初坚持要跟叶兰离婚的原因。
在这一点上,时夏从不认为他的选择错了。
“要不这样吧,如果你不想再让她骚扰你,你就换手机号、换住址,她还不知道你考上G大的消息吧?”时茂想了想说:“你干脆直接到N城去,去了把你的卡号给我,爸爸给你打钱,你自己找位置住。”
时茂这番话说的貌似恳切、貌似为时夏着想,可实际上如果他真的为时夏着想,他早就会问她现在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他明明一早就知道时夏从家里搬出来了,可不管是在电话里还是现在坐下来,他都没有问过一句。
时夏清楚,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
他今天只想用钱来抚平他的良心不安。
可是凭什么呢?
“爸,你还记得我生日是几号吗?”
时茂正在给她想办法怎么逃离叶兰,她这样一问,把他搞蒙了。
“什么?”
时夏又问:“您还记得您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吗?”
时茂哑口无言。
时夏望着他半晌,然后笑一笑,“我知道您不记得了。但是没关系,您不用记得这些。”
时茂看着时夏逐渐变得陌生的表情,他眉间微蹙,“小夏……”
他刚开口,时夏霍然起身。
她手上还拿着刚才差点被服务员收走的那个红薯。
白色的塑料袋内里,红薯流出的蜜汁已经干掉了。
时夏连同手里的红薯和那叠钱一起放到时茂面前,像他刚才给她豆浆的时候一样。
“您不用记得我的生日、不用记得送我的礼物是什么,您只用记得,您欠我的,为了你自己的私心欠我的,愧疚也好,不安也好,我希望您能记住这些。
“这些钱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们都很清楚。您想用钱来买您的心安,可我不想就这样接受。
“爸爸,我希望您以后想起我的时候,能一直记住您今天看见我时的良心不安。”
时夏说着,将身后的椅子拉开,走到桌边。
她俯下身抱了抱呆住的时茂。
她闻到他身上的烟味,还有些婴儿面霜的香味,是刚才的小女孩在他衣服上蹭留下的。
时夏轻声在他耳边说:“爸爸,现在你应该十分确信,我就是您亲生的。对吗?”
从茶餐厅出来,扑面而来的冷风顺着衣领袖口灌进去,时夏瞬间凉了个透底,她缩了缩脖子。
经过窗口时,她假装没有看见餐厅里时茂凝视她的眼神,头也不回地扎进夜晚寒潮里。
回到迟薇的房子,屋子里开着灯,有泡面的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
是迟让。
时夏在玄关换鞋,走进去,果然看见厨房外的小吧台上,迟让没骨头似的趴在那里滑手机,他面前有两碗泡面。
泡好了,还没动过。
听见动静,迟让从屏幕里掀起眼帘,瞧见时夏,眼角微扬,黑眸里绽出点点愉悦的光亮,他笑:“哟,鼻子挺灵,我刚做好饭你就回来了。”
时夏放下背包走过去,“泡面也算饭。”
“怎么不算,能填饱肚子都算好吗。”迟让懒洋洋撑着下颚,看着她到厨房里洗手、拿筷子、坐到对面。
时夏掀开泡面盖子,深吸一口气,“真香。”
迟让哼笑:“吃起来更香。”
时夏:“最好是。”
她似乎饿了,只埋头吃饭,不看他,也不说话。
迟让黑眸微动,撇撇嘴,也开始动筷。
吧台不大,台面宽度不到半米,两个人分坐两边,一起埋头吃饭,距离不算太近,但从泡面碗里腾起的热气在他们上方纠缠着,又好像他们离得很近。
住在这里的这几天,他们经常这样,一起吃饭,不太说话,但一抬头对面有个人在,又似乎很令人安心。
迟让偶尔留宿,都是睡在客厅。
时夏也一直睡在沙发。
迟让问她为什么不到房间里睡,她说房间的床铺的太好了,她不忍心躺上去。
迟让闻言只笑,不追问,也不说她古怪。
他们之间总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奇妙默契。
不用谁去解释什么。
天气预报说这周要开始大降温,今晚外面的冷风已经冻得人够呛。
迟让吃着面,突然问:“晚上要不要去齐飞那玩?”
时夏头都没抬:“你明天不用考试?”
“要不要这么扫兴啊。”迟让不满:“我都说这次肯定考个五百分给你看看了,你不信啊。”
“信。”时夏:“那考完再玩。”
她完全不退让的态度给迟让气笑了,“你可真严厉啊时老师。”
时夏配合地抬眼看他,“严师出高徒。”
迟让侧身靠着墙,瞧着她一脸“严师”的表情,笑容更大些,“可今天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时夏重新低头吃泡面。
“你没听说时昭已经被逮进去了。”迟让说。
时夏微顿,“听说了。我妈下午那会儿打电话来给我骂了一顿,除了说我狼心狗肺,这次倒没求着我把他捞出来。估计是知道捞不出来,准备让我回去管他们一日三餐。”
“你答应了?”
“没有。”时夏说:“我又不傻。她都让我不要管她了,一通电话我又巴巴跑回去,那我不真成免费保姆了。”
她语气平静,表情没有半点难看。
迟让用手背抵着下巴,看着她,笑意深长:“啧,你冷酷无情起来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
时夏笑笑,不说话。
“既然如此,那咱们不是更应该去庆祝一下嘛。”
“不去。”
时夏放下筷子,抬起脸,脸色郑重地看着他:“迟让。”
她正襟危坐,他倒还是一派松散。
“嗯?”
“我准备过完年就到N城去。”
迟让黑眸微窒,“这么突然?”
“嗯。”时夏坦白道:“我已经托老师联系过了,那边可以让我提前入学。有宿舍住,我可以一边旁听一边打工,专业我也选好了,建筑系。”
她说得很明白,迟让也不傻。
他懂了。
她只是突然地通知他,但这一切其实都已经提前计划好了。
“所以呢。”
“所以?”
“你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我怎么办?”
迟让眯起眼睛,刻意压低的语气状似威胁,“我帮了你这么多,你说走就走?还不带我。”
时夏解释:“我不是说走就走,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复习提纲,如果你真的能在月考考出五百分,按照我的提纲继续复习,你肯定能上G大,等你上了G大,我们不就……”
“不就什么,不就可以重逢?”迟让脸色凝结,他扔了筷子,身体坐直了许多,冷冷看着时夏,“到了现在,我还不是你的优先考虑项对吗?”
时夏微怔,优先考虑项……
她好像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可她更不懂迟让为什么生气。
“你生气了?”
“不可以吗。”
“可以,但……”时夏看着他,他完美精致的脸庞似乎没有任何缺点,一如她刚刚认识他的时候。
可她也不曾变过。
“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时夏缓缓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私、冷漠,凡事以自己为第一优先。
他刚刚还说她冷酷无情的样子很招人喜欢。
她以为他都知道,也都接受了。
这还是迟让头一次对着一个人说不出话来,往常都是他不想说,可今天他有话想说,只是看着时夏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泡面已经冷掉了。
安静的冷空气里除了沉默,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温暖的香气。
迟让走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小吧台上还是那两碗只吃了一半的泡面。
时夏没有收拾,她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
这里的天花板很高,比她之前房间里的大不知道多少。
可这并没什么用处。
她盯着的始终只有那一个点罢了。
在她说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句话后,迟让走了。
他什么都没说,连声再见都没有。
他生气了。
她知道。
今天的事情其实不至于要演变成这样。
她也知道。
他只是想要在她这里占一席之地,一席特别之地。
时夏更知道。
他只是想要一点她不一样的情绪和对待,哪怕只是一句,她会等他。
只是这样而已。
她十万分明确自己会等他,不管有没有G大这个条件。
可大概是因为今天见过时茂了,她突然对爱情这回事情没有那么坚定的相信了。
就像时茂和叶兰,他们也曾经相爱过,也过过几年心心相印的日子,彼此的脾气秉性在对方眼里也都有过可爱的样子。
但那又怎么样。
分开之后,叶兰在时茂眼里只是一个是非不分、贪婪虚荣的女人。
诚然这一切都是事实,可这个女人是他曾经亲自挑选的,真心爱过的,并和她生儿育女的过了十几年的女人。
时夏不知道假如叶兰在一开始就向时茂展露出自己的阴暗面,后面的事情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
就像她也不知道今天迟让向她索取情绪价值的心态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变质,变成指责和羞辱。
只是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时夏就会觉得心口的位置很痛。
不是剧烈的,是隐约的,一阵一阵的。
疼痛从一个看不见的低处漫出来,随着心湖越荡漾,便越向外蔓延,直到她整个胸腔都漫开了这种难以言明的疼痛,她才发现,优先考虑项,迟让其实早就已经是了。
所以她才害怕,害怕她全心信任的一个人,会变成今天的时茂。
她也不想变成他口中的叶兰。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可是她是他们的女儿,除了长相吸收了他们各自的优点,他们的劣根性和骨子里的薄凉她也都继承了。
万一有一天迟让不再觉得这样的她招人喜欢了,她该如何自处?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将时夏的意识全部卷入其中,迟让最后离开的背影在天花板上不断重复播放,她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
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迟让的头像一直没有换过,是空白一片。
输入法跳出来,时夏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片刻,还是锁屏放回去。
这样重复了两次,手机响了。
是不认识的号码。
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时夏不想接陌生电话。
挂了。
但没过多久,又响了。
同一个号码。
时夏接了。
她还没开口,齐飞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响:“喂,是时夏吗?我齐飞啊,阿让在我这儿喝挂了,你来帮忙把他搬回去吧。”
时夏一个翻身坐起来。
黑夜里,她琥珀色的眼,瞳色浅而光亮。
这是一个求和的手段。
时夏没有恋爱经验,但只用智商判断就可以分析出这一点。
否则齐飞随便派两个服务生就能把迟让搬回来,或者直接睡在那里也没关系,何必让她过去。
但人的行动能力往往不由理智掌控,等时夏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套上大衣出了门。
电梯来了,门打开,光亮唤醒了时夏的理智。
脚步被什么东西绊住。
她无法踏出去。
回到屋子里,她给齐飞发了短信,说去不了了。
她没说原因,对面也没问。
迟让没让他问。
今晚的事情来的很突然,但迟让又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那天晚上,时夏失眠整夜。
脑子里又成了一团浆糊。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很佩服迟让。
他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一个人如果连睡眠都做不到,他到底怎么有勇气面对那么多个黑夜?
迟让说,跟她认识之后,他的失眠症好了许多,偶尔能一个人睡到半夜。
但时夏觉得那并不足以支撑他日常消耗。
中午的时候,时夏给周思齐发了条信息,问月考难度。
周思齐兴致高昂地跟她说了一大堆,最后一句是:“……我瞧见迟让和汪洋提前交卷从我们教室外边经过,我估计他们是很多都不会。”
提前交卷。
所以,他还是去考试了。
她还以为他不会去了……
时夏怔了怔,周思齐又跟她扯了些有的没的,想约她寒假出去玩,时夏告诉她,她过完年就会去N城,估计没时间出来。
周思齐震惊了。
“什么?!你这么早就过去啊,那迟让怎么办?你们难道要分手啊。”
在所有人眼里,时夏提前去N城的举动似乎都意味着抛弃、分离。
可她的本意不是这个。
那晚之后,迟让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跟时夏联系。
他明明就住在楼下,有时候他们同乘一部电梯,但窄小的空间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楼层到了,她先出去,电梯里的人并不看她。
好像两个陌生人,彼此并不认识。可明明半个多月前,他还拉着她的手说他戒不掉她了。
时夏开始有些后悔,后悔那样直接的态度伤到了他。
她只是不想让他把自己想得太好,想提醒他,她原本是个怎样的人。
也许她应该委婉一点,不要那么尖锐。
总之,突然改变了和迟让之间的状态,让时夏十分不适,甚至有些难受。
十二月底,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下雪了。
从书店下班回来,时夏顶着寒风,看见迟让的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拐进了大厦的地下。
她以为他们会在电梯里遇见,但没有。
回到家,空旷的屋子里只有满室的冷空气在等着迎接她。
客厅里,迟让那张橘色的气垫床还放在那里。
对啊,他的床在这里,那他平时都睡在哪里?
太冷了。
家里只剩两桶泡面了,时夏抱着它们,下楼敲门。
3209号房间门口。
时夏反复做了五次深呼吸,按了两次门铃,等待了大约四十秒。
厚重的黑色大门被人从里推开,迟让那张神情恹恹的脸出现在门后。
看见他,时夏一顿。
“你生病了?”
“没有。”迟让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扶着门把,声音淡淡的,“没睡好。”
心头又开始有些隐约的酸痛冒出来,时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迟让瞟一眼她怀里的泡面桶,淡声问:“有事吗。”
时夏哽住,喉头像塞了团棉花,她发不出声音来,“没、没事。”
她看见迟让眉头皱了一下,下意识转身想走,“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话音未落,肩上一重,一股大力带着她向后跌了几步,直到撞进一方带着淡淡苦涩灰烬香气的怀抱。
时夏猛地一怔。
身后的人伸出手臂,从她肩前环绕着将她抱住。
迟让低哑的嗓音疲惫又沉重地落在她颈窝里。
“进来陪我睡一会。”
第27章 眠 “奖励你昨晚没有趁我睡着偷跑。”……
迟让换了床。
橘色的单人气垫床在楼上客厅, 现在他房间里的是个巨大的双人床垫。
没有床架和床头,就只有一张床垫。
灰色床单铺的很不平整,同色的绒毯歪七扭八, 一半搭在床上, 一半拖在地上。
时夏被迟让半抱半推着带入卧室。
她一直背对着他,未曾注意他已然到了床边。
但随后迟让一头栽倒, 她被他勾抱着,随着他倒下的大力, 她差一点跟着他摔下去。
幸好,关键时候迟让松了手, 她只是在床沿磕绊了一下,跌坐在床沿。
她下意识双手向后撑住自己没有倒下去, 但下一秒, 身后的人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整只手臂都抱进了怀里。
时夏猝不及防被带向他,若非另只手及时抵住床沿, 她差点撞到他身上去。
房间里只开了窗边的一盏落地灯,光线离得很远, 远到迟让脸上笼罩的灰色阴影让时夏心头倏地一紧。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交换彼此的呼吸。
这样近的距离不算安全,时夏需要安全。
但她并未着急从他身边离开,看见他眼下那片阴影从浅淡变得浓重,时夏说不清心头隐约的疼痛到底还是不是因为自己。
她轻声开口,“你……多久没睡?”
迟让很困, 困到已经几乎没有意识了。
他裹着时夏纤细的手臂,像抱着个尺寸不太合适的枕头,侧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他发出来的声音哝哝的, “不知道。”
从吵架之后,他就再没有过睡眠。
除了枕着她送的笔袋能进入几分钟意识不清的模糊状态,但很快就会清醒过来,其他时候他多半都是清醒地数着时间过的。
睡眠障碍跟着他这么多年,最难熬的其实不是黑夜漫长,而是身体明明很疲惫,但大脑里掌控睡眠的神经却几乎完全失去作用,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进入完全休息的状态,随之而来只有无尽的混沌。
时夏才下班不久就过来了,被外面冷风吹得冰凉的手还没暖和起来。
迟让将她的手包进掌心,喃喃道:“怎么这么凉。”
时夏一怔。
他收紧了握着她的力道,还觉得不够,干脆将她的掌心送到怀里最温暖的地方,然后压住,“暖一下。”
这三个字到了最后,尾音轻得已经快要听不见了。
他睡着了。
前后不过短短两分钟。
他已经撑了太久太久,久到一见到时夏,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过去以求安眠。
时夏的手被压在他的身下,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在她掌心里跳动,速度从快变慢,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
熟睡的迟让像得到了安抚的某种动物,正乖巧地顺服在她手里。
静谧的光线里,迟让陷入沉眠的侧脸好看得让时夏忍不住俯下身体,一再靠近,想让他能抱得更加舒适一些。
他真的很累了吧。
不过才隔了二十多天,再见到他的时候,时夏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瘦了;头发长了一些,几乎盖住了他的眉眼;那双颜色浓郁的黑眸似乎失去了光彩,变得晦暗浑浊。
时夏伸出手,葱白的指尖纤细非常,薄薄的指甲像是透着光。
她想摸一摸迟让此时紧闭的双眼,但伸出手去,却始终无法落下。
她的手很凉。
她不想吵醒他。
但也许这只是借口。
她只是不敢。
刚才在门口,看见他恹恹的神色,感受到他抱过来的时候熟悉的味道、微哑的嗓音,迟让久违的一切让她心里漫开了一种令她十分不安的东西。
是内疚。
虽然理性一再告诉她,迟让现在的状态是失眠症造成的,跟她没有关系。
但感性却始终在提醒她,如果她不和他吵架,不硬僵着冷冰的关系不理他,他或许就不会变得这么难受。
她该为这一切感到抱歉和自责。
尤其是一直到现在,时夏才发现,她都好像从来没有问过迟让,他究竟为什么睡不着。
刚认识他的时候,她好奇过、不解过、怀疑过,但都被他轻而易举的带过。
他总是这样,能够理直气壮说出一些歪理,也能轻易转移所有他不想认真回答的话题。
但她不是没有机会继续问的。
可回想这段时间,却一直都是迟让在了解她、帮助她、为她解决麻烦,关于他自己,他只字未提,她也从未问过。
时夏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但她没有想到自己能自私到这个地步。
她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在一味地接受他的帮助。
她一面强调自己有能力解决一切,他其实可有可无,但又一面对他所有的好意都来者不拒。
而反观她对迟让,似乎从未付出过任何东西。
就算能够帮他睡个安稳觉,时夏也只是出于猎奇的态度。
与其说是帮他,不如说她是在实验。实验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奇妙的事情。
她从没有真正关心过他。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任何人。
她其实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可她不敢承认,也无法承认。
谎言说了一千遍就是真的。她戴上假面太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就已经是那个完美的时夏了。可完美的时夏哪会有这样凉薄的本性呢?
她害怕。
害怕承认迟让看穿她的虚伪。
即便他早已看穿。
即便这才是事实。
深夜寂静,窗外的夜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闪耀,寒冷的冬夜却不会因为这几点星火变得温暖。
但贴着她,为她暖手的这具身体却这样暖。
琥珀色的眸子里有光闪动,盈盈水光透明地漂浮着。
时夏轻轻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来一些,她尽可能地放轻自己的动作,不愿吵醒他难得的睡眠,却还是在半途被他重新拉回去。
迟让没有醒,只是下意识地不让她离开自己。
他重新将她的手抱回怀里,睡梦中的呢喃让时夏心里酸到发痛。
“别动。还没暖。”
身边空气里弥漫着的都是迟让身上的味道,温柔的让时夏眼眶泛酸。
她顺从地将手臂贴近他,调整了一个跪坐在床边的姿势,侧脸贴在他枕边的空位,时夏趴在他旁边,静静凝望着他的睡颜。
“对不起啊。”她轻声说。
作为时茂和叶兰的女儿,她明明已经尝够了被人忽视、利用、伤害的滋味,但她还是选择了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迟让。
叶兰说的没错,是她狼心狗肺。
不管对她再好,但遇到任何事情,她第一个想到的只有自己。
一个只会选择自保的人,迟让为什么要喜欢呢?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时夏缩了缩肩膀,额头很轻地贴到迟让脸侧。
她好舍不得离开这个唯一能让她暖起来的人啊。
翌日清晨,迟薇推开房门,陡然愣住——
房间里,时夏跪趴在床边,一只手在迟让怀里,另只手搭在迟让头顶,身上盖了层薄毯,熟睡的侧脸恬静温和。
床上的迟让已经醒了,正侧躺着,撑着脑袋,含笑看着床边的人。
迟薇推门而入,声音不大,但还是惊破了屋子里宁静的氛围。
迟让虽有不满,但怀里那只手还在,这让他并未在面上露出任何不快,只是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
迟薇是知道迟让的睡眠障碍的,迟家的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她才无所顾忌地直接进门。
只是没想到,这里还睡了别人。
短暂的惊愕之后,迟薇神色恢复如常,淡声道:“你准备一下,十点的飞机回B市。”
迟让眉头一皱。
时夏醒了。
昨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间听见熟悉的声音,时夏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循着声音的方向睁眼望去,迟薇就站在离她不到五步的地方。
时夏一惊。
“迟、迟律师……”她下意识起身,却忘了迟让还牵着她,这一下用力过猛,差点跌到他身上。
还是迟让反应快,托着她的手臂稍微用力,她只是在他肩上借了下力,很快便站稳了脚。
“脚麻了?”他扶着她不松手,声音里带着笑,明显是明知故问。
时夏脸上一热,迅速从他手中抽出来,贴着墙根站好,看向迟薇。
迟薇将一切看在眼里,对上她的视线,她神色冷淡,“时小姐,早上好。”
说罢,她移开目光,对迟让道:“给你十五分钟。我在车里等。”
迟让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注意力还在时夏身上。
迟薇说完,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转身退出房间。
关门之前,她看了时夏一眼。
时夏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来不及解释什么,她被迟让拥进了怀里。
一整晚,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的入眠。
虽然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除了牵手,他们没有发生任何亲密的举动。但这种共眠的奇妙感似乎比任何动作带来的亲昵感都更强烈。
迟让半跪在床垫上,时夏瘦的他半只手臂就能将她的腰全部揽住,还有余量。
他慵懒靠在她颈侧,餍足的声音似乎已经恢复了活力,“我们和好吧。”
时夏被他抱着,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看在昨天晚上你陪了我一整夜,我原谅你那天口不择言。”
时夏一顿,“迟让……”
她开口时声音很软,却还是欲言又止。
不过迟让已经不在意了。
冷战了将近一个月,对他的身心打击极大。
他本来是想借机拉开距离,让她发现一下他不在的时候,她会有多想他。没想到,到头来是他自己终日不得安眠。
在齐飞那里借着酒精麻痹了几天,但酒意散去,大把清醒的时间还是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极度的疲惫让他更加想念。
想念她的头发、香味、声音,还有虎口处柔软滑腻的肌肤触感。
凡是署名是时夏的一切都不断在脑中重复播放,让他不得安眠。
迟让不禁轻声叹息,“你真是有毒。”
毒性细微,一点点渗入,猛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难以自拔。
时夏心口一热,抿着唇角,她终究还是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歉疚,“对不起。”她轻声说。
“算了。”迟让收紧手臂,故意用下巴在她锁骨上用力一压,像在泄愤,“我说了原谅你了。”
时夏吃痛退缩,腰后的手却不让她离开。
迟让这时与她拉开距离,得到了充分休息的黑眸重新变得明亮无比。
他深深凝望时夏,“谁让我这么喜欢你。”
时夏瞳孔倏地一缩。
心跳失控了。
十五分钟到了。
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所有暧昧。
是迟薇在催。
铃声一直响,时夏惊醒过来,正要从他怀里退出,迟让率先放开了她。
他接起电话,没好气地:“马上来。”
挂了电话,他起身从床垫上下来。
“我要回B市两天,你乖乖等着我。”
时夏身前一空,她顿了一下,想问什么,还没开口,抬眼见已经走到门边的迟让又折回来。
她以为他落下了什么东西,他却以迅雷之势弯下腰来,飞快在她脸颊上留下一个吻。
啵~一声。
时夏霎时僵住,一股子火热的感觉从他嘴唇触碰过的地方开始直冲脑门。
她睁大眼睛看着迟让。
他微吊的眼角噙着笑,眸光狡黠非常,甚至算得上恶劣。
“奖励你昨晚没有趁我睡着偷跑。”他说。
迟薇给了他十五分钟,迟让足足花了一个小时。
眼见离起飞时间越来越近,迟薇不由转眼看向大厦出口,终于看见迟让的身影。
他什么东西都没拿,穿着随意,甚至有些邋遢,孑然一身,手往口袋里一插,松散的走路姿态从头到尾就是个懒散的痞子,半点都不像迟家出来的人。
迟薇眉间轻皱。
随着他走近,迟薇调整好表情。
车门打开。
迟让从另一侧上了车。
等他关门,迟薇吩咐司机:“可以开车了。”
“是。”
车子平缓启动,汇入车流。
今天似乎比昨天更冷,迟让降下车窗,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人脸上生疼。他却好像浑然不觉。
迟薇提醒他:“你穿得太少了,这样吹风会感冒的。”
迟让从窗外收回视线,侧头看她一眼。
迟薇与他对视。
半晌,迟让咧了咧嘴,“你不用拿那种眼神看我。”
迟薇眸光微闪,“阿让……”
“别拿姓迟的标准来要求我。”他淡声说,“我说过,我永远成不了你们这种人。”
迟薇一顿。
他刚才……都看见了。
她不说话,迟让继续看向窗外,“这次又为什么叫我回去。”
迟薇凝眉望着他淡漠的侧脸,“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你跟时小姐……”
“什么都没发生。”迟让先她一步回答,“别把人都想得跟你们一样龌龊,她只是单纯地陪我睡了个觉。”
他用龌龊来形容,迟薇不由露出不悦。
“你很重视她。”迟薇说:“但在我看来,她跟我们没什么差别。”
她说完,迟让转回头来。
窗外突然开始下雨,细密的雨滴飘进来,车里更冷了。
迟让哼笑,“迟大律师言重了,她怎么能跟高高在上的迟家人相比。别扯了。”
迟薇认为通过上一次的接触,她已经将时夏看了个透彻。
她承认,以时夏的家境到她学业上取得的成果,她确实是个能力优秀的女孩。但从她这个年纪就知道费尽心机对外隐瞒一切对她不利的信息,尤其她还利用迟让来摆平家里的烂事,这份虚荣与城府也是不可小觑。
迟薇不否认时夏很努力上进,但同样的,她也很冷酷。
这些年,迟薇看过太多为原生家庭所困的女孩子,她们没有哪一个有她这份狠心和魄力,能精心设计并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哥哥去坐牢。
时夏可以,是因为她够冷静,够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这种人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强硬无情。
迟薇毫不避讳对她的不满,“你或许觉得她很可怜,但我必须提醒你,除了可怜,她骨子里是极度冷漠和自爱的。这会导致她今后遇事的第一时间,只会选择自保。你明白吗?”
以上只是一个婉转的说法。
说白了,迟薇认为时夏自私自利。
跟这样的人谈感情,受伤的永远只会是对方,是迟让自己。
从这一点上,时夏其实跟迟让所讨厌的迟家人没有任何不同。
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跟迟家人没什么两样的普通女高中生。
听完迟薇对时夏的剖析,迟让毫不意外,甚至还有些想笑。
“迟律师不愧是迟律师,才见过两面就已经能看穿她的为人。佩服佩服。”
迟薇以为他阴阳怪气的恭维是另一种赞同,但迟让随后升起车窗,靠向椅背,半阖着眼睛,语气淡淡说:“不过省省吧迟律师,你根本不懂她。”
顿了顿,他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你不可能懂她。”
迟薇比迟让大十一岁,在她眼里,不管是时夏还是迟让,都还只是没有长大的小孩。
小孩子不懂事,没有成熟的思想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
她松和了神情,收起了强硬的口吻,语气带着长辈一般的宽容,“所以,你觉得你很懂她?”
车子在逐渐加大的雨势中飞驰前行。
车内后排静默片刻。
迟让缓缓睁开眼睛,浓郁的黑眸里深邃至极,“我当然懂她。”
他淡淡勾唇看向迟薇,“因为我和她才是同一种人。”
迟让走了。
时夏回到楼上的房子,屋子里没有开暖气,她只在玄关的冷空下站了一会,手脚就已经被冻到没有知觉了。
她不自禁抬手,无意识抚过脸颊上唯一温热的地方。
迟让的声音不断在耳边重放。
‘奖励你昨晚没有趁我睡着逃跑。’
……
他怎么能把偷袭这种事说成奖励,还这么理直气壮?
混蛋。
时夏在心里骂他,唇角却不自觉抿紧。
手机震了一下,是迟让发来的信息。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时夏看过信息,没有立刻回复,她换鞋进屋,眼角盈着极浅的笑。
她低头打字:[注意休息……]
还没打完,她前脚刚走进客厅,后脚门铃响了。
时夏一顿。
这是迟薇的房子,知道她住在这里的人只有迟让。
现下这两人都在去机场的路上,还有谁会来找她?
如果不是找她的,那应该是找迟薇。
既然是找迟薇的,她应该就不用理会。
这样想着,时夏继续朝卧室去。
就在这时,沙发上的手机也响了。
是陌生号码。
时夏下意识将这个号码和门外的人联系起来。
她接起电话。
“喂?”
“时小姐,我是迟旸。麻烦你开一下门。”
时夏微怔。
迟家有三个孩子。
大哥迟旸,二姐迟薇,幼子迟让。
作为严肃的律师世家,迟旸和迟薇都十分顺利地继承了父辈的衣钵进入律法行业,一个钻研刑法,一个专精民法,各个都有十分精彩的成绩和成就。
迟家几代在这一行积累的名声和口碑,加上这一辈孩子过于出色和优秀,一直是B市律政界人人艳羡的对象,提起迟家和迟家的孩子们,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但被人崇拜夸赞的迟家的孩子们里,不包含迟让。
作为最小的儿子,迟家父母也对曾对他寄予厚望,但他天生异类,跟哥哥姐姐差异巨大,不学无术,我行我素,桀骜难训。
因为过于难搞,迟家干脆对外界模糊掉这个小儿子的存在,反正他哥哥姐姐的光芒已经足够耀眼到盖过他的存在。
但这只是对外,对内,没有父母不希望子女成才。
迟家也不例外。
迟旸跟迟薇不一样。
他身材高大,眉眼间跟迟让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迟让更肆意轻狂,迟旸却是完全的冷漠与肃然。
被他盯着,就像被人扒光了扔到探照灯下,从头到尾,所有一切都无处遁形。
沙发上,时夏正襟危坐,迟旸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他一身西装革履,双腿交叠,双手搭在膝盖上,姿态看似随意,实则气场强大。普通人面对他的打量,轻则眼神乱飘,重则瑟瑟发抖。
但时夏不同。她不躲不闪,青涩素净的面庞上一派平静温和,丝毫看不出窘迫与紧张。
从这一点上,迟旸很欣赏她的处变不惊,但他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肯定她的。
“时小姐,我今天是代表迟家来的。
“鉴于你在与我弟弟,也就是迟让,相处的这段时间给了他不少正面的引导,我谨代表我的家族对你表示感谢。同时,我们草拟出了一份谢礼。”
迟旸将黑色的文件夹递到她面前,语气淡漠:“我们决定送你和迟让一起出国留学。”
第28章 眠 “我需要一个理由。”
有客人在, 客厅里开了暖风。
温度渐渐攀升,时夏手脚冷僵的情况却还未得到改善。
迟旸递过来的黑色文件夹就躺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她没有去拿, 只是扫了一眼, 然后温和礼貌地开口:“抱歉,迟…先生, 我想你可能有些误会。”
迟旸淡淡看着她,没有问这个误会是什么, 只是保持着优雅的高姿态,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跟迟让已经决定, 要考G大。我已经获得了G大的录取,迟让也正在努力, 所以我们……”
“打断一下, 时小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时夏顿了顿,“请问。”
“你跟迟让认识多久了?”迟旸问。
“九个月。”
“九个月, 时间不短。那么你认为这九个月以来,自己足够了解他吗。”
时夏用了半秒反应这个问题的含义, 她望向迟旸,他无波无澜的英俊脸庞没有透露出任何有效讯息。
她反问:“迟先生这样问,是觉得迟让可能考不上G大对吗?”
迟旸微微一笑,“时小姐很聪明。”
他如此坦白的承认,时夏眉心轻皱。
“如你所见, 我与我弟弟年龄相差较大,可以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当然对他的脾气秉性都非常了解。姑且不论时小姐现在对他的影响力有多巨大,只谈我自己对他二十年来的一些认知, 我认为他现在即使有心,也未必有这个能力赶得上时小姐的脚步。”迟旸说。
“也许你会认为我这个想法有失偏颇,但也请时小姐理解一下我们家庭的特殊性。作为迟家的小儿子,他可以无心进入司法行列,但在学业上,我们不能允许他出现较大差池。”
迟旸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像在说他弟弟,倒像在谈一桩生意,一个他负责的案子。
因为他名声在外,所以他不能让这个案子砸在他手里,仅此而已。
时夏搭在膝上的双手扣紧,声音冷了下来:“既然如此,你们之前又为什么要放任他?”
迟旸摊开手,调整了一下坐姿,口吻依旧冷淡:“因为他的状况,有些特殊。时小姐应该知道,他有很严重的睡眠障碍。虽然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在认识时小姐之前,他确实有可能活生生把自己熬死。”
迟让并不是天生就有失眠症,他发病的时候刚上初中。迟家上下带他看过无数医生,做过无数检查,但除了熬夜带来的一些精神不振、心动过速、贫血,他们找不出迟让身体里任何的器质性病变,也就是说,他身体没病。
既然不是身体的问题,那就是心理出了问题。
迟家请过很多心理医生、精神医生,他们对迟让的判断差不多,压力、抑郁,虽然不到十分严重的地步,但这些确实是影响他睡眠的关键。
医生们建议迟家人能够尽可能地给予迟让以关心与关爱,让他多处在自由开放的环境里。
话虽如此,但迟家的人个个精英,工作上都忙得要死,带迟让看病都是抽空,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关心他。不过既然医生说他需要自由,他们就干脆放手不再管他。
这一放手,就是七年。
然而等他大一些,他们再想管,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这几年,家里的长辈也试图要约束他,但相信你也看见了,他的个性,不是那么容易听人话的。”迟旸顿了顿,唇角淡淡牵出一些笑来,“不过现在不一样,他似乎很听时小姐的劝告。”
“据我了解,这几个月来,时小姐对舍弟帮助良多,以至于他现在已经能够积极参与学校测验这样的事情了。对此,我仅代表我们的父母向时小姐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他微微颔首,即便道谢,也并未放低半分姿态。
时夏笑不出来,勉强扯了扯嘴角,“迟先生言重了。”
道过谢了,迟旸转回正题:“正因为时小姐对舍弟有如此重大的影响力,所以我们才决定送你和舍弟一起出国读书。正如协议里说的,学校已经联系好了,年后即可动身,先念半年的语言学校,秋季即可入学,当然,以时小姐的成绩,如果想调换专业,也没有任何问题。至于学费和生活费方面,我们会全部安排好,时小姐如果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我们都会尽量满足。”
出国留学,专业任选,不用考虑任何费用问题,最关键的,还是和迟让一起。
这听起来真像个又大又香的馅饼,甚至不用他们亲自动手,迟旸几乎已经把这个馅饼喂到了他们嘴边。
像这种送上门的好事,大约没几个人能拒绝。
时夏看向茶几上黑色的文件夹,杏眼中的神色从冷淡到平常,迟旸判断,她正逐渐松动。
意料之中。
他没露出任何吃定她心思的鄙夷,只是静静等着她做出决定。
温暖如春的客厅里静默半晌,时夏伸手,将文件夹拿到自己面前,翻开第一页。
看起来,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迟旸这时体贴地递上一只黑色的钢笔,放到她面前,“如果时小姐看完没什么异议的话,在最后一页签上你的姓名即可。”
钢笔顶端高级的黑曜石色彩低调,光芒璀璨。
时夏眸光微闪,从文件里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迟旸。
“代价呢。”她问:“如果我签了这份文件,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没有代价。”迟旸说。他解开交叠的双腿,上身微微直起来一些,“在国外几年的费用,我们会全部负责,你只需要陪伴迟让,直到你们完成学业。”
“然后呢?”时夏问。
“然后,时小姐可以选择回国,也可以留在国外,至于是要工作还是继续深造,这个就看你个人的意愿。当然,如果你在这方面需要帮助,我个人也义不容辞。”
“但我不能再和迟让在一起了,对吧。”
落地窗外阴阴的光线落进来,衬得时夏脸色异常苍白,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格外透亮。
迟旸淡淡看着她,“时小姐,你已经满18岁了,既然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们不妨用成年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恕我直言,你与舍弟,并不相配。”
时夏沉默。
迟旸无意要戳穿一个少女对爱情美好的幻想,更何况,以他对时夏的了解,她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我说话比较直接,时小姐不要介意。我个人认为,选择答应我们的条件,你所获得的好处,要比一直将无谓的希望放在迟让身上,对你更好。”
“迟薇已经将时小姐哥哥的案子移交到了我这里,我非常不齿这种只会趴在自己妹妹身上吸血的渣滓,我也非常了解时小姐在这件事情上的诉求,相信我,由我来处理这件事情,不会让时小姐失望的。”迟旸说。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成功的精英律师,迟旸每一步都算的非常精准。
先用谢礼作为引子,再抛出诱人的条件,跟着点破时夏的幻想,指明她是以利益为先的人,并搬出时昭作为提醒,提醒他先前说过的,他们不配。
他步步为营,几乎堵住了时夏一切的后路与借口。
时夏的声音终于开始有了紧绷的痕迹,“听起来迟先生似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我想知道,迟让本人知道这件事吗?”
迟旸唇角微微向下撇了撇,“他这次回去就是办护照和签证的,至于时小姐的去留,因为还未确定你的意思,所以他还不知道我来找你。不过我相信,如果时小姐决定要去,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至此,迟旸的来意已经表明得十二万分清楚。
他不再开口,而是等着时夏继续考虑。
沙发上,坐了这么长时间,时夏的手脚总算恢复了一些知觉。
她合上文件夹,如轻轻拿起它的时候一样,轻轻放回去。
迟旸看着她的动作,并不出声打断。
随后,时夏抬眼望过来,声音不卑不亢,淡而有礼,“很抱歉,我不能接受这份谢礼。”
意料之中。
迟旸想过她会拒绝,是以也没有立刻反驳或者起身离开,他告诉时夏,“我需要一个理由。”
“迟让不会答应的。”时夏说:“他也不会让我答应。”
这个说法很新奇,迟旸来了点兴趣,“怎么说。”
“不用说。”时夏说:“你们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自然也不会懂他的想法。我跟迟先生说再多,迟先生也不会明白的。”
她说完,起身准备送客,“抱歉迟先生,一会儿我还要出门打工,不方便留您太久。”
迟旸未动,他背靠着沙发上,自下而上地看着她,良久,他笑了笑,“时小姐确实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起身,将西装扣子扣好,接着说:“不过,我认为时小姐之后也许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时夏不置可否,拿起文件夹和笔还给他,“迟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迟旸接过那支钢笔,“没关系,时小姐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会在S市停留三天,欢迎时小姐随时与我联系。”
他将钢笔放回口袋,又拿出一张名片弯腰放在茶几上,言语间温和有礼,“今天打扰了。”
话罢,迟旸走了。
他带走了钢笔,留下了那份文件夹。
如他所说,他认为时夏最终会改变心意。
时夏到今天见过迟旸,通过他终于了解了一些迟让为什么对迟家这两个字这么抵触的原因。
大约因为他们生来高贵,所以要求任何人做任何事,无论这件事是否带有侮辱性质,他们都觉得这是一种恩赐。
就像迟旸,他刚才只差说明白时夏就是他们花钱给迟让买的伴读。
她能力、她的价值、她这个人,对迟旸来说、对他们整个迟家来说,都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过是因为她对迟让有一点特别,才能幸运地得到迟家的关注。
迟旸一定觉得她刚才的拒绝很可笑,很幼稚。
她的家境、过往经历、对时昭的态度,他们都了如指掌,他已经看死了时夏是个怎样重利的人。说不定迟旸还会认为她现在的拒绝只是为了在他所提出的条件上加码。
手中黑色的文件夹就像他留下来的一个嘲讽,一个讥笑。
时夏从没像这样被人从头到脚地侮辱了个彻底。
她的自尊被人用这样的方式踩在脚底,碾得细碎。
空旷的客厅里,时夏独自一人抱着文件夹静默良久。
直到窗外的雨下的越来越大,雨滴不断敲打着窗棂唤醒她的神智。
时夏深吸一口气,一把将文件夹甩在沙发上,她大步回房,经过落地窗时,玻璃上印出的她的侧脸,比外面的雨还要冷。
换好衣服,时夏照常出门打工。
再次路过客厅时,沙发上翻开的文件夹未能吸引她的半点注意。
迟旸或许太小看她了。
尊严这回事对她来说确实重要,但踩碎她的自尊并不能直接将她打垮。
总一天,她会把尊严这两个字重新拼回来。
第29章 眠 他比任何人都要懂她。
迟让说要走两天, 但周末过完,时夏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周天下午,周思齐突然约她出去吃饭。
就在离印象不远的商场。
时夏应允赴约。
元旦过完, 高三整体都进入了一个更加紧张的状态。
大考小考加起来, 无数测验习题好像永远都做不完,惹得周思齐叫苦不迭。
“你知道吗, 元旦就一天假,钟魔头发了十二张卷子!十二张!”餐厅里, 周思齐捂着脸,回忆起那个点灯熬油的奋战夜晚, 苦不堪言。
“我从来没熬过那么久的夜,我妈进来催我睡觉我都不敢, 就怕第二天上学交不出作业, 被钟魔头拎到办公室去训。天啊,我现在一想起他那张刻薄的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时夏安慰她, “特殊时期,辛苦一点是肯定的。熬过去就好了。”她一面说一面给周思齐夹菜。
周思齐往嘴里塞一大筷子肉, 费力咀嚼了两下,含混道:“主要就我这个成绩,老杨说了,努把力考个本地二本就可以了,再远的就不用想了。你说老杨都说我不用想了, 我妈还得让我再试试,我气不过,跟她大吵一架。
她嘴上说得好听,都是为了让我上个好大学, 以后能找个好工作、过得轻松一点,但她也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水平嘛,天天逼着我死命学,真把我逼死了我上哪去给她考好大学。”
周思齐是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的,家庭条件不说多好,至少衣食无忧。父母从小的关爱,让她养成了开朗、直爽、自信的个性。
这让她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更简单、更直接,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想到负面,更没有那么叛逆。不管她现在嘴上再怎么抱怨周妈妈给她的压力,但她的神情语调,仍是那个被宠爱的小朋友。
看着她嘴上吃得油乎乎的,时夏不禁莞尔,低头抽了纸巾给她擦嘴,温柔道:“齐齐,我觉得你长大了。”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周思齐的心思里装着世间万物,就是没有学习。
现在不在那个束缚的环境了,她主动说起的反而都是学习。
她现在能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能力在哪,相比之前,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但周思齐似乎并不开心这种成长,她撇撇嘴,还是皱着眉头:“时夏,我真羡慕你,直接被G大录取,高考都不用参加了。我现在每天看着教室后面的倒计时,都有种即将上刑场的窒息感。那根本不是高考倒计时,分明就是砍头倒计时!”
时夏被她的夸张逗笑了,“哪有这么严重。”
周思齐摇头,“不,你不懂。你已经是天之骄女、传奇学霸了,不会懂我们这种学渣心里有多难熬。”
时夏没有说学霸也不是一天练成的,说了也只会让周思齐认为她是不知人间疾苦。她给周思齐夹了多多的菜,让她吃好吃饱,这样才有力气继续回去学习。
“欸对了,你最近跟迟让有联系吗?”周思齐吃着,突然问。
上个月问过周思齐月考的事情后,周思齐知道时夏要提前去N城了,直接默认他们已经分手了。
可事实上,时夏和迟让并没有真正地确定过什么关系。
时夏垂下眼睫,眸光不自然地闪了闪,状似不经意地问:“他怎么了吗?”
说起这个,周思齐立刻来了精神,“我不是跟你说上次月考挺难的吗,你猜怎么着?那次月考,我们班第一名竟然是迟让欸!”
时夏一顿,“真的吗。”
“当然啊!他前几次考试要么缺考要么睡觉,成绩一直唏哩呼噜的,这次竟然直接考了个第一,好多人都怀疑他是作弊了,但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他就是深藏不露,你说是不是?”周思齐说着,向时夏求认同,哪知道她正走神,“时夏、时夏?”
时夏回过神,“嗯?”
周思齐噘着嘴,“你想什么呢,怎么我跟你说迟让的事情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不关心的样子?难不成……”难不成分手了就彻底绝情了?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因为她觉得时夏应该不是这么无情的人。
时夏振了振精神,抱歉道:“最近有点累,没休息好。不好意思啊,你继续说。”
周思齐半信半疑的,到底还是心思单纯,嘟囔了两句什么,又接着道:“迟让考了第一,老杨喜得跟什么似的。老实说,我觉得你以前考第一她都没那么高兴。汪洋悄悄跟我说,迟让家里后台很硬,这回成绩突飞猛进,一高兴,直接捐了一笔钱到学校,老杨估计奖金没少拿,所以才乐开了花。”
时夏毫不意外关于迟让的一切,反倒对她说起汪洋更感兴趣,“汪洋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周思齐:“肯定是有人告诉他的呗。”
“那他为什么告诉你呢?”
“我问的呗。”
“你们俩在一起了?”
“……”
时夏的话题转变的太突然,周思齐梗了一下。
见她脸色迅速胀红,一副娇羞不能言语的模样,时夏了然地笑一笑,“看来进展很迅速。”
周思齐哐当扔下筷子,“时夏、你别胡说!”
她恼羞成怒了,时夏识相地竖起食指在嘴巴前打个叉,周思齐这才跟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瘫回椅子里。
时夏见状不由摇头失笑,“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恋爱调剂生活,一切以学业为主。”
说到这个,周思齐嘴巴翘得更高了,“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时夏喝了口饮料,“怕你抓不住重点呀。”
周思齐哼了一声,“凭什么恋爱就不能是重点。”
“如果你有把握跟这个人走到最后,那他也可以是重点。”顿了顿,时夏补充,“但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知识和金钱,才是能陪你最长久的东西。”
周思齐有些不屑她的老气横秋,“所以你是因为觉得迟让不能陪你走到最后,才选择跟他分手的吗?”
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五次提起迟让。
时夏表情微敛,还未说话,周思齐重重地将双手往桌子上一放。
“时夏,我怎么觉得你变得有点冷血了呢?迟让要出国了你知道吗?”
时夏一怔,眼睫颤了颤,“你怎么知道的?”
“他家里来给他办手续的时候好多人都看见了,我以为你还不知道,所以想来告诉你……你早就知道了?”周思齐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难怪你今晚都怪怪的,我说迟让的时候,你都没在听。”
正是吃饭的时间,餐厅里灯光温暖,气氛热烈。
下午才下过雪,窗外的街道上积雪被路灯也染上了温柔的暖色。
从餐厅里望出去,寒冷全都被隔绝在外,眼里、身边只余暖意。
时夏垂眸盯着指甲上断裂的突兀凹陷,周思齐已经从不满她的冷淡变成了义愤填膺。
“我就说你之前怎么说要提前一个人去N城呢,原来是迟让也打着离开的注意了。这人可真不靠谱!起初他让我帮他保密对你一见钟情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真喜欢上你了,为你名声着想呢,现在看来,他估计就是逗我玩而已。亏我之前还一直帮他说好话呢!早知道他是这种不负责任的人,我打死都不会同意你跟他谈恋爱的!”
愤慨不已的周思齐像只护崽的老母鸡。
她思想单纯,之前以为时夏为了去N城而跟迟让分开,潜意识里虽然觉得这种为了前途分手的理由有些不近人情,但对方是时夏,她没办法不支持。今晚她又回避和迟让有关的话题,多少让一根筋的周思齐有点不舒服。
现在知道迟让也抱着同样要离开的想法,她便下意识地将责任全部归咎于迟让,认为肯定是他先说要离开,时夏才伤心欲绝地提出分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今晚她所有的异常和冷漠就都可以理解了。
“怪我不了解情况,今晚一直提你不开心的事情。”周思齐一把握住时夏放在桌上的手,暖心道:“对不起哦。”
周思齐是个直脾气,直来直去,所有情绪和感觉都来得很快。
上一秒还激昂的情绪,这一秒又软下去。
她掌心的温度很暖,时夏看着她,喉间有些微涩感,“思齐,你觉得说分开的人,一定是坏人吗?”
周思齐否认:“也不一定啊。只是迟让之前一直表现得很喜欢你,如果他真的喜欢,那至少会争取一下,不会这么轻易说分开,我看他一点伤心都没有。”
时夏:“可是异地……异国,分开太远,感情也没办法维系,既然总要分手,为什么不越早越好?”
周思齐奇怪地看着她:“以后分手是以后的事情,万一没分手呢?为什么要为了以后可能不会发生的痛苦去剥夺另一个人现在的快乐呢?”
这句话之后,时夏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诚然周思齐的思想有不成熟的地方,有可能的痛苦,不管是以后还是现在,都是痛苦。
一旦痛苦出现,现在不管多快乐,都会被抹杀殆尽,甚至还会因为过多的回忆累积而造成痛苦加倍。
不管时夏认为自己有多冷静多理智,但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无论出于什么立场,就凭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时夏都没资格剥夺迟让当下的感受。
在没有和他商量的前提下,她无法代他做出任何决定。
从餐厅出来,又开始飘雪。
周思齐怕冷,把自己裹得像个球一样,圆滚滚地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圆滚滚地上了车。
目送她离开,时夏戴上帽子和围巾开始往回走。
北风凌冽,像刀子刮在脸上裸露的皮肤上,不出一会儿,时夏脸颊就被冻得通红。
迟旸三天前离开了S市。
他来这里是为了给迟让办留学手续,手续办完,他自然要离开。
他给了时夏三天考虑的时间,时夏没有给他答复。
临走前,他最后给时夏去了电话。
他明确表示,迟家一定会送迟家出国,如果她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那她将会失去所有这些他们提供的便利条件,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再和迟让扯上任何一点关系。
时夏同样明确地告诉迟旸,她不接受他们这种名为谢礼,实为羞辱的行为,迟让跟她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不管是现在还是今后,跟他有没有联系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区别,也请迟家人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她承认,迟旸一再的试探和逼迫让她有些失去理智,她在电话里说的那些,多少有些口不择言,但她不后悔。
只是唯一让她不安的,是她到现在还没见到迟让。
一天不能明确他的态度,时夏就一天不能停止纠结。
她很清楚迟家对她的态度,也很清楚她的清高和尊严不允许她就像无事发生一样接受迟家现在对她做的一切。
但只要她和迟让在一起一天,迟家就一天不能远离。
她到现在才深切地明白,她和迟让中间横亘地根本就不是G大。
他即使考上了、她即使等到了,他们也不可能如她所幻想的,在陌生的街景下大方地牵手。
即便那个时候没有叶兰和时昭,他们之间也还是会有迟旸和迟家所有人反对的目光。
她一直想努力成为一个不为世俗眼光而活的人,但到头来最在乎世俗眼光的就是她时夏自己。
在迟让没有消息的几个夜里,时夏无数次编辑好了说分开的信息,却也无数次无法狠心地按下发送。
她希望自己能义正言辞地斥责迟让对迟家的放任,可她又很清楚他和迟家是两个分开的概念,她无法混为一谈。
于是她又开始自私地希望迟让心狠一点,这样她就可以将一切责任推向他。
如果他真的能像周思齐今晚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玩咖,所有一切只是说说而已,那她就不用这么摇摆。
可时夏知道,他不是。
不管迟家对她做了什么,迟让始终没有伤害过她一分一毫。
他甚至送了她那张单程机票。他比任何人都要懂她。
雪越下越大,思绪被街道上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时夏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无尽深重的无力感在拖着她。
印象大厦。
时夏披着一身雪白进门,保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她拦出来,提醒她把身上的雪拍干净再进门。
大厅的暖气和室外的温度形成了强烈对比,时夏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在这里也住了几个月,算是熟脸。
保安见她有些恍惚的样子,忍不住八卦:“这么大雪,怎么不打个伞啊,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啦?哎哟,你们这些年轻人哦,真有精力。”
时夏怔了怔,没说话。
加快速度把身上清理干净,迈步向电梯走去。
保安在身后叫她:“欸等一下,有个快件!刚才3209的帅哥上去,忘记拿了。”
时夏脚步猛地一顿,回过头去,“3209?”
“对啊,他几天不在家,今天傍晚刚回来。你不是住他楼下吗,正好你给他带上去。”保安小跑着递过来那份快件,因为省了一道麻烦事,他对时夏笑得很谄媚,“谢谢了啊,美女。”
时夏顾不得看那份快件是什么,电梯一开,她飞快奔进去,先按了32,跟着按了31,然后不停地按关门键。
保安一脸茫然地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不知道时夏在急什么。
因为拒绝了迟家的条件,时夏也不想再在迟薇的家里住下去。
她在网上联系好了N城的寒假实习工作,对方提供住宿,她想年前就直接过去,已经在打包行李了。
刚才一听到迟让已经回来了,她第一反应是他回到3106看见她打包好的那些东西,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先离开的人不一定是坏人。
但只要想到迟让看见那些行李的画面,内心就有股强烈的恐慌感,是时夏前所未有的。
31楼,电梯门开。
时夏冲进走道,3106大门紧闭。
她深呼吸,按下密码,推门而入。
第30章 眠 “现在可以分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 冷空气飕飕地从客厅里敞开的窗户外灌进来。
时夏进门面对一室黑暗,心下一松。
没有灯,迟让好像没有来。
进了门, 她还在摸索墙壁上的开关, 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出门前似乎没有开窗。
如果不是她, 那……
下一秒,屋内啪的一下全部亮起。
迟让淡漠微哑的嗓音从客厅里传来, “不进来吗。”
时夏呼吸一窒,大门在身后吸合贴上, 啪嗒一声轻响。
客厅里有她打包好的大小行李。
她东西不多,加起来只有一个双肩包加两个手提袋, 全部规整地放在沙发边的空地上。
出门前, 她正在收拾最后的衣物,将它们叠放整齐地放在沙发上,只等着她回来装袋。
然而此时, 这些物件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客厅的地板,整个场面凌乱不堪。
迟让坐在那张橘色的气垫床上, 背靠着沙发,肩膀有些颓废地松垮着,手边散落着几件浅色衣物,是时夏出去前叠好的。
听见时夏进来,他掀起眼帘, 微吊的眼角无波无澜,全然找不见平日慵懒松散的温和,只有一片寂静无声。
客厅里的狼藉景色让时夏皱起了眉头。“你在干什么?”
他们五天没有见面,在此之前还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冷战。
连续失去交流沟通的下场, 是时夏已经忘了她现在应该用什么语气跟他说话。
明明在回来的路上她还抱着十二万分的纠结与歉疚,但一开口,全都没有了。她声音冷得,与窗外的寒风不逞多让。
迟让用食指勾起身旁某件衣服,抬手,扔出去。
轻薄的白色短袖落到时夏脚下,她迅速弯腰捡起,再抬眼时,眉头皱得更紧。
迟让缓缓开口,“你呢,你又在做什么。”
他现在的语气和状态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跟以前耍痞玩情调的时候不一样,他整个人都陷在一股极低的气压里。
时夏知道这种变化是因为什么,但他这样不尊重的举动让她很难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
她凝望他半晌,抿着唇,弯下腰去,将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件件捡起,才直起身来淡声说:“你下去等我,我收拾一下,我们谈谈。”
“谈?”迟让笑了,“我跟你有关系吗,你凭什么跟我谈?”
他拿出手机,点开一段录音,时夏的声音流了出来。
‘我跟迟让本来就没有任何关联,更不需要为了他受你们迟家的施舍和侮辱。你不用拿迟让来威胁我,他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从录音播放出的第一个字起,时夏就听出了这是她和迟旸最后那通电话里的内容。心脏突然开始强烈跳动,恐慌感再度漫上来,她扑过去想抢他的手机,可迟让只是稍微偏了偏身子就躲开了她。
播放暂停了。
迟让侧对着时夏,他微垂的头颅让她完全看不清他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
时夏呼吸微窒,“迟让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这不是你的声音,还是你没说这句话?”迟让冷冷地从喉间发出一声闷笑,“以你的智商,不应该找出这种低下的借口吧。”
时夏哽住:“我……”
她只发出一个音节,然后便无言以对。
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理由,录音是她说的,她亲口说的。除了这些,她还说了很多别的,很多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而有可能……伤害迟让的。
“怎么,说不出话了?”迟让偏过头,乌黑坚硬的发丝遮挡住他的眉眼,堆积在那里的阴影因此不可明见。
但时夏还是被迟让此时的样子惊到。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迟让。
他缓缓起身,步下橘色的气垫床,他没有穿鞋,甚至没有穿袜子,冰凉的地板吸满了从窗外灌进来的寒凉,从脚底一路窜到心脏,直到冰凉将他的心脏逐渐凝结。
客厅里亮如白昼,迟让眸中却没有半点光亮。
他停在时夏面前,微微俯身,周身强大的压迫感逼得时夏不断后退,不多时,腿弯撞到沙发边沿,她向后跌坐下去。
喉间像吞了一把沙子,面对那双死寂沉沉的眼睛,时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多余的声音,“迟让……”
迟让望着她,沉默。
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他一直深深看她,想要将她看穿,看看她的心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真的很想知道,除了她自己,她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
不,她从没把任何人放在她眼里。
对她来说,他什么都不算?
呵。
“时夏,你够狠。”
迟让的声音冷到似乎连吐息都带着森冷的寒意。
从进门到现在,深重的寒冷与迟让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时夏的大脑在一时之间似乎停止了思考。
冷风裹杂着雪花卷进屋内,有清透的凉意贴着时夏的侧脸逐渐融化。
她在这个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变化之间,突然找回了理智。
迟让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从慌乱到镇定,再到清醒与冷静重新回归,她刚才还瘫软的双手紧握成拳。
他眉尾一挑,直起身来。
时夏开口了:“你不够吗。”
“什么?”
“你不够狠吗。”Pao pao
时夏站起来,尽管个头只到迟让下巴,但她仍然倔强地抬起头和他对视。
“你回去五天,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吧?订的什么时候的机票?里面没有我的份吧。”她说。
这几天,时夏被一堆事情搅得昏了头。先是迟旸拿出一堆侮辱她的条款,后是迟让失联,她有一肚子疑问和困惑等着解答,这些问题扰得她晕头转向。
她一再反省自己的态度会不会对迟让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可她反而忘了迟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虽然看上去有些痞痞的不着调,在懂她这件事情上却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她不相信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哥哥来找过她,更不相信他不知道迟家对她做了什么,如果他都知道,却不制止,那无非只有两种可能——
他跟迟家一条心,想绑她去国外当伴读。
或者,他还有别的打算。
迟让听完她的推断,眼中严寒未见半分消减,“我有什么打算?”
“你准备一个人出国。”时夏说。
迟让冷笑,“废话。你已经拒绝了迟旸,还有别人肯陪我去?”
时夏立刻道:“所以你根本是愿意出国的,否则你完全可以选择留下来。”
迟让沉默。
“你哥哥说过,迟家之所以放纵你,是因为你的身体,你的失眠症……假如你想不被控制,只要继续假装你会因为他们的加压而失控,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长此以往,你不是真的疯就是真的死,你不会这么傻。但你也不想留下来,留下来就要面对迟家和我的双重施压,他们压迫你、压迫我,一旦我不堪重压崩溃,迟早会把压力转移向你,到时候你背腹受敌,最终还是会如他们所愿和我分手。”时夏在他的沉默里皱起眉头,所有推断似乎都随着他的沉默得到了证实。
“怎么选都是分,所以你选了出国。”时夏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坚定的目光又开始闪烁,“这样,至少还能保住我的理想。”
迟让对时夏最爱也最恨的一点,就是她这份冷静与理智。
不管碰到什么难题,碰到多么棘手的状况,她总能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找出其中最关键的一环,然后抽丝剥茧,一点点将对她有利与不利的全部区分开来。
他承认,她镇定自若的自信模样迷人的要死。
可他更想她用感□□他。
唇角弧度不减,迟让轻道:“你会不会太自信了一点,分手?我们在一起过吗。”
时夏一愣。
还未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含义,眼前的光线暗下来,后脑被人用力扣住,她什么都来不及做,唇上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不由地睁大眼睛。
脑后一松,迟让带着狭促笑意的黑眸出现在她上方。
“现在可以分了。”
时夏:“……”
“再见。”
说罢,迟让转身离开。
他一走,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冷风再度将时夏包围,她打了个寒颤,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却只听见大门开合之间传来的声响。
迟让走了。
时夏膝盖一软,跌坐回沙发里。
脑子里又被冷风吹得冻住了,所有思考功能全部停摆。
刚才发生了什么?
迟让突然回来,把她这里弄得乱七八糟,发了一通可怕的脾气,然后……吻了她一下,就走了?
他吻了她!
然后就这样走了?!
怎么会这样?!
冷风呼啸,时夏大脑彻底在寒风中宕机。
……
迟让回来后消失了两天,当他再度出现在3106,手上拿着护照。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在门外按了两遍门铃。
时夏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在看见门外的人是迟让时,她愣住了。
天寒地冻,迟让穿了件黑色的高领羊绒衫,保暖又高级。浓郁的深色显得他肤色愈发皙白,高领遮掩住了他流畅的下颌线,驼色大衣衬得他高挑挺拔,气质沉稳。
他整个人看起来完美有型得像从广告里走出的模特儿。
他淡淡看着门后的时夏,过长的黑发遮盖住了他的眉眼,让他那双本就漆黑的双眸更显忧郁深邃。
时夏看着他,脑子里先划过两天前的夜晚,他颓废的气质和今天判若两人。随即,唇上有隐约疼痛的感觉重现,脸上开始烧热。
她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垂下眼帘时,却看见了他手中红色的护照本。
心骤然开始下沉。
“我要走了。”迟让说。
时夏抬眼看他,眸光闪烁着,顿了半晌才开口:“我……我送送你。”
说罢,她转身想进屋拿外套。
“不用。”迟让上前一步撑住门框,将她拦在身前,“有人送我。”
迟薇的房子很大,玄关也比一般房子要大得多,但两个人挤在一起,却还是显得过于狭小。
时夏和迟让之间大约只有半臂的距离,他身上特别的味道被屋子里的暖气和走廊上的冷风衬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半温暖安心,一半冷冽苦涩。
时夏有些不敢看他,视线一直停留在他领口的地方。
迟让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我们都分了,你送,也不合适。”
时夏一顿。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迟让说着,朝她的方向微微倾身下来,吐息直接落在时夏脸侧,“最好说些我爱听的,比如,你知道错了,会忠心不二地等着我回来。或者,你还可以求我,不要走。”
他语速很慢,拉长的尾调暧昧得令人浮想联翩。
时夏心跳又开始加快,但完全不是因为现下暧昧的气氛。
她侧过脸看着他,“你要去多久?”
她太冷静的声调实在非常扫兴,迟让歪过头,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你要用多久。”
“我不知道。”
时夏眉间微蹙,认真盘算:“G大建筑系要读五年,就算我再怎么拼命,学完所有科目至少也要两到三年。可之后也许我还会往上读、我……”
“你真无情。”迟让打断她,慢悠悠的声调不像指责,却句句都在指责,“明知道我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你不想着怎么让我早点回来,竟然还是只顾你自己。你怎么这么狠心。”
时夏微怔,急切地解释:“不是的,我只是想你回来的时候,至少我能……”
“够了。”
脸侧有柔软的触感覆上来,时夏心神一怔,瞬间噤了声。
迟让喃喃在她耳边要求:“我要走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无聊的计划,你知道我想听什么。说给我听。”
时夏张张嘴,喉头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她发不出声音来。
迟让耐心地等。
楼下的迟薇久不见迟让出现,打来电话催促。
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静默,迟让起身离开的时候,时夏松了口气的同时胸口的位置突然空了一下。
他冷淡地接起电话:“马上下来。”
简短地四个字,随即挂掉。
感受到他视线望过来,时夏微垂的眼睫颤了颤。
她躲闪的态度到底让他不满,迟让恢复冷调的声线透露出失望:“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
“什么都不说?”
叮~
电梯来了。
门打开,轿厢空旷明亮。
迟让最后深深地望着她,“那再见了。”
时夏只觉得眼前的光亮暗下又亮起,迟让的味道被一阵冷风吹散,她这才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
“迟让!”
电梯里,迟让长身而立。
他的手指停在关门键上,静静看着追来的时夏。
她没穿外套,深蓝色贴身毛衣裙让她看起来单薄地仿佛风一吹就会被吹走。
迟让等着她开口。
时夏不是个多犹豫的人,她一向冷静果断,可面对迟让,她却又总是难以决断。
她咬紧牙关,想说的话就在胸腹间晃荡,但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
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时间无声流逝,在电梯门彻底将迟让的身影吞没之前,时夏的声音终于挤进了电梯,送到迟让耳旁。
“谢谢你啊。”
这不是迟让最想听到的。
他眼皮微敛,眸光隐约闪烁着,半晌,他笑出来。
算了。
明知道她是个防备心多重的人,要她现在就说出心里话哪有这么容易。
只要她记住他是为她远走的,等下次回来,他才好收点利息。
电梯到了一楼,路边来送他的还是迟薇。
迟家为了说服他出国留学,已经做好了派人扭送的准备,谁知道他答应得这么爽快。
未免他又要耍诈,迟薇以公派出国的名义准备亲自把他送到地方。
见迟让是独自下来的,迟薇往后张望了一下。
她在望谁不言而喻。
走到跟前,迟让的脸色比此刻的冰天雪地还要冷。
一只脚踏进车子,迟薇望着他,突然出声:“阿让……”
整个迟家,迟让是唯一的异类。
而迟薇则是迟家里唯一还能跟这个异类保持和平相处的人。
她看得出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差劲,她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知从哪里开始。
“你跟时小姐……”
“分了。”
迟让侧眸,淡漠的黑眸里无波无澜。“这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干涉我的生活、剥夺我的喜好、阻止一切我想做的事情,这不是你们一惯的作风吗。你们赢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黑色的马丁靴上沾了雪,车内的暖气一烘,有些滑落在车门边缘。
迟让收回长腿,面对迟薇,冷声道:“你当初肯答应帮时夏搞定时昭,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薇姐,我以为你跟他们起码有些不一样。”
迟薇一顿。
冷艳的脸庞开始有些动摇,“阿让……”
迟让:“你让我很失望。”
……
楼上,时夏在手机放大的镜头里看着迟让在雪天的路边与迟薇对话,不久后进入车内,迟薇在车门边静立半晌,随后上车。
车门关上,黑色的商务车很快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飞驰而去。
迟让走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不是回到楼上的房子里,不是到齐飞那里去玩,也不是去B市几天而已。
他要去加州。
去多久还不确定。
时夏收起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可自抑地颤抖。
她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抖动停止。
但内心难以言喻的情绪却无法立刻恢复。
眼眶很涩,鼻子里酸酸的。
她好像有点想哭,眼泪始终没办法完全落下来。
迟让是为她走的。
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完全由她决定。
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掉眼泪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望着窗外迟让离开的方向,时夏捂着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深呼吸三次,随后决然转身,拎起她打包好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不属于她的屋子。
迟让的飞机是正午的。
时夏的车票也算是这个时间。
两个不同的空间里,他们分别朝两个不同的方向离去。
商务舱里,迟薇和迟让的座位就在旁边,他主动要求坐在靠窗的位置,迟薇应允了。
后面登机的旅客不断从身边经过,迟让只安静地窝在半圆形的座位中,眼睛一直望着舷窗外的世界。
迟薇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工作邮件恰好进来,她点开看了一眼,随即看向迟让。
手机震动一下,迟让低头。
是时昭的判决书。
迟家两位大律师联手施力,时昭顺利地得到十年牢期。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迟让闻言,侧眸看向迟薇。
后者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继续道:“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迟薇此刻包含柔软的眼神好像看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还不知道。
迟让淡淡别过脸去,淡声提醒她:“不要多管闲事。”
高铁站。
快过年了,站内大小商店都张灯结彩,红色喜庆的中国结和各种装饰,让人来人去的车站多了份热闹的温暖。
时夏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邻座身材魁梧的山东大哥热心地帮她把东西放到行李架上,她笑容可人地对他道谢。
大哥被她的笑容感染,热情地跟她聊起来,问她一个人去N城是回家还是上学。
时夏大方地回答:“上学。”
“N城那么远,你舍得离开家啊?”
“人嘛,有舍才有得。”
“嘿,你这姑娘看着小,想得蛮透彻嘛。”
时夏但笑不语。
人生。
有舍有得。
为了能离开这里,她确实舍去了很多很多。
老师、朋友、校园、青春、时间,还有……迟让。
她舍去这些所有有可能牵绊住她脚步的一切,主动的、被动的。
她摈弃了所有对她不利的情感,把自己彻底打造成了一个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的人。
她暂时不能评价自己这样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因为只要一想到有错误的可能,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
飞机开始滑行。
高铁开始播放关门提醒。
在机翼冲上云霄划破云层的时刻,高铁正开始提速。
天上地下。
异地异国。
但愿时间永不能消磨他们的意志。
但愿她能如愿得到她想要的。
我们来日方长。
第31章 眠 [有人要造反]
时夏提前到了N城的事情, 没有一个人知道。
年前杨洁特别给她打了电话,询问她出行准备事宜。自从她知道时夏准备年后就提前入校,还跟她说了好些注意事项。以老师的角度, 杨洁关心时夏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叶兰。
时夏感激之余, 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N城。
怕她担心多想,时夏只说一切都准备妥当, 只等日期一到动身出发。
杨洁在电话里不断叮嘱,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时夏是她的得意门生, 平时在学校里又乖巧懂事,甚少惹她心烦, 她不知道多想认时夏当自己女儿。
身在异乡,虽然已经做好跟S市切断一切联系的觉悟, 但能接到老师的电话, 受到这份温暖和关心,时夏还是会感动。
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
周思齐也打了电话来约她出去吃饭。
高三了,寒假只有短短五天。她已经规划好要用四天尽情潇洒, 最后一天再埋头赶作业。
她听起来十分亢奋,时夏也非常不想在这个时候扫兴, 但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天赶作业,只怕时间来不及。
此话一出,周思齐果然在电话里哭天喊地,直呼时夏冷水泼的太不讲情面。
时夏也不想。
但她没法跟周思齐出去吃饭。
她扯了个过年要去外地的理由, 周思齐听后啊了一声,遗憾道:“本来还想在你走之前见个面的,等你开学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是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时夏甚至没有想过再见。
周思齐是真的喜欢时夏,喜欢她漂亮温柔,喜欢她聪明机智,喜欢她一点学霸的架子都没有,不管跟她说什么都能得到回应。
她自认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女生,身边的朋友也都是普通人,好不容易认识了时夏,她一走,周思齐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再交到这样优秀又讨人喜欢的朋友是在什么时候。
说着说着,她竟然在电话里哭起来了。
时夏不擅长安慰别人,更不懂怎么应付女生突如其来的感伤和眼泪。
她听着周思齐在电话里哼哼唧唧哭哭啼啼,胸腔里好像也盈着一汪温热的泉水在荡漾。
在时夏再三保证,一定不会因为距离太远不能见面就跟她断了联系之后,周思齐总算肯收住哭声挂掉电话。
时夏一直觉得戴着面具与人交往,永远不会获得他人的真心。但好像自从认识迟让之后,她才慢慢发现,她其实已经获得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们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或人或事,给她隐秘或直接的关爱。有些时夏感觉得到,有些也许她还没察觉。
越感受到这些善意和温暖,心就会越变得柔软。
时夏从前觉得太过柔软的内心会令她失去自己的保护色,但现在想想,能像周思齐这样毫无防备地表达自己的不舍和难过,也并不会令人觉得厌烦。
年三十那天,时夏在宿舍里一个人吃着泡面,用舍友留下来的iPad看春晚直播。
三室两厅的大房子里只有一个房间开着灯,窗外喧闹不已,有鞭炮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衬得房间里单薄的电视声愈发冷清凄凉。
但时夏却丝毫不觉得难过。
N城不比S市,即便是冬天,气候也比那边暖得多。
她盘腿坐在地上的懒人沙发里,只披了一件针织外衣,腿上盖着薄毯。
手里的泡面碗烫得她手心都红了,但她浑然不觉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上的画面,不时发出轻笑,趁面凉之前再吃一口泡面,整个人都暖了。
她从没有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刻。
不会有人三不五时叫她出去做这做那,没有时佑把糖吃得到处都是需要她来收拾,更不会有人突然打电话来叫她“贱货”,让她拿钱。
这样孤独而自由的时刻,是她梦寐以求的。
零点倒数的时候,手机轻轻震了几下。
联络簿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给她发来了祝福的信息。
周思齐一如既往地活泼搞怪,时夏笑着看过,回复了新年快乐过去。
她也给杨洁编辑了祝福信息,感谢她过去三年里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杨洁很快回复了一句话过来:[灿烂的未来正等你去开启,加油]
退出短信,时夏点开绿色的软件,跳出的列表里只有一个对话框。
迟让的头像已经从纯白改成了灰色。
他们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十二月。
乍看之下他们好像已经数个月没有联系了,可时夏还记得他走那天在电梯里看她的眼神。
像是失望,却没有失落。
他总给她一种笃定的感觉,似乎只要被他认定的事情最终都会如他所愿地发展。
她不知道他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不被任何事困扰、不被任何人影响,他永远都那么随性潇洒。
逗她玩、对她好、帮她忙,他做所有的事情都那么自然,好像一切都只看他的心意,他愿意这样做就做了,不愿意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勉强。
时夏很羡慕他这种恣意的态度,但她不如他勇敢,没办法承担随心所欲带来的后果。
‘说点我想听的。’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说给我听。’
……
他蛊惑的声音在耳边重放,心下有个位置不自然地跳动着。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但她说不出口。
她不是周思齐那样能把真心宣之于口的人。
为此时夏感到抱歉。
许多事情,她都对迟让觉得抱歉。
输入法跳出来,指尖微窒,随即,她打了四个字,发过去。
[新年快乐]
发完,对面久无回应。
时夏轻轻舒出一口气,关掉手机,起身去扔泡面碗。
再回到房间里,倒计时过了,现在已经新年的第一天的第一分钟了。
手机在震动,是陌生的号码打来的。
时夏心头一紧,正准备接起,又有另外一个电话插播进来。
国外的号码。
一大串像暗号一样的数字。
是迟让。
时夏几乎瞬间切断了前一个电话。
“喂?”还没确定对方的身份,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过于激动。想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对面一片嘈杂的喧嚣声,动感的电子舞曲震耳欲聋。
时夏怔了一下。
空气静默一瞬。
“在等我电话啊。”
迟让的声音一出现,时夏的眼眶顿时涌出一股温热。
他仍然是老样子,懒散的声音带着笑意,时夏甚至可以想象他现在唇角微翘的模样。
她开口,嘴唇有些颤抖,“迟让,你…你过得好吗?”
“好啊。吃得好玩得好,这边的夜生活不要太丰富。”他轻松地说。
“真的吗?”
“当然真的啊。”电话被拿远了一些,迟让在轰隆不已音乐声中大声问:“听见没,嗨不嗨!”
时夏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酸有涩,还有些许欣慰。
至少他过得还是一样潇洒。
这让她心里的负罪感多少有些消减。
她贴着床边坐下来,口吻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你好好玩吧,注意休息。我要睡了。”
“时夏。”
“嗯?”
“不是有话对我说吗。”
时夏微怔,想起刚才给他发的微信,她梗了梗,轻声道:“新年快乐。”
电话里仍然喧闹,但迟让安静的呼吸似乎就在她身边一样。
默了半晌,他笑了一下,“新年快乐。”
那是他们天南地北地分开后的第一个电话。
也是最后一个电话,
春节过完,时间一下就被按了快进。
时夏换了手机号码,白天在G大图书馆自修大学课程,晚上在餐厅里做服务生,每天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被她安排的没有一丝空隙。
作为为数不多知道她新手机号的人,周思齐全身心投入高考冲刺之余,不忘偶尔给时夏发信息吐槽,多半是抱怨学习任务繁重,压力越来越大,本来做作业就够让人伤脑筋了,汪洋还跟她吵架,气得她想分手算了。
多亏了有周思齐三不五时找她打岔调剂生活,时夏才能得以喘息,对着手机笑一笑,觉得生活充实,阳光美好。
转眼就入夏,高考结束,选完学校和专业,周思齐终于解放,跑出去疯玩了一个月没有跟时夏联系。
等她再回来,又快开学了。
她在电话里唉声叹气,问时夏为什么准大学生的假期也过得这么快,她本来以为从高中出逃之后,时间会多得大把用不完呢。
这一点上,时夏跟她的感觉一样。
大学不比高中,一切学习靠自觉。
想要先人一步,除了钻进去玩命地学,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开学不久,时夏某天从图书馆出来,萧瑟的冷风吹得她站在台阶上打了个寒颤。
眼见小广场上来往的人群大多穿上了外套,时夏才恍然发现,又入冬了。
一年又快过去了。
她有些感慨地叹出一口气,拢紧外衣,步下台阶准备回宿舍。
已经入夜了,校园林荫道上行人三三两两,只有时夏形单影只。
进入大学之后,时夏一改之前在高中时期温婉可亲的动人形象,一门心思扑向课业,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
即便如此,在这个性别比例相对失调的理工科系,时夏仍然凭借灵动美丽的外表和聪慧的头脑吸引了无数爱慕者的眼光。
但她全都置若罔闻。
毕竟已经有一个人为她远走异国了,其他人再好也不会再入她的眼。
这几个月时夏不停地学,不知不觉已经把大一的课程全都修完了,连大二的内容都已经消化了大半。
经过测验,系主任同意她直接参与大三的课程,学分后面再补。
刚入学就连跳两级,加上之前在系里的人气,时夏在系里一时间可谓是风头无两。
不过,时夏把时间都花在课业上,对身边的感知力也下降了不少了。
G大作为国内外都能排得上名号的重点高校,依山傍海的校园环境更是一流。
尤其是学校后山的情人崖落日,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外来人士参观打卡。
周思齐有次偶然问及,时夏一脸茫然,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学校还有这样的地方。
周思齐不禁感慨:“完了完了,你好像学傻了。”
时夏从来不是个顾头不顾尾的人,她深知想要站到高处,除了攀爬的能力之外,登顶后她更需要一些内在的东西配合。
否则旁人问及她在上面都看见了什么,她要是说不出来,岂不枉费一场。
被周思齐提醒后,时夏开始反省最近的状态,好像确实急切了一些。
第二天,教室里在讨论今年圣诞节要办什么样子的舞会,需要筹备哪些东西。
一向沉默寡言的时夏破天荒地主动道:“我也可以帮忙。”
社交是时夏的强项。
只要她想,她可在短时间内和大部分人打成一片,就像之前在高中的时候一样,她只要尽可能展露自己正向的一面,就能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与好感。
现在她的目标更加明确,她要开始做自己。
不随波逐流,保守内心但有一定程度的坦诚,善良温柔同时也理智清醒。
这样的时夏,光芒愈发耀眼,她开始成为人群中闪闪发光的存在,不再是因为独行侠般的作风,而是她逐渐拥有了独一无二的闪亮人格。
她开始在新的朋友圈里分享照片,被周思齐刷到,她立刻打来电话,艳羡地问她在那边的生活是不是过得很好,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明朗了好多。
时夏是打从心底觉得开心,脸上所有笑容都是发自真心。
学业、生活,所有一切都步上了正规,新鲜自由的空气每天都将她环绕。
一切都如同她之前所设想的那样,朝着一条光明且美好的道路在发展。
所有事物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隔年四月,G大校庆放假,同寝的几个姑娘约着到邻市短途游。
爬山玩水、品尝美食、享受路人投来的视线,中途还认识了一群其他学校的男生。有了他们加入,旅程更加轻松快乐了。
篝火晚会的晚上,时夏发了他们的大合照到朋友圈。
不出意外又收到周思齐的点赞,她羡慕死了,直问放暑假的时候能不能也过来找她玩,还问照片里跟她贴得很近的帅哥是不是她的新男友。
时夏刚想回复辟谣,消息列表上又多了一条。
[谁让你谈恋爱的]
心尖倏地一紧。
这样没有标点符号的发言风格,是迟让。
时夏去年换了新手机号,注册了新的微信。这个微信里,除了周思齐,再没有任何与S市有关的痕迹了。
除了迟让。
是她主动加他的。
从除夕夜那个电话开始,他们有整整四百天没有联系过。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朋友圈点赞,什么都没有。
她用新微信加他,他通过了。
仅此而已。
当灰色的头像突然出现在她朋友圈的消息列表里,时夏反复确认了三遍这是迟让的微信。
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他的头像,进入他的朋友圈。
只有一条文字。
日期显示今年。
时间就在刚刚。
[有人要造反]
第32章 眠 “好久不见,前女友。”……
迟让的消息来得突然, 也消失得突兀。
那条朋友圈的消息之后,他又沉寂在时夏的微信里,像之前许多个日夜那样。
时夏几次点开他的对话框, 编辑好了信息又删除, 重复许多次之后,对面始终都悄无声息。
好像那条消息只是幻梦一场, 是夜太深,是她脑子不清醒, 才错觉有了他的消息。
假期结束,返程路上, 时夏异常安静。
那群半路认识的男生与她们同行,他们也回N城。
车程无聊, 一群人凑在车后排打牌玩游戏, 好不热闹。
时夏以晕车为由,独自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不时低头看看手机, 然后看向窗外。恬静的侧脸,柔软美丽中又带着种淡淡忧郁的冷感, 分外令人心动。
男生堆里有个叫徐子煜的注意她很久了,趁着众人玩牌,无人留意他的动向,主动拿了酸奶和话梅坐到时夏身边。
“喏。”
眼前突然出现一袋话梅,时夏一愣, 侧眸望去。
“晕车的话吃点酸的,会好受些。”徐子煜说。
时夏不动。
徐子煜以为她耳机声音太大,没听见他说什么,主动伸手摘下她的耳机, 又重复一遍,将话梅塞进她手里。
他直接摘掉她耳机的举动算是越界,时夏眉头皱了一下。
徐子煜没有发现她在皱眉,还在自以为体贴地道:“我看你脸色不好,要是不舒服的话随时跟我说。”
时夏看了眼手里的话梅,没有动,出于礼貌,说了声:“谢谢。”
徐子煜是N城本地人,比时夏大两岁,目前在N大读计算机。
外形俊朗阳光,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性格沉稳,在后面那群男生里占主导地位。
整体来看,算得上青年才俊一枚。
昨天的合照里,被周思齐误会成她新男友的,就是他。
他从一开始就对时夏表露出了很明显的好感,篝火晚会的时候,大家都起哄让他们拉手唱歌。
时夏拒绝了。
他有些失望,倒也还算绅士地让那些人不要起哄,以免女孩子尴尬。
时夏本来觉得他还算是个不错的人,但从他现在的言行上来看,其实也不怎么懂得分寸。
时夏一直不说话,徐子煜想找些话题跟她聊一下,他们一起玩了两天,都还没交换微信号。
“我听她们说你在读建筑系?”
时夏嗯了一声,没有侧眸看他,不想聊天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但徐子煜大约是被美色冲昏了头,不仅没有意会到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兴奋道:“正好,我家是做地产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你介绍到我家公司实习。”
他话音落下,时夏没有反应,倒是一直在后面偷听的几个人炸了锅。
“哎呦喂呀,不愧是咱们N城之光啊徐大少爷!”
“徐少爷,咱公司还缺人不?实不相瞒,我们也快实习了嘛。”
“而且人家时夏才大三而已,实习还早,你先看看你这几个兄弟!”
“就是啊子煜,我不管,这事儿你可不能偏心啊!”
……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一下就把两个人之间平静的氛围打破。
徐子煜被冠上了徐大少爷的高帽子,脱也脱不下来,眼见时夏嫌他们吵闹,又重新带上耳机,一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他只得尴尬地起身将身后的人都赶回去。
“别闹别闹,人家正不舒服呢,有啥事咱们回去说、回去说。”
“哎哟,还人家、哪个人家呀?”
“当然是徐少爷心上的那个人家啦!”
“啧啧啧!”
……
徐子煜被起哄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制止的声音大了点,“别开玩笑了!走走走、玩你们的牌去!”
身边总算清净了。
时夏将音乐声音开大了点,屏幕亮起来的时候,她顿了顿,再度点进微信,消息列表仍然无声无息。
眼波微动,她关上手机,闭目养神。
回到N城,女孩子们要回G大,不能继续同路了。
分别的时候,徐子煜还是从寝室的其他女孩子那里要到了时夏的微信。
回寝室的路上,手机突然一震,时夏迅速抓起来看。
结果只是徐子煜的好友请求。
身旁的人问她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时夏摇头说没事。
寝室里,洗漱完躺上床,几个姑娘问起在车上徐子煜都跟时夏说了什么。
时夏首先表明她对徐子煜一点都不感兴趣,本以为话题便可就此打住,谁知道她们不依不饶,一再追问,她只好老实说:“他就给了我一袋话梅,再没别的了。”
“就这?”
“不是吧,那他们当时在闹什么啊?我还以为他跟你表白了呢。”
“老实说,你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意思吧?我们回来的时候,他还找我要你的微信呢。”
时夏在床上整理衣服,闻言连连摇头,“我对他没有意思。”
其他人不解:“为啥?那个徐子煜长得还蛮帅的啊,好像还是个小开。你今天听见了吧,他家好像是做地产的欸。你跟他在一起,搞不好还能搞个豪门阔太当当。”
时夏:“我这么千辛万苦地上学可不是为了到豪门里去当阔太的。”
“那你为了啥?”
时夏:“为了成为豪门。”
“……”
寝室里一阵静默,随后就是一阵爆笑。
“哈哈哈哈时夏,你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样子真的好搞笑哦!”
“哈哈哈!”
时夏严肃表示:“我不是开玩笑。”
“好好好,你不是开玩笑,你是认真的行了吧。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己认为达不到的事情便觉得别人也达不到。
她们不信,时夏也不勉强。
笑过一阵之后,话题就从男生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暑假。
大家商量着暑假要到哪里度假,是选海岛还是选名胜,家人的安排能推还是不能推。
问起时夏暑假的去处,她淡定道:“我要留在N城打工。”
“……”
又是一阵静默。
“噗!不是吧时夏,你不是要当豪门吗!怎么还打工啊!”
“哈哈哈你不想当豪门阔太,难道是想做豪门打工人吗?”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时夏:“这叫初始资本积累。”
“啥是资本积累?”
“……”
随后,时老师科普小课堂开课了。
不多时,课堂上便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声。
时夏放下帘子,也躺下来。
她拿出手机,最后一次点开微信里迟让的头像。
依旧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那条朋友圈的留言大约只是单纯想提醒一下她,他还没有忘记她吧。
临睡前,时夏还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我没有恋爱]
她不要恋爱。
她只做她该做的事。
很快到了暑假,舍友早早买票回家,寝室里就剩时夏一个。
她白天打工,晚上读书,偶尔买些好看的甜品回来犒劳自己,日子过得充实且自由。
七月头的时候,专业课的导师突然打电话来问时夏在哪。
彼时她正在店里交班,电话里,导师问她有没有兴趣跟一个项目,大概两个月,会比较辛苦,但项目结束后会有相应的学分和一些物质酬劳。
这个导师是设计院的,平时接手的都是一些中大型项目,带的都是硕士研究生,只要跟着他手下做事,哪怕不参与主要部分,都能学到许多有用的实践知识。
即便没有钱和学分可赚,冲着实践经验,时夏都会欣然应允。
答应了导师的邀请,时夏转身辞了打工的工作,隔天就投入到了设计院的项目组。
时夏学的是建筑设计,一般干这种活需要极强的耐心和细心,像熬夜画图、反复测量修改都是常有的事,女孩子虽然足够细致,但通常会在体力这部分吃些亏。
以前跟着这个导师的几个女孩子都是坚持跟完一两个中型项目后就有些吃不消了,不是累晕就是哭着说要转行。
是以时夏加入的第一天,导师就十分慷慨地表示,这个项目周期有些长,如果中途感觉体力跟不上的话可以随时退出,该给的学分他还是会给的。
时夏点头表示明白。
导师有些意外,时夏看起来很珍惜这次机会,他本以为她会说些豪言壮语来博取他的好感,没想到她只是简短地说了句明白。
不过之后的两个月,时夏就用行动完全扭转了他现在的想法。
由于这个项目是跟N城的几个地产商一起合作的,要在城郊建个面积大约六万方的住宅小区,周边配套商业规划预计有十四万方左右。
时夏和导师负责的是住宅设计的部分。
时夏第一次跟项目,没想到就是这种大项目。
虽然她只是个小小的画图助理,但她也准备好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设计院和学校离得远,未免在通勤上耽误时间,时夏干脆买了张折叠椅放在办公室,太晚了就直接睡在设计院,白天起来洗漱完,就直接跟进会议室里开会,饿了就啃面包、吃泡面。
无论加班再晚、修改次数再多,她从来没喊过一声苦。
两个月下来,寝室里的人开学回来看见她,都说时夏背着她们偷偷减肥了。
十月份,招标结束。
导师很满意时夏这两个月的表现,表示只要她愿意,以后还能继续跟项目。
时夏谢过导师的好意,转头回到寝室,瘫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天。
舍友们看不下去,问她一个女孩子,干嘛这么拼命,导师都说让她吃不消就回来。
但她们不知道,这是时夏的梦想。
她希望能亲手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从里到外,完全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能在那个属于她的空间里称王,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谁想进来,都必须要先经过她的同意才可以。
看着项目图纸,她就像在看着她以后的家。
当然要拼尽全力才行。
这个住宅项目之后,导师算是认准了时夏,又带着她跟了几个小中型项目。
因为态度端正,能力过硬,导师有时甚至放心让她一个人完成小型项目的设计作业。
有了实战经验,时夏在设计比赛上也更具优势,连着两年在国内外的大小比赛上拿了不少奖项,奖金数额加起来已经足够她在N城这里首付一套小公寓。
到了大五,一部分人开始准备找实习工作。
导员和带项目的导师轮番跟时夏谈话,想让她继续考研,毕业之后直接进设计院。
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一毕业就进入设计院,有熟悉的导师罩着,以后只要不出大错,就能一直顺风顺水地发展,考职称、涨薪水,年纪到了再找个好男人嫁了,事业美满,婚姻幸福,不要太爽。
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劝她的。
但时夏只考虑了两个晚上便毅然接受了N城最大地产公司的offer。
会做出这个决定,时夏身边的人虽觉有些遗憾,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设计院诚然安稳平顺,但那种环境对女孩子来说确实压力太大,经常要没日没夜的画图改方案,当然不如直接做甲方来得舒服。
不过这并不是决定性因素。
从时夏肯住在办公室吃泡面开始,导师就知道她不是个怕苦怕难的人。
会做出这个决定,大概率还是因为物质条件。
设计院的发展诚然客观,但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不如地产公司来得灵活和直接。
“时夏啊,你是个好苗子,虽然我很想让你再考虑一下,不过我还是尊重你的决定。老师相信你,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
这些年,不管在S市还是N城,不管是高中的班主任还是现在的导师,他们都是相信时夏会越来越好的人。
时夏希望自己能不辜负他们的信任与期望。
毕业典礼后,时夏穿着学士服,高高兴兴地在草坪上跟大家拍照留念。
徐子煜带着一大捧红色玫瑰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时夏回头,愣住。
“时夏,祝贺你毕业。”他手中的玫瑰花还带着露水,鲜艳欲滴。
可惜时夏怀里已经抱满了同学送的花了,只能对他说声:“谢谢你啊。”
自从两年前初遇,徐子煜就对时夏念念不忘。
去年他毕业后进入家里的公司,更是有了大把时间来找她,只可惜时夏这两年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时间搭理他。
也亏得他全靠自己脑补,维持对她的好感至今。
他今天是带着目的来的。
见时夏身边人多,徐子煜低声要求:“我们到那边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时夏大方道:“好啊。”
她将怀里的花交给舍友,跟徐子煜一起到旁边的树荫下。
N城的六月,骄阳似火。
树荫下被风一吹,才有些凉爽的感觉。
时夏在太阳下拍照久了,脸上都有些被晒红了,额边有些细密的汗珠贴着。
她眸色是通透的琥珀,在阳光下清澈见底,光彩照人。
被她这样望着,徐子煜一时间都忘了说话。
时夏等了一会儿,出声提醒,“不是有事要说吗?”
徐子煜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还没准备好,只得先将鲜花往她怀里一塞,紧跟着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看他紧张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社会精英,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汗都下来了。
时夏看着他,心下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她不好提前阻止。
只能安静等着。
半晌,徐子煜终于开口了:“要先祝你毕业快乐。”
时夏礼貌微笑,“谢谢。”
“然后……”徐子煜停顿下来,又给自己攒了一股气,提高了音量,大声道:“其实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可不可以请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你的男朋友!”
怀里的玫瑰芬芳扑鼻,时夏愣了三秒,直到身边有人起哄着大喊“答应他、答应他!”她醒过神来。
说起来,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在她面前大声表白,明确地对她说出喜欢两个字。
从小到大,时夏因为长相出众,在学校里一直被人瞩目。但她那时候一门心思都是怎么逃离S市,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到了大学也是一样。
可现在回过头想想,所谓的爱慕者众多,好像都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罢了,真正到她面前表明心意的,好像就只有徐子煜一个。
但即便如此,时夏也只能拒绝他。
“不好意思啊,我……”
“不可以。”
微风从背后穿过,送来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时夏猛然一怔。
那是香木燃烧后的灰烬,淡淡悠长的余味夹杂着苦涩,温暖却飘忽,清冽又苦涩。
这几年,她从来没再其他人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这是独属于迟让的味道。
心神一晃,右肩突然被人大力拦住,宽阔坚实的胸膛撞在她左侧的臂膀,头顶沉稳的男声仿佛隔了几万光年的距离,吐息的时候却又近在咫尺。
薄唇、挺鼻,微吊的凤眼,眼皮浅薄,瞳仁乌黑得像看不穿的浓雾。
时夏错愕抬头,眼前人精致完美的五官,让她恍惚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真的是他……
徐子煜看着时夏身边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第三者,竟然还抱着她,立刻不满地皱起眉头,指着他问:“你谁啊!”
对面的男人抬起下巴望向他,唇角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笑,黑眸里尽是痞气,“前男友啊。”
“前男友?”徐子煜看向时夏,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凝固在旁边人身上了。
鼻尖酸酸的,恍若隔世的感觉整个将时夏罩住。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定定望着身旁人的侧脸,他转回头,俯身下来,食指挑起她的下巴,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黑眸里狡黠的眸光和慵懒声调全都一如往昔。
“好久不见,前女友。”
突然间,周遭所有的一切都被按了暂停键。
风声停了,人声也消失了,连怀里的花似乎都不再散发香气了。
眼前的光暗下又亮起,唇边轻缓落下的柔软比那个冬夜里短促的触碰更像一个亲吻。
迟让低声对她说:
“毕业快乐。”
第33章 眠 “很好,这样很好。”
有多久没和迟让见面?
时夏在心里算了算, 三年零五个月。
迟让走的时候,S市大雪漫天。
如今再见,N城烈日灼灼。
时夏穿着学士服, 额边浮着一层细密的薄汗, 她仰着头定定望着面前的迟让。
树影婆娑落到他脸上,一别三年半, 他与当年的模样已经有了些变化,但那双漆黑微吊的凤眸却始终闪烁着与记忆中一样的光芒。
轻狂、张扬、桀骜、狡黠。
他眼中始终映着她的脸。
他变了, 又好像完全没有改变。
仍然是记忆中熠熠发光的那张完美面孔,迟让脸上每一丝表情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勾勾唇角, 身体就自动跟着他动起来了。
十指相扣的时候,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一帧一帧快速掠过, 最后定格在他们最初见面的时候。
昏暗的小巷, 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朝她伸出手,将她从泥泞的困境中拉起来。
那时候她只觉得他掌心很大。
如今似乎又多了一份踏实。
他们牵着手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一路狂奔, 身边有许多人经过,但时夏眼中满是迟让带着她奔跑的背影。
记忆中少年略显消瘦的背影与此时坚实宽阔的肩膀重合。
时夏眼眶潮热, 握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停车场,剧烈的跑动让时夏心跳速度即将爆表,但她还不想喊停。
直到身前的人猛然转身,后腰一重,将她重重地抵在立柱之后。
眼前光线骤然暗下, 炽热的呼吸落下来,与时夏的交缠着,频率几乎同步。
突然静止下来的状态让全身沸腾的血液直冲上大脑,头面部热得快要烧起来。
时夏下意识屏住呼吸, 但迟让的味道与呼吸还是越来越近。
“时老师,不会忘了我吧。”他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暧昧。
他故意叫她时老师,时夏眼前瞬间出现了他从前拉着她的手睡着的模样。
心下一荡,她开口,呼吸却顿时被人夺去,“我没有,我……唔。”
唇齿触碰,迟让的味道彻底充斥进她的肺腑,他重重在她唇上辗转,声音艰难地从缝隙里挤出来,“我不信。”
时夏没有接吻过,她唯二有的两次亲密接触都是迟让带给她的。
第一次是三年前,刚刚冷战结束的他们又再一次针锋相对,迟让看着她收拾好的行李,怒而受伤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他狠狠地吻了她一下,霸道地宣布了他们的开始和结束。
时夏还记得那时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落在她脸上,刺骨寒凉之后终归还是被融化。
第二次便是刚才,在草坪的树荫下,当着徐子煜的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仿佛从天而降,暌违三年,他再次出现,依然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他蜻蜓点水地吻在她唇角,对她说毕业快乐。
这两次,是时夏22年的人生中与异性最亲密的触碰。
虽然短暂,但因为对象是迟让,所以仍能在瞬间勾动她的心神。
可那两次都不同于现在。
时夏没有任何经验,所有一切碰触与交换都只能依靠本能。
迟让并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亲密者,时夏能感觉到后腰的手臂在不断收紧,他用力地好像要将她融进身体。唇上重力的摩擦与碰撞都不令她难受,身体里有股奇异的感觉,令她不自觉地仰起下巴努力配合。
可迟让并不满足于只是唇齿相接而已,攻势随即加深,很快便有暧/昧的声响与吞咽同时隐秘地进行。
他好像要将她吃进去。
过于热烈的亲吻让时夏恐慌的同时又有强烈的充实感。
内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随着氧气愈发稀薄,胸腔内愈发满得像要炸开。
在最后一丝氧气被耗尽前,两个人的嘴唇才猛地分开。
空气涌入肺里,燥热中全部都是迟让的味道。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迟让仍然紧紧贴着她,他随着她的弧度也在喘息,黑眸里潮湿的暧昧浓郁至极。
时夏从来不知道接吻是个这么需要体力的事情,她感觉自己已经喘了好久,却还无法完全平静下来。
迟让抵着她的额头低低笑出来,“好久没见过你这么不冷静。时夏,老实说,你是不是想我想得要死?”
时夏急促地呼吸,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想说话。
想念与否,言语可以骗人,身体不行。
她现在环抱着他腰身的姿态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不了。
迟让满足又愉悦的声音再度靠近,又是一记深吻落下来,他在奖励她的诚实,“很好,这样很好。”
突然间,谁的手机响了。
空旷的停车场里,铃声不断回响,时夏猛然清醒过来,抵着迟让的肩膀将他推开,摸出手机接起来。
“喂……”
“时夏,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在哪呢,我们到处找你找不见,刚才跟你一块的帅哥呢?你们在一起吗?时夏,喂?你…怎么这么喘啊?啊!你们该不会……”
时夏脸上烧得厉害,赶快打断舍友的猜测,“我现在有事,等会跟你说。先挂了。”
“欸欸等一下、那中午还要不要一起吃饭啊?”
“你们先回宿舍吧,我一会打给你。”
话落,时夏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再转眼,面前的迟让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好整以暇地站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停车场安静,舍友声音又大,他离得这么近,时夏觉得他一定全都听见了。
果然,迟让笑了。
“干嘛这样盯着我,亲完就不认人了?”
他吊儿郎当的调侃也跟从前一样。
一股气窜上来,时夏恼羞成怒地打他肩膀,“你胡说什么!”
迟让不躲不避,给她打了一下,第二下还没落下来,他一把将人攥住,唇角一勾,带着她一个转身来到车旁,车门打开,将她塞进去。
时夏这才发现身边这辆车竟然是他的。
迟让上了车,很快发动引擎。
时夏问:“去哪?”
迟让握着方向盘,侧眸:“当然是去庆祝。”
分开三年,时夏曾经以为时间与空间相隔,东西方的环境差异,身边的人和事都在变化,会让他们的重逢变得面目全非。
但现在她却讶然发现,他们之间似乎没有距离。
他比从前还要好看,精致的五官褪去了青涩,多了些沉稳。眉宇之间的轻狂仍在,却换了一种更内敛的方式隐藏锋芒。肤色略深了一些,仍然是符合主流审美的。之前那种过于白皙的肤色总是给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感,现在看起来倒是气色更好。
时隔三年,她想象中令人忐忑不安的陌生感完全没有出现,时夏看着迟让,仿佛他只是去海边度了个假,晒黑了回来,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模一样,他还会动不动就拉着她的手说困了。
心念一动,时夏问他:“这段时间,睡得好吗?”
她用这段时间来概括,而不是说这三年。
迟让目视前方,操控方向盘的潇洒姿态并未改变,“你说呢。”
时夏心头噔的一下,“还是睡不好吗?可是之前你不是已经……”
“之前你在,后来你不在。”前方路口左转,他身体微微跟着车子转向,侧脸平静无波,“怎么相提并论。”
时夏微怔,随即微皱起眉头,没有出声。
她不是没有见过迟让因为睡眠问题变得憔悴的模样,到底是分开太久,让她在看见迟让闪闪发光地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竟然忘了他不是个喜欢把愁绪摆在脸上的人。
他一定有很多很多个难捱的深夜和更多令他觉得负担的白日。
心底久违地感觉到酸痛,想到从加州到N城,中间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长,时夏几乎是瞬间就心软了。
她又问:“你现在住在哪里?我们不要去庆祝了,直接回你住的地方。”
迟让闻言,侧眸望过来,看见时夏脸上的担忧,他勾起唇角,笑容意味深长:“不然你以为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时夏愣住。
对迟让来说,时夏就是长期有效,合法且对身体完全无害的迷药,为了她,迟让在异国他乡度过了漫长的三年多。
时隔这么久,他当然要第一时间先确认一下她的药效是否还一如既往强劲。
车子拐进希尔顿酒店的地下停车场,迟让的房间在18楼。
时夏突然想到他之前在印象大厦的公寓,全屋酒店式装潢,一走进他的家门,就像走进了某个五星级酒店的房间。
如今他真的住进了酒店,时夏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还有些又回到了他那个公寓的错觉。
只是这里过于豪华,脚下的地毯厚到两个人踩上去,听不见任何一点脚步声。
太安静的环境容易让人心乱。
房门打开,大套房的客厅中央已经布置好了一桌惊喜盛宴,冰桶里价值不菲的香槟还系着粉色的丝带。
但这两人谁都无心餐点。
进了屋,房门前脚在身后合上,时夏后脚便觉眼前一暗。
她下意识地向后多了一下,很快被迟让抓到身前,扣着她的后脑不许动弹。
深吻落下来,两人一路从门口吻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N城的正午阳光热烈似火,房间里虽有冷气,也吹不散两人不断攀升的体温。
两条人影纠缠着摔进柔软的床铺上时,时夏陡然清醒过来,软软依在他肩上的双手突然发力,抵住他不让继续下去。
迟让不满的黑眸就在她上方。虽然很不情愿这样停下来,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着时夏开口说话。
时夏呼吸急促:“你、你不是要休息……”
“我千里迢迢飞过来,可不是只为了休息。”
“可我……”
时夏吞吞吐吐的迟疑让迟让的不满愈发深重,撑在她身侧的大手移到她的脸颊,迟让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他咬牙道:“时夏,我等了四年。如果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愿意,我会咬死你。”
“我……”
时夏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便淹没在迟让紧贴而来的长吻中。
愿不愿意,她不知道。
但好像从很久以前,她关于未来的设想里,就多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能看出她面具下的不安;会在楼下补眠整夜守护她的梦;他送她单程机票,懂她不想回头;他说过要跟她一起出逃。
他是唯一一个永远都无条件让她做自己的人。
时夏曾经害怕时间和距离会将她好不容易敞开的心门带上,但他又突然出现,同记忆中一样轻狂张扬,眉眼桀骜,唇角挂着痞痞的笑容。
他的声音、他的味道、他的怀抱,他的一切都和想象中一样,充满熟悉和温柔。
在脑海中那副关于未来的蓝图里,那个和她站在一起的人,就是迟让。
回忆与现实不断交缠,时夏不受控制地沦陷。
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思念和热流一起,随着他的触碰不断蔓延溢出。
她必须承认,过去这三年半的时光里,她对他的想念是自己从来不敢想象的程度。
时夏想要做自己,那么做自己最基本的条件是听从内心。
现在她的内心让她抱紧他。
厚重的窗帘将窗外的烈日隔绝,房间里只有昏黄的台灯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大床上一片狼藉,迟让在她身上不断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
“你是我的。”
是我的光明;黑暗;
清醒;沉迷;
晨光;黑夜;
你是一切对立与和谐。
你是我的迷药。
让我们一起沉眠。
……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N城的一天即将落幕,房间里的两人相拥而眠。
……
第34章 眠 “我真是败给你了。”
时夏再回到宿舍已经是两天后。
关于她和迟让的消息在学校里满天乱飞。
所有人都在猜测他们的关系, 尤其有人看见迟让是开着豪车来的,更是对他的身份议论纷纷。
旁人不知内情也就罢了,作为每天跟时夏同吃同住的室友们也对毕业典礼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简直不能忍!
时夏一回来, 立刻被扭送至下铺, 床帘一拉,台灯一开, 几个姑娘板着脸,活脱脱就是审问犯人的配置。
不等时夏开口, 姑娘们七嘴八舌,一个接一个的八卦问题甩过来, 前后夹击。
幸而时夏面色如常,面对威逼利诱, 她始终镇定自若, 只肯透露:“他是我高中时期的前男友。”其余的一句都不再多说。
姓名、年龄、家世背景,这些信息她通通闭口不谈。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服众,她在寝室住了三年, 听了其他人不少恋爱故事,但她们可没谁听说过时夏还有个长得这么帅还开捷豹的前男友。
尤其她那天被带走时, 分明说过一会儿就给她们回电话,结果一消失就是两天。
都已经是前男友了,怎么可能还跟人出去过夜?
但时夏嘴巴太紧,无论她们怎么问,她始终不肯多说半个字。
这可把姑娘们急坏了。
要知道, 时夏是跳级毕业的,她们可都还有两年要读。等时夏搬出了寝室,再想这么便利地把她抓到面前来问这些八卦可就难了。
可时夏这次回来就是来搬家的。
公司那边已经给她租好了房子,就在公司附近, 而且还一人一间。这待遇,比设计院可好了不知多少倍。
晚上的时候,时夏请寝室里的人吃了顿饭。
大学这几年,因为有这么好的舍友、同学,她过得很开心。
一听她这样说,几个姑娘都有些伤感,即将分别,大家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舍。
但时夏要奔赴她的前程,分开是迟早的事情。
那天晚上,时夏头一次在聚餐的时候喝酒。
酒精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喝多误事,但有些感情就必须依靠它才能得以顺利的宣泄和表达。
时夏的酒量不知道遗传谁的,表面上看起来若无其事,实际上第一杯就已经醉了。
吃完喝完,其他几个人都是你搀我我扶你,摇摇晃晃的走出来,只有时夏始终站得笔直。
她帮忙拦了出租车,一个个给她们送上去,还知道门没关好,又重关了一次。
说再见的时候,车里的姑娘们吵吵嚷嚷地哭成一片,时夏站在马路牙子上,朝她们微笑挥手,面色一片淡定。
一直到出租车开出老远了,她才有些晕晕乎乎地靠着电线杆蹲下来。
迟让坐在车里,看着她从出门到送人上车,再到现在蹲在地上,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眼中的笑意就没消失过。
印象里,他见过时夏很多种模样,冷静的、失控的,开心的、不开心的,但像这样喝成一个醉鬼,还真是第一次。
低调的黑色运动型捷豹就停在不远,迟让突然很想看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车载蓝牙音响里很快将时夏的声音散满整个车厢。
眼角微扬,迟让看见路边的时夏缩成一只鹌鹑,手机被她夹在肩膀里。
“你在哪?”
“聚餐结束了?”
“结束了。”
“玩得开心吗?”
“还可以。”
“没有喝醉吧,现在要去下一趴了吗?”
“没有醉,她们已经回去了。是我送的。”
“这么贴心?”
“这不是贴心,是礼貌,知道吗,礼节。”
迟让故意抛出了几个问答题,时夏应答如流,从她的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她真实的状态,清淡的嗓音还是一如往常。
但细听之下,会发现她有几个音节发的黏黏糊糊。
像小朋友感冒时带着鼻音那样。
听筒里的背景音异常安静,他大约在休息。
时夏默默估算了一下从希尔顿到这里需要多久,顿了一下才开口:“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你在哪?”
“在酒店门口。”
“那你等我。”
“好。”
时夏乖乖应声,然后挂断电话。
这时,有车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来,冷气呼出,车里的人问:“小姐,要坐车吗?”
时夏摇摇头:“不要,我等我男朋友来接我。”
“你有男朋友了啊,他叫什么?”
这人问这做什么?时夏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扶着电线杆站起来,脸色看似清醒,杏眼微微染着些绯红,娇俏之余不乏戒备。
她准备换个地方继续等,一边朝旁边走一边在包里摸手机。
车门开关的声音传过来,那人似乎下了车。
时夏于是更加警惕,可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出几米,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往旁边歪了一下——
有只坚实的手臂托住她的侧腰,将她捞了回来。
熟悉的气味窜入鼻间,时夏抬头,看见迟让,一愣。
“你……”她不是才给他打的电话,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迟让眉目含笑,将她往怀里一带,挑起她的下巴,吻下来,“表现不错。”
时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表现不错?
不等她问,迟让便搂着她回身朝车旁走去。
时夏现在脑子里被酒精弄得一片混沌,晕晕乎乎的,思维能力迟缓到她刚察觉了一些端倪,就已经被人塞进车里。
迟让帮她扣安全带的时候笑着啄了一下她的脸,又摸一摸。
“乖乖坐好。”
时夏睁大眼睛看着他,思路再次被打断。
再等她将这条思路重新链接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回希尔顿的路上了。
看着窗外的街景,她问:“为什么是去你那里。”
迟让在专心开车,她突然出声,他侧眸望去,片刻,有些失望地撇撇嘴,“这么快就醒啦。”
时夏皱了下眉头,不懂他为什么表现得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本来还想继续玩陌生人的游戏。”窗外的霓虹印在他含笑的眸子里,光彩妖异,“看来回去得多喂你一些酒了。”
时夏现在看起来清醒了一些,实际只剩最后一点意志。
等真正回到酒店,甚至还没到迟让的房间,酒意挥发到极致的时候,迟让用他的吻和触碰将她完全点燃。
身体里有一把火,过去两天的某些记忆倾泻而出。
那时她还能对身体保有最后一些主控权,这次却全然身不由己。
手脚软得不像话,她没有办法,只能选择依附与顺从。
中途似乎有醒过来的时候,但很快就被一浪又一浪的潮水淹没。
最后当天色渐渐露出熹光,意识彻底消散,黑暗涌上来的时候,时夏只记得身后的人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曾放开。
……
地产公司给的入职日期是七月十号。
时夏打电话过去延后了五天。
直属领导非常欣赏她,什么都没问,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还亲切地问需不需要多一点时间处理事情,如果生活上有任何困难都可以随时提出来。
时夏千恩万谢地挂掉电话后,长舒一口气。
此时已是傍晚,天空中火一样的晚霞绚丽非常。
迟让从身后靠近,将她拥入怀中,轻缓地吻她耳廓,慵懒的声音格外撩人:“叹什么气,嗯?”
时夏怕痒,被他吻得不自在地往一边躲。
不知道是因为西方过于开放的环境,还是她自己太过保守,她从前从未发现迟让是个如此重欲的人。
她有些……招架不住。
在发觉这个试探性的亲吻有逐渐发展成为不可控制的倾向时,双股间的酸痛提醒了时夏,她反身叫停。
“迟让。”
身后的人已经陷入了欲念的漩涡,湿润的黑眸里雾气弥漫。
时夏心头一紧,深怕自己也陷进去,她快速地别开视线,“我有话问你。”
“问。”
既然要问话,那自然应该保持距离,但时夏怎么都推不开他,尝试几次后,她不得不板起脸,严肃道:“你先到旁边去。”
见她要来真的,迟让眼中的潮湿渐渐消退,眉尾挑了挑,他松了手,痞气道:“好好好,时老师要问话,我走开一点。”他边说着,边步调懒散地走回身后的大床,跳上去,没骨头似地往床头一靠,“问吧。”
他穿着浴袍,这样倚着,胸前散开了一大片,时夏只是视线碰到,脸上就开始发烧,她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尽量只盯着他身下的枕头。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迟让眼尾一扬,愉悦显露得悄无声息。
时夏:“你在国外……谈了几段恋爱?”
第一个问题就这么直接,迟让却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只是笑容更有深意了些。
“你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那个送你玫瑰花的,好像追你很久了。”
他说徐子煜。
时夏坦诚道:“是很久,但我没有答应他。”顿了顿,她强调:“我没有答应任何人。”
迟让望着她的眼神深了些,“为什么,就没有让你心动的?”
时夏:“没有。”
迟让:“那是他们不够优秀。”
他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臭屁。
明知道她是为什么,还硬要转弯抹角地贬低别人一顿。
“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也没有。”
“为什么?”
迟让笑意收敛了一些,眸光也变得深邃,“那些人哪有时老师漂亮。”
时夏一顿,“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从床上翻身下来,白色的浴袍随着他的动作掀起又落下。
时夏恍惚一瞬,迟让已经到了身前。
后腰收紧,两人再度贴近。
迟让微微俯身下来,额头轻轻贴着她,吐息之间,暧昧四溢,“在我眼里,你才是最完美的。”
话音落下,他的吻也跟着落下来。
轻触慢碰,带着诱哄。
时夏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分开三年,时夏知道他身边不可能没有任何人出现,也明白他也许会寂寞,她甚至已经想好,不管他的回答是什么,她都要跟他说清楚,她不是那么保守的人,也没有什么感情洁癖,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必须一心一意。
但他给了她这个答案。
在他眼里,她最完美。
这句话如果换个人来说,时夏一定觉得只是句恭维。
但从迟让嘴里说出来,她根本没有怀疑。
他们之间好像有种奇异的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语和保证。
他们却都谨守着相同的东西。
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被跨越,迟让完全掌控了她的心跳。
“问完了吗。”唇齿间,他的声音性感至极,“问完了,我有些别的事情想做。”
窗外光线暗下,火烧云的绝美景色不及此时脸颊绯红的时夏万分之一。
意乱神迷时,时夏只觉得庆幸。
庆幸她早已在他面前摘下面具,否则面对他,那份虚伪的假面根本不堪一击。
在节奏彻底由他带领之前,时夏艰难地抵在他肩上,哑声问:“你什么时候走?”
埋首在她颈间的人一顿,片刻,迟让缓缓抬起头来,“我说过我要走吗。”
时夏杏眼含水,分明已经情难自已,面上偏偏还是一片从容。
她定定望着他,并不出声。
四目相对,半晌,迟让低低笑出来,“我真是败给你了。”
他用力蹭了蹭时夏的鼻尖,喟叹似的道:“我有时候真是爱死你这份理智,但有时候又恨不得让你干脆发疯。”
她永远都能用理智让他难以自持。
但这种理智有时候真的很扫兴。
“你啊,能不能傻一点。”
他充满无可奈何的口吻带着令人无法自拔的宠溺,几乎瞬间就让时夏的心化成了一滩水。
迟让揽着她的后背,将她压向胸口,叹息之后,他吻了吻时夏的耳朵,淡声说:“十四号晚上的票。迟旸有个国际会议,十五号下午就会到加州。我得在那之前回去。”
时夏一顿,“那你……”
她想问他要回去多久,但又觉得这样问太自私了。
往返加州一趟,加起来快要两天了。
两天都没办法好好休息,太累。
迟让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低头轻咬她的耳垂,“心疼我的话,不如这几天好好表现,如果你表现够好,也许我会早一点回来。 ”
他说得轻轻松松,可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时夏心头便越有种难言的酸楚。
眼中突然有些潮湿的感觉,她抬手环抱住他的腰身,低声说:“我会再努力一点。更努力一点。”
直到你不用再这样离开。
感觉到她将自己抱紧,迟让唇边笑意更深,他吻在她发顶,低沉的声线温柔到了极点,“你已经很好了。”
“再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第35章 眠 “趁我不在,在约会啊。”……
迟让的飞机是十四号晚上十一点。
时夏想送他到机场, 他拒绝了。
比起在机场依依惜别,他宁愿她在家里多睡两个小时。
当初迟家送他出去留学,所有人都以为他和时夏就这样断了。
诚然这三年间他们在外人眼里就是没有联系, 但实际上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 联系与否不在形式。
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时夏不可能放弃自己努力得来的一切去接受迟家的施舍, 迟让更不愿意被迟家要挟,看着时夏在耻辱的夹缝中与他渐行渐远。
分开既然是必然的选择, 那重逢自然也是唯一选项。
只是现在的时机还未完全成熟,他们还不能彻底放开自己。
迟让这次走后, 时夏的微信终于重新热闹了起来。
虽然间隔十六个小时的时差,但两人之间的感情联系并不因时间与空间受限。
尤其时夏这个人, 并不是恋爱脑、粘人派。
哪怕整天忙得没时间回复微信, 只要睡觉之前有声晚安,她也觉得满足。
迟让更不用说了。
在这段关系里,他一直是等待的那一方, 但从来不被动。
时夏刚刚入职新工作,忙得很, 有时候一整天只会发一条信息过来。他会从简短的信息里分辨她当下的情绪,选择放她休息或者还要打个视频。
偶尔嘴贱惹得她连发几个感叹号过来,他从容一笑,确保她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隔空送个飞吻结束聊天。
在分寸拿捏这一方面, 时夏从没见过哪个人有他这么厉害。
新工作依然是与设计有关,但比起设计院,地产公司里的设计工作量少了好几倍。
分走她更多重心的,是与各种不同的乙方打交道, 催促他们修改设计稿。
之前跟着导师做项目的时候,他们更多站在自己的立场,如何将他们的设计做到精致又富有创意,是他们最多想的事情。
但是变成甲方之后,关注力就从这些移向了成本、场地、可行性等等诸多复杂的现实问题上。
因为参与过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立场,反倒让时夏更能体会和理解对方的辛苦和难处,更学会了纵观大局。
她的直属领导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姓庞。
庞经理也是从G大毕业的,恰好还跟时夏的导师是同一个。对这个同门师妹,庞经理可谓是关爱有加。
之前时夏跟过的那个住宅项目,现在正在由他们公司做商业规划。
庞经理特意点名让时夏跟进,理由是她曾经参与过本项目,熟悉度配合度更高。
刚进公司就能有这么大的项目可以跟,时夏自然是受宠若惊,工作量也跟着增加了几倍。
虽然不用天天都住在办公室里,但一周两天通宵加班的情况还是很常见。
忙碌间,转眼到了九月底,马上迎来国庆长假。
庞经理特意提醒她注意劳逸结合,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
彼时时夏正在给事务所对接设计稿的事情,庞经理直接将电话接过去,示意时夏下班先走。
时夏一脸茫然,她手头上的工作还没做完。
庞经理和善道:“剩下的我来帮你处理,你先下班吧。”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有人在楼下等你。”
时夏愣住。
稀里糊涂地被赶着下了班,时夏走出公司大楼,一出门就看见了徐子煜。
说起徐子煜,自从上次毕业典礼之后,时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跟他联系,他也没有找她。
一直到上个月,他突然发信息来祝她七夕节快乐,时夏礼貌回了句谢谢。
这两个字仿佛是打开徐子煜话匣子的钥匙,东扯西拉了些有的没的,他很快问到正题,“上次那个,真的是你前男友吗?”
他这话问的多此一举,迟让已经回答过他一遍了。
时夏打字回复:[如你所见]
时夏的本意是,既然他已经亲眼见到她和迟让这么亲密,也听到了不少关于他们的传闻,那他心里多少应该有点数了。
但徐子煜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沉寂许久的热情竟又重新被点燃,开始每天对她信息轰炸,早午晚安一个不落。
恰逢时夏刚刚进入项目组,根本没时间理他,更别说解释了。
本以为冷处理一段时间,他应该会知难而退,但她错误判断了他的感知力。
他这个人似乎就没有感知这条神经。
徐子煜今天开了辆还没上牌的奔驰,打扮的有模有样,往车门边一站,名副其实的小开一枚。
看见时夏从大厅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
时夏看见他的时候,眉头一皱,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时夏,好久不见。”
“是好久。你今天怎么在这?”
徐子煜一改往日腼腆,竟诚实道:“我特意来等你的。”
“等我?”时夏问:“有事吗?”
“嗯,一两句说不清,要不上车说吧。”
时夏犹豫了一下,好不容易下一回早班,她只想回家休息,身上的套装她已经穿得有些疲倦了。
但转念想想,有些事还是说开比较好。
“好吧。”她说。
见她答应,徐子煜喜色尽显,立刻热情地引着她往车边去。
一直到上了车,时夏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庞经理说等她的人就是徐子煜。
也是,徐子煜家里的公司跟他们一直有业务往来,庞经理认识他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庞经理说的,竟然说得动他放她下个早班。
时夏侧眸看着他,轻声开口:“新车不错。”
徐子煜没想到时夏会主动找他说话,愣了一下,随后摸了摸鼻子,貌似有些不好意思,“我爸给买的,说出去谈业务的时候没个好车给他丢人。”
时夏眼波未动,“看来你这两年在公司里做的很好。”
“也没有,主要是托了家里的福吧。”他说着,回头来笑一笑,恭维得十分明显,“不像你,一直都是靠自己。你才是有真才实干的人嘛。”
时夏勾起唇角,视线移开,淡声说:“好的家庭,也是你能力的一种。”
徐子煜笑容扩大,露出牙齿,看起来有些憨厚,“也是。”
这个话题结束,车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时,手机响了。
时夏看一眼来电显示,竟然是周思齐。
她可是好久都没给她打电话了。
有笑意浮出,时夏接起电话,语气很软,“思齐。”
徐子煜难得听见时夏用这么温软的语调说话,看得出她心情不错,他不由地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更有信心了。
可谁知这个电话之后,时夏再也没有笑过。
徐子煜订了城里新开的法餐厅,人均四位数起。
这种高级场所里的氛围极佳,一进门就有优雅的侍者领着他们到预订好的座位。
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白玫瑰。
徐子煜特地示意侍者让开,他亲自替时夏拉开椅子。
可惜时夏全程都心不在焉,根本没有体会到他所展现出的用心与体贴,坐下之后,连谢谢都忘了说。
徐子煜上次的表白被人中途打断,他不爽了很久。
这一次他特意安排了这种幽静的场所,肯定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在他的设想中,他会先和时夏说些公事,然后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对她的欣赏上,跟着就要说出他上次还没说完的话。
他在盘算这些流程的时候,时夏却一直在想刚才周思齐的那通电话。
电话里,周思齐支支吾吾地问,最近有没有人来找时夏。
时夏不明所以,但压根不需要她追问更多,周思齐根本藏不住秘密。
‘我跟你说了你不要生气哦,就是……上周你妈妈突然来找我了。’
时夏一惊:‘我妈找你?!’
周思齐也很意外。
她们学校提前放假,她一直在家。那天跟周妈妈两个人出门逛超市,回家的时候叶兰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突然从路边跳出来拦住她们,硬逼着周思齐把时夏现在的地址告诉她。言语间拉拉扯扯的,周妈妈护女心切,差点和叶兰打起来。
周思齐之前只知道时夏说父母离婚,压根没见过叶兰,更不知道她的爆发力如此惊人,未免两个妈妈冲突升级,她只好告诉叶兰,时夏现在在N城。
‘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知道我家的地址,又是怎么知道我跟你还有联系的,我跟她说不知道你在哪,她不信,在路上跟我妈两个人推推搡搡的,我怕出事,就说了你在N城。’
N城那么大,没有具体住址,要找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叶兰本还想再追问得更详细些,可周思齐也不知道时夏到底住在哪里。
见逼问无果,叶兰才勉强离开。
回家之后,周思齐越想这事越不对,叶兰是时夏的母亲,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时夏现在在哪?
后来还是周妈妈一句话点醒了她,有个这样敢当街拦人撒泼的妈,时夏肯定躲都躲不及。
周思齐这才发觉自己可能坏事了。
‘对不起哦时夏,我不是故意要告诉你妈妈你在哪里的。’
听着周思齐在电话里愧疚道歉,时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喉间涩得厉害,挂了电话,她给周思齐发了微信,用文字说明,带来困扰人的是自己妈妈,该道歉的应该是她才对。
周思齐是个粗神经,原本就不是会计较这些事情的人,一见时夏还这么低声下气的跟她说抱歉,她一连发了好些个抱抱、亲亲的表情包来,就差整个人穿过手机扑上来了。
安抚了周思齐,时夏满脑子都是叶兰。
三年前她从家里离开得很决绝,叶兰从来没有找过她。
自从到了N城,换号码、换微信,时夏几乎切断了一切和S市的联系。
一开始她也担心过,如果叶兰穷途末路,肯定会到处找她,但是三年过去,她悄无声息,似乎要就这样消失。
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周思齐说见到叶兰是上周的事情,临近黄金周放假,N城是旅游热门景点,来这里的票恐怕不是这么好买。
但这应该难不倒叶兰。
一旦她到了N城,那么找到时夏就是迟早的事情。
一想到说不定会在哪个街角撞见叶兰,时夏眉头便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很快,侍者开始上菜。
一道道精致的菜品端上来,时夏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更别说品尝。
徐子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注意时夏的食不知味。
前菜刚刚撤下,徐子煜准备开始自己的计划,谁料时夏将餐巾一扔,突然望过来道:“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情,要先走了。”
徐子煜登时呆住,“啊?你……”
就在时夏起身的同时,她的手机又响了。
接起电话,迟让懒散的声音传过来,瞬间平复了她内心的毛躁。
“在哪啊。”
或许是他们之间有种专属的奇妙感应,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他只是问了简单的三个字,时夏便直觉他就在附近。
她望向徐子煜:“这是哪里。”
徐子煜愣愣报了一个名字。
无需时夏重复,电话那头的迟让哼笑一声,“趁我不在,在约会啊。”
时夏此时无心玩笑,“多久可以过来?”
电话里顿了顿,“一刻钟。”
“好,我到路边等你。”
挂了电话,时夏叫来服务生结账。
面对昂贵的账单,时夏十分爽快地付了钱,随后抱歉地对徐子煜道:“不好意思,影响了你的晚餐。这顿我请,你慢慢吃。”
徐子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接了个电话,猜谜一样进行了几句简短的对话,跟着便付了钱,离开的时候,背影十分潇洒。
迟让说十五分钟,十三分钟,时夏便看见那辆捷豹出现在了路口尽头。
徐子煜这时候才从餐厅里追出来,还有些在状况外的问她:“要不我送你吧。”
时夏的眼睛一直盯着迟让的车开到跟前,头也没回地说:“不用了,我男朋友来接我。”
车子稳稳停在路边,车窗降下来,车内的迟让头上顶着一副夸张的黑色墨镜,伏在方向盘上吹了声口哨,“yo,man~”
徐子煜错愕地看着车里那张过目不忘的俊美面孔,认出他就是那个前男友,“你不是……”
时夏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上车前,她用温和的语调宣布了徐子煜幻想的破灭。
“抱歉,你看见了,我们复合了。谢谢你的好意,希望下次再见,我们还能合作愉快。”
话罢,时夏上了车。
车门关上,车内的迟让看着路边在风中凌乱的徐子煜小可怜,不禁咋舌道:“红颜祸水啊,祸水。”
时夏扣上安全带,斜眼看他:“趁我没有淹死你之前,赶快开车。”
迟让黑眸中笑意一闪,“遵命。”
第36章 眠 “只要你够想,那我们就不会分开。……
迟让这次回国是为了跟时夏一起度过国庆长假。
本以为时夏会感到惊喜, 可她似乎并不怎么开心,从餐厅回来的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天就开始放假,两人没有回时夏的单身公寓, 还是去了希尔顿。
依旧是那间套房。
两人分别坐在沙发和单人椅上, 时夏脸色略显凝重,迟让倒还是那副天塌下来都压不到他的神态。
将周思齐说的事情简单转述给迟让, 时夏声音很冷,“N城就这么大, 有名的高校就那么几所,即便她一个个去问, 要找到我也只是时间问题。”
迟让问:“所以呢,你现在在担心什么?”
时夏顿了顿, 抬眼看着他。
她刚才才意识到, 自己一直以为已经斩断了所有过去,但她似乎忘了迟让。
好像记忆中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发生在S市。
除了她自己,参与她那份晦暗生活最多的人就是他了。
在他面前, 她大概不用隐藏任何自己的阴暗。
默了默,时夏说:“还不知道。”
迟让眉目展开, “那就先不要想了。”
他起身坐到时夏身边,自然地将她放在膝上的手抱进自己的掌心,“这些问题,等你见到了她,自然就有答案了。”
他太了解她了, 了解到时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已经可以知道她下一步的想法和动向。
对于她的家庭,他无权干涉过多。不管她今天要做什么,他都完全相信时夏。
既然四年前她有把握处理好这些事情, 四年后的她一定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他掌心里的温度稳定而平缓地驱散了时夏心头那层厚重的乌云。
身子动了动,她侧身倚在他肩上。
有份力量能够随时支撑自己的感觉真的很好。
时夏从前似乎没有设想过自己以后的爱情会是什么模样,外界关于这个问题的资讯好像都长了一个样子。
工作稳定,有份不错的收入,外表不算好也不算差。
标准又世俗的条框。
可太过世俗的东西似乎不符合她,也不能满足她。
直到遇到迟让,她才慢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未来。
自身强大,仍有依靠。
这是她对爱情最新的定义。
也是迟让一直带给她的感受。
在他身边,她从不被束缚。
他永远能够让她保有自行选择的权利,从不让她为难。
但每每她需要的时候,他都会及时出现。
时夏一直不相信,像他这样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对她好到这样的地步。
他却一再用他的行动打消了她的疑虑,甚至让她开始觉得,是因为她拼命努力打动了上天,所以老天爷才赐给了她一个迟让。
让他出现在她所有无助的时候,带她走出泥沼,给她力量与勇气。
“谢谢你。”时夏由衷地说。
迟让勾起唇角,笑着吻她额头,“这句你已经说过了,可以换点别的说给我听。”
别的,更感性一点的。
比如四个字。
最好是三个字。
他想要什么,她知道。
但这时候行动比语言更有力量。
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时夏第一次主动将双唇送上。
她青涩的吻技不算迷人,但她将自己奉送上来的态度迟让很受用。
套房的客厅里,两人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体温开始升高,沙发太小,小得两个人只能交叠着才不至于掉下去。
当灯光和温度都成了辅助剂,时夏被钉在迟让腰间的时候,她在他耳边说了三个字。
只可惜迟让还未听清,就被她更加诱人的喘息带过。
他还想再听,时夏的意识却已经陷入了虚无,嘴里只能吐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
可这时候他不可能停下来了。
太狡猾了。
……
狡猾的时夏,需要更用力的惩罚。
……
国庆七天假期很快就过完了,时夏开始正常上班。
迟让一直没走,理由是不知道叶兰什么时候会出现,他不想时夏到时候太被动。
七天过去、十天过去,叶兰完全没有动静。
大学那边,时夏以寄信地址忘记更改为由,旁敲侧击地问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她,舍友纷纷回答没有。
周思齐那边也说最近再没见过叶兰了。
一直等到十月份都快过完了,叶兰也还是没有消息。
她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现,现在又莫名其妙的突然消失了。
时夏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
她直觉是出了什么事情,但她没有任何佐证。
同时,迟让糟糕的出勤率已经引起了教授的注意,他的同学打电话来通风报信,说教授已经放话了,如果他下周还不回来上课,会直接让他退学。
时夏很惊讶,国外的学校环境那么自由,怎么会才缺勤这么几天就要退学,迟让明明就说已经请过假了。
面对询问,迟让无辜地摊手:“我有什么办法,可能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果然还有旧账。
这都不用问,他一定会回答平时休息不够、起不来床、上不了课,但实际上肯定玩得比谁都嗨。
迟让笑嘻嘻地说她很了解他,欣慰地把她抓到身边来亲,没想到却被时夏无情地捂住嘴巴,严肃教育了一番。
“我不希望我男朋友学历跟我差很多。如果你真的被退学,那我们就完了。”
她连分手这招都使出来了,迟让还能说什么。
只能灰溜溜地回去。
依旧是晚上的飞机,这一次时夏送他到了机场。
过关之前,两人腻腻歪歪了好一阵。
时夏无奈,只能说再晚就没有车回去了,迟让却直接将他的车钥匙塞进她手里。
“齐飞的车,你随便开。”
时夏这才晓得那辆捷豹竟然是齐飞的。
齐飞这个名字好像离她很远了,但当迟让说出N城才是齐飞的老巢时,她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他究竟是怎么精准出现在她提前了两年的毕业典礼上了。
原来是有线人。
暗线被揭穿,迟让完全没有任何被抓包后的羞愧与紧张,反而还倒打一耙说:“你没线人还不许我有吗。”
时夏被他气笑了,捶了他几下。
两个人闹着闹着,又抱着温存了一会,登机时间临近,他不得不走了。
一直看着迟让进入海关安检,时夏才转身离开。
迟让来的时候把车停在了地下,她刚找到车子,手机震动了一下。
要起飞了,这是迟让关机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
是份文档。
下面附言:[下次你来接我]
时夏摇头失笑。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狡猾。
把车钥匙给了她,她想拒绝都不行。
至于那份文档,时夏没有立刻点开。
她直觉那里面的内容和叶兰相关。
她要回家再看。
这几年时夏在N城,迟让在国外,两个人对S市发生的事情都不了解。
所以迟让找了个了解的人调查叶兰。
这个人就是齐飞。
齐飞从之前就一直在做酒吧生意,最近发展状况不错,事业版图已经开始面向全国了。
要他查个人易如反掌。
只是他太忙,最近才有时间把消息汇总发过来。
时夏不确定迟让事先有没有看过那份文档的内容,但时夏本也无意隐藏,所以不管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堪的内容都没关系。
但迟让既然选择让她一个人看,一定有他的用意。
这份文档里清楚详细地写明了叶兰这几年的生活状况,甚至细致到某些对话。
三年半前,大儿子入狱,二女儿人间蒸发,小儿子尚且年幼。
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叶兰很快到了穷途末路,她开始将目标放在时茂身上。
时茂这几年的生意是越做越大,新的家庭也幸福美满。
可是他越幸福,叶兰越觉得自己不幸。
她几次三番上门要求复婚。
时茂到底跟她生活了几年,晓得她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只要跟她见了面,不管他是什么态度,她都会找尽各种刁钻的角度黏上来、甩不掉,于是他干脆不露面。
眼见时茂不搭理她,叶兰消停了两天,竟然又跑到时茂现任妻子的单位里去了。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人家的工作地点的,头一两次去还能保持前妻的风度和体面,但架不住年岁衰老,眼见现任是个年轻貌美的,她自知比外在是比不过了,后来竟带着时佑上门,口口声声请求现任不要破坏他们的家庭,时佑在旁边一边喊着爸爸、妈妈,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现任和时茂在一起少说也有七年,所有人都是看见的,单位里的许多人还去喝过他们的喜酒,说起破坏家庭,怎么也是叶兰才对。
但加上一个时佑,情况就变得不对了。
眼见叶兰大有要在单位把她搞臭的想法,现任也颇有头脑,既然面子上挂不住,那她也干脆不见人了。称病在家,闭门不出,还请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家门口的监控,叶兰和时佑一露面,立刻就有人把他们请走。
时茂出差回来见到现任妻子被气得卧床不起,大怒之下找到叶兰,直言她要是再敢胡闹,他就把她送进去跟时昭一起蹲大牢。
到了这个地步,叶兰怎么都该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该收手另谋出路了。
但她不知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偷偷从时茂家的生活垃圾里找到他扔掉的牙刷,送去跟时佑做了亲子鉴定。
结果一出,她立刻找上门去,要求时茂另给一笔抚养费。
否则就告他遗弃罪。
看到这里,时夏不得不佩服她这个妈妈还是有点本事,只可惜思想局限,不然她完全可以有另一番景象。
齐飞给的资料里显示,叶兰向时茂要求一次性付清时佑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总计四百万。
四百万,就算时茂现在大小算个企业家,一口气拿出这些钱来也是非常肉痛的。
他试图跟叶兰讨价还价,只可惜叶兰咬死了这个数字不肯松口。
几番考虑后,未免影响继续扩大,时茂已经准备答应她的这个要求了。
谁知这时时茂的现任跳出来说,既然时佑是时茂的亲生子,干脆就由他们来抚养。
这真是一步好棋。Pao pao
叶兰不是要告他们遗弃吗,现在他们不遗弃了,他们养这个孩子,而且是接过来养。如果叶兰不给,那就不是他们遗弃;如果她给了,那没了时佑这个筹码,她就彻底翻不出浪了。
这一招打得叶兰措手不及,她想直接起诉拖延时间,但她一没钱二没势,根本耗不过时茂。
时茂甚至说过,她想耗可以,但长此以往,她时间也浪费了,钱也没拿到,最终娘俩一起饿死,赢的还是他。
时夏必须承认,时家从上到下,从叶兰到时茂,一个比一个狠。
她原先还以为自己骨子里的淡漠与自私是她的问题,现在看来,多半是遗传的功劳。
不过比起她这双狠心的父母,她这点心狠又算什么?
这场闹剧的最终,叶兰赔了夫人又折兵。
与时茂复合无望彻底决裂,还因此搭上了时佑。
自此,她失去了所有依靠和指望。
时夏终于明白她这几年为什么毫无动静,又为什么突然要来找她了。
她这是走投无路。
关掉文档,时夏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叶兰变得这么惨完全是咎由自取,心底深处竟还是会有一丝丝悲哀。
悲哀叶兰这一生的经历和遭遇,悲哀她这一辈子,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别人身上。
一开始是时茂,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失去价值。离婚后又将指望转移向她的三个孩子,一个靠不住还有下一个,直到他们一个一个全都从她身边消失,她才彻底绝望。
不,她还有个指望。
是时夏。
所以她才要来找她。
时夏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从温柔婉约变得面目可憎,从充满朝气到歇斯底里,叶兰这一生到底有没有一刻是她自己?
如果连自我都失去了,她到底还剩些什么?
这些问题,恐怕叶兰自己根本就没有答案。
时夏自问无力改变什么,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
她给迟让发了一条微信。
[我愿意承担我应该承担的那一部分,仅此而已]
本以为他现在在飞机上应该不会回复,但她忘了他的商务舱里有WiFi。
很快她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至此,她可以确定迟让已经看过了这里面的内容。
作为旁观者,他当然比她清醒,他不希望自己的态度影响到她的思维,所以才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她一个人。
亲情这种东西,太难说明。
就像迟让无论再怎么厌恶他身后那个冷漠的家族,也无法改变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来自他们。
叶兰之前做得再过分,也还是时夏的母亲。
迟让和时夏一样,他们或许冷漠,或许自私,但在这之外,他们还有良心。
本性不允许他们做个被动挨打的人,但良知也不允许他们做最初伤害的那个人。
善良的同时还能保留自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无论时夏怎么选,迟让都不会说对错,他相信她能处理好这一切。
更何况,这是她的事情,他不希望她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掺杂进与他感情的因素。
他真的考虑到了所有事情,对她的尊重更是无需言语说明。
一想到有他在,心头被涌上来的暖意包裹,浑身都暖了起来。
时夏将手机贴在胸口,就像迟让抱着她那样。
……
十一月中旬,N城连续下了两天的雨。
时夏为了一个设计细节跟设计院那边磨了两天,键盘和电话都快被打破了,干脆亲自动手做了另一版设计图,没想到总工非常满意,立刻拍板就用这个方案。
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软磨硬泡,时夏准备下个早班回去洗澡睡觉。
六点下班,五点半的时候前台秘书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有时夏的访客,请她到前台去接一下。
对方自称是时夏的妈妈。
听到这个称呼,时夏心里异常平静。
用了将近两个月,叶兰到底还是找到她了。
下了楼,时夏在休息区的沙发上见到了叶兰。
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以为绝望的叶兰会变得更加面目狰狞、不可理喻,但面前的女人穿着颜色清淡的碎花连衣长裙,柔软的针织外套颜色也很普通,一头长发散开,苍白的面容略显憔悴,完全找不见一点点以前的飞扬跋扈。
时夏顿了一下。
“就是这位了。”
秘书带着时夏到叶兰面前,叶兰抬起头,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睁大眼睛,反应很大地站起来。
时夏以为她会激动地扑上来大喊大叫,但叶兰只是有些激动地对秘书说:“对对、她就是我女儿。”
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声,要不是这嗓门,时夏还不能将面前的这个女人跟从前的叶兰联系起来。
看见时夏,叶兰难掩亢奋的情绪,未免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时夏遣走了秘书,“谢谢你小张,你先去忙吧。”
秘书:“好的,有什么事再叫我。”
“麻烦了。”
外人走了,叶兰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握住时夏的双手,死死攥着,仿佛她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诚然,时夏确实是她最后的希望。
“小夏,妈妈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她激动又压抑的哭腔实在令人难以适应。
时夏梗了一下,用力抽出手,将她按回沙发上,“我马上下班,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说罢,她也不看叶兰,转身走向前台,请小张帮她倒了杯水,表示自己马上下班,一会儿就下来带她走。
交代完这些,她头也不回地上了电梯。
叶兰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印在窗外的大雨中。
无人可见。
回到工位,时夏面色平静地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旁边同时问她刚才去哪了,她只说接了个电话。
待同事转回头,她立刻垂眸掩去眼底浮起的潮湿。
下了班,时夏第一个离开办公室。
她带叶兰先回了趟家,但她没让叶兰上楼。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换衣服的时候,迟让的电话来了。
“下班没。”他慵懒的声音似乎刚刚起床。
时夏抿唇沉默了半晌,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情,最后还是说了。
“她来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迟让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清醒了一些,“她去你公司闹了?”
迟让语气很急,听起来好像只要她说是,他就会立刻冲回来帮她摆平一切。
这多少缓解了一些时夏心里的浮躁。
“没有。”她解释,“我也以为她会闹,但是她…变了很多。”
“怎么说。”
“一两句说不清。我现在准备带她去吃饭,可能要开你的车去。”
“那是齐飞的车。”
“哦。总之我要用车了,跟你说一声。”
迟让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什么时候时老师做事也要打报告了?那好吧,我批准了。”
他故意耍痞,时夏明白。
叶兰还在楼下等着,她没有时间多说,“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嗯,注意安全。”
“知道了。”
时夏特地到一楼转乘电梯到地下,透过玻璃门,她看见叶兰还站在她们分开的那棵树下,一改以前东张西望的习惯,只偶尔看看楼道里时夏出来了没有。
略显拘谨的站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之前矮小了许多。
她老了。
这个念头一起,时夏立刻叫停,她进了电梯。
叶兰说她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热乎的饭了,时夏本来打算带她去吃点热的。
上了车,叶兰眼巴巴盯着她方向盘上那只飞越的豹子,问她:“你怎么这么早就参加工作了?这车是你买的吗?你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一万?”
金钱一向是她们之间的敏感话题,时夏只挑了重点回答:“车是别人的,我还买不起。”
叶兰不是没听出她的防备,悻悻地转回头去安静了一会儿,又问:“你带我去哪吃饭?”
时夏说:“你不是想吃热乎的吗,去了你就知道了。”
叶兰:“你有认识的西餐厅吗?”
时夏侧眸看她一眼,跟着移开视线,打开转向灯,“有。”
……
时夏带叶兰去了上次徐子煜带她去的那家法餐厅,优雅的侍者,美好的环境,叶兰点了最贵的牛排,又开了一瓶红酒。
时夏全程没有阻拦。
反正剥削她是叶兰的本能。
这才是她。
什么穷困潦倒、母女天性,她本性里除了贪图享受之外,什么都没有。
时夏不禁松了口气。
既然这样,她也无需纠结心软了。
第一次到这种高级餐厅,叶兰表现得兴奋又羞怯。
她看起来对餐桌礼仪并不陌生,刀叉的用法也很熟练,只是时隔太久,她在做下一步之前,总是习惯性地看一眼时夏,像是在寻求认同。
见她默认,她才开始行动。
前菜、主菜,她都吃得很开心。
变故在甜点上来的时候。
时夏还以为是法式布蕾太甜了,叶兰只吃了一口就僵住。
不等她开口询问,叶兰突然开始哭。
起初是无声地掉眼泪,然后有些呜咽声溢出来,紧跟着她干脆扑在餐桌上大哭不止。
侍者以为这边出了什么事,过来询问状况的时候被时夏抬手制止了。
叶兰哭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最后因为声音太大,被侍者提醒打扰到了其他客人,时夏才不得不打断她的伤心。
她起身准备买单走人,让叶兰到车上再哭,谁知叶兰还不想走。
时夏不得不继续坐下来。
叶兰用餐巾当纸巾,擦泪又擦涕,擦完后突然笑出来,“我跟你爸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吃的就是西餐,还是他教我刀叉应该怎么用的。我当时很紧张,非得看到他点头才敢动。你刚才看我的眼神,跟他真的一模一样。”
她突然说起时茂,还是这么温情的开头,时夏皱了下眉头。“你还对他有幻想?”
叶兰摇头:“没有了。以前有,现在一点都没有了。”
说完,她又开始哭,哭了一会儿,她抬头望着时夏,“对不起啊。”
她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么一句,时夏微怔,“什么?”
“你爸之前因为你总跟我吵架,我想不通,明明你就跟我俩长得一模一样,他怎么还会怀疑你是不是他亲生的,后来我知道为什么了,心里还是有很多事情过不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把全部责任都推给了你。”叶兰说。
“对不起啊,小夏。”她说:“是妈妈对不起你。”
时夏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叶兰,不禁在想这是不是她的另一种招数。
也许此刻时昭正潜伏在哪里,只要她的表情或动作有哪里不对,他们就会扑上来将她撕咬得血流成河,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可时昭明明不在这里。
过去的阴影让时夏本能地怀疑叶兰示弱的目的。
但叶兰似乎只是想示弱而已。
那个晚上,她说了很多很多话。
从餐厅出来,到回家的路上,再到时夏帮她开的酒店房间。
叶兰说了很多关于她和时茂的过去和现在,言语间仿佛在向时夏悼念她死去的爱情和婚姻,却绝口不提她的三个孩子。
一直到叶兰自己说得累了,要休息了,她主动请时夏离开。
看着她站在房门后的模样,时夏有瞬间的怔忪。
她真的变了。
从酒店出来,时夏回头望向楼上,却找不到哪个是叶兰的窗口。
这一整晚,她都没有说自己为什么来找时夏。
但还能为什么呢。
她只是想来投靠自己的女儿罢了。
回到家,时夏给迟让打了个电话。
N城此时已是午夜,而加州才过正午。
望着窗外的夜色,她问电话那头的人:“爱情到底是什么?”
看着叶兰,她实在觉得爱情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
令人迷失,丢掉自我,直至失去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可想到迟让,时夏又觉得爱情明明是那么美好的存在。
给她力量,让她觉得人生真的很值得。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件事情,放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迟让说:“你不是叶女士,你不用套用她的处境想这些问题。你当下看到什么,什么就是爱情。”
时夏又问:“那我们以后会分开吗。”
科学研究表明,爱情只是大脑分泌出的一种激素,是有代谢期的。
一旦这种爱情激素代谢完毕,爱的感觉消散,那什么才是维持两个永恒的动力?
婚姻吗?
不,婚姻法只能约束行为,不能抑制意志。
对于叶兰和时夏来说,时茂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
但他为什么又能在另一个家庭里扮演好这两个角色呢?
是他有问题,还是叶兰和时夏有问题?
他和叶兰之间也是有过爱情的,只是爱情消失,他就要另觅他人。
虽然知道这样想很邪恶,但时夏还是忍不住怀疑,时茂现在的家庭又能维持多久?
她今晚感慨良多,迟让知道叶兰现在的状态让时夏心里充满了不安全感和问号,但她的失败不代表所有人。
电话那头的沉默让时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太偏激的想法过于尖锐,也许刺伤了迟让。
她很抱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不开心的。只是……”
只是在他面前,她总是控制不住想把自己全部展现。
但她忘了,这会带给他很大的压力。
她也许应该学着收敛。
“时夏。”
“嗯。”
“还记得我问过你,觉得我能不能考上G大,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眼睫微颤,记忆涌上来。
那时他刚刚在QR的天台上给了她一个难忘的夜晚,他说要跟她在一起,他们要一起逃。
后来她给他补习,他没什么精神。
‘你觉得我能考上G大吗。’
‘那你在天台上说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就能考得上。’
……
时夏猛然一怔。
迟让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分明温柔,却坚定得不可撼动。
“只要你够想,那我们就不会分开。”
一瞬间,脑海中的回忆和问题全都不见了。
所有感官全部封闭,只留下听觉,迟让的声音在一遍遍重放。
只要你够想。
那就不会分开。
夜色温柔如水,潮湿微凉的将时夏包裹。
望着眼前的黑夜,分明没有星星和月亮,但时夏眼中却有光在闪烁。
“迟让。”
“嗯。”
“我很想你。”
电话里沉稳的男声带着些微轻柔的笑意,“那我会马上回到你身边。”
第37章 眠 “你值得被爱。”
叶兰在N城住了三天, 第三天下午,她到公司楼下接时夏下班,说要请她吃饭。
她第一次询问时夏的意见, 主动说要去吃她想吃的东西。
时夏点了一家吃花胶鸡的地方。
照样是先回去拿车, 母女两人再出去吃饭。
路上,叶兰滑着手机看那家店的评论, 然后发出感叹:“好贵啊。我身上没几个钱,可能要先找你借了。”
坦白说, 时夏现在对于她说起钱这个字眼都还带着防备。
闻言她只是嗯了一声,未多做评价。
那餐饭吃的很安静, 很和谐。
和谐到时夏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和她一起吃饭的人真的是叶兰吗?
最后, 还是时夏付的账。
借这个概念, 不存在与她和叶兰之间。
饭后,时夏送她回到酒店。
下车前,叶兰递来一张纸条, 神情有些紧张和羞怯。
她说:“小夏,妈妈看见你现在过得很好, 觉得很欣慰。你放心,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我准备回S市去,你知道我也没什么特长,就想开个麻将室。你也知道,我熟悉这个, 只要好好经营,以后的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过几年攒了点钱,你哥哥出来以后也不用操心了,我会让他好好反省自己, 让他给你写保证书、保证以后不会再给你添什么麻烦,我会带着他好好待在S市不来烦你的。但你也知道我现在……所以,我想能不能请你再帮妈妈一次?”
叶兰是时夏的母亲,不管两人之间过去有多少龃龉,她始终知道时夏的软肋在哪。
她跟时茂一样,吃软不吃硬。更何况,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可以跟她硬碰硬的条件。
如果连时夏也不管她了,她最终的下场可能只有饿死街头。
时夏看着纸条上的卡号,神色很淡,她立刻给这个账号里转了五千块钱。
里面包含了她回去的车票,连同暂时的住宿费、生活费。
至于麻将室,她表示自己还需要考虑。
目前在叶兰心里,时夏还只是个职场新人,如果就这样轻松地拿出了一大笔钱给她,很难保证她不会再起什么别的心思。
但叶兰得了这句考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下了车,她站在窗外对时夏挥手,“我明天就回去,你不用来送我了。”
时夏本就没有这个打算,淡淡点了点头,准备升起车窗的时候,叶兰又叫住她。
“小夏。”窗外,叶兰的脸色称得上是温柔,她静静望着时夏,过了半晌才道:“谢谢你肯帮妈妈,妈妈对不起你。”
时夏微怔。
她道了声“再见。”便升起车窗,调头开走。
叶兰这次出现,改变跨度之大,让时夏现在都还无法适应。
只有在刚才她递纸条过来的时候,她才能从叶兰身上看到一些过去的影子。
时夏暂时无法确定一个人陷入谷底后是不是会脱胎换骨,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叶兰有往正常道路上发展的趋势。
至于她说的,如果能够开个棋牌室维持她以后的生活也还不错。
她能自己想到这一点,老实说,时夏有些庆幸。至少她没有直接了当地想让时夏负责她今后的一切开销。
时夏想跟迟让商量一下这件事的可行性,但打电话过去他处于关机状态。
可能手机没电吧。
时夏没有在意。
第二天中午,时夏收到了叶兰的信息。
她发了一张高铁站的照片,下面附了一段话。
大意是她已经准备好回去之后独自生活,让时夏在这边照顾好自己,麻将室的事情希望她好好考虑,最好时间不要太长。
时夏快速阅览,很快找出了重点。
她回复这个月底会给她答案。
发完她便将手机扔到一边,专心投入进桌子上那一大堆设计图纸。
直到天色暗下,同事们纷纷下班。
时夏才从屏幕前抬起头,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颈。
电脑上显示已经七点三十一分了。
整理好桌子上的图纸和报告,关掉电脑,时夏准备下班。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她拿出手机,想跟迟让说一声她下班了。
没想到手机上有好几条未接来电和未读微信。
她自动忽略了叶兰发来报平安的信息,点进迟让的对话框:
[下飞机了]
[来接我]
[?]
……
时夏心头一荡,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看一眼发信时间,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半小时了。
他在机场等了四个半小时?!
一想到这里,时夏变得急切起来,看着电梯不断显示接近的数字,她迅速在心里计算着从公司到家里拿车,再到开车去机场所需要的时间,立刻给迟让打了个电话。
电梯来了,她走进去。
快速按了楼层和关门键,信号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
打不通电话,时夏便先发了条信息过去问他现在的位置。
电梯门一开,她便一路小跑着冲了出去。
这个点,该下班的都已经下班了,连服务台都没人在了。
时夏踩着高跟鞋,脚下生风。
穿过大厅休息区的时候,余光突然被那头陷在沙发里的某个咖色身影吸引。
脚步一顿。
她大口喘着气朝那边过去。
咖色麂皮外套,黑色长裤配马丁靴,旅行双肩包放在一边,黑色的棒球帽盖在脸上。
“……迟让?”时夏小心翼翼地靠近,正要伸手去掀他的帽子,假寐中的男人突然醒来。
帽子从他脸上滑落,迟让那张完美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时夏惊了一下,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下一秒,眼前的景象急速变换,失重的感觉出现又消失,整个过程不到0.3秒。
她被整个拉进男人怀里,迟让漆黑的眼眸出现在她上方。
心头一跳。
他的体温和味道让时夏的心跳不自觉开始加速。
看着怀里有些慌乱的人,迟让刻意压低的声音听得出不快,却愈发性感,“时老师真忙啊,现在才下班。”
时夏整个人僵在他怀里无法动弹,“你、你怎么在这?”
他不是应该在机场吗?
“不然呢?”迟让哼笑一声,俯身下来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你觉得我像是会在机场傻等的人吗。四个半小时,你让我等了四个半小时。”
“……”
不痛不痒的咬似乎还不能让他消气,时夏很快就感觉到他有其他意图。
可这还是在公司!
虽然此时大厅里没什么人,但怎么都是公共场合。
那边守门的保安已经盯着他们很久了。
时夏的理智这时突然归位,她抵住他继续压下来的攻势,一骨碌从他身上站起来,脸上明明烧热不已,却还能镇定地先整理一下自己的着装。
迟让抬眼望着她,闷声笑。
“笑什么。”时夏瞪他一眼,怕保安一会儿会认出她,扯着他的衣服低声道:“先回去啦。”
她发话了。
迟让从善如流地拿起背包,跟着她走。
迟让是临时回国的,这次没有提前在网上订房。
时夏本来想直接送他去希尔顿,但他说不想住酒店。
时夏花了一秒钟反应他这话的意思,接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带回了家里。
这是迟让第一次到时夏的这间单身公寓里来。
或者应该说,这是他第一次到她的房间。
小小的一室一厅,空间不大,胜在干净整洁。
看得出,她平时打扫得很勤快。
进了门,时夏将他的背包拿到房间里放好,再出来的时候,迟让已经主人公一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打量这间小屋。
“还不错啊。”他做出这样的评价。
时夏到厨房里给他拿了瓶水,再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刚才的端坐变成自然地靠着沙发背,长腿交叠,一副自然又悠闲的模样。
她不由抿唇。
“喝点水。”
时夏走过来将水递给他,没有坐下的意思。
迟让没有接过水瓶,反而握住她的手,稍一用力,时夏就被拉进了他怀里。
热烈的吻落下来,在时夏即将迷失的时候,他又突然放开她,手指撩起她耳边散落的发丝,低声问:“怎么这么拘谨,这不是你的地盘吗。”
时夏也不知道。
可能因为这里不是酒店、不是旅馆,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时夏已经很习惯地这个环境和生活,在她的概念里,这个属于她的地方已经可以称之为家了。
虽然她和迟让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一个地步,他也已经见过她许多不堪和尴尬,但家这个概念对时夏来说太过特殊。
那是她心里最柔软也最容易受伤的一部分。
她不是不相信迟让,只是突然这样毫无防备地就将她最深的那一部分展露在他面前,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还是不太习惯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外。
抿抿唇,时夏说:“我的问题,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迟让不懂。
她从以前就是个容易想太多的人,现在也是。
但有时候想太多并没什么必要。
见她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迟让干脆不用她说了。
反正说再多,最后也还是要行动。
密集的吻落下来,时夏的思考能力很快便模糊掉了。
……
夜深了,卧室里没有开灯。
轻薄的纱帘被窗外的风吹动,秋夜的风很冷,但时夏一点也不怕。
因为身后有个人正抱着她,他贴着她的体温足以让她抵御一切。
迟让似乎已经睡着了。
很神奇,四年了,时夏还是会惊叹于他在身边入眠的速度。
似乎只要靠近她,困倦就会自动将他的意识吞没,无需为入睡做任何努力,只要有她在就可以。
时夏一直担心他长期缺乏睡眠,身体会越来越吃不消,但他完全不以为意,偶尔会唔哝着在她颈间轻蹭,闷声道:你陪着我就行了。
时夏也想,陪着他。
每天。
醒来和睡去之前看见的都是他的脸,无论任何时候他都会给她最及时的反馈,这样的生活,她也想日日保留。
只是似乎还不行。
迟让在国外的学业还未完成,迟家对他们的态度也不明朗。
这几年虽然没人再来找过麻烦,但迟旸和迟薇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时夏还记忆犹新。
她不确定如果重来一次,当选择题再次出现,他们是否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迟让总说她想的太多,时夏也知道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但正是因为不想和他分开,她才会想,不是吗?
她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但有关迟让的,她都想让自己先做好万全的打算。
动了动身子,时夏想换个姿势面对着他,但似乎是把他吵醒了,迟让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额头贴着她,充满困倦的声音有些沙哑。“冷吗。”
他没有睁开眼睛,大手覆上她露在外面的肩膀轻轻揉搓,想给她取暖。
细微的几乎是下意识地举动,让时夏的心顿时暖了起来。
她轻声叫他名字:“迟让。”
“嗯?”
“你为什么突然回来。”
“不是说想我吗。”他自然地说着,又将她抱紧一些,“我当然要来。”
“嗯。”时夏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温暖,也同样将他抱紧,“是很想你。”
空气安静了半晌。
感受到她变得依恋的动作,迟让清醒了一些。
他睁开眼睛,黑眸中氤氲着浓雾,“怎么了。”
时夏摇头,“没怎么。”
她没说实话。
迟让吻了吻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得让人忍不住沉溺,“很难过吗。”
时夏一顿,“难过什么?”
“叶女士。”
时夏睁开眼睛,抬起下巴,定定望着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突然发觉,迟让好像什么都知道。
胸腔里溢满了柔软,她说:“你好可怕。”
迟让挑眉,“为什么。”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她说。
迟让低低笑了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大掌拍抚着她的后背,他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赞美,“当然。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确然。
叶兰的出现和离开带给了时夏很大的震撼。
震撼于她的变化、震撼于她的道歉、震撼于她已经到了需要做小伏低来讨好时夏的地步,竟然还没有忘记时昭。
她昨晚在车上说的那些话,让时夏终于看见了在一个母亲身上应该出现的东西。那叫什么,爱护?还是关切?
都不准确。
应该是母爱吧。
纵使时昭从头到尾没有做过一件称得上对的事情,甚至他还计划着要让叶兰和时夏一起替他背上巨额债务,但叶兰好像从来没有怪过他。
她知道时夏不可能原谅他,所以她说要带着时昭一辈子生活在S市,不到时夏面前来惹麻烦。
时昭还有七年才结束他的牢狱生涯,叶兰却已经替他打算好了今后的七十年。
时夏直到现在才有些理解,她究竟为什么要到自己面前来示弱。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
“我以为她会说要跟我一起生活。”时夏说。
她真的已经想好,如果叶兰开口这么要求,她会去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可叶兰压根没有开这个口。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想的也是时昭,而不是时夏。
在叶兰那里,时夏永远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她其实是个好妈妈,至少对时昭来说是的。”时夏埋进迟让胸口,闷声问:“可她为什么不爱我呢。”
夜凉如水,房间里昏暗的夜色被染上了一丝丝哀伤的味道。
迟让抬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那双透彻的眼眸,那里有些无力的悲哀,却没有眼泪。“你也可以不要爱她。”
时夏说:“我知道。我一直是这样做的。”
没有回应的付出最傻,她不要当个傻瓜。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为什么呢,是她做错了什么,所以叶兰才会这样对她吗?
她其实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只是面对迟让,她不想掩饰自己的软弱。
爱情和他一样,都是很可怕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还有多大的魔力,能把她变成多么无法想象的样子。
深吸一口气,时夏垂眸咬了迟让一口,口吻娇蛮地道:“都怪你。”
“怪我什么。”
“如果你不是这么爱我,也许我就不会去设想自己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她咬的不痛,湿润的触感甚至有些令人发痒。
迟让喉间滚了滚,“这不是设想。”
时夏微怔,想说什么,但刚刚开口,就被深长的吻封住了所有声音。
这个晚上的迟让比之前所有时候都要温柔。
他细心地照顾她每个感受,一定要她先达到才会开始自己。
滚烫的热浪涌起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们相拥着在晨光里睡去。
意识中只有一片茫茫白雾。
平静,温和。
迟让就在身边,但他的声音好像从天边传来的梵音。
拯救了她过去无尽灰暗的梦。
“你值得被爱。”
“时夏,你值得一切。”
……
第38章 . [最新] 眠 来与我共眠
半个月后, 叶兰收到了一份协议书。
内容表示,时夏会将叶兰未来二十年的赡养费一共八十万,以注资形式开一个棋牌室, 由叶兰本人经营, 叶兰对棋牌室的经营收入享有自由支配权;若今后放弃经营,则棋牌室的处置权归时夏所有。届时要收回投资或继续经营, 叶兰无权干涉。若收回资金,则这笔钱会再以赡养费的名义, 视当时经济收入水平,分若干期打入叶兰的养老账户。
这份协议在最大限度地规避了时夏有可能遭遇的风险, 同时也保障了叶兰的利益最大化。
纵使她对这个数字不太满意,但只要她是真心决定好好生活, 就该明白这是时夏对她最大的让步。
除了接受, 她别无选择。
很快,时夏就接到了叶兰的电话。
果然,她在电话里对八十万这个总额有些微词, 但出乎意料的,她只是抱怨了两句, 并没再要求更多,末了竟然还对时夏说了声谢谢。
挂了电话,时夏心中升起一股对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的舒畅感。
她立刻给迟让发了信息,表示叶兰接受了协议,顺便请他帮忙向迟薇道声谢。
没错, 这份协议是迟让向迟薇求援来的。
时夏本来是想自己去找个律师缕清这些事情,但迟让不放心其他人经手。迟家人虽然个个眼睛长在头顶,可要论专业程度,倒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这事关时夏的利益, 他当然要选个能放得下心的人去办。
是以,当时夏说了这个想法后,协议部分他就交给了迟薇,落实的事情他又拜托给了齐飞。
别小看一个棋牌室,从选场地到装修宣传,其中每一项都很繁琐,需要花大把时间和精力,时夏现在在N城工作,不可能回去亲自处理这些事情,只能就近麻烦齐飞。
时夏很不好意思,虽然是迟让交代下去的,但怎么说这都是她的事情。她跟齐飞多少年没有联系,一联系就是要人家帮忙办这种麻烦事。
由于暂时还回不去,她只能在电话里道谢。
齐飞还是跟之前一样好说话,笑嘻嘻地说没事,要真想谢他的话,赶快请他吃喜酒就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迟让就在电话旁边,眼见时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自然地接过去,问他的红包里准备塞多少钱,塞得多的话他可以考虑一下提前。
齐飞在那头大骂他没有良心,明明他是在帮他催婚,迟让竟然还反过来找他要钱。
时夏在旁边听着两个人小孩子一样斗嘴、哈哈大笑,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迟让太体贴。
体贴到她很多时候甚至有些愧疚。
开店的事情全权交给了齐飞,时夏尚且还能用谢谢来交代,但是迟薇那边,时夏还不知道要怎么去说。
时夏只见过迟薇两面,但那两面都算不上正式,其中一次她的形象还不怎么良好。
印象里,迟薇虽然没有迟旸那么咄咄逼人,但对于她和迟让两个人在一起的事情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支持。
这次迟让主动说让她帮忙,时夏还有些意外。
迟家没有一个人是省油的灯。
当年他们废了一番力气拆散他们,将迟让送出去留学,本就对这个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心存疑虑。这几年迟让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乖了不少,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近期频繁往返国内,明眼人都知道有问题。
迟让给迟薇打电话的时候,迟薇没有半点意外,只问了他一句话:
你准备好跟全家对抗了吗?
迟家是什么样的家庭,时夏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了解。
但只从她见过的三个迟家的孩子,她大概可以推断出他们的家庭模式,其实跟时夏自己的家庭很像。
都是三个孩子,都是两儿一女。
不同的是,因为受过高等教育,迟家从上到下的眼界都比叶兰和时茂来得开阔和高端,这也就决定了他们在处理家庭的问题上不一样的态度和方式。
但总的来讲,两个家庭殊途同归。
迟家的高压下出了迟让这么个反叛的人;时家的偏见也逼出了时夏的与众不同。
他们两个看似来自不同的生长环境,可内心都是一样的感受。
是孤独。
于是迟让回答迟薇的也只有一句:
我一直在对抗。
在时夏出现之前,他就是这样做的。
失眠症是最好的例子。
他用睡眠换来了几年难得的自由。
现在轮到时夏。
他可以用一切去换。
迟薇深知自己劝不动他,也没有人能劝得动他。
从小到大,只要迟让认定的东西,除非他自己不要,否则没人可以改变。
也正是因为这样,迟家的长辈曾以为他往后能用这样倔强的个性做成一些大事,谁知他最大的目标就是摆脱这个家。
迟薇在电话里没有多说什么,只答应迟让会把这件事情办好,也会帮他暂时瞒着家里。至于能瞒多久,那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时夏很想跟迟薇也说声谢谢,但想想,也许这个时候不出面才是对的。
处理完这些事情,迟让要回加州的前一晚,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
时夏问他:“你家里到底想要你找什么样的另一半?”
迟让:“他们压根就不想让我自己找。”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已经打算好了,等我毕业回国,就随便找一个他们认为门当户对的塞给我,然后结婚。”
“就这样?”
“就这样。”
“……”时夏想了想,“不过也可以理解。如果我不是现在这样,叶女士说不定也会随便找个有钱人把我塞过去。”
迟让闻言哼笑:“塞给我也不错啊。”
时夏反驳:“你是我自己找的。”
“你找的?”迟让不服,捏住她的脸颊:“明明是我找的你好不好。时老师不要颠倒黑白哦。”
“……”
默了默,时夏声音低下去,“好像一直是我连累你,出国是,现在……也是。”
迟让低头咬她,咬得她觉得痛了才放开,“别说傻话。”
手臂收紧,她贴在迟让的颈窝里,感受着他喉结在脸颊边轻轻震动,温柔的暖意溢满心房。
“没有你的话,我可能已经因为神经功能紊乱,昏死在不知道哪个地方了吧。”他轻轻亲她的额头,眼睛,鼻梁,然后是嘴唇,“我说过,你是最好的。”
时夏闭上眼睛,回应他:“你也是。”
我们都值得最好的。
……
迟让在国外的学业还有一年才结束。
这一年里,他频繁地来回美国和N城,几乎所有重要节日,他都会陪在时夏身边。
时夏自然也没有因为爱情放松工作。
她入职设计部短短时间内就顺利从职员升为组长,庞经理说只要她手上的案子处理的好,过完年还会把她提到主管的位置上。
这样一来,她就成了公司里升职最快的新人。
迟让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明年她就能坐上庞经理的位置。
时夏迟疑了一下。
这个迟疑不是对她自己能力有所怀疑,而是她现在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她还不能确定这些变化对她的影响的时候,她暂时无法对自己的职业做出一个更加清晰、更加长远的规划。
又一年四月,迟让毕业。
他放弃了毕业典礼,直接回国。
齐飞特地从外地飞到N城帮他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派对,时夏一起出席。
派对上来的都是以前跟迟让他们玩的还不错的小伙伴,他们大部分都跟迟让一样,家庭条件不错,只不过有的还在读书,有的已经进入了家里为他们选定的公司。
像齐飞这样完全靠自己在拼事业的,反倒不多。
见时夏是迟让带来的,好些人围过来问她跟迟让的关系。
碍于他们其中某些人可能会和迟家有所联系,时夏正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迟让异常高调地将她拉到舞台上,对着话筒宣布她是他女朋友。
他完全不顾后果的举动带来的结果是,两天后的周一,时夏在跟客户谈方案的路上接到了迟旸打来的电话。
时隔五年,迟旸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便得更加成熟了一些,但他高高在上的冷淡态度还是一如往昔。
他约时夏下班之后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见面,并特别强调,不要告诉迟让。
有了五年前的经验,时夏现在对迟旸几乎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五年前他就能用剪辑录音这种手段,谁知道这次他又会使出什么别的花招来。
是以挂了他电话的下一秒,时夏就毫不犹豫地给迟让打了电话,告诉他,迟旸约她见面。
如果说迟旸过去的举动让时夏失去了对迟旸的信任,那么那段电话录音就让迟让对时夏心有余悸。
录音里时夏那句‘他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犹在耳边。
心底没由来地蔓延出一股恐慌,迟让直觉时夏这次似乎会再做出什么其他更可怕的决定。
这个念头一起,迟让一刻都坐不住了,立刻抓起外套出门。
迟旸约了下班的时间,好巧不巧地庞经理让时夏留下来加班。
时夏真不是故意要爽约,但下午那个客户的方案要得太急。
看了眼时间,时夏发信息给迟旸询问是否要改期。
他很快回复过来:[时小姐先忙,我喝杯咖啡再走]
这意思就是要等她了。
好吧。
时夏用了三个小时修改方案和客户确认,再马不停蹄地赶到咖啡厅,接近打烊的咖啡馆里已经没几桌客人了。
迟旸坐在靠窗的座位,仍旧西装笔挺,面容英俊愈发沉稳迷人。
时夏一眼认出他的背影,快步过去,目光扫过他笔记本上的文献原文,她停在圆桌旁边,抱歉道:“不好意思迟律师,让你久等了。”
迟旸这才将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到时夏脸上,打量的视线相当淡漠,“时小姐,好久不见。”
时夏微微颔首,不等他说话,便径自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拿出手机开始扫码点单,“我迟到了,今天就由我来请客吧。”
她点了杯美式,询问迟旸的时候,她略微顿了一下,“迟先生喝什么?现在这个时间,好像不适合再喝咖啡了。影响睡眠。”
她给自己点了美式,却说迟旸不适合喝咖啡,分明就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他老了。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喝了咖啡睡不着觉。
一上来敌意就这么大,看来是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迟旸眼眸微动,“没关系,你点你自己的就好。”
时夏下好单,不一会儿就要服务生将饮品送过来。
迟旸看着自己面前的热可可,唇角勾起一些淡淡的弧度,“托时小姐的福,我才能在这样的夜晚享受三小时的空白时光。不过,我可以将时小姐今天的举动理解为下马威,或者是对我过去的一种报复吗?”
他问的直接,时夏也不含糊:“你误会了。”
她解释道:“今天确实是临时加班,没办法,领导交代下来的任务,我只是个新人,也没办法推脱。让你等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迟旸闻言点点头,“入职两年,时小姐作为一个新人升职很快。”
时夏拿咖啡的手顿了顿。
他短短一句话,不仅戳破了时夏称自己是新人的托词,更表明他已经将时夏这两年的工作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或者还不光是她的工作。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再绕一些弯子了。
迟旸看着她的眼神从凝滞到坦然,中间变化不过片刻。
他不由地展了展眉头,“看得出,时小姐这几年进步很多。”
时间已经很晚了,时夏不想跟他再兜圈子,干脆地道:“迟先生这次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样丰厚的条件。”
五年前,他用留学做诱饵,让时夏放弃自己的坚持,也放弃迟让。
若非迟让牺牲自己独自出国,他们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样的地步。
五年后,时夏其实很期待迟旸又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说出什么样的话。
迟旸合上面前的电脑,淡声说:“这次我没有带来任何东西,只有一点小小的要求,请时小姐配合。”
时夏:“迟律师请说。”
迟旸脱口而出:“离开阿让。”
时夏微怔。
她静静看着他,“离开他,我能得到什么?”
迟旸摇头,“我说过,这次我没有带来任何东西。”
“那我凭什么?”
“凭你根本不爱他。”
五年前的那份协议,是诱饵,是羞辱,也是考验。
如果时夏真的接受那份协议,那么迟让自然就会看到她是个怎样自私自利的小人。能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心动的人,根本不堪重托。
她不接受,也很正常。毕竟有点血性的人都不会接受这种嗟来之食,但他在这份嗟来之食后面加了一个条件,那就是离开迟让。
她仍旧没有选择接受他的方案,说明迟让并不足以和她的自尊心相提并论。
既然她并没有将迟让放在一个最重要的位置,谈何相爱与厮守?
不管五年前迟旸用了什么样的方式激得时夏失去理智、胡言乱语,但对她来说迟让什么都不是这句话,是她亲口说的。
一个能被轻易激怒到放弃爱人的人,更不堪重托。
这五年,明面上他们没有任何来往,一直到最近这两年才开始频繁接触,说实在的,这份隐忍的意志力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打动迟旸的。
只可惜后来的种种,让他对时夏的欣赏消失不见。
“时小姐,坦白讲,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这不是你利用他的借口。五年前你利用阿让,让他替你摆平哥哥,五年后你又用同样的手段让他替你摆平你妈妈。你的种种行为,无非只是想利用他摆脱困境罢了。你根本就不爱他不是吗?既然不爱,那么我想我,还有整个迟家,都不会允许你这样一个充满心计的人一直待在阿让身边。”迟旸说。
时夏皱眉:“我没有利用他。”
“没有吗?”迟旸将电脑打开,调出迟让这两年来往国内外的行程表和所需花费,“如果你没有利用他,那么我为什么没有在这上面看见过任何一次你飞去加州见他的行程呢?面对他单向的付出,请问你回馈给了他什么?”
时夏一顿。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图文表格,全部都是迟让奔向她的证明,她无法辩解。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迟让永远会优先考虑她的处境、她的需要,时夏自己也是这样的。
无论什么时候,她的最优选项永远是她自己。
这两年,她最初是有想过迟让这样频繁来回两地会很累,但他总是说能够见到她才最重要,久而久之,她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去改变这样的状态。
像她之前说过的,迟让总能让她产生自己就应该被这样爱和对待的错觉,以至于她似乎完全忽略了迟让的想法和感受。
迟旸接着说:“也许他给了你一些虚荣的错觉,可就是这样虚荣的错觉才让我认为这是你对他的一种利用。你利用他的睡眠障碍、利用他对你的欣赏、利用他对你的爱慕,让他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包括健康。”
他再将另一张体检报告调出来,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一年秋季开学时迟让的身体状况,最初几年的健康曲线非常平稳,到了前一年开始波动和下降。
那是因为他们的重逢。
迟旸今天不仅仅是以时夏口中迟律师的身份来到这里,他更是迟让的哥哥。
纵然迟让再有万般叛逆不羁,他终究是迟家的孩子。
在要求他做到某些事情之前,他们优先考虑的是他的生命健康。
但时夏显然没有将迟让当一回事。
迟旸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严肃:“你明知道他的睡眠状况,还是没有阻拦他固执地要来见你。连续的旅途劳累,让他体力最差的那一个月,有半个月都不能成眠,这种情况下还来回奔波的结果是,他下了飞机就因为咯血被送去加州的医院急救。”
“请问时小姐,对于这些你作何解释。”迟旸说的话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网得时夏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她愣愣看着屏幕上的体检报表,耳边是迟旸近乎残忍的质问:“你说你没有利用他,好,我姑且承认这一点。那么看着这些,你还要告诉我,你爱他吗?”
迟旸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着时夏的心房,她这才发现这两年除了享受迟让带来的爱和温暖之外,她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
每一次他来的早或晚,间隔长或短,她都欣然接受。
迟旸说他被送去急救这种事情,她连想都没有想过。
迟让一直跟她说他很健康,他一直在她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就一直都这样傻傻的相信,完全没有想过这一切只是他用来安慰她的罢了。
时夏哑口无言。
窗外的街道霓虹闪烁,窗内的咖啡厅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迟旸望着面前陷入静默的时夏,锐利气势渐渐收起。
他叹了口气,将电脑转回来,合上,再开口时,口吻已经归于平淡,“我和时小姐说这些,并非是要时小姐对此产生内疚或者惭愧,我只是希望时小姐能够明白,假如阿让真的曾让你感动过,你应该放手。”
时夏眸光微闪,掀起眼帘看着迟旸。
“我们已经为他联系好了一间国外的疗养院,准备彻底地为他治疗睡眠障碍和疗养身体,如果情况好的话,我们会为他办理移民,让他长居国外。”
“移民?”时夏一顿。
“是的。”迟旸动作优雅地端起面前已经冷掉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开,他皱了下眉头,“我曾听闻时小姐说过,无法接受异地恋和异国恋,那么这样一来,你们自然就会分开。”
分开两个字让时夏从恍然中醒了过来,理智渐渐归位。
她蹙眉问:“既然你笃定我们会分开,为什么还来找我?”
“当然是不放心。”迟旸非常坦白:“我对我这个弟弟是有一定了解的,除非彻底让他死心,否则他不会罢休。如果他不能对国内的你死心,那么所有治疗和努力都等于白费。所以我想请时小姐帮帮忙。”
时夏微怔,“怎么帮?”
“让他死心。”
死心这个词用得太伤,时夏眉头皱得更紧,“这太难了。”
“不,这不难。”迟旸淡淡说:“只要你将五年前说过的话,再对他说一遍。”
晚上,时夏很晚才回到家里。
窗户里开着灯,迟让知道她今天要去见迟旸,一定还等着她问话。
时夏忽然不知道要不要坦白告诉他自己知道了一切。
他一定会说迟旸是危言耸听,让她不要听他的。
可他们明明就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迟让他,为了她付出的东西,多到超乎她的想象。
她不可能视而不见。
回到家,迟让果然在客厅里等着她。
听见开门声,他几乎是跳起来的。
“怎么样?”他快步走过来,见时夏脸色不太好看,迟让眉间皱起,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他又跟你说什么了?”
他怀里太暖,暖得时夏不想离开。
她抬手环抱住迟让的腰身,深深吸一口气,待他身上的味道完全充斥进她的身体,她才轻轻摇头:“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迟旸是什么个性,迟让最清楚不过。
他将时夏拉进房间里,取下她的包带,让她放松了一下,又问一遍,“他说了什么?”
时夏坚持道:“真的没什么,他就跟我说了一些有的没的。”
“就这样?”
“嗯。”
“他没说让我们分开的事情?”
“说了。”
“你怎么回答的?”
四五月的N城,夜里还有些凉意。
时夏贪恋他身上的温暖,又贴过去抱住他,喃喃道:“我拒绝了。”
迟让黑眸微怔。
怀里的人用力将他抱紧,“我不想离开你。”
迟让环住她的后背,“你是这样说的吗。”
时夏点头:“嗯。”
她没有看见迟让暗下来的眼神,只听见他低声说,“那就好。”
那就好。
那天晚上,他们相对着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
只是安静地拥抱。
在即将睡去之前,空气响起的男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爱我吗。”
时夏好像睡着了,回应他的是她平稳的呼吸。
迟让收紧手臂,垂头吻在她的额角,大手轻柔地拍抚她的后背,似叹息的声音更低了几分,“睡吧。”
……
那晚之后,时夏照常上班,迟让对她的态度也一如往常。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发生变化,但两人心中都清楚地知道,有一层薄薄的幕布正在他们中间轻轻拉上。
眨眼就到盛夏,迟旸再度来到N城。
这次他没有约见时夏,而是单独约了迟让。
他将一叠资料放在迟让面前,连同他的新护照一起。
“该走了。”
那天和时夏见面,迟旸给了时夏两个月。
两个月,如果她不肯做了断,他会出面。
现在时间到了。
机票上的日期是三天后,本周六。
迟让盯着那个文件夹,许久不曾开口。
迟旸依旧冷静到冷酷:“时小姐很好,但她不适合你。”
迟让冷冷勾唇,“凭什么,凭你觉得她不合适?”
面对他的激将,迟旸平静非常,“她不爱你。”
“或者说,她更爱她自己。”
这句话之后,迟让眼中的光芒倏地熄灭。
他再未开过口。
离开前,迟旸像个长者那样重重地拍了拍迟让的肩膀。
沉声说:“该放手了。”
……
时夏今天加班,她特意交代迟让要在家里等她。
她说有东西送给他。
迟让回到她的小屋,整个屋子里都是她的痕迹。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画面一再变换,但耳边出现的全都是时夏和迟旸见面的画面。
那一天,他也在。
就在他们后一桌。
迟旸一定早就发现他了,但他没有揭穿。
大约是想让他亲耳听见时夏对他的态度。
好让他死心。
‘只要你将五年前说过的话再对他说一遍。’
‘什么?’
‘他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时夏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迟让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停止跳动。
他其实很清楚,经过了这些年,这些事,他依然不是她的最优选。
她很自私,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因为害怕自己受伤,所以先用冷漠和绝情将自己武装起来,她不想受伤也不想伤害,所以干脆封闭自己。
迟让以为对她来说,他和别人会有些不一样。
时夏也确实对他不一样。
对他,她更残忍。
有些自嘲的勾起唇角,他听见身后的时夏说:‘我需要时间。’
‘可以。多久?’
‘我不知道……’
‘这样吧,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不管你能不能做到,我都会带他走。’
‘……好。’
……
她就这样答应了迟旸,答应他让他死心。
迟让还记得她回来以后那个拥抱,还记得她说她拒绝了迟旸。
她说的那么肯定,肯定到迟让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两个月,他一直在等,等她说出最后的诀别。
但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比之前还要忙。
她手上的几个项目即将步入正轨,她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很多。
也许她是想这样慢慢拉开他们的距离,好让分开的时候不那么伤感。
迟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她决定跟他分开,因为就像迟旸说的那样,这至少说明她曾经真的因为他而感动过。
可她为什么到现在还能这样平静,他不懂。
身体滑进沙发里,迟让仰头看着天花板。
他到现在也还是无法想象他们到底要怎么说出分别。
这一次跟五年前,不一样了。
十点半,时夏终于回来了。
她怀里捧着好几捧花,另只手还提着蛋糕,敞开的包包里露出礼盒的一角。
看见客厅里的迟让,笑意跃上眼角,她快步走过去,先俯身给了他一个吻,才把手上的东西放下。
“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等很久了?不好意思哦,弄到这么晚。”
她一面说着,一面取下包包,还没坐下,腰间忽然生出一股力道,带着她往下一坠。
迟让深沉的眼出现在她上方,时夏呆了一下,还没开口,热烈的吻落下来,直把时夏吻到无法呼吸都不肯放开。
时夏明显感觉到他的异常,但她没有深想,心下的喜悦让她暂时忘了其他。
沙发上,迟让抬起头,时夏窝在他怀里急促呼吸,绯红的脸色娇俏可人。
黑眸深了些,正欲抱她进屋的时候,时夏急急将他抵住。
“等一下!”她从他怀里坐起来,伸手抓过一旁的包带,拿出准备好的礼盒,兴奋地捧给他:“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但我很早就订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是一块手表。
浅棕色的牛皮表带,银色表盘熠熠生辉。
休闲简约又不失大气。
这是名牌。
价值不低。
以她现在的薪水,要负担这个,不算轻松。
迟让扯了扯唇角,“你下血本了。”
时夏就知道他会喜欢,她笑道:“还好,这两年攒了不少。”
“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迟让黑眸暗沉,里头找不到一丝一毫因为收到礼物的喜悦。
分手礼物。
他为什么要高兴?
心头没由来地涌上一股子火气,他沉声说:“跟我分手,就让你这么高兴?”
“什么分手?”时夏愣了一下。
她这时候才从终于看清他此时的神情,心头咯噔一下,她瞬间领悟了缘由,“你见过迟旸了?”
迟让并未否认,“不然你要到什么时候才告诉我,你给我们的感情判了死刑,还缓刑了两个月?”
时夏矢口否认:“我没有!”
“没有?”迟让冷笑,“迟旸让你回来跟我做个了断,不是你答应的吗?他给了两个月,不是你答应的吗?”
“是,我是答应了,但……”
“没有但是。”迟让将她从身上推起来,跟着起身,将手表放在茶几上,冷声说:“五年前,为了你的学业、你的未来,你就做了这样的选择,现在你的事业不是正步入正轨吗,你舍得放下?时夏,我太了解你了。你为了这一切付出了多少努力,你根本不可能为我放弃。”
他越说越气,五年前听见她说他不算什么的那种感觉又卷土重来。
他现在恨不得直接把她掐死,再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他的位置。
时夏望着他,神色从惊慌到平静,客厅里安静了很久。
半晌,她过去拉住迟让的手,他挣了一下,但她又立刻贴上去,这一次,他没有挣扎。
时夏轻声问:“所以呢,你以为我要跟你分手吗?”
“不然?”
“我们还可以像这样啊。你来,或者我去。”
迟让哼了一声,“得了吧,你舍得来找我?你走得开吗?”
他明明就是在发脾气,但时夏却觉得他现在皱着眉头的样子更像是在撒娇。
抿住唇角,时夏说:“那如果我说,我辞职了呢。”
“辞什么职、辞……你辞职了?!”迟让震惊。
那天见过迟旸之后,时夏想了很多。
关于自己,关于迟让,关于他们的未来。
她非常确信,她的未来一定会如她祈愿的那样迈向光明和灿烂,但这个崭新的未来里,不能没有迟让。
时夏决定去留学。
“我现在有钱了,工作这两年,亏得我自己能力不错,赚了不少。负担我今后的学费和生活费,问题应该不大。”时夏笑笑说。
这两个月,除了本职工作,时夏还利用空余时间选学校,请导师帮忙写推荐信。
之前她不进设计院的决定就已经震惊了导师一把,现在选择在事业发展期去留学又震惊了他一把。
但导师仍旧相信,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更何况时夏是这么优秀的年轻人,他尊重她的决定。
辞呈在见过迟旸后的第二天就递上去了。
庞经理有一万个舍不得放时夏离开,但时夏主动表示,她会先完成手头上的工作,不会耽误项目进度。
她这么懂事,庞经理再舍不得也只好放手。
实际上今天庞经理为时夏举行的欢送会。
同事们送花、送蛋糕,还闹着要去下一趴,时夏是好不容易才能赶着早一点回来的。
客厅里的灯光是温柔的淡黄,迟让看见时夏琥珀色的杏眼里流动着清澈的温柔,胸口像被谁打了一拳,酸胀的感觉溢满,黑眸渐渐沉下来。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肯为我放弃这里的一切。”
时夏眨眨眼睛,眼尾微微扬起来,轻松道:“我没有说是为了你啊。留学本来就是我的愿望,只不过之前我不想被人施舍,更不想受人钳制。现在不一样了啊,我自己有了钱也有能力,大不了就去国外半工半读嘛,要是能到名事务所里当个实习生,那也不错啊。”
她说得轻巧、自然,好像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心脏像个小型的鼓风机,不断收缩、喷张,麻意顺着手臂延伸到每一个指尖。
迟让眼前的时夏,仿佛在发光。
他看着她走到面前,柔软地贴近怀里,她抱着他,像他之前每一次给他安慰和鼓励那样。
“对不起啊,我应该早点跟你说,让你难过了。”时夏垫起脚尖,捧住他的脸,送上温柔的道歉吻,“阿让,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强烈的悸动让迟让的神经在延迟了半秒后才将时夏抱紧。
他用力到几乎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他用力吻她,吻到时夏嘤咛地软在他怀里。
这一次,他没再让她有机会逃避。
他卡住她的下颌,唇齿流连间,他轻声诱哄,“还有呢,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嗯?看着我,时夏,看着我。”
时夏睁开眼睛,水光潋滟流转,她望着迟让,心底最深处的那片柔软浮出水面,她不再隐藏自己。
“我爱你,阿让。”
因为爱她,所以他愿意守护她的梦和远方。
因为爱他,所以她要他不再为长夜所困。
对她而言,爱是依靠,是陪伴,是成全。
对他来说,爱是她说,牵紧我吧,来与我共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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